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東亭

薰大將雖然有心攀登“築波山”,但倘強欲身入“叢林密”處[2],將被世人譏評為輕率,不當穩便。因此心生顧慮,並不直接寫信給浮舟,隻是叫老尼姑弁君屢次向她母親中將君隱約表示求愛之意。浮舟的母親認為薰大將不會真心戀愛她的女兒。隻覺得承蒙這位貴人如此用心尋找,實甚榮幸。她想:“這是當代一等紅人,我的女兒若得身份相當,可知好哩。”她滿腹躊躇。

常陸守的子女,已故的前妻所生者甚多。這後妻也生瞭一位小姐,父母非常疼愛,以下還有年幼的,參差五六人。常陸守對這許多子女,個個悉心撫育,獨有對後妻帶來的浮舟漠不關心,視同他人。因此這位夫人常常怨恨常陸守無情。她日夜籌思,切望這女兒嫁得一個好丈夫,提高身份,臉上增光。浮舟的容貌豐采,如果和其他姐妹一樣平平常常,那麼做母親的也何必為她如此煞費苦心地日夜籌思呢,隻要把她同別的女兒一律看待就是瞭。可是這浮舟生得如花似玉,在諸姐妹中佼佼不群。因此母親很可憐她,為她抱屈。

當地貴公子等聞得常陸守有許多女兒,來信求婚者甚多。前夫人所生二三位小姐,都已選定相當女婿,婚嫁完畢。現在中將君也想替這前夫所生的女兒找一個如意稱心的女婿。她朝夕照管浮舟,對她無限疼愛。常陸守出身並不微賤,他生於公卿之傢,親戚中也沒有一個庸碌之人。傢中財產十分富厚,因此生活相當驕奢,住的是華廈廣宇,用的是錦衣玉食。隻是在風雅方面有些缺憾,那性情異常粗暴,大有田舍翁習氣。大約是從小以來多年埋沒在那遠離京都的東國地方之故吧,慣說一口土話,聲音含糊不清。他最怕豪門勢傢,對他們敬而遠之。萬事十全其美,隻是缺乏雅趣,不諳琴笛之道而十分擅長弓箭。這原不過是普通地方官人傢,但因財力雄厚,所以優秀的青年女子都集中到他傢來當侍女。她們的裝束非常華麗,有時合唱幾個簡易的歌曲,有時講些故事,有時通夜不眠地守庚申[3],做的都是粗淺庸俗的遊戲。

戀慕浮舟的貴公子們聞知她傢如此繁華,相與議論:“這姑娘定然很可愛,相貌想必也很漂亮。”他們把她說成一個美人,大傢醉心夢想。其中有一人叫作左近少將的,年紀隻有二十二三,性情溫和,才學之豐富乃眾所周知。然而,恐是由於缺乏豪華時髦之相的緣故吧,以前往來的幾個女子都和他斷絕關系瞭。現在他非常誠懇地來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親想道:“在許多求婚者之中,此人最為合格,性情溫和,見識豐富,人品也很高尚。境遇比他更好的高貴子弟,對於我們這種地方官人傢的女兒,即使是長得很美貌,恐怕也不會來追求吧。”因此常把左近少將寄來的情書交付浮舟,每逢適當機會,便勸她寫含有情趣的回信。這母親就自作主張選定瞭浮舟的女婿。她下決心:“常陸守雖然對她漠不關心,我定要拼著性命提拔這女兒。看到瞭她的美貌,決不會有人怠慢她的。”便和左近少將約定:今年八月中結婚。一面準備妝奩,細微瑣屑的玩具等物,也都求其式樣特別精美。泥金畫,螺鈿嵌,凡是做工精巧、式樣優美的器物,她都藏起來,留給浮舟做妝奩;而把那些粗劣的物品給常陸守看,對他說:“這是好的。”常陸守不大懂得好壞,不管這樣那樣,凡是女子的用品,越多越好地收購進來,陳列在親生女兒房裡,堆山塞海,人都幾乎走不出來。他又向宮中的內教坊聘請琴和琵琶的教師,來教女兒學習。每逢教會一曲,他不論站著或坐著,就向教師膜拜,又喧嘩擾攘地命人取出許多禮物來犒賞教師,使得教師的身體幾乎埋藏在禮物中。有時教習華麗的大曲,於暮色清幽之時由教師與學生合奏,這常陸守聽瞭也深受感動,淚流不止,胡亂地贊賞一番。浮舟的母親略有審美修養,看到這種情狀,覺得非常粗蠢,從來不跟著丈夫贊賞。丈夫常常恨她,對她說道:“你看不起我的女兒!”

且說那左近少將等候八月佳期,頗不耐煩,央人來催促:“既蒙金諾,何不提早結婚?”浮舟的母親思量:要她一人獨力提前準備,頗有困難之處;而對方人心究竟如何,也有些兒擔心。當初說合的媒人來到之時,她便請他進來,對他說道:“關於這女兒的婚事,可慮之處甚多。以前蒙你作伐,我也考慮瞭很久。隻因對方不是尋常之人,辱承青睞,未便違命,終於遵命訂約。但此女實系無父之兒,靠我一人撫育成人,深恐教養不周,受人非難,這是我早就擔心的。舍下原有許多青年女兒,但都有父親照顧,自當聽其做主,不須由我操心。隻有這女兒,我深恐自己世壽無常,不免痛切關懷。久聞少將乃知情達理之人,因此忘懷一切顧慮,將她許配。但倘出乎意料之外,日後對方忽然變心,那時我們就成瞭世人的笑柄,真乃可悲之事瞭。”

這媒人就來到左近少將處,把常陸守夫人這一番話如實轉達。少將勃然變色,對他說道:“我一向不知道這不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呢!雖然同是他傢的人,但外人聞知她是前夫所生,勢必看輕。我在他傢出入,也沒面子。你沒有打聽清楚,豈可向我謊報!”媒人受瞭委屈,答道:“他傢詳細情況,我原是不知道的。隻因我的妹妹在他傢當差,知道內情,我才把您的意思向他們傳達。我知道他傢許多女兒之中,這浮舟小姐最寵愛,就確信她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我從來不曾聽說他傢養著別人所生的女兒,也不曾問過呢。我隻聽說:這位浮舟小姐德容兼備,母親異常憐愛,悉心教養,希望她嫁個德才兼優的丈夫。那時您來問我:‘有沒有人可以替我向常陸守傢說親?’我告訴您:‘我與他傢有此關系。’就替您去做媒。您說我謊報,我決不能擔當這罪名。”此人脾氣很大,又能言善辯,其答語如此。左近少將也毫不客氣地說:“老實說,當地方官的女婿,外人看來不是很有面子的事。雖說現世通行如此,不須計較,隻要嶽父嶽母看得起,其他缺憾都可抵消,然而實際上即使把前夫所生的女兒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外人看來總以為我是貪他的財產而討好他。源少納言和贊歧守[4]都得意揚揚地出入其傢。隻有我卻一點也得不到常陸守的眷顧而參與其列,實在太沒面子瞭。”這媒人性情卑鄙,愛討好人,覺得這頭親事說不成功很可惜,對雙方都不利,便對左近少將說:“您倘真要娶得常陸守的女兒,還有一個年紀雖然還小,我可替您去說說看。這是現在這位夫人所生的次女,人都尊稱她為‘公主’,常陸守非常疼愛她。”左近少將說道:“呀!回掉瞭當初追求的人而要求調換另一個人,不像話吧!不過,我向他傢求婚的本意,原是為瞭這位常陸守德隆望重,是個忠厚長者,希望他做我的靠山。我抱著這目的,方始向他傢女兒求婚。我並非隻要一個相貌漂亮的女子就行。如果我隻要一個品貌兼優的女子,那麼容易得很,要幾個都有。我往往看到:傢道貧寒、生活拮據而酷愛風雅的人,其結果總是弄得困窘潦倒,為世人所不齒。所以我總希望度送安穩富足的生涯,略受世人譏評也無所謂。你就去向常陸守說說看吧。如果他有許可之意,就照你的辦法亦無不可。”

這媒人的妹妹,是在常陸守傢西所——即浮舟房中——當差的。以前左近少將給浮舟的情書,都由此女傳送。但媒人自己其實不曾見過常陸守。這一天他貿然地來到常陸守的居處,央人通報:“有事要見主人。”常陸守冷淡地說:“我曾聽說此人常在這裡出入,但我並未召他前來,今天他有什麼事?”媒人央人代答:“是左近少將大人派我來拜見的。”常陸守便和他會面。媒人顯出不好意思開口的樣子,膝行到常陸守近旁,說道:“月前少將有信給夫人,向小姐求婚,已蒙許諾,約定於本月內結婚。少將已選定吉日,盼望早日成禮。豈料有人對少將說:‘這位小姐雖然確是夫人所生,但不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你這貴公子攀這門親,世人聞知瞭會說你討好常陸守呢。大凡貴公子當地方官的女婿,總是希望嶽父像對傢中主君一般尊重他,像掌上明珠一般愛護他,萬事關懷照拂。抱這目的而去當地方官女婿的人,原是有的。如今你所娶的不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則上述的希望怕談不到瞭。嶽父不把你當作女婿,對你的待遇比對別的女婿疏慢,在你實在是犯不著的。’有很多人常常這樣非難他,此刻少將困窘得很。他當初原是看中大人威望顯赫,傢道隆盛,可做他的靠山,這才提出求婚的,卻並不知道這位小姐是別人所生。因此他對我說:‘據說此外年紀尚幼的小姐甚多,倘蒙許諾一人,得償夙願,實甚欣幸。你就替我去探探口氣吧。’”

