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常夏

六月中有一日,天氣炎熱,源氏在六條院東邊的釣殿中納涼。夕霧中將侍側。許多親信的殿上人在一旁侍候,當場調制桂川進呈的鮎魚和賀茂川產的鰌魚。內大臣傢那幾位公子前來訪問夕霧。源氏說:“寂寞得很,想打瞌睡,你們來得正好。”便請他們喝酒,飲冰水,吃涼水泡飯,座上非常熱鬧。涼風吹來,頗覺快適;但天空赤日炎炎,瞭無纖雲。夕陽西傾之時,蟬聲聒耳,不勝苦熱之感。源氏說:“這種暑天,在水上也沒有用。恕我無禮瞭。”便躺下身子。又說:“這種時候,玩管弦也沒興味。而日長無事,又很苦悶。在宮中供職的那些年輕人,帶也不解,紐也不松,真有些兒難當呢。我們在這裡無拘無束,好不自在,你們且把最近的世事和使人醒睡的奇聞講些給我聽聽吧。我已不知不覺地變成瞭一個老翁,世事全然不懂瞭。”但那些年輕人一時也想不出新奇的事件來,大傢畢恭畢敬地把背靠在涼爽的欄桿上,默默不語。

源氏便問內大臣的兒子弁少將:“我不知道是從哪裡聽來的,總之,有人告訴我說:你傢內大臣最近找到瞭一個外邊婦人所生的女兒,正在用心教養她。真有其事麼?”弁少將答道:“有的,不過沒有像外間傳說那麼誇張。今年春天父親做瞭一個夢,叫人來詳。有一個女子聽到瞭這件事,自己前來投靠,說她正是有恨欲訴之人。我哥哥柏木中將聞知瞭,便去調查,到底是真是假,有否確實證據。詳細情況我不知道。近來世人都把此事當作一件珍聞傳述呢。此種事情,對我父親說來,自然是傢庭的一點瑕疵。”源氏聽瞭,知道確有其事,便接著說道:“你父親有瞭這麼許多子女,還要用心去尋找這一隻離群之雁,也太貪心瞭。我傢子女稀少,頗想找到這樣的人,大約其人不屑來投靠我吧,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看,既然前來投靠,總不是全無關系的。你父親年輕時代,到處亂鉆,不擇高下。好比一個月亮,映在不清澄的水裡,哪得不模糊呢?”說時臉上顯出微笑。夕霧詳知內大臣最近找到的女兒近江君品貌不佳,所以他父親用這比喻來暗示,他一向態度嚴肅,此時亦不免失笑。弁少將和他的弟弟藤侍從覺得很不自在。源氏又同夕霧開玩笑:“夕霧啊,你就拾瞭這一張落葉吧。與其遭人拒絕,長被世人所取笑,還不如折瞭這同根之枝,聊以自慰,有何不可呢?”

原來源氏和內大臣表面上雖然親睦,但為瞭此種事情,自昔就常常賭氣。最近內大臣不肯把雲居雁嫁給夕霧,使得夕霧大受委屈,以致傷心失意,源氏旁氣難忍,因而說這種諷刺話,希望其傳入內大臣耳中,教他也氣一氣。源氏聞知內大臣找到瞭一個女兒之後,想道:“如果把玉鬘給他看,他看見她容貌美麗,一定很疼愛。內大臣為人直爽善斷,察察為明,善惡褒貶,絲毫不茍,性行迥異常人。如果他知道我藏著玉鬘,定然非常恨我。但倘不預先告訴他,突然把玉鬘送去,他看見她容貌美麗,自然不會輕視,一定鄭重其事地教養她。”此時晚風吹來,十分涼快,諸青年都舍不得回去。源氏說:“跟你們在這裡納涼,真好舒服啊!隻怕我這把年紀,夾在這裡要被你們討厭的。”說著,便走向玉鬘那邊去。諸青年都起來陪送他。

