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鐵林一路飄忽地從柳如絲傢回來,柳如絲的臉總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笑著的她,蹙眉的她,生氣的她,張張表情活色生香,攪得他的心翻天覆地。他深深吸瞭一口氣,壓制住瞭這種奇怪陌生的感覺,剛到傢門口看見等在裡堂裡的徐天。

徐天見他回來,神情一松,急急地問:“昨天晚上你在哪裡?”

鐵林不好意思地抓瞭抓頭發,“……糊裡糊塗在柳如絲傢裡睡瞭一晚上,睡在她床上,不過她不在床上,也不在傢,就我一個人。”

“急死我瞭。”

鐵林打瞭個哈哈,把自己的心思掩飾過去,“急啥,老酒喝多瞭,金哥把我送過去的。他可能也喝多瞭,自己要去柳如絲傢,反倒把我扔進去瞭。來來來進傢裡喝水。”

“剛才進去和鐵叔說過幾句話瞭。”

“你都跟他說瞭?”

“長谷放瞭,你停職瞭。”

“我爸怎麼說?”

“說正好在傢歇幾天,陪他聽聽戲逛逛城隍廟。”

鐵林笑道,“你聽他這麼說,心裡不曉得多懊惱呢!”

“你嚴肅點好麼?”

鐵林斂瞭笑,嘴角向下一撇,“怎麼瞭呀?”

“我過來要跟你說昨天晚上的事。”

徐天一臉嚴肅。

“我在大三元發酒瘋瞭?我是不是把人傢酒樓砸瞭?”

鐵林有些慌瞭。

徐天突然猶疑瞭,看著鐵林的晶亮眼神,不知道該怎樣同他講明白這叵測人心。鐵林看徐天不說話,表情更慌亂瞭,“啊,我是不是把人傢酒樓砸得特別嚴重?”

“鐵林,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說的。”

“到底怎麼瞭?”

徐天喉頭一滾,看向鐵林,“有人要殺你。”

“昨天?大三元!誰?昨天就金哥在,你好像也來瞭是?不會是你和金哥要殺我吧?”

鐵林突然笑起來,“嘿嘿嘿……口渴死瞭,進傢去我喝水。”

說著話鐵林就要拉徐天往傢裡走。

徐天反手拉住他的胳膊,嚴肅地說:“是的。”

“啥?”

鐵林愣在原地,手上還拽著徐天的袖子。

“你可以不相信,但要記住我來跟你說瞭。”

“你要殺我還是金哥要殺我?金哥?天哥你想多瞭,想多瞭啊,你可以說,我不會當真的,你腦子靈光看事情比我們透,平時我們看不到的事情到你心裡都是可能性,你把我和金哥想成案子瞭,這種玩笑開不得。”

鐵林這才意識到瞭事情的嚴重性,放下手慢慢站直。

“還記得前幾天在捕房你要我說看破真相的道理?”

“啊,是,現在說?”

“很簡單,正反就一個道理,事情已經發生,就有跡可尋,如果問心無愧,跡象也是坦然的沒有掩蓋,那跡象就越少而且明明白白不需要推測。如果作惡,必然需要掩蓋,越掩蓋跡象越多,容易順藤而上,這是推理的途徑。這條途徑順流而下是犯罪,逆流而上能找到真相。”

“有點糊塗,昨天喝多瞭腦子不太靈光。”

鐵林聽得糊塗,徐天垂下眼角,輕聲說:“不管你聽不聽得明白,記住就好,以後別再一根筋瞭。”

鐵林情緒也低落瞭下來,“都停職瞭,弄不好以後真當不成巡捕,認不認死理還有什麼關系,我喜歡一根筋,對誰都好。”

鐵林笑瞭笑,又要拉著徐天進傢門去。徐天腳步一挪,擋在他門前,厲聲道:“當不當巡捕不重要,以後要看清身邊的人,想想已經發生過的事。”

“……天哥,你今天說話怎麼這麼重。”

鐵林看著徐天,突然覺得他有點反常,徐天笑得無力,“從現在起,我每天當最後一天過。”

徐天緩緩松開手,扯瞭個笑,面色蒼白,垮著肩膀慢慢走出裡弄。鐵林怔愣在原地,心頭猛然襲來一陣不好的感覺,過瞭好久才推開傢門,看到老鐵坐在搖椅裡聽戲,鐵林進來便找水喝。

“昨天晚上睡哪裡瞭?”

