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漫長的黑夜終究過去,太陽照常升起,影佐回來瞭,該過的日子卻還得繼續。那柄暫時挪開的劍又重新回到瞭徐天頭頂上,並且感覺越來越近。徐天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一雙手扼住,喘息都變得困難起來。

徐天強打精神吃過早飯,跟田丹兩人一起出門,徐天替田丹提著包,在街上並排行走著,徐天不停地打噴嚏。

“感冒瞭?”

徐天鼻頭發紅,“沒有,沒關系。”

“那我上電車瞭。”

徐天又打瞭個噴嚏,“我送你去藥店。”

“為啥?”

徐天想想影佐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到田丹那裡找麻煩,“……那算瞭,下班要不要我來接你?”

田丹看他眼淚汪汪的樣子很滑稽,笑瞭,“我自己又不是不會走路,圍巾給你。”

“不要不要。”

徐天趕緊擺著手。

“圍巾燙手啊?”

徐天難為情地說:“紅色的。”

“你都打噴嚏瞭。”

“下班我來藥店,順便配點藥吃吃就好。”

“……要不要給你打一條圍巾?”

“你會呀?”

“不會……我可以學的呀。”

田丹臉上發燙,她低下頭小聲說著,徐天的胸腔裡登時充滿瞭暖意,“……又送西裝又送圍巾,你說好瞭我要送一個什麼給你。”

田丹朝他吐舌頭笑瞭笑,“你想想。”

說罷,她同徐天揮瞭揮手,向電車小跑過去。

徐天註視著車上的田丹,田丹也回視著他,仿佛一場噩夢,剛醒瞭一小會兒又重新被拉回去,影佐回來瞭,時隔一年又回到從前,好在徐天和田丹比以前親近瞭,遠離影佐,也許不會發生什麼事,但眼下要做的,是保護好那批藥。

方嫂走到二樓臥房,手裡捏著一顆膠狀藥丸,迅速關上門,面色嚴肅。

“我今天覺得力氣好多瞭,下樓站半天櫃臺。”

“留著點力氣,怕是沒有站櫃臺的福氣。”

“為啥?”

方嫂攤開手裡的大力丸,憂心忡忡地看著方長青,“我從花盆裡找到的。”

方長青欣喜地接過去搓開,看瞭片刻,方嫂緊張地問:“又是什麼任務?”

方長青將小紙條遞過去,方嫂看瞭舒出一口氣,“……還好,不用馬上行動。”

“上面人來的時候,你可不要這麼消極,好像我們這個組不想接到任務一樣。”

“你說上面會派誰來和我們接頭?”

“應該是我們認識的人。”

“為什麼?”

“不認識的容易被對方截獲頂替。”

方嫂將紙條燒掉,“算好事,上面派人來見面瞭。”

“田丹來瞭嗎?”

“應該就快到瞭。”

徐天一路胡思亂想著走到菜市場,他見到路邊停著一溜黑色轎車,車前後十幾個黑衣混混。徐天擰瞭擰眉頭,正想繞過去,看見金爺從車裡下來,“天哥!”

馮大姐正好經過,躲著金爺那群溜進菜場,徐天停下腳步。

“三天後,那批藥轉倉庫,除瞭你我再也沒人知道藥的去向瞭。”

“料總那裡怎麼交代。”

“料總給鈔票就好瞭。”

“……鈔票從哪裡來?”

“做朋友的就不要操心,你看看這個排場還會擔心鈔票?”

“金哥,平時也用得到這麼大排場嗎?”

徐天看著他身後的那些混混,一個個兇神惡煞,忍不住又把眉頭皺起。

“走到哪裡都要這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金爺渾不在意地說,還帶著幾分得意揚揚。

“剛才把我的同事都嚇到瞭。”

徐天很無奈。

“就是要嚇到才好,以後人傢跟你說話都客氣一些。”

徐天想瞭想說:“金哥,藥的事辦好,我的朋友會感謝你的,來日方長。”

徐天認真的表情,讓金爺也嚴肅起來,“……來日方長。”

“我那些朋友不太會講排場,但是……”

金爺趕緊截住他的話頭,“……曉得!我這是明裡的排場,人在江湖哪路朋友都要交的。”

度過瞭早上的忙碌,這個時候店裡通常是沒什麼客人的,田丹穿著白大褂在前櫃跟方嫂閑聊,“方嫂,你會不會打毛線?”

“年輕時候給長青打過,他可喜歡瞭。”

“我想給徐先生織一條圍巾,你教教我。”

“……徐先生知道你要給他織嗎?”

方嫂抿著嘴笑看向田丹。

“曉得。”

“你們倒是怪,好成這個樣子,兩個人也不提進一步的事?”

說到這兒,田丹也頗感苦惱,“你說我要怎麼提?”

“那倒是,要他來提。”

鐵林推開門進來,嬉皮笑臉的,“田丹,方太太。”

方嫂客氣地打招呼,“鐵巡捕來瞭。”

“我來給我爸拿藥,昨天晚上一通鬧,今天一步也走不動瞭。”

“走不動,那要換一種藥。”

“有藥方的,喏。”

田丹接過來,細細地看著,“在後面,我去拿。”

方嫂湊過來看,“我拿,你們倆說話。”

“……嫂子。”

田丹下意識地答應著:“嗯,”

她突然又反應過來,馬上就紅瞭臉,“嗯?你叫我什麼!”