常陸守答道:“少將有這意思,我實不曾詳悉。對於這個女兒,我實在應當同別的女兒一樣看待。然而傢裡庸碌的子女甚多,我身能力有限,一一照顧,勢難周到。其間夫人就多心起來,說我歧視此女,把她當作外人。因此關於此女之事,都不容我插嘴。少將求婚之事,我也略有所聞。但對我如此看重,我卻一向不知。他要和我攀親,我實不勝欣幸。我有一個非常疼愛的女兒。在許多女兒之中,我最愛此人,情願為她舍命。曾有數人前來求婚,但我觀今世之人性行浮薄,深恐早為定親,反而使她受苦,因此概不答應。正在日夜籌思,總想找個穩重可靠的女婿。講起這位少將,我年輕時曾在他老太爺大將大人麾下供職。那時我以傢臣身份拜見這位少將,覺得真是一個英俊少年,私心傾慕,情願為他服務。但因後來遠赴外地任職,多年不返,遂致日漸生疏,久未登門拜訪。今聞少將有此志望,使我誠惶誠恐,不勝感激。所談之事不成問題。隻是改變瞭少將原來的計劃,生怕夫人懷恨,如是奈何?”這番話說得非常周詳。媒人看見大事已定,不勝欣喜,說道:“此事不須擔心。少將隻指望您一人許諾。他說:‘即使年齒尚幼,隻要是親生父母所疼愛的,便符合我的本意。隻是勉強追隨,跡近諂媚,則非我所願。’這位少將人品高貴,聲望優越。雖是青年貴公子,全無驕奢淫逸之氣,卻是深通人情世故。領地莊園甚多,到處皆是。目下雖然收入尚少,然而自有優裕的傢世,遠勝於暴富得勢的尋常人。他來年一定晉爵四位。此次升任天皇侍從長無疑,這是今上親口說的。今上說道:‘這朝臣富有才能,全無缺陷,何以至今尚無妻室?應即選定一嶽丈作為後援人才是。此人不日即可升至公卿之位,有我在此,可保無虞。’皇上身旁一切事務,均由這少將一人承辦。隻因此君性情非常機警,故能擔當重大任務。如此難得的乘龍佳婿,自動先來求婚,大人務須從速定奪才好。因為少將府上,欲得他為婿而前來說親的人甚多,這裡如果猶豫不決,他就向別處定親瞭。我是專為貴府利益而前來說親的。”此人信口開河,說瞭一大套甜言蜜語。常陸守原是個非常鄙俗的田舍翁,滿面笑容地聽他說罷,然後答道:“目下收入尚少之話,全然不須談及。隻要我生存在世,一定全力照顧,不要說捧在掌上,捧到頭頂上我也樂意,哪裡會叫他感到缺乏呢?即使我中途死去,不能照顧到底,我所留下來的寶物和各處領地莊園,全歸此女所有,無人敢來爭奪。我傢雖有許多子女,但此女從小就是我所特別疼愛的。但得少將真心愛護她,即使他要使盡珍珠寶貝去求取大臣之位,我也能供應無缺。當今皇上如此看得起他,我做他的後援人可保無慮瞭。這件親事,為少將計,為小女計,都是幸福之事。你說對麼?”媒人聽見常陸守說得興高采烈,非常歡喜,也不把此事告訴他妹妹,也不到浮舟母女處告辭,立刻赴少將邸內去瞭。

媒人覺得常陸守這一番話實在誠懇可喜,便如實轉告左近少將。少將覺得有些鄙俗,然而並不討厭,微笑著聽媒人講。聽到“使盡珍珠寶貝去求取大臣之位”的話,覺得太過分瞭,有些刺耳。他聽完之後躊躇起來,說道:“那麼你有沒有把這情況告訴夫人?她對此事一向非常熱心,如今我背瞭約,深恐有人譏評我反復無常、蠻不講理,如是奈何?”媒人說:“這又何妨!現在這位小姐,也是夫人非常疼愛、悉心撫育成人的。隻因浮舟小姐在姐妹中年齡最長,夫人擔心她的婚事,因此首先將她許嫁。”少將也曾想到:“這浮舟向來是夫人非常關懷的愛女。今我突然變卦,毋乃不可?”但他又想:“讓她暫時恨我無情吧,讓世人譏諷我幾句吧,我自己的前程幸福畢竟第一。”這左近少將的打算真是極度精明的。他如此變計之後,結婚日子也不調換,就在原來約定的一天晚上和浮舟的妹妹成婚瞭。

且說常陸守夫人正在悄悄地準備一切事宜:叫眾侍女一律改穿新裝,把房間裝飾得煥然一新;叫浮舟洗頭,整理服裝,打扮得非常美麗,令人覺得即使嫁給像少將這樣身份的人也是可惜的。夫人仔細尋思:“這孩子真可憐啊!假使她父親當年收留瞭她,讓她在自己身邊長大,那麼即使父親死瞭,薰大將所說的事——雖然很不敢當——我怎麼會不答應呢?可是現在,隻有我們自己知道她出身高貴,外人都不把她看作常陸守的親生女兒。知道實情的人,反而為瞭當初八親王不肯收留而看輕她。思量起來,實甚可悲!”又想:“事已如此,無可奈何瞭。女子過瞭盛年不嫁,終非所宜。這少將出身不算賤,人品也還好,如此誠懇求婚,我就許瞭他吧。”她一心打定瞭主意。這是由於那個媒人花言巧語,婦女們更易輕信,因此上瞭他的當。

夫人想起婚期就在眼前,便心緒不寧,手忙腳亂。她不能安心坐定在女兒房中,隻管忙忙碌碌地東奔西走。常陸守從外面進來,對她滔滔不絕地講瞭一大篇話,他說:“你瞞著我,想把戀慕我女兒的人奪走,真是不通道理,淺薄之極瞭!須知你那位高貴親王傢的小姐,貴公子們是不要的!而我們這種不成樣子的下賤人傢的女兒,他們倒是要追求的呢!你雖然用盡心計,可是對方全然無意,卻看中瞭另外一人。既然如此,我就對他說‘悉聽尊便’,答應瞭他。”常陸守性情粗暴,全不替對方著想,任意亂講。夫人大吃一驚,一句話也不說,隻覺得世間可悲之事接踵而來,眼淚即將奪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內。她走到浮舟房中,看見她相貌異常嬌艷,想道:“無論如何,她的相貌決不比別人壞。”心中稍稍安慰,就和乳母二人談話:“人心如此淺薄,實甚可悲!我自知對於女兒個個都要一視同仁,惟有對這孩子的女婿,我特別關切,為他舍命也情願。豈知此人為瞭她沒有父親而欺負她,舍棄瞭這長姐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妹,哪有這種道理?我不忍看到又聽到親近人之中有這等可悲的事情。常陸守卻看作極有面子的事,連忙答應下來,大肆宣揚,這兩人倒是志同道合的一對翁婿。我決定今後對此事絕不插嘴,想暫時離開這裡,到別處去住幾時才好。”說著悲嘆不已。乳母也很憤慨,痛恨他們欺負自傢的小姐。她說:“怕什麼呢?斷絕瞭這門親事,多半是我傢小姐的造化。這少將的心地如此卑鄙,恐怕小姐這般花容月貌他也不會賞識吧。我傢小姐應該嫁個知情達理、博學多才的郎君。那薰大將大人的容貌風采,我上次隱約窺見,真漂亮啊,叫人看瞭壽命也可延長呢!他如此真心愛慕小姐,夫人還不如聽天由命,把小姐許給瞭他吧。”夫人說道:“唉,不要做這夢吧!我聽人說:這位薰大將多年來決心不娶尋常女子。夕霧左大將、紅梅按察大納言、蜻蛉式部卿親王[5]等,都非常誠懇地要把女兒嫁給他,但他一概謝絕,終於娶得瞭皇上所最寵愛的二公主。怎樣十全無缺的美女,才能博得他真心的愛呢?我隻想送小姐到薰大將的母親三公主那裡去當差,讓她常常和大將見面。然而,三條院地方雖好,與人爭寵畢竟也很沒趣。匂親王的夫人,世人都說她十分幸福,然而近來也遭到瞭憂患。如此看來,無論如何,隻有不生二心的男子,才是體面而可靠的。隻要看我自身,就可明白:已故的八親王,人物原也風流瀟灑,高尚優雅,然而不把我當作人看,真使我傷心啊!現在這常陸守呢,雖然無才無德,粗俗不堪,但是專志守一,從無二心,因此我得安心度送年月。有時他脾氣暴躁,不講情理,原也是討厭的。然而大傢並不真心痛恨,遇有不稱心處,互相爭吵一番,過後也就無事。公卿大夫、皇親國戚人傢,雖然榮華富貴,但我們這種身份低微的人,進去瞭也是徒然。無論何事,總須與自己身份相稱。如此想來,我傢小姐前途實甚可悲。總得替她找個如意稱心的女婿,不致受人訕笑才好。”

常陸守忙著準備次女的婚事,對夫人說:“你這裡有許多漂亮的侍女,暫時借我一用吧。帳幕等物,這裡也有新制的,但時間匆促,來不及拿到那邊去換,幹脆就借用這裡的房間吧。”他就來到浮舟所居的西所,有時站著,有時坐著,喧嘩擾攘地裝飾房間。浮舟的房間本來佈置得很美觀,各處安排都很妥帖。他卻自作聰明地搬進些屏風來,東一個西一個地擺得亂七八糟;又不三不四地加入一個櫥和一個雙層櫃。常陸守如此策劃,自鳴得意。夫人雖然覺得難看,但因決心不再插嘴,隻是袖手旁觀。於是浮舟隻得遷居北所。常陸守對夫人說:“你的心我完全知道瞭。同是你所生的女孩,想不到你對這一個如此冷淡。算瞭吧,世間沒有母親的女兒並非沒有!”白晝裡,常陸守就同乳母兩人替女兒打扮裝飾。這女兒相貌也長得不壞,年紀大約十五六歲,身材矮小,體態圓肥。頭發長得很美,和禮服一樣長短,下端密密叢叢。常陸守覺得這頭發很可愛,用手撫摩著,說道:“其實不一定要把企圖娶別人的男子招為女婿。然而這位少將人品高貴,才華蓋世,多多少少的人都想招他為婿。讓給別人多可惜啊!”他受瞭那媒人的騙而說這話,真是個傻瓜!左近少將也聽信媒人的話,知道常陸守如此殷勤看待,覺得萬事都無缺陷,便不變更婚期,就在約定的那天晚上來入贅瞭。

浮舟的母親和乳母覺得此事荒唐,卑鄙可厭。住在這裡照管浮舟,也很乏味。母親便寫一封信給匂親王夫人,信中說道:“無端相擾,乃放肆不恭之行。因此多時以來,未敢任意致書。今者,小女浮舟欲回避兇神[6],擬暫時遷居他處。尊府隱蔽之處如有僻靜之室可蒙賜借,不勝欣幸。我身愚陋無知,一手撫育此女,定多不周之處,因此痛苦之事甚多。可仰仗者,惟有尊處而已。”此信顯然是和淚寫成的,二女公子看瞭甚覺可憐。她想:“父親生前不承認此人為女兒。現在父姐皆故,隻留我一人在世,我擅自認她為妹,是否應該呢?但此人顛沛流離,艱難困苦,而我裝作不知,置之不理,實在很不忍心。並無特異事故而姐妹東分西散,在亡人恐亦名譽攸關吧?”她心煩意亂,猶豫不決。浮舟的母親也曾向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輔君訴苦,因此大輔君對二女公子說:“中將君寫這信來,必有不得已之苦衷。小姐復信不可冷淡,叫她難受。姐妹之中有庶出之人,乃世間常見之事。萬不可過分疏遠於她。”二女公子便復信道:“既蒙見囑,舍間西面有僻靜之室可以讓出。惟設備十分簡陋,倘蒙不嫌棄,即請暫時來住可也。”中將君得信不勝欣喜,就決定悄悄地帶浮舟前往。浮舟本來想親近這位異母姐,此次婚事的變卦反而使她獲得瞭機會,因此也很高興。