黃昏時分,室中幽暗,但見諸侍女等一律穿著便衣,面目難於分辨。源氏叫玉鬘:“稍稍坐近外邊些。”低聲對她說道:“弁少將和藤侍從跟著我來瞭。他們恨不得早就飛瞭過來,但夕霧中將太老實,一直不帶他們來,也太不體諒人瞭。這些人都戀慕你呢。即使是尋常人傢的女子,當她們養在深閨內時,也按照其身份之高下,而為各種各樣的人所戀慕。何況我傢,內部雖然亂七八糟,外面看來比實際體面得多。我傢雖然已有許多女子,但都不是他們所可戀慕的。自從你來瞭之後,我在寂寞無聊之時,常想看看戀慕者用心的深淺。現在果然符合我的本意瞭。”說的聲音很輕。

庭前不植亂草雜木,隻種著許多撫子花[2],有中國種的,也有日本種的,色彩配合得很調和。許多花傍著雅致的籬垣到處亂開,這夕暮的景色實在美麗。跟源氏來此的諸公子走近花旁,但因不能隨意折取,心中很不滿足,彷徨不忍遽去。源氏對玉鬘說:“這些都是聰明俊秀的年輕人呢。他們各有各的優點。尤其是柏木右中將,態度更是穩重,品質特別高雅。他後來怎樣?有信來麼?你不可置之不理,使他傷心。”夕霧中將在群賢之中,也特別優越。源氏說:“內大臣厭惡夕霧,實乃意外之事。他是否希望皇族保持純粹的血統而繁榮,不要源氏傢族的血交混進去,因而拒絕他呢?”玉鬘說:“那妹妹本人總是盼望‘親王早光臨’[3]的吧。”源氏說:“不然,他們並不希望‘請來作東床。肴饌何所有’[4]那麼殷勤招待,隻是破壞兩個幼童的美滿之夢,使他們永遠隔絕,內大臣這用心太殘忍瞭。如果嫌夕霧官位低,有傷他傢體面,那麼隻要裝作不知道二人之事,而將女兒親事信托我,我總不會使他有後患的。”說罷嘆息一聲。玉鬘聽瞭這話,才知道源氏與內大臣之間有此隔閡。如此看來,她何時始得與父親相見,渺不可知。為此不勝悲傷憂恨。

這是沒有月亮的時候,侍女們點起燈籠來。源氏說:“靠近燈籠,畢竟太熱,還不如點篝火的好。”便召喚侍女,吩咐她們:“拿一臺篝火到這裡來。”這裡放著一張優美的和琴,源氏取過來彈一下,弦音十分協律,音色亦甚良好,便彈瞭一會。對玉鬘說:“你不大喜歡音樂麼?我見你一向不重視它。涼月當空的秋夜,坐在稍稍靠近窗前的地方,合著蟲聲而彈奏和琴,其音親切而新穎,非常可愛呢。和琴雖然規模不大,構造簡單,然而這樂器具備其他許多樂器的音色與調子,確有其獨得的長處。世人稱之為和琴,視為甚不足道之物,其實具有無限深幽之趣。我想,這樂器大約是為瞭不習種種外國樂器的女子而制造的吧。你如果要學音樂,最好專心學習和琴,合著其他樂器而練習彈奏。其彈奏技法,雖然並無多少深奧秘訣,但真要彈得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當代,無人比得上這位內大臣。同是簡單平凡的清彈[5],手法高明之人彈來,含有各種樂器的音色,其聲美不可言。”玉鬘也曾約略學過和琴,如今聽瞭源氏之言,頗思再圖上進,學習之心更切瞭,便問:“這院內舉行管弦之會時,我也可以去聽聽麼?山野愚民之中,學和琴的人也很多,人皆以為這樂器很簡單,容易學會。原來名手彈奏時,如此高深美妙。”她那態度非常熱情,表示十分羨慕的樣子。源氏說:“這個自然。聽到和琴這個名詞,似乎覺得是鄉村田舍的低級樂器。豈知禦前管弦演奏時,首先宣召掌管和琴的書司女官。外國如何,不得而知;在我日本國,以和琴為樂器之始祖。倘能向和琴名手中最高明的內大臣學習,自然特別容易學好。今後但逢適當機會,他也會到這裡來。然而要他不惜此琴妙技,將秘曲盡行表演,卻是困難之事。不論何種技藝,凡精通此道之人,都不肯輕易傳授其秘訣。但你將來總有機會聽到。”說罷,便取過琴來,彈瞭一個片段,音節非常新穎而華美。玉鬘聽瞭,想象內大臣彈得一定比他更好,思親之心越發深切瞭。為瞭和琴之事,也使她增添煩惱:不知哪一天能蒙父親誠懇親切地彈給我聽?

