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行幸

源氏太政大臣無微不至地替玉鬘打算:如何可以使她前途幸福。然而他心中那個“無聲瀑佈”[2]使得玉鬘悲傷憂惱。紫姬早就推量,果然不出所料。此事可使源氏蒙受輕薄的惡名。他自己也曾反省:內大臣秉性直率,無論何事都察察為明,小小的不滿也不能容忍。萬一他查明此事,便不加斟酌,公然以女婿相待,則我安得不被天下人取笑?

是年十二月,冷泉帝行幸大原野。舉世騷動,萬人空巷。六條院的女眷也都出來觀光。禦駕於卯時出宮,由朱雀門經五條大街,折而向西。道旁遊覽車接踵,直到桂川岸邊,稠密無有空隙。天皇行幸,並不一定鋪張,但此次規模異常盛大:諸親王、諸公卿都特別用心,把馬匹和鞍子整飾得十分漂亮。隨從和馬副都選用容貌端正、身材等高的人,給他們穿上美麗的衣服。因此氣象壯麗,迥異尋常。左右大臣、內大臣,以及納言以下諸臣,當然全體隨駕。自殿上人以至五位、六位的官員,一律許穿塵色官袍[3]及淡紫色襯袍。

天上撒下點點小雪,使得一路上天空的景色也很艷麗。諸親王、諸公卿中善於鷹獵[4]的人,都預先置備式樣新穎的狩獵服裝。六衛府[5]中養鷹的官員,其服裝更為世人所難得見到:各人各有一種染色的花紋,光怪陸離,異乎尋常。

婦女們不甚懂得鷹獵之事,隻因難得見到,而且光景好看,所以爭先恐後地觀賞。其中也有身份微不足道的人,乘著蹩腳的車子,半路上車輪損壞瞭,正在周章狼狽。桂川上的浮橋旁邊,也有許多風流瀟灑的高貴女車,正在徬徨著找尋停車之處。

天上撒下點點小雪,使得一路上天空的景色也很艷麗。諸親王、諸公卿中善於鷹獵的人,都預先置備式樣新穎的狩獵服裝。六衛府中養鷹的官員,其服裝更為世人所難得見到:各人各有一種染色的花紋,光怪陸離,異乎尋常。

玉鬘也乘車出來觀光。她看到瞭競賽新裝的許多達官貴人的容貌風采,又從旁窺看冷泉帝穿著紅袍正襟危坐的端麗姿態,覺得畢竟無人比得上他。她偷偷地註目觀看自己的父親內大臣,果然服飾輝煌,相貌堂堂,而又春秋鼎盛。然而畢竟平平。他在臣下之中,固然比別人優越,但看瞭鳳輦中的龍顏之後,別的人都不足觀瞭。至於青年侍女們所贊頌為“美貌”“俊俏”而死命地戀慕的柏木中將、弁少將、某某殿上人之類的男子,更是毫無可取,不入玉鬘眼中,隻因冷泉帝的相貌確是優美無比的。源氏太政大臣的相貌酷肖龍顏,竟無半點差異。不過恐是心情所使然,似覺冷泉帝更有威嚴,光采咄咄逼人。如此看來,這種美男子都是世間難得看到的。玉鬘看慣瞭源氏及夕霧中將等的美貌,以為凡是貴人,相貌都很漂亮,都與常人相異。今日始知別的貴人雖然身穿盛裝,但相形之下姿色全消,令人幾疑為醜漢,但覺他們眼睛鼻子都生得異樣,個個都被殘酷地壓倒瞭。

螢兵部卿親王也隨駕。髭黑右大將神氣十足,今日的裝束也十分優美,身背箭囊,隨侍在側。此人膚色黝黑,髭須滿臉,樣子非常難看。其實男子的相貌,怎麼能同盛妝的女子相比較呢?在男子中求美貌,真乃無理之事。年輕的玉鬘看不起髭黑大將等人。源氏打算送玉鬘入宮去當尚侍。曾經征求她的意見。但玉鬘想道:“尚侍是怎麼一回事呢?入宮等事,我想也不曾想過。怕是很痛苦的吧。”她遲疑不肯答應。但今天看到瞭冷泉帝的相貌,她又想道:“不要承寵,隻當一個普通宮人,得侍禦前,倒是很有意趣的吧。”

