第九章

昨天傍晚,老料在日本人面前被鐵林拂瞭面子,一晚上心裡頭都不大痛快,輾轉一晚上,天剛亮就殺到瞭仙樂斯。老料帶著脾氣推開瞭仙樂斯的大門,白天的仙樂斯空曠安靜。

小九聽到“咣當”

一聲響,急匆匆地披上衣服從屋裡出來,明顯沒想到來人是老料,老料眼風掃過他,不屑地冷哼一聲,“老七在嗎?”

小九的褲子都還沒系上,一手拎著褲子,一手指瞭指樓上,結結巴巴的,“還在上面睡覺。”

老料看都不看他一眼,徑直走上樓,自己倒瞭杯茶,大剌剌地坐在客廳裡,猶自生氣。七哥打著哈欠進來,“料總,什麼事要親自登門,打個電話吩咐就好瞭。”

老料掀瞭掀眼皮看他一眼,聲音不陰不陽,“睡醒瞭?”

七哥斜斜地靠在沙發上,看起來精神不濟,“你不來再睡一個鐘頭。”

“三井昨天被人在麥陽飯店門口捅死瞭。”

“哪個三井?”

七哥用手掩著哈欠,聽到老料這麼說,心中一突,張著的嘴一時沒合上,好在被手擋著,看不出來。“你不要裝糊塗。”

老料似笑非笑。

七哥笑起來,“我和你裝什麼糊塗,大傢底細都清清楚楚。”

“日本人要我在今天下午之前交出兇手,要不然……”

七哥正瞭正歪坐著的身體,看著老料,“要不然怎樣?”

“日本憲兵隊進入法租界抓人。”

老料也看著七哥,試圖從他的表情裡看到什麼跡象。

七哥嗤笑一聲,又靠回瞭沙發扶手上,“讓他們來抓好瞭,關我什麼事。”

“關我的事,我吃法租界巡總這碗飯。”

“料總,你好像主要不是吃巡總這飯碗,我碗裡的飯,日本人給的飯你都吃。”

“老七你越來越不像話瞭,生意不做就不做,殺什麼人?日本人你也敢殺!”

老料失去瞭耐心,朝七哥低聲吼著。

七哥笑意更冷,“我跟誰都做生意,但不做騎到我腦袋上拉屎的生意,那也叫生意?明搶還要叫我扇自己十個大耳光。再說殺人,誰殺人瞭?我從昨天到現在都在仙樂斯一步也沒有出去過。”

老料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惹日本人你會倒大黴的。”

“我倒黴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們倆一根繩子捆在一起好多年瞭。”

“……你最好拜拜菩薩。”

“做啥?”

“保佑你的人不會被抓到巡捕房去。”

七哥瞇起眼睛,殺意隱隱,“你威脅我?”

“說話對我客氣一點,我要威脅不用專門來一趟。”

金爺和金剛無所事事地在街頭待著,金爺在發愣。金剛在邊上嘮叨:“哥,最近城隍廟生意好做得很,小屁股毛毛頭他們一天差不多能弄到二十幾塊錢。”

“小偷小摸的事情我們又不會做。”

“擺色子局我們拿手。”

“還想抓到巡捕房去?”

金爺斜睨瞭他一眼。

“從前也不是沒有抓過,再說城隍廟不歸麥蘭捕房管,再說丟面子總比餓肚皮好。”

金剛被金爺看瞭一眼,說話聲音也小瞭下來。

“你曉得個屁!現在鐵林把我當自己兄弟看。”

“……當兄弟也要吃飯的。”

“以後換個樣子吃飯。”

“換什麼樣子。”

“這幾天我都在想。”

金剛欲哭無淚,摸著自己的肚皮,“這幾天餓死掉怎麼辦?”

正說著話,鐵林從街對面跑來,兜裡揣著從三井遺物堆裡找出來的那張給七哥看過的貨單。

鐵林還沒到金爺跟前就嚷嚷著:“我到處找你!”

金爺跟鐵林打瞭個招呼,“閑得沒事,陪我兄弟出來軋軋馬路,有什麼好事?”

“沒好事,找你問賭場的事情,前幾天仙樂斯那個日本人被人殺瞭。”

“哪個日本人?噢……和七哥坐在一起那個!”

“兇手可能和賭場有關系。”

陽光正打在鐵林的眼睛上,他瞇瞭瞇眼,掀掉頭上的帽子,抓瞭抓頭發,顯得有點煩躁。

“你怎麼知道?”

“這個案子我負責,你說我怎麼知道!”

“沒找天哥幫忙?”

“昨天晚上硬拉他幫我去現場,一看就看出名堂。”

“兇手是賭場的?”

“陪我法租界賭場一傢一傢找,碰碰運氣。”

“這麼說是要找賭場晦氣,那先去漁陽弄,前幾天他們搶瞭田丹的包。”

鐵林眼睛一亮,“漁陽弄老八的場子?走!快走!”

到瞭賭場,金爺找瞭個借口留在外面放風,鐵林自己一個人進去,大白天沒什麼賭客,老八正好從前廳晃過去。鐵林一眼盯住,老八留著胡子,腳一瘸一瘸的,嘴裡叼著根香煙。鐵林嘴裡喃喃地朝老八走過去,“我怎麼這麼笨。”

老八看見鐵林,正打算打招呼,就被鐵林近前摘下老八的煙頭,拿在手裡一看是大聯珠牌的,再擼起老八左手袖子,瘀青十分顯眼。鐵林順勢反扭,摁倒老八。

仙樂斯,老料還在盤問七爺,希望七爺能說實話。

“在我面前打開天窗說實話,對你有好處。”

“啥實話?”

“我也不問日本人到底怎麼死,你弄一個人出來頂罪。”

“日本人有這麼好說話,交一個到他們手裡就好瞭?”

“這麼說是你殺的瞭!”