“……柳如絲傢……我自己一個人。”

鐵林故意發出很大的喝水聲,掩飾著自己的尷尬。

老鐵悠悠地說:“……柳小姐人不錯。”

鐵林喝水的動作頓住瞭,放下水杯,把自己扔在床上,兩眼盯著天花板出神。

徐天走到菜場外面,一輛小汽車停在馬路邊,老料從車裡下來,沖徐天招手。徐天到瞭跟前,“料總,是找我嗎?”

老料看著他,語氣很復雜,“昨天晚上你很有面子。”

“……啥事情?”

“裝糊塗。”

“昨天晚上我和鐵林金爺一起吃瞭個飯,鐵林喝醉瞭。”

“影佐先生的電話怎麼回事?”

“我隻是有些擔心我的朋友,別的事與我無關,料總不要誤會。”

“擔心朋友,別的事就都和你有關瞭,我怎麼會誤會你?如果我告訴影佐先生,你不隻是他曾經在日本的朋友,還是共產黨,他還會給你面子嗎?”

徐天知道老料絕非徒有虛名,但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會查到這些。他頓瞭頓,“……料總,我隻是小市民,在這個菜場上班,怎麼會是共產黨。”

“去年影佐先生查幾船貨,結果貨沒查到倒吃瞭一顆子彈,回日本休養瞭一年。那批貨裡有田魯寧的藥,其中一批現在在總捕房,你千方百計要弄到那批藥,為啥?”

徐天一言不發,老料看著他的反應,繼續問:“我是總華捕,本行就是問案抓人,影佐先生挨子彈那天你在哪裡?”

“我和鄰居去聽評彈瞭。”

老料冷笑一聲,“張口就來,一年前的事都記得這麼清楚。”

徐天從從容容地說:“因為影佐當時來問過,因為這件事他到現在還耿耿於懷有疑惑。”

“我已經查到當天死的六個共產黨傢屬,隻要他們中間有人認得你,你就是影佐先生的對頭,你就完瞭。”

老料坐上車揚長而去,兩個便衣留在菜場門口,徐天站瞭片刻,低頭進入菜場。

田丹展開四張紙,拼起來解說:“這是舞池,喝酒的座位有兩塊,料嘯林位置在這塊,靠在角落裡,這張桌子有三把椅子,料嘯林坐這把,出去進來都要從左邊,後面是那隻大魚缸,魚缸上面是二樓的玻璃臺板,電纜線在魚缸旁邊,彈子臺在酒吧前面,估計一開始的時候沒有人用,拿一顆還不如拿兩顆,這樣保險。麻煩一點是換冰塊,料嘯林喝酒的杯子專用,不知裝冰的杯子是不是專用,應該不會。二樓上面那塊玻璃,長青哥要早一點過去,到時候那裡有人就不好辦瞭,寧願多劃幾次,劃好之後也要站在那裡,以免又有人過去站牢,不好把臺球彈子扔起來砸玻璃。彈子最好扔高一點,一則砸下來勁頭大,一則方便長青哥走開……冰塊一定要在之前放好,沒麻醉料嘯林站起來不摔倒,所有安排都白做瞭,如果想辦法能認準他用的杯子,就不找冰桶瞭,預先放兩三塊到杯子裡我想也不會起疑心。長青哥在二樓看到他喝下有冰塊的酒,十分鐘之後再弄碎玻璃,等到亂起來,跟客人一起往外走就好瞭,我就想到這些。”

一切都交代妥當,方長青開始動手做麻醉劑冰塊,將針劑打入冰格子裡,又把冰格子放入冒著冷氣的藥用冰箱裡,做完這一切,方長青往樓上去。方嫂正在屋裡對鏡梳妝,她穿瞭一件紫色天鵝絨旗袍,整個人煥然一新,一套西服放在床上,方長青看著鏡中的妻子,眼中現出暖意,“你還長得挺好看的。”

方嫂笑著嗔道:“這麼多年都沒看出來?”

“年輕時好看,怎麼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好看瞭?”

“你年輕時候嘴甜,怎麼現在比年輕時候嘴更甜。”

方嫂輕輕打瞭他一下,臉上緋紅。

“哎喲汗毛全都豎起來瞭。”

“西裝給你燙過瞭,三件套結婚時候穿過到現在還是新的。”

方長青拿起西服站在穿衣鏡前比畫,“穿到仙樂斯去標準上海灘公子小開。”

方嫂捂著嘴笑,打趣道:“還公子小開,照照鏡子都老開瞭。”

方嫂說著話湊到鏡子前,夫妻倆在一面鏡子裡,方長青端詳著兩個人的身影,聲音低緩,“老瞭嗎?”

