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金爺拎著一個點心盒子候在老料辦公室門口,老料的手下出來迎接,“金哥要沒什麼事,東西給我好瞭。”

“還有幾句話要同料總說。”

老料打開門,示意他進去。金爺把藥被查的事情一說,老料的臉陰沉瞭下來,“哪有這麼巧的事?你的貨碰巧就是你結義兄弟鐵林查的?”

“我還會同料總說瞎話?剛巧碰上瞭,活該土寶倒黴,反正小黃魚已經到手,他敢說啥?”

金爺將一隻點心盒拎給老料,老料瞄瞭一眼,“啥東西?”

“新鮮的黃魚點心。”

老料收起盒子,臉上這才帶瞭點笑,“你不會是黑吃黑想再吃一遍那批貨吧?”

“料總想到哪裡去瞭,黑吃黑我會碰到鐵林?他那個脾氣自己爸爸都不買賬,我的賬更不買,貨都拉到總捕房倉庫裡去瞭,我要想再吃一遍,也要料總點頭才有辦法。”

老料打開點心盒子蓋看瞭看,“都在這裡瞭?”

“我是給料總你辦事的,當然都在這裡。”

“土寶出瞭血落不到貨,沒說什麼?”

“已經叫金剛去找他瞭,敢亂說半個字,殺他全傢。”

“殺他全傢?”

老料打量他一眼,“你?”

金爺拍著胸脯打包票,“他敢說,我就敢殺。”

老料盯著他看瞭一會兒,“……越來越像老七瞭。”

“七哥腦子不好用,我隻聽料總的,隻幫料總辦事。”

“我叫你做啥你都做?”

“一句閑話也沒有。”

老料滿意地笑瞭,手下推門進來,“料總……”

他看瞭金爺一眼,老料抬抬下巴,“說,金哥不是外人。”

“麥蘭捕房扣瞭一個日本人,是長谷先生。”

“誰扣的?”

“鐵林。”

“為啥?”

“好像是在維爾蒙路弄死一個人。”

“鐵林又給我惹禍。”

老料恨恨地說。

“料總,是日本人惹禍。”

老料睨他一眼,“你倒會幫鐵林說話。”

金爺不說話,老料的手下接著說:“日本人已經找到公董局去瞭。”

“要不要我去麥蘭捕房?”

金爺顯得很積極。

“你去有啥用,鐵林會聽你的把日本人放走?”

鐵林把長谷關在瞭扣押室裡,鑰匙圈在手上轉著,“老天有眼,真讓你落到我手裡,這次不管誰來你都出不去瞭,除非法總親自來帶你去槍斃殺頭,那我也跟著到刑場看你人頭落地。”

“你什麼警級?”

長谷盤著腿坐在一堆草中間,上身還習慣性地保持筆直。

“巡長,這個捕房我最大。”

“我是軍人,少佐。”

鐵林毫不在意地笑瞭笑,“我管你左還是右,我這裡關的都是犯人。”

“軍人警察都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很有興趣留在這裡看你怎麼違抗上級。”

鐵林蹲在他面前,伸出一根指頭朝他搖搖,“錯瞭錯瞭,做軍人服從命令,當警差服從法律。你殺人瞭,要再像上次一樣什麼事也沒有走掉,這身捕服我再也不穿。”

“非常好,但我不知道不穿你還能幹什麼?”

“……有可能去戰場換一身軍服,真的。”

“那太好瞭,如果是這樣,我可以當面殺你。”

長谷做瞭個射殺的手勢,鐵林冷不丁抽瞭長谷一個耳光,長谷條件發射地掙紮,嘴裡胡亂地罵著。

“要不要把手銬打開,那樣你挨打更厲害。”

“你敢打……”

長谷吐出一口血沫子。

鐵林又是一個耳光打回長谷後半句話,“法租界麥蘭捕房就是經常打犯人,不服不要叫我抓進來。”

長谷怨恨地看著鐵林,鐵林不怒反笑,站起來伸瞭個懶腰,從押房出來,把門仔細鎖好,將鑰匙仔細裝入兜裡,中氣十足,“都聽好瞭,從現在起我吃住出恭都在捕房裡,大傢分三班,每班四個人二十四小時伺候。”

“是!”

諸位巡捕答應得豪氣震天。

“把槍拿出來。”

“要槍做啥?”