冷泉帝來到大原野,停瞭鳳輦。諸親王、公卿走入平頂的帳幕中去進餐,並脫下官袍,改穿常禮服或獵裝。此時六條院主人進呈酒肴及果物來瞭。源氏太政大臣今日本當隨駕,冷泉帝亦早有示意,但因正值齋戒,未能奉旨。冷泉帝收瞭進呈諸品,便令藏人左衛門尉為欽使,將穿在樹枝上的一隻雉雞[6]賜與源氏太政大臣。此時有何天語傳達,為避免煩瑣,恕不記述。禦制詩篇如下:

“小鹽山積雪,雉子正於飛。

欲請循先例,同來看雪霏。”[7]

太政大臣隨駕行幸野外,大約是古有先例的吧。源氏接得欽使賜品,誠惶誠恐,便款待他。答詩雲:

“小鹽山積雪,美景在松原。

自古常行幸,今年特地歡。”[8]

作者將當時所聞此種情況歷歷回憶,並記錄下來,深恐不免誤謬。

次日,源氏寫信給玉鬘,其中有言:“昨日你拜見瞭陛下麼?入宮之事,想必已經同意?”寫在白色紙上,措詞很懇切,並無色情之談,玉鬘看瞭甚為滿意。她笑著說:“呀!多麼無聊啊!”但她心中想道:“他真會猜量我的心情呢。”回信中說:“昨日

濃蔭薄霧兼飛雪,

隱約天顏看不清。

諸事皆甚渺茫也。”紫姬也看瞭這回信。源氏對她說道:“我曾勸她入宮。但秋好皇後在名義上也是我的女兒,玉鬘倘使得瞭恩寵,對秋好有所不便。再則,倘向內大臣說穿瞭,作為他的女兒入宮,則弘徽殿女禦也在宮中,姐妹爭寵,亦非所宜。因此猶豫不決。一個青年女子入宮,如果承寵無所顧忌,則窺見天顏之後,恐怕不會無動於衷吧。”紫姬答道:“別胡說!即使看見皇上相貌長得漂亮,一個女子自己發心入宮,也未免太冒失瞭。”說罷笑起來。源氏也笑著說:“哪裡的話!要是你,恐怕早就動心瞭呢!”他給玉鬘的回信是:

“天顏明朗如朝日,

不信秋波看不清。

仍望下一決心。”他不斷地勸她。

源氏想起:必須先替玉鬘舉行著裳儀式。便逐步置辦種種精美的用品。凡舉行儀式,即使主人不想鋪張,也自然會辦得隆重堂皇。何況此次打算趁此機會向內大臣揭穿實情。因此置備各種物品,異常精美豐富。著裳儀式的日期,預定在明年二月內。

大凡女子,即使名望甚高,且已到瞭不能隱名的年齡,但在為人女兒而閉居深閨的期間,不去參拜氏神[9],不把姓名公表於世,亦無不可。因此玉鬘糊裡糊塗地度送瞭過去的歲月。但如今源氏發心送她入宮,則以源氏冒充藤原氏,便要違背春日神[10]的意旨。所以此事畢竟不能隱瞞到底。更有討厭的事:外人以為冒領女兒,別有用意,因而惡名流傳於後世,實甚可慮。倘是身份低微的人,則照現今流行的習慣,把姓氏改換,事甚容易。但源氏傢裡未便如此。他左思右想之後,終於下瞭決心:“父女之緣畢竟是不能斷絕的。既然如此,還不如由我自動告知她父親吧。”便寫一封信給內大臣,請他在著裳儀式中擔任結腰[11]之職。可是太君從去年冬天起,患病在床,至今尚未見愈,內大臣心緒不寧,未便參與典禮,辭謝瞭源氏的請求。夕霧中將也晝夜在三條邸服侍外祖母,無心顧問其他事情。時機不佳,源氏頗感為難。他想:“世事無常,萬一太君病亡,玉鬘這孫女應有喪服,若裝作不知,則罪孽深重。我還不如當她在世之時將此事表白瞭吧。”他打定主意,便赴三條邸問病。

源氏太政大臣現在威勢比前更加隆盛,即使是微行,排場之大也不亞於行幸,越來越光采瞭。太君看瞭他的風度,覺得這個人不像塵世間的凡人,心中贊嘆不已。因此病苦也忽然減除,坐起身來。她將身體靠在矮幾上,雖然羸弱,亦頗健談。源氏對她說道:“太君的貴恙並不很重呢。夕霧過分憂慮,向我輕事重報,我以為不知怎麼樣瞭,非常擔心。拜見之後,不勝喜慰。我近來隻要沒有特別要事,宮中也不去,好像不是一個在朝供職的人,天天籠閉在傢中。因此萬事都很生疏,也懶得出門。比我年紀更大的人,也能駝腰曲背地東來西去,古往今來,其例不少。我卻奇怪,大約是本性糊塗之外又添上瞭懶惰吧。”太君答道:“我知道我害的是衰老病,已經病瞭很久瞭。今春以來,一點也不曾好轉,以為不能再見到你,心甚悲傷。今日得見,我的壽命也可稍稍延長瞭。我現在已經不是貪生怕死的年齡瞭。每次看見別人喪失瞭親愛的人而獨自留在世間茍延殘喘,總覺得乏味。所以我也準備早點動身。無奈中將[12]對我無比親切,異常關懷,為我的病真心擔憂,因此我也顧東顧西,留在世間,一直拖延到今朝。”她說時哭泣不住,聲音顫抖,令人聽瞭覺得可笑。但這確是實情,真是怪可憐的。