“我殺你也跑不瞭,日本人要真找上門來,我說跟你也有關系。”

老料把茶杯一摔,“老七,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瞭!”

桌上電話鈴響,七哥接起來聽瞭幾句,臉色變瞭。七哥盯著老料不怒反笑,“有一套,老料你到底跟誰是一傢的?”

老料去接過電話,那頭正是鐵林,“喂?料總,他們打電話找幫手怎麼打到你那裡去瞭?”

“怎麼回事?”

鐵林的聲音顯得有些興奮,“你要我二十四小時之內破案,現在十八個小時沒有到,老八幹的!”

老料砸上電話。

“一邊來探我話,一邊叫手下抓人,我們倆交情是不是算完瞭?”

七哥站在電話旁邊,面色陰鬱。“老子真後悔和你講交情。”

老料拋下一句話,匆匆離去。

鐵林掛上電話,拉起老八,抽出警棍指著一圈人,“老八昨天在麥陽飯店殺瞭一個日本人,我依法緝拿,誰要想阻攔就過來,打死一兩個正好不償命!”

老八困獸猶鬥,“你們等死啊!”

眾人猶豫瞭一下,有兩個沖上來。

鐵林把警棍舞得風一樣,三兩下都躺地上瞭。鐵林用腳扒拉瞭一下,“打死瞭?下面的我有些輕重。”

眾人面面相覷,再也沒人敢上來瞭,開始隱隱後退,老八還在拼命掙紮。鐵林反手一棍砸暈老八,麻袋一樣甩到肩上馱出去,金爺目瞪口呆地看著鐵林將老八馱出來。

“金哥,幫我到弄堂叫輛黃包車。”

“老八殺的日本人?”

金爺看傻瞭。鐵林眼前掉落瞭幾綹頭發,他甩瞭甩頭,想要把頭發從眼前弄走,“人肯定是他殺的,幕後指使說不定是他大佬七哥。”

金爺心裡頭一沉,自言自語,“事情鬧大瞭……”

老料走後,七哥陰著臉把小九叫瞭進來,“去弄清爽到底是老料蒙著腦袋抓人,還是真查到老八。”

“我們有人守在麥陽飯店對面房間裡,昨天晚上麥蘭捕房的巡捕鐵林帶一個人去過,在飯店門口看瞭半天。”

“我不信在麥陽飯店門口看一下,今天就能抓到老八頭上。”

“那就是料總估計到八哥做的。”

七哥手裡的打火機蓋子開瞭又合上,啪啪直響,“把火燒到我頭上對他有啥好處!鐵林帶去的那個是啥人?”

“我讓下邊去查。”

“你到麥蘭捕房,看看啥路子回來告訴我。”

老八聾拉腦袋銬著,睜開眼睛看清地方,拼命掙脫。鐵林壞笑著湊到近前,“服不服?”

老八在地上掙紮著,“服啥!”

“昨天殺人今天就抓到你,要不要講講你怎麼動手的?我就像在旁邊看到一樣清楚。”

“七哥和料總的交情你曉得?”

“進到這裡面就沒情面講瞭,講法律。”

老八嗤之以鼻地冷哼一聲,鐵林拍瞭老八一下,“殺日本人你跑到別處殺,偏偏法租界裡當大街殺,痛快一點認賬,省得租界老百姓跟你倒黴也省得我麻煩。”

鐵林拿出紙筆,準備做口供,“姓名?”

老八翻著白眼根本不理會。鐵林也不生氣,閑在在地說,“那我就寫老八瞭,混碼頭爸媽起的名字都不要瞭,昨天上午的事對不對?你不說,我就幫你寫瞭,寫好念給你聽,你按個手印。”

問訊室外頭,大頭跟金爺在嘮閑嗑,“難怪人抓得介快,原來金哥幫忙瞭?”

大頭給金爺倒瞭杯水,推到他手邊。

金爺一邊謙虛地擺瞭擺手,一邊派頭十足地端起水杯啜瞭一口,“沒有,正好碰到鐵公子抓人,讓我叫輛黃包車把八哥送回來。”

“鐵公子膽子大你膽子也大,所以你們是一路兄弟。”

“請教兄弟,膽子大啥意思?”

“想聽?”

“兄弟開導開導,要不然我哪天死掉都不明白道理。”

“這種道理鐵公子聽不進去,講給你聽,你也勸勸他。”

“好好,我和鐵林差不多是生死兄弟,我勸他會聽。”

大頭清清嗓子,開始拿腔拿調,“我做巡捕八年,不用說,看老八抓回來那個樣子,人就是他殺的。”

“那我鐵兄弟立功瞭。”

“這種功是不能立的。老八是七哥的人,你想不想平白無故惹七哥?”

“不想。”

金爺搖搖頭。

“七哥和老料白道上兩條路,黑道上一條路,你想不想惹老料?”

金爺又搖搖頭,“不想。”

“這些都不算麻煩,問題死的是日本人,沒人歸案還好,有人歸案日本人本來就要借題發揮,肯定往根上刨,管你黑道白道,他有飛機大炮。老八殺人誰指使的?七哥,七哥會認賬?不認賬料總就要保他。日本人的事料總弄不好也不保,老八扛不住,七哥就死到臨頭瞭,肯定要找個墊背的把料總拉出來,到時候一筆亂賬,大佬們誰吃虧放一邊,誰破的案子肯定誰要先吃大虧!”

大頭越說越興奮,說著說著就開始拍金爺的大腿。

金爺恍然無覺,隻覺得自己一顆心越沉越低,“……你的意思,老八抓起來,現在七哥在火上烤?”

