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帝國秘史:真相隻有一個

解讀朱慶餘的記載,似乎可以得出穆宗終歸還是參與瞭弒殺父親憲宗的陰謀。當然,也存在另一種解釋,被弒的憲宗即使在陰間,也依舊糊裡糊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誰殺的,隻是懷疑當時作為太子的穆宗罷瞭。唐朝後宮之隱秘,幕佈之深厚,遠遠出乎我們想象。

蘭亭序之謎

貞觀十四年的一天,史上最喜歡書法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在屏風上寫下一段草書,筆力遒勁,骨質飄逸。展示給群臣看,獲得一致好評。

皇帝隨後說出自己的心得:“作書法,貴專精。我學古人之書,不學外形,而學內在。骨質學到瞭,外在的自然也就成瞭。”

當天,他賜宴玄武門,邀請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參加。

皇帝又即興寫瞭一幅作品。眾臣趁著酒勁,爭奪皇帝手中的條幅。

時有散騎常侍劉洎,在爭奪中登上皇帝的禦床,最後搶到手。大臣們頓時色變,有人指出:“臣子上瞭天子的床,罪當死!”

李世民笑,擺手道:“今見劉常侍登床,為書法,可不追究!”

這位征戰一生的皇帝就是如此熱愛書法。

史書上記載,李世民最喜歡的是王羲之的書法。

唐人筆記《譚賓錄》披露,唐玄宗開元十六年五月,大內展出瞭皇傢收藏的王羲之等人的書法真跡,它們都是貞觀年間皇帝令魏征、虞世南、褚遂良等精通書法的大臣鑒定過的。其中,王羲之的真跡一百五十卷(五年後,玄宗再派人清點這批書法時,就剩下八十卷瞭,可見當時就開始散失)。

在展出的這批書法作品中,唯獨沒有其第一代表作《蘭亭序》。

前推三百年,東晉穆帝永和九年三月初三(古代春天的修禊日),四十多位東晉名士應東道主會稽內史王羲之邀請,亮相於會稽山陰蘭亭,飲酒、寫詩、觀山、賞水。

那天,魏晉以來顯赫的傢族差不多都到齊瞭:王傢、謝傢、袁傢、羊傢、郗傢、庾傢、桓傢。而且,東晉曠達、清雅、飄逸、玄遠的時代氣質使得這次聚會完全喪失瞭政治色彩。可以說,這次聚會是生命的、內心的、山水的。這是中國古代最負盛名的聚會。

此日風和日麗,東晉名士寬袍大袖,偎花依草,列坐於曲折、清澈的溪流邊。荷葉輕托酒杯,信自漂流,到瞭誰的跟前,誰就要現場作詩,如作詩不成,便要罰酒。

王羲之等二十六人現場寫出詩歌,王獻之等十六人沒寫出。寫出作品的二十六人成詩三十七首,匯為《蘭亭集》。王羲之為之作序,是為千古第一行書《蘭亭序》。這幅書法作品寫於珍貴的蠶繭紙上,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其中“之”字有二十多個,但沒有一個重樣的。該作品是王羲之微醺後寫的,醒後再寫其他作品,終不可超越。

李世民得到《蘭亭序》,有一個曲折的故事:

從《蘭亭序》誕生之日,到唐貞觀年間,已近三百年。此時真跡輾轉到越州永欣寺老僧辨才手裡。他是高僧智永的弟子,智永是王羲之直系後人。智永死前,將祖傳的《蘭亭序》傳給辨才。後者視若珍寶,將其藏在禪房屋梁邊的暗洞裡。

李世民得知《蘭亭序》在辨才手裡後,急召其來長安,問真跡下落。

辨才口風很嚴,說自己確實在師父那裡見過該作品,但後來世間多亂,真跡已散失。

皇帝多次召見辨才,但辨才就是不承認《蘭亭序》在自己手裡。皇帝沒辦法,隻能叫辨才回去——這就是中古時代皇帝的風范,決不會用暴力手段來滿足一己之私,雖然他完全可以一聲令下直接派軍隊去寺院搜查。

李世民問計於大臣:“為瞭《蘭亭序》,我寢食難安。現在真跡應該就在辨才手,如何能得到?辨才禪師年歲已高,寶物放在他那裡,保不準將來真的散失。假如在皇宮珍藏,也許還能傳於後世。”

見到皇帝如此憂慮,宰相房玄齡推薦一人:監察禦史蕭翼。蕭翼是南北朝梁元帝曾孫,十分聰明。

李世民馬上召見。蕭說:“此事不難,但需要先給我幾幅王羲之的書法作為誘餌。”

李世民說沒問題。

蕭翼又帶瞭一幅自己祖上梁元帝手書的《職貢圖》,直奔越州而去。

他喬裝為一名北方商人進入永欣寺,用瞭十多天時間,談古論今,與辨才混熟。此日,蕭翼向辨才展示瞭梁元帝的《職貢圖》,辨才看後很是稱贊。蕭翼又展示瞭所帶的王羲之的其他書法作品。辨才表示,這確實是王羲之的真跡,但卻不是最佳。

蕭翼問:“何為最佳?”

辨才笑道:“當然是《蘭亭序》!”

蕭翼表示不相信《蘭亭序》還留存於世。

辨才說就在此室,於是從屋梁邊的暗洞裡取出《蘭亭序》。

蕭翼看過後說這是贗品。

辨才很憤怒。年過八旬的禪師生氣地將《蘭亭序》放在書桌上,沒再搭理蕭翼。

轉天,辨才因作法事,去瞭越州城。

蕭翼又一次進入永欣寺,對辨才的徒弟說,自己的手絹昨天丟在禪房,要進門去取。於是,他便將《蘭亭序》“順”瞭出來。

故事的結局不出我們的意料:蕭翼因功而加官晉爵;辨才禪師則被氣得病倒瞭,第二年便去世。

李世民得到《蘭亭序》後,立即叫皇傢書法師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真四人拓印瞭幾本,又叫虞世南、歐陽詢、馮承素(即著名的“神龍本”,上有唐中宗神龍年號之印)和褚遂良等臨摹瞭幾個版本。至於真跡,自己幾乎每天抱著入睡。

按晚唐李綽《尚書故實》記載:“太宗酷好書法,有大王真跡三千六百紙,率以一丈二尺為一軸,寶惜者獨《蘭亭》為最,置於座側,朝夕觀賞。嘗一日,附耳語高宗曰:‘吾千秋萬歲後,與吾《蘭亭》將去也。’及奉諱之日,用玉匣貯之,藏於昭陵。”

據說,到瞭貞觀二十三年,李世民病入膏肓,又對太子李治,即未來的唐高宗說:“我之將死,沒什麼要求,唯一想要的就是《蘭亭序》。你能讓它在地下陪伴我嗎?”

李治潸然淚下。

另一種說法是:“帝崩,中書令褚遂良奏:‘《蘭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於昭陵。”在這裡,將《蘭亭序》陪葬昭陵的建議,是顧命大臣褚遂良提出的。

總之,按照主流的說法,《蘭亭序》被埋進瞭李世民的昭陵。

到瞭五代十國,軍閥溫韜駐鎮長安。據《新五代史・溫韜傳》記載,時為耀州節度使的溫韜,鎮守關中七年,挖遍唐朝歷代帝王的陵墓,並親自進入昭陵,“韜從埏道下,見宮室制度,宏麗不異人間。中為正寢,東西廂列石床,床上石函中為鐵匣,悉藏前世圖書。鐘王筆跡,紙墨如新。韜悉取之,遂傳人間”。

按這種說法,《蘭亭序》又回到瞭人間,終下落不明。

唐人何延之記載如下:

右軍書此時,乃有神助。及醒後,它日更書數十百本,終無祓禊所書。右軍亦自珍愛此書,付子孫傳掌。至七代孫智永禪師,永付弟子辨才。太宗求之不得,乃遣監察禦史蕭翼以計取之。太宗歿,殉葬昭陵。乃唐未溫韜盜發昭陵,其所藏書皆出,剔取裝軸金玉而棄之。於是魏晉以來諸賢墨跡,遂復流落人間,然獨《蘭亭》亡矣……(《蘭亭記》)

當然,事情的發展還流傳著另一個版本:

在李世民去世後,唐高宗李治並沒滿足父親的願望,將《蘭亭序》陪葬昭陵,而是私自留瞭下來,最後帶進自己與武則天的乾陵(唯一沒被破壞的唐帝王陵)。

這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在中唐時,收藏之風大盛,當時對《蘭亭序》的下落已有議論。收藏傢工部侍郎張惟素就曾與宰相段文昌專門談過這件事。北宋時亦有此說法,稱《蘭亭序》真跡在陪葬前一刻,被臨摹本替換掉。

若上面的推論是真的,那麼在幽暗的乾陵中蟄伏的《蘭亭序》,還有望重現人間。

不過,也有人認為,《蘭亭序》本身就是一部偽作。換句話說,王羲之從沒寫過這樣一篇文章,自然也就沒創作過這樣一幅書法。率先提出質疑的是酷愛《蘭亭序》書法的南宋詞人薑夔,按他的記載,“靖康中,有得《蘭亭》真跡者,詣闕獻之。半途而京城破,後不知所在。”接著,他又發問,“梁武收右軍帖二百七十餘軸,當時惟言《黃庭》《樂毅》《告誓》,何為不及《蘭亭》?”說的是,南北朝梁武帝蕭衍收藏瞭眾多王羲之的作品,卻唯獨沒有《蘭亭序》,可見當時並不存在這一作品。

清代學者李文田在分析“定武本”《蘭亭序》(得到《蘭亭序》後,李世民命歐陽詢臨摹,後刻石。至五代十國,石刻被契丹人掠去,君主耶律德光率軍北還,過河北定州,病死於軍中。該石刻也被棄於附近的殺虎林,到北宋年間被重新發現。定州即今河北省正定縣,北宋時,這裡設有定武軍,故得名)時認為:“東晉前書,與漢魏隸書相似。時代為之,不得作梁陳以後體也。”

李文田認為,東晉人的書法字體仍是漢魏隸書,不可能是《蘭亭序》上灑脫的行書。而《蘭亭序》上的字體,恰恰又吻合唐朝人的書法特點。所以他表示,《蘭亭序》由唐人所寫的可能性極大。

到瞭當代,郭沫若作為考古學傢和書法傢,結合南京出土的東晉石刻,力頂李文田的觀點,但卻遭到激烈質疑。質疑者認為,東晉時,漢魏風格的隸書隻用於石刻,而平時手書則已是行書,不能因為發現瞭幾塊帶有漢魏隸書風格的東晉石刻,就認為王羲之寫的應該是隸書;另一種質疑是,東晉士族不屑石刻,石刻上的書法多出自工匠之手,用它來跟士族藝術傢的作品相提並論,本身就是荒誕的。

總之是夠復雜的。我們還是看一下《蘭亭序》文章本身吧: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酷吏時代

公元684年春,即位兩個月的唐中宗李顯,欲以自己的嶽父韋元貞為宰相,引起當時的宰相裴炎的強烈反對。中宗皇帝大怒,說:“別說是宰相,我就是把天下給韋元貞,也沒什麼瞭不起的!”

裴炎立即將這話轉告給瞭武則天。不久,武則天就把她的兒子唐中宗廢為廬陵王。

在這一事件中,武則天動用瞭一批大內衛士對皇宮進行戒嚴,但事成之後卻並未賞賜這些人。

有一天,這批衛士當中的十多人去酒館飲酒,有一人抱怨道:“早知今日無功賞,還不如繼續擁戴廬陵王為帝。”說罷,大傢繼續喝酒,並沒註意有一人悄悄離席。

那人將那話稟告武則天。於是,這撥人的酒局還沒散,逮捕的人就沖進來。

告密者被授予五品官,他的那些同伴全部被處決。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告密之風刮起於大唐帝國的版圖內。

按女皇指示,人人都有告密的權力!普通百姓如發現州郡長官有不利於女皇的可疑舉動,可越級直接到首都稟報。被認為所說屬實後,當即封官。

到瞭垂拱元年,這種告密漸漸演化為“羅織”。也就是說,為謀取官位,一大批人以專門編造他人莫須有的罪名為職業。舉個例子,當時有侍禦史叫侯思止,被封官前隻是個賣燒餅的,因告密成功,當上五品官。在這種背景下,整個帝國的居民和大臣,不是告密的,就是被告的,人人自危。

由於被告者需要受審訊,從而誕生瞭一批以使用刑罰狠毒著稱的酷吏。這批酷吏以誣陷他人為樂,並發明瞭大批極端殘忍的刑罰:“突地吼”“鳳曬翅”“鐵籠頭”“驢駒拔橛”“犢子懸車”“仙人獻果”“玉女登梯”“獼猴鉆火”……

上面的酷刑無須解釋,大傢可去自行想象。

面對上述酷刑,人們往往屈打成招。在這批酷吏中,最著名的有我們熟悉的周興、來俊臣、索元禮,還有王旭、李嵩、李全交、王弘義、侯思止、朱南山、萬國俊。

秋官侍郎周興與來俊臣對推事。俊臣別奉進止鞫興,興不之知也。及同食,謂興曰:“囚多不肯承,若為作法。”興曰:“甚易也。取大甕,以炭四面炙之,令囚人處之其中,何事不吐!”即索大甕,以火圍之,起謂興曰:“有內狀勘老兄,請兄入此甕。”興惶恐叩頭,咸即款伏。斷死,放流嶺南。所破人傢流者甚多,為仇傢所殺。《傳》曰:“多行無禮必自及。”信哉!(《朝野僉載》)

後來居上的來俊臣是所有酷吏中最殘酷的,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第一“迫害狂”。

在來俊臣之前,因告密而被任命為遊擊將軍的胡人索元禮首開酷吏之風。索元禮因事被流放而死於嶺南後,新的帝國酷吏周興出現。這位被人稱為“牛頭阿婆”的秋官侍郎(刑部侍郎)曾說過一句名言,“被抓來的人都自稱冤枉,斬決之後他們卻都不說話瞭!”

後來周興犯事,武則天秘密將此事交給來俊臣處理。

這一天,來俊臣把周興請到自己傢,吃飯時,對周興說:“犯人們往往不交代犯罪事實,用什麼辦法可使他們開口?”

周興說:“很簡單。搞來個大甕,把犯人裝進甕裡,在四周放上炭燒烤,有什麼事他們會不交代呢?”