方嫂伸手撫瞭撫丈夫的眼角,“……不老。”

“冰格子放到冰箱裡瞭,五六點鐘凍成冰塊正好用。”

“長青,說老實話,你覺得田丹的辦法好嗎?”

“如果一切順利就很好,別的小組基本上都是一次兩次行動就兩敗俱傷,我們用意外死亡的辦法,可以長期暗中做下去,我們倆在一起的時間也長久。”

方嫂嘆息一聲,再無別話。

徐天走進來,怔怔地坐到自己位置上,良久,他抬起頭盯著對面的馮會計,“馮大姐,你給我看看相。”

馮會計瞟瞭徐天一眼,“請瞭兩天假,人都變相瞭。”

“變成什麼瞭?”

“信不信,不信我不說,心誠啥都靈。”

“我信。”

“手拿過來……抬頭,側過去一點。”

“特別不好?”

馮會計一本正經地端詳著,“眉頭比原來緊一些,二眉之間容二指,主聰明伶俐;印堂寬廣,主氣度;天門大開,主心聰。你兩道眉毛快皺到一起瞭,相由心生曉得?”

徐天點瞭點頭,慢吞吞地說:“曉得。”

“眉毛緊,口服心不服。表面溫和思想極端,心裡算計多,一肚子脾氣想發也發不出來,發出來就不得瞭,不過可能對你不好。嘴角有點翹,倒是比之前好看,嘴形好帶到上面氣色也會好,一輩子衣食不缺不愁吃穿,女的能嫁到有錢人,男的娶有錢老婆。”

徐天聽她越說越沒譜,抽回手,“馮大姐,沒看出啥不好的來?”

馮會計推瞭推眼鏡,“奇怪瞭,我是憑良心幫你看的,硬要我說不好,出門青天白日要遭報應咯!”

“那這麼說最近我還好?”

馮會計玄而又玄地說:“相從心生,最近好不好要問你自己。”

“那以後幾天好不好?”

“你自己最清楚。”

徐天覺得讓她看瞭也是白看,“……我去冷庫。”

馮會計在他身後撇瞭撇嘴。

冷庫裡掛著鮮肉,堆著很多紙箱。徐天在雜物之間怔怔坐著,手裡握著田魯寧那塊懷表,他沒想到惡化得這麼快,辭瞭日制軍校改學別科,回上海七八年極力維持的平靜生活馬上要到頭瞭,更沒想到是斷送在總華捕料嘯林手裡。一年前徐天應老向之召去幫朋友的忙,同時碰到田丹,之後這一年想起來是最好的一年,意中人氣息相聞日日相伴,這一年也是逐漸壞下去的一年,與日本人結下的恩仇終要瞭結。還算有一點安慰,料嘯林說死瞭六個人,那就是活瞭一個人,兩船貨肯定是運出去瞭,活著的那個是老向嗎?今天晚上是大限,告別一下母親和田丹,明天一早到虹口找影佐好瞭。那本紅色的冊子上,上海靜安支部有七個人,死瞭六個,明天去虹口的時候就當自己是第七個。這麼一想徐天倒踏實起來。本來他對老向、賈小七這些人就是崇敬的,甚至想過自己如果無牽無掛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原本勸田丹搬走,是還想茍活著,怕影佐利用田丹來威脅他,從而連累到她,現在把自己的命計算到明天早晨為止,倒是不需要再擔這種心。一人做事一人當,一切也就結束瞭。

嗯,就是這樣……庫裡的牛肉不錯,很久沒有做菜瞭,今天要帶一些回去,給她們做一桌好吃的。真後悔,不應該和田丹說那些話,真可惜,那條圍巾來不及戴瞭……方嫂穿著一身簇新旗袍從後庫過來,看著怔愣著的田丹有些奇怪,走過去輕輕碰瞭她一下。田丹轉過來,儼然不是剛才同方氏夫婦謀劃殺局的冷靜面孔,取而代之的是失魂落魄。田丹跟方嫂說瞭徐天昨天要自己搬走的事情,方嫂根本不信,“哪根神經搭錯,徐先生喜歡你喜歡到骨頭裡,看到眼睛就看得出來。”

田丹低落地說:“我也想不通。”

方嫂安慰她,“回去問問到底是什麼原因。”

田丹搖搖頭,她根本不想問,她就是這樣相信徐天,如果徐天想說,遲早都會告訴她,就像那封信。想起那封信,如果自己當初早一分鐘收到信,或者不把信送回去,那麼可能現在這一切都會是不一樣瞭。田丹嘆瞭口氣,罷瞭,該來的總會來瞭,過去的也就應該那麼過去瞭。

方嫂關切地問她:“……是又說到劉唐瞭吧?”

