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柯根

二月二十日左右,匂兵部卿親王赴初瀨[2]進香。他早有此願,多年來遷延未償。此次毅然實行,多分是貪圖途中可在宇治泊宿之故。“宇治”這個地名,有人說與“憂世”同音[3]。但匂皇子自有理由來稱贊這名詞的可愛,真乃無稽之談。此行從者如雲,許多高官貴族奉陪,殿上人自不必說,留在朝廷的人幾乎沒有瞭。六條院主源氏傳下來一處禦領地,現已歸夕霧右大臣所有,位在宇治川彼岸,內部非常寬敞,景致也很優美。就以此為匂皇子進香途中的招待所。夕霧右大臣原定於匂皇子回來時親赴迎候,但突然發生瞭不祥之事,陰陽師勸他行動小心,他就向匂皇子表示歉意。匂皇子起初稍感不快,但聽說今日改由薰中將前來迎候,反而高興起來,因為可以托他向八親王那邊傳遞音信,故甚稱心。原來他對夕霧右大臣向來不甚親近,嫌他太嚴肅。夕霧的兒子右大弁、侍從宰相、權中將、頭少將、藏人兵衛佐等皆來奉陪。

匂皇子是今上與明石皇後所特別寵愛的人,世間聲望也隆重無比。尤其是六條院諸人,因為他是由紫夫人撫育長大的,所以上上下下都把他看成傢裡的主君一樣。今日在宇治山莊招待他,特備山鄉風味的筵席,非常講究。又拿出棋子、雙六、彈棋盤等玩物來,隨心所好地過瞭一日。匂皇子不習慣於旅行,覺得有些疲勞,深盼在此山莊息足數日。他休息瞭一會之後,到瞭晚來,便命取出管弦來奏樂。

在這遠離塵世的山鄉,經常有水聲助興,使得音樂更加清澄悅耳。那聖僧一般的八親王,和這裡隻有一水之隔,順風吹來管弦之音,歷歷可聞。他便回想起當年舊事來,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橫笛吹得真好啊!不知是誰吹的。從前我曾經聽過六條院源氏的笛,覺得他吹出的音非常富有情趣,嬌媚可愛。但現在這笛聲過分澄澈,略有矯揉造作之感。頗像致仕太政大臣[4]一族之人的笛聲。”又說:“唉!日子過去很久瞭!我屏除瞭這種遊樂,度送若有若無的歲月,確已積下許多年分。真沒有意思啊!”此時就不免想起兩位女公子的身世來,覺得非常可憐,難道就讓她們終身籠閉在這山裡麼?他想:“反正要出嫁,不如許給瞭薰中將。但恐此人無心於戀愛之事。至於現世風的輕薄兒,怎麼可做我的女婿呢?”想到這裡,方寸迷亂。在他這沉悶寂寞的地方,短促的春夜也難挨到天亮。而在匂皇子那歡樂的旅宿中,醉眠一覺,早已天明,隻嫌春夜太短呢。匂皇子覺得遊興未饜,不肯就此返京。

此間但見長空無際,春雲靉靆。櫻花有的已經零落,有的正在吐艷,各擅其美。川邊垂柳迎風起伏,倒影映入水中,優雅之趣,異乎尋常。在這難得看見野景的京中人看來,實在非常珍異,難於拋舍。薰君不肯錯過這個時機,意欲前往訪問八親王。又念避去許多人目,獨自駕舟前往,也不免過於輕率。正在躊躇不決之際,八親王遣使送信來瞭。信中有詩雲:

“山風吹笛韻,仙樂隔雲聞。

白浪中間阻,無緣得見君。”

那草書字體非常優美可愛。匂皇子對八親王早就向往,聽見是他來信,大感興趣,對薰君說:“回信讓我來代寫吧。”便寫道:

“汀邊多疊浪,隔岸兩分開。

宇治川風好,殷勤送信來。”

薰中將就去訪問八親王。他邀集幾個愛好音樂的人同去。渡河之時,船中奏《酣醉樂》。八親王的山莊臨水築著回廊,廊中有石階梯通向水面,富有山鄉風趣,真是一所極有意思的山莊。諸人都懷著恭謹的心情舍舟登陸。室內光景也和別處不同:山鄉式竹簾屏風,非常簡單樸素;各種陳設佈置,也都別有風味。今天準備招待遠客,打掃得特別幹凈。幾種音色優美無比的古樂器,隨意不拘地陳列著。大傢逐一彈奏,將雙調催馬樂《櫻人》改彈為壹越調[5]。諸客都希望乘此機會聽聽主人八親王的七弦琴。但八親王隻管彈箏,無心無思地、斷斷續續地和人合奏。大約是不曾聽慣之故,似覺他的琴聲非常奧妙優美,諸青年人都很感動。八親王安排山鄉式的筵席款待來客,很有情趣。更有外人所預想不到的:有許多出身並不低微的王子王孫,例如年老的四位王族之類的人,想是預先顧念到八親王傢招待這班貴賓缺乏人手,都來幫忙。奉觴進酒的人,個個衣冠楚楚。這正是鄉土方式的古風盛宴。來客之中,定有想象住在這裡的女公子的生活狀況而私下為她們傷心的人吧。尤其是留在對岸的匂皇子,由於自己身份所關,不能隨便行動,竟感到非常苦悶。他覺得這機會總不可錯過,忍耐不住,便命人折取一枝美麗的櫻花,差一個相貌姣好的隨身殿上童子,送一封信去。信中寫道:

“山櫻花開處,遊客意流連。

折得繁枝好,效顰插鬢邊。

我正是‘為愛春郊宿一宵’[6]。”大意如此。兩位女公子不知這回信應該如何寫法,不能報命,心甚煩亂。那老侍女說:“這等時候,如果看得太認真,回信拖延太久,反而有失體統。”大女公子便叫二女公子執筆。二女公子寫道:

“春山行旅客,暫立土墻前。

隻為貪花好,折來插鬢邊。

你不是‘特地訪春郊’[7]吧。”筆跡非常熟練而優美。隔川兩莊院中都奏著悠揚悅耳的音樂,川風有意溝通,吹來吹去,教彼此互相聽賞。

紅梅藤大納言奉聖旨前來迎接匂皇子返宮。大批人馬雲集,開路喝道,直向帝都歸去。許多青年公子遊興尚未饜足,一路上戀戀不舍,屢屢回顧。匂皇子隻想另覓適當機會,再度來遊。此時櫻花盛開,雲霞旖旎,春色正當好處。諸人所作漢詩、和歌甚多。為避煩瑣,不曾一一探詢。

匂皇子在宇治時心緒繚亂,不曾隨心所欲地和兩位女公子通信,頗有不滿之感。因此回京以後,不煩薰君介紹,常常寫信直接送去。八親王看瞭他的信,對侍女們說:“回信還是要寫的。但不可當作情書對付,否則反而引起將來煩惱。這位親王想是很愛風流的人,聽見這裡有這兩個小姐,不肯放過,便寫這些信來開玩笑吧。”他勸女兒寫回信,二女公子便遵命寫瞭。大女公子非常謹慎小心,對於此種色情之事,即使逢場作戲,也決不肯過問。八親王一直度送孤獨的生涯。春日遲遲,更覺寂寞無聊,常恨日長難暮,愁思越來越多。兩位女公子年齡越長,姿色越增,竟變成瞭兩個絕色美人。這反教八親王增加痛苦,他想:“倒不如長得醜些,那麼埋沒在這山鄉裡也不大可惜,我的痛苦或可減少些。”他為此日夜煩惱。此時大女公子二十五歲,二女公子二十三歲。

命裡算來,今年是八親王災厄最多的一年。他很擔心,誦經念佛比往常更勤瞭。他對俗世已無所留戀,專心為後世修福,故往生極樂世界,照理可保無憂。隻是兩位女公子十分可憐,實在不忍棄下。因此他的隨從者都替他擔心,他們推想:即使道心堅強無比,但到瞭臨命終時倘舍不得兩個女兒,正念定會混亂,往生就被妨礙。八親王心中打算:隻要有一個人,雖然不是完全稱心,但做我女婿不會使我失卻面子,就不妨將就允許。隻要真心愛護我的女兒,鄭重前來求婚,那麼即使有些缺點,我也隻當不見,就把女兒許配他吧。然而並沒有人熱心地前來求婚。難得有幾個浮薄青年,由於偶然機會,寫一封求愛的信來。他們是借佛遊春,赴某處進香,中途在宇治泊宿,一時好奇心起,寫封信來求愛。他們推量這位親王已經失勢,有意來侮弄他。八親王最痛恨這些人,半個字也不給答復。隻有那位匂皇子,始終真心愛慕,不到手決不罷休。這大概是宿世因緣瞭。

宰相中將薰君於這一年秋天升任中納言,世間聲望更加顯赫瞭,然而心中愁思依然甚多。他多年來心懷疑慮:關於自己的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近來得知實情後,卻更加痛苦,想象他的生父憂懼而死時的情狀,便決心代他修行佛道,借以減輕他的罪業。他憐憫老侍女弁君,常常避去人目註意,以種種借口,對她多加照顧。

薰君想起久不赴宇治瞭,便動身前往訪問八親王。這時候正是初秋七月。都城裡還不大看得出秋色,但一走到音羽山附近,便覺涼風送爽。槙尾山一帶的樹木上已經略見紅葉。入山越深,景色越是優美而新奇。薰君在這時候來訪,八親王比往常更加歡迎。這一次他對薰君說瞭許多傷心的話。向他囑托道:“我死之後,希望你在得便之時,常來看看這兩個女兒,請勿舍棄她們。”薰君答道:“以前早已承蒙囑咐,侄兒牢記在心,決不怠慢。侄兒對俗世已無留戀,一身力求簡樸。萬事都不可靠,前途毫無指望。雖然如此,但隻要一日生存在世,此志一日不變,可請皇叔放心。”八親王不勝喜慰。夜色漸深,明月出天,似覺遠山都移近來瞭。八親王傷心地念瞭一會經之後,又和薰君閑談往事。他說:“現今世間不知怎麼樣瞭。從前宮中等處,每當此種月明如晝的秋夜,必在禦前演奏音樂,我也常得參與其間。那時所有以擅長音樂著名的人,各獻妙技,參與合奏。但我覺得這種演奏,規模太龐大瞭,倒不如幾位長於此道的女禦、更衣的室內演奏來得有味:她們內心裡針鋒相對,而表面上和睦相親,於夜深人靜之際奏出沁人肺腑的曲調。那隱約傳來的聲音,耐人聽賞的實在很多。從任何方面來說,女子作為遊樂時的對手,最為相宜。她們雖然纖弱,卻有感動人心的魅力。正因為如此,佛說女人是罪障深重的。就父母愛子的辛勞而言,男子似乎不大需要父母操心吧?而女子呢,如果嫁瞭一個不良之人,即使是命運所迫,為父母者還是要為她傷心。”他說的是一般人之事,但他自己哪得不懷著此種心情?薰君推察其心,覺得十分同情。答道:“侄兒對一切世俗之事,確已無所留戀。自身也毫無一件精通的技藝。惟有音樂聽賞一事,雖然談不上怎樣,卻實在難於舍棄。那位大智大慧的聖僧迦葉尊者,想來也是為此,所以忘威儀而聞琴起舞吧[8]。”他前曾聽到女公子們一兩聲琴音,常覺不能饜足,懇切盼望再聽。八親王想必是欲以此作為他們互相親近的開端,所以親自走進女公子室中,諄切地勸她們彈。大女公子隻得取過箏來,略彈數聲就停止瞭。此時萬籟俱寂,室內肅靜無聲。天空氣色與四周光景都很動人。薰君心馳神往,頗思參與女公子們的隨意不拘的演奏。然而女公子們豈肯毫無顧忌地與他合奏呢?八親王說:“我現在讓你們熟悉一下,以後就看你們年輕人自己的嘍。”他準備上佛堂做功課去,賦詩贈薰君雲:

“人去草庵荒廢後,

知君不負我斯言。

與君相見,今日恐是最後一次瞭。隻因心中感傷,難於隱忍,對你說瞭許多愚頑荒唐的話。”說罷流下淚來。薰君答道:

“我與草庵長結契,

終身不敢負斯言。

且待宮中相撲節會[9]等公務忙過之後,當再前來叩訪。”

八親王上佛堂去後,薰君就召喚那個不問自語的老侍女弁君到這室中,要她把上次未曾說完的許多話繼續敘述。月亮即將下山,清光照遍全室,簾內窈窕的人影隱約可見,兩位女公子便退入內室。她們看見薰君不是世間尋常的好色男子,說起話來斯文一脈,她們有時便也在室內作一些適當的答話。薰君心中想起匂皇子迫不及待地想會見這兩位女公子,覺得自己畢竟和別人不同。他想:“八親王如此誠懇地自動將女兒許給我,我卻並不急於欲得。其實我並不是想疏遠這兩位小姐而堅決拒絕結婚。我和她們如此互相通問,春秋佳日、櫻花紅葉之時,向她們罄吐哀愁之情與風月之趣,從而賺得她們深切的同感——像這樣的對象,如果我和她們沒有宿緣而任她們做瞭別人的妻子,畢竟是可惜的。”他心中已把女公子據為己有瞭。

薰君於夜深時分告辭返京。想起瞭八親王憂愁苦悶、擔心死期將至之狀,深覺可憐,準擬在朝廷公務忙過之後再去訪問。匂兵部卿親王想在今年秋天赴宇治看紅葉,正在左思右想,找尋適當機會。他不斷地遣使送情書去。但二女公子認為他不是真心求愛,所以並不討厭他,隻把這些信看作無關緊要的四時應酬之文,也時時給他回信。

秋色越深,八親王心情越見惡劣。他想照例遷居到阿阇梨那清靜的山寺中去,以便一心不亂地念佛,便將身後之事囑咐兩個女兒:“世事無常,死別是不能逃避的。如果你們另有可以慰情之人,則死別之悲也會逐漸消減。但你們兩人沒有能代替我的保護人,身世孤苦伶仃,我把你們棄在世間,實在非常痛心!雖然如此,但倘被這一點情愛所妨礙,竟使我不得往生,永墮輪回苦海之中,損失也太大瞭。我與你們同生在世之時,也因早已看破紅塵,故身後之事絕不計較。然而總希望你們不但顧念我一人,又顧念你們已故的母親的臉面,切勿發生輕薄的念頭。若非真有深緣,切勿輕信人言而離去這山莊。須知你們兩人的身世命運,與普通世人不同,必須準備終老在這山鄉中。隻要主意堅定,自能安然度送歲月。尤其是女子,如能耐性閉居在這山中,免得眾目昭彰地身受殘酷的非難,實為上策。”兩位女公子完全不曾考慮到自己的終身問題,隻覺得父親如果死去,自己片刻也不能生存於世。此時聽瞭父親這般傷心的遺言,其悲痛不可言喻。八親王心中,早已拋棄一切俗世之事,隻是多年來和這兩個女兒朝夕相伴,一旦忽然別去,雖然並非由於不慈,但在女兒確是滿懷怨恨,怪可憐的。

明日即將入山,今日與往常不同,八親王向山莊各處巡行察看。這本來是一所簡陋的住宅,他暫在這裡草草度日而已。但念自身死後,兩個青年女子怎麼能夠耐性地籠閉在這裡度日呢?他一面流淚,一面念經,姿態實甚清秀動人。他召喚幾個年齡較長的侍女來前,囑咐道:“你們要好好服侍兩位小姐,好教我放心。大凡出身本來微賤、在世默默無聞的人,子孫衰微是常有的事,世人也不加以註目。但像我們這等身份的人傢,別人如何看法雖然不得而知,但倘過分衰敗,實在對不起祖宗,困苦之事也一定很多。岑寂度送歲月,原是尋常之事,不足為異。但能恪守傢規,不墜傢聲,則外間名聲可保,自己也無愧於心。世間常有希圖榮華富貴而終於不得如意稱心之事。故切不可輕率從事,讓兩位小姐委身與不良之人。”他準備在天色未明之時入山,臨行又走進女公子室中,對她們說:“我死之後,你們切勿悲傷。應該心境開朗,常常玩玩琴箏。須知世間萬事都不能如意稱心,故切不可執迷不悟。”說罷出門而去,猶自屢屢回頭。八親王入山後,兩位女公子更覺寂寞無聊,她們晨夕共話,相依為命,說道:“如果我們兩人之中少瞭一人,另一人如何過日子呢?人世之事,不論目前或未來,都是變幻無定的。萬一分別瞭,如何是好!”她們有時哀泣,有時歡笑。不論遊戲玩耍或正當事務,都同心協力,互相慰勉,如此日復一日。