兩人共話今昔種種事情,源氏乘間說道:“內大臣想必天天都來探望,一天也不間斷吧。倘得乘此機會和他見面,我真高興呢。我有一事想告訴他,然而沒有適當機會,會面也不容易,叫我好心焦啊。”太君答道:“他麼?大約是公事太忙,或者是對我不甚關心之故吧,並不常常來訪。你想告訴他的,是什麼事情呢?夕霧對他確曾懷恨。我曾對他說:‘此事發生之初,情況雖然不明,但你現在厭惡他們,硬把二人隔絕,並不能挽回已經流傳的聲名,反教人紛紛議論,當作笑柄。’但這個人從小有個脾氣:凡事一經想定,很不容易改變。因此我也沒有辦法。”她以為源氏要告訴內大臣的是關於夕霧與雲居雁之事,所以如此說。源氏笑道:“此事我也聽到過,以為事已如此,內大臣或許不再幹涉,慨然允許瞭。因此我也曾經婉言勸請玉成其事。但我看見他異常嚴厲地申斥他們,便痛自後悔:我又何必插嘴呢!我想:萬事都可設法洗清,此事難道不能洗刷,使它恢復原狀麼?不過在這惡濁可嘆的末世,要等待能夠徹底洗清的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無論何事,在這末世總是越來越壞,越差越遠。我聽見內大臣為找不到好女婿而生氣,對他很同情呢。”接著又說:“我要告訴內大臣的,卻是另一件事:有一個應該由他撫養的女兒,由於弄錯情況,偶然被我找到瞭,撫養在我傢裡。當初並不知道弄錯,所以我也不曾強要查明實際情況,隻因我傢子女稀少,所以即使冒充,我也覺得有何不可,就容許瞭她。我也沒有好好撫養她,一直過瞭許多年月。但不知皇上何以聞知此事,曾經對我談及。他說:‘宮中沒有尚侍,內侍所的典禮常有怠慢。下級女官前來供職時,亦無人指導,以致秩序紊亂。現有在宮中服務多年的典侍二人,以及其他相當人員,頻頻前來請求,指望擔任此職。但經嚴格考查,均非適任之才。故仍須依照古來慣例,選用門第高貴、人望隆重、而對私傢之事不須兼顧之人。當然也可不拘門第,專以賢能為標準而選擇,使她因多年勞績而升任為尚侍。然而這類人現在也沒有。因此還得從聲望高貴的人傢選出。’他暗中向我示意,要選我所找到的女兒,我又安可認為不當呢?凡女子入宮服務,不論出身高下,總須按照自己身份而立志就職,方為具有高明的見解。倘隻辦表面公事,司理內侍所事務,掌管本職行政,這就枯燥無聊,缺乏風趣瞭。但又豈可一概而論,萬事全靠本人能耐。我決心送她入宮為尚侍,將此意告訴她時,乘便問問她的年齡,始知這女子確是內大臣所尋找的人。此事如何辦理,我很想和內大臣談談,作個決定。然而沒有機會,不能和他會面。因此我就寫一封信給他,請他擔任著裳儀式中結腰之職,以便當場向他表明。但他以貴體違和為由,謝絕我的請求。我也覺得時機不便,遂將著裳儀式作罷。但現在看見太君病已好轉,我又想依照原來計劃,乘機向內大臣說明。務請太君將此意傳告內大臣為感。”太君答道:“唉,這是怎麼一回事呀?內大臣那邊,有各種各樣的人自稱女兒而來投靠,他來者不拒,都收留著。剛才你說的那個女子,心中有何打算而將錯就錯地來尋著你呢?以前早已有過消息,因而她來找你的麼?”源氏說:“此中有個緣故,內大臣自然詳細知道。隻因是個微賤平民所生的女兒,如果宣揚開去,深恐引起世人惡評,所以我對夕霧也不曾詳細說明。務請勿將此事泄露。”他請太君保密。