大頭看著鐵林。

鐵林壞笑著,“玩一玩。”

大頭開櫃子拿出一支左輪槍,鐵林接過來坐在椅子上玩著,外頭進來一個日本人和兩個公董局的人,鐵林瞟瞭一眼,顧自玩槍。

“鐵公子,公董局毛先生來瞭。”

大頭偷摸狂踢鐵林的椅子。

“做啥?”

鐵林根本不理會。

“來保人。”

“不讓保。”

鐵林斬釘截鐵地拒絕瞭。

“日方說街上死的那個人是自殺,公董局出面先把長谷先生保出去,等調查驗屍結果。”

“驗屍?我親眼看見人死在他面前。”

毛先生眼睛瞇著,鄙視著鐵林,“鐵巡長,萬一驗屍結果是自殺呢?”

“萬一不是自殺呢!人又不見瞭。”

“我代表公董局……”

“我代表巡捕房,人叫你領走,總捕找我算賬怎麼辦?”

那個日本軍官罵瞭句日本話,鐵林斜起怪眼瞟著他,“再罵一句。”

毛先生不忿地戴上禮帽,一行三人悻悻而去。

鐵林屁股都不抬一下,“大頭,送送毛先生。”

大頭顛出去,鐵林看著毛先生的背影不屑地撇瞭撇嘴。

田丹送走客人關瞭前門,脫瞭白大褂。走進後庫,方嫂和方長青停住話頭,“……長青哥方嫂,有事要做瞭?”

“是。”

“上次說好瞭,我想幫忙。是殺日本人?”

“日本人要殺,但這次任務不是日本人。”

“啥人?”

“料嘯林,法租界總華捕。”

“田丹,告訴你目標就是吸收你一起行動,我們已經和嚴復說瞭你的事,開瞭頭當然就要做下去,沒有回頭的道理。”

“我知道,嚴復是剛才那位先生?”

方長青點瞭點頭,“他如果沒出意外,你的名字本來要報到上頭去的。”

“我不在乎那些,隻想幫你們殺日本人。”

“完成料嘯林這個任務之後,害死老嚴的日本人如果沒死,我們為老嚴報仇。”

“認得他嗎?”

“你和鐵林熟悉,那個日本人帶到捕房去瞭,側面瞭解一下他情況。”

“我帶一瓶藥走。”

“什麼藥?”

“鐵林的爸爸風濕,我送藥去順便打聽一下,他和料嘯林是結義兄弟,也打聽打聽料嘯林的情況,好想辦法怎麼做。”

“這次上面要求也要做得巧妙,不硬打硬做。”

田丹俯下身子拿瞭藥,“曉得,方嫂毛線針我放在前面櫃臺下面瞭。”

“我晚上幫你打幾行。”

“不要不要,我自己慢慢打。”

田丹穿上大衣從後門離開,方嫂回頭悄悄問方長青:“你剛才說開頭就沒有回頭的道理什麼意思?”

“你不明白?難道做幾回她說不做瞭,出去結婚生孩子過日子。要麼守口如瓶參與行動,要麼死在行動裡。”

“沒別的路瞭?”

“有,到日本人滾蛋抗戰勝利。”

方長青表情堅毅,方嫂卻一臉悵惘。

田丹若有所思地往鐵傢走,她的心雀躍著。田丹提著藥叩門,老鐵的聲音從屋裡傳來,“來瞭,門開著。”

田丹笑意盈盈,“鐵叔,給你拿藥來瞭。”

“田小姐啊,上次的藥都還沒吃完,這半個月腳能走,你比鐵林記得都清爽,快坐。”

田丹斂瞭裙子坐下,“鐵叔,你的腳是從前做巡捕時候弄傷的?”

“自己身體裡的毛病。”

田丹隨意看著老鐵擺放在傢裡的照片,“這是你年輕時候呀,穿上制服很風光的呀!”

田丹在照片中看到瞭熟悉的臉,她蹙瞭蹙眉,“哎呀,你做巡捕的時候和現在的料總華捕是好朋友呀?”

“比好朋友還要好,是拜把子的兄弟呀!現在不一樣瞭,我在傢裡沒事做,他到哪裡都有派頭,就算到仙樂斯都有專門位置。”

“他還有專門位置?”

田丹將老鐵的話記在心裡。

“別人都不敢坐,他去一定是坐那裡,講派頭。”

“……噢鐵叔,鐵林今天抓瞭一個日本人到捕房去。”

老鐵一聽,神經又繃緊瞭,“日本人!怎麼抓的?”