源氏合著和琴吟唱催馬樂:“莎草生在貫川邊,做個枕頭軟如綿。”[6]聲音溫柔可愛。唱到“郎君失卻父母歡”時,臉上現出微笑。此時自然而然地奏出清彈,其音美不可言。唱罷,對玉鬘說道:“來,你也彈一曲吧。凡是技藝,須在人前不怕羞恥,方能進步。隻有《想夫憐》一曲,因為曲名未便明言,所以也有人把曲調記在心中,暗地裡彈奏。至於其他樂曲,總須毫無顧慮,與任何人都合奏,才容易進步。”他懇切地勸告。玉鬘在築紫時,曾請一個自稱是京都某親王傢出身的老婦人教授和琴,她深恐教的有錯誤,所以不肯彈奏。她希望源氏再彈下去,好讓她學習,熱心之極,不知不覺地將身子靠近他去,同時說道:“有什麼風來幫助,使得琴音如此優美!”便傾耳而聽。映著篝火之光,那姿態異常艷麗。源氏笑著說:“為瞭你這耳聰的人,才有沁人心肺的風吹來幫助呀。”說著,便把琴推向一旁。玉鬘心甚討厭。此時有眾侍女在旁,源氏未便像以前一般調戲她,便掉轉話頭:“這些年輕人沒有飽看撫子花,就回去瞭。我總得請內大臣也來看看這個花園。人世真是無常迅速啊!約二十年前有一個雨夜,內大臣在談話中提到你[7],竟像是眼前之事呢!”便把當時情狀約略告訴她。感慨之餘,即席吟詩:

“見此鮮妍新撫子,

有人探本訪籬根。[8]

如果他問起你母親之事,教我難於答復。因此我把你籠閉在此,真是委屈你瞭。”玉鬘嚶嚶啜泣,答道:

“撫子托根山傢畔,

何人探本訪荒籬?”

吟時不勝依戀之情,而神態生動,甚可憐愛。源氏吟唱古歌:“若非來此地……”[9],以安慰玉鬘。他覺得此人越發可愛瞭。苦戀之情,難於堪忍。

源氏常來探訪玉鬘,足跡太頻繁瞭,深恐引起外人譏評。他問心有愧,隻得暫時止步。然而這期間也想出種種理由來,不斷地和她通信。隻有這一件事,朝朝暮暮掛在他的心頭。他想:“我何必做此無聊之事,自討煩惱呢?欲免除煩惱,而任情行事,索性娶瞭她,則世人必譏我為輕薄。在我咎由自取,在她卻甚冤枉。我對她雖有無限愛情,但決不想教她和紫姬並肩,這一點我自己明白知道。那末,教她和妾媵同列,對她有什麼好處呢?我自己固然位尊名重,迥異常人;但教她嫁給我,在我的許多妻妾中忝列末席,在她有何光榮呢?反不如嫁個納言之類的尋常小吏,倒可受得專心一意的憐愛。”他獨自籌思,覺得玉鬘十分可憐。因此有時他也作如是想:“索性把她許給瞭兵部卿親王或髭黑大將,如何?讓她教夫傢迎娶過去,離開瞭我,也許可使我斷絕瞭念頭吧。此法雖甚沒趣,卻可做得。”然而他來到玉鬘那裡,看到瞭她的姿色,近來更有教琴的借口,則又依依不舍地親近她。