內大臣邸內,也傳來瞭太政大臣訪問三條邸的消息。內大臣吃驚地說:“太君那邊人手稀少,招待這貴人很吃力吧。款待前驅人等,安排貴賓座位,恐怕都沒有幹練的人。夕霧中將想必也來的。”便派諸公子及平素親近的殿上人等赴三條邸幫忙,吩咐道:“果物酒肴等,務須殷勤供奉,不可怠慢。我自己本應同去,深恐反而嘈雜,所以作罷。”正在此時,太君派人送信來瞭。信中說:“今日六條院大臣來此問病。此間仆從稀少,設備簡陋,深恐屈辱貴賓。務望即刻來此,但勿言接我通報。見面之後,有要事相告雲。”內大臣想:“什麼要事呢?想必是為瞭雲居雁之事,夕霧向他們哭訴吧。”又想:“太君年邁,在世之日無多瞭。她屢次勸我玉成此事。如果源氏肯出一言,善意相懇,我倒不好意思拒絕瞭。隻是夕霧冷酷無言,教我看瞭很不快意。今後倘有適當機會,我就裝作遵命的樣子,允許瞭他們吧。”他推想源氏與太君二人同心,合力相勸,那時更不好意思拒絕瞭。然而又想回來:“哪裡!豈有讓步之理!”如此忽然變卦,可見他的性情異常頑固。終於他想:“不過太君已有信來,源氏太政大臣正在等候我去會面。我若不去,兩方都對不起。我且前往,察看情況,隨機應變吧。”他想定瞭,便把衣服穿得特別講究,吩咐隨從人等不可大肆聲張,徑向三條邸而去。

內大臣由眾公子簇擁而行,給人以威武堂皇、重實可靠的感覺。他身材修長,肥瘦適度。由於前世積德,面貌和步態都十足具有大臣之相。他身穿淡紫色裙子,上罩白面紅裡的襯袍,衣裾極長。故意裝出悠閑自得的模樣,令人見瞭覺得光艷奪目。六條院太政大臣則身穿白面紅裡的中國綾羅常禮服,內襯當時流行的深紅梅色內衣。那無拘無束的貴人模樣,其美更是無可比擬。他身上仿佛發出光輝,內大臣的嚴裝盛飾,到底比不上他。內大臣傢許多公子,個個眉清目秀,聚集在父親身邊。內大臣的異母弟,現今稱為藤大納言、東宮大夫的,也都相貌堂堂,此時也來問病。此外還有許多聲望高貴的殿上人,並不宣召,自動前來。又有藏人弁、五位藏人、近衛中少將、弁官等,花花綠綠的十餘人,也聚集於三條邸,光景甚是熱鬧。等而下之,五位、六位的殿上人,以及尋常人員,不計其數。太君設筵款待,酒杯頻傳,諸人皆醉,大傢稱頌太君福德無量。

源氏太政大臣與內大臣難得會面,相見之下,回思往事,共談多年以來彼此情況。在疏闊的期間,些微之事也要爭執。但今天敘晤一堂,各人回憶過去種種風流韻事,便照舊撤去隔閡,暢談今昔之事和各人近況。不覺日色漸暮,互相頻頻勸酒。內大臣說:“今天我倘不來奉陪,便成失禮。但倘知道駕到,因未奉召喚而不來,則更當受呵斥瞭。”源氏答道:“我才是當受呵斥的。我的恨事甚多呢。”話中似有含蓄。內大臣猜想他要談雲居雁的事瞭,覺得麻煩,便默不作聲。源氏繼續說:“我們二人自昔以來,不論公事或私事,都心無隱藏,不論大事或小事,都互相聞問。好像鳥的左右兩翼,協力輔佐朝廷。到瞭後來,常常發生違背當初本意之事。然而這都是內部的私事。根本的志望並不移變。不知不覺之間,大傢添瞭年齡。回想往昔之事,不勝依戀之情。近年以來,難得見面。我等職位既高,凡事遂多限制,不能隨便行動,亦是理之當然。但你我誼屬至親,不妨略減威儀,隨時惠然來訪。我常以不能如願為恨也。”內大臣答道:“從前我等的確太親近瞭。甚至任情放肆,不拘禮節。常蒙開誠相待,心無隱隔。至於輔佐朝廷,我不敢與你相並,似鳥之左右兩翼。幸蒙鼎力提拔,使我這庸碌之材,亦得身居高位,此恩無時或忘。惟年齡既積,自然萬事都不能起勁耳。”他表示抱歉。