“在維爾蒙路,碰巧離藥房不遠,在街上殺瞭一個人。”

“禍水又來瞭……”

老鐵氣得嘴唇直哆嗦。

田丹趕緊安慰他,“也不知道那個日本人……”

正說著話,大頭一頭汗跑到門口,“老鐵,出事瞭!鐵公子抓瞭個日本人,公董局來人也不放,他說吃住都在捕房不走瞭。”

“走走走,去捕房……田小姐謝謝你啊!”

老鐵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田丹扶著老鐵出門,“鐵叔你慢點走。”

老鐵哀嘆道:“他怎麼總是和日本人碰上。”

“就是去年在麥琪路殺人那一個,叫長谷,鐵公子本來心裡就有火,這次肯定不會放瞭。”

又聽到長谷這個名字,田丹站瞭半晌才邁開腳步。

長谷的手下山本正在垂頭聽訓,“……目標是吞毒自盡的,把長谷先生帶走的巡捕叫鐵林,關在法租界麥蘭捕房。”

影佐冷笑瞭一聲,目光陰沉,“和這個鐵林倒是很有緣分。”

“法租界公董局領到照會,已經去麥蘭捕房保長谷先生瞭。”

“鐵林不會放人。”

“是,怎麼辦影佐先生?”

“打電話給總華捕料嘯林,叫他再去一趟。”

“公董局都不行,總華捕可以嗎?”

“料嘯林和他們千絲萬縷,正好利用這件事我要看一看都有什麼人浮出來。”

“那長谷先生的安危呢?”

“長谷很安全,一個分捕房敢動長谷?除非法租界希望帝國軍隊進入。”

山本低頭稱是,影佐忖瞭片刻,“你確定我們的目標是吞毒自盡?”

“是。”

“敦促法方驗屍,但不要打擾麥蘭捕房的鐵林。”

山本領命而去,影佐又陷入瞭沉思。

田丹往同福裡走,半路去瞭趟父母的墓地,她抿著嘴唇看著墓碑上的名字,暗暗地下瞭決心,父母的死亡就是她復仇最大的勇氣。

徐天圍著圍裙端著一碗菜從廚房裡出來,田丹從外面回來徑直上瞭二樓,徐媽媽招呼她,“田丹好吃飯瞭。”

田丹沒有應聲,二樓門關上瞭,徐媽媽小聲念叨著,“聾瞭?”

徐天知道自己早上的話刺痛瞭田丹,他跟姆媽說:“……還有一隻湯。”

田丹坐在床頭,呆呆看著那張傢人的相片,她拿過床頭那隻懷表,在手裡輕輕撫著,她深深地閉上眼睛,一時間血海深仇再次在她心頭翻騰,攪得她如坐針氈,坐立不安。

“田丹好吃飯瞭。”

徐媽媽又喚瞭一嗓子,依然沒反應,“怎麼不應聲?”

“可能累瞭睡一下。”

“大白天的睡啥。”

徐媽媽還仰頭看著樓上覺得奇怪。

徐天毫不在意地坐下,“我們自己吃好瞭。”

“不是你們兩個有啥別扭瞭吧?”

“我同她有啥別扭,她又沒有少交房租。”

徐天賭著氣,徐媽媽看著兒子,“……還說沒有別扭?”

徐天隻顧低頭喝湯。

“你們這樣不清不楚,少交房租我也沒有辦法。”

“少交就補齊,不交搬出去重新再租過。”

“真吵架瞭!”

徐媽媽關切地問,徐天索性保持沉默,徐媽媽扭過身子,“我不吃飯瞭!”

徐天也煩躁地把飯碗往桌上重重一頓,起身回房。

老鐵到瞭巡捕房,鐵林也不理會,大頭站在空地裡左右為難,扯著鐵林的胳膊,“鐵公子我們到門口去。”

“用不著,我爸要說啥我都知道,你們也知道。”

“我要說啥?”

“人都抓回來瞭,說啥也沒用,就是上次麥琪路殺田丹一傢那個長谷。”

老鐵拍著大腿直嘆,“……冤傢,閻羅王專門找到你頭上。”

“反正我把他抓進來瞭,這次我是他的閻羅王。”

“兒子,好好的日子怎麼……”

老鐵有些激動地頓著拐杖,“偏偏你老是……”

老鐵語無倫次,說到最後索性放棄,長嘆瞭一聲。

鐵林站起來,走到老鐵的面前,正色道:“爸,前幾天你說年輕時候抓瞭個當街殺人的,頂頭上司要保,你吃住在捕房,誰來保你就拿刀同誰說話。我學你,你有刀我有槍,我吃住在捕房不動瞭。”

“那等到上海道臺來我也把人交瞭,現在沒有上海道臺瞭,你要在捕房吃住一輩子?”

