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風的改變 第1章 魔法乍現

那天傍晚,我練完體操,吃完晚飯便睡著瞭。醒來時,已近午夜。穿過初春夜裡冷冽的空氣,我向加油站慢慢踱去。走在校園小徑上,身後刮起一股微風,好像在推著我一路前行。

快到熟悉的十字路口時,我放慢腳步。這時天空下起瞭毛毛細雨,顯得更加寒冷,溫暖明亮的燈光自辦公室流泄而出。透過蒙著白霧的窗子,我看見蘇格拉底正就著馬克杯在喝著什麼。我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兩種心情混雜在一起,使我心跳加速。

我低頭看著地上,穿過馬路,走近辦公室的門。風刮著我的後頸,我突然感到一陣寒意,隨即抬起頭來,卻見蘇格拉底站在門口凝視著我,像匹狼似的東嗅西聞。他似乎看穿瞭我,有關死神的回憶又浮現腦海,我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內在很溫暖、很慈悲,可是我也意識到在那雙黑色的眼睛後面,潛藏著某種強烈且不明的危險。

“你回來瞭,很好。”他溫和的聲音使我的恐懼霎時煙消雲散。他揮揮手,迎我進辦公室,我脫好鞋,才剛就座,加油站的服務鈴就響瞭。我拭去窗上的霧氣看出去,見一輛老普利茅斯車慢吞吞地開過來,有個輪胎已經沒氣瞭。蘇格拉底早已披著雨衣走到門外。我註視著他,有那麼一時半刻心裡直納悶,他怎會嚇到我呢?!

雨使夜色更加昏暗,我夢中驚鴻一瞥的黑衣死神影像又回到我的腦海;啪嗒啪嗒輕輕落在屋頂的雨聲,這時聽來也像是瘦骨嶙峋的手指正在死命敲打屋頂。我坐立不安,因為白天在體育館裡的激烈運動而感到有點疲倦,下個星期就要舉行體操聯盟錦標賽瞭,今天是賽前最後一天的苦練。

蘇格拉底打開辦公室的門,站在敞開的門口說:“出來,現在。”他話一說完就閃身離去。我穿好鞋站起來,透過霧氣看出去,蘇格拉底站在加油機旁,他的身子有一半籠罩在黑暗中,看起來像是穿著黑色的鬥篷。

辦公室這時好似堡壘,抵抗著黑夜,抵抗著外面的世界,而這世界就像鬧市的交通噪聲,正要開始折磨我的神經。我才不想出去呢。蘇格拉底在黑暗中再次對我招手示意,我隻好又一次向命運屈服,走瞭出去。

我謹慎小心地走向他,他說:“聽好,你感覺得到嗎?”

“什麼?”

“感覺!”

就在這時,雨停瞭,風似乎也變瞭方向。很奇怪,一陣暖風吹過。“蘇格拉底,是風嗎?”

“對,就是風,風正在改變,這表示你正面臨著轉折點,就是現在。你或許還沒有領悟到,說實話,我也沒有。不過,今晚對你來講的確是關鍵時刻,你離開,但是又回來瞭,而這會兒風正在改變。”他盯瞭我半刻,然後大步走回屋裡。

我隨他回屋,坐在沙發上。蘇格拉底靜靜坐在柔軟的褐色椅子上,紋絲不動,眼睛緊盯著我。他開口說話,那聲音強得足以穿透墻壁,又弱得能被三月的微風吹跑,他宣佈:“我現在必須做一件事,別害怕。”他站起來。

“蘇格拉底,你快嚇死我瞭!”我氣得都結巴瞭。他像搜尋獵物的老虎一般,緩緩走向我。

他望著窗外,查看是否有閑雜人等,然後屈膝蹲在我跟前,輕聲說:“丹,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我們得努力改變你的心智,你才能看清楚勇士之道?”

“記得,可是我真的不認為……”

“別害怕,用孔子說的一句話來安慰自己。”他含笑道,“‘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說完,他伸出雙手,溫和但堅定地放在我兩邊太陽穴上。

起先,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緊接著,我突然覺得腦袋正中央有一股越來越強的壓力在逐漸擴張。我耳鳴得厲害,接著又出現一種像是海浪拍岸的聲音。我聽見鈴聲響起,覺得頭好像快爆炸瞭。就在這時,我看見瞭亮光,內心霎時灑滿瞭明亮的光芒,我內在有什麼正要消逝,我很確定,而另一種莫名的什麼,則正在誕生!然後,亮光籠罩瞭一切。

我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蘇格拉底正喂我喝茶,輕輕搖晃著我的身體。

“我怎麼瞭?”