鐵林抓著頭發,胳膊肘架在櫃臺上,笑嘻嘻地說:“嘿嘿其實早該叫瞭,天哥老是不好意思開口,這幾天要給你寫一封信,在信裡叫你做我嫂子。”

田丹臉紅得要滴出血瞭,“不要胡說八道。”

“這種事情我從來不胡說八道。”

方嫂拿藥出來,“給你。”

鐵林掏出錢拍在桌上,方嫂熱情地說:“謝謝鐵巡捕總是跑這麼遠來照顧我們生意。”

“不遠,從捕房到這裡也就一刻鐘,走瞭啊!”

鐵林朝田丹揮瞭揮手離開,田丹神情依然怔忡著。

方嫂輕觸瞭田丹的胳膊,“不要多想,我在後面都聽見瞭,徐先生寫信這辦法挺好。”

徐天從抽屜取出寫瞭一半的信,認真開始繼續,馮大姐從外頭進來。徐天企圖遮掩,馮大姐卻低頭繞著徐天走。

徐天感覺奇怪,“……馮大姐?”

馮大姐恨不得躲他八丈遠,“你寫字好瞭,不用理我的。”

徐天知道是怎麼回事,軟言安慰:“剛剛門口那些人是我的朋友,你不要多想。”

“之前有一回,巡捕房一長溜小汽車等你,今天又是青幫的……徐先生朋友路路通。”

馮大姐朝徐天豎起大拇指。

“你給我看看相,最近是好還是壞。”

馮大姐瞟瞭徐天一眼,“要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說假話好瞭。”

“看相哪有說假話的。”

“那你就說真話。”

馮大姐想瞭想,確定地說:“有好有壞。”

“這句話真假都一樣。”

馮大姐按捺不住好奇心,貌似不經意地掃瞭他的信紙一眼,“你在寫啥?”

徐天捂住信紙,“下班以前要寫好的,你不要吵我。”

馮大姐還是忍不住要瞟清楚,“我去庫房,你慢慢寫好嘞……”

鐵林提著藥晃進來,一眾巡捕在大頭的帶領下,列成兩隊,“敬禮!鐵巡長好!”

鐵林嚇瞭一跳,轉身就想走,“你們腦子全部進水瞭?”

“巡長,以後我們是叫你鐵公子,還是叫鐵捕頭?”

鐵林冷靜下來,“公董局還沒任命,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大頭嚴肅地說:“我們麥蘭自己人要先熟悉一下,等任命就來不及瞭。”

鐵林訝異地看著兩隊人,走到自己桌子前,“來得及,任命瞭再說,昨天那個信件勒索案怎麼辦?”

大傢看鐵林這個樣子,也覺得無趣,四散開來。大頭走過去說:“苦主債券已經準備好瞭,我們商量瞭一下,準備在勒索人收錢的時候抓捕。”

“信裡不是說把債券寄到貝當路一百七十七號嗎?把貝當路一百七十七號的屋主房客過一遍,擺明勒索人住在那裡。”

“兄弟們去瞭。”

“辛苦瞭。”

“貝當路隻有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八,沒有一百七十七號。”

“怎麼會少中間一個號?”

“一百七十七號前年房子著火燒掉瞭,公董局推成空地一直沒有想好做什麼用。”

“怪瞭,勒索的人要苦主把贖金放到信裡寄到一塊空地上去……”

“再怪的案子到鐵公子這裡都小意思。”

麻桿跟進來,“鐵公子,柳小姐叫你出去。”

“誰?”

鐵林縮瞭縮脖子,“說我不在。”

“她說你要是不在,就進來等。”

“那你說我在瞭?”

麻桿張口結舌,鐵林恨恨地抽瞭他的帽簷一下,崩潰地走出去,看見隻有一輛黃包車,萍萍站在車邊。

“……啥意思?”

“小姐叫我來請鐵公子。”

“我有公事。”

“小姐昨天回傢哭瞭一晚上。”

鐵林渾不吝地說:“她哭跟我有屁關系。”

“她說如果我請不到鐵公子,就買一張船票從這裡自己回東北。”

萍萍紅著眼圈看著鐵林。

鐵林看著她的樣子,動瞭惻隱之心,“她真做得出?”

“鐵公子可憐可憐我,我老傢一個親人都沒有瞭。”

“……派頭倒蠻大,在傢坐著等。”

“小姐不在傢。”

“那在什麼地方?”

“在大世界做頭發。”

鐵林怔瞭一下,翻瞭個白眼,氣極反笑,打發走萍萍,告訴她自己騎車過去。

鐵林按照萍萍說的地址找到瞭美發廳,徑直推開門,看見柳如絲坐在那裡,有一個美發工正在把美發夾從頭上取下來。

美發工取下最後一個夾子,鐵林站在門口,面無表情,“一分鐘我就走,不要難為萍萍。”

“五分鐘。”

“兩分鐘。”

柳如絲直勾勾地看著鐵林,一雙剪水秋眸含怨帶怒,“男人這麼小氣。”

“那就五分鐘。”

“坐,五分鐘夠瞭,跟你說說昨天在仙樂斯沒說完的話,”

鐵林還是站著不動,柳如絲把他按在椅子上,“坐呀!”