“我等法總來給一個說法,沒說法,人不放。”

“你是華捕歸料總管。”

“我是麥蘭捕房的巡長,法總剛剛給我升的,官白升瞭?”

老鐵怔瞭一會兒,轉身出去,大頭追出去扶著,“鐵叔你走瞭?”

鐵林大手一揮,“看什麼看,該下班都下班,留下值夜的,弄一床鋪蓋到捕房來。”

天光已暮,徐傢重歸安靜,田丹拿著懷表下來,前堂間飯菜用一個紗網罩著,堂屋裡空無一人。田丹把懷表放桌上,去敲瞭敲徐天房門,然後回到桌前打開紗網坐下來吃,徐天從屋裡出來。

“徐姆媽打麻將去瞭?”

徐天點瞭點頭,“剛剛怎麼沒下來吃飯?”

“回來累,睡瞭一覺。”

田丹的眼圈還是紅的,徐天張瞭張嘴,想關心又無從開口,“我說就是。”

“哎,我問你啊,早上你說殺我爸爸媽媽的兩個日本人回來瞭。”

“……是。”

“他們找過你?”

田丹直直地看著徐天,像是要看到他的心裡。

“找過兩次,也沒說啥,不要去想他們。”

徐天回避著她的目光。

“今天鐵林抓瞭一個日本人到捕房去。”

“為啥抓?”

“好像在街上殺瞭一個中國人。”

徐天一聽,無奈地用手捂著臉,“完瞭,又要出事。你怎麼曉得?”

“我下班給鐵叔送藥,聽到捕房來人說的,說那個日本人叫長谷,會不會就是那個長谷啊。”

徐天一愣,慨嘆一聲,看到桌上的懷表,“懷表怎麼瞭?”

“爸爸的懷表又慢瞭。”

田丹把表遞到他眼前。

“等我拆開來看一看,再慢隻好拿到鐘表鋪去修。”

田丹把碗輕輕擱下,“吃好瞭。”

“吃這麼一點點……你不要去想那兩個日本人。”

“不想,我有其他事情要做。”

田丹面容嬌俏,目光卻是不相稱的堅定。

一種奇異的感覺似電流一樣從徐天心頭掠過,“其他什麼事?”

“是店裡的事,我自己的事。”

“要不要幫忙?”

“你幫不上忙,我先做店裡的再做自己的,一件一件都會做好。”

徐天想說的話在心裡拐瞭好幾個彎,“……田丹,住這裡開心嗎?”

“做啥問這個?”

“隨便問的。”

田丹向他揚瞭個笑,“我在給你織圍巾,要是店裡不忙,半個月就織好。”

“你會織圍巾?”

田丹站起來上樓,身姿俏麗,笑瞇瞇地說:“我和方嫂學的。”

“什麼顏色的?”

“保證是你喜歡的顏色。”

田丹抿嘴一笑,徐天愣愣地看著田丹上樓。

“你不去捕房看看鐵林?”

田丹走到一半,轉身看他,正好看見他呆呆地看著自己,忍不住又笑瞭。“……我去也沒用。”

徐天摸瞭摸鼻子,掩飾瞭自己剛才的目光。

田丹笑意更濃,徐天眼看著樓上關瞭門,外頭傳來敲門聲,徐天起身去拉開門,看見老鐵站在門外。

徐天把他讓進來,帶上屋門。“你去一趟捕房,現在鐵林誰的話都不聽,就聽你的。”

老鐵拉住徐天的胳膊絮絮地說。

“又是抓瞭一個日本人不放?”

“你知道瞭?冤傢對頭,是一年前叫老料放走的那個長谷,你一定要勸勸他。”

“鐵叔,這種事怎麼勸?日本人如果真殺瞭人,難道你也要鐵林放人嗎?”

“上頭說殺就殺,上頭要放他扛著不是找死嗎?我就一個兒子。”

“明天我過去,這種事硬勸也不會聽,明天等他火氣小一點。”

老鐵重重地嘆息著,“好吧,那我回去瞭。”

徐天把老鐵送走,掩上門,田丹端著一盆熱水上樓,“誰來瞭?”

“鐵叔,鐵林又上火瞭,說是要吃住都在捕房看住日本人,鐵叔叫我勸勸他,明天上班我繞過去看一看。”

“那明天要不要我到仙樂斯去和金哥說一聲。”

“你去仙樂斯?”

徐天詫異地看著田丹。

“金哥和鐵林不是結義兄弟?”