八親王入山念佛,原定今日圓滿。兩位女公子時刻盼待,巴不得他早點回傢。直到傍晚,山中使者來瞭,傳達八親王的話道:“今天早起身體不好,不能返傢。想是感受風寒,正在設法治療。但不知何故,似比往時更加擔心,深恐不能再見。”兩女公子大吃一驚,不知病狀究竟如何,不勝憂慮。連忙將父親的衣服添加很厚的棉絮,交使者送去。此後二三日,八親王一直不下山。兩位女公子屢次遣使去問病狀,八親王叫人口頭傳言,說“並無特別重癥,隻是渾身不適。倘能略見好轉,當即抱病下山”。阿阇梨日夜在旁看護,對他說道:“這病表面看來無關緊要,但或許是大限來到。切不可為女公子之事憂慮!凡人宿命各不相同,故不須將此事掛在心頭。”就逐漸開導他舍棄一切世俗之事,又諫阻他:“如今更不可下山瞭。”此乃八月二十日之事。是日天色特別淒涼。兩女公子憂慮父親的病,心中猶如蒙著晝夜不散的濃霧。殘月皎然地破雲而出,照得水面明澄如鏡。女公子命人打開向著山寺的板窗,對著這邊凝望。不久山寺的鐘聲隱隱響出,可知天已亮瞭。此時山上派人來瞭,其人啼啼哭哭地說:“親王已於夜半時分亡故。”日來兩女公子時刻掛念,不斷地擔心病狀如何,此時突然聞此消息,驚惶之餘,竟致昏迷不省。悲傷過度,眼淚反不知到哪裡去瞭,隻管俯伏在地上。死別之事,倘是親眼目睹,則心無遺憾,此乃世之常例。但兩位女公子不得送終,因此倍覺悲傷。她們心中常想:如果父親死去,她們一刻也不能生存於世。故此時悲慟號泣,隻想追隨同行。然而人壽修短有定,畢竟無可奈何。阿阇梨年來早受八親王囑托,故身後應有法事,由他一力承辦。兩女公子向他要求:“亡父遺容,我等總想再見一次。”阿阇梨的答復隻是這幾句話:“現在豈可再見?親王在世之日,早已言定不再與女公子見面。如今身亡,更不必說瞭。你們應該快快斷念,務求習慣此種心境。”女公子探詢父親在山時情狀,但這阿阇梨道心過分堅強,認為瑣屑可厭。八親王自昔就深懷出傢之志,隻因兩女兒無人代他照拂,難於離去,故生前一直和她們朝夕相依,賴此慰藉孤寂的生涯。終於受其羈絆,不離塵俗地過瞭一生。如今走上瞭死別的旅途,則先死者的悲哀和後死者的戀念,都是無可奈何的瞭。

中納言薰君聞得八親王死耗,扼腕悼惜不置。他希望再度和他會面,從容地談談心中未罄之言。如今歷歷回思人世普遍無常之態,不禁痛哭失聲。他想:“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之時,他曾對我說:‘與君相見,今日恐是最後一次瞭。’隻因他生性比別人敏感,慣說人生無常,朝不保夕之言,故我聽瞭這句話並不放在心上。豈知不多幾日真成永訣!”他反復思量,追悔莫及,不勝悲傷。便遣使赴阿阇梨山寺及女公子山莊隆重吊唁。山莊中除瞭薰君以外,竟別無吊客上門,光景好不淒涼。兩位女公子雖已心煩意亂,也深感薰君多年以來的美意。死別雖是世間常有之事,但在身當其事者看來,悲痛無可比擬。何況兩位女公子身世孤單,無人相慰,更不知何等傷心。薰君深感同情,推想親王故後應做種種功德,便備辦許多供養物品,送交阿阇梨山寺。山莊方面,也送去許多佈施物品,托付那老侍女辦理,關懷十分周至。

兩女公子仿佛處在永無天明的長夜中,看看已到九月。山野景色淒涼,加之秋雨連綿,引人墮淚。木葉爭先恐後地墮地之聲、流水的潺潺聲、瀑佈一般的眼淚的簌簌聲,諸聲混合為一,催人哀感,兩女公子就在其中憂愁度日。眾侍女都很擔心,生怕如此下去,有限的壽命一刻也難於延續,便向小姐多方勸慰,不勝苦勞。山莊裡也請有僧人在傢念佛。八親王舊居的房間中,供著佛像,作為亡人的遺念。平日常在此間出入而七七中閑居守孝的人,都在佛前虔誠念誦,如此日復一日。

匂兵部卿親王也屢次遣使送信來吊慰。但兩女公子哪有心情答復此種來信!匂親王收不到回信,想道:“她們對薰中納言並不如此冷淡。這明明是疏遠我瞭。”心中不免怨恨。他原擬在紅葉茂盛之時赴宇治遊玩,乘興賦詩。今因八親王逝世,未便來此附近逍遙取樂,隻得打消此念,心中甚覺掃興。八親王斷七過瞭。匂親王想道:“凡事總有限度。兩女公子的悲哀,現在想必淡然瞭吧。”便寫瞭一封長信送去,這正是秋雨霏霏的傍晚,信中有雲:

“蒿上露如淚,閑愁入暮多。

秋山鳴鹿苦,寂處意如何?

對此淒涼暮色而漠然無動於衷,未免太不識情趣瞭。在此時節,眺望郊原日漸枯黃的野草,也可使人感慨呢。”大女公子看瞭信對妹妹說:“我確已太不識情趣,有好幾次不寫回信給他瞭。還是你寫吧。”她照例勸二女公子寫回信。二女公子想道:“我不能追隨父親,茍安偷生,直到今日,哪有心情取筆硯來寫信!想不到憂愁苦恨,挨過瞭這許多日子。”眼淚又奪眶而出,模糊不能見物,便把筆硯推開,說道:“我也不能寫。我氣力全無,起坐也很勉強。誰言悲哀終有限度?我的憂傷苦恨無有瞭時呢!”說罷哭泣甚哀。大女公子也覺得她很可憐。匂親王的使者是傍晚從京中出發、黃昏稍過到達這裡的。大女公子叫人對他說:“此刻你怎麼回去呢?不如在此留宿一宵,明晨再走吧。”使者答道:“不敢奉命。主人吩咐今晚必須回去。”他急於要走。大女公子頗感為難。她自己心情並未恢復正常,但不能袖手旁觀,隻得寫一首詩:

“熱淚常封眼,荒山霧不開。

墻根鳴鹿苦,室內泣聲哀。”

這詩寫在一張灰色紙上。時在暗夜,墨色也不辨濃淡,無法寫得美觀。隻是信筆揮灑,加上包封,立刻交付使者拿回去瞭。

此時天色似將下雨,木幡山一帶道路險惡可怕。但匂親王的使者想必是特選的勇士,他毫不畏懼,經過陰森可怕的小竹叢時,也不停轡駐足,快馬加鞭,片刻就到達宮邸。匂親王召喚使者來前,但見他渾身被夜露濡濕,便重重犒賞他。拆開信來一看,覺得此信筆跡與往日來信不同,較為老練純熟,字體非常優美。不知何者是大女公子手筆,何者是二女公子手筆,反復細看,不忍釋手,竟忘記瞭睡覺。侍女們便竊竊私議:“說道要等回信,所以不去睡覺。現在回信到瞭,看瞭這許久還不肯放,不知那邊是怎樣稱心如意的美人。”她們都很懊惱,大約是想睡覺瞭。