“哦,這樣啊。”來俊臣隨即叫衛士搬來大甕,然後用炭火圍起來,對周興說,“有人控告老兄你圖謀不軌,請老兄入此甕。”

這就是成語“請君入甕”的由來。

後來,周興被放流嶺南,路上被他當初陷害過的仇傢刺殺。

周興出事後,作為左禦史中丞的來俊臣成為帝國秘密警察的首領,極受武則天信賴。

據記載,光被來俊臣誣陷殺害的就有一千多傢,而每傢受牽連的都在百口以上,也就是說,至少十萬人成為他的刀下鬼。這一數字空前絕後。在古代,相當於一位著名將軍在一次超大規模的戰役中殲滅敵人的數量。所以,史書上稱當時的情況是“無間春夏,誅斬人不絕,士庶破膽”。

包括宰相在內的滿朝大臣都被來俊臣嚇破膽,遇見他時,連頭都不敢抬。恐怖氣氛彌漫朝野。

說來俊臣是“迫害狂”,是因為到最後他連武則天的親戚武姓諸王、武則天的女兒太平公主以及武則天的情人張易之,也列入瞭打擊目標。

來俊臣的這一做法確實是過於瘋狂瞭,終於犯瞭眾怒。上述諸位聯手,搶先發難,網羅罪名,把來俊臣打入監獄。

處決之日,洛陽士民紛紛感嘆:“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瞭!”當時的場面是,民眾爭食其肉,不一會兒,就把他吃完瞭。

皇帝上仙

中唐李復言所著《續玄怪錄》中的“辛公平上仙”一篇,當是整個唐朝最為隱秘、陰森而恐怖的故事。大型類書《太平廣記》博收唐代志怪與傳奇,而唯獨將此篇排斥在外,實在是有深意。

下面就看看這個故事到底說瞭些什麼。

故事開始後,率先進入我們視野的是兩位縣尉:洪州高安縣尉辛公平和吉州廬陵縣尉成士廉。他們是泗州下邳人,此行奔赴長安,接受朝廷新的任命。由東而西,一路行來,途經洛陽時突遇大雨,二人便避於洛西榆林店的客棧。

眼前的這傢客棧很簡陋,隻有一張床看上去還比較幹凈,但已被一位身著綠衣的旅客所占。店主有些勢利,見辛、成二人有仆從跟隨,又是官員打扮,於是進屋喊醒綠衣客,叫他騰床位。綠衣客起身回望。

辛公平在屋外對店主表示這樣做不合適。他認為旅客的賢德與身份,不能依照行裝簡盛來判斷。最後,辛公平叫綠衣客繼續安歇,他和成士廉在別的房間安頓下來。

夜深後,他們吃起夜宵,並邀請綠衣客就座。綠衣客欣然從命。

被問到姓名,綠衣客自稱王臻。辛、成二人見他言談深刻、富於思辨,不由敬佩萬分。

酒過三巡,辛公平發出羈旅之嘆:“都說天生萬物,唯人最靈,但世事無常,每個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明天會如何!人又靈在哪兒呢?”

“也許我知道。人之命運,皆為註定。比如你們前行,相繼會在礠澗王傢、新安趙傢食宿。”王臻說,接著他還詳細描述瞭辛、成二人將要吃到的東西。

“我步行,不能在白天相隨二君,唯有夜會。”說到最後,他又補充瞭一句。

辛公平和成士廉相視,唯笑而已,因為他們根本不相信王臻說的話。

酒罷,大傢各自安歇。

天未亮時,辛、成二人發現王臻已不見身影。他們便離開旅店,繼續前行。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瞭,他們果真在礠澗王傢、新安趙傢食宿,連吃的東西也和王臻描述的一模一樣!

二人大異。

留宿新安之夜,王臻又出現瞭。二人拉著他的手,稱之為神人。

三人夜行,至閿鄉,王臻說:“你們當是明智之人,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

辛公平說:“博才多學,當是隱遁的高士。”

王臻說:“錯。實不相瞞,我是來自陰間的迎駕者。”

“陰間的迎駕者?”聽到此話,辛、成二人不禁感到一絲寒意。迎駕當然是迎接皇帝,而來自陰間的迎駕使,也就意味著他們是索皇帝之命而來的。

“隻有你一個人?”

王臻繼續說:“當然不止我一個,與我同來的還有五百騎兵和一位大將軍,我隻是將軍的部下。”

“他們在哪兒?”辛公平問。

王臻:“這前後左右都是,隻不過你看不到罷瞭。好啦,感謝二位先前的照顧,我來日在華陰縣請你們吃飯。”

天亮前,王臻又一次不辭而別。

卻說抵達華陰時,已是黃昏,王臻帶著豐美的酒肉而來,宴請辛、成。

幾日後,華陰已過,長安在望,他們夜宿灞水館驛。

王臻說:“大將軍和我的使命是迎接皇帝‘上仙’,這實在是人間詭譎之大事。辛縣尉想參觀一下這場景嗎?”

辛公平自然清楚,“上仙”是皇帝駕崩的委婉說法。也就是說,王臻向他發出邀請,竟是叫他去參觀皇帝死亡的場面!

未等辛公平回答,成士廉開口道:“為什麼丟下我?我難道不可以同去參觀嗎?”

“觀看這樣的場面,會給人帶來晦氣。比之於辛縣尉,您的命比較薄,所以還是不去為好,這是為君著想,並非厚此薄彼。到長安後,成縣尉可暫住開化坊西門王傢。”王臻解釋道,隨後對辛公平說,“你可在灞橋之西的古槐下等我。”

聽得此話,成士廉很是無奈,隻好作罷。

卻說辛公平,此日奔向灞橋之西。將到約定地點,突然看到有一股旋風飛蕩而去。辛在槐樹下還未站定,又有一股陰風席卷而來,將其刮入林中。轉眼間,一隊人馬出現在他面前,馬上一人,正是王臻。他帶辛公平拜見瞭大將軍。

大將軍當是聽到瞭王臻的敘說,故對辛公平贊賞有加,並囑咐王臻:“你既然把他招來參觀‘上仙’的儀式,就應盡主人之分,好好照顧他吧。”

就這樣,辛公平跟著這隊奇異的人馬進瞭長安。

入通化門,至天門街,一位不知從哪裡來的面目不清的官吏向大將軍建議,人馬太眾,可分配一下。大將軍應允。於是,兵分五路,大將軍帶著親近衛隊,入駐一座寺廟。王臻安排辛公平與自己住於西廊下,照顧有加,還告訴辛公平陰間與陽間授官的特點,並承諾幫助辛、成二人順利升官。在廟裡住瞭幾天後,大將軍有些不耐煩:“時間將到,不能再等。但現在皇帝周圍有眾神保護,不能迎接他‘上仙’,如何是好?”

王臻想瞭想,出瞭一條計策:“可在宮裡進行一次夜宴,到時候滿是葷腥,眾神昏昏,我們就可以行動瞭。”大將軍微笑點頭。

佈置妥當,大將軍身著金甲,下令道:“戌時,兵馬向皇宮齊進!”

迎駕行動開始瞭。

隊伍進大明宮,入丹鳳門,過含元殿,側行進光范門,穿宣政殿,到達正在進行夜宴的場所。大將軍迅速派人包圍瞭這裡,並帶五十名士兵攜著兵器入殿。

夜宴之上,燭火沉沉,優伶歌舞,一如木偶。

在陰鬱的氣氛中,禦座上坐著皇帝。三更過後,夜宴上突然出現一個身影:此人身著綠衫黑褲,衣服上繡著紅邊,披著奇怪的披風,戴著有異獸造型的皮冠,上面籠瞭一層紅紗,打扮得陰森可怖。他手持把一尺多長的雪亮的金匕首,如宦官一樣拉長聲音喊道:“時辰已到!”

說罷,這位身穿奇怪服裝的人捧著匕首,凝望著皇帝,一步一步登上玉階……

這樣的場景本身就令人不寒而栗!

來到禦座旁,綠衫人跪下獻上匕首。宴會大亂!皇帝望著眼前的金匕首,感到一陣暈眩。這時音樂驟停,擁上來一些人,把皇帝扶入西閣,但許久都沒出來。

這時,大將軍說:“時辰不可拖,何不現在就迎接陛下‘上仙’?”

西閣裡一片黑暗。過瞭一會兒,閣內傳出聲音:“給陛下洗完身子瞭嗎?洗完後即可上路!”

五更天,皇帝登上玉輿,被送出西閣。見到皇帝後,大將軍隻是施瞭一禮,而未跪拜:“人間勞苦,世事多艱,為天子者,日理萬機,且深居宮廷,色欲紛擾,往往受惑,你那清潔純真之心還有嗎?”

皇帝:“心非金石,看到誘惑,誰能不亂?但朕現在已舍棄人世,釋然瞭。”

大將軍大笑,那是對皇帝的嘲笑。玉輿出宮,宮人以及諸妃,一邊嗚咽流淚,一邊“抆血捧輿”,即擦著血跡,拉著玉輦,不忍其離去——這是一個關鍵的描寫,血跡斑斑,可見皇帝並非正常死亡,下文會說到。在大將軍的帶領下,人們簇擁著皇帝的亡靈穿過宣政殿,迅速如疾風迅雷,飄然而去。

目睹瞭整個皇帝“上仙”場景的辛公平已驚若癡人。

王臻把他送到一個地方,說:“這是開化坊王傢,成縣尉住在這裡。迎皇帝‘上仙’儀式已結束,你不能再跟著我們瞭。回去後,請代我向成縣尉致歉。”說罷,王臻揚鞭而去,慢慢消失不見。

辛公平回身叩門,開門的果然是成士廉。但他卻不敢將所看到的場景告訴成。

幾個月後,辛公平聽到朝廷公佈的皇帝駕崩的消息——這一點很奇怪,也就是說作者在暗示,皇帝實際上早已被殺,但消息在幾個月後才由朝廷發佈。

轉年,辛公平被任命為揚州江都縣簿,成士廉被任命為兗州瑕丘縣丞,應瞭當初王臻答應幫助他們晉升之言。

毫無疑問,如果仔細品讀的話,這是所有唐志怪中最恐怖的一個。

作者李復言身份神秘,有人認為他是白居易的好友李諒,但這似乎不太可靠;又說其為李諒的門客,也隻是猜測而已。但無論作者是誰,《續玄怪錄》都因為這篇筆記而獨一無二。

按李復言的說法,故事是自己在徐州做官時,聽辛公平之子講述的。之所以記下來,為的是警告像洛西榆林旅店店主那樣目光短淺的勢利之輩。這顯然是托辭。因為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強迫皇帝“上仙”即死亡才是故事的中心。正常的“上仙”程序,應該是:皇帝病危,無藥可治,陰間迎駕使前來迎接。但上面故事中講述的情況卻不是這樣。

當那個綠衫怪人捧著金匕首一步步走向皇帝時,皇帝在金匕首寒光的照耀下,暈眩著被人扶進西閣。

門關上瞭,一片漆黑。西閣內發生瞭什麼?所有最殘酷的場面,後人可以自行想象瞭。

“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印證瞭唐人志怪筆記的重要史料價值。敘述雖然不動聲色,但那種內在的緊張氣氛和壓抑感卻令人毛骨悚然。這篇志怪的原文比較長,但為瞭讓大傢領略其詭異陰森之處,還是全部摘錄如下:

洪州高安縣尉辛公平、吉州廬陵縣尉成士廉,同居泗州下邳縣,於元和末偕赴調集,乘雨入洛西榆林店。掌店人甚貧,待賓之具莫不塵穢,獨一床似潔,而有一步客先憩於上矣。主人率皆重車馬而輕徒步,辛、成之來也,乃遂步客於他床。客倦起於床而回顧,公平謂主人曰:“客之賢不肖,不在車徒,安知步客非長者,以吾有一仆一馬而煩動乎?”因謂步客曰:“請公不起,仆就此憩矣。”客曰:“不敢!”遂復就寢。深夜,二人飲酒食肉,私曰:“我欽之之言,彼固德我,今或召之,未惡也。”公平高聲曰:“有少酒肉,能否相從?”一召而來,乃綠衣吏也。問其姓名,曰王臻,言辭亮達,辯不可及。兩人益狎之。酒闌,公平曰:“人皆曰天生萬物,唯我最靈。儒書亦謂人為生靈。來日所食,便不能知,此安得為靈乎?”臻曰:“步走能知之,夫人生一言一憩之會,無非前定,來日必食於礠澗王氏,致飯蔬而多品;宿於新安趙氏,得肝羹耳。臻以徒步,不可晝隨,而夜可會耳。君或不棄,敢附末光。”未明,步客前去。二人及礠澗逆旅,問其姓,曰:“王。”中堂方饌僧,得僧之餘悉奉客,故蔬而多品。到新安,店叟召之者十數,意皆不往,試入一傢,問其姓,曰:“趙。”將食,果有肝羹。二人相顧方笑,而臻適入,執其手曰:“聖人矣!”禮欽甚篤,宵會晨分,期將來之事,莫不中的。行次閿鄉,臻曰:“二君固明智之士,識臻何為者?”曰:“博文多藝,隱遁之客也。”曰:“非也,固不識我,乃陰吏之迎駕者。”曰:“天子上仙,可單使迎乎?”曰:“是何言歟?甲馬五百,將軍一人,臻乃軍之籍吏耳!”曰:“其徒安在?”曰:“左右前後。今臻何所以奉白者,來日金天置宴,謀少酒肉奉遣,請華陰相待。”黃昏,臻果乘馬引仆,攜羊豕各半、酒數鬥來,曰:“此人間之物,幸無疑也。”言訖而去。其酒肉,肥濃之極。過於華陰,聚散如初。宿灞上,臻曰:“此行乃人世不測者也,辛君能一觀?”成公曰:“何獨棄我?”曰:“神祇尚侮人之衰也,君命稍薄,故不可耳,非敢不均其分也。入城當舍於開化坊西門北壁上第二板門王傢,可直造焉。辛君初五更立灞西古槐下。”及期,辛步往灞西,見旋風卷塵,迤邐而去。到古槐,立未定,忽有風撲林,轉盼間,一旗甲馬立於其前。王臻者乘且牽,呼辛速登。既乘,觀焉,前後戈甲塞路。臻引辛謁大將軍。將軍者,丈餘,貌甚偉,揖公平曰:“聞君有廣欽之心,誠推此心於天下,鬼神者且不敢侮,況人乎?”謂臻曰:“君既召來,宜盡主人之分。”遂行,入通化門,及諸街鋪,各有吏士迎拜。次天門街,有紫吏若供頓者曰:“人多,並下不得,請逐近配分。”將軍許之,於是分兵五處,獨將軍與親衛館於顏魯公廟。既入坊,顏氏之先簪裾而來,若迎者,遂入舍。臻與公平止西廊幕次,肴饌馨香,味窮海陸,其有令公平食之者,有令不食者。臻曰:“陽司授官,皆稟陰命,臻感二君也,檢選事,據籍誠當駁放,君僅得一官耳。臻求名加等,吏曹見許矣。”居數日,將軍曰:“時限向盡,在於道場,萬神護蹕,無許奉迎,如何?”臻曰:“牒府請夜宴,宴時腥膻,眾神自許,即可矣。”遂行牒,牒去,逡巡得報曰:已敕備夜宴。於是部管兵馬,戌時齊進,入光范門及諸門,門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馬兵三百,餘人步,將軍金甲仗鉞來,立於所宴殿下,五十人從卒環殿露兵,若備非常者。殿上歌舞方歡,俳優贊詠,燈獨熒煌,絲竹並作。俄而三更四點,有一人多髯而長,碧衫皂袴,以紅為褾,又以紫縠畫虹蜺為帔,結於兩肩右腋之間,垂兩端於背,冠皮冠,非虎非豹,飾以紅罽,其狀可畏。忽不知其所來,執金匕首,長尺餘,拱於將軍之前,延聲曰:“時到矣!”將軍顰眉揖之,唯而走,自西廂歷階而上,當禦座後,跪以獻上。既而左右紛紜。上頭眩,音樂驟散,扶入西閣,久之未出。將軍曰:“升雲之期,難違頃刻,上既命駕,何不遂行?”對曰:“上澡身否?然,可即路。”遽聞具浴之聲。五更,上禦碧玉輿,青衣士六,衣上皆畫龍鳳,肩舁下殿。將軍揖:“介胄之士無拜。”因慰問:“以人間紛挐,萬機勞苦,淫聲蕩耳,妖色惑心,清真之懷得復存否?”上曰:“心非金石,見之能無少亂?今已舍離,固亦釋然。”將軍笑之,逐步從環殿引翼而出。自內閣及諸門吏,莫不嗚咽。群辭,或抆血捧輿,不忍去者。過宣政殿,二百騎引,三百騎從,如風如雷,颯然東去。出望仙門,將軍乃敕臻送公平,遂勒馬離隊,不覺足已到一板門前。臻曰:“此開化王傢宅,成君所止也。仙馭已遠,不能從容,為臻多謝成君。”牽轡揚鞭,忽不復見。公平叩門一聲,有人應者,果成君也。秘不敢泄,更數月,方有攀髯之泣。來年,公平受揚州江都縣簿、士廉授兗州瑕丘縣丞,皆如其言。元和初,李生疇昔宰彭城,而公平之子參徐州軍事,得以詳聞,故書其實,以警道途之傲者。(《續玄怪錄》)

故事中被殺害的皇帝是誰,歷來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是唐憲宗,持這種說法的是陳寅恪;卞孝萱則認為被弒者為唐順宗,也就是唐憲宗的父親,當時的太上皇。

與此同時,翻閱《舊唐書・敬宗本紀》的話,又會發現唐敬宗被宦官所害的場面,很符合“辛公平上仙”中弒君的情景:“帝夜獵還宮,與中官劉克明、田務成、許文端,打球軍將蘇佐明、王嘉憲、石定寬等二十八人飲酒。帝方酣,入室更衣,殿上燭忽滅,劉克明等同謀害帝,即時殂於室內,時年十八。”

憲宗?順宗?敬宗?

故事中被殺的皇帝到底是誰?

如果暗示的是唐敬宗、唐憲宗遇害,又不符合被弒後隔瞭幾個月才被朝廷公佈死訊的記述,即所謂“秘不敢泄,更數月,方有攀髯之泣。”

這裡要解釋一下什麼是“攀髯之泣”。這個典故,出自《史記》卷二十八“封禪書”:

傳說中,上古君王黃帝,在荊山下鑄鼎,鼎成後,上天派龍前來迎接黃帝,也就是說,黃帝去世升天瞭。跟隨黃帝乘龍升天的近臣和後宮,一共有七十多人。一些地位寒微的臣子與百姓沒辦法爬上龍身,隻好攀拽龍須(髯),最後龍須被拔掉,人們也墜落下來,隻好抱著龍須哭號。

後來,“鼎成”和“攀髯”分別成為皇帝去世、臣子哀悼皇帝的代名詞。

“辛公平上仙”裡的這個細節極為關鍵,暗示皇帝死亡的信息被隱瞞,兩三個月後被朝廷公佈,大臣和百姓才知道這件事。憲宗和敬宗雖然都是被宦官殺害的,但他們死後,消息隨即被公佈,宦官稱其“暴崩”,並且通知瞭大臣們。由此推斷,故事裡的死者隻能是當時的太上皇唐順宗。

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唐德宗死去。正月二十六日,太子李誦即位,是為唐順宗,隨後任用王伾、王叔文、韋執誼、劉禹錫、柳宗元等人革新朝政,並一度計劃剝奪宦官統領禁軍即神策軍的權力。在這種背景下,反對革新的朝內和外地的大臣,組成瞭一個聯盟。而這個大臣聯盟,又跟宮廷宦官聯手,一起來阻撓變法的進行。

這個聯盟的成員是這個樣的:

在外鎮,以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為核心,網羅瞭荊南節度使裴均、河東節度使嚴綬;在朝廷,鄭絪、衛次公、武元衡、李程、王涯等人都反對革新,他們與當權的宦官俱文珍、劉光錡、薛盈珍秘密交接,伺機而動。作為宰相的高郢、賈耽、鄭珣瑜,則在觀望中最後轉向反革新派。可見,反對勢力非常強大。

而革新派主要人物王伾、王叔文經驗匱乏,之後內部又趨於分裂,王叔文和韋執誼內訌瞭起來。與此同時,順宗還患上瞭風疾,口不能言。

於是,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上表請求太子李純監國,叫順宗把權力交出來。隨後,宦官俱文珍、劉光錡、薛盈珍出面,逼迫唐順宗將皇位傳給李純即後來的唐憲宗。這是貞元二十一年八月四日的事。

兩個月後的十月,事情又起瞭風波:

一個叫羅令則的人秘密奔赴秦州,自稱得瞭太上皇順宗的密旨,要求隴西經略使劉澭起兵廢黜非正常即位的唐憲宗,擁立順宗復位。劉澭把事情捅給長安,羅令則被處決。

可以想象,此事發生後,太上皇順宗的處境立即危險起來。

元和元年即806年正月十八,憲宗突然告訴大臣們太上皇順宗病情未愈,第二天憲宗又向大臣宣佈瞭一條消息:太上皇順宗病已死。

太上皇順宗死於興慶宮,此宮在長安城東門春明門內側,但發喪儀式卻是在太極宮太極殿舉行的。按照慣例,一般不會出現異地發喪的情況,太上皇順宗被異地發喪,有可能暴露瞭一個問題:他不是正月十九死的,而是在兩個半月以前,即前一年十月羅令則事件發生後就被秘密殺害瞭。安排異地發喪,隻是為瞭不叫人們看到其屍體。這樣,跟辛公平目擊皇帝“上仙”後幾個月才聽到朝廷宣佈死訊的情況就對上瞭。

按“辛公平上仙”裡的說法,順宗是被匕首刺死的。那麼,誰是手刃順宗的兇手?故事中進獻匕首的綠衫人以及大將軍和王臻的原型是誰呢?

眾所周知,如果上面說到的羅令則的計劃成功實施,作為太上皇的順宗就有瞭復辟的可能。至於羅令則是怎麼與順宗聯系上的,沒有人知道確切的內幕。不過,也不難推測,羅令則的身份,不是一名大臣,而是所謂的“山人”,有可能是順宗退位後招至身邊的民間人物,懷有一定的奇技與道術。

當時,順宗的病情有可能轉好,而且不甘心被逼退位,於是想聯絡外地掌兵的大臣,秘密策動推翻兒子憲宗的政變,結果失敗瞭。憲宗與宦官集團先下手為強,一舉殺死瞭有復辟隱患的順宗。

在這個行動中,宦官集團充當瞭先鋒。要知道,當年憲宗的太子之位是在俱文珍等宦官的支持下獲得的。如果憲宗帝位不穩,那麼這一派宦官一定極為危險。如果唐順宗繼續存在,即使他身體羸弱,對他們也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在這種情況下,宦官們鋌而走險,決定處死太上皇順宗。

在這個過程中,官宦有可能征詢瞭憲宗的意見,後者則默許,但也不排除憲宗主動派宦官殺死父親順宗的可能性。

所以,大約能推斷,大將軍可能是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裡的一個,或者是其手下的副使(按神策軍制度,最高統帥左、右護軍中尉,由宦官出任;具體指揮部隊的副使,則由武將出任);王臻有可能是一名聯絡官;進獻匕首且身著奇異服裝的人,則是親手殺死順宗的宦官。

李復言的“辛公平上仙”一文,寫於後來的文宗和武宗時代。

作為當初順宗所親近的大臣劉禹錫,在其晚年寫下瞭一篇暗示宮廷政變的筆記《子劉子自傳》中,也隱晦透露出一些消息:“貞元二十一年春,德宗新棄天下,東宮即位。時有寒俊王叔文,以善弈棋得通籍博望,因間隙得言及時事,上大奇之。如是者積久,眾未知之。至是起蘇州掾,超拜起居舍人,充翰林學士,遂陰薦丞相杜公為度支鹽鐵等使……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為,人不以為當非。時上素被疾,至是尤劇。詔下內禪,自為太上皇,後謚曰順宗。東宮即皇帝位,是時太上久寢疾,宰臣及用事者都不得召對。宮掖事秘,而建桓立順,功歸貴臣……”

“宮掖事秘,而建桓立順,功歸貴臣”,用的是東漢順帝和桓帝為宦官所擁立的典故,意指憲宗即位非正常化。此外,詩人又有《武陵書懷五十韻》一詩,其中有項羽殺義帝的典故,似乎也在訴說著什麼。

把當時不可明記於史的秘聞以志怪、傳奇、詩歌、寓言、小傳等形式寫下來,是唐人的一個傳統。這吉光片羽般的碎片和雪泥鴻爪一樣的線索,讓後人深深地沉迷其中。

無獨有偶,柳宗元所寫的奇文《河間傳》也是相同的一個例子。和劉禹錫一樣,柳宗元也因順宗的被迫退位和“永貞革新”的失敗而遭憲宗之貶,去瞭迢迢的南方,以至最終死在柳州。這種憤憤不平如果出現在筆下,似乎也不太奇怪:“河間,淫婦人也。不欲言其姓,故以邑稱……”

在這篇傳奇中,柳宗元塑造瞭一個由貞潔少女轉變為淫婦、名叫“河間”的形象。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篇文章正是借“河間”來暗指唐憲宗。傳奇中,最初的河間,頗守貞操,遇陌生男子後,“河間驚,跣走出,召從者馳車歸。泣數日,愈自閉,不與眾戚通。”

就是這樣一個節婦,經他人脅迫和勾引,一步步跌入淫亂的泥沼,不僅害死其夫,而且“辟門召所與淫者,倮逐為荒淫。居一歲,所淫者衰,益厭,乃出之。召長安無賴男子,晨夜交於門,猶不慊。又為酒壚西南隅,己居樓上,微觀之,鑿小門,以女侍餌焉。凡來飲酒,大鼻者,少且壯者,美顏色者,善為酒戲者,皆上與合。且合且窺,恐失一男子也,猶日呻呼懵懵以為不足。積十餘年,病髓竭而死……”

最後,河間縱欲過度,淫逸而死。

柳宗元這樣點評河間:“天下之士為修潔者,有如河間之始為妻婦者乎?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間與其夫之切密者乎?河間一自敗於強暴,誠服其利,歸敵其夫猶盜賊仇讎,不忍一視其面,卒計以殺之,無須臾之戚。則凡以懷愛相戀結者,得不有邪利之猾其中耶?亦足知恩之難恃矣!朋友固如此,況君臣之際,尤可畏哉!餘故私自列雲。”

上面的話,背後大意是:河間最初是個純潔的女人(暗喻唐憲宗),但被壞人(宦官)引誘和強暴後,從羞怯的人妻,一步步變成人盡可夫的淫婦,而且最終縱欲暴死(被宦官所弒),實在值得人們警醒。

柳宗元死於元和十四年十一月,而憲宗被宦官王守澄、陳弘志弒於元和十五年正月。也就是說,在憲宗暴崩前,柳宗元已去世。那麼,唯一的解釋是:柳宗元死前,就已預言瞭憲宗必將被宦官所弒。這不是沒有可能。

順宗之死雖未必開瞭唐朝宦官殺皇帝的先例(因為此前的唐玄宗李隆基極有可能是被宦官李輔國殺害的),但也釀成瞭一個惡果。除瞭上面提到的唐憲宗,他的孫子唐敬宗同樣為宦官所殺。此外,武宗、宣宗之死亦是謎團,二帝中至少有一個也是被宦官殺死的。整個中晚唐時代的政治天空由順宗被弒而變得無比陰沉起來……

來自冥間的箏曲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夜,宦官陳弘志的陰影像漸漸張開的蝙蝠的翅膀,慢慢地籠罩住瞭憲宗皇帝李純的帷帳。在陳弘志背後,站著另外兩個職位更高的宦官:內樞密使王守澄、右神策軍護軍中尉梁守謙。

唐憲宗在位十五年間,外平藩鎮,內任賢相,很有振作大唐的想法。所以在他治理之下的元和時代被認為是“安史之亂”後的大唐中興時期。

然而很遺憾,那是個宦官專權的時代。十五年前,被迫退位做太上皇的父親順宗被宦官用匕首刺殺(作為兒子,憲宗也脫不瞭幹系);十五年後,宦官再次動手瞭,隻不過這一次被手刃的將是憲宗自己。