常陸守一心想要隆重招待左近少將,但他不懂得如何可以辦得體面闊綽,隻管將東國土產的粗劣的絹一卷一卷地大量拋出,犒賞從人。又搬出許多食物來,到處擺滿,大聲呼喚,叫大傢來吃。那些仆從都認為這招待真客氣!少將也很得意,認為攀這門親真乃英明之見。夫人覺得在這興頭上離傢而去,一切不管,似乎太乖戾瞭,因此暫時忍耐,一任常陸守作為,自己冷眼旁觀。常陸守奔忙策劃:這裡作為新婿的坐起間,那裡作為隨從人的住處。他傢屋子原很寬敞,然而東所被前妻所生女兒的夫婿源少納言占住。他傢又有許多男子,因此沒有空屋。浮舟的房間已給新婿占住,就叫浮舟住在走廊末端的屋子裡。夫人頗感不滿,覺得浮舟太委屈瞭,再三考慮的結果,才提出向二女公子請求借住。夫人想起:浮舟沒有體面的後援人,以致被人欺負。因此不管二女公子不曾正式承認這妹妹,定要把她送來。帶來的隻有乳母一人、青年侍女二三人,住在西廂北面人跡罕到的房間裡。母夫人也陪同前來,特向二女公子問候。雖然多年以來音信隔絕,但畢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和她們會面並不含羞。常陸守夫人覺得這二女公子真乃有福之貴人,看到她照料小公子的模樣,又是羨慕,又是悲傷。她想:“我是已故八親王夫人的侄女,也是至親至戚。隻因身為侍女,生下的女兒就不能參與姐妹之列,以致處境困苦,如此受人欺負。”這樣一想,便覺今天強來親近,亦甚乏味。此時二條院方向不利,無人前來訪問,因此母夫人也在這裡住瞭二三天。此次她方始可從容地看看這裡的光景。

有一天,匂親王回來瞭。常陸守夫人很想看看,便從縫隙中窺探,但見匂親王容姿異常清麗,猶如剛才摘下來的一枝櫻花。有幾個四位、五位的殿上人跪在他面前伺候。這些殿上人,比較起雖然粗暴可恨而是她所真心信賴的丈夫常陸守來,風采、容貌和人品都優秀得多。一群傢臣一一向他申報各種事務。又有許多年輕的五位官員,她都不認識。她的繼子式部丞兼藏人的,當瞭宮中的禦使,也來參見。她看瞭這位威勢顯赫、令人不敢迫近的匂親王的神情,想道:“唉,何等英俊的人物啊!嫁得這個丈夫的人真好福氣!我不曾拜見他時,設想此人雖然高貴,但愛情不專,懷有二心,二女公子定多痛苦。現在想來,這種推測太淺薄瞭。我看匂親王的容姿,覺得倘能做他的妻室,即使隻能像織女星那樣一年和他相逢一度,也是莫大的幸福啊!”此時但見匂親王抱著小公子,正在逗他玩樂;二女公子隔著短屏坐著。匂親王推開短屏,和她對面談話。兩人容貌都很艷麗,真乃一對璧人!回想起已故八親王的寒酸之姿,兩相比較,覺得雖然同是親王,實有天壤之別。後來匂親王進帳中去瞭,小公子就同青年侍女和乳母遊戲。許多人前來請安,但匂親王命人傳言心情不佳,概不接見,一直睡到瞭日暮。這一天飲食也在這裡進用。浮舟的母親看瞭這種光景,想道:“此間萬事氣象高貴,迥異尋常。看瞭這種光景之後,便覺自己傢裡雖然力求豪華,但因人品低劣,畢竟粗率可憐。隻有我的浮舟,倘能匹配此種高貴人物,毫無不稱之處。常陸守憑仗他那豐厚的財力,一心想把他的幾個親生女兒捧得皇後一般高。這些女兒雖然同是我腹中生下來的,然而浮舟比她們優越得多。如此想來,今後關於浮舟的前程,不可不抱高遠的志望瞭。”她通夜不眠地打算將來之事。

匂親王睡到日高方才起身。他說:“母後又是身體不適,今天我要入宮請安。”便準備裝束。浮舟的母親又想看看,再從隙縫中窺探。但見匂親王穿上華麗的大禮服,容姿又是高貴,又是嬌艷,又是清秀,無人可與比擬。他還舍不得小公子,隻管同他玩耍。後來吃過粥和飯團,便起身出門。今天早上來瞭些人員,正在侍從室中等候,此時都上前來,向匂親王報告。其中有一人,自己確已用心打扮,然而毫無可觀之處,面目猥瑣可憎,身上穿著常禮服,腰間掛著佩刀。此人走到匂親王面前,益覺相形見絀。便有兩個侍女相與私語,一人說:“這便是那常陸守的新女婿左近少將呀。起初定的親是住在這裡的浮舟小姐,後來他說要娶得常陸守的親生女兒,才肯真心愛護,於是改娶瞭一個幼小的女童。”又一人說:“可是,浮舟小姐帶來的人絕不談起此事;都是常陸守方面的人在談論呢。”她們都沒有防到浮舟的母親聽見。浮舟的母親聽見侍女們如此議論,氣得要命。回思自己以前把少將當作好男子,真是上當!原來他是一個毫不足取的庸人。她就更加看不起他瞭。此時小公子匍匐而出,從簾子一端向外窺探。匂親王瞥見瞭,又回轉身,走近簾前,對二女公子說:“母後如果身體好瞭,我立刻就回來。如果還不見愈,我今夜就得在宮中值宿。近來和你分別一夜就不自在,真難受呢!”他暫時撫慰小公子一番,便出門去。浮舟的母親偷看他的容姿,覺得異常艷麗,反復百遍也看不厭。他出去之後,這裡頓覺岑寂瞭。

她就來到二女公子房中,極口稱贊匂親王不置。二女公子覺得此人有些鄉下人氣,笑著聽她講。她對二女公子言道:“當年夫人逝世之時,您還幼小得很呢[7]。親王和身邊的人都憂愁嘆息,擔心您的前途如何是好。全靠您宿世命好,在那山鄉的懷抱之中也能順利地長大成人。可惜的是大小姐早年夭折,真乃遺憾之事!”說罷流下淚來。二女公子也啜泣瞭,答道:“人生於世,常有可恨可悲之事。但念自己猶能長生在世,有時亦可稍稍慰情。我所依靠的父母先我而死,原是世之常例。尤其是母親,我連面貌也不知道,故悲哀之情也有限度。惟有姐姐夭折,使我非常傷心,永遠不能忘懷。薰大將為她悲傷,千方百計也無法慰藉,足見此君富於深情,使我更加悼惜不已瞭。”中將君說:“薰大將招瞭駙馬,皇帝恩寵之深厚世無其例,想必驕矜滿志瞭。如果大小姐在世,恐怕也不能阻止他當駙馬吧。”二女公子說:“這也難說。如果這樣,我姐妹兩人同樣命運,更加惹人恥笑,倒不如早點死瞭的好。人早死瞭受人悼念,原是世之常情。可是這薰大將不知何故,異乎尋常地永不忘懷,連父親死後的超薦功德等事也深切關懷,熱心照顧呢。”她們談得很親切。

中將君又說:“他甚至對老尼姑弁君說,要找尋這個微不足數的浮舟去贍養,作為大小姐的替身呢。此事我當然不敢妄想,但這也是為瞭‘一枝紫草’[8]的緣故,雖然萬不敢當,其深切關懷之情甚可感激。”就乘便談到她為浮舟操心之苦痛,說時聲淚俱下。關於左近少將欺負浮舟之事,既然外人都已知道,她也約略向二女公子談及,但不甚詳細。她說:“隻要我活在世間,怕什麼呢!我可和她相伴,互相慰藉而共度歲月。所可慮者,我死之後,她遭逢意外之災,弄得顛沛流離,那真是可悲的瞭。因此我在憂愁苦悶之時,不免想起:索性讓她當瞭尼姑,閉居深山,專修佛法,從此斷絕塵緣吧。”二女公子說:“你的處境確是困苦。然而無可奈何。受人欺侮,是我們這種孤兒分內之事呀!不過閉居深山,畢竟不是辦法。像我,本已決心遵照父親遺囑,斷絕塵緣,然而也會遭逢這種意外之變,在這裡隨俗沉浮。何況這浮舟妹妹,哪裡做得到呢?花朵一般的人,穿瞭尼僧服裝多可惜啊!”這是老成持重之言,中將君聽瞭非常欣喜。這中將君年紀雖已不小,但因出身高貴,氣度仍很優雅。隻是身體過分肥胖,儼然是一位常陸守夫人。她說:“已故八親王無情無義,不認浮舟為女兒,使得她臉上無光,受人怠慢。現在能和您通問見面,往日的苦恨也消釋瞭。”就對她罄談過去多年來在外地的生活,也談到陸奧地方浮島的美景。她說:“我在築波山下的生涯,真所謂‘惟我一身多苦患’[9],無人可與共話。今天我才得把這情況向您罄訴瞭。我很想永遠住在您身旁。隻是那邊還有許多討厭的孩子,不知何等喧嘩擾攘地在尋找母親,故我長久躲在這裡畢竟是不放心的。我淪落為地方官的妻子,常痛惜自身命苦,不願叫浮舟蹈我覆轍。所以想把這孩子托付與您,聽憑您處置,我概不聞問。”二女公子聽瞭她這番愁訴,也覺得不忍叫浮舟受苦。浮舟原也生得品貌兼優,無可指摘。靦腆含羞,但不十分做作;像孩子一般天真,卻又很有見識。她見瞭二女公子的貼身侍女,也巧妙地躲避。二女公子忽然想道:“她說話時,語調也酷肖姐姐。我想叫找求姐姐雕像的那個人來看看呢。”