田丹隻想著先去仙樂斯觀察一番,看看有沒有什麼機會可以向料嘯林下手。

“他消息靈通得很,應該早知道瞭。”

“那我還是去一趟,說不定金哥不知道。”

徐天點頭道:“也好。”

田丹同他道瞭晚安,上樓回屋,徐天拿起那塊懷表……

老鐵折回傢抱著一床鋪蓋到巡捕房,鐵林看著父親頗感意外,老鐵找一張桌子將鋪蓋攤開,“我陪你住在這裡。”

“這裡是捕房。”

“我是你爸,要死要活是禍是福,我和兒子一起。”

“我在當差做事呢!”

老鐵瞪瞭鐵林一眼,“誰沒當過差做過事,你不是要學我嗎?我陪你一起做杠頭,最好再拿把刀來,誰來領人先過我的刀,再過你那把槍。”

鐵林吸瞭吸鼻子,上前去幫老鐵打開鋪蓋,兩人一人一床鋪蓋躺在長椅上。

屋裡燈光已暗,老鐵睜著雙眼,“……從前捕房抓瞭人,送上去過堂,現在抓瞭人你要送到哪裡去?日本人沒來之前,送到租界律法院審,現在日本人就是頂頭最大的瞭,抓瞭他們的就等於……”

鐵林那頭已經起瞭鼾聲,老鐵起身過去給兒子蓋被子,鐵林突然跳起來,“別動!……別動,人呢?”

老鐵被嚇瞭一跳,愣在原地,“啥人?”

鐵林掏出鑰匙,去打開押房的門,長谷歪在那裡正在睡。

鐵林近前抽瞭他一個耳光,長谷跳起來,“八嘎!”

“看看你活沒活著,你也配睡覺,下半夜再來打你。”

說完鐵林鎖好押房的門,蓋上鋪蓋躺倒。

老鐵憂心忡忡地看著鐵林,“你真準備就住在這裡瞭。”

“爸把被子蓋好,捕房不像傢裡,這兒有穿堂風。”

老鐵喃喃自語:“我怎麼有你這麼個兒子呢?”

鐵林鼾聲又起,老鐵無奈躺下。

金爺站在大玻璃前,手裡持著酒杯,下面歌舞升平流光溢彩,柳如絲正在唱歌。

“是扣在麥蘭?”

“我都打聽瞭,是那個叫長谷的沒有錯,公董局去領過人,鐵公子不放。”

金爺冷哼一聲,“他又要找禍水。”

“哥,你要不要去和鐵公子說說。”

“他天王老子的話都不聽,我這個當哥的有和沒有一樣。”

“那就由他去?”

“看兩天,不要讓柳如絲曉得。”

金剛應瞭一聲,替金爺又把酒斟上。

日出東升,巡捕房漸漸熱鬧瞭起來,老鐵收拾起鋪蓋,鐵林伸著懶腰,叫過大頭:“過來過來,把鋪蓋拿裡面去放過。”

“鐵公子去吃點早飯,這裡我們看著。”

大頭殷勤地幫老鐵收拾著鋪蓋。

“我自己看。”

鐵林從褲兜裡掏出鑰匙嘩啦一聲把扣押室的門打開,從裡關上門。老鐵沖大頭道:“我總感覺啊,這兩天要有什麼禍事,拜托各位多替我兒子擔一些,我出去給大傢買吃的去。”

“老鐵你說的這是啥話,堂堂巡捕房還會有禍事?再說鐵公子是我們的上司,他的事當然我們來擔。”

大頭趕緊把話接上。

老鐵說著話挪出去,“……拜托。”

鐵林溜達出來,拿起杯子喝水,眼見著大頭跟在老鐵身後喊:“我跟你一起去,這門口啊,有傢包子鋪好吃得不得瞭。”

鐵林又轉回扣押室,長谷坐在角落裡,看著鐵林手裡的水杯啞聲道:“給我水喝。”

鐵林把水杯擱在窗臺上,活動著胳膊壞笑著,“等一等。”

長谷有些恐懼地看著他,“你要幹什麼?”

“早上起來活動筋骨,趁你落在我手裡多教訓教訓你。”

長谷往後躲,“我沒有殺人,那個中國人是咬毒自殺的。”

鐵林啪啪兩個耳光掄完,“人傢憑什麼剛剛好在你面前咬毒自殺?他瘋瞭?”

長谷揉著臉,用袖子擦瞭擦鼻血,狠狠地看著鐵林,“他真的是咬毒自殺!”