鐵林坐下,他後面是一個洗頭池,柳如絲走到鐵林面前,鐵林的身體往後挪著,直到退無可退靠在椅背上,他有點緊張,“你站遠一點……”

柳如絲摘瞭鐵林的帽子,鐵林驚瞭就要站起來,但柳如絲挨得太近,站起來便會撞到她的身體。柳如絲撫著鐵林的頭發,“臟死瞭,一年都不洗一次頭?”

鐵林結結巴巴的,“再不走開,我打你瞭。”

柳如絲笑得嫵媚風流動人心魄,“昨天不是說以後叫姐姐嗎?姐給你洗洗頭,要不然沒人管瞭。”

鐵林全身緊繃著,警告她,“柳如絲我真的會打人。”

柳如絲步步緊逼,“叫姐。”

鐵林放軟聲音,“姐姐……你站開一些。”

“你要舍得打姐就打,你打姐就喊,巡捕來瞭這間房裡反正就我們倆,你看著辦。”

鐵林不吭聲瞭,柳如絲滿意地笑瞭,“低頭。”

“做啥?”

“一邊說話一邊把你這頭洗一洗,臟成什麼樣瞭都?”

柳如絲將鐵林腦袋往池子裡一摁,不由分說擰開水龍頭,鐵林猛力一掙,濕淋淋一個腦袋梗起來瞪著柳如絲。

柳如絲輕輕拍瞭他的肩膀一下,“……做你姐,你還虧瞭怎麼的?”

“我不舒服!”

“不舒服那就不做姐……”

鐵林的頭發貼在頭皮上,臉上頸上都是濕淋淋的,“我說從來沒別人給我洗過頭。”

柳如絲巧笑嫣然,“我也從來沒給別人洗過頭,都是第一回,誰也不吃虧。”

鐵林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柳如絲,我是真怕你。”

“今天叫你過來就是要跟你說,以後不要怕我瞭,咱們倆不是一路人,做不瞭別的做親人,我踏踏實實把你當弟弟待,你心裡也別有其他想法,把我當親姐姐。”

柳如絲一番話說得心裡擰成一團,語氣裡掩不住的落寞。鐵林聽她這麼說,心裡面也有些失落,偏偏嘴硬著,“我從來沒其他想法。”

“……沒有?”

“沒有。”

“那還梗著脖子幹啥,低頭。”

鐵林還愣著。“姐叫你把頭低下。”

柳如絲再次撫上鐵林的腦袋,這回鐵林沒再反抗,“頭發都結成鐵絲瞭,洗三遍都不夠。”

肥皂打上去,起瞭泡沫,柳如絲手勢輕柔,“重不重?”

鐵林聲音含糊地說:“金哥給你仙樂斯百分之五十股份……”

“不要提他。”

“他是我哥。”

“我還是你姐呢!”

“以後如果你和他……”

“閉嘴!我和他沒以後,你不明白我明白。”

柳如絲把鐵林按到水池裡,鐵林再也不說話瞭,在水裡也瞪著雙眼。

徐天將寫完的信仔細折好,妥帖地放入內兜,馮大姐在對面看著他。“走瞭馮大姐。”

“介早?”

“還要彎到別的地方,早一點點對不起。”

“同我說啥對不起,走好嘞。”

一個便衣推門進來,“徐先生,料總請你。”

徐天一愣,“……料總?”

“料總華捕。”

徐天淡淡地說:“我還有其他事,今天不方便。”

“方不方便都要請徐先生賞光,料總吩咐的。”

馮大姐側過頭,假裝在忙自己的事情,耳朵卻註意聽著,徐天無奈,隻能提步跟便衣離開。

方嫂從二樓下來,喚田丹卻無人答應,方嫂前面後面看瞭都沒人,“田丹?”

田丹拎著噴壺從後門進來,“方嫂。”

方嫂不動聲色接過噴壺,“澆水啊?”

“前面都弄好瞭,順便澆一澆。”

“回去吧。”

“要不要上去和長青哥說一聲?”

“不用瞭,剛睡著,明天就能下樓瞭。”

“我還想在店裡等一下。”

“還有事?”

“也沒什麼事,就是……徐先生說要過來接我下班。”

方嫂放下壺打趣道:“……你說說你們倆,上下班也要接來接去。”

田丹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小聲說:“那我走吧,他要是來,你幫我跟他說一聲。”

“好。”

田丹回瞭身又轉過來,“方嫂,最近有沒有事做?”

方嫂假裝不明白她的意思,“……啥事?”

“重慶那邊交過來的事。”

“你倒惦記得比我都上心,沒有多好?以後澆水的事不歸你,知道瞭?”

田丹點瞭點頭,同方嫂告別。從藥店出來,走到街道上,她停下來,到一個攤檔邊站下,四顧。

田丹在街邊站瞭許久,攤主忍不住說:“小姐買不買東西,不買不要擋牢好不好?”