田丹點瞭點頭,方嫂“哎呀”

瞭一聲,“這個怪你,你有個劉唐,徐先生沒有,你要把話向他說清楚。”

田丹在這種事情上完全沒有經驗,她囁嚅著:“怎麼說。”

“告訴徐先生,你把劉唐那個人當死瞭一樣,就算回來也是個死人,這輩子就想嫁給他做他老婆。”

田丹耳根一紅,“啊……哪有女人這樣說話的。”

“這怎麼不能說啊!你不說,他心裡七拐八繞想得比你還多,到時候真耗到劉唐突然回來才難受呢!”

“煩死瞭,不說他瞭。”

田丹不想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摩挲著方嫂旗袍上的滾邊,“……旗袍真好看,穿這麼漂亮要做啥?”

方嫂無奈地看她一眼,“你這個人真是怪。一會兒冷靜,殺人的事一步步周到得要命,一會兒又犯糊塗,在男男女女的事裡找不到準星。”

“要麼我同你們去仙樂斯,反正也不想那麼早回同福裡。”

“你當是去軋馬路唱歌跳舞?還不想那麼早回同福裡……計劃歸計劃,真行動起來你沒受過訓練,手發抖腳發顫,還沒動手就叫人看出毛病瞭。”

田丹低著頭沒說話。

“等下我把後邊門口那盆花拿進來,明天你過來的時候看見花在外面就進來,看不見花徑直走過去,不要再回來瞭。”

田丹驚愕地看著方嫂,她沒想到朝夕相處的人可能今晚就要去送死,死亡對於田丹並不是陌生遙遠的事情,但是要讓自己親手謀劃並且要帶領親近的人一步步踏進去,卻是從未有過的。田丹心裡升起來強烈的擔心,方嫂此刻卻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說你不懂也不服,你就是心思腦子比別人特別,真正的危險沒見過。”

手下將徐天的相片放到老料桌上,“認出來瞭。死掉六個共產黨裡,一個叫賈小七的老婆在棉織站做繅絲工。賈小七在事發上午出門的,死在四川北路一間民房裡,徐天第二天到棉織站還瞭賈小七的飯盒,還給瞭賈小七老婆二十多塊錢。”

手下說完話,靜靜地退出去。

老料拎起電話,“……接影佐先生。”

金爺正在影佐辦公室,他看著電話不停在響,影佐進來,拿起聽筒,“……料總好,對,我請你喝酒,順便談談籌備會的事,你在名單上,三天後見報。不用,金老板已經來接我瞭……見面談。”

影佐撂瞭電話,金爺忐忑地望著他,“料總說什麼瞭?”

“不要擔心,是我打電話給你的,晚上見到料嘯林我會和他說。”

“影佐先生我不是擔心這個,就算你和料總說岔,我背黑鍋也沒啥。”

影佐奇怪地看他一眼,“那你擔心什麼?”

金爺一副犯難的樣子,“就是有兩件事一定要向影佐先生當面說說,不然我心裡不舒服。”

“說吧。”

金爺把心一橫,“我不曉是徐先生打電話怎麼跟你說的,反正你是給我電話過來瞭,實際上我不會對鐵林怎麼樣,做人要講良心有義氣的,鐵林得罪你和料總,但怎麼說他也是我結義兄弟,那種事我做不出。影佐先生你說是不?我這個人對朋友黑是黑白是白,料總是我大佬,影佐先生更是大佬的大佬,但鐵林是兄弟。”

“如果我一定要你殺你兄弟呢?”

“那我隻好叫他跑,我自己也跑掉啥也不要瞭。”

影佐洞悉一切地笑著,“……我喜歡你這個樣子。”

金爺心裡不太有底,“還有第二件事,徐先生和你的交情好,和鐵林的交情也蠻好,和我就是一般朋友。我是小魚小蝦,法租界有公董局有巡捕有國民黨共產黨,租界外面是大日本帝國的天下,誰我都惹不起。徐先生道行深,你和料總我也想靠牢發財,今天晚上你和料總倒是談得攏,萬一以後徐先生不高興瞭,影佐先生你要替我說話。”

“你話裡有話。”

“我腦子最簡單瞭,實話都說不清楚,再話裡有話就把自己說死瞭。”

“之前沒註意到,金老板真是個人才,以後有用得著你的地方,要幫我的忙啊!”