鐵林又掄過去,長谷縮在墻角裡,“等出去我不會放過你。”

“還威脅我?聽到威脅我就想先把你做瞭,省得到你不放過我那一天。”

鐵林啪啪又是兩耳光,“四個耳光,算今天審你第一次,中午還要審,喝不喝水?”

長谷忙不迭地點著頭,鐵林喝著水出去,扔下一句話,“中午我再進來活動活動,到時候我給你拿進來。”

徐天把田丹送到電車站,將手包遞給田丹,“你真的要去仙樂斯呀?”

“就繞一點點路,你快去捕房吧,跟金哥說一聲總比不說要好的呀。”

徐天覺得奇怪,卻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微微皺著眉頭說:“其實你真的沒必要跑一趟的,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的。”

田丹抿瞭抿嘴,“哎,後面。”

徐天茫然地回瞭回頭,田丹撲哧笑瞭,“是領子呀。”

田丹自然地抬手幫徐天整理著後領,仿佛這樣親昵的小動作已經做瞭無數次瞭。徐天眨瞭眨眼睛,任由她幫自己整理著,感覺到她的手指蹭過後脖頸,心裡也跟著癢癢的。

“出門也不照照鏡子。”

田丹笑著說,徐天笑得無辜,“不照,有你呢。”

田丹低下頭羞澀地笑瞭,他的話總是無意間就能讓自己的心蕩起漣漪,正巧電車來瞭,田丹告別瞭徐天,跳上電車來到仙樂斯。

白天的仙樂斯浮華褪去,空蕩的大廳裡回蕩著田丹的腳步聲,金剛聞聲下來,“我去叫金哥,昨天晚上喝多瞭還在睡覺。”

“沒關系我在這裡等就好瞭。”

“田小姐你隨便找個地方坐。”

“哪隻位置都能坐?”

“白天沒人,隨便坐。”

田丹笑得天真無害,貌似無意地問:“我怎麼聽說像料總這樣的大人物在這邊都有專門的座位。”

“角落裡那隻,料總派頭大,座位專用連喝酒都是專門一隻杯子,是什麼捷克的水晶杯,田小姐要坐現在也好去坐坐。”

金剛噔噔噔往樓上跑去,田丹往那隻座位踱過去,細細觀察著。座位後面有一隻魚缸,魚缸上面是二層樓的玻璃樓板,魚缸後面有舞廳的燈光電纜線挨著地板和墻角經過,田丹在座位坐下,又感覺一下起身離開的步數。

柳如絲走進大廳,看見田丹,她有些想不起來,“……你?”

“柳小姐,我叫田丹,是徐天和鐵林和朋友。”

柳如絲剛把妝容卸掉,素著一張臉,同田丹先前見到的樣子大為不同,“噢,田小姐啊,你有什麼事兒嗎?”

“我來和金哥說一聲,鐵林抓瞭一個日本人到捕房,說是吃住都在捕房哪裡都不去瞭。”

“……金哥知道瞭?”

柳如絲蹙著秀眉。

“金剛上去叫他瞭。”

“行,那我跟金哥說,您忙您的吧。”

田丹點瞭點頭,“徐先生已經去捕房瞭。”

“我這就上去告訴金哥。”

田丹經過舞廳的臺球案子,若有所思地看瞭一眼才離開。

“柳小姐,介早來做啥?”

金剛噔噔噔地又下瞭樓。

柳如絲腦筋一轉,“拿些演出衣服到外面幹洗。”

“這種事情叫萍萍做就是瞭,或者叫我做也行。”

“金哥還沒睡醒?”

“睡醒瞭,等下就過來,田小姐看到瞭?剛才還在這裡。”

“她走瞭,你忙吧。”

柳如絲也折身出去。

鐵林沒料到徐天會到巡捕房來找他,“哥,誰來說也不該你來說,要不要你進去看看,就是去年麥琪路殺田丹爸媽那個長谷。”

“我曉得……影佐來過瞭?”

鐵林笑著,頗為不屑,抱著鋪蓋站起來,“他怕是不敢來。”

“鐵叔呢?”

徐天幫著鐵林挪椅子,又把桌上的臺燈關上。

“買早飯去瞭。”

“你看到長谷殺人瞭?”

“差不多,前後腳,人死在他面前,他說是咬毒自殺的,誰信?”

“屍體呢?”

“送到公董局驗去瞭。”

徐天深深呼吸瞭一下,“如果驗屍報告出來是咬毒自殺,你就不要和他們作對瞭。”

鐵林反問他,目光灼灼,“如果不是呢?”