田丹隻能離開。

便衣把徐天帶到瞭大三元,引徐天到一間包房前,長谷站在門口,對徐天壞笑。徐天徑直從他面前走過推開門,看見瞭裡面的老料和影佐。徐天眼皮一跳,知道禍水將近,他站在門口好半晌沒有動,影佐先招呼他,“進來,不會看見我就要走吧?我知道料總的面子大,所以讓他請你。”

徐天進退維谷,隻得進入包房,徐天坐在下首的位子上,朝老料頷首,“料總。”

“徐先生坐上面,我坐這裡。”

“我坐一下就走。”

“還有事?”

“要回傢做飯,姆媽等著。”

“這是大事,不能叫母親大人擔心。料總吩咐外面準備一些飯菜送到同福裡徐先生傢。”

“去,挑好的,快一點送過去。”

徐天無奈地看著便衣離開,包廂門被合上,屋裡隻剩下三個人,影佐似笑非笑,“不管分別多久,徐先生傢住在哪裡我都記得住,現在可以安心坐一坐瞭?”

“……可以。”

徐天斂眉靜坐,周身鋒芒隱隱。

“記得去年分別,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是什麼?”

徐天搖瞭搖頭,揉瞭揉眼睛,語氣淡淡,“不記得瞭,要往腦子裡記那些事,日子一天都過不下去。”

影佐饒有興致地盯著徐天,“沒想到我這麼快回來吧?”

徐天抬起頭來,眼神依舊溫和無害,“連想都沒去想過,真的。”

“徐天,老朋友不要這麼拒人千裡之外,你的記憶力推斷力判斷力從前在特訓課是公認的。”

“什麼特訓課,不記得瞭。”

“說實話,去年我一上船就後悔瞭,肩膀上的槍傷發炎,到東京半年才算好得差不多,後半年總是做噩夢。”

老料終於找到機會插嘴,“影佐先生做什麼夢?”

影佐看著徐天,話卻是對老料說的,“一年前有一個人把我搞得團團轉,我像木偶一樣在地獄裡來回,從來沒有經歷過那樣的恥辱。”

“你們這麼看著我,好像這個人是我似的,我沒有那個本事。”

“你有那個本領。”

徐天嘆瞭一聲,“影佐……為什麼總要跟我過不去。”

“我們說好瞭,不會跟你過不去的,回來你就是我的朋友。”

徐天緘默不語。

“上海灘有重慶的人延安的人,有外國勢力本地龍蛇,比我預計的復雜,所以一年前吃瞭一個大虧。這次回來重任在身,又人生地不熟,有你的幫助,一年前那種虧我就不會再吃瞭。”

“你回來做什麼?”

“為大東亞共榮籌備新政府。”

徐天無奈地笑瞭,影佐也跟著他笑瞭,“現在覺得可笑,十年後中國就會順從在這個政府之下。戰爭不能完成征服,新秩序才能使新版圖穩固,達到長久征服。”

“影佐,其實這一年我也在做噩夢。”

“是嗎?我大概知道內容。”

徐天的神色帶著疲憊,“當然,因為你是噩夢的男主角,你當著我的面殺瞭兩個人,放火燒瞭他們的房子揚長而去。”

“……對不起。”

影佐輕慢的態度使得徐天的眼睛裡帶著慍怒,他的語速漸漸加快,“如果我跑到日本去,也當著你的面殺瞭你的兩個朋友燒瞭他們的房子然後揚長而去,你一定不會隻要一聲對不起。”

“我會怎麼樣?”

徐天盯著影佐,一字一頓,擲地有聲,“睚眥必報,取我性命。”

影佐知道,徐天這話雖是說他,也是在說徐天自己,他贊同地點瞭點頭,“我會。”

“而我隻能坐在這裡說些廢話,心裡要拒絕你,又想著不要讓你動怒,因為我想早點回傢看見你已經送過去的大三元美食。”

徐天的四肢百骸都充滿著無力,若是十年前,他一定馬上就掀瞭桌子跟影佐決一死戰,可是現在不可以,他還有姆媽,還有田丹,想到這裡,徐天深深地閉上眼睛。

影佐也死死盯著徐天不說話。

“影佐,我和從前一點聯系都沒瞭,隻是個喜歡平常日子的百姓。”

“徐先生,你不給影佐先生面子,我的面子也不給嗎?”

老料用眼神警告徐天。

“聽起來料總的面子好像比影佐的面子要大。”

徐天眼風一掃,看著老料,老料卻隻覺得這一眼看上去莫名的深不可測。

“料總面子給的,治下平頭百姓,頂頭治安長官的話當然要聽。”

徐天帶上瞭笑容。

“那就答應影佐先生幫新政府籌備會做事,對你有好處。”

“料總的意思,是勸我幫日本人做事。”

“是。”

“當漢奸。”

徐天眼神坦蕩,直言不諱。

“是……”

老料覺得自己答得太快瞭,答得有錯又好像沒錯。

影佐盯著徐天,徐天嘴角笑意溫和,“對不起,我是中國人,這句話一定要說出來的,好多人心裡也是這麼想,不會因為這句話殺我吧?”