“這麼說吧,我處理瞭一下你的能量,打通瞭幾條新的脈絡。那些亮光不過是你的頭腦因為受到能量的洗禮所感受到的欣喜。結論是,你這一生已經對知識的幻象免疫瞭。從今以後,一般的知識恐怕再也不能滿足你瞭。”

“我不懂。”

“你會懂的。”他正色道。

我非常疲倦,我們默默喝著茶。然後,我起身告辭,夢遊似的走回傢。

第二天,我的課排滿瞭一整天,教授們喋喋不休,那些話在我聽來卻毫無意義,半點啟發性也沒有。在歷史課上,華生教授大談丘吉爾的政治直覺是如何影響戰爭的,我不再記筆記,卻在忙著吸收教室裡的色彩和質地,感覺周圍眾人的能量。教授的聲音遠比透過聲音所傳達的觀念有意思。蘇格拉底,你對我做瞭什麼?我的期末考試鐵定要完蛋瞭。

我走出教室,還在入神地觀察地毯的質地,這時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嗨,丹!好幾天沒見到你瞭。我每晚都打電話給你,你都不在傢,你躲到哪裡去瞭?”

“哦,嗨,蘇西,真高興又見到你。我一直在……用功。”她的話語在空中飛舞,我簡直聽不大懂,可是我感受得到她的情緒——傷心,夾雜著一絲憂慮。然而她神色自若,依舊笑容可掬。

“蘇西,我很想跟你多聊一下,可是我正要去體育館。”

“哎呀,我忘瞭。”我也能感覺得到她的失望。“好吧,不過,我們不久就會再碰面,對吧?”

“當然。”

“嘿,”她說,“華生教授講課很精彩吧?我很愛聽丘吉爾的事跡,很有意思,不是嗎?”

“呃,對,很精彩。”

“嗯,那麼再見瞭,丹。”

“再見。”

我轉身,想起蘇格拉底提到過我的“靦腆和恐懼”,也許他說對瞭,我和人相處時真的並不那麼自在,我從來就不確定自己要說什麼。

然而,那天下午在體育館,我確實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又重新活瞭過來,將全部的能量源源不絕地釋放而出。我肆意玩耍、擺蕩、跳躍,我是個小醜,是個魔術師,是頭猩猩。我從來沒有表現得那麼好,我的心智清明,覺得做什麼都得心應手,我的身體放松、柔軟、敏捷、輕盈。我還發明瞭一種一周半的後空翻,在後面的半周將身子一扭,變成滾動的動作。我在高高的單杠上蕩呀蕩的,然後一扭,做出兩周空翻。這兩種動作在美國都是創舉。

幾天後,體操隊飛到俄勒岡州參加體操聯盟錦標賽。我們贏瞭,打道回府,衣錦榮歸,可是我卻無法逃避糾纏著我的憂鬱心情。

我思考著自從那晚亮光迸發以來我所遭遇的種種,一如蘇格拉底所預測的,的確是有什麼發生瞭,但卻很恐怖,我一點也不喜歡。說不定,蘇格拉底表裡不一;說不定,他比我以為的更聰明,或更邪惡。

可是,我一踏進明亮的辦公室大門,看到他熱誠的笑容,這些念頭便煙消雲散。我剛坐下,蘇格拉底就說:“你準備好進行另一次旅程瞭嗎?”

“旅程?”我重復道。

“對,旅途、旅遊、旅行、度假,一場歷險。”

“不,謝瞭,我的衣著不適合。”

“胡說八道!”他吼道,聲音之大,使我們倆都不由得四下打量,看看有沒有路人聽到。“噓!”他高聲地說,“別那麼大聲,你會吵醒大傢。”

我趁著他表現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趕緊說:“蘇格拉底,我的生活變得沒有道理瞭,除瞭在體操場以外,我做什麼都不對。你不是應該幫我改善我的生活嗎?我本來還以為這是為人師者的職責呢。”

他開口要講話,但被我打斷:“還有一件事,我一直認為我們必須自己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沒有人可以告訴別人該如何生活。”