源氏乘此機會,婉轉其詞地向他說出瞭玉鬘之事。內大臣聽瞭,感慨地說:“唉,此人真可憐,此事太稀奇瞭!”說著就哭起來。後來又說:“當時我很擔心,曾經四處尋訪。其間不知因何機緣,由於憂愁不堪,曾將此事向你泄露。現今我已成為略有地位之人,想起當年浪跡人間,生下許多蕪雜的子女,一任他們流落在各處,實在有傷體面,而且甚是可恥。設法把他們收回傢來一看,又覺得很可憐愛。我首先想起的正是這個女兒。”說到這裡,回憶起瞭從前雨夜品評時任情不拘地所作的種種評語,時而哭泣,時而嬉笑,兩人都無所顧忌瞭。夜色已深,各自準備回傢。源氏說:“今天在此相會,回想起遙遠的少年時代舊事,教人眷戀往昔,難於堪忍,我竟不想回去瞭。”源氏平素並不十分感傷,此次想是酒後之故,欷歔地哭起來。太君更不必說,她看見這女婿相貌比前更好、權勢比前更大,便想起瞭女兒葵姬,痛惜她的早死,不勝悲傷,也抽抽噎噎地哭起來,眼淚淌個不住。那尼姑打扮的姿態特別令人感動。

雖有此好機會,源氏並不談起夕霧之事。因為他估計內大臣不會同意,冒昧開口,自討沒趣。而在內大臣呢,看見對方絕不談起,也就不肯自動提出,這件事終於照舊悶在心裡。臨別他對源氏說:“今夜本當親送回府,但突然如此,深恐惹人疑怪,故恕不相送。今日有勞大駕,改日自當趨前道謝。”源氏便和他相約:“尚有一言:太君清恙已大見好轉,前日奉懇之事,務請慨允,準時出席。”兩人面上都帶喜色,分別啟駕返邸,仆從奔走呼喚,氣勢十分雄大。內大臣的隨從人等想道:“今日不知有何大事。兩位大臣難得會面,我傢大臣面色特別愉快。莫非太政大臣又把什麼政權讓與他瞭?[13]”他們都在瞎猜,誰也想不到玉鬘之事。

內大臣突然聞此消息,急欲一見此女,心情忐忑不安。他想:“如果立刻接她回來,以父親身份對待她,亦恐有所不便。況且推想源氏尋獲她時的初心,生怕不見得清白無私而肯慷慨地歸還我。隻因對各位高貴的夫人有所忌憚,未便公然將她歸入妻妾之列。而偷偷地寵愛她,又恐引起世人非議,因此向我言明瞭吧。”他覺得不快,但又想:“這也算不得缺憾,即使我特地將女兒送與源氏太政大臣為妾,也有什麼不體面呢?不過太政大臣要送她入宮,深恐弘徽殿女禦見嫉,這倒是很沒趣的。但歸根結底,總不能違背太政大臣的意旨。”他心中作種種思量。這是二月初頭的事。

二月十六日春分,是個黃道吉日。據陰陽師勘查報道,十六日前後都無好日子。此時太君的病正值好轉。源氏便趕緊準備著裳儀式。他照例來到玉鬘房中,詳細告訴她:前日如何向內大臣言明;行儀式時應有何種註意事項。玉鬘覺得他這一片誠心,比生身父親更加親切,心中不勝喜悅。此後源氏又把玉鬘的實情悄悄地告訴瞭夕霧中將。夕霧恍然大悟:“原來事情這樣奇離!怪不得大風那天我窺見那種景象。”他覺得玉鬘的相貌比他所苦戀的雲居雁更加美麗,便出神地回想她的面影,深悔以前沒有想到,不曾向她求愛,真乃迂闊之至。然而他又覺得對雲居雁變節,乃忘情負義之事,便又打消此心。此人之忠實誠可贊嘆。

到瞭著裳儀式那一天,三條邸的太君悄悄地派一個使者前來送禮。雖然時日匆促,但她所備辦的梳具箱等禮品,非常精美而體面。並附一信給玉鬘:“我乃尼僧之身,恐有不吉之嫌,本來不該參與慶祝。雖然如此,但我之長壽,想來值得教你模仿。你的身世,我已詳悉,使我不勝眷戀。若無一言相祝,豈非不合情理?不知你意如何?