“還沒聽清爽,最先放到火上烤的是鐵公子。”

金爺還心存僥幸,湊近瞭大頭小聲說:“不見得,你說的都是背地裡的亂賬,我鐵兄弟臺面上抓到人,火燒不到他頭上,這裡是法租界,大佬們面子還是要的。”

大頭兩手一攤,“總之要出事瞭,聽聽外頭汽車的聲音,看著吧。”

一大堆人紛紛乘車趕到,日本人,總捕房的人,公董局的人,陸續下車進入巡捕房,小九和一夥混混也騎車來到,眾混混在外頭,小九進瞭捕房。金爺拉下帽子低著頭從巡捕房出來。

“要不要再念一遍給你聽?”

鐵林如今十分有耐心。

“我認字。”

鐵林將筆錄推過來去,“那自己看好摁手印。”

老八看瞭看,“鐵公子,我佩服你。”

鐵林“嘿嘿”

一樂,“我都佩服我自己。”

外頭人聲沸騰,鐵林頭一歪,指瞭指外邊,“你自己聽聽,你捅一刀,頭面人都來瞭。”

“……我按手印認下來對你有什麼好處?”

“對我沒好處,我也不想抓你。”

“那對我有什麼好處?”

“對你就更沒好處瞭,殺人償命,敢作敢當結案瞭事。”

問訊室的門“哐”

地一聲推開,那個日本軍官進來,拔出槍就射,鐵林眼疾手快,起身手往上一托,子彈從老八頭頂飛過去,老八嚇得臉都白瞭。

鐵林反手下瞭日本軍官的槍,“又開槍,這次開到巡捕房來瞭!出去!”

鐵林正瞭正腰帶,從問訊室出來,“老總,日本人跑到法租界開槍,你親眼看見瞭!”

法總是個矮個子白須法國老頭,一口中國話說得字正腔圓,“再敢造次,立即拘捕,讓日本領事館來找公董局交涉。”

鐵林將軍官的槍拍在桌上,“二十四小時不到人抓來瞭,你們還有什麼說的?”

“我不信任你們,我們要自己審問。”

“你當巡捕房吃幹飯的?我抓的人我會審。”

“刺客一定有幕後主使。”

翻譯復述著的時候,正好老料進來。日本軍官說:“一個星期之內如果沒有供認幕後主使,按國際公法把刺客引渡到公共租界,我們的詢問會比這裡有效得多。”

老料假模假式地拒絕,“引渡?那怎麼行!”

老八突然從問訊室躥出來往外沖,日本軍官抓過手槍,鐵林和幾個巡捕摁住老八,小九一夥人在門口虎視眈眈。日本軍官的槍指著老八,老八瞪著老料,一時間劍拔弩張。老料隻能假裝看不見,喝道:“……關起來啊!”

日本軍官看瞭看周圍,收起槍,對老八說:“七天之後我再來,等到瞭虹口憲兵隊你會生不如死,那個時候法租界的人再也幫不你。”

老料背著手發號施令,“今天晚上把人轉到總捕房。”

鐵林急瞭,“不行,又來這套,我抓的人我還沒審呢!”

法總看瞭老料一眼,說:“總捕房派人到麥蘭捕房看守,這個案子還是由鐵林負責。”

老料陰陰地看著鐵林,鐵林一副愛誰誰的樣子。

金爺和金剛在巡捕房對街蹲著,金爺此刻心亂如麻,怔怔地看各式人等陸陸續續離開。

金剛碰瞭碰金爺,“哥,想什麼呢?”

“……老八該死。”

“不是都抓起來,審清楚早晚拉到西門槍斃。”

“不能審也不能槍斃,更不能送日本人手裡。”

“你剛剛說他該死。”

金爺詭異地看著金剛,心裡頭漸漸有瞭主意。

小九一路把車子騎得飛快,喘著粗氣跟七哥說:“日本人差點斃瞭八哥,非要八哥說出……幕後主使,說是七天裡沒說就把八哥轉到日本憲兵司令部去。”

“料總在嗎?”

“他沒辦法,法總說還讓鐵林管,總捕房派人手到麥蘭捕房看著八哥。”

七哥恨得牙癢癢,“惹急我連姓鐵那小子也做掉。”

“七哥……做不得,八哥要扛不住日本人就找到您身上瞭。”

“老八不會開口。”

“是……”

“和鐵林去麥陽飯店的那個人查出來沒有?”

“是三角地菜場一個姓徐的會計,已經讓兄弟去帶他瞭。”

七哥隻覺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充滿瞭怒意,“一晚上就抓到老八頭上,不是老料賣我,就是出鬼瞭。”

此時的徐天正在廣慈醫院,他的對面是秦大夫。“到藥劑室配藥,外面藥店也好配的,小毛病一個星期沒好再過來看看。”

“謝謝。”

秦大夫推瞭推眼鏡,“我看你有點眼熟。”

徐天笑笑沒說什麼,轉身站起來拿著方子出去。

徐天經過走廊,那扇彈簧門被木楔子頂住,敞開著,門一側上面的破玻璃已經換好瞭,瘸腿木架不見瞭蹤影,地上墻上有還有火燒的痕跡。

徐天將方子遞給醫生,醫生轉身配藥。徐天的眼睛掃視著,一隻藥櫃側面和地上有腐蝕液體燒蝕過的痕跡,藥櫃下面還有一片沒打掃幹凈的玻璃碎片。徐天的目光轉到那隻藥櫃上面,依次擺放有硫酸、乙醚等字樣的玻璃瓶。徐天拿著藥經過走廊,他拐入一扇小門,進入工作間。徐天又來到配電室,他看到瞭掛在配電箱旁邊的新油燈,他明白瞭一切。

徐天拎著藥行走在街上,不知是該佩服田丹的膽量還是能力,她竟然有勇氣做好那些事情。人生多麼無奈,在自己非常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她的鋒芒也伴隨而至,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那麼難。要怎麼才能度過去?影佐不會善罷,太平的日子也許就是這幾天,如果把醫院的事攬在自己身上呢?隻要替老向運藥的事還瞞著,也許會僥幸過關。徐天的心既混亂又興奮,他恨不得替田丹多做一些多承擔一些,但又怕因此失去好容易得來的能與她朝夕相處的機會……

轉眼到瞭下班的時候,田丹和方嫂打著招呼出來,方嫂手裡拿著噴壺,“明天長青去進藥,你早點來。”

“好。”

徐天等在巷子中間,等田丹走上來,倆人並排出去。方嫂看著徐天的背影,愣瞭愣神兒,她簡單查瞭一下那株植物,匆匆進門。

“長青,剛才有個人在巷子裡面等田丹。”

方長青正在看報紙,“……可能是她說同福裡的那個熟人。”

“這個人之前來過藥店。”

方嫂努力地回憶著。

“啥時候?”