正在此時,侍女們報道:“薰大將來瞭!”便設置帷屏,準備迎客。浮舟的母親說:“好,讓我也拜見一下吧。難得窺見過一面的人,都說這位大將異常美貌。但我想來,總比不上匂親王吧。”二女公子身邊的侍女說:“照我們看來,誰比誰好很難說定。”二女公子說:“兩人並坐之時,親王顯然相形見絀。分別看時,則孰優孰劣難於分別。相貌漂亮的人,往往蓋倒別人,真討厭呢。”眾侍女都笑起來,答道:“然而親王是比不輸的!無論何等美貌的男子,總蓋不倒我們的親王。”外面報告:大將現已下車。但聞威風凜凜的前驅之聲。薰大將並不立刻入內,眾人等瞭好久,他才緩步而入。浮舟的母親初看一眼,並不覺得艷麗。然而仔細看時,的確非常優雅、高尚而清秀。她不知不覺地感到自己鄙陋可恥,連忙整理額發,竭力裝出斯文一脈、端莊無比的模樣來。薰大將大約是從宮中退出的,故隨從人員甚多。他對二女公子說:“昨夜我聞知皇後玉體欠安,因即入宮問訊。皇子們都不在側,皇後頗感寂寞,因此我就代匂親王侍奉,直到現在。匂親王今晨入宮也很遲。我猜想是你不好,把他拖住瞭吧?”二女公子隻是答道:“承蒙代理,此深情厚意誠可感謝!”大約薰大將是覷定匂親王今夜值宿宮中,特選這一天來訪的。他照例和二女公子親切晤談。動輒談到永遠難忘的故人,又說對世事更加厭惡。措詞並不十分明顯,隻是隱隱地訴說愁情。二女公子推想:“經過瞭許多年月,為什麼還是如此念念不忘呢?大約是他最初已經說出對姐姐愛慕甚深,故至今不肯表示忘懷吧。”然而他的神情顯然非常傷心,言語愈說愈多,二女公子心非木石,自然深為感動。隻是有許多恨二女公子無情的話,她聽瞭非常討厭,又很擔心。為欲杜絕他這種野心,她就說出那個可以當作雕像的人來,隱約告訴他:“這個人最近悄悄地住在這裡。”薰大將聽瞭這話當然不會漠不關心,頗有些兒神往。但也並不覺得心情立刻由此移彼,說道:“呀!這位本尊如果真能滿足我的願望,真是可尊敬的瞭!但倘依舊常使我心煩惱,那就反而褻瀆瞭名山勝地。”二女公子答道:“歸根到底,是你的求道心太不虔誠瞭!”說著吃吃地笑。浮舟的母親在偷聽,也覺得好笑。薰大將說道:“那麼就請你轉達我的意思吧。但你如此熱心推薦他人,使我回憶起舊事[10],頗有不祥之感呢。”說著又落下淚來。遂吟詩曰:

“倘能代伊人,與我長相處。

可以做撫物[11],拂去相思苦。”

照例用戲謔的口吻來掩飾本意。二女公子答道:

“撫物拂身後,投水不復問。

君言長相處,此語誰能信?

你是所謂‘眾手都來拉’[12]的紙幣吧!如此說來,我向你提出此人,是多嘴瞭,對不起她呢。”薰大將說:“豈不聞‘終當到淺灘’[13]麼?隻是吾生渺茫,有如水泡。唉,我真像被你拋在河中的‘撫物’,叫我何以慰情呢?”天色漸暮,客人不走,二女公子討厭起來,勸他早歸,說道:“在此借宿的客人看瞭會詫怪的,今夜請你早些回去吧。”薰大將說:“那麼,請你向客人轉達,說這是我多年來的夙願,決不是逢場作戲之類的淺薄行為。你切勿使我失望!我平生不慣此道,遇事膽怯不前,實甚可笑呢。”如此叮囑一番,就回去瞭。

浮舟的母親極口贊美:“這大將相貌真美麗啊!”她想:“乳母往常突然想起這人時,就勸我把浮舟嫁給他。我總認為是荒唐之言,向不理睬。現在看到瞭他這相貌,覺得即使隔著銀河,一年隻逢一度,也情願把女兒嫁給這光輝燦爛的牽牛星。我這女兒長得這般美貌,嫁給尋常人實甚可惜。隻因在東國看慣瞭那些粗蠻的武士,以為那左近少將是優秀人物。”她自悔當時見識淺陋。薰大將所倚靠過的羅漢松木柱、所坐過的墊子,都染上瞭異常美妙的餘香,說起來別人還道是故意誇張。連常常拜見他的侍女們,也沒有一次不極口贊美。有的人說:“閱讀佛經,知道種種殊勝功德之中,香氣芬芳最為尊貴。佛菩薩說這話確是有道理的。《藥王品》等經文中,言之更詳,說有一種毛孔裡出來的香氣叫作‘牛頭旃檀’[14]。這名稱雖然可怕,但確有其事,眼前這薰大將便是證據,可見佛說是真實的。這位薰大將想必從小就勤修佛法吧。”又有人說:“不知他前世積瞭多少功德呢。”她們眾口交譽,浮舟的母親聽瞭不知不覺地面露笑容。

二女公子把薰大將所說的話悄悄地告訴中將君,對她說道:“這薰大將性情固執,凡事一經決定,便不輕易變計。不過目前他新招駙馬,這情況的確有些不利。但你既然要讓她出傢,就算是當瞭尼姑,還是試把她嫁給他吧。”中將君說:“我為欲使浮舟不遭苦患,不受人侮,所以打算叫她閉居在‘不聞飛鳥聲’[15]的深山中。但今天拜見瞭這位薰大將的容貌風采,連我這上瞭年紀的人也覺得若能依附在他身邊,即使當奴仆也是福氣。何況青年女子,看見瞭他一定傾心愛慕。然而我這女兒‘身既不足數’[16],會不會反而蒔下瞭憂患的種子呢?原來做女子的,不論身份貴賤,為瞭男女之事,往往不但今世吃苦,到後世也還要受累。如此想來,這孩子實在可憐得很!然而一切請您做主。無論怎樣,請您不要舍棄她!”二女公子頗感為難,嘆息說道:“怎麼辦呢?就過去看來,這薰大將富有深情,很可信賴。但今後如何,難於預知瞭。”此外並不多說。

次日破曉,常陸守派車子來接夫人。隨帶一封信來,信中言詞似甚憤慨,並有威脅之語。夫人含淚向二女公子懇求:“誠惶誠恐,萬事拜托您瞭。這孩子還得暫時寄隱尊府。讓她出傢還是怎樣,我猶豫未決。在這期間,雖然她是微不足數之身,也請您不要見棄,多多賜教。”浮舟不慣於離開母親,心情鬱抑。但因這二條院中環境新穎優美,又得暫時親近這異母姐,所以心中還是歡欣。常陸守夫人的車子開出之時,天色已呈微明,恰巧匂親王從宮中回傢。他是為瞭記掛小公子,偷偷地從宮中退出的,所以不用平時出門排場,而乘簡樸的車輛。常陸守夫人的車子和他相遇,立刻避開一旁。匂親王的車子便來到廊下。他下車時望望那輛車子,問道:“這是誰的車子,天沒亮足就急忙離去?”他根據自己經驗而推測,以為從情婦傢裡出來,才是這樣偷偷摸摸的,這用心也太荒唐瞭。常陸守夫人的從者答道:“是常陸守的貴夫人回去。”匂親王隨從人中有幾個年輕人說道:“稱作‘貴夫人’,好神氣啊!”說得大傢笑起來。常陸守夫人聽見瞭,想起自己身份的確低微,不勝悲傷。正因為她專心關念浮舟之事,所以希望自己身份也高貴些才好。何況浮舟本人,如果嫁瞭一個身份低微的丈夫,她更將悲傷不堪呢。

匂親王走進室內,對二女公子說:“有一個叫作常陸守夫人的人,和這裡有來往麼?在這曉色蒼茫的時候匆匆乘車出門,那車副等人非常神氣呢。”口氣中仍然表示疑慮。二女公子聽瞭覺得難受,頗感痛苦,答道:“這個人是大輔君年輕時的朋友,又不是什麼瞭不起的人物,你何必大驚小怪呢!你隻管疑神疑鬼,說這種難聽的話。‘但請勿誣蔑’[17]吧!”說著背轉瞭身,姿態嬌美可愛。這一晚匂親王睡得好,不知東方之既白。許多人來訪問,他才走出正殿來。原來明石皇後並無大病,今已痊愈,因此諸人皆甚快慰。夕霧左大臣傢幾位公子相與賽棋,又做掩韻遊戲。

傍晚時分,匂親王來到二女公子室中。二女公子正在裡面洗發,眾侍女各在自己房中休息,室中空無一人。匂親王呼一小女童來,叫她去對二女公子說:“我回傢時你偏偏洗發,叫人太難堪瞭。難道讓我一人寂寞無聊麼?”二女公子叫侍女大輔君出來對他說道:“一向都是趁大人不在傢時洗的。可是近來夫人異常疲勞,久不洗瞭。過瞭今天,本月內別無吉日。而九月、十月都是不宜洗發的[18],所以隻得今天洗。”她表示抱歉。此時小公子正在睡覺,故侍女們都在那邊。匂親王百無聊賴,且向各處閑步。他看見西邊的屋子那面有一個面孔陌生的女童,猜想這屋子裡住著新來的侍女,便走近去窺探。他從中間的紙隔扇的隙縫裡張望一下,但見裡面離開紙隔扇一尺左右的地方立著屏風,屏風一端沿著簾子設置著帷屏。帷屏上的一條垂佈揭起著,那裡露出女子的袖口,裡面襯的是紫菀色的華麗衣服,外面罩的是女郎花色衫子。有一個屏風折疊著,從這裡窺探,裡面的人並不覺得。他想:“這新來的侍女想必是很漂亮的吧。”便小心地拉開通向廂房的紙隔扇,悄悄地步入廊內,竟無一人得知。這裡廊外的庭院裡開著各種秋花,燦爛如錦。池塘一帶的假石也饒有趣致。浮舟此時正躺在窗前欣賞此景。匂親王把本來開著的紙隔扇再拉開些,從屏風的一端窺探。浮舟想不到是匂親王,以為是常到這裡來的侍女,便坐起身來,那姿態非常美妙。匂親王原是好色之徒,此時豈肯放過,便拉住瞭浮舟的衣裾,又把剛才拉開的紙隔扇拉上,自己在紙隔扇和屏風之間坐下瞭。浮舟覺得奇怪,連忙以扇障面而向這邊回顧,姿態又很美妙。匂親王便握住她拿扇子的手,說道:“你是誰?把名字告訴我!”浮舟害怕得很。匂親王把臉朝著屏風,不讓她看見,行動非常詭秘。因此浮舟猜量他是最近熱心找尋她的薰大將;聞到一股香氣,更確信是薰大將,便覺非常羞恥,不知如何是好。乳母聽見裡面情況異常,覺得奇怪,就推開那邊的屏風,走進來看,說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真奇怪!”但匂親王如同不聞,毫無顧忌。這雖是無聊之極的惡戲,但因此人本性能說會道,所以這樣那樣地談個不住,不覺天色已經全黑。匂親王對浮舟說:“你是誰?不把名字告訴我,我不放手。”便從容自在地躺下身子。乳母這時候才知道是匂親王,驚詫之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邊點起燈籠,侍女們在叫:“夫人已經洗好頭發,馬上就出來瞭。”除瞭坐起間之外,別處的格子窗已經一扇扇地在那裡關瞭。浮舟的房間離正屋稍遠,本來是不住人的,所以室中放著一組高架櫥,各處墻上靠著許多套在袋裡的屏風,還有種種物件零亂地堆置著。浮舟來住之後,這裡便打開一面的紙隔扇,以便通向正屋。大輔君的女兒名叫右近的,也在此地當侍女,此時她正在挨著次序關一扇扇格子窗,逐漸向這邊靠近。她叫道:“呀,暗得很啊!這裡還沒有上燈呢!辛辛苦苦老早就把格子窗關上,暗得叫人發慌!”便重新把格子窗打開。匂親王聽見瞭,稍感狼狽。乳母更加著急,但她原是個精明幹練而無所顧忌的人,便對右近說道:“喂喂,這裡出瞭怪事,我弄得毫無辦法,動手不得瞭!”右近說:“什麼事情呀?”便摸摸索索地走過來,看見一個穿襯衣的男子躺在浮舟身旁,又聞到濃烈的香氣,便知道是匂親王又做的好事。她推量浮舟是不會答應他的,便說道:“啊呀,這太不成樣子瞭!叫我右近說什麼好呢?趕快到那邊去,悄悄地把這事告訴夫人吧。”說過就去瞭。這裡的侍女都覺得把此事告訴夫人,太過分瞭。但匂親王滿不在乎。他想:“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美人呢!不知到底是誰?從右近的口氣聽來,似乎不是一個新來的普通侍女。”他莫名其妙,便問東問西,向浮舟纏繞不清。浮舟不勝其苦,表面雖不表示憤怒之色,但心中又是羞恥,又是懊惱,隻想尋條死路。匂親王便用軟語溫言撫慰她。