次日朝霧還很濃重之時,匂親王急忙起身,再寫信到宇治。信中有雲:

此時天色似將下雨,木幡山一帶道路險惡可怕。但匂親王的使者想必是特選的勇士,他毫不畏懼,經過陰森可怕的小竹叢時,也不停轡駐足,快馬加鞭,片刻就到達宮邸。

“失卻良朋朝霧裡,

鹿鳴悲切異尋常。

我的泣聲,悲切不亞於你們呢。”大女公子看瞭信,想道:“回信寫得太親切瞭,深恐引起後患。我等過去依在父親一人蔭庇之下,幸得太平無事,安心度日。父親死後,我等想不到居然能活到現在。今後如果為瞭意外之事,略微犯一些輕率之罪,則年來日夜為我等操心的亡父的靈魂,亦將蒙受創傷。”因此對於一切男女關系之事,非常謹慎恐懼,對此信恕不答復。其實她們並非輕視匂親王而把他看作尋常之人。她們看瞭他那乘興揮毫的筆跡和精當的措辭,也覺得優美可愛,確是不易多得的來信。不過她們雖然愛他的信,卻認為對於這個高貴而多情的男子,自己這拙陋之身夠不上寫回信。因此她們想:“何必高攀呢?我們但願以山鄉賤民終此一生吧。”

隻有對薰中納言的回信,因為對方態度非常誠懇,故這邊也不疏懶。雙方常有書信往還。八親王斷七之後,薰君親自來訪。兩女公子住在東室較低的一個房間裡守孝。薰君走到房間旁邊,召喚老侍女弁君來前。這愁雲密佈、暗淡無光的山莊中,突然進來一個英姿煥發、光彩奪人的貴人,使得兩女公子局促不安,答話也說不出來。薰君說道:“對我請勿如此疏遠。應照親王在日那樣互相親信,方可彼此晤談。我不慣於花言巧語的風情行為。叫人傳言,使我話也不大說得出來。”大女公子答道:“我等茍延殘喘,直至今日,真乃意外之事。然而心常失迷於永無醒期的亂夢中。仰望日月之光,也不知不覺地感到羞恥。故窗前也不敢走近去。”薰君說道:“這也太過分瞭。居喪恭謹,確是出於一片深情。至於日月之光,倘是自心貪求歡暢而出去欣賞,才是罪過。你們如此待我,使我十分難堪。我還想探詢小姐胸中悲哀之狀而設法安慰呢。”侍女們說:“果然不錯,我傢小姐的悲哀深切無比。承蒙設法安慰,美意實在不淺啊!”雖然隻經過這淡然的幾句談話,但大女公子心情也逐漸平靜起來,能理解薰君的好意瞭。她設想薰君即使隻為對父親的舊交情而來,如此不憚跋涉之勞,遠道來訪,好意也良可感謝。因此膝行而出,與薰君稍稍接近。薰君慰問她們的哀思,又敘述對八親王的誓約,語言非常誠懇親切。原來薰君沒有雄赳赳、氣昂昂的態度,故大女公子對之不覺得嚴肅可怕。然而想起瞭今天不得不和這不相識的男子親口談話,並且今後將仰仗他的照顧,和過去的情況比較之下,畢竟不勝傷心失意。她隻是輕言細語地回答瞭一二句話,那意氣消沉、萎靡不振之狀,使得薰君異常憐憫。他從黑色帷屏的隙間窺看,但見大女公子神色非常痛苦。想象她孤居寂處之狀,又回思那年黎明時分窺見姿色時的光景,便自言自語地吟詩曰:

“青蔥已變焜黃色,

想見居喪憔悴姿。”

大女公子答道:

“喪服已成紅淚藪,

我身無地可安居。

正是‘喪服破綻垂線縷……’[10]”末瞭數字輕微得聽不見,吟罷悲傷難忍,就退回內室去。薰君此時未便勉強挽留她,但意猶未盡,不勝悵惘。

出乎意外的,是那個老侍女弁君出來代替大女公子應對瞭。她對薰君講瞭昔日今時許多可悲的事實。隻因此人親見又詳悉那樁可驚可悲之事,故雖然形容異常衰老,薰君並不討厭,親切地與她共話。對她說道:“我在孩提之時,即遭六條院先父之喪,深感人生於世虛幻可悲。故後來年齡漸增,長大成人,對於爵祿富厚,全然不感興趣。惟有像這裡的親王那樣的閑居靜修的生涯,深得我心之所好。如今眼見親王亦已化為烏有,愈覺人世之可悲,急欲拋棄此無常之世,遁入空門。隻因親王這兩位遺眷孤苦無依,成瞭我的羈絆。我說這話,太無禮瞭。但我一定不負親王遺囑,隻要我命生存於世,自當竭誠效勞。雖然如此,但我自從聽你說瞭那件意想不到的舊事之後,越發不欲寄跡在這塵世之中瞭。”他邊哭邊說。弁君更加哭得厲害,話也說不出來。薰君的相貌竟與柏木一般無二。弁君看瞭,連久已忘記瞭的舊事也回憶起來,因此加倍悲傷,一句話也不說,隻管吞聲飲泣。這老侍女是柏木大納言的乳母的女兒。她的父親是兩女公子的母舅,官至左中弁而身亡。她多年流寓遠國,回京之時,兩女公子的母親也已亡故。對柏木大納言傢又已生疏,八親王便收留瞭她。此人出身並不高貴,而且慣當宮女。但八親王認為她不是無知無識的女子,就叫她服侍兩女公子。關於柏木的秘密,她對於多年來朝夕相見而無話不說的兩女公子,也不曾泄露一句話,一直隱藏在心裡。但薰中納言推想:老婆子多嘴饒舌,不問自說,乃世間常例。這弁君即使不會輕易地向一般人宣傳,但對這兩位含羞忍性、謹慎小心的女公子,說不定已經說過瞭。便覺可恥亦復可恨。他之所以不肯放棄而企圖親近她們,多半是為瞭想保守這秘密之故吧。