玲瓏玉梳盒,兩面有深情。

是我親孫子,莫教離我身。”[14]

此信古色古香,字跡則甚顫抖。送到之時,正值源氏太政大臣來此指示儀式中種種事宜。他就看信,看畢說道:“這真是古風的書簡,可惜字寫得太吃力瞭。她早年擅長書法,年紀一大,筆力就異常衰弱,顫抖得厲害呢。”他反復看瞭幾遍,又說:“這首詩和玉梳盒貼切之極!三十一個字母之中,和玉梳盒無關的很少。真不容易啊!”說罷,吃吃地笑起來。

秋好皇後送的禮品,是白色女衫、唐裝女袍、襯衣,以及梳妝用具,都精美無比。又照例添送裝香料的瓶,裝的是中國香料,香氣異常濃烈。其他諸夫人,各出心裁,贈送衣服等物,連侍女們所用的梳子、扇子等,也都式樣美好,無疵可指。這幾位夫人都具有高雅的趣味,對於各種事物,都爭乖競巧,故所贈禮品,無不異常精致。住在二條院東院內的幾位夫人,聞知六條院舉辦著裳儀式,自知無分參與慶祝,都默不作聲。獨有常陸親王傢的小姐末摘花,異常循規蹈矩,凡有儀式,決不放過,頗有古人風度。她想:“如此盛典,豈可置若罔聞?”便按照陳規送禮。這也是一片好心。她所送的是寶藍色常禮服一件,還有暗紅色或某某色的,總之是前代人所珍貴的顏色的夾裙一條,以及泛白瞭的紫色細點花紋禮服一件。這些衣服裝在一隻很講究的衣箱內,包紮得非常仔細而美觀,派人送與玉鬘。並附信雲:“我乃微不足道之人,本來不該僭越。但際此盛大典禮,不能默默無所表示。微禮異常菲薄,可請轉賜侍女。”措詞倒很像模像樣。源氏看瞭,想道:“真討厭啊!她又來瞭……”連自己都臉紅瞭。他說:“這真是個異常古板的人。這樣見不得人面的人,默默地躲在傢裡才是。這樣做畢竟是出醜的。”又對玉鬘說:“你該給她一封回信。否則她要見怪。回想當年,她的父親常陸親王非常疼愛她呢。我們對她倘比別人輕視,太委屈瞭她。”看看她所贈的禮服,但見衣袂上題著一首詩,詠的老是“唐裝”[15]

“素日不親君翠袖,

我身多恨惜唐裝。”

她的書法,從前就很拙陋,現在越發萎縮,竟像刀刻一般生硬。源氏看瞭很不快,覺得惡劣不堪,說道:“她作這首詩,煞費苦心呢。況且現在侍從之類的侍女已經不在她身邊,無人能幫她忙。真是虧她的瞭。”他覺得可笑,接著又說:“好,我雖然很忙,讓我來作答詩吧。”他一面怒氣沖沖地寫,一面又說:“這種怪事,真是別人所意想不到的。其實大可不必啊!”寫的是:

“唐裝唐裝又唐裝,

反來復去詠唐裝。”

寫畢說道:“她非常認真地愛用這兩個字,我也來用用吧。”把詩給玉鬘看。玉鬘看瞭,嫣然一笑,說道:“啊呀,太刻毒瞭!這不是嘲弄她麼?”她困惑不解。此種無聊之事甚多。

內大臣在未知實情以前,對玉鬘的著裳儀式漠不關心。突然知道實情以後,急欲早點看看自己的女兒,等得很不耐煩,所以當天一早就來到瞭。儀式的排場,比一般規定的更加體面。內大臣看見源氏太政大臣用心如此周到,覺得深可感謝,同時又覺得有些乖異。到瞭亥時,請內大臣進入玉鬘簾內。規定的設備當然應有盡有;簾內的座位尤為華麗無比。安排起華筵來,燈火比平常更加明亮,可見招待特別豐盛。內大臣很想與玉鬘共話,然而今宵太唐突瞭,未便交談。替她的腰帶打結的時候,臉上顯出悵惘不堪的神情。源氏對他說道:“今宵不談往事,請你裝作一概不知的模樣。為欲掩飾不知實情者的耳目,我們隻當作世間普通的著裳儀式可也。”內大臣答道:“承蒙關懷如此周到,無言可以答謝。”於是舉杯共飲。內大臣停杯言道:“隆情厚誼,世無其例,使我感謝不盡。惟籠閉至今,一向瞞我,又教我不得不恨啊!”遂吟詩雲:

“漁人遭禁閉,久隱在磯頭。

今日方浮海,安能不怨尤?”[16]

他終於不能自制,在人前流下淚來。玉鬘因諸大臣聚集簾內,羞澀不能作答。源氏答道:

“長年飄泊後,寄跡渚邊頭。

藻屑誠微賤,漁人不要收。[17]

