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而本來隻是潛伏其中,為瞭愛情而聞雞起舞的平凡的我,卻卷入瞭這場權力的遊戲中。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是不可能永遠保持平靜的,不是瞬間風雲變幻,就是平靜表面下暗流翻湧。

廣場舞也是一個小江湖。

就在我美滋滋地旋轉,跳躍,追隨大媽們的步伐時,舞團內部產生瞭分裂。

在所有的廣場舞大媽心中,最寶貴的,就是腳下這片地,一旦占領,就要腳下生根,絕不可能拱手讓人。

其次重要的,就是音箱。小小的手提音箱,隻有按響它的那一刻,大媽們的腳步才能有魂。而每天拎著音箱來去,按下音箱開關鍵的那個人,就是這個舞團的王者,代表至高無上的權力。

孫彩霞大媽,是我們舞團的音箱負責人。音箱是她自己的,微波爐大的國產雜牌音箱,她每天用滾輪小車拖來,放好,然後站在音箱一側,寶相莊嚴地按下開關,然後站在隊伍前方領舞。她的權威,我們從未質疑過。

但有一天,有一個人站瞭出來。那天她來得很早,也推瞭一個大媽菜場購物必備的單品——滾輪小推車。車上放著一個全新的音箱。

她把新音箱在廣場上放好,然後靜靜站著,表情決絕。

這個人,就是我嶽母柳美莉。

不久,孫彩霞來瞭,推著小推車。當她看到廣場上另外的一臺音箱時,愣住瞭。

其他人不知道發生瞭什麼,大傢沉默著,不安著。

柳美莉笑瞭,她手持推車,上前一步,“孫姐,我前幾天買的音箱,外國的,音質好,聲音也大。咱們試試吧。”

南方女人柳美莉向北方大姐孫彩霞,發出瞭看似貼心的邀請。

北方大姐孫彩霞面容僵硬,決定以退為進,“哎,你這不是瞎花錢?咱的音箱還能湊合用呢。那,買都買瞭,也別糟蹋瞭。等等啊,我把優盤給你。”

柳美莉伸手一攔,“孫姐,我今天拷瞭新歌,現在最火的快樂跺腳操。我看別的小區都跳這個,咱們也學學,好嗎?”

孫彩霞要急瞭,拿著優盤的手開始顫抖,“這哪兒是一時半會兒能學會的?”

柳美莉二話不說,按下瞭音箱開關。

柳美莉站到瞭孫彩霞曾經的位置上,“我會,我來教你。”

孫彩霞打下的江山,就這麼簡單地拱手讓瞭出去。

從那一天開始,每一天的廣場舞操練,都變得血雨腥風起來。

因為一次大意,孫彩霞大媽失去瞭大局的控制權,還被迫學瞭柳美莉帶來的快樂跺腳操。從那一天起,孫大媽就不敢再輕敵。

以前,六點半開始的跳操,她最多提前十分鐘來,來瞭以後,氣定神閑地熱熱身,和其他大媽交流一下早飯的食譜之類的傢常話題。

但現在,孫大媽總是提前很久,就推著小推車出現在瞭空地上。清晨的小花園,毫無人跡,樹影搖擺間,孫大媽獨自一人推車佇立著,像是在為所有仍在睡夢中的人站崗。

而柳大媽也不願放棄勝利的果實,她也開始提前出現。有時兩人一前一後抵達瞭花園,兩臺音箱狹路相逢,兩人便表面客氣地相互退讓。“今天用你的吧。”“別呀,你好不容易推來的,用你的吧。”但手,卻都放在各自的音箱上面。

用誰的音箱,就代表要接受什麼樣的曲風。

長久以來,我們一直跟隨著孫大媽,在笛子旋律和嗑藥女聲的伴隨下,跳起養生回春操。回春操情緒舒緩,動作簡單,以舒筋活絡、增強體質為基本目的。簡單純樸,正如孫大媽本身的氣質。

而柳大媽帶來的快樂跺腳操,則是一番與眾不同的新面貌。

該操節奏明快,動作誇張,電子樂的伴奏裡,公鴨嗓兒的男解說員煽動性十足地喊著口號:“跺腳!跺腳!再次用力跺腳!提臀!提臀!充滿瞭精氣神!”