蘇格拉底拍瞭一下額頭,還翻瞭個白眼,一副認輸的樣子:“你這個笨蛋啊,我就是你道路的一部分。要知道,我並沒有從搖籃裡把你搶過來囚禁在這裡,你隨時都可以想走就走,請便。”他走到門口,打開門。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大轎車駛進加油站,蘇格拉底裝出英國口音對我說:“閣下,您的車備好瞭。”我一時恍惚,真以為我們要搭這輛車去旅行。我糊裡糊塗地走向轎車,想爬進後座,卻發現一張佈滿皺紋的臉——一個小老頭,摟著一個年約16歲的少女坐在車裡,那女孩大概是他從伯克利街上勾引來的。他像隻充滿敵意的蜥蜴,死命瞪著我。

蘇格拉底抓住我後背的毛衣,將我拖出車外。他一面關車門,一面道歉:“請原諒我這位小老弟,他從來沒坐過這麼漂亮的車子,所以一時鬼迷心竅。是不是這樣啊,小餘?”

我傻愣愣地點頭。“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盡量不動嘴唇,低聲問,但是他已經在洗車窗瞭。車子開走後,我尷尬得漲紅瞭臉:“蘇格拉底,你怎麼不攔住我?”

“老實說,挺好玩的,我沒想到你那麼容易就上當。”

我們在夜色之中,瞪視著對方。蘇格拉底咧嘴而笑,我則咬牙切齒,火氣上升。“我受夠瞭,我不想再跟在你旁邊扮演笨蛋瞭!”我大叫。

“可是你一直這麼勤於練習,差一點就要達到完美的境界瞭。”

我氣得轉身踢瞭一腳垃圾桶,然後跨著大步重重地往辦公室走去。忽然想起瞭什麼,我回頭大聲問他:“你剛才為什麼叫我小餘?”

“小餘是愚蠢的昵稱。”他說。

“去你的!”我邊說邊跑過他的身旁,要進辦公室,“好,我們就來進行你的旅程吧,無論你想給我什麼,我都能承受。我們要到哪裡?我要到哪裡?”

蘇格拉底深吸一口氣:“丹,這我無法告訴你,至少沒法用文字說明。勇士之道大部分都很微妙,未受啟蒙的人是看不見的。我一直讓你看清你自己的內心,讓你知道勇士有所不為的是什麼。這一點,你馬上就會明白。”

他領著我走進一個以前從來沒註意到的小房間,它藏在修車房的工具架後面,裡面鋪瞭張小地毯,還擺著一把笨重的椅子。這個角落舉目所見盡是一片灰色,我覺得一陣反胃。

“坐下。”他輕聲說。

“你先說明是怎麼回事。”我雙手交叉抱胸。

蘇格拉底嘆瞭口氣:“我是勇士,你是匹夫,現在讓你選:你是要坐下來,閉上嘴呢,還是要回到體操場的聚光燈下,忘瞭你曾經認識我?”

“你在開玩笑吧?”

“不是。”

我猶豫瞭一會兒,然後坐下。

蘇格拉底打開抽屜,拿出幾條長長的棉佈,把我綁在椅子上。

“你想怎樣,拷打我嗎?”我半開玩笑地問。

“不是,現在請安靜。”他邊說邊把最後一條棉佈綁縛在我的腰際和椅背,好像系飛機安全帶一樣。

“蘇格拉底,我們要飛行嗎?”我緊張地問。

“對,可以這麼說。”

他屈膝半蹲半跪在我面前,雙手捧住我的腦袋,拇指壓在我的眼窩上方。我的牙齒打顫,內急得要命,然而就在一剎那,我忘瞭一切。五彩燈光閃爍,我覺得自己聽得到他的聲音,卻聽不清楚,那聲音太遙遠瞭。

我們走在彌漫著藍霧的走廊上,我的雙腿在移動,卻沒有著地。四周皆是巨大的參天古木,古木變成樓房,樓房又變成巨石。我們爬上一個陡峭的峽谷,峽谷變成峭壁的邊緣。

霧散瞭,空氣凝結,青色的雲在我們腳下綿延,一路伸展至地平線上橘色的天空。

我的身體直打哆嗦,我想開口對蘇格拉底說些什麼,發出來的聲音卻含混不清。我顫抖得無法控制,蘇格拉底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他的手很暖,有種美妙的鎮定作用。我放松下來,他緊緊抓住我的臂膀,越抓越緊,接著猛然向前沖,沖出世界的邊緣,拉著我隨他而去。