金爺聽影佐這麼說,知道自己的話起瞭作用,大喜過望,“影佐先生隻管吩咐,看我辦事怎麼樣!”

“用得上我的地方,金老板也不要客氣。”

金爺有些忘形,“那一定有的,我一直想到滬西辦煙館,仙樂斯的買賣實際上就夠開銷,想發財……”

氣氛一時有些冷滯,影佐斂瞭笑,慢慢說:“金老板太心急瞭吧?”

金爺愣住瞭,打瞭個哈哈,“……急瞭急瞭,影佐先生不要生氣,我這個人直來直去,腦子就是不會拐彎。”

田丹回到同福裡,情緒依舊不高,她的心被兩塊石頭壓著,一塊是徐天,一塊是料嘯林。推開房門,田丹已經做好瞭冷鍋冷灶的準備,卻意外地發現桌上已經不少菜瞭,徐媽媽正從廚房往外端湯,田丹有點無措地站在那兒。

“又不曉得哪根筋搭對還是搭錯瞭,買一堆菜,說要做給我和你吃。”

田丹有些無措,弱弱地說:“我一個月夥食費都不夠這餐。”

“回頭算……”

徐媽媽又趕緊改口,“不跟你算,是我兒子,他這樣一定是有啥事,同你沒關系咯。”

正說著話,徐傢房門被陸寶榮敲開,急匆匆地把徐媽媽叫走。田丹上瞭樓,徐天正端最後一個菜出來,一邊解圍裙,一邊看樓上。

他轉到自己臥室拿出圍巾,去二樓敲門,田丹開門,徐天有點緊張,舔瞭舔幹燥的下嘴唇,“圍巾試過瞭,好看得很。”

田丹不說話,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地瞅著徐天,徐天挪開眼神,“……我看也快要織好瞭,我想早點戴。”

“多早?”

“明天能戴嗎?”

“我又不會飛。”

徐天也覺得自己有點奇怪,笑著將圍巾連同針線團遞過去,“那就慢慢織好瞭。”

“怎麼想起來做那麼多菜?”

“我想做菜瞭,反正天涼也不會壞,好吃兩三天。”

田丹接過圍巾,徐天悄悄松瞭一口氣,“等你下來吃飯。”

老馬一五一十在數鈔票,徐媽媽不耐煩地說:“老馬你煩不煩,一沓鈔票都數第三遍瞭。”

陸寶榮在一邊底氣十足,“你讓他數,數到天亮也不會多出一張。”

“天地良心,我是真沒想到這筆鈔票還會回來。”

老馬正在數第四遍。

“在這裡按個手印。”

陸寶榮遞過一張紙,老馬拿起來看瞭看紙上的字,按瞭個手印,陸寶榮也鄭重其事按瞭一個,“徐姆媽中間人按。”

徐媽媽敷衍地按瞭手印,“好瞭好瞭沒我事瞭,你們兩清我回傢吃飯。”

徐媽媽跨過裡弄,進入對門自己傢,老馬哼著小曲準備離開。

“老馬,過去的事情我牙齒打碎都咽肚皮裡瞭,以後小翠和我在一起,你嘴裡不要再不幹不凈聽到沒有。”

老馬轉身看他,“小翠真的會跟你在一起?”

陸寶榮刻意控制著自己的得意,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小人得志,“她到我鋪子裡做學徒。”

老馬故意氣他,“那我從斜對門看過來也方便瞭。”

“老馬!”

陸寶榮橫眉立目,抄起一把剪刀威脅他。

“這樣也不能說?”

陸寶榮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瞭,抱著手臂冷哼一聲,老馬嘿嘿笑瞭,“以後大傢終歸還是隔壁鄰居好朋友。”

陸寶榮兩眼一白,“前世倒黴同你做隔壁鄰居。”

徐傢堂屋裡,三人在飯桌前吃飯,都沒聲音,徐媽媽瞟著兒子,“哎,不要光顧吃,說說話,悶也悶死掉瞭。”

徐天隻盼著這樣的時光慢些走,一口一口嚼得緩慢,“說啥?”

“做這麼一大桌,總不會光是為瞭吃的,你是我兒子,肚皮裡有幾根腸子我還不清楚?”