“人讓公董局領走,關在這裡你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我想看看還有沒有律法。”

“好像是沒有,你一人之力改變不瞭什麼。”

鐵林不敢相信徐天會是這樣的態度,“哥,上次他就當我們的面殺過人。”

“話都同你說盡瞭,不要讓自己往死路上走。”

“還不一定誰死,我現在是麥蘭捕房的巡長,殺人償命那是硬道理,現在日本人來瞭,一切都變瞭,所有人都必須適應,我知道,但是,混亂世的本事我根本沒興趣,我隻是想給自己的存在找一點意義,一點價值,誰敢破壞我最後的這點底線,我跟誰玩命。”

徐天聽瞭鐵林的話,心中愀然,他沉默片刻,笑著把話題岔過去:“如果是我呢?”

“說認真的呢,能不能不抬杠。”

鐵林恢復常色,正說著話,老鐵進來,手裡拎著包子,“早飯來瞭,徐先生來瞭?一起吃,一邊吃一邊和我這個杠頭兒子說話。”

大頭跑進來,“鐵公子,料總來瞭。”

鐵林擺開架勢,不管不顧,“來就來,吃飯!”

大頭指瞭指外面,“帶瞭好幾個人……”

話沒說完老料黑著臉進來瞭,一眾巡捕立正敬禮,隻有鐵林一個人低頭顧自吃。

“徐先生也在這裡。”

老料看瞭徐天一眼,額角青筋隱隱。

“都是來勸我兒子的。”

“知道要勸勸他,看上去他不聽你們的開導啊。”

徐天趕緊扯扯鐵林,鐵林抬起頭,“料總,要不要過來一起吃。”

老料走到鐵林跟前,把桌上的吃的劃拉到地上,斥道:“把捕房當傢裡飯堂瞭?!”

鐵林放下筷子,老料咆哮道:“長官進來不起立,你以為你真的跟我很熟?!”

鐵林起立,亮著嗓門,誇張地敬禮,“你千萬別這麼說,我跟你可不是一路人,料總好!”

“公董局帶人不放,你給誰當差?”

“給規矩律法當差。”

鐵林昂首挺胸理直氣壯。

“說得對,規矩是分捕房抓人,送總捕房律法處審理。”

“人犯還沒審清楚,按規矩,等分捕房審清楚瞭,連證據口供一起送到總捕房去。”

“現在我來告訴你,不用你審瞭,總捕房帶人。”

“不讓帶。”

鐵林斬釘截鐵地說。

老料迫近他,同他死死對視,壓著熊熊怒火,“再說一遍。”

柳如絲進來,看著捕房裡僵持不下的老料和鐵林,停在門口。

老料咬牙切齒地說:“……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鐵林正正顏色,“料總,我同你講道理。我抓的人叫長谷,去年在麥琪路殺瞭兩個人,就是這個人,你來帶走,出門就放瞭,那時候我是一個小巡捕不懂道理,現在我是巡長瞭。墻上租界衛士的旗是公董局和法總掛上去的,真要把人帶到律法處審我沒話說,怕就怕一出這個門,你又把人放瞭,這種事我們做巡捕的想都想不出,偏偏你做得出,你和日本是一傢人吃一傢飯,我吃當差執法的飯,所以人你是帶不走的。”

柳如絲站在門口,聽著鐵林的話眼睛裡閃著崇拜的神色,老料氣得眼睛發紅,聲音沉沉,“鑰匙!開門!”

老料帶來的人掏出鑰匙,要去開押房的門。

鐵林抄起槍,“朋友,你要是敢碰那把鎖,我就給你的早餐吃一顆子彈。”

老料手下猶豫瞭一下,鐵林挪瞭挪槍口,“兄弟不關你的事,我勸你把鑰匙給料總,看看他敢不敢動那把鎖,看看我會不會請他的早餐吃子彈。”

老料拍著桌子怒道:“反瞭,我是總華捕!”

鐵林也拍著桌子,脖子上抻出瞭青筋,“天王老子來瞭也不行!”

徐天深深地閉上瞭眼,他知道事情會向著壞處發展,可是自己卻做不到阻止鐵林,老料被鐵林氣得直哆嗦,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鐵林,你這樣子說不定很快會丟命的。”

“我現在就曉得,誰開門馬上就會沒命的。”

“我弄他很容易的。”

老料轉頭向老鐵恨恨地道,老鐵舉著拐杖就要打上去,臨瞭卻放下手,哀嘆一聲。

“你聽他說的,你讓他弄!”