右近對二女公子說:“親王如此如此……浮舟小姐真可憐,不知多麼痛苦呢!”二女公子說:“又是老毛病發作瞭!浮舟的母親知道瞭定然詫怪:認為這是多麼輕率而荒唐的行為!她回去時還再三地說寄居在此很放心呢。”她覺得很對不起浮舟。然而她想:“有什麼辦法可以制止他呢?他是有這怪癖的人,侍女中稍有姿色的也不肯放過呢。但不知他怎麼會知道浮舟在這裡。”她懊惱之極,話也說不出來。右近和另一個叫作少將君的侍女議論:“今天來瞭許多王公大人,親王陪他們在正殿裡遊戲。照往日規例,這些日子他總是很遲才回內室的。因此我們都放心地去休息瞭。豈知今天他進來特別早,以致發生此事,如今怎麼好呢?那乳母真厲害,她一直守護著浮舟小姐,眼睛盯住親王,幾乎想把他趕出去呢!”

正在此時,宮中派使者來瞭,報道:“明石皇後今天傍晚忽然心痛,此刻病勢甚重。”右近悄悄地對少將君說:“在這尷尬的時候生起病來,真不巧啊!我去傳達吧。”少將君說:“不要去吧,這時候你去傳達,徒勞無益,太不知趣瞭。你不要過分打擾人傢。”右近說:“不要緊,現在還沒有成那事。”二女公子聽見瞭,想道:“此人有此種惡習,說出去多難聽啊!稍具戒心的人,連我這裡也不敢來瞭。”右近便去向匂親王報告,把使者的話加以誇張。匂親王聽瞭不動聲色,問道:“來的是誰?又要大驚小怪地來恐嚇我瞭。”右近答道:“是皇後的侍臣,名叫平重經的。”匂親王舍不得離開浮舟,竟不顧旁人耳目,一直呆在這裡。右近隻得出去,把使者叫到這西室前面來,向他探問情況。剛才傳達使者的話的人也來瞭。使者報道:“中務親王[19]也已入宮去瞭。中宮大夫剛剛動身,小人在路上遇見他的車駕的。”匂親王想起皇後確是常常突然生病的,今天如果不去,深恐惹人非議,便向浮舟說瞭許多怨言,訂瞭後會之期,然後離去。

浮舟猶如做瞭一個噩夢,汗流浹背地躺著。乳母替她打扇,說道:“住在這種地方,萬事都要當心,實在很不方便!今天已被他發現,來過一次,以後決不會有好事。啊呀,真可怕啊!盡管他是身份高貴的皇子,但名分上是姐夫,畢竟不成體統。不拘好壞,總得另選一個沒有瓜葛的人才是。今天倘真的被他騙上,小姐名譽攸關,所以我裝出降伏惡魔的神態,眼睛一直盯住他。他把我看作一個最討厭的女仆,狠狠地擰我的手。這是下等人求愛的態度,實在可笑之極。今天我們傢裡,常陸守和夫人鬧得很厲害呢!常陸守說:‘你隻照顧那一個,把我的女兒完全拋棄瞭。新女婿上門的日子,你故意出宿他處,成什麼樣子!’常陸守說得聲勢洶洶,連仆從們都聽不慣,替夫人抱屈呢。都是那個左近少將不好,此人實在可惡。如果沒有他這件事情,傢裡雖然常常小有爭執,卻並無大礙,多年來一直平安到如今瞭。”說著連聲嘆息。浮舟此時無暇考慮他事,隻是悲傷這從未遭逢過的奇恥大辱,還要擔心二女公子對此事如何想法。痛苦之極,隻管俯伏著嚶嚶啜泣。乳母很可憐她,安慰她道:“小姐何必如此傷心!沒有母親的人,孤苦無依,這才可悲呢。沒有父親而被世人看輕,原是遺憾之事,但倘有父親而被不慈的繼母所憎惡,還是沒有父親的好得多。總之,母親定會替你安排,你切不可灰心。何況還有初瀨的觀世音菩薩呵護你,可憐你的身世而保佑你。像你這樣不慣旅行的人,幾次不憚跋涉而前往進香,菩薩定會答應你的祈願而賜你幸福,使得向來侮蔑你的人又驚又愧。我們的小姐哪裡會受世人恥笑呢!”她說得很樂觀。

匂親王匆忙出門。大約是貪近便,不走正門而走這裡的門出去,因此浮舟房中也聽得見說話聲。但聞聲音非常優美,吟詠著富有情趣的古歌而從這裡經過。浮舟聽瞭不由地感到討厭。替換用的馬拉瞭出來。匂親王隻帶十餘個值宿人員,進宮去瞭。

二女公子想起浮舟受瞭委屈,很可憐她,便裝作不知此事,派人去對她說:“皇後患病,親王進宮去探望瞭,今夜不回傢來。我想是今天洗發之故,身體也不舒服,到現在還不曾睡。請你到這裡來坐坐吧。想你也是寂寞無聊的。”浮舟叫乳母代答:“我心情不好,非常痛苦,想休息一下。”二女公子立刻又叫人來慰問:“心情怎樣不好?”浮舟答道:“也說不出怎樣不好,隻覺得非常痛苦。”少將君和右近使個眼色,說道:“夫人心中定然非常難過呢!”這也是因為這妹妹非比別人,所以夫人特別關心。她想:“此事實甚遺憾,浮舟也太不幸瞭。薰大將屢次說起對她的戀慕之情,如果聞知此事,定會當她是個輕薄女子而看她不起。像親王那樣荒淫無度的人,有時會把毫無根據之事說得非常難聽;反之,有時碰到確有幾分荒謬之事,卻又滿不在乎。但薰大將不然,他口上雖不說出,而心中懷著怨恨,真是個善於隱忍而修養功深的人。浮舟身世飄零,又添上瞭一重不幸。多年以來,我從未和她相識會面,如今一見,覺得她的性情和容貌可愛而又可憐,教人不能拋舍。人生在世實在太艱辛,太痛苦瞭!就我自身境況而論,不稱意之事雖然甚多,但可能和她同樣遭逢不幸而終於不曾落魄,總算是有面子的。現在,隻要那個討厭的薰大將不再來纏繞我,乖乖地斷絕瞭念頭,我就更無可憂之事瞭。”她的頭發很多,一時不易幹燥,起居很不方便。她身穿一套白衣,窈窕可愛。

浮舟實在心緒惡劣得很。但乳母竭力慫恿她去,對她說道:“不去實在不好,會使夫人懷疑真有什麼事情。你隻要坦然地前去訪問好瞭。至於右近等人,我會把這事從頭敘述給她們聽的。”她就走到二女公子的紙隔扇面前,叫道:“請右近姐姐出來,有話奉告!”右近就走出來。乳母對她說道:“我傢小姐剛才遭逢瞭那件奇怪的事情,受驚之餘,身體發熱,實在痛苦得很,叫人看瞭十分可憐。請你帶她到夫人那裡,給她些安慰吧。小姐自身毫無過失,叫她如此受驚,實甚冤枉!若是略微懂得男女之道的人,還稍好些。可是我傢小姐全不懂得,當然十分可憐。”她就扶起浮舟來,叫她去見二女公子。浮舟已經氣得發昏,隻覺得在人前怕羞。但因性情過分柔順,就讓她們推送到二女公子房中去坐下。她的額發沾著眼淚,濕得厲害,她就背向燈火,以便隱藏。在一向認為二女公子的美貌無以倫比的眾侍女看來,浮舟的姿色也並不遜色,確有高尚的美質。當時隻有右近和少將君兩人在側,浮舟要躲也躲不過。兩人仔細端詳她,想道:“親王如果看上瞭這個人,定會鬧出大事來。他生性愛新棄舊,隻要是新的,即使姿色尋常的也要追求呢。”

二女公子親切地和浮舟談話,對她說道:“請你不要因為這裡和你自己傢裡不同而局促不安。我們的大姐故世之後,我一直想念,無時或忘,實在不勝悲傷。我身又多苦恨,寂寞無聊地在世度日。現在看見你相貌酷肖大姐,覺得非常可親,心中十分快慰。我身在世間更無親人,你倘能用大姐那樣的心情來愛我,我真是不勝欣幸瞭。”但浮舟因為驚魂未定,又因為猶有鄉村鄙氣,所以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她隻是說道:“多年以來常嘆姐姐和我遙隔山川,現在能夠拜見,心中喜慰萬分。”說時聲音非常嬌嫩。二女公子拿出些畫冊來給她看,叫右近誦讀畫中的文字,兩人一同欣賞。浮舟和二女公子相向而坐,不再怕羞,隻管專心看畫。二女公子細看她映著燈光的容貌,覺得毫無缺點可指,簡直十全其美。那額角眼梢充滿秀氣,和大女公子完全相似。她看著浮舟,隻管思念姐姐,更沒心情看畫冊瞭。她想:“唉,這個人的相貌真可愛啊!怎麼會這樣酷肖姐姐呢?她又很肖似父親。曾聞幾個老侍女說:姐姐相貌像父親,我相貌像母親。面貌相似的人,看瞭怪可親愛。”她拿浮舟來比擬父親和姐姐,不禁流下淚來。又想:“姐姐的姿態無限端莊高貴,一方面又親切和愛,有過分溫柔優雅之感。這浮舟呢,想是舉止還帶稚氣、萬事小心翼翼之故吧,在艷麗這點上不及姐姐。此人倘能再添一些安詳穩重之相,做薰大將的配偶也當之無愧瞭。”她用做姐姐的心情來替浮舟打算。