“料總,徐先生的意思你是漢奸,嘿嘿……”

影佐哈哈大笑。

“我沒有說料總,料總是法租界總華捕,吃法國人的飯。”

“人各有志,但你的志向太平常,辜負瞭年輕苦學天資聰明,也辜負當年我救你一命。”

“中國人講一飯之恩終身相報,何況影佐君在我窮餓之時,給過三天飽飯。昨天見你之後,我就在想要怎樣盡快償還才好。”

影佐點瞭點頭,“總有機會。”

“好,料總,不好意思,我先告辭瞭。”

徐天慢慢站起,自己把門拉開,長谷邪笑著用日語罵瞭他一句,徐天置若罔聞,恍恍惚惚地走出來,順走廊一路走出大三元。

徐天重新置身人間喧嘩,夕陽落在他身上,他卻沒有覺得有溫度。黃包車夫跟上來,“先生要車?大三元出來都要車咯,先生耳朵聾的?”

徐天隻是低著頭往前走。

老料被徐天說瞭個面紅耳赤,“影佐先生,何必非要拉一個菜場算賬的來做事。”

“他可不是一個菜場算賬的。”

“您說他多能幹我沒看出來,這些年在法租界也沒聽說有他這麼個人。”

“那個鐵林和他什麼關系?”

“好像就是認識,鐵林和仙樂斯的老金倒是拜瞭把子。”

“拜瞭把子?”

影佐聽不懂。

“結義瞭,就是異姓兄弟。”

“有意思,姓金的那個人以後可以用。”

老料忙不迭地表態,“他聽我的。”

“我不會馬上公佈新政府籌備,在這之前要肅清上海的反日勢力,尤其是租界裡的反日勢力。”

“法租界您放心好瞭。”

影佐冷冷地瞥看他一眼,“放心?我不會像武藤君那麼愚蠢。”

徐天走進同福裡,他聞著弄堂裡的煙火氣,心裡面暫時安定下來。徐媽媽端著個托盤,“小翠,小翠紅燒鯽魚也給你,小心刺,不過大三元的魚好像刺不大多,天兒回來瞭,你吃過瞭?”

小翠接過魚,“徐先生肯定是吃過瞭,還要叫人送介許多回來。”

徐天繼續往裡走,田丹在對面鋪子端盤子給陸寶榮,“陸師傅紅燒獅子頭一共三隻,你一隻馬先生一隻,徐姆媽留一隻到明天吃。”

陸寶榮笑著接過來,“不好意思,不過老馬那隻給不給無所謂的,他弄點草吃吃好瞭。”

老馬已經在門口咬上獅子頭瞭。徐天站在傢門口,半側著身,看著鄰居與傢人言笑晏晏,他把憂慮藏好,緩瞭緩心神,推門進去,看到堂桌上滿滿當當都是大三元的飯菜。

徐天轉身進入自己房間關上門,徐媽媽從小翠那裡回來,“天兒,到底啥人請客啦?介客氣……”

徐媽媽敲著門,就是不見回應,“天兒!”

徐天的聲音虛弱地傳來,“姆媽我吃力瞭,睡一下。”

“吃老酒瞭!”

徐天四仰八叉地仰天躺在床上,“嗯。”

“哎呀!幸虧天氣冷,不然介許多東西明朝都餿掉瞭。”

田丹看到徐天回來,同陸寶榮匆匆寒暄瞭幾句就返身進來,徐媽媽拉著田丹的手,“田丹,你拿兩樣到樓上當點心。”

田丹笑著說:“不用,吃飽瞭,徐先生呢?”

“酒吃多瞭困瞭。”

徐媽媽小聲說。

“哦。”

田丹朝徐天房間的方向看瞭看,輕輕上樓。徐天聽著頭頂響起腳步聲,又聽出來腳步徘徊在樓上,他取出懷裡那封信,貼在胸口,閉上眼睛。

鐵林進門,到父親房間裡冒出個頭,“吃過瞭嗎?”

“吃瞭,今天法總有沒有來?”

“沒有,”

鐵林把藥遞給老鐵,“我給你拿水。”

“你等等,哪兒這麼香?”

鐵林不搭理顧自拿瞭杯水過來,放在老鐵面前,老鐵端詳著鐵林,“頭發洗過瞭?洗澡怎麼不換衣服!”

鐵林進入自己房間,摔上門,一頭撲到床上。他撫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柔軟過的頭發,神情好像都柔軟起來。鐵林又突然煩躁起來,重重翻個身,將自己砸向床板。

梆子聲順著弄堂傳來,餛飩擔子經過清冷裡弄,田丹打開窗戶,輕輕喚瞭一聲,一隻繩籃從窗口放下來。徐天輕手輕腳地上樓梯,將那封信放到閣樓門口的第一級樓梯上。徐天想瞭想,聽門裡好像沒聲音,他又將信往門縫裡塞,塞到一半門裡一半門外時住瞭手。

田丹正在窗邊往上拉餛飩,見到門底下伸伸縮縮的信封,停住瞭拉籃子的手。收瞭錢的餛飩販子,抬頭看著那碗懸在半空不動的餛飩,直到繩子重新動起來,收進去,窗戶關上。

餛飩販子離開,梆聲又起,在悠長的青石板路上回蕩。

田丹盡量輕輕地放下餛飩鍋,關上窗,外頭梆聲一起,她立即停下動作。門底下那封信隨著梆聲一起,慢慢收瞭回去,田丹泄氣地嘆瞭口氣。

徐天揣著信,輕步下樓,回到自己房間,徐天的門剛關上,閣樓的門就打開瞭,田丹端著剛買的餛飩下來,到徐天臥室門口,輕輕敲門。

徐天打開門,兩人門裡門外對視無話片刻,田丹笑起來。

徐天茫然無措,“你笑什麼?”