方長青抬起頭來,意識到瞭問題的嚴重性。

“田丹出去租房子那天,前後腳來的,田丹說之後才在紅寶石碰到他,我專門問過,記得清。”

方嫂很確定地說。

“那怪瞭,這人早盯著田丹?”

“早盯著田丹還好,要是通過田丹盯藥店就壞瞭。”

方長青心煩意亂,合上報紙扔到一邊兒,“明天問問她。”

徐天和田丹一起走進瞭一傢小傢具店,老板拿出畫冊給徐天和田丹,“紅木床、東洋床、歐式床、席夢思、龍鳳花雕床啥樣式都有,倉庫在滬西外面,這裡租一隻小門臉好做生意,挑好帶你們到倉庫看現貨,付好錢就不要管瞭,新床直接送到新房,一對新人睡上去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徐天有些尷尬,偷偷看著田丹的反應,田丹隻是笑瞭笑,沒有反駁老板。徐天的心感覺像是在小火上架著,漸漸冒著輕微的氣泡,咕嘟咕嘟的。

田丹問:“有沒有尺寸小一點的?”

“規定尺寸介麼就要算定做瞭。”

田丹從兜裡掏出一張紙,看瞭看說:“寬五隻半手,長九隻手。”

老板沒聽清楚,“啥?”

“傢裡沒有尺子,我用手量的。”

老板看瞭站在一邊臉色微窘的徐天,“這種事情男人不操心,倒要做女人的用手量。”

徐天更不好意思瞭,“店裡有尺子嗎?”

“給你,量量自己女人手有多少長。”

徐天接過尺子,田丹笑著把手伸過去。

“十八公分。”

兩個人的手在空中輕輕一碰,徐天隻感覺那塊皮膚像是火燒火燎一樣。他還盡力維持著自己的正常,忙不迭地把尺子放回櫃臺,田丹看著他的反應,嘴角漾出瞭笑意。

“還蠻難為情咯,十八公分一隻手,寬五隻半,長九隻,紅木床這個尺寸定……”

“一般木料就好瞭。”

田丹說道。

“楠木也好,床頭小雕花二十六塊,十五天送到,把地址名字寫清楚。”

徐天忙不迭地掏錢,田丹急急阻止,“說好我付錢的!”

老板在一邊打趣,“哎喲兩個人還分你我,介客氣過不好日子咯。”

徐天把登記簿推到田丹手邊,示意自己來付錢,“你寫地址名字。”

付過瞭錢,徐天先出來,註意到有兩個混混往他這邊過來。“徐先生是?”

徐天猶豫瞭一下,暗中打量對方,見其眼神閃爍不定,便知道來者不善,“是。”

“七哥請你去一趟。”

“什麼事?”

“昨天麥陽路的事。”

“我要先送朋友回傢。”

“沒價錢講。”

徐天依舊是憊懶模樣,“什麼都好商量,我陪朋友的時候不要打擾。”

田丹出來,徐天迎上去,眼裡笑意依然,顧自走開。倆混混面面相覷瞭片刻,拔出刀子

跟上。田丹和徐天並行,兩人都低著頭沒有說話,徐天醞釀瞭很久,小聲道:“不好意思。”

田丹的心思也亂成一團,甜蜜又糾結,一時沒聽清,問他:“什麼?”

“剛才店主說你和我……”

徐天不好意思地抓瞭抓頭發。

田丹抿嘴一笑,低著頭軟聲說:“沒關系,人傢也不知道,解釋反而不好。”

徐天又不知道怎麼繼續聊下去瞭,情急之下亂開口:“你的訂婚戒指怎麼不戴瞭?”

田丹不說話,頭更低瞭。徐天心裡咯噔一下,趕緊道歉:“對不起。”

田丹無奈地笑瞭笑,抬頭看著他,“你從來沒有過女朋友?”

徐天搖搖頭,臉上很茫然,想要挽回點局面,又覺得無措。田丹又把頭低下瞭,倆人一時間有些僵,透過街邊的玻璃櫥窗,徐天看到兩個混混跟上來瞭。

田丹渾然不覺,還在低著頭往前走,小聲跟徐天說:“……其實剛才是我不好意思,床的錢應該是我付的。”

“誰付都一樣……”

徐天感覺自己又說錯瞭話,趕緊又補瞭一句,“我的意思是床擺在傢裡,你付過房租的,添傢具當然要我付錢。”

“那我請你一次客。”

徐天瞟著兩個混混已成合圍之勢,心思完全沒在田丹身上,隨口答應:“啊?”

“你喜歡什麼,我請你。”

“我喜歡聽評彈,天興書院八角一張票。”

“這麼便宜。”

“節省一點,有錢也不要亂花……要麼這樣好瞭,你到對面買點水果回去,我們算拉平。”

“你要吃什麼?”