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雲層消失瞭,我們懸掛在一個室內運動場的屋梁上,像兩隻醉醺醺的蜘蛛,在半空顫巍巍地擺蕩。

“哎呀,”蘇格拉底說,“計算有些誤差。”

“搞什麼鬼嘛!”我一邊嚷一邊掙紮著想再抓牢一點。我將身體往上奮力一擺,手腳並用抱住橫梁,大口喘氣躺在上面,心有餘悸。蘇格拉底已經敏捷地在我前方的梁木上坐好,我註意到,以他這一把年紀來說,他的身手真的很靈巧。

“嘿,你看,”我指著下方,“在舉行體操比賽!蘇格拉底,你瘋瞭。”

“我瘋瞭嗎?”他悶聲笑著,“看看是誰跟我一起坐在這上面的。”

“我們要怎麼下去?”

“這還用說嗎?怎麼上來的就怎麼下去。”

“我們是怎麼上來的?”

他搔搔頭:“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本來希望坐前排座位的,現在看來可能是票賣光瞭。”

我發出刺耳的笑聲,這整件事太荒謬瞭。蘇格拉底捂住我的嘴,“噓!”隨後他移開手,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哈哈哈!”我笑得更大聲,他再次捂住我的嘴巴。我平靜下來,卻覺得頭暈眼花,開始癡癡傻笑。

他以嚴厲的語氣低聲對我說:“這是趟真實的旅程,比你平常生活裡的白日夢還要真實,給我專心一點!”

這時,腳底下的情景的確吸引瞭我的註意,從這個高度往下看,觀眾匯集成五顏六色的點陣,像一幅閃閃發光、波紋起伏的點描畫。我看到體育場的中央有座突起的平臺,上面鋪瞭熟悉的藍色四方形地板運動墊,四周擺著各式各樣的體操設備。我的胃不由得起瞭反應,咕嚕叫瞭起來,我感覺到以往在比賽前那種緊張的心情。

蘇格拉底把手探進一隻小背包裡(這玩意打哪來的呀),遞給我一副雙筒望遠鏡,這時有位女選手走到地板上。

我調整望遠鏡,把焦點集中在這位體操選手身上,看出她來自俄羅斯。這麼說來,我們此刻正身處一場於某地舉行的國際表演賽。她步向高低杠時,我發覺自己聽得見她在自言自語!“這場地的傳音性一定很棒。”我心想,可是我看到她的嘴唇根本沒有在動。

我把望遠鏡頭迅速移到觀眾席,聽到許多聲音在吼叫,可是觀眾卻隻是安靜地坐著。我恍然大悟,不曉得什麼緣故,我正在聽他們內心的聲音!

我把鏡頭轉回到那位女選手,雖然我們語言不通,我卻能夠瞭解她的思緒:“要堅強……準備好……”我看到她在腦中把整套動作演練瞭一遍。

接著,我聚焦在觀眾席的一個男人身上,他穿著白運動衫,正以一位德國選手為對象大發春夢。另外有位顯然是教練的男士,全神貫註在即將表演的這位女選手身上。觀眾席間還有位女士也盯著她看,心裡想著:“美麗的女孩……去年不幸失手……希望她這次能有很好的表現。”

我註意到我接收到的並不是話語,而是感覺和想法,或安靜低沉,或清晰洪亮。因此,我能夠“聽懂”俄語、德語或隨便哪種語言。

我還註意到另一件事。這位俄羅斯選手在表演體操動作時,內心很寧靜。她完成動作,回到座位時,心念又動瞭起來。德國選手在做吊環動作時,還有美國選手在做單杠時,也都是如此。而且,表現最好的選手在成敗關鍵時刻,內心最為寧靜。

有位德國選手在雙杠上倒立、旋轉時,因為噪聲而分神,我察覺到他的註意力被引到噪聲那裡去,他心想:“那是什麼?”結果在最後一次空翻倒立時失手。

我像是具有心電感應能力的偷窺者,窺探著觀眾的內心。“我肚子好餓……得去趕11點的飛機……我肚子好餓!”然而一旦選手開始表演,觀眾的內心也靜瞭下來。

我破天荒頭一遭領悟到我為何如此熱愛體操。因為它能讓我得以暫時逃離嘈雜的內心,獲得神聖的喘息機會。在我旋轉、擺蕩和翻滾時,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瞭。我的身體在活動時,內心因為這寧靜的時刻而得以休息。