田丹意識到要給徐天面子,“……你看看你頭發。”

“頭發怎麼瞭?我拿鏡子去。”

田丹趕緊叫住他,“哎,拿好餛飩,給你買的。”

徐天接過餛飩,有些緊張地看著田丹,田丹溫溫一笑,“你在大三元肯定沒吃。”

徐天被她的細心溫暖瞭,“是沒吃。”

“為什麼?”

“光顧說話瞭。”

“碰到不好的事情瞭?”

“沒有。”

“真的沒有?”

“有不好的事情,人傢怎麼還給傢裡送這麼多飯菜回來。”

“那你做啥回來就在房間?”

“……喝酒瞭。”

田丹擔憂地看著他,“……如果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一定要說出來,不要一個人悶在肚子裡。”

徐天安慰她,“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

“其實我曉得你和誰一起在大三元。”

“誰?”

田丹篤定地偏著頭說:“和你一起做債券生意的那些朋友對不對?”

“……對。”

徐天沒想到她會想到這裡,索性認下來。

“虧瞭?”

“還不曉得虧沒虧,過幾天就曉得瞭。”

“不要跟徐姆媽說,省得她擔心。”

“我不會說的。”

“那我上去瞭。”

“走輕一點,姆媽睡瞭。”

田丹笑意灼灼地看他,“要多輕,跟你一樣輕算不算輕。”

徐天裝糊塗,“……啊?”

田丹朝他嫣然一笑,揮手上樓,徐天提著的一口氣方才松下來。他關上門開始吃餛飩,拿出那封信來放在面前,吃瞭一半停下來,找出一面小鏡子照自己的頭發,又將信壓在枕頭底下。

第二天早上,徐媽媽急促地敲兒子的門,“天兒,起來瞭,田丹都出門瞭,天兒!”

徐天騰地一下從床上彈起來,拉開門出來,“幾點瞭!”

“八點一刻,今朝不上班啊?”

徐天還有些睡意蒙矓,“做一晚上夢,睡過頭瞭。”

“快點吃。”

徐天嘴裡咬著包子,披衣出來,“姆媽,傢裡有郵票?”

“紙煙店有賣,要郵票做啥?”

徐媽媽從房間裡探出頭來,徐天已經走瞭。

徐天路過一個郵筒,繞著郵筒轉瞭一圈,下決心掏瞭那封信,放在投信口,又驀地收回來,他閉瞭閉眼,大義凜然地投進去,他站瞭一會兒,狠狠地轉身離開。

不多一會兒,徐天又返回來瞭,他後悔瞭,想把手伸到郵筒裡去,發現無法做到,又蹲下來試圖把郵筒的門弄開,還是不得其法。他急躁地繞瞭郵筒走瞭好幾個圈,還崩潰地搖瞭搖郵筒,發現郵筒嚴絲合縫地焊在地上,他垮著肩苦著臉,終於下定決心離開。

三天時日已到,十根金條攤在金爺的辦公桌上,土寶站在桌子面前。

“真講信用,說三天就三天。”

“三天不到就得變二十根,我受不瞭。”

“今天晚上十點接貨,金剛帶你去倉庫。”

“謝金爺,介麼這件事就算過去瞭。”

“還有賺頭嗎?”

“白忙一場不虧就算運氣。”

“那就是說還有點賺頭,說少瞭,你怎麼不三天後再來呢?”

金爺咂瞭咂嘴說。

“金爺你當大佬的可不能反悔,這十根黃魚我還是挪借來的。”

土寶差點又起急。

“不反悔,明天晚上走貨,一直送你上船。”

金爺看著他的反應,心滿意足地點上一根雪茄,土寶的臉在青煙裡漸漸模糊。

巡捕房裡,法總和老料都在場,兩人面色嚴肅,老料一臉正氣,老鐵坐在椅子裡。

四個樂手的法國國歌聲中,兩名法警把一面租界衛士的錦旗掛到墻上,樂曲完畢,法總將一套嶄新警服警帽交給鐵林。鐵林向法總敬禮,挺胸抬頭,威風凜凜,老鐵一時間老淚縱橫,不住地用袖子擦著。

金爺的小汽車和一些混混聚在巡捕房馬路對面,金爺站在車邊,柳如絲坐在開著窗的車裡,鐵林送料總和法總出來,柳如絲在車窗裡沖鐵林揮手。

“巡捕房任命巡長,你帶一幫人在這裡像什麼話。”

老鐵看著金爺跟他身後的排場,皺著眉頭。金爺朝老鐵躬瞭躬身,笑著說:“又不犯法,兄弟升官,我來捧場。”

老料和法總一前一後鉆進車子,金爺往捕房過去。

鐵林站住腳,“哥。”

金爺上下端詳著鐵林,高興得合不攏嘴,“威風啊!”