“姆媽喜歡蘋果,我隨便。”

徐天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們一起過去。”

徐天觀察著身後跟著的尾巴,“我在這裡等你。”

田丹往街對面過去,徐天等著其中一個混混過來。

“跟我們走。”

“兄弟……”

徐天依舊一副好說好商量的樣子。

“少廢話,給你女人吃一刀就老實瞭。”

徐天神色立即就變瞭,眼中凌厲之色頓顯,“兄弟,拿我怎樣都可以,碰她我真的會不客氣。”

混混沖對面揮瞭揮手,那個混混藏好刀子靠近田丹。

“你對啥人不客氣?也不掂掂斤兩……”

話未說盡,徐天閃電般一擊封喉,然後扶住混混靠墻,讓他順墻慢慢滑下去。徐天又朝田丹喊:“田丹,少買一點!”

田丹和已靠近她身邊的混混同時回頭,她對身邊的危險一無所知,向徐天粲然笑瞭,回身繼續挑揀。那個混混看見對街的情況,折身過來。

徐天返身走入街側一條巷子,等那個混混追過來,混混謹慎地持刀接近,隻覺得手中一空,刀子不知怎麼突然到瞭徐天手裡,然後又被如法炮制一擊封喉,軟倒。

徐天走出巷子,到之前那個混混身邊,“兄弟,一刻鐘就好瞭,回去告訴七哥這幾天我要運氣好,別的事情過得去,專門去見他,拜托不要再來,真的拜托……”

徐天直起身子回到街邊,田丹正好轉身拎著水果回來,徐天看瞭看她手裡拎的一大兜水果,嗔道:“……叫你少買一點。”

“天氣冷不會壞的。”

田丹看見滑坐在街角的那個混混,回過頭是溫和柔軟的徐天,雙目間盡是春風一樣的暖意。徐天笑瞭笑,向田丹伸出手,“我來拿,走好多路,網兜勒手。”

田丹也向他笑瞭笑,“沒關系……拿兩包藥做啥?”

“有點傷風,到醫院剛剛配的。”

“以後到藥店來配,方便。”

“噢。”

“傷風重不重?”

田丹關切地問。

徐天有些感動,心裡頭甜滋滋的,可又像吊著石頭一樣七上八下,他猶豫開口道:“田丹,如果我托你照看姆媽算不算麻煩?”

“都是姆媽照顧我……不麻煩的。”

“過幾天我如果下班沒回來,會在菜場辦公室抽屜裡給你留一封信。”

“你要去哪裡?”

“……出差。”

“有啥話不好講要寫信?”

徐天支吾著,田丹期待著,倆人磨嘰出瞭別的意思。幸福與擔憂在他心頭來來回回地交織,徐天既希望能永遠停在這一刻,又希望能趕緊度過這段令他很沒有安全感的日子。

“……你寫的信我不看。”

田丹笑得眉眼彎彎,小女人情態盡顯,徐天一時看得癡瞭,摸瞭摸鼻子,半天才接瞭話,“我也就是說說……”

徐媽媽思前想後,攥著佈料出瞭傢門,臨走前又折回來取瞭一點水果拎在手裡,叩開瞭小翠的門。

在書鋪裡,小翠推辭著,“徐姆媽,送給你的料子怎麼好要回來的。”

“不是你要,本來就想拿回來,我穿實在太花哨,你自己穿剛剛好,陸寶榮最喜歡給你做衣服。”

小翠臉上帶瞭些緋紅,“哼,他喜歡有什麼用。”

“小翠,前幾天打麻將頭疼好一點瞭?”

“都過去那麼長時間瞭還疼?早沒事瞭。”

徐媽媽狐疑地看向她,“真的?”

小翠趕緊遮掩過去,“神清氣爽的,你不相信就算。”

“那就好,那徐姆媽就放心瞭。”

“徐姆媽,馬先生這兩天沒說啥話?”

倆人沉默瞭半晌,小翠試探地問她。

“說啥話,他那張嘴天天都是沒用的話。”

弄堂口,徐天和田丹一前一後走回,有說有笑,小翠瞧瞭一會兒,目光有些發直,還有些失落。

小翠的語氣裡帶著一點醋意,“田小姐真是闊氣,又提水果回來。”

徐媽媽顧左右而言他,站起身說:“我回去瞭,鴨子還燉在鍋裡。”

小翠長嘆一口氣,拿起佈料走出店鋪。

徐天和田丹進瞭傢門,對田丹說:“姆媽在燉鴨子,我去看看。”

徐天進入廚房,鴨子燉著,他打開蓋子,嘗瞭一口湯,蓋回去。徐天摁著鍋蓋發愣,心裡有著說不出的乏力。剛才的興奮與甜蜜一點點地從徐天的心裡褪去,焦慮與不安被漸漸放大。徐天有些後悔幫鐵林去看那個日本人的案子,影佐那邊還不知怎麼對付,七哥的人又找上來。可以推斷鐵林已經抓到瞭兇手,兇手是七哥手下。平淡日子過瞭十年,在最好的人出現的時候,麻煩也一個接一個到來,徐天不得不一項一項拾起久違的技能,剛剛擊打過的手還隱隱作痛,先不想七哥那邊的事瞭,隻盼望鐵林能盡快結案。

徐媽媽推門進來,打斷瞭徐天的沉思,“哎,你發什麼呆!鍋蓋不燙手啊?”

徐天這才回過神來,迅速收回手。

“快點出來,你叫田丹買水果回來的?你也好意思,傢裡都快變成高級日雜店瞭。”

徐天嘆口氣離開廚房,掀開門簾跟姆媽說:“鴨子沒放桂皮,現在放也晚瞭,再燉五分鐘好盛出來瞭……”

徐天打住話頭,鐵林站在門口。鐵林不好意思地看著徐天,“天哥……”

徐天揚聲朝屋裡頭喊:“姆媽,我和鐵林出去一下。”

徐媽媽從自己房間裡出來,“哎哎哎,要吃飯瞭。”

徐天看瞭看樓上,樓上關著門,“我馬上回來。”

“鐵林啊,上回來就沒進來坐坐,要麼一起吃好瞭。”

鐵林看著徐天神情,斟酌瞭一下說:“……我就和天哥說幾句,還有事情。”

小翠眼瞟著徐天和鐵林出來,沿著胡同口出去,她不自覺地吸瞭口氣,振作精神,“寶榮叔,我跟你說做不好工錢不算的。”

小翠脫去棉袍,隻穿瞭一件薄薄的內衫,平日裡看著臃腫的身材,此刻看起來也算得上凹凸有致。陸寶榮在小翠身周量來量去,認真細致。“做得好不好,我主要用心,衣服做出來穿在你身上舒不舒服,你心裡也曉得。”

“哎寶榮叔!你啥意思?”

