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嗯,她正在美國剪頭發,我倆隔著太平洋呢。”

我們酒店有一個員工讀書會,每周推薦一本書,建議員工閱讀,不是強迫性的,你愛看不看,看過的人可以在閱讀會上分享讀後感。

認識鄭有恩之前,讀書會我從來沒去過。我覺得隻有陳精典那種傢夥才會時不時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證明自己認識字兒。但認識鄭有恩之後,我也開始偷偷摸摸地參加起瞭讀書會。

讀書會裡什麼樣的怪逼都有,後廚有一個面點師傅,每周都來參加讀書會,發言隻涉及書裡描寫的食物。

“我感覺作者很苦,心苦,口也苦,吃飯老是就涼菜。就什麼涼菜?筍幹兒,還是蔫巴瞭的筍幹兒。筍幹兒這種東西,適合胖人吃,為什麼呢?它有纖維素,適合消化,減肥。可是這作者已經精巴瘦瞭,還吃這個,不好。而且不應該白嘴兒吃,應該煲鴨湯或者燉肉,終歸它是個配菜。這就是我對這位作者的一些看法。”

他說的這位作者,叫魯迅。

“這本書給我的感覺非常好,為什麼呢?我抄瞭一段書裡的話,你看啊,‘西西裡的鳳梨,馬拉加的石榴,巴裡立克島的子,法國的水蜜桃,突尼斯的棗,港澳火腿,芥汁兒羔羊,碩大無比的龍蝦,珍貴無比的比目魚。碟子是銀質的,盤子是日本瓷器。’這段話我反復看瞭好多遍,這是段報菜名啊。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一個意思對不對?所以我感覺作者應該是中國人,要不就是有一些中國血統,懂生活,會吃,是個人物。”

那次我們閱讀的書叫作《基督山伯爵》。

還有一個男孩,是客房部的,剛和女朋友分手,據說分手原因是女朋友嫌他沒文化。於是男孩決定發憤圖強,先從努力看書做起。正值分手陣痛期,小男孩有點兒脆弱,每次輪到他發言的時候,常常因為書裡的內容勾起瞭自己的回憶,想起瞭前女友的種種。

有時候看科普書,他都能哭出來。“這書裡說,靈長動物的社會往往是母系社會,最高長官一般都是雌性,它們負責整個團體的生存。雌猩猩和雄猩猩組成團體,一起覓食,哺育幼子……嗚嗚嗚嗚嗚嗚……我也想和我女朋友一起覓食,哺育幼子……嗚嗚嗚嗚嗚嗚……我連隻猩猩都不如……”

雖然怪人很多,但每周的讀書會,我都會去,翻翻書,聽聽別人瞎聊,腦子裡想想我,想想鄭有恩。

那個輝煌的、玄幻的雪夜之後,我整個人都脫胎換骨瞭,生活充滿瞭歡樂。我刷牙的時候唱歌,洗澡的時候跳舞,上班的時候看著客人傻笑,智商急速地下降為零。

和有恩確定關系後,我立刻向她坦白瞭,我不是酒店的大堂經理,隻是一個門童。說出口的時候,我心情非常萬劫不復,就算她不原諒我,我也必須說實話。我哆哆嗦嗦說完,有恩一臉不當回事兒的表情,“門童就門童唄。反正都是伺候人的行當,分什麼三六九等啊。”

我松瞭一口氣。有恩看著我,大大咧咧地一笑,“咱倆也算同行瞭。”

“差、差得有點兒遠吧。”

“我問你,”有恩湊近我,“你一個月掙的工資,能養活你自己嗎?”“能……”

“那就得瞭,咱倆精神上往一塊兒湊,生活上各顧各的,你不用管我。”

有恩話雖這麼說,但當時,我心裡替自己窩囊瞭片刻。作為一個東北人,面對這麼一個懂事兒的姑娘,我很想豪爽地拍出一句:“以後你的生活,由我來負責。”可現實卻逼得我無以回報,這話實在說不出口。