徐天喃喃地準備說什麼,又泄瞭氣,“姆媽你要我說啥?”

“想說啥就啥。”

“真沒啥說的。”

“那就說點閑話,田丹也快吃不下去瞭。”

“噢,那我就說兩句……”

看著徐天認真又不知怎麼說的表情,徐媽媽忍不住笑起來,然後田丹也笑,兩個人笑作一團,徐天愣愣地看這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便笑得更恣意。

徐天心裡一酸,輕輕地說:“姆媽,謝謝你這些年陪我在傢裡,謝謝你這麼好說話,我三十多歲沒討老婆成傢,你也不太說,平時有時候囉唆,但良心最好,反倒是我除瞭上班回傢,這麼多年都沒做特別叫你開心的事情,沒有孝敬好。我爸1927年走的時候,一個星期之後我就要去日本,你把我送到碼頭,說你一輩子都住在同福裡哪裡也不會去,叫我記住瞭心裡踏實……”

徐媽媽聽他這麼說,傷感起來,低著頭說:“蠻高興的,說這些話做啥。”

徐天看著姆媽,眼神清澈溫順,“……是你叫我說兩句的……還要謝謝我把田丹帶回來的時候,你啥話也沒有就讓她住,這一年多把田丹當自己傢裡人,實際上我是對不起田丹的,所以姆媽以後要對她好。田丹,前天我對你說的話都不算數,這裡就是你的傢,哪裡都不要去,地方總算還寬敞的……”

徐媽媽的眼淚有些繃不住瞭,趕緊站起來,“我到後邊去洗把臉。”

徐天認真地看著田丹,“……要不是太麻煩,多關照我姆媽。”

田丹盯著徐天看瞭一會兒,徐天也看著田丹,“怎麼瞭,什麼表情啊……”

田丹撲哧又笑出來,“你這幾天顛來倒去生毛病瞭……”

徐媽媽在後面叫:“田小姐,毛巾幫我拿來。”

田丹嗔怪地看瞭一眼徐天起身離開,徐天鼻頭一酸,趕緊掩飾住,他怔怔地對著一桌菜坐著。想說的話有那麼多,能說的卻那麼少,可是他明天就要去送死瞭……如果有機會,他願意用一生的時間去把其餘的話細細地說給姆媽和田丹聽。

收拾好瞭餐桌,三人各懷心事回到房間。徐天拿起那塊懷表和修表單子上瞭樓,就站在門口,將懷表遞給瞭田丹。

“修好瞭?”

“沒有,我去瞭一趟亨得利,修表師傅說發條壞瞭,正好瑞士那邊有一批零件一個月以後到貨,這是修理單,一個月以後再去配一副發條就好。”

田丹點瞭點頭,接過來,徐天摸瞭摸鼻子,沒話找話,“……在做什麼?”

“想事情。”

“什麼事情?”

“藥店裡的事。”

徐天鼓起勇氣來,“吃飯的時候我說那些話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徐天喉頭一滾,把話又咽回去瞭,“明天就曉得瞭。”

田丹的眼睛清水分明,故意問:“不叫我搬走瞭?”

徐天定定地看著,“在這裡住一輩子都可以。”

田丹被他盯著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一邊,“……我也有句話要說,和劉唐有關系,不,和他沒關系……”

徐天很怕她提起劉唐,有些不禮貌地打斷她,“不用說瞭,明天再說。”

田丹隻能把到嘴的話收回去,徐天又往屋裡看瞭看,他有些不舍,“在打毛線?”

“你不是說想早點戴。”

“……不要太辛苦。”

“今天晚上反正也睡不著。”

“為啥?”

“嗯……我自己的事。”

徐天聽她這麼說,自然不好再多問,他的神情有些留戀,深深地看瞭一眼田丹,“那我走瞭。”

田丹覺得這話有些不吉利,嗔他,“下樓就下樓,說什麼走。”

徐天笑瞭笑轉身下樓,田丹合上門,去鉤起線針,一針一線地打起來,心思滿懷。

不論外面是怎樣的風吹雨驟,仙樂斯裡總是歌舞升平。金爺在場子裡轉,來回吩咐著小白相:“今天晚上眼色都靈光一點,料總那張桌子服侍好,料總到瞭我過去打個招呼就回樓上辦公室,如果影佐先生有事,馬上來說一聲。”

小白相永遠臉上掛笑,“金爺放心!”