看罷畫冊,兩人相與談話,直到天色近曉之時方才就寢。二女公子叫浮舟睡在她身旁,和她談父親生前之事,以及多年來蟄居宇治山莊時情狀,雖不從頭至尾,卻也漫談瞭不少。浮舟非常想念亡父,可惜終於不得和他見面,不勝悲傷。知道昨夜之事的侍女中有一人說:“實際情況不知究竟怎樣?這位美貌的小姐,夫人雖然異常憐愛,然而已被玷污,憐愛也徒然瞭,真可憐啊!”右近答道:“不,沒有這回事。那乳母拉住瞭我,向我仔細訴說,聽她說來確無此事。親王出門時,口中也吟唱著‘相逢猶似不相逢’[20]的古歌。但也難說,也許是故意吟唱此歌的吧?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過昨夜燈光中細看這位小姐的神情,非常安詳,不像是有過什麼事情的。”她們悄悄地議論此事,都可憐這浮舟。

乳母向二條院借一輛車子,來到常陸守的邸內,把昨日之事從頭至尾報告瞭夫人。夫人大為吃驚,心肝都摧折瞭。她想:“侍女們一定看不起我的女兒,在那裡譏評瞭。親王夫人又不知作何感想。爭風吃醋之事,貴人也是一樣的。”她推己及人,便覺焦灼萬狀,刻不能待,就在當天傍晚來到二條院。恰巧匂親王不在傢,可以放心。便對二女公子說道:“我把這幼稚無知的孩子寄托在府上,原是很可放心的。然而總是心掛兩頭,坐立不安。傢裡那些無知小兒也都在怪怨我呢。”二女公子答道:“並不像你所說那樣幼稚。你不放心,神色倉皇地說這些話,倒教我不好意思瞭。”說罷莞爾而笑。常陸守夫人看瞭她那安詳穩靜的神色,由於心中懷著鬼胎,局促不安起來。她不知道二女公子究竟如何想法,一時話也回答不出。後來說道:“能在這裡侍奉小姐,多年來的願望就滿足瞭。外間說出去也好聽,真是有面子的事。然而……畢竟還是有所顧慮。終不如照原來的打算,讓她閉居在深山中修行,倒是最可放心的。”說到這裡哭泣起來。二女公子也覺得可憐,對她說道:“在這裡有什麼不放心呢?如果我冷淡她,樣樣事情都不管她,那是自不必說瞭。……這裡原有一個心地不良的人,常常會做出不成樣子的事情來。然而大傢都熟悉其人的脾氣,處處用心提防,決不會讓你女兒吃虧。不知道你對我是怎樣猜想的。”常陸守夫人答道:“不不,我決不會疑心您冷淡。已故八親王怕沒面子,不肯認浮舟為女兒,這也不必再提瞭。但在另一方面,我和您原有不可分割的血統關系[21]。賴有這點緣分,我才敢把浮舟拜托您照顧。”這話說得非常懇切。最後又說:“明日和後日,是浮舟的嚴重的禁忌日,因此想帶她到僻靜的地方去閉居。改天再來拜望。”說罷便帶著浮舟回去。二女公子覺得事出意外,不勝悵惘,但也不挽留她。常陸守夫人被昨天的怪事嚇壞瞭,心緒不寧,匆匆告辭而去。

常陸守夫人曾在三條地方建造一所小小的宅院,作為回避兇神的地方。屋宇本來簡陋,且又尚未竣工,因此設備裝飾都不很周全。她帶浮舟到這宅院內,對她說道:“可憐啊!我為瞭你一人,贏得種種煩惱!在這個事與願違的世界裡,我實在不想待下去瞭。如果隻為我一人,即使降低身份,過著不像人的生活,我也會聽天由命,閉居在一個角落裡度日。……那位夫人,本來是不承認你為妹妹的。我們去親近她,如果惹出不成樣子的事情來,將被世人恥笑。唉,真無聊啊!這裡房屋雖然簡陋,但無人知道,你暫且躲藏在這裡吧。我自會替你另圖善策。”她吩咐之後,自己就準備回傢。浮舟啼啼哭哭,設想此身在這世間何等命苦,便覺心灰意懶。她實在是怪可憐的,但母親痛苦更甚,她覺得把女兒關在這裡,委屈瞭她,實甚可惜。她總希望女兒平安無事地長成,如意稱心地完姻。如今遭逢瞭那件可悲可恨之事,深恐被外人看作輕薄女子,甚可擔心。這母親並非不明事理的人,隻是容易動怒,又略有些兒剛愎自用。其實不妨把浮舟隱藏在自己邸內。但她以為隱藏在自己傢裡會委屈浮舟,所以決定采取這辦法。母女兩人多年以來形影不離,朝夕相見,如今突然分居,彼此都不勝寂寞。母親對女兒說:“這屋子還沒有完全竣工,生怕有不謹慎之處,你必須小心在意。各處房間裡的侍女都可叫來使喚。值宿人員雖然都已吩咐過瞭,還是很不放心。然而那邊常陸守要生氣,故我不得不回去,真痛苦啊!”母女兩人揮淚而別。

常陸守為瞭款待新女婿左近少將,忙得不亦樂乎。他埋怨夫人,說她不肯和他同心協力,有損體面。夫人氣得很,她想:“都是此人不好,惹起這許多糾紛。”她所最疼愛的女兒為此而遭受苦患,使她痛心疾首,因此全不把這女婿看在眼裡。她回想前幾天看見這少將在匂親王面前,形容猥瑣得不像一個人,因此十分看不起他,奉他為東床嬌客的念頭早已打消。但她想:“不知他在這裡怎樣,我還沒有看見過他日常晏居時的模樣呢。”就在有一天晝間,當少將閑居在傢之時,走到他的房間旁邊,向隙縫中窺探。但見他身穿柔軟的白綾上衣,內襯鮮艷的砑光淡紅梅色衫子,正坐在窗前欣賞庭中花木。她覺得此人姿態也還清秀,並無拙劣之相。那女兒還很稚氣,無心無思地靠在一旁。她回想匂親王和二女公子並坐時的模樣,覺得這一對夫妻畢竟遜色得多。少將和身邊幾個侍女談笑戲耍起來。夫人細看他那隨意不拘的姿態,覺得不像以前在二條院看到時那樣醜陋不堪入目。她疑心那天看到的是另外一個少將。正在此時,忽聞少將說道:“兵部卿親王[22]傢裡的萩花真是特別好看!不知是哪裡來的種子。同是花枝,他傢的格外艷麗。前天我到他傢,想折取一枝。但親王正好要出門,我終於不曾折得。那時他還吟唱著‘褪色萩花猶堪惜’[23]之歌。我真想叫年輕的女子看看他那時的豐采呢!”說罷,他自己也吟唱些詩歌。夫人在心中譏誚他:“算瞭吧!我想想此人品性之卑鄙,覺得不像個人;看看他在匂親王面前時的醜陋,實在令人難堪。不知他在吟唱什麼詩歌。”然而看他此時模樣,畢竟不是全不知趣的人。她想試試他的才能,便命侍女傳言,贈以詩曰:

“小萩有護籬,清高意自得。

綠葉逢霜露,何故即變色?”[24]

少將覺得對她不起,答曰:

“早知萩是宮城種,

決不分心向別花。[25]

願得拜見尊顏,面陳衷曲。”夫人想見他已知道浮舟是八親王血統,她就越發希望她和二女公子同樣地嫁個身份高貴的人瞭。於是薰大將的姿態風貌不由地浮現在她眼前。她想:“匂親王和薰大將一樣俊美,然而我對此人一開始就斷念瞭,不把他放在心上瞭。他欺侮浮舟,擅自闖入室中,想起瞭深可痛恨。薰大將有心追求浮舟,畢竟不曾唐突地啟口,表面上若無其事,真是很難得的。我尚且常常想起他,何況青年女子,安得不戀戀於心?像少將這種可厭的人,如果當真做瞭浮舟的夫婿,真乃太沒面子瞭。”她隻管為浮舟之事操心擔憂,有時想這樣,有時想那樣,千方百計為她考慮善策,但實行起來困難得很。因為她想:“薰大將看慣瞭二公主那樣身份高貴的人,即使有品貌優於浮舟的女子,怕也不容易使他動心吧。我在世間見聞所及,人的容貌和品性的優劣,往往根據其人身份的高低而定。試看我的子女,常陸守所生的總趕不上八親王所生的這個浮舟。又如這個少將,在常陸守邸內看來品貌優越無比,但和匂親王一比較就相形見絀。由此蓋可推量一切。薰大將已得當今皇上的愛女為妻,恐怕在他看來,浮舟粗陋可恥,毫無足取吧。”如此一想,不禁心灰意懶,茫然若失瞭。

浮舟住在三條的宅院裡寂寞無聊,看看庭中花草,亦覺毫無意趣。往來出入的隻有口操異樣的東國方言的人。庭院中也沒有可以賞心悅目的花卉。她在這枯燥無味的屋子裡悶悶不樂地度送晨夕。回想二條院中二女公子的模樣,這青年女子的心中不勝依戀。那個肆無忌憚的闖入者的模樣,此時也浮現到她心頭來。不知道他說些什麼,但記得許許多多溫存委婉的話。那身上的衣香,似乎到現在還留剩著。連可怕的情節也都回憶起來。有一天,母親派人送一信來,殷勤慰問,掛念殊深。浮舟想起母親如此苦心關懷,而自己卻生不逢辰,不覺流下淚來。母親信中有言:“吾兒獨居定多不慣,不知心情何等寂寞?”浮舟的回信中說:“女兒在此並不寂寞,反覺安心。

但得遠離浮世苦,

身心安樂永無愁。”

此詩尚有童稚之氣,母親看瞭淚如泉湧,想起這女兒如此命薄,弄得置身無所,實在可憐之極,答以詩雲:

“但得兒身交泰運,

雖非人世也甘心。”