這怨尤未免太無理瞭。”內大臣也說:“誠然誠然。”此外無言可說,就走出簾外去瞭。

此時諸親王以下諸人,悉數集中在簾外。其中有許多是戀慕玉鬘的人。他們看見內大臣入內久不退出,不知為瞭何事,大傢都在疑訝。隻有內大臣的公子柏木中將及弁少將,約略知道實情。兩人想起瞭以前偷偷地向玉鬘求愛之事,深悔不該,且喜未成事實。弁少將向柏木耳語:“幸虧不曾公開!”柏木答道:“源氏太政大臣脾氣特異,愛幹奇離古怪之事。恐怕他想同秋好皇後一般對待她吧?”兩人各述己見,源氏全都聽到。他對內大臣說:“暫時還得請你小心處理,以免引起世人譏評。尋常之人,萬事都可放心,即使胡行亂為,亦不受人註目。但我的事情與你的事情,會引起世人種種議論,以致平添煩惱。此次之事,情節奇離,非尋常可比。務請鄭重從事,慢慢地使外人逐漸看慣,方為妥善。”內大臣答道:“此事如何辦理,自當悉聽尊命。此女年來多蒙垂青,得在慈蔭之下托庇長成,足見前世因緣不淺!”源氏賞賜玉鬘的禮品,其豐盛自不必說。贈送來賓的福物及謝儀,按照各人身份,但比定例更為隆重。隻是內大臣前曾以太君患病為由而辭謝結腰,故此次不曾舉行大規模的管弦之會。

螢兵部卿親王認真地求婚瞭:“著裳儀式現已完成,更有何辭可以推托?……”源氏答道:“皇上前曾示意,要她入宮任尚侍之職,現正奏請免征。須待復旨到後,再行決定其他事宜。”內大臣在燈光之下約略見過玉鬘一面,總想再見一次才好。他想:“此女倘有缺陷,太政大臣不會如此重視。”因此越發戀戀不舍瞭。現在他回想起從前做的那個夢[18],方知確有征驗。他隻對弘徽殿女禦說出實情。

內大臣嚴守秘密,暫時勿使外人聞知此事。但搬嘴弄舌,乃世人常習,此事自然泄露於外,漸漸傳遍世間,那位口沒遮攔的近江君也聽到瞭。她來到弘徽殿女禦面前,正值柏木中將和弁少將在座。她毫無顧慮地言道:“父親又找到瞭一個女兒呢。啊呀,此人真好福氣啊!不知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所以兩位大臣都如此看重。聽說她的母親出身也很微賤呢。”女禦聽瞭很難過,一聲不響。柏木中將對她說道:“兩位大臣都看重她,總是有緣故的。我倒要問:你從哪裡聽到這些話,這樣突如其來地說出來?謹防被快嘴快舌的侍女們聽見啊!”近江君恨恨地答道:“哎呀,你不要多嘴!我全都知道瞭。她要入宮去當尚侍呢。我早就來此供職,正為瞭想蒙照顧,推薦我入宮去當尚侍。所以連普通侍女們所不屑做的事,我也都起勁地去做。女禦不推薦我,太無情瞭!”說得大傢都笑起來。柏木便揶揄她:“尚侍倘有缺額,我等都希望去當呢[19]。你也來搶,太不客氣瞭。”近江君生氣瞭,答道:“像我這種微不足道的人,本不該參加在你們這些貴公子中。都是中將不好,多事地接我進來,教我在這裡給人嘲笑。原來這裡是尋常人不能進來的王府!可怕可怕!”說著退向後面,眼睛註視這邊。樣子並不可惡,然而怒氣沖沖,兩眼倒豎。柏木中將聽瞭她這話,覺得確是自己錯誤,隻得板起面孔,一言不答。弁少將賠著笑臉對她說道:“你在此供職,忠誠無比,女禦決不忽視。請你放心吧。看你那模樣,即使堅硬的巖石,也能一腳踢成雪粉[20]。可知不久自有如意稱心的一天。”柏木中將接著說:“照你這樣子,不如籠閉在天上的巖門[21]裡,倒可平安無事。”說過便走瞭。近江君咿咿呀呀地哭起來,叫道:“連這些人都看我不起瞭!隻有女禦真心愛我,所以我在這裡當差。”她就興高采烈地做事。下等侍女及女童等所吃不消的雜役,她都不憚煩勞,東奔西走地去做,全心全意地為女禦服務。常常向她懇願:“請你推薦我去當尚侍!”女禦不勝厭煩,想道:“這個人竟說出這種話來,不知她心裡是怎樣想的。”隻得對她閉口無言。