玉鬘起初嫌惡源氏,後來看見他態度雖然如此,行為卻很穩重,覺得不須擔心。漸漸看慣之後,便不十分疏遠他瞭。源氏對她說話,她回答時也略帶幾分親昵之相。源氏看看,覺得異常嬌艷,越看越是可愛,終於又變瞭念頭,不肯就此罷休。他想:“歸根到底,還是讓她住在這裡,替她招個女婿進來。我可隨時尋找適當機會,悄悄地和她會面,共談心事,慰我寂寥,豈不甚好?現在她還未經人事,所以我向她絮煩,使她感到痛苦;招婿之後,即使丈夫監視森嚴,但她已識人事,自然不會像處女時代那樣討厭我。隻要我真心愛她,即使人目眾多,亦無妨礙。”如此用心,實屬荒唐之極!於是他漸漸感到如此做法很不安心,左思右想,不勝其苦。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欲求安心度日,實在難乎其難。兩人關系之復雜,真可謂世無其例瞭。

且說內大臣最近找到瞭那個女兒近江君之後,邸內上下人等對此事都不贊許,大傢看不起她。世人也都譏評為無聊之事。此種誹議,內大臣都聽到。有一天,弁少將在談話中乘便說起:“太政大臣曾經問他是否真有其事。”內大臣笑道:“當然有囉!他自己不是迎來瞭一個素不知名的鄉下姑娘,費盡心計地教養她麼?這位大臣向來不喜議論別人,獨有對於我傢之事,特別註意,並且加以譏評。這在我倒覺得很光榮呢。”弁少將說:“住在西廳裡的那個人,聽說長得非常漂亮,無瑕可指。兵部卿親王等熱心地向她求婚,正在為她煩惱呢。大傢都猜量這不是一個尋常的美人。”內大臣說:“不見得吧!隻因她是源氏太政大臣的女兒,所以大傢憑空猜量,極口稱贊。世間人情往往如此。我看未必是個美人吧。如果真是美人,應該早就聞名瞭。這位大臣位尊名重,無憂無慮,享盡榮華富貴。隻可惜子女太少。最好有個正妻所生的女兒,悉心教養,使她長得美玉無疵,大受世人艷羨。然而他傢沒有這樣的人,而且側室所生的也極稀少,這未免太寂寞瞭。明石姬所生的女兒,母親出身低微,然而宿世福緣不淺,前程倒很遠大呢。至於你所說的那個,也許不是親生女兒。這位大臣畢竟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可能幹這種勾當。”他如此貶斥玉鬘。又說:“但不知她的親事如何定奪。兵部卿親王大約可以到手的吧。他和太政大臣交情特厚,人品也很優越,倒是門當戶對的。”此時他想起瞭自己的女兒雲居雁,覺得很不滿意,希望她也像玉鬘那樣受人仰慕,使得許多男子焦灼不安地猜測誰是乘龍快婿。妬羨之餘,決定在夕霧官位未升期間,不將雲居雁許配與他。但倘源氏啟口,誠懇請求,則亦不妨讓步,允其所請。無奈夕霧毫不著急,內大臣心甚不快。他這般那般地籌思瞭一會,突然起身,漫步走向雲居雁的房間。弁少將陪著他同行。