母女二人常以此種淺率之詩歌互相贈答,借以慰心。

且說薰大將每屆秋色漸深之時,似乎已成習慣,總是夜夜失眠,想念大女公子,不勝悲慟。宇治新建的佛寺恰好在此時落成,他就親自前往察看。久不來訪,但覺山中紅葉特別可愛。拆毀瞭的山莊的基地上,今已另建新屋,備極華麗。想起已故八親王所建原來的山莊簡單樸素,猶似高僧的居處,不勝依戀,便覺新建的屋宇改變模樣,甚是可惜。因此感慨之情比往日更深。原來的山莊中的裝飾設備,並不全體一律,有一部分非常莊嚴,另一部分十分纖麗,宜於女眷居住。現在把竹編屏風等粗率的傢具移送新建的佛寺中供僧眾使用,這裡另行新制山鄉風味的器什,然而並不簡陋,非常優美而富有趣致。薰大將坐在池塘旁邊的巖石上流連觀賞,一時不肯起立,即景賦詩雲:

“池塘清水依然滿,

不見亡人照影留。”

他把眼淚揩幹,前往訪問老尼姑弁君。弁君一見薰大將,悲從中來,幾乎哭泣。薰大將就在門邊坐下,把簾子的一端揭起,和她談話。弁君隱身在帷屏背後對答。談話中薰大將順便說到浮舟:“聽說那位小姐前幾天來到匂親王傢裡。我覺得不好意思,不曾向她開口。還是請你傳達吧。”弁君答道:“前天她母親來過信瞭。她們為瞭避兇,正在東奔西走。信中說道:‘目前隱避在一簡陋之小屋中,甚是可憐。如果宇治離京稍近,頗思托庇貴處,以求安心。然而山路崎嶇,往來誠非易事。’”薰大將說:“大傢都怕走這山路,隻有我一向不憚煩勞,常常跋涉而來。這是何等深厚的宿緣,想起瞭感慨無量!”說到這裡,照例流下淚來。又說:“那麼,就請你寫一封信,送到這無人註目的小屋中去吧。且慢,還是請你親自去走一遭吧。”弁君答道:“要傳達尊意,事甚容易。隻是現在再要我到京都去,實在為難。我連二條院也不曾去過呢。”薰大將說:“你也何必如此!叫人送信,萬一被人聞知,須不好看。即使是愛宕山中的高僧,也常因時制宜,下山進京去呢。打破自己清戒,成就他人夙願,正是莫大功德。”弁君說:“可惜,‘我身不積濟人德’[26]呀!進京去幹這種事,被人聽到瞭鬧笑話呢。”她不願去。薰大將異常堅決地強請:“還是得你去一趟,此次正是絕好機會。後天我派車子來接你吧。你先把她寓居之所調查清楚。我決不胡行亂為,使你為難。”說著笑瞭起來。弁君不知道他有何意圖,甚是擔心。但念此人素無荒唐淺薄之行,一定顧惜外間聲望,也決不會連累到她,便答道:“既然如此,隻得遵命。她的寓所離尊處甚近。但請您先去一信。不然,人傢以為我自作聰明,多管閑事,當瞭尼姑還要做月下老人。這便太不成樣瞭。”薰大將說:“寫信很容易,隻是恐怕惹起世人議論,以為‘右大將愛上瞭常陸守的女兒’。況且那常陸守是個粗暴的人。”弁君笑起來,覺得此人很可憐。天色漸暗,薰大將告辭出門。他采瞭些花草,折瞭幾枝紅葉,將以奉贈二公主。他對二公主並不疏遠,隻因表示對皇女的敬意,故不十分親昵。皇上對他,像臣民的父親一般親愛。對他母親尼僧三公主也照顧周至。因此薰大將也奉二公主為高貴無極的正夫人,對她非常重視。他深蒙聖眷,又榮任駙馬,而私下移愛他人,自心亦覺歉愧。

到瞭約定的日子,薰大將派一個心腹的下仆,陪著一個素不相識的放牛人,驅車到宇治去迎接弁君。他對下仆說:“到莊園裡去挑選一個老實的人,叫他當警衛。”他前天早已和弁君約定,叫她必須進京,故弁君雖然很不樂意,也隻得打扮一下,乘車出發。她看到山野的景色,想起古來種種詩歌,不勝感慨。不久車子來到瞭浮舟所居的三條宅院。這地方非常冷僻,不見人影。弁君很放心,叫車子進入院內,命引路人傳言:“弁君奉薰大將之命前來叩訪。”便有一個以前伴赴初瀨進香的青年侍女出來迎接,扶弁君下車。浮舟住在這荒涼的屋子裡,晨夕愁嘆,不勝寂寞。聞得這個可與話舊的人來瞭,喜不自勝,立刻喚她到自己房中相見。她想起這人所服侍過的人是我的父親,便覺異常可親。弁君對她說道:“自從那天拜見小姐之後,私心仰慕,無時或忘。但老身早已出傢為尼,與世長遺,故二條院二小姐處亦不曾前去拜訪。惟此次薰大將再三囑托,異常熱心,因此隻得勉強遵命,前來奉擾。”浮舟和乳母前日曾在二條院窺見薰大將豐采,不勝贊美。又曾聽他說過時刻不忘浮舟,更深感激。卻想不到如此突然地派人來訪。

黃昏過後,有人輕輕地敲門,說是從宇治來的。弁君推想是薰大將的使者,便命人開門。但見一輛車子進入門內,她覺得奇怪。便有人來報告:“要拜訪尼僧老太太。”而所提的卻是宇治山莊附近莊園的經理人的姓名。弁君就膝行到門口來接見。此時天空灑著微雨,冷風吹入門內,帶進妙不可言的香氣來,方知是薰大將來瞭。這個優越的人物突然降臨,而此地亂七八糟,毫無準備,使得大傢心慌意亂,忙叫“怎麼辦呢!”薰大將叫弁君傳言:“我想在這幽靜的地方把近來思慕之苦心向小姐陳述一番。”浮舟狼狽不堪,不知如何作答。乳母著急瞭,說道:“大將特地來訪,難道可以不招待他,叫他回去麼?派個人到常陸守邸內去悄悄地告知夫人吧,離開這裡並不遠的。”弁君說道:“何必如此疏遠呢!年輕人互相談談,不會立刻親密起來。況且這位大將性情異常溫厚周謹,若非小姐心許,決不會任情而動。”此時雨勢稍大,天空全黑,便有一個守夜的值宿人操著東國方言告道:“東南角上的土墻坍損瞭,很不謹慎。這位客人的車子倘是要進來的,趕快進來,把大門關上吧。這種客人的隨從人都是糊裡糊塗的。”薰大將聽不慣這種口音,覺得刺耳難聞。他吟唱著“佐野誰傢可庇身”[27]的古歌,就在那鄉村風的簷下坐下瞭。吟詩曰:

“草長東亭門緊閉,

雨中等待已多時。”[28]

他舉袖拂去身上的雨點,衣香隨風四散,芬芳過分濃烈,使得那些東國的鄉人也吃驚瞭吧。

此時萬無理由可以謝絕會面,隻得在南面廂房內設一客座,請薰大將入內。浮舟不肯立刻出來與他相見,眾侍女勉強扶她出來,把拉門關上,略微留一條隙縫。薰大將看瞭不快,說道:“造這門的木匠真可惡!我從來不曾坐在這種門的外面呢。”不知怎麼一來,他竟把門拉開,走進裡面來瞭。他並不提及希望她代替大女公子的話,隻是說:“前在宇治邂逅相遇,窺見芳容以來,相思相望直至今日。如此念念不忘,定有宿世深緣。”浮舟容姿原來就妍麗動人,薰大將覺得不失所望,對她無限憐愛。

不久天色漸明,雞聲報曉。此處地近大路,戶外人聲嘈雜。但聞叫賣之人成群來往,而聽不懂所喊的是什麼物名。薰大將想象:在這黎明時分,頭上頂著貨物而叫賣的商人,形容都像鬼怪。他從來不曾在這種蓬門草舍中宿過夜,覺得別有趣味。後來聽見這裡守夜的人開門出去,各自回室中去休息瞭,他就召喚隨從人夫,把車子趕到邊門口來,自己抱瞭浮舟登車。事出意外,這裡的人不勝駭怪,喧吵起來:“現在是不宜結婚的九月裡,這事情使不得啊!怎麼辦呢?”大傢很著急。弁君也意想不到,很可憐浮舟;但她安慰眾人,說道:“大將自有主意,大傢不必擔心。我知道明天才交九月的節氣。”原來今天是十三日。弁君又對薰大將說:“今天我不能奉陪瞭。二小姐定會聞知此事。我若不去拜訪,悄悄地來瞭就回去,太失禮瞭。”薰大將以為現在還早,立刻把此事告知二女公子,似覺難以為情,答道:“你以後再向她道歉吧。今天到那邊去,如果沒有人引導,很不方便。”他強要弁君同去。又說:“再帶一個侍女去才好。”便選定浮舟身邊一個名叫侍從的侍女,叫她和弁君同乘。乳母和弁君帶來的女童,都留在這裡,她們都弄得莫名其妙。

人們以為這車子將驅往附近某處,豈知一直向宇治去瞭。途中調換用的牛早已準備。經過川原,到瞭法性寺附近,天色方始大明。那個侍從偷窺薰大將的容姿,覺得俊美無比,不勝戀慕之情,便把世人對此事如何評議等事都忘記瞭。浮舟則因此事過分唐突,嚇得神志昏迷,隻管俯伏車中。薰大將對她說:“這一帶地方路上石子高低不平,你覺得不舒服麼?”便把她抱在膝上。車子前面遮著一件輕羅女袍[29],鮮明的朝陽光輝射入車中,照得老尼姑弁君害羞。她想:“安得大小姐在世,讓我伴她做此旅行!可恨我身長生在世,遭逢此種意外之變。”她心中悲傷,努力隱忍,然而不知不覺地愁形於面,淚下沾襟。侍從看瞭頗感不快,想道:“這婆子真討厭啊!今天小姐新婚,車子裡帶個尼姑已經不吉祥瞭,為什麼還要愁眉苦臉,啼啼哭哭呢!”她覺得此人可恨亦復可笑。原來侍從不知弁君心事,隻當作老太婆愛哭。

浮舟不肯立刻出來與他相見,眾侍女勉強扶她出來,把拉門關上,略微留一條隙縫。薰大將看瞭不快,說道:『造這門的木匠真可惡!我從來不曾坐在這種門的外面呢。』

薰大將覺得眼前這個人兒的確可愛。然而一路上眺望秋天景色,懷舊之情油然而生。入山愈深,愈覺淚眼模糊,有如身在霧中。他靠在車中沉思冥想,那衣袖長長地露在車外,與浮舟的衣袖相重疊。被川霧潤濕之後,他的淡藍色衣袖襯著浮舟的紅色衣袖,色彩非常鮮艷。車子下急坡時,方始發現,才把衣袖收進。他在不知不覺之間賦得一詩,自言自語地吟道:

“愁對新人思舊侶,

彌天朝霧濕青衫。”

老尼姑聽瞭更是泣不可抑,袖上幾乎絞得出淚水來。侍從愈加奇怪瞭,她覺得這樣子真難看,一路上喜氣洋洋,怎麼添瞭這種怪現象!薰大將聽到弁君隱忍不住的啜泣聲,自己也偷偷地彈淚。但念浮舟可憐,不知她看瞭作何感想,便對她說道:“我因多年以來屢次在這路上往返,今天觸景生情,不知不覺地感慨起來。你也稍坐起來,看看這山中景色吧。這山非常深邃呢。”便強把她扶起來。浮舟做出恰當的姿勢,以扇障面,羞答答地眺望山景,那眉目之間實在非常肖似大女公子。隻是端莊而過分沉著,似覺稍有出入耳。薰大將覺得大女公子一方面像小兒一般天真爛漫,另一方面又用心深遠,考慮周至。於是他對亡人的悼念之情依舊“充塞天空”,“無處逃”[30]瞭。

不久到達宇治山莊。薰大將想道:“可憐啊!她的亡魂宿在這裡,此刻定然看見我來到吧。我做此種周章狼狽之事,畢竟為誰?無非是為瞭她呀!”下車之後,為欲使浮舟休息,暫時離開瞭她。浮舟在車中時,想起母親對她何等掛念,不勝悲嘆。但念如此艷麗的男子情深意密地和她共語,頗感心慰。於是跟著下車。老尼姑命車子停靠在走廊邊,然後下車。薰大將看見瞭,想道:“此處不是我久居之地,她何必考慮得如此周到!”附近莊園裡的許多人照例紛紛前來參見主人。浮舟的食事由老尼姑辦理。適才來時,一路上荊榛滿目。此刻進瞭山莊,便覺環境開朗,氣象清幽。新建屋宇設計周妥,室中可以欣賞水光山色。浮舟近幾日來愁悶之情,此時皆得排遣。然而想起瞭今後此身不知將被如何處置,則又恐懼不安,無法自慰。薰大將忙寫信給京中的母親及二公主。信中言道:“此間佛寺內部裝飾尚未完竣。前日曾予指示。今日吉日,故匆匆前來檢閱。近來心情煩惱,又想起這幾天不宜出行,故今明兩日將在此間齋戒。過後當即返京。”

薰大將平居晏處之時,姿態比出門時更加漂亮。走進室中時,使得浮舟自感羞慚,但因室中無處躲避,隻得坐著。她的服飾由乳母等悉心置備,力求美觀,然而不免略帶鄉村風度。薰大將不由得回想起大女公子常穿傢常半舊衣服,豐姿反而高尚優雅。但浮舟的頭發非常美麗,末端濃艷可愛。薰大將看瞭,覺得不亞於二公主的美發。他考慮她的前途,想道:“我如何處置這個人呢?如果現在立刻收作妻室,迎往三條宮邸,則深恐世人譏議。如把她列入大群侍女之中,對她和眾人一律看待,則又非我本意。如此看來,隻有暫時讓她隱避在這山莊裡。然而不能常常見面,亦是一大缺憾。”他很可憐浮舟,誠懇親切地和她談話,直到天暮。其間也曾談及已故八親王之事。又歷敘往事,興趣橫生,莊諧雜作。然而浮舟隻是小心翼翼,羞羞答答,使得薰大將掃興。但他想:“這雖然是缺點,但小心謹慎總是好的,今後我當逐漸教養。反之,如果染著村俗惡趣,品質不良,言行冒失,那才真個不配當大女公子的替身瞭。”他終於回嗔作喜。

薰大將拿出山莊中原有的七弦琴和箏來,想起浮舟對此道必然更無知識,實甚可惜,隻得獨自一人彈奏。自從八親王逝世之後,薰大將久不在此奏樂瞭,今日重溫舊夢,自覺頗饒佳趣。正在乘興鼓弦,心馳神往之際,月亮出來瞭。他回想八親王彈出琴聲,並非鋒芒畢露,卻很悠揚婉轉,沁人心肺,便對浮舟說道:“當年你父親和大姐在世之時,你倘也在此地生長,今日你必更多理解人生情趣。八親王的風度,即使是像我這樣的外客,也覺得和藹可親,戀戀不舍。你為什麼長年住在鄉僻地方呢?”浮舟被問,深感羞愧,默默地斜倚著,手弄白扇。但見她的側影,肌膚潔白如玉,額發低垂如畫,這神情竟和大女公子一模一樣。薰大將深為感動,越發想把絲竹之事好好地教會她,使她適合身份,便問她:“這七弦琴你也略懂得些麼?你長住吾妻地方[31],吾妻的琴總會彈吧?”浮舟答道:“我連那大和詞也不大懂得,何況大和琴[32]。”薰大將見她回答得巧妙,覺得此女才情不壞。因念把她放在這裡,不能隨意前來相會,終非善策。他深感今後相思之苦,可見他對浮舟的愛情非尋常可比。他把七弦琴推開,口中吟誦“楚王臺上夜琴聲”[33]的古詩。在隻講彎弓射箭的東國地方長大起來的侍從,聽瞭這吟聲也覺得非常美妙,極口贊嘆。可知她們不懂得上一句詩中所詠班婕妤看見秋扇而傷心的故事,而隻是嘆賞吟聲的優美,見識也太淺瞭。薰大將想道:“可吟誦的詩句甚多,我為什麼偏偏取這不吉的句子呢?”此時老尼姑派人送果物來瞭。一個盒蓋中鋪著些紅葉和常春藤,其間巧妙地佈置著種種果物。襯在下面的紙上草率地寫著一首詩,在明朗的月光之下顯露出來。薰大將註目觀看,好像急於想吃果物的樣子。老尼姑的詩是:

“細草經秋雖變色,

月光清麗似當年。”[34]

書體是古風的。薰大將看瞭既感羞愧,又覺悲傷,也吟詩曰:

“綠水青山仍舊裡,

深閨明月照新人。”

這不算是答詩。他就叫侍從向老尼姑傳達。

[1] 本回繼前回之後,寫薰君二十六歲秋天之事。

[2] 古歌:“築波山內叢林密,不阻真心欲入人。”見《新古今和歌集》。築波山在常陸國。此文意思是說:雖欲尋訪常陸守的養女,但真個向她求愛,有所未便。

[3] 當時迷信:庚申日之夜如果睡瞭,便有一種蟲,叫作三屍蟲,上天去把這人的惡事告訴天帝,對這人不利。因此大傢不睡,通宵做遊戲。

[4] 此二人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的夫婿。

[5] 蜻蛉親王是桐壺帝之子,源氏之弟。

[6] 時人迷信:某時某地有兇神,對某人不利,其人必須遷地回避。此處乃以此為借口。

[7] 八親王夫人生瞭二女公子,即患產病而死。

[8] 古歌:“一枝紫草生原野,遍地閑花盡有情。”見《古今和歌集》。紫草比大女公子,閑花比浮舟也。

[9] 古歌:“惟我一身多苦患,何須痛恨世間人?”見《拾遺集》。

[10] 指從前大女公子把二女公子推薦給他。

[11] “撫物”是祓禊時所用的紙人紙衣。祓終,以此拂拭身體後投入河中,意思是拂去災殃。

[12] 古歌:“眾手都來拉紙幣,我雖思取恐徒勞。”見《古今和歌集》。祓禊畢,大傢拉過紙幣來拂身,然後將紙幣拋入河中。此處比喻愛薰君的女子甚多。

[13] 古歌:“爭拉紙幣人雖眾,流去終當到淺灘。”見同上。這裡引用此詩,意思是說:我所愛的,結果隻有你。

[14] 《法華經》《藥王品》中說:“若有人聞是藥王菩薩本事品,能隨喜贊善者,是人現世口中,常出青蓮花香。身毛孔中,常出牛頭旃檀之香。”

[15] 古歌:“我心如深山,不聞飛鳥聲。但望愛我者,能知我此心。”見《古今和歌集》。此處隻引用前兩句,與後兩句無關。

[16] 古歌:“身既不足數,不要相思苦。豈知亦猶人,沾袖淚如雨。”見《後撰集》。

[17] 古歌:“既蒙許相愛,何故又生疑?但請勿誣蔑,不妨將我遺。”見《後撰集》。

[18] 時人迷信,洗發須擇吉日。每年正月、五月、九月是辦佛事的,不宜洗發;十月叫作神無月,亦不宜洗發。

[19] 中務親王是匂親王之弟。

[20] 古歌:“夏夜初眠天即曉,相逢猶似不相逢。”見《河海抄》。另一說不是此歌,此處所引古歌不詳。

[21] 中將君是二女公子的母親的侄女,她倆是表姐妹。

[22] 即匂親王。

[23] 古歌:“褪色萩花猶堪惜,何況繁露欲摧枝。”見《拾遺集》。

[24] 小萩比浮舟,綠葉比少將,霜露比浮舟之妹。

[25] 宮城野是產萩花有名的地方;暗示浮舟乃八親王之女。

[26] 古歌:“我身不積濟人德,安得年高似古橋?”見《後撰集》。

[27] 古歌:“漫天風雨行人苦,佐野誰傢可庇身?”見《萬葉集》。

[28] 本回題名據此詩。此詩根據催馬樂《東屋》,其詞曰:“(男)我在東屋簷下立,斜風細雨濕我裳。多謝我的好姐姐,快快開門接情郎。(女)此門無鎖又無閂,一推便開無阻擋。請你自己推開門,我是你的好妻房。”參看第140頁註②。

[29] 坐在車中觀賞風景時,車子前面掛一帷幕。但有時用女子長袍代替。

[30] 古歌:“戀情充塞天空裡,欲避相思無處逃。”見《古今和歌集》。

[31] 吾妻即東國。東國的琴名曰“吾妻琴”,這裡故意稱為“吾妻的琴”。

[32] “大和琴”即“吾妻琴”。“大和詞”即“和歌”。這裡表示浮舟回答得巧妙。

[33] “班女閨中秋扇色,楚王臺上夜琴聲。”見《和漢朗詠集》。漢成帝的宮女班婕妤失寵,曾自比秋扇而賦詩。因浮舟手持白扇,故薰君想起此詩。但他隻說出下句,暗示上一句。

[34] 細草比薰君所愛的女子,月光比薰君。

《源氏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