隨時有可能被宦官殺死,這就是唐朝中期以後皇帝普遍的可怕境遇。

按中唐後的慣例,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均由宦官擔任,直接指揮禁軍,權力巨大。當時,宮內掌禁軍軍權的宦官是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吐突承璀和右神策軍護軍中尉梁守謙。其時,憲宗的長子早死;太子是三子李恒,受梁守謙和內樞密使王守澄擁戴;二子李惲(雖然年長,但不是嫡出)窺視太子位,受吐突承璀支持。

元和十四年底,憲宗的身體因長期服用追求長生的金丹而出瞭些問題。吐突承璀欲趁此機會廢掉太子李恒,改立李惲。但梁守謙、王守澄一派行動更早,計劃更大膽:直接殺死憲宗皇帝,讓太子李恒提前即位。

梁守謙雖手握軍權,但這一派的實際領袖實為陰沉的王守澄。王守澄在小宦官陳弘志身後,看著陳把匕首伸向憲宗。與此同時,梁守謙發兵襲殺吐突承璀和二皇子李惲。

就這樣,太子李恒即位,是為唐穆宗。

關於穆宗在這個政變中的角色,歷來說法紛紜。晚唐裴庭裕在《東觀奏記》中明言穆宗參與瞭殺死父親憲宗的行動,所謂“憲宗皇帝晏駕之夕,上(指唐宣宗,憲宗幼子,穆宗異母弟)雖幼,頗記其事,追恨光陵(穆宗之陵墓,代指穆宗)商臣(春秋時弒父的楚國太子)之酷,即位後,誅鋤惡黨,無漏網者”。

同時,裴庭裕也暗示穆宗的母親郭太後有可能是幕後的指揮者。所以當唐宣宗即位後,以誅殺“元和逆黨”為己任,殺死瞭被他認為嫌疑重大的郭太後。

(郭太後)以上(宣宗)英察孝果,且懷慚懼。時居興慶宮,一日,與二侍兒同升勤政樓,倚衡而望,便欲隕於樓下,欲成上過(郭後想自殺,以叫宣宗背負罵名)。左右急持之,即聞於上,上大怒。其夕,後暴崩,上志也(宣宗處死郭後)。(《東觀奏記》)

宣宗認為父親憲宗是被郭太後、穆宗和宦官合謀殺死的,所以秘密處決郭太後後,又在喪禮儀式上,跟大臣王皞發生激烈沖突。《東觀奏記》的記載是:

懿安郭太後既崩,喪服許如故事。禮院檢討官王皞抗疏,請後合葬景陵,配享憲宗廟室。疏既入,上大怒。宰臣白敏中召皞詰其事,皞曰:“郭太後是憲宗春宮時元妃,汾陽王孫,迨事順宗為新婦。憲宗厭代之夜,事出暗昧,母天下歷五朝,不可以暗昧之事黜合配之禮!”敏中怒甚,皞聲益厲。宰臣將會食,周墀駐敏中廳門以俟同食。敏中傳語墀:“正為一書生惱亂,但乞先之。”墀就敏中廳問其事,皞益不撓。墀以手加額於皞,賞其孤直。翌日,皞貶潤州句容令,墀亦免相。大中十三年秋八月,上崩,宰臣令狐绹為山陵禮儀使,奏皞為判官。皞又拜章論懿安合配享憲宗,始升袝焉。(《東觀奏記》)

說的是,郭太後一死,宣宗即表示,雖然她是憲宗的元配妃子,但其靈位不能入憲宗廟,棺槨更不能合葬景陵(憲宗陵寢)。對此,負責禮儀的大臣禮院檢討官王皞抗旨,請求將郭後與丈夫憲宗合葬,並配享憲宗廟。宣宗大怒,叫宰相白敏中質問王皞。

王皞說:“郭太後是憲宗在東宮時的元配妃子,又是汾陽王郭子儀的孫女,順宗皇帝的兒媳。憲宗暴崩之夜,誰也說不清到底發生瞭什麼,不可以隨便懷疑她。她母臨天下多年,歷經穆、敬、文、武、宣五朝,怎麼可以因為毫無根據的猜測就廢除她入配丈夫憲宗陵廟的資格?”

正如王皞所說,郭氏出自名門,是平息“安史之亂”、重造大唐的功臣郭子儀的孫女,具體地說是郭子儀之子郭曖與升平公主的女兒,後來嫁給唐憲宗。郭氏生穆宗皇帝,又是敬宗、文宗、武宗三位皇帝的祖母,且是代宗皇帝的外孫女,德宗皇帝的外甥女,順宗皇帝的兒媳,其特殊身份在古代中國的皇室中確實難尋。然而丈夫憲宗卻很討厭她,始終沒讓她成為皇後(憲宗至死沒立皇後)。

在爭論中,白敏中代表的是宣宗,聽瞭王皞的話後也怒瞭。但王皞更加聲嘶力竭,絲毫不屈服。

這時候,宰相將要“會食”,也就是一起吃飯。另一位宰相周墀等著白敏中一起吃,後者叫人告訴他自己正為一固執意氣的書生而煩惱,叫周先吃。周墀就來到白敏中的議事廳問具體事,見王皞一副不屈不撓的樣子。聽完王的解釋後,周墀表示欣賞其孤直。

當然,第二天,王皞就被貶為潤州句容縣令,周墀亦被罷相。

在這裡,王皞固執己見的理由是“憲宗厭代之夜,事出暗昧”。也就是說,憲宗的死真相到底是什麼,並沒有一個定論。事實也是如此。在後世,有學者認為,憲宗被殺之夜的情況極為復雜。

按這一派學者的推測,憲宗被殺是一個孤立的偶然事件,跟皇位繼承沒什麼關系。他們認為,當時的情況是,憲宗由於服用長生金丹,導致性情暴躁,經常鞭打身邊的宦官。而宦官陳弘志,當時負責中和殿宮門的守衛,多次被憲宗無辜暴打,因此懷恨在心,於是便冒險刺殺瞭憲宗。這個事情迅速被內樞密使王守澄和右神策軍護軍中尉梁守謙獲悉,這兩個人本來都支持皇二子澧王李惲,正在積極地運作,意圖將太子李恒扳倒。

憲宗突然被殺,這打亂瞭王守澄和梁守謙的計劃。在這個時候,如果把澧王李惲扶上皇位,那麼就等於告訴瞭群臣:他們參與瞭弒殺憲宗的行動。在危情下,為瞭日後繼續掌握大權,王守澄和梁守謙被迫放棄瞭澧王李惲,而擁護太子李恒即位,是為穆宗皇帝。

王守澄和梁守謙為表示清白,甚至一不做二不休,殺死瞭澧王李惲。在當夜的混亂中,另一位實力宦官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吐突承璀也被殺死。出於某種目的,王守澄和梁守謙沒有將陳弘志弒君的秘聞公佈,而是保護瞭這名膽大包天的宦官。

也就是說,在整個事件中,即位的穆宗和他的母親郭太後都是無辜的。

穆宗知道自己身邊的宦官就是殺害自己父親的人,可閹人們掌握著神策軍軍權,於是隻能看著他們似笑非笑的面孔在眼前徘徊而束手無策,故而異常痛苦。

持這一種看法的學者舉瞭大臣牛僧孺的一句話為證。那句話的大意是“危險的人物在皇帝身邊”,即暗指此事。不過,以上的說法更多地建立在推測上,沒有成為主流。

在重重迷霧中,朱慶餘所作《冥音錄》好像暗示著事件的真相。

朱慶餘本福建閩中人(一說浙江紹興人),敬宗寶歷二年中進士,後為秘書省校書郎,是詩人張籍的徒弟。他喜歡寫詩,跟賈島、姚合、顧非熊、白居易、王建、令狐楚等均有交往。《全唐詩》收其詩兩卷。跟那個時代的士人一樣,朱慶餘也愛好寫點志怪傳奇,最著名的就是《冥音錄》。

故事發生在唐文宗(穆宗之子)大和初年,廬江府尉李侃於死於任上。李侃有個崔姓情婦,是揚州歌伎,為李侃生二女。李死後,崔氏帶著女兒在廬江生活。崔氏歌伎出身,平素喜好音樂。她有個妹妹,叫菃奴,美容貌、性溫柔,尤擅彈古箏,可惜的是,十七歲時就死瞭。

菃奴在時,崔氏叫二女跟小姨學古箏。崔氏長女不太聰明,學得慢,但小姨好脾氣,未遭責罵。小姨死後,她們繼續跟母親學。但崔氏非常嚴厲,由於長女比較笨,所以總是被斥責甚至鞭打。如此一來,長女就非常想念小姨,清明、寒食和中元節之外,每個月的初一,她也都進行祭奠。

幾年後的四月三日,日日思念小姨的崔氏長女突然做瞭個夢。

在夢中,長女看到小姨,後者拉著她的手傾訴:“我死後,戶籍被歸到陰間的音樂部門,教博士李元憑彈古箏。李元憑一次次向憲宗(這裡說的憲宗,是死後在陰間的憲宗)推薦我。就這樣,憲宗下旨,召我進宮。我在憲宗的宮裡待瞭一年的時間。後來,我又被派到穆宗的宮中,向諸妃傳授古箏技藝,也有一年的時間。再後來,人間的文宗皇帝誅殺瞭逆臣鄭註,陰間也一同慶賀。在陰間,各代皇帝選取歌伎,進獻給高祖和太宗。於是,幾經輾轉,我又回到憲宗身邊。每月有五天在長秋殿值班,其他日子可以隨便在宮內參觀遊玩,但卻無法出宮,也就不能與你相會。最近好瞭,襄陽公主(唐高祖次女)把我收為幹女兒,我稍微自由瞭一些,你我也就有機會相見瞭。”

第二天,崔氏長女在室內擺放瞭果品,坐在古箏前,閉目而彈,技藝大漲。而且在一天之內,崔氏長女竟學會瞭十支曲子,有《迎君樂》《槲林嘆》《行路難》《晉城仙》《紅窗影》等,都是人間從沒聽說過的。可見,她是受到瞭冥間小姨的指點。

《冥音錄》從唐朝流傳到現在,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平淡無奇,《太平廣記》采用該版;另一個版本,也就是南宋秘閣本,在文章中多出一段話,似乎映射瞭深宮裡的一樁秘聞。

這段話是崔氏長女在冥冥中聽到小姨對自己說的:

穆宗秘其調極切,恐為諸國所得,故不敢泄。然近聞,憲宗判庚子年事,地府當有大變,穆宗所愛之曲或禁。幽明路異,人鬼道殊,今者人事相接,亦萬代一時,非偶然也……(《冥音錄》南宋秘閣本)

意思是:我教給你的這些新曲子,都是穆宗下令嚴格保密的。我本來不敢泄露,但最近聽說,憲宗將審判庚子年發生的深宮政變,地府會有大變動,穆宗喜歡的這些曲子有可能被禁止在冥界演奏。現在,你我在冥冥中相見,可以說不是偶然的。那麼,我就把穆宗喜歡的這十支曲子獻給陽間吧!

故事中的憲宗、穆宗,雖是陰間地府中的鬼魂,而一句“然近聞,憲宗判庚子年事,地府當有大變,穆宗所愛之曲或禁”令人驚奇。憲宗在元和十五年被弒,該年正是庚子年即公元820年。這句話是說陰間的憲宗要復仇,而對自己的兒子、同時也是弒父殺君的嫌疑人穆宗進行審判嗎?

解讀朱慶餘的記載,似乎可以得出穆宗終歸還是參與瞭弒殺父親憲宗的陰謀。當然,也存在另一種解釋,被弒的憲宗即使在陰間,也依舊糊裡糊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誰殺的,隻是懷疑當時作為太子的穆宗罷瞭。

唐朝後宮之隱秘,幕佈之深厚,遠遠出乎我們想象。

順便說一句,崔氏長女的故事發生在唐文宗開成年間,此時穆宗早死,但郭太後還活著。這大約是她沒有出現在冥界的原因吧。

宣宗逸史

晚唐宣宗李忱由於經歷復雜,政聞軼事多,統治的又是唐朝覆亡前回光返照的那一時代,所以歷來為後人所關註。在本系列書的第二部中,曾寫到宣宗死亡的真相,但對其他逸史未能詳盡,實有遺珠之憾。

晚年的帝國,在歷經黃巢之亂和軍閥混戰後,皇帝的日記和起居註等原始史料散失嚴重。所以在昭宗時,當右補闕兼史館修撰裴庭裕等幾個人奉召編撰《宣宗實錄》時,竟無從下筆。

其實,從宣宗到昭宗,雖歷時三十年,但可供史官參考的史料卻寥寥無幾。

裴庭裕心有不甘,依據少兒時的記憶,撰寫出記錄宣宗往事的《東觀奏記》(東觀,漢代修史之地),在公元892年進獻給宰相杜讓能,以備正式撰寫《宣宗實錄》時參考。

作為一部私人史記,《東觀奏記》敘事翔實,明細暢達,不乏珍聞,在晚唐史料多散失的背景下,可以說是極為寶貴的。現在看來,該書已成為瞭解宣宗及其時代政局最重要的筆記。

與此同時,記錄宣宗往事的,還有令狐澄的《貞陵遺事》(宣宗陵寢,名貞陵)、柳玭的《續貞陵遺事》和尉遲偓的《中朝故事》。

現在,結合著這幾部筆記,繼續說說“小太宗”宣宗李忱的故事。

宣宗李忱是憲宗第十三子,母親鄭氏,本姓朱,江南潤州(也就是現在的鎮江)人。元和年間,浙西藩鎮李錡反,得鄭氏;後李錡兵敗,鄭氏被收入長安後宮,在正妃郭氏身邊做瞭侍女。有一次,她被憲宗臨幸,懷瞭宣宗。

元和十五年,憲宗被宦官陳弘志所殺,宮內兩派宦官亦展開廝殺。當時的宣宗還是少年,他牢牢記住瞭兇殘的場面,以及父親的猝然消失。後來,郭妃之子即宣宗的異母兄長即位,是為穆宗。

穆宗末年,宣宗曾成為皇帝候選人之一。但最後即位的是穆宗之子敬宗。敬宗沒兩年即被宦官和馬球軍將聯合殺死。敬宗無子,於是,他的兩個弟弟相繼為皇帝,這就是文宗和武宗。

由於宣宗一度有機會成為皇帝,所以在文宗和武宗即位後,他的處境就變得微妙起來,隨時有可能遭遇危險。文宗還好點,武宗對宣宗就非常不客氣瞭,不但凌辱而且迫害。在這種背景下,宣宗隻好整天沉默不語,或者裝瘋賣傻。以至在外人眼裡,他就是一個智力有問題的人。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也因此登上瞭皇帝的寶座。在無子的武宗駕崩後,他被宦官馬元贄擁立為帝,因為宦官們想擁立個容易擺佈的皇帝。