來自觀眾席的心聲好像音量過大的音響,越來越令人受不瞭。我放下望遠鏡,想讓它懸在胸前,可是我忘瞭系牢頸間的吊帶,望遠鏡直直地沖著正下方的一位女選手掉下去,我伸手想抓住它,一個不穩,差點也從橫梁上摔下去。

“蘇格拉底!”我低聲驚呼,他卻靜靜坐在那裡。我往下看時,望遠鏡卻不見瞭。

蘇格拉底咧嘴而笑:“與我同行時,事物運作的規則稍微有點不一樣。”

他消失不見,我則在空中翻滾,不是向下,而是向上。我隱約感覺自己好像一部倒著放映的瘋狂電影中的角色,從懸崖的邊緣倒退而行,下瞭峽谷,接著走進霧中。

蘇格拉底用濕佈擦拭我的臉。我遽然掉落,身子仍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

“怎麼樣?”他說,“旅行能增長見聞,不是嗎?”

“說的有道理。那麼,可以松開我瞭吧?”

“還不行。”他回答,手又伸向我的腦袋。

我大聲說:“不要,等一下!”就在這一瞬間,燈光暗瞭,一陣咆哮的狂風將我卷送到時空洪流中。

我變成瞭風,卻有眼有耳,眼能觀千裡,耳能聽八方。我吹拂過孟加拉灣一帶的印度東岸,掠過一個正忙著幹活的清潔女工。在香港,我在一位販賣上等佈料的商人身邊回旋打轉,這人正在跟顧客高聲討價還價。我從聖保羅的街道上呼嘯而過,吹幹在熱帶驕陽下打排球的德國觀光客身上的汗。

我哪裡都去過,我咆哮橫行過中國和蒙古,穿越俄羅斯遼闊、肥沃的土地;我遽然掠過奧地利的山谷和高地草原,飛過挪威的峽灣;我在巴黎的皮嘉爾區把垃圾吹上瞭天。我一會兒是陣旋風,掃過德州,一會兒又是和風,輕撫過俄亥俄州一位少女的秀發,她正考慮要自殺。

我體驗到各種情緒,聽到每一聲痛苦的呼喊和每一聲哄笑。每一種人性境遇都為我開放,我感覺到這一切,並瞭解這一切。

世界是心智的居所,心智比任何風旋轉得都快,心智在尋求解脫——想要從伴隨改變而來的困境,和在生死之間左右兩難的窘況中逃離——因此它尋找目的、安全感及歡樂,設法瞭解神秘。在每個地方,在每個人身體裡,都住著迷惑的心智,正在做痛苦的追尋。

現實永遠無法和他們的夢想相契合。幸福就在轉角處,他們卻從來沒有走到過那個角落。而這些的始作俑者,正是人們的心智。

蘇格拉底解開綁在我身上的佈條,陽光穿過修車房的窗戶照進我的眼中——這雙眼睛已看過無數事物——正噙滿淚水。

蘇格拉底扶我走進辦公室,我在沙發上躺下,渾身顫抖。我體會到自己再也不是那個幼稚自大的年輕人,幾分鐘、幾小時或幾天前,還曾坐在灰色的椅子上嚇得直發抖。我感覺自己十分衰老,我已見識到這世界的苦難、人類心智的狀態,我感到一股撫慰不瞭的哀傷,幾乎要哭出來。無處可逃。相反,蘇格拉底卻挺快活:“好吧,現在沒有時間玩遊戲瞭,我快下班瞭。小夥子,你何不慢慢走回傢,睡個覺?”

我站起來,沙發咯吱作響。我穿外套,卻把左手套進右手的袖子。我好不容易脫下外套,有氣無力地問:“蘇格拉底,你為什麼把我綁起來?”

“我看,不管你再怎麼虛弱,都還有力氣問問題。我把你綁起來,這樣你到處沖來撞去表演小飛俠時,才不會從椅子上掉下來。”

“我真的飛瞭嗎?”我又一屁股坐回沙發裡。

“姑且這麼說吧,那是想象中的飛行。”

“你是不是把我催眠瞭,還是諸如此類的?”

“不是你指的那種方式,絕對不比你平日所處的催眠狀態嚴重,其實你一直被自己迷亂的心智所催眠。”他大笑著,拿起他的背包(我曾在哪兒見到過),準備離開。“就讓你開心一下,解解你的迷惑吧。這世上有許多現實是平行存在的,我不過帶你進入瞭其中一個。”

“你怎麼辦到的?”