方長青和方嫂像普通夫妻一樣進到仙樂斯,方長青走到桌子後面靠近魚缸,找到墻角的電纜線,用腳刨瞭一下,電線豁瞭一個大口子,隔一米又刨瞭一下,黃澄澄的銅線露出來。

老料下車,進入仙樂斯,方嫂在臺球案子邊,拿瞭兩顆臺球,放入隨身的坤包。方嫂和方長青會合,方長青接過方嫂的坤包,將一隻金屬盒子換給方嫂。然後他走上二樓,站到那塊玻璃樓板上,他的腳下,魚缸裡的魚在遊。

老料走進來,小白相迎上去,把他引往座位。方嫂走到酒吧邊,吧臺角落裡有一個銀托盤,托盤上有一個冰桶、一隻杯子和一杯酒。方嫂看瞭看周圍沒有喝酒的人,她伸手去拿那瓶酒,卻被酒保攔住。

“太太,這瓶酒不好動的,這是貴賓喝的酒,連杯子都是專用的。太太要喝酒,給你拿別的。”

方嫂指著酒保身後,“那我要那個。”

方嫂瞟見小白相從料總那邊過來,“小心一點,一小杯就好。”

趁著酒保轉身倒酒的工夫,方嫂打開金屬盒,將制成的三塊麻醉劑冰塊倒入托盤上的杯子裡。酒保送上一小杯酒,方嫂接過小口抿著,小白相將托盤取走,又將酒和杯子放好,欲往杯子裡加冰塊,見杯子裡已經有瞭,他露出瞭疑惑的表情,手勢一頓。

老料敲敲桌子,示意小白相放在這裡就好,又把小白相揮走。金爺半彎著腰,謙卑又恭敬地要給老料倒酒,誰料老料移開酒杯,冷冷地看著他,“今天下午又跑影佐先生那裡去瞭,你倒是八面玲瓏。”

“我怕影佐先生說來不來,料總當我說瞎話,賬不是全算到我頭上。”

金爺的瞎話張嘴就來。

“他當然要來,我給他拎出一塊心病,你朋友徐天是共產黨。”

金爺驚呆瞭,老料斜著眼睛看他,“不要說你不知道。”

“……料總你真冤枉我瞭,我怎麼會知道徐天是共產黨?”

金爺下意識地替自己開脫。

老料看都不看他,給自己倒酒,方長青在二樓註視著這一切,看到金色的酒進入杯子,淹沒冰塊。老料晃瞭晃冰塊,喝瞭一口,又放下杯子,“影佐一年前為兩船貨挨瞭一顆子彈,結果貨跑掉不算還被人戲耍,他以為是田魯寧做的,殺瞭他夫妻兩個。”

“田魯寧?”

“就是現在住在同福裡徐天傢那個田丹的父親,貨是共產黨的,讓影佐吃子彈的那個人是徐天。”

金爺臉都白瞭,嘴裡喃喃道:“難怪……”

“等影佐先生到瞭你作個證,把徐天想要那批藥的事從頭到尾說一說。”

“料總這種話我不好說的,你都知道徐天的底瞭,你跟影佐先生說就好。”

“不說?”

金爺的腦筋轉得快,“共產黨國民黨都惹不起,你恨徐先生有道理,影佐先生挨過徐先生的子彈,我又跟他沒仇,萬一以後把我牽起去……”

“我看你是想死。共產黨國民黨日本人你都賣好,就我這裡推三推四。”

老料不滿地說。

金爺無言以對,老料看瞭看手表,“二十分鐘之後徐天就算活到頭瞭,你是要和他一起死,還是跟我一起。”

“我跟料總一起……”

老料呵呵一笑,“不是我說你,你就是一條狗,連狗都比你懂事。”

金爺臉色很難看,“……那料總先喝酒,我到門口去看看影佐先生來沒來。”

金爺起身往門口去,又繞瞭個圈回到二樓。老料將杯中酒喝盡,杯裡的冰塊已融瞭一半,琥珀色的新酒入杯。

金爺站在二樓辦公室的大玻璃前,才發覺身上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濕瞭,金剛推門進來,“哥,影佐先生到瞭。”

金爺沒說話,金剛又問瞭一句:“哥你要不要下去招呼?”

金爺突然爆發瞭,“下去找死!”