沒想到,宣宗即位後,立即露出真面目,明察細斷、手腕強硬、雷厲風行。不但宦官們傻眼瞭,就連大臣們也驚得合不攏嘴巴。

因為有過被辱和極度壓抑的經歷,所以宣宗成為皇帝後,性格出現瞭某種不可言說的扭曲,成為瞭一個矛盾體:在勤政愛民、從諫如流、明察秋毫的同時,又猜忌多疑、刻薄冷酷,很多時候做得太過。

先聽宣宗的一句話。

做皇帝後,宣宗一直沒立太子。大臣們建議:“立一個吧。”

他怎麼回答的呢?“如果立瞭,我就是閑人啦。”

從上面的話裡,基本上就能摸清宣宗的性格瞭。

但在宣宗即位之初,他著實被武宗時的鐵腕宰相李德裕嚇著瞭。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呢?其實也沒什麼事。

“宰臣李德裕行冊禮。及退,上謂宮侍曰:‘適行近我者非太尉耶?此人每顧我,使我毛發森豎。’”

其實也怨不得李德裕,出身貴族世傢的德裕,面容本來就那麼威嚴有范兒,每看宣宗一眼,都將後者嚇得渾身發毛。

所以說,作為“牛李黨爭”中的李黨黨魁,李德裕這宰相是當不成瞭。兩天後,李德裕被逐出朝廷,出為荊南節度使。

與此同時,在李德裕執政時代,被排擠到嶺南的牛黨五大成員牛僧孺、李宗閔、崔珙、楊嗣復、李玨,則同日北歸。

李德裕失敗瞭。

宣宗打擊李黨,主要是為瞭報復武宗。

武宗本人豪爽,對宣宗既輕視又不放心,有多重凌辱和迫害宣宗的記錄。此外,武宗是穆宗的兒子,而穆宗呢,又被宣宗認為是勾結宦官謀殺憲宗的“元和逆黨”成員,所以對穆宗的後人,他是非常痛恨的。而李德裕在當時和武宗互相信賴,君臣合作得親密無間,這使得李德裕成為武宗的替罪羊。

宣宗的“元和情結”非常濃重,起用牛黨的同時,大力任用和提拔父皇憲宗元和時代的舊臣子弟,比如施重恩於憲宗時得寵的宦官吐突承璀之子吐突士曄。

吐突承璀作為元和時代的著名宦官,在當時任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另一派宦官王守澄、梁守謙、陳弘志發動政變,他與憲宗一起被殺。

憲宗鼎成之夜,左軍中尉吐突承璀實死其事。上即位,追感承璀死於忠義,連擢其子士曄至顯貴,為右軍中尉、開府儀同三司,恩禮始終不替焉。(《東觀奏記》)

元和舊臣令狐楚之子令狐绹也被提拔為宰相,恩寵有加。提升其為宰相之前,宣宗經常在夜半於宮內含春亭召見作為翰林學士的令狐绹,每每議事到蠟燭將盡。

一天晚上,皇帝又賜其金蓮花燭。

令狐绹回翰林院,金蓮花燭先至,院吏見之大驚:“陛下來瞭。”

驚呼中,令狐绹進來。

院吏對令狐绹說:“嚇死瞭。金蓮花燭是專門接引天子大駕的,學士您用它……”

令狐绹:“莫怕,這是陛下所賜。”

宣宗在讀《元和實錄》時,見前江西觀察使韋丹政事卓異,問另一名宰相周墀:“其後人是誰?”

周墀答:“韋宙,河陽觀察判官。”

宣宗說:“立即追來,速與好官!”

就這樣,韋宙入長安做瞭侍禦史。

再看元和名相裴度之子裴諗的待遇。

當時,他也是翰林學士。有一天,宣宗下詔,提升裴諗為翰林學士承旨。

這是個什麼官兒呢?翰林學士院是玄宗時設立的,成員在十人之內,以五六人為多。後來,到瞭中唐,在幾名學士中選出一位官長,稱為“承旨”,負責起草詔書,甚至掌控機密。由於直接對皇帝負責,所以權力非常大。現在,裴諗就被提升到這個位置。

很快,宣宗視察翰林院,正在值班的裴諗上前拜謝。

宣宗笑:“加官瞭,這喜悅不跟妻子分享,恰當嗎?回傢報喜去吧。”說罷,叫人端來禦盤,賜之以名貴水果。

裴諗跪在地上,張開衣袖接著。

宣宗覺得不太好,立即叫身邊的一名宮女解下胸前的錦帛,將水果裹起來,賜給瞭裴諗。

憲宗優待元和舊臣的子弟,這是他跟大臣關系的一個側面。其主面,則是萬端細察,秋毫不放,極重法度,儀態威嚴。

宣宗以勤政著稱,每次延英殿議事,除瞭宰相,左右前後無一人佇立。由此細節可知,當時宦官的權力被大大收回。

議事時,宣宗表情嚴肅,所謂“威不可仰視”。

議事完畢後,宣宗往往會“龍顏忽怡然”,對宰相說一句:“可以閑話矣。”意思是:現在可以說點別的瞭。於是便與群臣們“詢閭裡閑事,話宮中燕樂,無所不至”。

聊一會兒後,宣宗神色又會突然嚴肅起來,因為要還內宮瞭。

宣宗每次在延英殿與宰相議事,都會有幾句話告誡勉勵宰相,其中經常說的一句是:“我總擔憂你們會辜負瞭我。”

令狐绹長期擔任宰相,每每對人說:“我做宰相十年,每次在延英殿奏對,雖嚴冬甚寒,亦汗流浹背。”

宣宗即位後,曾下瞭道這樣的命令:沒在地方做過縣令和刺史的官員,不得入朝擔任皇帝面前的近侍官。

而且,在任命宰相這件事上,宣宗的規定也頗詭異:外臣內宦皆不能推測其人選。

當初,河東節度使劉瑑在長安,為宣宗所重。大中十一年,宣宗密詔發太原,調劉瑑回長安。

等到劉瑑離開太原的當天,周圍人才知道此事。既入長安,拜戶部侍郎、判度支。十二月十七日,宣宗召見,把禦案上的日歷交給劉瑑,叫他在下旬選一吉日。後者摸不著頭腦。

宣宗說:“選一拜官日就可以瞭。”

劉瑑:“那,二十五日最佳。”

宣宗笑:“此日命卿為宰相。”

宣宗之莫測如此。

宣宗授官謹慎,為政嚴苛,特別講求法度,對有專權傳統的宦官亦不例外。

劉皋為鹽州刺史,有威名。宦官監軍使楊玄價誣其謀叛,斬其首進獻長安。滿朝官員為其喊冤,宣宗力定楊玄價亂殺無辜的罪行而斬之。

浙東觀察使兼禦史中丞李訥為部下驅逐,貶朗州刺史。宦官監軍使王景宗杖責四十,發配到郊野為先帝守陵。從此,一旦節度使、觀察使出事,作為監軍的宦官都連坐。

宰相鄭朗自中書省歸宣平坊府邸,遇私自出行的宦官李敬寔橫沖直撞,便將此事奏明宣宗。宣宗詔李敬寔,敬寔答:“我是供奉皇帝的內官,按例不避。”宣宗道:“銜天子之命橫絕而過可,但私出安有不避輔相乎!”隨即剝奪瞭先前所賜的紫衣,加以治罪。

高少逸為陜州觀察使。有宦官過硤石驛,因餅黑而發怒,肆意鞭打驛吏。高少逸將餅作為證據遞交給宣宗。同時,當事宦官也把此事進報宣宗。宣宗看後勃然大怒:“高少逸的奏章已至!深山中,這樣的餅很好得到嗎?為何不珍惜!”遂將宦官嚴懲。

宣宗曾這樣說:“犯朕法,雖我子弟亦不宥。”於是內外皆畏憚。

樂工羅程,善彈琵琶,宮中第一,且能變新聲,武宗時就深受崇信。宣宗即位,亦對其寵愛有加。有一天,羅程以小事殺人,宣宗聞之,立即叫人將之拿下,押至京兆尹處。

其他樂工以羅程琵琶天下無雙為由,為之求情,並在宮中置一虛座,上面放瞭把琵琶。

宣宗問:“什麼意思?”

眾樂工哭泣著拜倒:“羅程辜負陛下,萬死不赦!但是,臣輩甚惜羅程之藝,今天殺瞭他,他也就沒機會再侍奉陛下瞭!”

宣宗冷笑:“你們惜的是羅程之藝,我重的是高祖、太宗之法!”

又,優伶祝漢貞,滑稽而善揣人意,出口為七字語,尤為宣宗所喜。一天,祝漢貞跟宣宗聊天,不知怎麼就談起瞭政事。

宣宗立即正色道:“我養你們這些優伶是為瞭戲樂耳目,你怎敢幹預朝政?!”

後來,祝漢貞的兒子犯法,宣宗下令杖殺。

祝漢貞後來也沒逃過法網。有人以金帛賄賂他,求刺史一職,他雖把金帛都收下瞭,但沒敢跟宣宗提此事。事發後,祝漢貞被禦史臺劾奏。宣宗下令杖二十九,流放於邊遠之地。

宣宗對身邊的樂工優伶是這個態度,對面前的大臣更是嚴苛。

有一次,京兆尹也就是長安市長崔罕,在街上遇見大內宦官。後者趾高氣揚,不按制回避。崔罕也不含糊,二話不問,將其拿下,杖擊五十四,把他揍死瞭。

宣宗聞報大怒,說:“崔罕為京兆尹,來人不避馬,杖之可以。但他不問身份,上來就打,一錯也;又,人臣所掌杖刑,最大權限是杖擊二十七下,過瞭這個數,就是天子所掌的權限瞭,而他杖擊五十四,簡直駭人聽聞!”

就這樣,崔罕被罷官,出為湖南觀察使。

這件事上,宣宗不是在袒護宦官,而是在以法度苛察大臣之過錯。

接替崔罕的是崔郢。這個崔郢呢,上任沒幾天,因囚徒越獄,負主要責任,也被宣宗踢出京城。

嚴苛沒問題,但宣宗的問題是,在嚴苛的同時,不能發現真正有才華的人。

比如說,像溫庭筠、李商隱這樣的人,在大中時代是做不瞭什麼官的。尤其是溫庭筠,才華高邁,終不得用。到晚年,宣宗才下瞭道聖旨:“鄉貢進士溫庭筠早隨計吏,夙著雄名,徒負不羈之才,罕有適時之用。放騷人於湘浦,移賈誼於長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可隨州隨縣尉。”

於是,溫庭筠以九品官度日。

同時代的進士紀唐夫嘆庭筠之冤,贈詩曰:“鳳凰詔下雖沾命,鸚鵡才高卻累身。”

溫庭筠是“以才廢”的典型。

溫庭筠被授予九品官的前一年,李商隱死於鹽鐵推官的任上。自開成二年中進士,到大中十二年,二十二年過去瞭,李商隱連金鑾殿的邊也沒沾上。

有一次,宣宗生病,召禦醫梁新診看。數日後,病治好瞭,梁新向宣宗求官。宣宗不準,隻是每個月給錢三百緡。

宣宗更吝嗇於榮譽的授予,所謂“上慎重名器,未嘗容易,服色之賜,一無所濫”。說的是,他從不輕易賜予大臣金紫、銀緋什麼的。金紫是金魚袋和紫官服;銀緋是銀魚袋和緋紅的官服。這些都是品階和榮譽的象征。

所以,在大中時代,大臣們穿戴都很寒酸。有大臣苗恪,由司勛員外郎升任洛陽令,穿著一身藍衫就赴任瞭。

宣宗每次在大內巡遊,隻帶著紫衣金魚、緋衣銀魚二三副,這跟以前的皇帝形成鮮明對比。而且,就是這兩三副,也不輕易賜給宦官。或半年或終年不用一副。

當時,有僧人法號從晦,住安國寺,道行高潔,詩寫得又好,經常出入皇宮。從晦多年供奉宣宗,期待得賜紫袈裟,以光耀法門。

宣宗怎麼應對的呢?

宣宗說:“朕不惜一副紫袈裟與師,但師頭耳稍薄,恐不勝耳!”