快樂跺腳操充滿青春氣息,就如柳大媽一樣,撞色外衣下包裹著一顆躁動的心,她根本就不服老,何談回春?

而其他大媽,對曲風的變化,也有各自的看法。有人覺得跺腳操太躁,容易暈,不是老年人的菜,但也有大媽跳過之後大汗淋漓地表示:過癮,老過癮瞭。

曲風代表瞭品位,孫大媽堅守的回春派和柳大媽的快樂操,產生瞭原則上的碰撞。為瞭讓自己的權力得到鞏固,兩位大媽開始搶人瞭。

從西德小區來的大媽們,當然二話不說地站在瞭快樂跺腳操一邊,但東德小區人多勢眾,又是自己的小區地盤,孫大媽也不是沒有勝算。

而這時,為瞭加速奪權進程,柳美莉大媽開始收買人心。每天來的時候,除瞭音箱,她開始帶一些別的東西。

有時是一盒巧克力,“我傢小孩兒從瑞士帶回來的,甜而不膩哦。沒有糖尿病的都來嘗一塊嘛。”

有時是幾塊香皂,“竹炭的,不傷手哦。”

有一次甚至還帶瞭一屜包子,“我早上五點開始蒸,裡面包瞭日本大蝦仁,我包你好吃得舌頭都掉下來。”

香港的藥膏,韓國的刷鍋佈,澳洲的綿羊油,來自世界各地的小玩意兒,被柳大媽很有針對性地送給瞭孫大媽隊伍裡愛占小便宜的幾位。

孫大媽對這種資本主義式的物質腐蝕很想反抗,但她貧窮東德小區資深住戶的身份,又讓她無力還擊。柳大媽的進攻節節逼近,孫大媽強撐著不肯低頭。氣氛劍拔弩張。

每天清晨我們站到廣場上,不到最後一刻,根本不知道會跟隨著什麼旋律起舞。

生命充滿瞭變幻莫測。

終於有一天,幾乎快要被集體叛變的孫大媽,選擇瞭背水一戰,正式發表瞭和柳大媽邦交終止的宣言。

而我怎麼都沒有想到,在這兩位婦女的政治鬥爭中,我卻被逼上瞭歷史舞臺,成瞭犧牲品。

那天清晨,孫大媽獲得瞭暫時性的勝利,我們跳瞭養生回春操。跳完操後,我剛想離開,孫大媽卻叫住瞭我。

“那孩子!你過來。”

我一愣,懵懂地走向她。

所有的大媽都還沒走,一齊看向我倆。

“你叫什麼名兒啊?”

“張光正。您叫我小張就行。”

孫大媽不感興趣地點點頭,“你跟著我們跳,有一個來月瞭吧?”

我點點頭。

“以後還想接著跳嗎?”

“想。”

孫大媽抬手指指我住的陽臺,“你就住那樓上是嗎?”

“對。”

“那你幫我個忙。”

我拼命點頭,“您說。”

猝不及防地,孫大媽抬手,把裝著音箱的推車塞到瞭我手裡。

“你住那麼近,就樓上樓下的,以後音箱你負責。”

眾目睽睽之下,我愣住瞭。

孫大媽看向柳大媽,“小柳啊,你住那麼遠,願意跑我們這兒跳操,就是給我面子瞭。我可不願意讓你再每天拖著車跑來跑去的瞭。這事你就聽老姐姐我的。音箱呢,我交給小張瞭,他就住這樓上,又年輕,這玩意兒搬上搬下的,他肯定沒問題。”

柳大媽挺起瞭胸,像是要反抗,“我不嫌……”

孫大媽大手一揮,打斷瞭她,“這事兒就這麼定瞭。每天麻煩你,我心裡真不落忍。小張,你聽見我說的瞭嗎?”孫大媽看向我。

“啊?”