“有點復雜,下次再講吧。”蘇格拉底打個呵欠,像貓咪一樣伸個懶腰。我踉踉蹌蹌走出門,聽到身後傳來蘇格拉底的聲音:“好好睡,醒來的時候會有小小的驚喜哦。”

“拜托,不要再有什麼驚喜瞭。”我喃喃地說。在恍惚中走回傢後,依稀記得自己倒在床上,接下來便是一片黑暗。

藍色五鬥櫃上的發條鐘滴滴答答大聲走著,我被吵醒瞭。可是我並沒有發條鐘,沒有藍色五鬥櫃,也沒有這會兒正凌亂堆在我腳邊的厚棉被。然後我註意到,這腳也不是我的,太小瞭。接著,陽光穿透陌生的窗戶,傾瀉而入。

我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褪色的回憶快速湧上心頭,又迅即消失。

我的小腳丫踢開被子,跳下床,這時響起媽媽的喊聲:“丹,小乖乖,該起床瞭。”時間是1952年2月22日,我6歲生日那天。睡衣掉落地上,我一腳踢到床底下,然後穿著“獨行俠”內衣跑下樓。再過幾個鐘頭,我的朋友就要帶著禮物來瞭,我們要吃蛋糕、冰激凌,一定會開心得不得瞭。

當所有的生日會裝飾品都整理好,大傢全部回傢以後,我無精打采地玩著新玩具。我覺得無聊、疲憊,肚子又痛。我閉上眼睛,飄飄然進入夢鄉。

我看到每天都這樣一成不變地度過:上五天學,然後是周末,再上學,再過周末。夏天、秋天、冬天和春天。

幾年過去瞭,我成為洛杉磯的高中體操高手,待在體育館的時刻叫人興奮,體育館外的生活卻讓人失望。我僅有少數歡樂的時刻:在蹦床上跳躍的時候,或是在我的“勇士”汽車後座和菲莉絲依偎相擁的時候。菲莉絲是我第一位女友,曲線玲瓏。

有一天,傅雷教練從加州伯克利打電話給我,說要提供我大學獎學金。我迫不及待要去展開新生活。然而,菲莉絲並沒有像我那麼開心雀躍,我們開始為我即將離開的事起瞭爭執,終而分手。我心裡很難過,但我的大學計劃安慰瞭我。我很確定,不久以後,我的人生就要真正開始。

大學時光匆匆流逝,我是體操場上的常勝將軍,但在其他方面仍然乏善可陳。大學四年級時,就在奧運代表隊選拔賽前,我和蘇西結瞭婚。我們住在伯克利,我因為訓練忙得不可開交,甚至沒有時間和精力照顧我的新婚妻子。

最後的選拔賽在洛杉磯加州大學舉行,分數出籠時,我喜不自勝——我入選瞭!但是我在奧運會上的表現不如預期。回到傢鄉後,我逐漸默默無聞。

我的兒子誕生瞭,我開始感受到越來越重的責任和壓力。我找瞭一份賣保險的工作,占去瞭我大部分的時間。我似乎總是沒空陪傢人,不到一年,蘇西和我分居,最後她提出離婚。嶄新的開始,我暗自神傷地想著。

有一天,我不經意間看向鏡中的自己,頓覺40年光陰已經過去,我老瞭。我的人生都到哪兒去瞭?我靠著精神科醫生的協助戒除酒癮。我有過金錢、房子和女人,如今卻孑然一身。我很寂寞。深夜,我躺在床上,心裡納悶,兒子如今在哪兒呢?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瞭。蘇西還有那些曾與我共享昔日美好時光的朋友們,不知現在過得怎樣。

眼下,我坐在我最喜歡的搖椅上,喝著酒,看著電視,回憶往事,就這樣度過每一天。我看著孩子們在門外玩耍,想,我這一生算是過得不錯吧。我得到過所有向往的一切,但我為什麼悶悶不樂呢?有一天,有個在草地上嬉戲的孩子爬上我的門廊。一個友善的小男孩,一臉燦爛的微笑,他問我多大年紀瞭。

“我200歲瞭。”我說。

他咯咯笑道:“你騙人,你才沒有200歲。”說著兩手插腰。我也笑瞭,引起一陣咳嗽,以致年輕漂亮又能幹的護士瑪麗不得不請那孩子離開。等她幫我恢復正常的呼吸以後,我喘著氣說:“瑪麗,請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好嗎?”