話中的意思是:你的修行,還沒能使得你擔得起那紫袈裟的榮譽。

由於沒有被賜予紫袈裟,從晦最後悒悒而終。

從這個事件中可以看出來,平日裡宣宗可能對你很好,可你一旦提出什麼要求,他馬上就嚴肅起來瞭。

宣宗為政,事無巨細,尤精於細察。

崔鉉為宰相,鄭魯、楊紹復、段瓌、薛蒙四人為其羽翼。時人有諺語,“炙手可熱,楊鄭段薛。欲得命通,魯紹瓌蒙。”

當時,鄭魯為刑部侍郎。崔鉉暗自活動,欲引其為宰相。而宣宗卻授鄭為河南尹。

鄭魯出京赴任後,宣宗以幾人結黨之事警告崔鉉。後者大驚恐,暗地裡托宦官問問宣宗何出此言。宦官告訴他:“民諺‘炙手可熱,楊鄭段薛。欲得命通,魯紹瓌蒙’四句,早就被皇帝題寫在屏風上啦。”

再看一則:

宰相馬植跟擁立宣宗的宦官左神策軍護軍中尉馬元贄有親戚關系。宣宗即位之初,感念馬元贄的擁立之功,賜給他一條寶帶,卻沒想到被他轉手贈給瞭馬植。一天,在便殿議事,宣宗一眼看到馬植腰上的寶帶是自己賜給馬元贄的那條,於是就當面詢問。馬植神色大變,以能言善辯著稱的他當場啞口無言。

第二天,馬植就被逐出朝,罷為天平軍節度使。至華州,再貶常州刺史。

宣宗的觀察入微,有時候到瞭不可思議的地步。

度支郎中(度支,戶部下面的一個部門。長官為郎中,從五品上,掌天下財稅租賦)進奏,在奏折上,把“漬污”一詞誤寫為“清污”。宣宗一眼就發現瞭,直皺眉頭。後來,奏折到瞭翰林學士承旨孫隱中那裡,孫隱以為宣宗沒看出來,於是偷偷改為“漬”。奏折經過中書省,再一次擺放到宣宗面前時,他當即就看出那個字改動過,怒更甚。孫隱中等人皆被懲處。

大中十二年元旦,宣宗接受百官朝賀。太子少師柳公權年已八十,為百官之首,在含元殿,他率群臣山呼萬歲。朝賀後,上宣宗尊號為“聖敬文思和武光孝皇帝”。但在隨後,柳公權由於歲數太大瞭,記憶力不好,把“和武光孝”誤叫成瞭“光武和孝”,因此惹得宣宗震怒,罰瞭柳一季俸祿。

宣宗愛微服私訪,走探民情,經常一個人騎著驢在長安城裡轉悠。他曾到至德觀,見女道士們盛服濃妝,非常不快,回宮後,宣負責管理的左街功德使上殿,命其立即將濃妝艷抹的女道士逐去,別選男道士二十人住持,以清肅道觀。

對大臣講求法度,而且控制住宦官,宣宗的作為當然是很好的。但是有時候,因用法度太過,導致臣子噤若寒蟬。大臣們隻要有一點過錯,不管是誰,即被罷或被逐。在這種背景下,很多人到最後索性什麼都不管瞭。因為事做得越少,犯錯誤的機會也就越少。

於是,宣宗更忙瞭。

宣宗總理萬機,以掌控大臣為樂趣,且辦法很多。

宣宗曾密召翰林學士韋澳,把左右都打發下去,對他私語道:“朕每次在便殿召見節度使、觀察使、刺史,都詢問他們轄地的風俗物產。卿為朕心腹,朕交給你一個任務,你派人秘密到各地采訪風土人情,撰一筆記,呈獻給朕,不得走漏風聲。”

韋澳當即明白瞭宣宗的意思,於是派人四方采訪,最終寫成《十道四蕃志》,進獻給宣宗。

沒多久,大臣薛弘宗出任鄧州刺史,韋澳為之踐行。

薛弘宗說:“昨天入宮拜謝,聖上對鄧州的事瞭如指掌!真奇天子也。”韋澳一笑,沒說話。

對掌控大臣這件事,宣宗樂此不疲。

於延陵被授建州刺史,入宮拜謝。

宣宗問:“建州離長安多遠?”

於延陵答:“八千裡。”

宣宗笑道:“朕左右前後皆建州人。卿在建州,當如在朕面前;反之,雖萬裡之遙,亦如在朕三尺階前,懂嗎?”

於延陵驚悸不已。

宣宗又給一蜜棗,以作撫慰,隨後將他打發走。

宣宗喜歡外出,對他來說,能隨時隨地都監控大臣。

有一次,宣宗在長安郊外打獵,遇見一些樵夫,便問他:“你們是哪裡的百姓?”

樵夫:“涇陽。”

宣宗:“地方官是誰?”

樵夫:“李行言。”

宣宗:“為政何如?”

樵夫:“李大人方正固執。有劫賊五六人與軍士有勾連。後者蠻橫要人,李大人仍將劫賊盡杖殺。”

宣宗還宮,將李行言的名字寫在帖子上,掛於殿柱。

兩年後,李行言升為海州刺史,入宮拜謝。

宣宗:“曾在涇陽為官吧。”

李行言:“在涇陽二年。”

宣宗:“來人,賜金魚袋紫衣。”

李行言再謝。

宣宗:“知道為什麼嗎?”

李行言:“不知。”

宣宗顧左右,有宦官取來殿柱上的帖子給李行言看,後者恍然大悟。

又,宣宗打獵於長安西,至渭水,見很多鄉親在村邊的佛祠設齋參拜,問其原因。鄉親答曰:“我等是禮泉縣百姓。本縣縣令李君奭,愛民而有良政,但任期已滿。我等想留住李大人,故而燒香求佛。”

宣宗又把李君奭的名字寫在宮中屏風上。

後來,有關部門兩次任命新的禮泉縣令,都被宣宗抹去。

一年後,懷州刺史空缺,宰相請示宣宗,宣宗禦筆寫道:“禮泉縣令李君奭可為懷州刺史。”

對於宦官,宣宗控制得也不錯。“每罷左護軍,由右出;罷右護軍,由左出,蓋防微也。宣宗既以法馭下,每罷去,輒令自本軍出,中外不能測。”

宣宗事無巨細地處理著政事,形成一個惡性循環,這是大中時代的宰相和大臣都非常平庸的原因。這種過分的、甚至無理由的嚴苛,導致唐末朝廷上的傑出人物寥寥。

當然,也不能說一個出色的人物都沒有。

比如新任京兆尹的韋澳,方正嚴謹,果敢有謀。當時,國舅鄭光頗有權勢,在長安郊外擁有莊園而不納租。韋澳聞訊,立即拘捕瞭莊上的管事,以五天為期,不納租即按國法嚴懲。

鄭光求於姐姐鄭太後,太後找來宣宗講情。

於是,宣宗在延英殿召見韋澳,問:“卿為何擒拿鄭光莊吏?”

韋澳陳述事情本末。

宣宗問:“卿打算怎麼處置?”

韋澳答:“依法從事。”

宣宗又問:“鄭光非常在意他的莊吏,怎麼辦?”

韋澳笑道:“陛下起用臣為京兆尹,是叫我清理長安的積弊。如果寬宥鄭光的罪責,那麼隻能說明朝廷的法度是為貧寒之人預備的。若陛下命臣放過國舅,臣不敢奉詔!”

宣宗長嘆一聲:“卿說得對,隻是無奈太後再三求情於朕。愛卿,若鄭光今天交瞭租,你能放瞭那莊吏嗎?”

韋澳答:“今天尚在限期裡,但明天再交,就放不瞭瞭。”說罷,韋澳起身告辭。

宣宗入內向母親鄭太後說:“韋澳剛直不可犯,還是快叫舅舅把租交瞭吧。”

無論如何,這個事還是挺動人的。既顯示瞭韋澳的剛正,又道出瞭宣宗在大臣面前的惶恐,還是很可愛的。

宣宗為政之餘,好讀書,這是有原因的。

當時,大臣裴惲進詩祝賀政績,裡面有“太康”二字。

宣宗很不高興:“夏朝時,啟之子太康,無道失國,你竟以他比朕!”

還是韋澳,出班上奏:“西晉平東吳,三國一統,改號‘太康’。裴惲雖有失國之言,但仍有歸美之辭。”

宣宗嘆息:“哎,看來作為天子,必須博覽群書,朕差點錯治裴惲的罪!”

從那以後,宣宗“每退朝,必獨坐內觀書,或至夜中燭灺委積。宦官謂之‘老博士’”。

宣宗喜歡寫詩,經常叫翰林學士們唱和。這一天,他寫瞭首詩,叫翰林學士們品讀。其中一人叫蕭寘,看完宣宗的詩,恭維道:“陛下此詩,就算是‘湘水日千裡,因之平生懷’也比不過啊。”

第二天,宣宗將韋澳召進宮,問“湘水日千裡,因之平生懷”的來歷。

韋澳說:“這是南北朝時南齊大臣沈約的詩句,蕭寘認為陛下的詩清新明睿,所以拿沈詩作比。”

宣宗不動聲色,徐徐道:“拿人臣的詩跟我比,恰當嗎?”

本來呢,蕭寘挺受宣宗器重。但自此後,宣宗就不怎麼搭理他瞭。沒多久,宣宗找瞭個借口,將他逐出長安,調浙西觀察使。

身為皇帝,宣宗最初還是頗能納諫的,隻要看到諫官對其詔命表示出不同意見,差不多都會尊重諫官,重新思量而收回成命。但到晚年,情況就不一樣瞭。

大中十三年,牛黨成員楊漢公出任同州刺史,給事中鄭公輿、裔綽三駁認命。給事中,官職的品階,為“正五品上”,屬門下省官員,負責審議和封駁詔敕、奏章,權力很大。

這一次,宣宗的倔勁也上來瞭,其詔令被諫官駁回一次,他下一次,反復者三。

當時,正逢寒食,宣宗在大內宴請百官,一起打馬球。

打到一半,宣宗騎馬來到由給事中組成的馬球隊前,對鄭公輿和裔綽說:“兩位愛卿,以前凡有批駁,朕無不允從。唯此次楊漢公事,關涉朋黨。”意思是:你們這一次有瞭私心,是站在李德裕李黨的角度來判此事,不公正。

裔綽道:“同州是太宗皇帝興王之地,陛下為太宗子孫,尤其應慎重選擇刺史人選。楊漢公往昔在荊南,貪污貪財為朝士所不齒,陛下為何以祖宗重地交付於該人?”

宣宗見對方仍不給自己面子,愀然色變,回馬而去。

第二天,裔綽被貶為商州刺史。

宣宗的狹隘,有時候到瞭殘酷無情的地步。

江南越州刺史進獻瞭一名女樂師,有絕色。宣宗很喜歡,一度流連不出。

但一天早上,宣宗似乎有所警醒,自言道:“昔日明皇差點亡國,隻是因為寵幸一楊貴妃。天下至今未平,我怎麼敢忘記?”

宣宗繼而對女樂師說:“留你不得。”

身邊的宦官上前說:“可以把她放還越州。”

宣宗想瞭想,說:“放回去,我一定會思念她,不如賜她鴆酒一杯。”

這就是宣宗。

《續貞陵遺事》中的這一記載,本意似想表現宣宗勤政,不為外物所累,但卻令人感到手段殘忍。後來,司馬光編《資治通鑒》,不取這一段,認為太違背人情,不可信。

宣宗早年崇佛,晚年修道,好仙靈之術,多尋訪異人,召至長安。

董元素就是其中一個。他自江南來,人言他能役使鬼神。宣宗聽後,立即召見,見董狀貌古怪,於是對左右說:“其人深不可測。”

宣宗把董術士留在瞭翰林院,當夜又召見:“聽說您頗有神術,現在南中柑橘正熟,能為我摘一個來嗎?”

董元素一笑:“陛下,此小事,有何難?請把玉盒擺在榻前即可。”

說罷,董元素閉目持咒。沒一會兒,即有微風入幕。元素上前打開玉盒,隻見裡面滿是柑橘,奏道:“這是江陵枝江縣的橘子。本想取更遠地方的,但恐怕耽誤瞭陛下的時間。”

可以想象當時宣宗驚奇的表情。

宣宗說:“卿有如此神術,想要什麼東西都不會難吧?”

董元素答:“如果不是奉瞭天命,我怎麼敢隨意去取?如果那樣的話,必會遭到天譴。”

當然,上面的故事被加入瞭魔幻元素,但宣宗越來越好仙道,卻是不爭的事實。

時有廣州監軍宦官吳德鄘。他離開長安的時候,患有腳病,但三年後回來時,卻已經好瞭。宣宗很奇怪,便詢問。

吳德鄘回道:“此皆羅浮山人軒轅集之功也。”

宣宗:“其神術如此?”

於是,立即派人招軒轅集入京。

軒轅集到瞭長安後,宣宗在內廷為之設館驛。諫官恐軒轅集有害政事,屢屢進言,但宣宗不為所動。

宣宗說:“軒轅道人,口中從不談人間事,你們不要擔心。”

軒轅集在長安住瞭一年多,主動要求回廣東羅浮山,意願非常堅決。宣宗道:“先生請再留一年,等朕派人去羅浮山別造一道館。”

軒轅集仍拒絕。

宣宗問:“先生急於舍我而去,是國傢將有災難瞭嗎?”

軒轅集望著宣宗,久久不言。

宣宗隻好將他放歸,臨別時,問:“我有天下多少年?”

軒轅集想瞭想,說:“五十。”

宣宗大喜,他以為自己會在位五十年。但沒多久,宣宗就不明不白地死去瞭,壽五十歲。

關於宣宗之死,我在《唐朝詭事錄2》中有過解密。去世之前,已經重病不起的宣宗,被宦官王宗實隔絕瞭與外界的一切聯系,處境極其危險,最後終被王所弒。

軒轅集急於離開長安,大約是算到這一不利於宣宗的局面瞭。而將他推薦到長安的宦官吳德鄘,正是王宗實那邊的人。

宣宗死前後背生瘡,這是一個事實。而生瘡的原因,則另有故事。

畢諴本估客之子,連升甲乙科。杜悰為淮南節度使,置幕中,始落鹽籍。文學優贍,遇事無滯,在翰林,上恩顧特異,許用為相。深為丞相令狐绹所忌,自邠寧連移鳳翔、昭義、北門三鎮,皆绹緩其入相之謀也。諴思有以結绹,在北門求得絕色,非人世所有,盛飾珠翠,專使獻绹。绹一見之心動,謂其子曰:“尤物必害人,畢太原於吾無分,今以是餌吾,將傾吾傢族也!”一見返之。專人不敢將回,驛候諴意。諴又瀝血輸啟事於绹,绹終不納。乃命邸吏貨之。東頭醫官李玄伯,上所狎昵者,以錢七十萬致於傢,乃舍之正堂,玄伯夫妻執賤役以事焉。逾月,盡得其歡心矣,乃進於上。上一見惑之,寵冠六宮。玄伯燒伏火丹砂進之,以市恩澤,致上瘡疾,皆玄伯之罪也。懿宗即位,玄伯與山人王嶽、道士虞紫芝俱棄市。(《東觀奏記》)

按《東觀奏記》披露,時有大臣畢諴,出身低賤,中進士,長於文學,風格明快,為翰林學士,受宣宗喜歡。宣宗一度許諾用其為宰相,但他被時為宰相的令狐绹所忌。令狐绹接連給他別的官做,從邠寧轉鳳翔,再轉昭義,以及太原數鎮,為的是阻撓其拜相。