八親王既逝世,此間不便留宿,薰君便準備回京。他回想:“八親王對我說‘與君相見,今日恐是最後一次瞭’,我當時認為豈有此理,誰知果然不得再見。那時是秋天,現在還是秋天,曾日月之幾何,而親王已不知去向,人生實在虛幻無常啊!”八親王不像一般人那樣愛好裝飾,故山莊中一切都很簡單樸素,然而打掃得十分清潔,處處饒有清趣。現在常有法師出入,各處用帷屏隔開,誦經念佛的用具依然保存著。阿阇梨向兩女公子啟請:“所有佛像等物,請移供於山寺中。”薰君聽瞭這話,設想這些法師也都要離去,此後這山莊中人影絕跡,留在這裡的人何等淒涼!不禁胸中痛苦無已。隨從人告道:“天色已很晚瞭。”隻得含愁上車。適有鳴雁橫空飛渡,便賦詩雲:

“秋霧漫天心更苦,

雁鳴似嘆世無常。”

薰君與匂親王會面時,總是首先以宇治兩女公子為話題。匂親王以為現在八親王已不在世,可以無所顧忌瞭,便竭誠地寫信與兩女公子。但兩女公子計慮非常周到,一個字也不肯寫回信給他。她們想:“匂親王非常好色,名聞於世。他把我們看成瞭風流香艷的對手。這人跡不到的蔓草荒煙之中寫出去的回信,在他看來手筆何等幼稚而陳腐!”她們懷著自卑之感,所以不肯寫回信給他。她們相與共話:“唉!日子過得真無聊啊!原知人生如夢,但想不到悲哀之事立刻來到眼前。我們日常聽到又看到人世無常的事例,也知道此乃一般定理。然而隻是茫然地想起人生總有一死,不過或遲或早而已。如今回思往昔,雖然生命全無保障,但一向悠閑地度送歲月,無憂無懼,平安無事地過瞭多年。而現在聽到風聲,亦覺淒厲可怕;看到素不相識的人出入門庭,呼喚問訊,亦覺心驚肉跳。可怕可憂之事增添不少,實在不堪其苦。”兩人含愁度日,眼淚沒有幹時。不覺已到歲暮。

霰雪飄零之時,到處風聲淒厲。兩女公子似覺這山居生涯是現在才開始的。侍女中有幾個精神振作的人對兩女公子說:“唉,這晦氣的年頭即將過完瞭。小姐快把過去的悲傷收拾起來,歡歡喜喜地迎接新春吧。”小姐想道:“這真是難事瞭。”八親王生前常常閉居在山寺中念佛,故當時山上也常有法師等來訪。阿阇梨也掛念兩位女公子,有時派人前來問候。但現在八親王已不在世,他自己也不便親到。山莊裡人影逐漸稀少,兩女公子知道這原是當然之事,然而不勝悲傷。八親王不在後,有些毫不足道的山農野老,有時也走進這山莊裡來探望。眾侍女難得看到這種人,都覺得稀罕。時值秋季,也有些山民樵些木柴、拾些果實,送到山莊裡來。阿阇梨的山寺中,派法師送來木炭等物,並致詞雲:“多年以來,歲暮必致送微物,習以為常。今年如果斷絕,於心有所不忍,故照舊例,務請賞收。”兩女公子想起:過去每逢歲暮,此間亦必送綿衣去,以供阿阇梨閉居山寺時禦寒之用,便用綿衣回敬他。法師偕童子辭瞭山莊,在很深的雪中登山回寺,忽隱忽現。兩女公子流著眼淚目送他們。相與言道:“即使父親削發為僧,隻要活在世間,這樣來來往往的人也自然會很多。我們無論何等寂寞,總不會與父親不得見面。”大女公子便吟詩曰:

“人亡山路寂,無復往來人。

悵望松枝雪,如何遣此情?”

二女公子也吟詩雲:

“山中松上雪,消盡又重積。

人死不重生,安得如松雪?”

此時天空又下雪瞭,使她們不勝羨慕。

薰中納言想起新年裡事緒紛忙,不會有工夫訪問宇治,便在年底來到山莊。路上積雪甚深,普通行人也不見一個,薰中納言卻不惜千金之體,冒雪入山訪問。其關懷之深切,使兩女公子衷心感激,因此對待他比往常親切:命侍女為他特設雅潔座位,又命把藏著的、未染黑的[11]火缽取出,把灰塵拂拭幹凈,供客人使用。眾侍女回想起親王在日對薰君歡迎之狀,想與共話舊事。大女公子總覺得不好意思和他會面,但恐對方怪她不識好歹,隻得勉強出來相見。雖然還是十分拘束,但說話比從前多,親疏恰到好處,態度溫和優雅。薰中納言意猶未盡,覺得總不能永遠如此疏遠。但又想道:“這真是一時的沖動瞭。人心畢竟是容易動搖的。”便對大女公子說道:“匂親王非常恨我呢。也許是由於我在談話中乘便把尊大人對我的懇切的遺言向他泄露瞭之故。或者是由於此人十分敏感,善於推量人心之故,他屢次埋怨我道:‘我指望你在小姐面前替我吹噓。如今小姐對我如此冷淡,定然是你說瞭我的壞話。’這實在是我所意想不到之事。隻因他上次來遊宇治,是由我引導的,故我未便斷然相拒。但不知小姐對他為何如此冷淡?世人都說匂親王好色,其實全是謠傳。此人用心異常深遠。我隻聽見有些女人聽瞭他的幾句戲言,立刻輕率地服從他。他認為此種女人毫不足取,便不睬她們。謠傳恐是由此而起的吧。世間有一種男子,凡事隨緣,心無定見。處世落拓不拘,一味遷就別人。這樣也好,那樣也好。即使稍有不稱心處,亦認為命該如此,無可奈何。與此種男子結為夫婦,倒也有愛情恒久的。然而一旦感情破裂,便像龍田川的濁水[12]一般流傳惡名。以前的愛情消失得影跡全無。這也是世間常有之事。但匂親王絕不是此種人。他用心非常深遠,隻要是稱他的心、和他趣味相左之處不多的人,他決不輕易拋棄,決不做有始無終之事。他的性情我很熟悉,別人所不知的我都知道。如果你認為此人可取,願意和他結緣,我一定竭誠效勞,玉成其事。那時我將東奔西走,跑得兩腳酸痛呢。”他說時態度非常認真。大女公子認為他所指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妹妹,她隻要以長姐代父母的身份作答。但她左思右想,終覺得難於答復。後來笑道:“叫我說什麼好呢?戀慕的話講得太多,更使我難於作答瞭。”措詞溫雅,姿態非常可愛。薰君又說:“適才我所說的,不一定是關於大小姐自身的事。但請大小姐以兄姐之心,體諒我今天踏雪遠來的一片誠意。匂親王所屬意的,似乎是二小姐。聽說他曾有信來,隱約提及此事。但不知信是寫給誰的?又不知給他的回信是誰寫的?”大女公子見他如此探問,想道:“幸而至今沒有給匂親王寫過信。如果當時戲耍,寫過回信,雖然無傷大雅,但他說這種話,教我多麼害羞,好難過啊!”便默默不答,但取筆寫一首詩送給他。詩曰:

“冒雪入山君獨堪,

傳書通信更無人。”

薰君看詩說道:“如此鄭重聲明,反而疏遠瞭。”便答詩雲:

“走馬冰川尋勝侶,

二人同渡我當先。[13]

但得如此,我便可盡力效勞瞭。”大女公子想不到他會說這話,心中不快,默不作答。薰君覺得這位大女公子沒有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但又不像時髦青年女子那樣嬌艷風騷,真是一位端詳閑雅的淑女。他推量其人的模樣,認為女子正該如此,才合乎自己的理想。因此他常在言語得便之時隱約表示戀慕之情。但大女公子隻管裝作不知。薰君覺得可恥,便轉變話頭,一本正經地續談往昔的舊事。

隨從人催促動身:“天色倘暗足瞭,這大雪中行路更困難呢。”薰君隻得準備回傢。他又對大女公子說:“我到處察看,覺得這山莊實在太孤寂瞭。我京中的邸宅,像山傢一般清靜,出入的人也極少。小姐倘肯遷居,我實不勝欣幸。”侍女們偶然聽到這話,都覺得能夠這樣真好極瞭,大傢笑逐顏開。小女公子看見這模樣,想道:“這太不成樣子瞭!姐姐哪裡會聽他呢!”侍女們拿出果物來招待薰君,陳設十分體面。又拿出美好的酒肴來犒賞隨從人等。以前蒙薰君賞賜一件香氣馥鬱的便袍而聞名於人的那個值宿人,髭須滿臉,面目可憎,令人看瞭感到不快。薰君心念此人如何可供使喚呢,便喚他來前,問道:“怎麼樣?親王故世之後,你很傷心吧?”那人愁眉苦臉地哭泣著答道:“正是呢。小人這孤苦無依之身,全靠親王一人的蔭庇,過瞭三十多年。如今即使流浪山野,亦無‘樹下’[14]可投靠瞭。”他的相貌變得更加醜陋。薰君叫他把八親王生前供佛的房間打開,走進去一看,但見到處灰塵堆積,隻有佛前的裝飾依舊鮮艷不衰。八親王誦經念佛時所坐的床已收拾起來,影跡不留瞭。他回想當年曾與親王約定:自己如果出傢,當以親王為師。便吟詩曰:

“修行欲向柯根學,

不道人亡室已空。”[15]

吟罷將身靠在柱上。青年侍女們窺看他的姿態,都在心中贊美。天色已暮,隨從人走到附近替薰君管理莊院的人們那裡,取些草料來秣馬。薰君全不知道,忽見許多村夫牧子跟著隨從人來拜見主子瞭。他想:“被他們知道瞭實在不好啊!”便托辭掩飾,說是為訪問老侍女弁君而來的。又吩咐弁君,叫她好好服侍兩女公子,然後動身回京。

臘盡春來[16],天色明麗,汀邊的冰都解凍瞭。兩女公子依然愁眉不展,自念如此悲傷,也能活到今日,真乃意外之事。阿阇梨的山寺裡派人送些澤中的芹菜和山上的蕨菜來,說道是融雪之後摘得來的。侍女們便拿來做成素菜,供女公子佐膳。她們說:“山鄉自有風味,看到草木榮枯,知道春秋遞變,也是很可喜的。”但兩女公子想:“有什麼可喜呢?”大女公子便吟詩曰:

“傢君若在山中住,

見蕨懷親喜早春。”

二女公子也吟道:

“雪深汀畔青芹小,

傢已無親欲獻誰?”

兩人隻是如此閑吟漫詠,消磨歲月。

薰中納言和匂親王逢時逢節都有信來。但多半是無甚意味的冗談,照例省略不記。櫻花盛開之時,匂親王回想起去春詠“效顰插鬢邊”之詩贈女公子之事。當時陪伴他遊宇治的公子哥兒們說道:“八親王的山莊真有意思,可惜不能再訪。”眾口一詞地稱頌贊嘆。匂親王聽瞭不勝戀慕,便賦詩贈兩女公子。詩曰:

“客歲經仙館,櫻花照眼明。

今春當手折,常向鬢邊簪。”

他的口氣得意揚揚。兩女公子看瞭覺得這話豈有此理。但此時寂寞無事,看瞭這封精美的來信,覺得不便置之不理,且做表面的敷衍。二女公子便答以詩雲:

“櫻花經墨染,深鎖隔雲層。

欲折櫻花者,迷離何處尋?”