小翠扭著腰肢,想要躲開陸寶榮的手。

陸寶榮一臉嚴肅,心裡已經樂開瞭花,故作專業地道:“腰身總要量咯,難免要碰到。”

“……我怕癢。”

小翠咯咯笑道。

“有一個辦法,越輕越癢,手重一點反而不癢。”

“那不要太重啊!”

陸寶榮嘗試著將整隻手捂上小翠的腰,小翠還是跳開去。小翠的笑聲更大,“還是癢。”

陸寶榮心神搖蕩,“小翠啊不是我說,你這隻腰身……天生穿旗袍咯。”

老馬在對門斜眼看著,小翠嗔怒道:“儂看啥!”

老馬閑在在地嗑著瓜子轉過身去,“看西洋景咯。”

徐天和鐵林倆人倚在路邊,徐天手揣在棉袍兜裡靠著墻,鐵林掏出貨單給徐天看,“這是三井身上的貨單子,頭天晚上三井到仙樂斯和七哥見過面,單子上好多倉庫是七哥的,有一些找不到主的貨,也歸在七哥名下,放在法租界。”

徐天看著貨單,心神不定。鐵林在一邊自顧自地說:“人是抓到瞭,殺人動機從這張單子裡也好說,關鍵老八是動手的,幕後說不定就是七哥,他不供七哥,這案子等於破瞭一半。”

“破一半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日本人要把老八轉走。”

徐天看街面上,那兩個混混又來瞭。徐天雙眼微瞇,“老八隻要還關在法租界,就不會吐口,出法租界就保不住七哥瞭。”

鐵林瞪著大眼想不明白,“為啥?老八是七哥的兄弟。”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出租界說明七哥罩不住瞭,老八要自己罩自己。”

徐天低瞭頭,用鞋尖扒拉著腳底下的泥土。

“會不會就是老八自己幹的,和七哥沒關系?”

徐天朝街對面揚瞭揚下巴,示意給鐵林看,“看到那兩個人嗎?”

鐵林側過頭去,瞅瞭一眼。“七哥叫他們來請我。”

“真的?”

“跟一路瞭,真怕他們到傢裡去。”

鐵林正瞭正制服帽子,朝那倆人過去,徐天埋頭看那份貨單,上面有一批貨寫著:仁濟醫藥公司 貨主田魯寧。

鐵林到瞭一個混混跟前,“七哥叫你們來的?”

“是。”

“知道我啥人?”

“麥蘭捕房鐵公子。”

鐵林朝徐天那個方向歪瞭歪頭,“徐先生是我朋友,手無縛雞之力碰一下都會倒的人,你們跟他過不去做啥?”

混混摸著喉嚨不說話,心有餘悸。

“回去跟七哥說,老八還沒交代是誰指使的,他要在這時候弄花頭精,明天把他抓到捕房關起來,我說到做到,正好找不著抓他的道理。”

兩個混混還猶豫著,鐵林吼道:“儂頭寸不靈清?徐先生好欺負,我是要動手的!”

混混摸著喉嚨屁滾尿流地離開。

鐵林回到徐天身邊,徐天抬眼看瞭看他,“打發走瞭?”

鐵林點點頭,“……天哥,這個案子我心裡有點憋悶。”

徐天說話淡淡的,“我知道。”

鐵林嘆瞭一口氣,“你知道,上次田先生傢日本人殺人,我抓回去轉手就放瞭。這次中國人殺瞭個日本人,我抓回去倒正兒八經地查,日本人還跑到捕房指手畫腳。”

徐天不說話,鐵林用胳膊肘碰瞭碰他,“你樣樣都比我看得明白,開導開導我。”

“……現在是亂世,租界外頭是戰爭,你在乎法律公正,戰爭強權就是來改變原本的公正秩序。我也不知道要怎麼開導,你是做巡捕的,那就盡量保護你負責的這一方平民。那天在菜場門口,如果你不說抓不到兇手,日本憲兵會進入租界,我可能不會同你一起去查案,你應該也是因為這個。”

“要不然誰管!”

徐天拍瞭拍他的肩膀,“盡量維持你心裡法律公正的那桿秤,如果有一天做巡捕都背瞭良心,實在做不下去……”

“那要怎樣?”

徐天沉默瞭一瞬,“……一條路,兩眼一閉做百姓。”

“自己騙自己任別人欺負,我做不到。”

“還有一條路,去做戰士,上戰場痛快殺敵。”

鐵林沉默著不說話。徐天的眼睛似乎在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也一樣,現在租界好像還平安,做老百姓,有一天實在做不下去,做戰士。”

鐵林感覺徐天莫名的不對勁,捏瞭捏他的手臂,“……知道瞭天哥,你回傢,徐姆媽還等你吃飯。”

徐天將思緒收瞭回來,“我想跟你去看看這批貨。”

“貨你不用管,單子都在這裡瞭。”

“這批貨是田丹父親的,我要管。”

仙樂斯門口,華燈初上,金爺和金剛站在大門口,金爺跟金剛說:“你就不要進去瞭,在這裡等。”

金剛提醒金爺,“哥,你身上沒錢。”

“這次不用花錢,等我出來以後的日子就不一樣瞭,我派頭大不大?”