畢諴呢,就想結交令狐绹,叫他放自己一馬。於是他在太原得一絕色美女,派專使護送,獻給令狐綯。

令狐绹見之心動,但隨即對其子說:“尤物必害人!畢諴跟我沒什麼交情,現在是想以此為誘餌,傾我傢族。”於是,把那美女打發走瞭。

護送美女的人沒完成任務,不敢回太原,就帶著美女在館驛住下。得知消息的畢諴另想辦法疏通,仍不成功。

這時候,有醫官李玄伯,是宣宗身邊最親昵的人。他用七十萬錢,把美女買回傢,跟妻子一起好生招待。李玄伯有自己的想法。

一個多月後,美女已非常歡心。於是,李玄伯將她進獻給宣宗。宣宗看到美女的第一眼,就被迷住瞭。

李玄伯本為醫官,看到晚年的宣宗好道,便往往胡亂給其煉制各種丹藥。

這一次,李玄伯進獻的美女又為宣宗喜愛。他煉丹之意更濃,弄瞭一堆含春藥功能的丹藥進獻,以求在宣宗那裡獲得更大的恩澤。

正是這些丹藥叫宣宗得病,以致背上生瘡。這是大中十三年五月的事。到瞭那年八月,宣宗死去。

其間的三個月到底發生瞭什麼?以王宗實為首的一派宦官,他們弒君的過程又是如何?這些仍是謎團。

唯一可以清晰確定的是,宣宗生瘡後,病情日重,欲立自己喜歡的夔王李滋為太子,並將此事托付給跟自己關系密切的幾個宦官:內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以及宣徽南院使王居方。但此時,手握兵權的是左神策軍護軍中尉王宗實,在被調離長安出任淮南監軍(有可能是宣宗下旨,也有可能是對立面宦官矯詔)之前,逆襲一擊,殺死瞭宣宗,以及對立面的那幾個宦官,擁立長子鄆王李漼即位,是為唐懿宗。

無論如何,宣宗死瞭。

現在,如果尋找宣宗之死的邏輯源頭的話,那麼畢諴無法回避。但最終的源頭,其實還是來自於宣宗自己。因為他曾答應過提升畢諴為宰相,但卻始終沒有兌現諾言,導致畢諴不得不討好從中作梗的令狐綯,為後面的事埋下瞭伏筆和隱患。

最後,用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裡對他的一句評價來結束對宣宗一生的嘆息:“宣宗性明察沉斷,用法無私,從諫如流,重惜官賞,恭謹節儉,惠愛民物,故大中之政,訖於唐亡,人思詠之,謂之‘小太宗’。”

殘唐煙樹

“那堪獨立斜陽裡,碧落秋光煙樹殘。”

這是晚唐詩人劉滄眼裡的帝國殘景。在晚唐這個時代,除戰亂外,還有兩個特點:一是全軍性的“下克上”;二是全國性的饑荒。

唐憲宗時,東梁州士兵五千人轉移駐地,發生瞭將領驅逐主帥事件。

大臣溫造帶一隊人馬去收拾局面。到東梁州後,他先是安撫叛亂軍士,幾天後又在馬球場中設宴。叛亂士兵都很小心,帶兵器赴宴。溫造在場地中吊瞭兩根長繩,建議叛亂軍士吃飯時將兵器掛在繩上。吃著吃著,溫造一聲令下,叫人猛拽懸掛著兵器的繩索的另一頭,於是兵器都被繃上天。溫造隨即叫人反關轅門,帶人將五千叛軍一並撲殺。

這樣的描述有些誇張,但卻說明,軍隊中驅逐或殺害主帥現象從唐朝中期就開始瞭,到瞭晚唐更是難以控制。

當時的情況是,主帥往往看手下的將官臉色行事,而將官則得看手下的小兵臉色行事。軍士一有不滿就會嘩變。

以唐懿宗咸通年間的徐州兵(番號為“感化軍”)為例:那裡的士兵和下級軍官驕縱異常。到什麼程度呢?連年驅逐主帥和節度使。據晚唐五代劉崇遠所著的《金華子》記載:“每日三百人守衙,皆露刃立於兩廊夾幕之下,稍不如意,相顧笑議於飲食之間,一夫號呼,眾卒率和。節使多儒,素懦怯,聞亂則後門逃遁而獲免焉,如是殆有年矣。”

也就是說,在徐州,每天有三百士兵提著刀槍,遊走於衙門,一有不如意,隻要一個士兵喊,其他士兵就跟著響應喊號,嚇唬作為最高行政長官的節度使。

晚唐皇甫枚所著《三水小牘》更是記載瞭“徐州兵”下級軍官陳璠襲殺主帥支祥的暴力事件。到唐昭宗天祐年間,浙西小兵周交帶人在軍中襲殺大將秦進忠、張胤等十餘名高級將領,把這一風氣推至高潮。

這種現象一直延伸至後來的五代十國時期。

比如,在後唐時,李存勖軍中有個小校叫安道進,性格兇險,常佩劍於身。此日,他拔劍玩賞,對人說:“此劍可切銅斷玉,誰敢擋吾鋒芒?”

這時候,安道進的上級說:“這算什麼利器?如此妄誇!假如我把脖子伸過去,你就能給砍斷?”

安道進說:“您真能把脖子伸過來?”

安道進的上級以為安道進在開玩笑,就把脖子伸過去。安道進揮劍而斬,人頭落地。四周之人尖叫驚散。安道進把寶劍收回鞘內,露出詭異的一笑。

以上,就是晚唐五代時期“驕兵悍將”的現象。與晚唐“驕兵悍將”並稱的,是遍佈整個帝國疆域的大饑荒。下面這個故事可說明當時的情況。

唐懿宗咸通年間,洛陽一帶鬧饑荒,谷價甚貴,餓死之民不計其數。人們以桑葉為食,致使桑葉價錢暴漲。

時有新安縣民王公直,傢有桑樹數十棵,葉冠茂盛。

這一天,王公直與其妻合計:“現在傢裡糧食也沒瞭,全力養這些蠶,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用。讓我看,不如放棄養蠶,趁著桑葉價錢貴,去賣葉,或許可以賺到不少。用這錢買一個月吃的糧食,也就能熬到瞭小麥成熟瞭。這樣比等著餓死好吧?”其妻表示贊同。

於是,夫妻二人把養的蠶都給活埋瞭,隨後把桑樹葉打下。轉天王公直帶著桑葉去洛陽販賣,收入三千文錢。

王很高興,用一部分錢買瞭一大塊豬肉,又買瞭些燒餅。到瞭徽安門,門吏見王公直所背的行囊裡有血滴出,灑瞭一地,於是叫住他進行盤問。

王公直說:“我剛才賣瞭些自傢種的桑葉,換瞭錢,買瞭點豬肉。這行囊裡流的是豬血吧,沒其他東西啊。”還放心地讓門吏來搜。

這不搜不知道,一搜嚇一跳。門吏竟從行囊裡搜出一條人的臂膀,血肉模糊!

咸通庚寅歲,洛師大饑,谷價騰貴,民有殍於溝塍者。至蠶月而桑多為蟲食,葉一斤直一鍰。新安縣慈澗店北村民王公直者,有桑數十株,特茂盛蔭翳。公直與其妻謀曰:“歉儉若此,傢無見糧,徒極力於此蠶,尚未知其得失。以我計者,莫若棄蠶,乘貴貨葉,可獲錢千萬。蓄一月之糧,則接麥矣。豈不勝為餒死乎?”妻曰:“善。”乃攜插坎地,養蠶數箔瘞焉。明曰凌晨,荷桑葉詣都市鬻之,得三千文,市彘肩及餅餌以歸。至徽安門,門吏見囊中殷血連灑於地,遂止詰之。公直曰:“適賣葉得錢,市彘肩及餅餌貯囊,無他物也。”請吏搜索之,既發囊,唯有人左臂,若新支解焉……(《三水小牘》)

王公直被扭送至官府。河南府尹正王公凝審理瞭這個案子。王公直表示,他確實沒殺人,並叫官差去他傢桑樹下檢查。

官差前往檢查,到瞭村子,鄰居們也說王公直平時沒惡跡。但出人意料的是,官差到瞭埋蠶的地方,挖開一看,裡面真的有一具屍體,少一臂膀!把王公直行囊裡的臂膀拿來一放,正好接上。

官差回報河南府尹正王公凝。王公凝沉吟良久,說:“這當是蠶蟲在報復。王公直雖沒殺人,但卻將蠶活埋。蠶,天地之靈蟲,綿帛之根本。律法可恕,情理難容,其所作為,實與殺人沒有區別,當用嚴刑以絕此兇醜現象。”王公直遂被處決。

隨後,王公凝再叫官差去驗查。埋在地裡的那具死屍已經不見,都化為腐蠶。

上面這個故事為我們展現瞭唐朝末年全國性饑荒的嚴重程度。

從公元9世紀70年代懿宗末年開始,到唐僖宗即位,偉大的帝國終於行將崩潰。現在有學者認為,導致唐朝滅亡的最重要原因其實是由氣象造成的全國性顆粒無收,而不是連年的兵亂。

從懿宗末年開始的饑荒一直延續到五代十國時期。當時,吃人肉的現象非常普遍,這倒不是因為大傢的口味特殊,而是實在沒有辦法。

以五代十國時期的一個故事為例。時有安徽霍丘縣令周潔,罷任後遊淮河。當時饑荒又至,周潔一路走來,絕少有煙火,好不容易看到一所屋舍,但扣門許久才有一女子開門。

女子說:“現在是饑荒之年,傢中老幼都餓倒在床,沒什麼東西招待客人,中堂隻有一張小榻可供睡眠。”

周潔稱謝,跟女子入門。

來到堂中,女子的妹妹從裡屋出來,但藏在姐姐身後,別人看不到臉。

周潔自己包中還有些幹糧,就取出燒餅二隻,給瞭那女子和她妹妹。

二人很高興,拿回裡屋吃。過瞭很久,再無聲息。周潔感到莫名的恐怖,但他沒敢多想,草草睡下。

天亮時,他呼喊女子,但裡屋寂靜無聲。周潔一閉眼,猛地把門撞開,“乃見積屍滿屋,皆將枯朽,唯女子死可旬日,其妹面目已枯矣,二餅猶置胸上。”

兩個燒餅被餓死的姐妹倆緊緊地抓在手中,恐怖中浸滿瞭悲傷。

在晚唐或者說殘唐的後期,軍閥攻戰無寧日,赤地千裡盡災荒。在那個“山中鳥雀共民愁”的時代,從大臣、士子到民眾,不是死於刀兵,就是亡於饑荒。能正常死亡的士民,少之又少。所以,當朋友貝韜善終而死後,詩人杜荀鶴興奮地寫下《哭貝韜》:“交朋來哭我來歌,喜傍山傢葬荔蘿。四海十年人殺盡,似君埋少不埋多。”

在當時,即使有人幸運地逃過刀兵,但在那急變動蕩的世界中,往往也如處冰火兩重天。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郭七郎。

郭七郎,湖北江陵人,是該城的首富。那一帶的人都靠著他的貨物來經商。僖宗乾符初年,跟他有生意關系的一個商人,去長安後久無消息。郭七郎去京城尋找,還真找到瞭,把欠自己的錢都要瞭回來,達五六萬吊之多。

郭七郎呢,就在長安住瞭下來,並且迷上瞭平康坊的歌伎,天天沉湎其間,一來二去,花掉瞭一大半。這時候他發現,在長安,權幸把持朝廷,買官賣官,見怪不怪,於是花幾百萬錢,買瞭個橫州刺史。

郭七郎赴任途中,返回江陵老傢。當時,江陵被黃巢起義軍攻掠,一片狼藉。郭七郎的豪宅,被焚得連影子也沒瞭;傢裡的金銀財產,早已經被搶劫一空。郭七郎趕緊打聽親人的下落,得知弟弟、妹妹都死於刀兵,隻有母親幸存,帶著丫環住在茅草房,靠做針線活過日子。可以想象當時郭七郎的復雜心情。

找到母親後,郭七郎雇船帶著母親去廣西橫州上任。船過長沙,入湘江,泊在永州江畔。當晚,他用繩子把船系在樹上,與母親住在瞭船上。

不成想,夜半大風雨,河岸被沖毀,大樹倒下壓沉瞭船。母子都落到水裡,幸得船公相救,才保住瞭性命。但船上郭七郎僅有的那些盤纏,都找不到瞭。最關鍵的是,連去橫州上任的詔令和文書也都丟瞭。

天亮後,郭七郎把母親背到附近的寺院。但母親因受瞭驚嚇,沒幾天就病故瞭。

郭七郎一籌莫展。最後,他隻好到零陵,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上級,經過萬千解釋,上級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長官還算不錯,安葬瞭他的母親,又給瞭他一些錢。但是,沒任何憑證的郭七郎是沒法去橫州上任瞭,而且他還得為母親守喪,便在永州租房住下來。

在永州,郭七郎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吃瞭上頓沒下頓。想瞭很久,他決定幹老本行,就是給過往的船隻掌舵,這是他當年發傢前最擅長的。

就這樣,江陵的首富,在幾個轉眼間,淪落成一個在窮鄉僻壤的窮人。

永州的人們知道他經歷的,都叫他“捉梢郭使君”。而他的面目神色,早已不是首富的模樣,更不像刺史使君,而跟江上的船工沒有任何區別瞭。

朝不保夕、命運無常,殘唐戰亂中,民間人物遭遇如此,官員也不例外。

長安有官員李光,結交專權宦官田令滋,後暴死。其子李德權,借父之名,成為田令滋的手下。

黃巢兵起,僖宗皇帝逃入成都,田令滋與大臣陳敬宣專權。李德權在田令滋左右,人們向田行賄,必先過德權這一關。因此他也聚財億萬,雖然才二十多歲,但已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仆射。

後田、陳事敗,李德權也被官府追捕。他脫險而出,衣衫襤褸,流浪江湖,在復州幸得父親的故人李安收留。李安這時候僅僅是個管馬的小官。

沒多久,李安死。李德權遂改名彥思,向上級申請繼承李安的職位。因為這官雖然很小,畢竟有點工資,能吃上飯。

就這樣,已經改名李彥思的德權,成為瞭一個弼馬溫般的角色。後來有認識他的人,不忍揭破,背後稱他“看馬李仆射”。

帝國的謝幕

南宋劉克莊有一首詩名為《讀金鑾密記》,“仗下千官走似麇,倉皇誰扈屬車塵。禁中陸九艱危共,殿上朱三苦死嗔。當日橫身抗岐汴,暮年避地客甌閩。小窗細讀金鑾記,始信香奩屬別人”。

詩名中提到的《金鑾密記》是一部晚唐重要的史料集。其作者,是昭宗時的大臣韓偓。

作為晚殘唐大臣,韓偓在文壇上名聲不太好,因為他寫的一部《香奩集》裡,多艷情之作。

不過,也有人說,《香奩集》的作者不是韓偓,而是五代時的和凝。北宋沈括《夢溪筆談》記載,“和魯公凝有艷詞一編名《香奩集》。凝後貴,乃嫁其名為韓偓。今世傳韓偓《香奩集》,乃凝所為也”。