“以後每天早上六點二十,你替我把音箱搬下來。”

那一瞬間,柳大媽的篡權起義,得到瞭孫大媽的強權鎮壓。

之前混戰中的廣場舞大媽們,清晰地分成瞭兩派,一派是柳大媽的人,一派是孫大媽的兵。

而本來隻是潛伏其中,為瞭愛情而聞雞起舞的平凡的我,卻卷入瞭這場權力的遊戲中。

孫大媽直勾勾地盯著我,“聽見瞭嗎!”

柳大媽也瞪著我。

我很想甩甩手把這輛小推車一扔,幹脆地說:“不行,這責任太大瞭,我怕早上起不來。”

但在孫大媽豪氣沖天的註視下,就像當初第一次和她交手時一樣,我又瞭。

我點瞭點頭,說:“您、您放心吧。”

孫大媽露出瞭滿意的笑容。

而我的嶽母惡狠狠地白瞭我一眼,轉身離開瞭。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廣場上,握著這把如權杖般的小推車,真想跪地問蒼天:“我到底在幹嗎啊?”

不是為瞭討好柳大媽,才選擇瞭這樣一種無視自尊的方式,混進這個隊伍裡來的嗎?

我本將心向嶽母。

無奈彩霞把我收。

從那一天起,我正式成瞭孫大媽的人。

日子一天天過著,北京進入瞭盛夏。我每天沒精打采地上班,清晨下樓和大媽們共舞。人生再次抵達進退兩難的境地。

我實在不想再跳下去瞭。雖然兩個月跳下來,我身體狀況還真的有所好轉。因為睡眠不足,運動過量,我瘦瞭好幾斤,跑起步來,也會不自覺地挺胸收臀瞭。

但我還是不想跳瞭。

我對未來產生瞭迷茫。

女神一直沒有出現,嶽母持續地討厭著我,也持續地對孫大媽的領舞地位虎視眈眈。而孫大媽得寸進尺,好像真的把我當成瞭她的小弟,每天跳操結束後,總想指使我去替她扛大米或是通水管,但都被我圓滑地拒絕瞭。

有一天,我媽給我打電話,交談內容照例是那幾樣:

吃得好嗎?——好極瞭。

北京熱嗎?——熱死人瞭。

找對象瞭嗎?——找不著啊。

你爹跟我什麼時候能抱孫子啊?——嗨,看命吧。

臨掛電話時,我問我媽:“媽,你跳廣場舞嗎?”

“我才多大啊?跳那玩意兒。”我媽扯著嗓子說,“再說瞭,沒文化的才跳那個呢!我們智商高的都去打麻將瞭。”

我心裡一酸,想到自己在舞場上的投入身影,深覺自己在“不孝子”的路上,走得更遠瞭。

過瞭不久,我每天早上的秘密行動,被陳精典發現瞭。我一直很小心,每次都確定王爺和陳精典都在睡覺,我才會放心下樓。但有一天,陳精典下瞭夜班,已經回小黑屋裡躺下瞭,卻被小妹拽瞭起來,非要出去吃早點。

結果倆人下樓時,正看到我跟在大媽們身後,做著大鵬展翅的動作。

我當時沒發現陳精典,陳精典也沒上來笑話我,而是喜聞樂見地把這事兒告訴瞭王牛郎。第二天清晨,做到“深蹲華爾茲”這一節時,我和我身邊的一位大媽互相握著手,面對面,不停旋轉自己的臀部。一個轉身間,我看到不遠處,王牛郎、陳精典正笑瞇瞇地蹲在路邊,沖我招手。王牛郎還拿出手機一直給我拍照。

那天晚上上夜班時,王牛郎湊瞭過來,一臉賤笑:“孫賊,嗆行是吧?”