雲居雁正在晝寢。她身穿一件輕羅單衫躺著,看來頗有涼爽之感。身材小巧玲瓏,姿態十分可愛。羅衫透露肌膚,晶瑩如玉。一手以美妙的姿勢拿著扇子,枕腕而臥。頭發亂拋在後面,雖不甚長,但末端濃艷,非常美麗。眾侍女也都躺在帷屏背後休息,因此內大臣走進室內,雲居雁並不知道,沒有立刻醒來。內大臣拍拍扇子,她才睜開眼睛,漫不經心地仰望父親,那眼色異常可愛。羞澀之下,紅暈滿頰。做父親的看瞭覺得這女兒長得真標致啊!內大臣對她言道:“我常常勸誡你,白天不可打瞌睡,怎麼你又隨隨便便地睡著瞭?侍女們怎麼都不在你身邊,哪裡去瞭?女兒傢一舉一動都該留意,要守身如玉才好。過分放任不羈,便成下等女子。但過分拘謹,像僧人念不動明王的陀羅尼咒或做手印[10]時一樣嚴肅,則又是討厭的。對眼前親近之人也疏遠冷淡,戒備森嚴,看似高貴穩重,其實很不雅觀,很不可愛。太政大臣正在教養他的小女公子,準備她將來做皇後。其教育方針是要她通曉萬事,而不專長某一種藝能。要她對無論何事都明白瞭解,養成多聞博識的才器。這方針固然是恰當的。然而一個人生來各有特長,各自在思想上與行為上顯露出來,各自養成一種人品。這位小女公子將來長大,入宮供職之時,定然自有一種優秀品質吧。”後來又說:“我指望你入宮去當女禦,看來此事難以如願瞭。但我總須設法使你勿為世人所取笑。我每逢聽到人傢女兒賢愚善惡種種情狀,總是替你的前途擔心。今後你對於假裝熱誠求愛而來試探你的人,暫時不要理睬。我自有主意。”他滿懷慈愛地說瞭這番話。雲居雁回憶從前年幼無知,輕舉妄動,惹起瞭世人紛紛議論,而還是恬不知恥地與父親見面,覺得滿懷悔恨,不勝羞愧。祖母許久不見孫女,常常來信訴說怨恨之情。但因內大臣有言在先,故雲居雁亦未便前往探訪。

且說新來的近江君,住在邸內北廳。內大臣雖然找瞭她來,心中卻想:“怎麼辦呢?我迎接這個人來,真是多此一舉啊。倘說因為世人譏評,所以送她回去,則又太輕率,近於兒戲瞭。就此養她在傢裡,則恐世人又將譏笑,以為這樣不中用的女兒,我妄想教養好來。這又是很討厭。想來想去,還不如把她送到弘徽殿女禦那裡,就讓她在宮中做個蠢宮女吧。外人說她相貌極惡,其實並不若是其甚。”此時弘徽殿女禦正好歸寧在傢,內大臣就去探望她,對她言道:“你帶瞭這個妹妹去吧。吩咐你的老年侍女們,她有不懂規矩之處,要毫不客氣地教導她,勿使她給青年侍女們取笑。這件事真糟糕,我的思慮太不周瞭。”說著笑起來。女禦答道:“哪裡的話?決不像別人所說的那樣壞。隻是中將[11]等預料她是個蓋世無雙的美人,估計太高,教她趕不上罷瞭。外人如此譏笑,使她難受,因此她心中不快吧。”這應對很有禮貌。弘徽殿女禦相貌並非十全無缺,但氣品高雅,神情清麗,加之態度和藹可親。內大臣看瞭她那富有風韻的笑顏,覺得這女兒畢竟與眾不同。便對她說道:“總而言之,是中將年輕,思慮不周之故。”如此議論,實在委屈瞭這個近江君。