鐵林直眉瞪眼,橫刀立馬,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渾不吝模樣。

老料氣得扭身離開,一眾人跟出去,鐵林把槍拍回到桌上,老鐵默默彎腰去收拾地上的殘茶剩飯,腿一軟歪倒在地,鐵林趕緊撲過去,“爸!”

老鐵坐在地上,神情哀傷低落,“……腳又不行瞭。”

“天哥,你幫忙把我爸送回傢去,現在我這裡事情太多,我走不開。”

“鐵叔,扶牢,我先送你回傢。”

老鐵欲言又止,“算瞭……我在這裡也是沒用。”

鐵林看向徐天,徐天一臉擔憂地看著他,“天哥,放心,我心裡有數。”

“你有數,天底下就沒有杠頭瞭。”

老鐵顫顫巍巍地離開,鐵林在他身後小聲道:“那不一定。”

老料黑著臉坐進車裡,車子剛剛動起來,就被老料喝住,他坐瞭半晌,掏出自己的槍,頗為不忿,“二十幾年沒有人敢這樣不敬老子。”

“料總,在捕房裡弄不得。”

老料開車門下去,徐天正扶著老鐵出來,看見老料拎著槍從車裡出來,都愣住瞭。手下從車裡追出來,小跑著勸阻,“料總,同他玩命不值得。”

“不信他敢開槍打老子。”

柳如絲款款走到鐵林面前,目光如水,笑意盈盈,“真爺們兒,剛才料總要開門你真敢拿槍打他?”

鐵林看著柳如絲,心裡也有些得意,面上卻還繃著,“他敢開門我就開槍。”

柳如絲伸手去拿槍,“我不信。”

“不信你去把他叫回來。”

鐵林還沉浸在剛才的豪情萬丈裡。

柳如絲將槍在手上掂著,往他身邊蹭著,“鐵弟弟,為什麼每次見到你我這顆心就怦怦怦亂七八糟地跳呢?”

鐵林沒註意她的動作,訕訕地說:“你有心臟病。”

“砰”

一聲,槍在柳如絲手裡走火瞭,柳如絲驚慌地想把槍抓住,經果又摟瞭一槍,鐵林一把奪過手槍。

拎著槍的老料被一前一後兩聲槍,嚇住瞭腳步,徐天和老鐵也驚住瞭,老料的手下趕緊上來把老料拉走,老料終於調頭往自己的車回去

。兩個人目送著老料的車離開,鐵林拎著槍到門口,跟老鐵和徐天解釋著:“沒事沒事,槍走火,料總走瞭?天哥帶我爸回去吧,大頭叫輛黃包車!”

大頭連聲應著,徐天滿心擔憂地看著這一切。鐵林沖回捕房,柳如絲有些無措,“不好意思,給捕房墻上打瞭兩個洞。”

“你怎麼來瞭?”

鐵林急躁地看著柳如絲。

“我就是三天看不見,想來看看你。”

柳如絲委屈地轉過身。

“神經病,跟你說我這裡現在是惹禍的地方,你少湊熱鬧,記著啊,剛才這兩槍是我放的,快點回去。”

鐵林不耐煩地說,看柳如絲不理他,伸手碰瞭碰她,“哎,跟你說話呢,聽到沒有?”

“還想吃點什麼,給你去買。”

柳如絲回頭,發現鐵林正瞪著她,柳如絲眉頭蹙著,微垂眼眸,睫毛顫抖,“怎麼瞭,我是你姐姐,你惹禍,我幫忙給你送吃的。”

鐵林還故意板著臉,“送飯是吧,一天三頓。”

柳如絲大喜過望,盈盈一笑,目中似有瀲灩之色,“好嘞!”

鐵林看著柳如絲輕盈的背影,一直冷著的表情也松動瞭些。

老料回到辦公室連摔帶砸的,“不殺鐵林,我料嘯林上海灘不要混瞭!”

“料總,他也是巡長,我們怎麼好動。”

老料陰著臉,“……自然有人動,告訴老金,晚上我去仙樂斯,還有,把麥蘭那個大頭叫過來。”

“現在?”

“就現在。”

桌上電話響,老料沒好氣地接起來,“啥事體!”

老料一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揮手讓手下出去,語氣轉和,“……影佐先生,長谷先生還在麥蘭捕房,公董局去人瞭,我也親自去瞭……總捕房這邊沒有,好好好,晚上正好我也去仙樂斯,會有辦法,長谷先生怎麼會讓一個小巡長扣住呢?”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