她依然如此斷然拒絕。匂親王每次總是收到冷淡的回信,心中實在懊喪。無可奈何,隻得這般那般地責備薰君不替他出力。薰君心中覺得好笑,便裝作兩女公子的全權保護人模樣,和他應對。他每逢看到匂親王有浮薄之心,必然告誡他道:“你如此浮薄,教我怎好出力呢?”匂親王自己也知道應該小心,回答道:“我還不曾找到稱心的人,這期間不免有浮薄之心耳。”夕霧左大臣想把第六個女公子嫁與匂親王,但匂親王不同意,左大臣心懷怨恨。匂親王私下對人說道:“血統太近[17]是乏味的。何況左大臣察察為明,別人小有過失,也毫不容情。當他的女婿是困難的。”為此遲遲不允。

這一年三條宮邸遭瞭火災,尼僧三公主遷居六條院。薰君為此奔走忙碌,許久不赴宇治訪問。謹嚴之人的心情,自與普通人不同,最能忍耐持久。他雖然心中已經認定大女公子早晚是自己的人瞭,但在女方尚未表示心許的期間,決不做輕率唐突的行為。他隻管確守八親王的遺囑而竭誠照顧,希望女公子理解他的誠心。

這一年夏天,天氣比往年更加炎熱,人人不堪其苦。薰君料想川上必然涼爽,便立刻動身赴宇治訪問。早晨涼爽的時候從京中啟程,但到達宇治時已經赤日當空,陽光眩目。薰君召喚那值宿人出來,叫他打開八親王生前所居西室,入內休息。此時兩女公子正住在中央正廳的佛堂裡,離薰君所居太近,似覺不宜,便準備回自己房間去。她們雖然悄悄地行動,但因相去甚近,這邊自然聽到聲音。薰君情不自禁瞭。他曾看到此西室與正廳之間所設紙門的一端,裝鎖的地方有一小孔,便把遮住紙門的屏風拉開,向孔中窺探。豈知洞孔的那邊立著一架帷屏,把洞孔擋住。薰君心甚懊喪,想離去瞭。正在此時,一陣風來,把朝外的簾子吹起。有一個侍女叫道:“外面望進來都看見瞭!把帷屏推出去擋住簾子吧。”薰君想道:“這辦法好笨啊!”心中很高興,再向孔中窺視,但見高的帷屏、矮的帷屏都已推在佛堂面前的簾子旁邊。和這紙門相對的一邊的紙門開著,她們正從開著的紙門裡走向那邊的房間去。首先看見一人[18]走出來,從帷屏的垂佈隙間向外窺視。——薰君的隨從人等正在佛堂外面閑步納涼。她身穿一件深灰色單衫,系著一條萱草色裙子。那深灰色被萱草色一襯托,顯得異樣美觀,反而鮮艷奪目。這大約是與穿的人的體態有關吧。她肩上隨意掛著吊帶,手持念珠,隱在衣袖之中。身材苗條,姿態綽約。頭發長垂,比衣裾略高,發端一絲不亂,光彩濃艷,非常美麗。薰君望見她的側影,覺得異常可愛。他以前曾經隱約窺見明石皇後所生大公主的姿色,此時覺得這女公子的艷麗、溫柔、優雅之相,正和大公主相似,心中贊嘆不置。後來又有一人膝行而出,說道:“那邊的紙門外面窺得見呢!”可見此人用心周到,毫不疏忽,其人品甚可敬愛。她的頭面和垂發似比前者高超而優雅。有幾個無心無思的青年侍女答道:“那邊的紙門外面立著屏風,客人不會馬上就窺見的。”後來的女公子又說:“如果被他窺見瞭,真難為情。”她不放心,又膝行而入,那風度越發高雅瞭。她身穿黑色夾衫,顏色與前一人同樣,但姿態比前一人更加溫柔嫵媚,令人不勝憐愛。她的頭發大約稍有脫落,故末端略疏,顏色是色中最寶貴的翡翠色,一綹綹齊齊整整,非常美麗。她一手拿著一冊寫在紫色紙上的經文,手指比前一人纖細,可知身體是瘦削的。站著的那位女公子也來到門口,不知為瞭何事,向這邊望望,嫣然一笑,非常嬌媚。

[1] 本回繼前回之後,寫次年薰君二十三歲二月至二十四歲夏天之事。

[2] 初瀨是奈良縣一市鎮,其地有古剎。

[3] 喜撰法師詩雲:“庵在京東南,地名宇治山。人言是憂世,我獨居之安。”見《古今和歌集》。“宇治”和“憂世”在日語中發音相同。

[4] 即最初的頭中將,源氏的妻舅。

[5] 催馬樂《櫻人》歌詞見第333頁註。壹越相當於中國的黃鐘,是十二律的第一音,猶西樂的C調。

[6] 古歌:“我來采堇春郊上,為愛春郊宿一宵。”見《萬葉集》。

[7] 此句亦引自古歌,但出處不明。

[8] 《大樹緊那羅經》雲:“香山大樹緊那羅於佛前彈琉璃琴,奏八萬四千音樂。迦葉尊者忘威儀而起出。”迦葉尊者是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

[9] 每年七月下旬,宮中舉行相撲競賽,賜群臣宴。

[10] 古歌:“喪服破綻垂線縷,條條好把淚珠穿。”見《古今和歌集》。

[11] 喪中用品,皆染黑色。

[12] 古歌:“龍田川水濁如此,恐是神南堤岸崩。”見《古今和歌集》。神南是地名。

[13] 意思是:我來玉成匂親王與你妹妹之事,但先要玉成我與你之事。

[14] 古歌:“孤客無依投樹下,豈知樹老葉飄零。”見《古今和歌集》。

[15] 古歌:“居士修行處,山中柯樹根。棱棱難坐臥,安得似香衾?”見《宇津保物語》。本回題名據此。

[16] 此時薰君二十四歲。

[17] 夕霧之女是源氏之孫女,匂親王是源氏之外孫。二人是姑表兄妹。

[18] 此人是二女公子。後來的是大女公子。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