金爺志得意滿春風得意。

金剛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剛剛好。”

金爺緊瞭緊那根用佈做的腰帶,揚瞭揚頭,“派頭越大,起步越高。”

金剛憂心忡忡地眼見著金爺進瞭仙樂斯,他覺得金爺瘋瞭。金爺晃進仙樂斯大廳,往角落空著的那張桌子過去坐下。侍應生過來,半彎著腰,臉上笑容客氣又帶著不屑,“先生又來瞭?”

“記性倒蠻好,經常來,有時候看不到你。”

侍應生的笑意變成瞭嘲諷,“先生經常來不曉得這隻座位是總捕房料總的。”

“料總來瞭?”

“料總來不來這隻座位也是他的,別人不好坐的。”

金爺努力掩飾住自己的尷尬,站起來換瞭個座位。侍應生又彎著腰到他面前,“先生要點啥?”

金爺假裝剛才的尷尬沒有發生,“最貴的白蘭地。”

侍應生從托盤裡把酒放到金爺面前,“這就是最貴的。”

“不付錢啊,叫七哥到我這裡來講話。”

侍應生也覺得金爺瘋瞭。

“儂聽到瞭?”

“……聽到瞭。”

大廳燈光暗下,幕佈拉開,柳如絲款款走到臺前,音樂頓起,腰肢微擺,媚眼如絲。金爺朝侍應生不耐煩地揮瞭揮手,“走開走開,不要擋到我看柳小姐,喂!去同柳小姐說一聲,唱好兩支歌,到這裡來講話。快去,想死?”

侍應生到舞臺邊和樂隊的人說話,指著金爺這邊,金爺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舉起酒杯朝那個方向示意。

仙樂斯辦公室裡,小九和那兩個被徐天叉過的混混都在。混混壯著膽子說:“……我們一直跟到同福裡,麥蘭捕房的鐵公子和那個會計在一起。”

七哥坐在沙發上,眼皮都沒抬一下,“在一起人就帶不回來?”

“鐵公子說,八哥肯定是七哥您叫去殺日本人的,八哥現在啥也沒說,我們要請徐先生回來,他正好……把您請到捕房去。”

小九開口說:“姓鐵的做得出來,那天在捕房敢下日本人的槍,料總也拿他沒辦法,總法捕幫他說話。”

“老料那邊怎麼說?”

“料總辦公室差人去好幾次,都不見。麥蘭捕房的大頭也打點瞭,這次一塊錢都不敢收。”

侍應生敲瞭門,進來與七哥耳語。七哥走到大玻璃窗往下看,柳如絲正經過舞池去到金爺那張桌。“七哥,這次我們有點鬧大瞭,老八萬一轉到租界外面,弄不好真會把您說出來。”

小九對七哥說。

七哥牙齒暗咬,恨恨地說:“那個姓徐的會計兩個人請不動,二十個人去請,請不動直接請他躺在馬路上,老八要是亂說話,我還要多拉幾個墊背的。”

“柳小姐往這裡一站,心情從頭頂好到腳趾頭。”

柳如絲坐都不願坐,不太情願地靠在高腳椅上,“廢話少說,什麼事?”

“上回在後面巷子裡,柳小姐給我一支香煙忘記瞭?”

“想不起來。”

“不要開玩笑,介聰明漂亮的小姐這種事不會忘掉。”

柳如絲有些煩瞭,“你還來也不怕老八看見再挨一頓打。”

金爺笑著,“嘿嘿,老八抓起來瞭!我就是為這件事來救七哥的。”

“你腦袋進水瞭。”

“稍微同你講一點道理你就曉得誰的腦袋進水。七哥以為租界還是從前的租界,服侍好法國人和總華捕,手底下有一百多個弟兄就可以誰的面子不給。曉得日本天皇手底下有多少弟兄?一百多萬!手裡不是小刀和手槍,清一色飛機坦克大炮,隔幾十街外面都是他們的地盤。這種勢頭,七哥叫老八殺瞭一個日本人,你說誰的腦袋進水瞭?……這件事你不曉得?”

“知道,但跟我沒關系。”

金爺湊近柳如絲,貪婪地聞著她身上的氣息,“以後就同你有關系瞭,慢慢就會同你有關系。”

柳如絲嫌惡地退瞭一步,“……你怎麼救七哥?”

金爺坐直身體,拿腔拿調,“這要當面同他講,現在隻有我可以救他。”

柳如絲認真地看著金爺。

“你是金爺的女人?我救七哥也是救你。”

柳如絲冷笑一聲,“哼,我是我自己的。”

“柳小姐,能不能同你跳一支舞,說實話豁出去幫七哥這次大忙啥也不為,就是為瞭……”

柳如絲眼睛一抬,媚態橫生,看得金爺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瞭,“和我跳舞?”

“我的心思你再不曉得就沒人曉得瞭。”

柳如絲笑起來,“……來吧,反正跟誰跳都是跳。”

金爺飄著和柳如絲到舞池中間,手剛剛搭上柳腰,一隻大手從後叉過來,捏住金爺後脖領,直接捏出舞池。

金爺想掙紮,扭頭看是七哥,還想說什麼,七哥把他一扔,一夥混混接住便往外面拖。

金爺被叉出來,跌跌撞撞好幾步才站穩,他抬頭四顧,發現金剛正在街邊攔住一個人跟那兒貧嘴。金爺整整衣服,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過去拍金剛,“走。”

“這麼快出來瞭!”

“又騙人?”

金爺走在前頭,金剛一顛一顛跟在後頭。

“他差點把我騙瞭,哥我們去哪兒。”

“不知道。”

“不是說等你出來就不一樣瞭嗎?”

金爺兀自念叨,“是不一樣瞭……”

徐天跟鐵林到瞭倉庫,倆人打著手電,一批批貨看。徐天先找到,一堆貨上有標簽:仁濟醫藥公司 貨主田魯寧。

徐天一張一張往下扯,鐵林走過來,“找到瞭?做啥!”