內大臣見過弘徽殿女禦之後,乘便到北廳去探望近江君。走到門口,向內一望,但見簾子高卷,近江君正在和一個伶俐的青年侍女五節君打雙六[12]。她焦灼地揉著手,快嘴快舌地叫喊:“小點子,小點子!”內大臣見此模樣,想道:“啊呀,不成樣子!”便舉手制止瞭先驅的隨從人等,獨自悄悄地走到邊門旁,向門縫裡窺探。正好紙隔扇開著,可以分明看到室內情狀。但見五節君也尖聲尖氣地叫道:“還報,還報!”搖著骰子筒,不肯立刻擲出。內大臣想:“不知道這女子作何感想。”兩人的模樣都很輕佻。近江君面部扁平,然而相貌也很嬌美,頭發光艷可鑒,足見前世果報不惡。隻是額角生得太低,聲音異常浮躁,這就抵消瞭其他一切優點。相貌很像父親,雖然不能分明指出肖似之處,但一望而知其為父女。內大臣對鏡自視,也覺得很像,不免自嘆宿世孽緣。他就走進室內,對近江君說:“你在這裡住得慣麼?有否不方便之處?我事務煩冗,不能常來看你。”近江君照例快嘴快舌地答道:“我今住在這裡,無憂無慮,心滿意足。隻是回想多年以來,不能會見爹爹,日日思念,夜夜夢想,常是不能見面。那時真好比打雙六手運不好,氣死我也!”內大臣說:“是啊,我身邊不大有可供使喚之人,早就盼望你來,也可慰我寂寞。然而這也不是容易辦到的啊。如果是一個尋常出身的侍者,雜在眾人之中,不管其人言行這樣或那樣,未必入人耳目,惹人註意,倒可放心。即使這樣,也還有顧慮:如果別人知道這是誰傢之女,誰人之子,則言行設有不端,父母兄弟便失面子,此種事例甚多。何況出身不尋常的人……”說到這裡,含糊其辭。然而近江君不解父親的苦心,率爾答道:“不打緊,不打緊,我什麼都不計較。把我看得太重,叫我當小姐,我反而拘束。我情願替爹爹倒便壺。”內大臣聽瞭這話,忍不住笑起來,說道:“這種活兒不配你做!你對難得見面的父親如果有孝心,以後說話時聲音稍稍緩和些。倘能如此,我的壽命也可延長瞭。”這位大臣善於滑稽,帶著笑容說這話。近江君說:“我的舌頭是天生成如此的呀!我從小就這樣,我那已故的媽媽常常苦苦地嘆息著告訴我:‘你出世時,妙法寺[13]那個快嘴快舌的長老走進我產房裡來念經,你便肖似瞭他。’媽媽很替我擔心呢。我總得想個法子改瞭這毛病才好。”內大臣也很替她擔心,但聽瞭這話,覺得她確有一片十分深摯的孝心,便對她說:“走進產房裡來念經的長老,不是個好人。他有這毛病,正是前世罪孽的報應。猶似啞巴和口吃,是毀謗大乘經典的報應。[14]

內大臣本想把她送交弘徽殿女禦,此時又覺不妥。他想:“女禦雖然是我親生女兒,但她品貌優越,令人敬佩。我把這樣的一個人交付給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一定會笑我:‘父親究竟是什麼主意,這樣古怪的一個人,也不打聽打聽清楚,貿然地接瞭她進來。’況且女禦身邊侍女甚多,她們看到瞭她的怪相,一定到處宣傳開去。”便對近江君說:“女禦這幾天正好歸寧在傢。你不妨常去望她,學學別人的榜樣。尋常凡庸之人,多多與人交往,學些好樣,自然也能成品。你也應該如此用心,多多和她親近。”近江君說:“若能如此,我真是高興極瞭!我多年以來,東想辦法,西想辦法,一心隻想大傢承認我這個人。我白天也這樣想,晚上做夢也這樣想,此外什麼事情也不想。爹爹允許我親近這位大姐,叫我替她汲水我也高興。”她得意之極,說話更像鳥囀一般快速瞭。內大臣覺得毫無辦法,對她說道:“不須你親自汲水或拾薪[15],也可去見女禦。但求你遠離你所肖似的那個老和尚。”這種幽默的諷喻,近江君全不理解。這位內大臣在許多同輩之中,儀容最為清秀堂皇,光采逼人,可使凡夫俗子望而卻步,但近江君不能賞識。她接著說:“那麼我幾時去見女禦呢?”內大臣答道:“照理應當選個好日子。但不選也罷,何必大肆鋪張呢?你倘想去,就在今天去也好。”內大臣說過之後就回去瞭。