內大臣聽說近江君想當尚侍,不禁哈哈大笑。有一天他去探望女禦,乘便問道:“近江君在哪裡?叫她到這裡來!”便召喚她。近江君在裡面高聲應道:“來——瞭——!”立刻走到父親面前。內大臣對她說道:“我看瞭你替女禦服務的模樣,方知你入朝當女官,原來是非常合格的。你想當尚侍,何不早對我說?”說時態度很認真。近江君不勝歡喜,答道:“我本想懇求父親,但我確信女禦等一定會替我轉達。可是現在聽說,這個職位已經另有人占去瞭,我就好比做夢發瞭大財,醒來隻得手摸胸膛,垂頭喪氣。”這番話說得異常爽快流暢。內大臣實在想笑出來,好容易忍住瞭,對她說道:“凡事不肯直說,是最不好的習慣。倘早些兒對我說瞭,我一定首先推薦你。太政大臣傢的女兒身份雖然高貴,但隻要我懇切申請,皇上無不準許。現在還來得及,你且寫一篇申請文,字要寫得端正。皇上看見其中所附長歌富有情趣,一定會錄用你。因為皇上最喜愛富有情趣的東西。”他花言巧語地欺騙她。這不像是父親的話,實在太惡劣瞭。近江君信以為真,答道:“和歌呢,我雖然很不高明,卻也會做。至於那重要的申請文,最好由父親出面,代我申請。那麼我就好托父親之福瞭。”她搓著手懇求。躲在帷屏背後等處的侍女聽瞭這些話,肚子裡好笑得要死。忍不住笑的人,溜出室外去痛快地笑一場。女禦也臉紅瞭,覺得討厭之極。後來內大臣說:“煩惱的時候,隻要找近江君。一看到她,萬種憂悶都消解瞭。”他隻把她當作消憂解悶的笑料。世人議論紛紛,有的人說:“內大臣為欲掩羞,故意用開玩笑的態度對待她。”

[1] 本回寫源氏三十六歲十二月至三十七歲二月之事。

[2] 古歌:“恐被人知常隱諱,無聲瀑佈暗中流。”見《河海抄》所引。無聲瀑佈比喻秘密戀情。

[3] 塵色:經為淡綠色,緯為黃色。本是天子的服色,今日特許臣下皆用。

[4] 放出鷹去捕鳥。

[5] 京中武官有左右近衛、左右衛門、左右兵衛,共稱六衛府。近衛府負責警衛皇宮之門內,左右近衛府的長官稱大將,次官稱中將、少將,三等官稱將監,四等官稱將曹。左右近衛大將、中將等,略稱左近大將、右近中將、右大將、左中將等。中將、少將亦稱佐、助等。衛門府負責警衛皇宮之門外,左右衛門府的長官稱督,次官稱佐、權佐,三等官稱大尉、少尉。衛門府又特稱韌負司,其佐、尉稱韌負佐、韌負尉。兵衛府負責警衛皇宮之門外,並巡檢京中。其官名與衛門府同。

[6] 鷹獵時所獲鳥,穿在樹枝上贈人,是一種習慣。

[7] 小鹽山在大原野。上兩句即景。

[8] 松原即大原野內小鹽山所在處。

[9] 姓氏之神,猶如傢廟。

[10] 內大臣姓藤原氏。其氏神名曰春日神。

[11] 結腰,即替著裳的女子的腰帶打個結。此職必須請高貴之人擔任。

[12] 指夕霧。

[13] 源氏任太政大臣時,曾將政權讓與內大臣。見第363頁。

[14] 首句以常不離身的玉梳盒比擬玉鬘。第二、三句言無論外孫女或孫女,總是我的孫兒。日文中有三處雙關:“兩”與“蓋”同音;“親孫子”與“套盒”(即雙重套合之盒)同音;“身”與“盒身”同音,都關聯到玉梳盒。所以下文中源氏說:“三十一個字母之中,和玉梳盒無關的很少。”日本短歌限用三十一個字母。

[15] 參看第405頁。

[16] 漁人比喻玉鬘。

[17] 藻屑比喻玉鬘。漁人比喻內大臣。渚邊比喻源氏傢。

[18] 參看第439頁。

[19] 尚侍是女官,男人不能當。此乃譏諷。

[20] 《日本書記》第一卷中有句雲:“蹈堅庭而陷股,若沫雪以蹴散。”意思是說:腳力極大,能把庭中堅石踏陷,蹴成雪粉。此書用漢文寫成。故此二句乃抄錄,非譯文。

[21] “天上的巖門”是《神代記》中的神話中之物。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