“當然,米爾曼先生。”我並沒有看著她走開,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已經不再覺得欣賞婷裊生姿的倩影是人生一樂。

我獨自坐著,我這一生似乎始終都是自己一個人。我靠在搖椅上,努力呼吸。這是我最後的樂趣。不久以後,這種樂趣也將消失。我無聲痛哭,心想:“可惡!為什麼我的婚姻一定會以失敗收場?我本來可以采取什麼不同的方式,我本來可以真正去生活……”

我突然感受到一種攝人又惱人的恐懼,是我這一生中感受過的最可怕的恐懼。有沒有可能是我錯過瞭某樣很重要的東西,某樣原本可以使一切都不一樣的東西?不,沒有這個可能,我向自己保證。我大聲數出我的各項成就,恐懼卻沒有消失。

我緩緩起身,站在山居的門廊上,俯瞰城鎮。我想不透:我的人生到哪兒去瞭?生命究竟所為何來?是不是每個人……?“喔,我的心,它……啊,我的手臂,好痛!”我想大叫,卻無法呼吸。

我渾身發抖,緊緊抓住柵欄,手指關節用力得都泛白瞭。接著我的身體變得冰冷,我的心漸漸僵硬。我倒回椅子上,垂下頭去。痛苦倏地消失,眼前出現我從未見過的亮光,耳邊浮現從未聽過的聲音,影像在我身旁飄來飄去。

“蘇西,是你嗎?”我心中一個遙遠的聲音說。末瞭,所有的影像和聲音都化成一個光點,隨即消失不見。

我已找到此生唯一知悉的平靜。

我聽見一位勇士的笑聲。驚坐而起,歲月又湧回到我身上。我在自己的床上,在加州伯克利的公寓裡。我還在上大學,鬧鐘顯示現在是晚上6:25,我睡過頭瞭,課沒上,體操也沒練。我跳下床,照瞭照鏡子,摸摸仍然年輕的臉孔,松瞭口氣,不禁打瞭個哆嗦。那隻是夢——一場呈現瞭一生的夢,蘇格拉底所說的“小小的驚喜”。

我坐在公寓裡,凝視窗外,心裡亂紛紛的。這個夢栩栩如生,事實上,往事的部分完全準確,甚至連我遺忘已久的細節都正確無誤。蘇格拉底對我說過,這些旅程是真實的,那麼這次夢中的旅程也預言瞭我的未來嗎?

我匆匆趕到加油站。他一進來我就問道:“蘇格拉底,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這你比我更清楚。那是你的一生,而不是我的。”

“蘇格拉底,”我朝他伸出手,“我的一生會那樣嗎?如果真的是那樣,我看不出來這種人生有什麼值得活下去的。”

他很慢很輕柔地開口瞭,每次當他要我特別留心他所說的話時,就會這樣。“對於過去,我們有不同的詮釋,並且,也有不少能改變現狀的方法。同樣,我們有很多種可能的未來,你所夢見的是最可能發生的那一種——要是你沒有認識我,就一定會走向這個未來。”

“你的意思是說,假如我那天晚上錯過瞭加油站,並沒有進來的話,我的未來就會像這場夢?”

“非常有可能,到目前還是有這個可能的。不過,如果你選擇改變現狀,你就可以改變未來。”

蘇格拉底泡上茶,把他的馬克杯輕輕放在我的杯子旁邊,動作優雅,不慌不忙。

“蘇格拉底,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想這件事。我這幾個月來的生活就像一本虛幻的小說,你懂我的意思嗎?有時候,我巴不得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在這裡與你一起共度的神秘生活、這些夢和旅程令我吃不消。”

蘇格拉底深深吸瞭一口氣,像有什麼很重要的事即將發生一樣。“丹,等你慢慢準備好時,我會提高對你的要求。我向你保證,你會希望脫離你所知道的生活,選擇看起來更吸引人、更舒適、更‘正常’的別樣生活。不過,現在就這麼做的話會鑄成大錯,嚴重性會遠遠超乎你的想象。”

“但是從你呈現給我看的事物中,我確實看見瞭真意。”

“也許是這樣,不過你仍然具有善於自我欺騙的驚人能力,所以,這就是你需要夢見自己人生的原因所在。當你情不自禁想要逃開,去追尋你的幻想時,請別忘瞭你的夢境。”

“別替我擔心,我應付得瞭。”

要是我當時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我會閉上我的嘴。

《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和平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