許多四位、五位的大官員恭恭敬敬地隨從著內大臣,他的一舉一動,都有無限威勢。近江君目送父親歸去,對五節君言道:“啊呀呀,我的父親真好威風!我是這位大人物的女兒,卻在窮鄉僻壤的小戶人傢生長……”五節君說:“內大臣太高貴瞭,教人不敢親近。倘是個普通身份的父親,接你回來,真心地疼愛你,倒反而更親切呢。”此種想法,卻也古怪。近江君罵道:“你又來和我搗蛋瞭,真討厭啊!以後不許和我對嘴對舌!我是身份高貴的人呀!”她那嬌嗔之相十分動人。任性不拘,口沒遮攔,亦自有其可愛之處,這缺陷倒可原諒。隻是這位小姐生長在偏僻地方下等人之中,故不懂得言語之道。原來言語有一種技法:即使是無甚意思的言語,隻要從容不迫、斯文一脈地說出,別人聽來自然悅耳;即使是無甚深趣的詩歌,隻要吟時聲調恰當,餘音婉轉,首句和末句唱得纏綿悱惻,那麼別人雖未深解詩歌的意義,聽來自感興味。但近江君不懂此法,即使她所說的話含意甚深,聽起來也全無趣味。急忙地說出的話,使人隻聽見生硬枯燥的聲音。加之她的乳母性情蠻橫,自命不凡,她在這乳母懷中長大起來,態度言行自然很不文雅,因此人品就低劣瞭。但也並非一無所能,本末不稱的三十一字短歌[16],她也能脫口而出地湊成。

且說內大臣去後,近江君對五節君說:“爹爹叫我去拜訪女禦,我倘逡巡不前,生怕女禦生氣,我今夜就去吧。即使爹爹把我當作蓋世無雙的寶貝,但倘女禦等看我不起,我在這邸內便站不住腳瞭。”可見內大臣對她的關懷很淺。她先寫一封信送給女禦,信中寫道:“相處甚近,‘隻隔疏籬’[17],‘似形隨影’,而迄今未得拜訪,莫非有‘誰設勿來關’[18]乎?不勝遺憾。雖未拜見尊顏,但正如‘不識武藏野,聞名亦可愛’[19],因我二人有似同根之紫草也。以此比擬,能勿冒瀆乎?誠惶誠恐,誠惶誠恐!”字中的點子寫得很長。反面又寫道:“誠然,今夜定當趨前叩晤,此亦所謂‘越憎愛越深’[20]乎?怪哉,怪哉,思慕之情,‘猶似川底涸,地下有泉通’[21]也。”上端又題著一首詩:

“小草生在常陸海,或恐在伊香加崎。

安得身在田子浦,拜見芳顏得追隨。[22]

我心並非‘漫然似水波’[23]也。”

這信寫在一張一摺的青色紙上,字體都是草書,寫得劍拔弩張,卻並無根據,隻是信手揮舞,把“し”[24]字寫得極長,故意裝腔作勢。行間亦不整齊,斜向一邊,形似欲倒。但近江君很得意,自己笑著欣賞瞭一番。畢竟她也懂得女子書簡的格式,把信卷得很細小,系在一枝撫子花上,派一個新來的女童送去。這女童雖是打掃廁所的,卻很伶俐,又長得漂亮。她走到弘徽殿女禦的飲食室中,對侍女們說:“請將此信呈送女禦。”打雜差的侍女認得這女童,知道她是北廳裡的侍童,便收瞭信。一個名叫大輔君的侍女拿瞭信走進去,呈與女禦,又把信從花枝上解下,請她閱讀。女禦看瞭一遍,微笑著放下瞭信。有一個叫作中納言的貼身侍女,從旁窺看,對女禦說:“這封信時髦得很啊。”她想再細看看。女禦說:“恐是我看不懂草體字之故吧,這首詩似乎本末不稱呢。”便把信遞給中納言,對她說道:“回信也要寫得如此大模大樣。不然,要被人看輕為下品。你立刻替我寫吧。”她叫中納言代筆。眾青年侍女覺得此信稀奇,都低聲竊笑。女童催索回信瞭。中納言告女禦:“這封信裡引用瞭許多風雅的典故,回信很難寫。叫人代筆,似乎失禮吧。”便模仿女禦的筆跡寫瞭:“相隔甚近,而一向疏遠,誠為恨事。

常陸駿河海波湧,流到須磨浦上逢。

盼待芳蹤光臨早,此間亦有箱崎松。”[25]