“哪裡有你威風。”

鐵林也看到瞭金爺身後浩浩蕩蕩的一大波人,沒有說什麼。

“拿著,利市紅包!”

金爺掏出一個紅包往鐵林懷裡塞,鐵林趕緊擺手拒絕。

大頭適時湊上來替鐵林收下,“金爺,見者有份,以後我們都是鐵公子的兄弟瞭。”

“有有有,人手一份心意,金剛!”

金剛應瞭一聲,進去給大傢派紅包。

“晚上喝酒給你慶祝,叫天哥一起。”

金爺拍著鐵林的肩。

“我爸腳疼這幾天我不喝酒,天哥這幾天也沒心思。”

“為啥?”

“……那批藥啊!你辦不好我來辦。”

“大傢一起辦好不好,說一百次放心瞭!”

金爺壓低瞭聲音跟鐵林說,“哎,明天晚上劫黑貨。”

“什麼黑貨。”

“到時候就曉得,帶大頭來就好瞭。”

鐵林哈哈一笑,拍瞭拍金爺的胸口,差點把他拍得一個趔趄,“什麼時候你也會給巡捕房報信瞭?”

“兄弟升捕頭,我開心。”

“神經兮兮的,你不說我不去。”

鐵林瞥瞭金爺一眼。

“金剛會跟大頭說的。”

鐵林不明所以地看著金爺,金爺笑得一臉含義不明,戴上墨鏡匆匆離去。

一張四腳凳朝天放著,一卷新買的毛線套在上面,田丹將毛線繞成一個球,方嫂看著田丹買回來的毛線針,“不用粗細買兩套針。”

“我怕買錯,索性買兩套。”

“要麼打粗的要麼打細的。”

“那打細的好瞭,他肯定喜歡細的。”

“顏色也問過他瞭?”

“顏色隻要不出跳他都喜歡。”

方嫂朗聲笑道,“我都有些嫉妒徐先生瞭,你們上海女人就是會心疼男人。”

“他不是我男人。”

田丹的臉又開始發燙,小聲分辯道。

“快瞭,越快越好。”

田丹不知道方嫂為什麼這樣感嘆,正巧來瞭一個顧客,打斷瞭她的思緒,田丹放下線團去招呼。

徐天鎖上冷庫的門,將一大串鑰匙掛到腰間,馮大姐跑過來,神情慌張,“你還沒到辦公室就又有人找你,這次是日本人!”

徐天一凜,“……在哪裡?”

馮大姐指著外面,“剛才在辦公室,現在去門口瞭。”

徐天慢慢走出來,影佐站在馬路邊,徐天看瞭看四周,走到影佐身邊。

“我一個人來的,像從前你在日本一樣,沒有人認識你,這裡也沒有人認識我。叫一輛黃包車,跟我一起到處走走。”

“我還在上班。”

“你應該到憲兵司令部上班。”

徐天溫和卻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可能。”

“你答應過我。”

“沒有。”

“最後一槍你沒有開。”

“我想活著,不想死。”

“如果不幫我做事,就有可能死呢?”

徐天的神色平和,“那我也不做。”

影佐指著徐天腰間那一大串鑰匙,“隻要你願意,整個上海半個中國都可以染指,何必藏在這樣一個地方。”

“我喜歡這樣。”

影佐盯著徐天笑起來,“好,最後沒開的那槍不算,我們是朋友,我尊重你,讓你過老百姓日子。”

徐天不敢相信,愣瞭片刻,“謝謝。”

“走。”

“到哪裡去?”

徐天又緊張瞭。

“總要給我一點面子,要不然我白來一趟。”

徐天把鑰匙揣進兜裡,率先邁開步子,走在影佐前面。兩個人順著街道走著,影佐竟有些感慨,“這樣和你一起走,真像當年在東京。”

“當年日本沒有侵略中國。”

“我們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是朋友瞭?”

“不能。”

影佐眼裡掠過一絲失望,“那是什麼?敵人?”

“我是老百姓,平時最多弄堂裡菜場裡和鄰居同事吵吵架,哪來的敵人?再說十年我連架都沒有吵過瞭。”

“這樣的十年有意思嗎?”

“很有意思,如果歲月靜好,以後十年會更有意思,我志向平常,就想娶妻生子孝敬母親。”

“一年不見要娶妻生子瞭?田丹還是同福裡開書店陪你聽戲的那位小姐?”

“你記性真好,不是她,如果有福氣我想娶田丹。”

“田丹的父母埋在哪裡?田先生和田太太。”

“教會墓地。”

“帶我去看看。”

徐天轉過頭盯著他,一臉戒備,“你想幹什麼?”

“既然現在田丹小姐快是你的未婚妻,我有必要去憑吊一下她的父母。”

“……影佐你太無恥瞭。”

徐天半晌吐出幾個字。

“田先生和太太死在長谷手裡,而且那件事是戰爭的一部分,田先生是我的敵人,田丹小姐和你不一樣,你們是平民,是不是?”

徐天沒說話。

“如果不方便,我找田丹小姐帶我去憑吊一下也是可以的。”

影佐呵呵笑道。

“……不要打擾她。”

“那就你帶我去。”

“你為什麼要屢屢相逼!”