“師傅,你誤會我瞭。”

“沒事兒,別緊張。咱倆攻的市場不一樣,我的客戶比較高端,你呢,走的是渾水摸魚路線。咱倆不沖突。”

“我真不是沖那個去的。”

“你別不好意思。我告訴你,咱北京城裡,藏龍臥虎,破小區裡照樣住百萬富婆。你今天相擁共舞的那位姐,別看穿得破衣爛衫的,沒準兒名下有好多套房,每年光收租子十幾萬。人不可貌相,你得穩紮穩打,一步步地摸透她。師傅我祝福你,加油吧。”

“師傅,您真是高看我瞭。”

“別客氣。等傍上瞭,介紹她的好姐妹給我,就是報答。”

一進入夏天,值白班的日子就變得難熬瞭。雖然站在酒店大門下,頭上有點兒陰涼,但依然很悶熱。一動不動地站著都出汗,稍微跑動起來,後背就濕透瞭。每天幫客人開車門,手往玻璃上一搭,就是一個濕乎乎的爪子印。客人車裡一抬頭,都會覺得金光一閃——那是我們油光四射的臉。

針對這種情況,鯰魚精又開始整幺蛾子瞭。

他向酒店管理層申報瞭一個禮賓部服務人員自我培訓計劃,這個計劃的名字叫“閃光一刻”。

管理層通過瞭這個計劃,管理層當然會通過一切主要目的是折騰我們、而又不需要他們多花錢的計劃。

鯰魚精操著他的廣東普通話,開始向我們宣講這個自我訓練的內容。

“閃光一刻,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你們,作為酒店門童,代表瞭客人對我們酒店的第一印象。好比兩個人相親,客人是女方,你們是男方,那客人一下車,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酒店,是你們。那你們說,這第一眼是不是好重要?這一眼決定瞭你們來不來電。人和人的相遇,其實好短暫。如何讓客人第一眼就愛上你們,愛上我們的酒店,覺得‘哇,這傢酒店好decent’;如何讓客人和你們相視的那一刻,就覺得‘What a wonderful day!’世界都美好起來瞭呢。這就是閃光一刻。這就是你們一直該做而沒有做到的。”

“閃光一刻”的培訓內容分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面部表情調整。當客人抵達時,須迅速調整表情,確認面容清爽,同時在心裡默念:閃光一刻,開始。

為客人打開車門的瞬間,眼神不能呆滯,要清澈真誠。笑容不能僵硬,要表現出發自內心的溫暖。用手為客人擋住車頂,車頂和客人頭頂保持一拳距離。客人踏出車門時,用身體語言表示:歡迎您,親愛的客人。

第二部分:客人表情分析。客人車門未開,與客人隔窗相望的瞬間,通過客人的面部表情,判斷客人此時處於什麼樣的心情之中。如客人表情沮喪,門童需提高音量,露出燦爛笑容,振奮客人心情;如客人表情生氣或躁動,門童需放低姿態,動作輕柔,令客人心情得到放松。

第三部分:英語培訓。國外客人抵達時,隻有標準的口語問好,才能真正令客人感到賓至如歸,仿佛置身於自己傢鄉,並非萬裡之外的異國。禮賓部門童一直存在英語口語詞匯量少、措辭簡單粗暴、口音重等問題,酒店管理層將組織大傢進行系統學習。

聽完鯰魚精的介紹,王牛郎耷拉著眼皮說:“牛逼,這是正式勸咱們出來賣啊。”

我們被鯰魚精的“閃光一刻”折磨得欲仙欲死。每天三十分鐘的英語培訓還可以混過去,客人一來我們就得犯賤也無所謂,但在這麼熱的夏天,鯰魚精還要隨時來抽查我們面部是否整潔,逼得我們隻要一休息,就先沖到廁所裡洗臉。後來,陳精典的小妹給他買瞭包吸油紙。我們堂堂七尺男兒,現在一有空就得抽出吸油紙巾,縮在角落裡,拿著紙在臉上摁來摁去。

但我沒想到,過瞭幾天,我的閃光一刻,出現瞭。

我的女神降臨在瞭花園裡。我,和她正面相遇瞭。

《我的蓋世英熊(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