金剛嚇瞭一跳,臊眉耷眼地關上辦公室的門。

方嫂走上二樓,到方長青身邊,看到那塊大玻璃已經被劃瞭兩處大三角,方嫂抬頭看瞭看周圍,有一架消防梯通往更高處。方嫂把那處梯子指給方長青看,方長青對方嫂說:“……我上去,你占牢位置。”

方嫂趴在欄桿上,看著舞池裡的男男女女突然心生羨慕,小聲說:“真想到舞池裡跳一支曲子。”

方長青看著方嫂直笑,“你還會跳嗎?”

“以前都是我帶你跳。”

方長青的眼裡暖意融融,握著方嫂的手說:“下次專門來。”

方嫂笑著往前站到方長青的位置,方長青退出來拐到二樓的暗處,走上消防梯。

柳如絲登場。樂隊齊奏,靜場,柳如絲的歌聲婉轉開始。小白相將影佐引到老料的座位,料總欠起身子,有些晃,一屁股又墩回到椅子裡。

“我沒來就喝這麼多。”

影佐一邊說話一邊落座。

“才兩杯,等影佐先生。”

小白相躬身問:“影佐先生也喝這個威士忌?”

“就我這瓶,這個酒最好。”

影佐點點頭,小白相給影佐新取瞭一隻杯子,往裡加入冰塊,同時要給料總也加冰加酒。

老料看瞭看自己的杯子,裡面的冰塊還有一小半,“加酒就好,下一杯再放冰。”

小白相給兩人都加瞭酒,老料與影佐碰杯,兩人一飲而盡。

方長青上到消防梯頂端,鑲在鞋底的金剛鉆掉落,叮叮當當地蹦到不知何處。方長青頓瞭頓,隻有繼續往上,左鞋底的剃刀叮叮當當又不知掉到何處,所幸歌聲音樂正酣,無人發現。他沿著鐵圍欄走,走到方嫂正上方頭頂,方嫂抬頭看瞭看。

老料讓小白相把金爺叫下來,影佐靠在沙發上,“昨天我給金老板打瞭個電話,你知道瞭。”

“他跟我說瞭。”

“長谷已經回來瞭,我沒有幹涉你的意思,一切以新政府籌備為重,你是籌備名單上唯一的租界警方人士,我不希望在籌備會發佈之前你有麻煩。”

老料口不對心地說:“影佐先生的電話打得好。”

“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們中國人說的,鐵林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巡捕。”

“那徐天呢?”

“……他是我的朋友。”

“你總是很給徐天面子。”

“也不一定。”

“住在他傢那個田丹的父親叫田魯寧,田魯寧是……”

“田魯寧住在麥琪路,去年我和長谷到過他傢。”

“田魯寧是做藥品生意的。”

“是,所以他死瞭,他的傢著火瞭。”

“田丹為什麼和徐天住在一起?”

“徐天喜歡這個女人,也認識田魯寧。”

老料掩飾不住的得意,“徐天是共產黨。”

影佐摸著下巴,沉默瞭一會兒肆意笑瞭,“……有意思。”

老料又喝瞭一口酒,放下酒杯他晃瞭晃腦袋,“一年前兩條船從你的眼皮下跑掉,你差點沒命,這件事是共產黨做的,他們死瞭六個人,沒死絕,還剩下一個。”

“你說是徐天?”

“你說呢?”

“當時我去核實過,不是徐天。”

“這幾天我也核實瞭。”

“……就因為徐天通過我阻止你殺鐵林?”

“所以說影佐先生你那個電話打得好。”

“一天時間,你查到什麼?”

“租界是我的地盤,我自然能找到你找不到的東西,不然影佐先生為什麼要和我做朋友,請我進新政府。”

“說來聽聽。”

老料正欲說話,方長青在高處松手,兩粒臺球彈子自由落體,方嫂轉身邁開步,臺球彈子擦著她的身體砸向被金剛鉆砸過的玻璃樓板,樓板應聲碎裂,砸向下層的魚缸。

魚缸破裂水沖出來,迅速淹向裸露的電纜線。舞廳音樂怪異變調,電線短路,燈光明滅,火花四濺,舞客們怪叫四散,亂哄哄往外跑。

方氏夫婦夾在舞客中往外走,老料和手下和影佐的隨從緊張地拔出槍。料總條件反射站起來,身子晃瞭晃,他努力往左邊邁瞭兩步,腳踩在水裡。他穿著膠底皮鞋,並沒有觸電,但是麻醉劑和酒精使他無法站立,金爺和小白相穿過混亂的舞客擠過來。老料看瞭一眼金爺,轟然摔倒,整個人撲向水面。

《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