但其實,《金鑾密記》確實是韓偓所著。而且如果讀完該筆記,你會發現,這人實在是殘唐時為數寥寥的忠良。所以,當劉克莊讀完這部史料翔實而寶貴的親歷之作後,開始相信像《香奩集》這樣輕浮的東西,一定是別人的作品,而不是韓偓的。

當然,作為一種推論邏輯,劉克莊的判斷也未必對。因為,人畢竟是多面的,韓偓能寫嚴肅的史料集,就未必寫不出來濃鬱的香艷集。

韓偓字致堯,號玉山樵人,京兆萬年人,唐昭宗龍紀元年中進士,官至翰林學士承旨。當時的皇帝唐昭宗非常信賴他,每有大事必與之商量。後來軍閥朱溫掌控朝政,因厭惡韓偓,將其貶往南方。韓偓輾轉入福建,遠離瞭中原戰亂,並在那裡安度瞭晚年,也算是禍中得福瞭。

《金鑾密記》寫於韓偓居福建時。他以自己當年參與金鑾機密的親身經歷為脈絡,追憶唐朝最後覆亡的光景,史料價值非常高,先來看一則:

昭宗在鳳翔,宴侍臣,捕池魚為饌。李茂貞曰:“本蓄此魚,以俟車駕。”又以巨杯勸帝酒,帝不欲飲。茂貞舉杯,扣帝頤頷。坐上皆憤其無禮。(《金鑾密記》)

上面記錄的是唐朝倒數第二位皇帝昭宗被軍閥李茂貞侮辱,用酒杯扣臉的事件。唐昭宗李曄是繼僖宗之後登基,他是唐懿宗第七子,僖宗的弟弟。

這一切,都要從公元873年說起。

這一年,宴遊無度的懿宗皇帝病死。少年僖宗李儇為宦官左神策軍護軍中尉田令孜擁立。僖宗很聰明,文學天賦極高,且善於各種雕蟲小技,奈何即位時隻有十一歲,所有的政事都被田令孜把持。

帝國危機四伏,分崩在即。

終於,僖宗即位第二年,即公元874年,爆發瞭王仙芝、黃巢之亂。

黃巢是曹州冤句即今山東曹縣人,傢庭殷實,欲考取功名,但屢試不中。

晚唐時,士子們心中都有一股怨氣。這種怨氣如霧霾般籠罩著整個帝國。其中,科舉考試對他們的折磨是最殘酷的。有唐一代,平均下來,每年隻錄取二十多名進士。但是,在一年中,有多少人參加這一考試呢?上千人。很多人一次次落榜,又一次次去考,一考就是幾十年。有的人考中進士時,已經五六十歲瞭。

黃巢屢士不中,心灰意冷,後以販私鹽為業,漸漸走上朝廷的對立面。

公元874年,王仙芝在河南起兵,黃巢在山東響應。後王仙芝兵敗,手下大將尚讓轉投黃巢,他們流動作戰,人馬越聚越多。

合兵後,黃巢先攻江淮,再回師擊中原,又南下攻入瞭江西,再由江西入福建,開山路七百裡,一路攻入廣州,殺瞭中外各色人等十萬之眾。後黃巢率軍轉入廣西,由桂北返,入湖南,進湖北,破江陵,占襄陽。

打到這一步,朝廷以為他們要西進長安瞭。沒想到,黃巢率部又掉頭折向東南,再次入江西,戰安徽,為唐將高駢攔截。時逢大疫,黃巢用重金賄賂瞭高駢部下,得以絕處求生,集合人馬隨即攻入浙江。接下來起義軍北渡長江,過淮河,甚至有一次攻入中原,打下瞭東都洛陽。在公元880年冬天,黃巢幾十萬大軍過潼關,直抵長安郊外的壩上。

公元881年初,僖宗逃亡成都。幾天後,鐵騎如流的黃巢軍入長安,建立齊政權。

成都的僖宗自然沒能力指揮什麼,前線傳檄勤王、作戰統籌這些事,靠的都是宰相鄭畋、王鐸等人。

其間,唐軍又一度攻入長安,但很快又被黃巢軍奪回。

第一次入長安時,黃巢還比較有耐心,對百姓說:“我起兵,是為瞭拯救你們。你們不要害怕啊,我不會像唐朝那樣不愛惜你們。”但第二攻入長安後,黃巢認為城裡的百姓勾結官軍,於是下令大開殺戒。一時間,長安處於血雨腥風中。

這時候,在鄭畋、王鐸等人的調度下,朝廷先後集合王重榮、王處存、李茂貞等將領,又得晉地突厥沙陀部李克用的協助。各路人馬合力圍剿黃巢,後者一下子就盛極而衰瞭。

公元882年,黃巢手下大將同州防禦使朱溫反叛,歸順瞭唐廷。形勢一下子就逆轉瞭。

與此同時,李克用的沙陀騎兵南下,加之唐軍各部攻擊甚急,黃巢不得不撤出長安,轉戰中原。

路途中,最早追隨黃巢的大將孟楷任先鋒,率軍在蔡州擊破殘暴的節度使秦宗權。但當他攻入陳州境地時,因大意而被刺史趙犨在項城附近俘殺。

撤出長安的黃巢,本來就越來越暴戾。而孟楷之死徹底激怒瞭他,使之陷入巨大的瘋狂。

暴怒的黃巢集合全部力量猛攻陳州,所謂“掘塹五重,百道攻之”。攻擊中,糧草斷絕,黃巢即以人肉為軍糧,卻依舊狂攻陳州三百天而不下。

黃巢下陳州不得,又以大將尚讓為前鋒,攻汴州,卻為朱溫所拒,仍不順利。面對唐軍多路出擊,這支披著頭發的起義軍,和黃巢一樣,也漸漸陷入絕望的瘋狂。

於是中原血流成河,死人無算,屍臭味能傳百裡。

在朱溫的求救下,公元884年春,沙陀騎兵統帥李克用的黑衣軍團渡過黃河,派五代十國第一猛將李存孝為先鋒來解汴州之圍。同時,朱溫的部隊又從城裡殺出。黃巢軍勢頹敗,向黃河岸邊退去。沙陀騎兵緊追不舍。

這一天,黃沙漫天,黃巢與尚讓帶著部隊來到中牟縣城北二十四裡處的汴河要津王滿渡,準備在這裡過河,向山東老傢撤。就在士兵渡過三分之一的時候,身後突然掀起一陣黑色的旋風——李克用的五萬黑衣沙陀騎兵追擊而來瞭。

這一年,李克用才二十七歲,但已經令黃巢的部隊聞風喪膽。

沙陀騎兵在王滿渡一舉擊潰黃巢軍,後者戰死萬餘人,軍中二號人物尚讓也向附近的唐節度使時溥投降。黃巢收集殘部,逃至王滿渡北岸,不承想,又遭朱溫部隊兩次伏擊,大將葛從周等紛紛投降。

打到這一步,黃巢已註定失敗瞭。

當他好不容易帶著幾千人殺出重圍,輾轉到封丘這個地方時,天降大雨。就在黃巢仰天長嘆時,再次遭遇李克用的沙陀騎兵。這一次,逃出虎口的隻有幾百人。

黃巢帶著他們撤向山東兗州,李克用追之不得而回。

三個月後,黃巢在萊蕪狼虎谷身死的消息傳來。兇神般流動作戰十年的黃巢軍自此覆亡。

當然,關於黃巢之死,是有很多說法的。

正史上記載他死於狼虎谷,或自殺,或為外甥林言所殺,或請求林言將自己斬殺,最後獻頭於節度使時溥。

但是,時間到瞭現代,敦煌莫高窟被發現後,唐代遺留下的殘卷《肅州報告》被人發現,其中有這樣一句話:“其草賊黃巢被尚讓煞(殺)卻,於西川進頭。”說的是,黃巢被叛變的尚讓襲殺。尚讓割下他的頭,飛送成都僖宗處。

這條記載可靠嗎?尚無定論。

無獨有偶,崔致遠作為一名朝鮮留學生,一度在唐廷為官,當時寫下筆記《桂苑筆耕錄》,其中亦有節度使時溥誘降黃巢軍中大將而後者襲殺黃巢的粗略記錄。

當然,還有一種說法,那就是黃巢沒死,最後出傢瞭。類似的記錄,在宋人筆記中很常見。王明清《揮塵錄》中甚至提到,曾參加黃巢暴動的張全義,後長期任西京留守,鎮洛陽。有一天,張在當地一個寺院,於眾多僧人中,一眼看到瞭黃巢的身影,不過他沒聲張。

總之,黃巢的結局是很懸疑的。

當然,故事還沒完。

大勝後,朱溫邀請李克用率部到汴梁休整。

這時候,朱溫對李克用還沒什麼想法。但是,在夜宴中,風雲突變。酒後的青年李克用,年輕氣盛,對朱溫十分不敬,後者怒火暴起,遂起殺心,想先下手,除掉自己未來的強大對手。

夜宴後,李克用回城外上源驛安歇,朱溫則伏兵以火攻之。李克用大醉不醒,此時已處絕境,不料天降大雨,最終在大將李存孝保護下,竟僥幸逃脫而去,但幾百名親兵悉數被殺,由此兩傢成為世仇。再後來,一個建立後梁政權,一個建立後唐政權,幾十年攻伐不斷。

無論如何,黃巢之亂結束瞭,整個大亂前後經歷瞭十年。十年間,唐帝國人口銳減近一千萬。

黃巢之亂雖然結束瞭,但更紛亂的軍閥混戰開始瞭。

這時候,唐帝國的勢力分佈局面是:朱溫以汴州為據點,李克用以太原為據點,李茂貞以鳳翔為據點,王重榮以蒲州為據點,諸葛爽以河陽為據點,秦宗權以蔡州為據點,時溥以徐州為據點,高駢以揚州為據點,錢鏐以杭州為據點……

軍閥們各霸一方,互相攻伐而無寧日。

黃巢之亂平息後的第四年,也就是公元888年,一生不停出奔的唐僖宗死於長安。隨後其弟二十二歲的李曄即位,是為昭宗。昭宗身材高大,被認為果斷剛強。然而在歷史上,唐昭宗和漢獻帝一樣,是個著名的傀儡。

一個傀儡如果是個軟弱而沒有想法的人,倒也罷瞭。昭宗恰恰是個有想法的人。他想重振大唐,有一番作為。但是,黃巢之亂後,軍閥都已形成自己的力量,長安朝廷名存實亡,他已無任何資本和權力來實現自己的夢想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平衡各大軍閥間的關系,叫唐朝的滅亡延緩幾年。

同他的幾位前任一樣,昭宗亦是宦官所立。擁立昭宗的宦官是接田令孜班的新的左神策軍護軍中尉楊復恭。

但昭宗不含糊,一即位,就謀劃從宦官手中奪權。爭鬥中,楊復恭跑出長安,糾集自己的人馬與朝廷作對。昭宗利用關中軍閥李茂貞和王行瑜擒斬楊復恭。但接下來,李茂貞又成瞭新的威脅。他是離長安最近的軍閥,駐鳳翔。

於是,昭宗隻好被迫從長安出逃,直奔太原,投靠李克用,但途中卻被華州刺史韓建攔截並綁架。這一綁就是兩年多。

朱溫此時已混成瞭帝國境內最大的軍閥。他攻占洛陽後,中原地區已經掃平。接下來,他要對付關中瞭。

昭宗終於被放回長安。一回長安,他就需要面對新的專權宦官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劉季述。此時的宰相,是來自清河世傢的崔胤,他對宦官專權深惡痛絕,每每欲全部殺之而後快。

但這一次,仍是宦官提前下手。劉季述發動政變,在公元900年將昭宗廢黜並幽禁,立太子為帝。

崔胤不甘示弱,爭取到瞭開始打長安主意的朱溫的支持,又策動瞭禁軍將領,反手撲殺劉季述,幫助昭宗復位。朱溫由是晉封梁王。

另一軍閥李茂貞不樂意瞭,叫昭宗封自己為歧王。

宰相崔胤與朱溫結成同盟,而右神策軍護軍中尉韓全誨則與李茂貞勾連。後者發兵三千屯駐長安。朱溫亦向長安進軍。韓全誨見勢不妙,裹挾著昭宗出逃,來到鳳翔李茂貞的駐地。

於是,發生瞭開始的那一幕。在鳳翔,昭宗夜宴群臣,沒什麼吃的,隻好在附近的池塘裡捕瞭點魚。李茂貞見之,諷刺道:“我蓄養這些小魚,就是為瞭等待陛下的車駕。”

酒席間,李茂貞故意用巨大的酒杯勸酒。昭宗不想喝。李茂貞大怒,直接把酒杯扣到瞭皇帝的臉上。

這就是大唐皇帝的遭遇。

朱溫已經追到鳳翔,隨即圍城。此後一年多的時間裡,鳳翔糧絕,人肉每斤百錢,唐昭宗也差點被餓死。沒辦法,李茂貞隻好殺韓全誨而與朱溫講和。朱溫心滿意足地帶著昭宗回瞭長安。

於是,宰相崔胤恨宦官更甚,一手策劃瞭誅殺全部宦官的計劃。在朱溫的支持下,崔胤將長安宮裡的七百多名宦官圈於內侍省,並在那裡把他們一夜間殺光。

從唐順宗以來,皇帝的擁立權在宦官。從順宗到憲宗,從敬宗到宣宗,中晚唐有四個皇帝死於宦官之手。而文宗大和九年血流成河的甘露之變更是令人扼腕。現在好瞭,終於把宦官殺光瞭,為唐朝的皇帝和宰相報瞭仇。但昭宗發現,自己也成瞭真正的孤傢寡人。

公元904年初,昭宗在朱溫的逼迫下,被迫遷都洛陽,秋八月被弒。隨後,朱溫立其子,是為哀帝。

公元905年夏六月,在朱溫的謀士——多次考進士不中的李振策動下,宰相重臣裴樞、崔遠、獨孤損等三十多人,被一夕誅殺於滑州白馬驛,棄屍黃河。中國自東漢後期開始的世傢大族或者說門閥士族時代,就此正式落下大幕。

兩年後,公元907年,哀帝禪位給朱溫。歷時289年的唐帝國,在新政權大梁的朝賀聲中,灰飛煙滅瞭。

《唐朝詭事錄3:駭人聽聞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