徐天隻是顧自撕著,也不多解釋,“幫我看看還有沒有,都撕幹凈。”

鐵林跟著徐天忙乎著,也不多問,“什麼貨?”

“藥,盤尼西林。”

徐天言簡意賅。

鐵林咂瞭咂嘴,“值不少錢呢!”

“這些藥不能讓人賣掉。”

徐天面色嚴肅,他正在飛快地盤算著。

鐵林停下手中的動作,認真地看著徐天,“你要?”

“我保管。”

鐵林的手按在箱子上,打量著滿倉庫的藥,“這怎麼管?”

“等老八的案子過去再想辦法。”

鐵林很不解,提高瞭聲音,“你這是為田丹?”

“……為她父親的一些朋友。”

徐天看瞭鐵林一眼,聲音裡帶著不易發現的波瀾。

“那要告訴田丹嗎?”

“我自己會跟她說,現在不是時候。”

鐵林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他知道徐天如果願意跟他解釋,自己也無需多問。他靠在柳條箱上,偏著頭跟徐天說:“那你記好瞭倉庫貨位。”

“記好瞭。”

鐵林一個人自說自話,兩眼望天,“田丹一個人可憐,你要是能和她結婚就好瞭。”

“……我也想。”

鐵林沒想到徐天會這麼回答,一下子站直身體,認真地看向徐天,“以後我好叫她嫂子,她也多我一兄弟。”

徐天還在扯標簽,已經轉到瞭倉庫的另一頭,聲音傳來瞭有些飄忽,“……她訂過婚。”

鐵林以為自己沒聽清,抻著脖子問:“啥?”

徐天從箱子後頭踱出來,站在陰影裡,微微垂著頭,輕聲細語的,“我也不好問什麼情況。”

“那你怎麼知道……噢,也沒什麼瞞得住你。”

徐天走回鐵林的身邊,倆人並肩往外走,都默契地不再提這個話題。徐天回到傢,桌上還留著飯菜。他經過前堂間,從桌上拿瞭火柴,去瞭後天井。

徐天劃著火柴,點著那些從倉庫撕回來的商標。火著起來,許多有田魯寧名字的小條一點點消失,徐天有些發愣,這件事渺遠得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可是又切切實實地發生在眼前。眼睜睜地看著田傢夫婦倒在自己身邊,他們的女兒此時此刻還住在自傢樓上。每次看到田丹的笑,徐天都會感覺到心在抽痛,他一直在醞釀著向田丹托出真相,可是又膽怯地害怕田丹從此與他漸行漸遠。這種矛盾時時刻刻都在煎熬著他的心……

田丹在屋裡一直留心樓下的動靜,她聽見徐天開門的聲音,輕手輕腳地下瞭樓,繞到天井,看著徐天細瘦的背影。田丹站在門口,悄悄觀察他的樣子,他好像正在思考,連自己在他身後都沒發現。

“你在燒啥?”

田丹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徐天一驚,忙將剩餘的最後一張撥到火裡,“沒啥,以前的一些東西,我姆媽呢?”

“到對面打麻將去瞭。”

徐天看那堆火燒盡,站起來,還沉浸在剛才的思緒裡,看著田丹的表情裡多添瞭幾分憐惜,“鴨子好不好吃?”

田丹笑瞭,搖搖頭,“我從小就不吃鴨子。”

徐天“啊”

瞭一聲,“為啥!……那你沒吃過飯?”

“吃瞭。”

“沒吃飽?那吃虧瞭,每個月夥食費姆媽不會同你少算。”

田丹笑著,弄堂裡傳來木梆子聲。

“餛飩吃不吃?弄堂外頭過來賣瞭。”

“好的呀。”

徐天也笑瞭,起身跑進屋裡,從廚房拿瞭個小鍋往樓上跑,小聲催促著田丹,“快點。”

田丹跟上去,看徐天從櫃子裡拿出系著佈繩的竹籃,將鍋子放進去,反扣鍋蓋,放上幾個零錢,然後從窗口順出去,窗外木梆聲停瞭。片刻,木梆聲再起,徐天緩緩收繩,一碗熱騰騰的小餛飩從窗外提進來。

田丹驚喜得笑彎瞭眼睛,徐天看著她的笑,眼睛裡是滿滿的暖意。他將鍋小心地放到桌上,“吃吧,噢,我給你去拿勺子。”

徐天嗵嗵下去,一會兒又嗵嗵上來,田丹接過勺子開始小口小口吃。徐天看著屋子,田魯寧夫婦和田丹的相片、那隻自鳴懷表……田丹忽然說:“我的外套洗瞭,明天也不知道會不會幹。”

徐天收回目光,看著田丹,“是要趕快再做一套,總不能換都沒得換。”

“徐姆媽說對面就能做。”

“明天下班記牢去量尺寸,外套我拿下去一早也叫對面燙燙幹。”

田丹看瞭徐天半天,看得徐天心裡有些發毛。徐天躲避著她的目光,站起身來,“沒啥事體我下去瞭,你慢慢吃。”

田丹歪著頭看他,“我總覺得你對我這麼好是有理由的。”

徐天無言以對。

“明天初一,你要沒什麼事,能不能陪我去教會墓地看看我爸爸媽媽?”

徐天下意識地說:“……我沒什麼事。”

“是不是有很多話要問?明天都同你講。”

徐天答應瞭一聲,夢遊似的下樓,走到桌前,抄起碗筷吃飯……徐天的心裡無比忐忑,他不知道田丹是否察覺瞭什麼,旋即他又否定瞭自己的猜測,如果田丹知道瞭真相,不可能還像剛才一樣同自己說笑。現在隻能靜靜等待明天,看田丹到底要同自己說些什麼……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