徐天在影佐的步步緊迫之下已經有瞭怒意。

“徐天,原因就是不管你有多消沉,我還是不太相信你已經是普通平民,所以你說的每句話我都有疑問,和你親近的人我也會懷疑她的身份。”

徐天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能一味向前走著。

“遠嗎?我叫兩輛黃包車。”

影佐揮手招來兩輛車,他率先坐上車,側頭看著徐天,徐天緊緊地閉上雙眼,旋即面目僵硬地隨後上去。

徐天坐在黃包車上,一路上心情復雜,兩人到瞭教會墓地,一陣寒風卷來,吹得徐天身心皆是涼的。影佐站在墓碑前,墓碑上有田丹一傢三口的名字。

徐天遠遠站著,影佐踱過來,又是那副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個直率的人。”

“直率是個好詞,你是個兇殘的人。”

“可能你和我是一樣的。”

“我和你沒有一個地方是一樣。”

“其實你知道我找你並不是要敘舊。”

“你心裡還懷疑去年那件事是我做的。”

“密戰規則有一條,如果懷疑對方是敵人而又不確定的時候,要把對方當作敵人除掉。”

“我像一塊任人宰割的肉,在你的砧板上。你知道我的傢,我的朋友,知道我愛的人,知道我每天去哪裡,知道我不會遠走高飛突然消失……我像是你說的那種敵人嗎?”

“隻要願意,你就是可怕的。”

徐天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卑微一些,“……能不能放過我。”

影佐笑著搖頭,“實際上到目前為止我沒有太難為你。”

“好吧,求你一件事,不要找田丹。”

“你和她住在一起,還要娶她為妻,以後我怎麼可能不找她?”

影佐仿佛聽到瞭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大笑著離開,徐天愣在那裡。徐天真是後悔,明知影佐回來不會放過自己,還幻想著能和田丹雙棲雙宿,現在對田丹最好的保護,是讓她遠離自己,要趕緊追回那封信,對她的心意隻能埋在心底。突然他瘋瞭似的跑起來,跑到同福裡附近,攔住一個騎車的郵差。

郵差差點從車上摔下來,“做啥,做啥!”

“對不起先生,我有急事想把上午放到郵筒裡的信拿回來。”

徐天趕緊翻著郵差的郵包。

“現在都已經在郵局瞭。”

“要怎麼才能從郵局拿出來?”

“巡捕房才能到郵局查信。”

徐天扭頭就走,郵差在他身後喊:“郵局信庫現在也上鎖下班瞭。”

“明天幾點開門?”

“寄本市還是外省的?”

“本市。”

“本市信庫八點半,外省七點半。”

徐天點瞭點頭,拔腿就走,“……謝謝!”

路燈初上,鐵林跟老鐵在傢喝著小酒,那套警服還是疊得整整齊齊。

老鐵心滿意足地說:“穿上我看看。”

鐵林有些難為情,“在傢穿它做啥?”

“我從前那時候的披掛比這種要威風。”

“爸主要是你人威風,這一套穿到你身上,也比我穿要威風。”

鐵林已經喝紅瞭臉,口齒倒還清晰。

“兒子啊,我再跟你說一件威風的事,我剛做捕頭的時候抓瞭一個當官的公子,街面上殺人撞我手裡瞭,他老子叫我頂頭上司來保,你猜我怎麼樣?”

“按你的性格,保走算瞭,不得罪當官的。”

老鐵拍桌子瞪眼,“我是那樣的人嗎!我老鐵吃住在捕房,無論什麼人來,拿刀說話,一直守到上海道臺親自來把人帶走過堂。”

鐵林誇張地配合著老鐵,“你還做過這種事情?”

“年輕的時候三五個人打不過我,一把刀橫在捕房門口誰敢動!”

老鐵比畫著,依舊可以看到當年的意氣風發。

鐵林豎起大拇指,“威風!”

“犯案就要伏法,我做捕頭的隻認這個理,別的說什麼也沒用。”

老鐵越說越激動。

鐵林故意氣老鐵,“爸,今天你的話和平時同我講的不太一樣。”

“平時怎麼講?”

“叫我不要得罪人,不要和老料對頭做事。”

“老料不是個好東西,年輕時候就不是啥好人,和他插香結義後悔藥都來不及吃。你大瞭有的事我不好插嘴,你那個結義兄弟也要小心些,不是我說他不好,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心裡想的事情不一樣。”

“爸,說你自己怎麼又說到我身上瞭,金哥怎麼會和老料一樣。”

鐵林捏開一顆花生米,扔進嘴裡。

“你隻有一顆心,他們有兩三顆心在肚皮裡面打架,弄不好哪天和你就不是一條心。”

“爸,心不在肚子裡,在這個地方。”

鐵林指瞭指自己的胸口。

“我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你心在胸口,別人的心在肚子裡。”

“不跟你說瞭,誰對我好我知道,還喝不喝,我出去再買半斤。”

鐵林越聽越煩躁,索性站起來。

“哎,你和那個柳如絲小姐到底怎麼樣?”

“你想讓我怎麼樣?”

“我問你。”

鐵林落荒而逃,披衣出門,“……我再去買半斤回來。”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