答詩故意模仿來詩。中納言讀給女禦聽瞭,女禦說:“啊呀,使不得,恐怕她以為真是我作的詩呢。”她討厭這首詩。中納言答道:“不打緊,看的人自能辨別。”便把信封好,交與女童。近江君看瞭回信,說道:“這首詩真好風趣啊!她在等待我呢。”便用濃烈的衣香把衣服反復熏瞭幾遍,又用胭脂把臉塗得緋紅,再把頭發重新梳過。如此化妝,倒也另有一種華麗嬌憨之相。她和女禦會面之時,想必還有許多笑話哩。

[1] 本回繼前回之後,寫源氏三十六歲六月之事。

[2] 撫子花是比喻玉鬘的,根據第30頁夕顏詩。

[3] 催馬樂《我傢》全文:“我傢翠幕張,佈置好洞房。親王早光臨,請來作東床。肴饌何所有?此事費商量。鮑魚與蠑螺,還是海膽羹?”

[4] 催馬樂《我傢》全文:“我傢翠幕張,佈置好洞房。親王早光臨,請來作東床。肴饌何所有?此事費商量。鮑魚與蠑螺,還是海膽羹?”

[5] 清彈是和琴手法之一種。

[6] 催馬樂《貫川》全文:“(女唱)莎草生在貫川邊,做個枕頭軟如綿。郎君失卻父母歡,沒有一夜好安眠。(女唱)郎君失卻父母歡,為此分外可愛憐。(男唱)姐姐把我如此愛,我心感激不可言。明天我上矢矧市,一定替你買雙鞋。(女唱)你倘買鞋給我穿,要買綢面狹底鞋。穿上鞋子著好衣,走上官路迎郎來。”

[7] 見第29—31頁。

[8] “新撫子”比喻玉鬘,“有人”指內大臣,“籬根”是撫子所生之處,比喻夕顏。撫子的別名是常夏,中國稱為瞿麥(石竹科)。

[9] 此古歌出處不明。

[10] 不動明王是佛教中菩薩名,為密宗所尊重。陀羅尼咒是一種符咒的名稱。做手印,即念咒時做手勢。

[11] 指柏木。

[12] 雙六是一種室內遊戲,類似棋。二人隔棋盤對坐,每人十五個棋子,排列在自己陣內。由竹筒中擲出骰子,依點子多少而走棋子,先入敵陣者勝。

[13] 妙法寺在近江國神崎郡高屋鄉,今已無寺,隻有妙法村。

[14] 據《法華經》雲:“若得為人,聾盲喑啞,謗斯經故,獲罪如是。”

[15] 古歌:“我親自摘菜,汲水又拾薪。全賴此功德,會得法華經。”見《拾遺集》,行基所作。

[16] 短歌是日本詩歌的一種體裁,原文共三十一個字母,分五句:五、七、五、七、七。

[17] 古歌:“思君君不覺,心苦口難言。隻有疏籬隔,從無見面緣。”見《古今和歌集》。

[18] 古歌:“與爾相鄰近,似形隨影然。無緣相探訪,誰設勿來關?”見《後撰集》。勿來關是陸奧的名勝。

[19] 古歌:“不識武藏野,聞名亦可愛。隻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牽。”見《古今和歌六帖》。武藏野地方,以產紫草著名。

[20] 古歌:“怪哉心頭事,越憎愛越深。誰能操利刃,斬斷此情根?”見《後撰集》。

[21] 古歌:“口上不言愛,心中戀意濃。猶如川底涸,地下有泉通。”見《古今和歌集》。

[22] 這是前文所謂本末不稱的劣詩。因為小草與海無緣,伊香加崎在近江國,田子浦在駿河國,皆與常陸海無緣。小草比擬她自己。她用“伊香加崎”,因為此地名在日文中發音與“安得”相同。“田子”比擬她自己是在田舍長大起來的女子。全詩大意:“我是田舍人傢的女子,卻希望會見女禦。”

[23] 古歌:“我若不誠意,漫然似水波,緣何心耿耿,熱戀苦情多?”見《古今和歌集》。

[24] 日本草體字母。

[25] 此詩故意模仿來詩,用許多地名,也本末不稱,寓譏笑之意。大意是:“請你早點來,我在等候你。”日文“待”與“松”同音,箱崎地方松樹有名,故末句雲雲。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