大雪下過之後,樓下的小花園裡,積雪一直不散,大媽們的廣場舞取消瞭。沒有瞭早上的定時相聚,我和大媽們很難再碰到面。有一天休息日下午,我從窗戶望出去,看到孫大媽正在花園裡曬太陽,就下樓去陪陪她。

“你跟小柳她姑娘,是好上瞭吧?”一看見我,孫大媽就八卦地笑著問道。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算是,算是好上瞭,嘿嘿嘿。”

“好好處。那姑娘不錯,挺仁義的。好好處吧,處對象也是種事業,別冒進,要穩紮穩打。”

我在孫大媽身邊坐下來,孫大媽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毛帽子、毛圍脖、大棉襖,遠遠望去,像個輪胎堆在長椅上一樣,眼神有些發呆,遠沒有瞭夏天時的霸氣。

“這雪估計過幾天就化瞭,”我說,“到時候您就又能跳舞瞭。”

“咳,雪化瞭也不跳瞭。冬天冷,屋裡貓著都容易出事兒,不蹦躂瞭。”孫大媽抬頭看看天,“老人就怕過冬,難熬著呢。一到冬天,閻王爺就開始收人嘍。”

孫大媽指指不遠處的一棟居民樓,“那樓裡住的老人多,一冬天,走好幾個。救護車天天往樓門口戳,嚇人著呢。”

我安慰孫大媽,“瞧您說的,您身體這麼好,不用操心這個。”

“是,我不到時候呢。”孫大媽也給自己打起瞭氣,“跳不瞭舞,我就多曬曬太陽,曬太陽好。我可不能垮瞭,傢裡還有一口呢。”

那天下午,我陪孫大媽曬瞭很長時間的太陽。冬天的陽光,位置變化得快,西斜的過程裡,陽光落在哪兒,我們就坐到哪兒。小花園裡,其他的老太太,和我倆的遷徙路線一樣。四周人來人往,都在匆忙趕路,隻有這群大媽,緩慢地追著太陽跑。

在起身往陽光地裡挪的時候,孫大媽指指我們身後的老太太們,她們也全都穿得厚厚的,步履緩慢,動作遲緩。孫大媽咧嘴一笑,“你看我們,像不像一群鳥?到處找暖和地兒。”

也許是天氣冷的原因,那天的孫大媽,和往常有些不一樣。

雪還沒有化光前,我和有恩進行瞭幾次嚴肅認真的約會,光明正大地拉過瞭她的小手,手機裡也有瞭我倆的合照。雖說有恩的心裡已經有我瞭,但我還是會緊張地觀察她眼色行事。如果眼神裡有鼓勵,我就會趁機和她親密接觸一下;如果眼神很凌厲,那我就立刻閉嘴收聲,原地抱頭。

有恩的外表看起來,是個百分之百的姑娘,軟、黏、彈、銷魂入骨地甜。和她走在一起,我腳下的路都是帶彈簧的,天上,人間,無縫切換。她身上的香味一陣陣地往我鼻子裡鉆,簡直讓我致幻。

但這麼溫軟的外表下,有恩揣著一套愣頭小夥子的靈魂。說話幹脆,能兩個字說完的,就絕對不用句子。做事利落,能動手的,絕不廢話。至於撒嬌發嗲,根本不是屬於她的技能。

有一天,我誠懇地問她:“有恩,你和我聊聊你喜歡的和討厭的事兒吧,我好好記一記,以免以後誤闖雷區。”

有恩靠在沙發上,想瞭半天。

“喜歡買包。”

“……啊,那、那精神層面的呢?”

有恩皺著眉想瞭一會兒,“精神層面?我這種大俗妞,要說愛看書,你信嗎?”

“吃飯呢?有什麼忌口的嗎?”

“什麼都吃,好養。”

“喜歡幹的事兒呢?”

“喜歡看熱鬧。路邊打架的,我能從頭看到尾,回來還寫觀後感呢。”

“討厭的東西呢?”

“討厭一個男歌手。”

“啊?歌手?”

“嗯。”

“為什麼啊?”

“我電視上一看見他,長成這樣,就瘋瞭,就想砸電視。”

“明白瞭,以後咱有錢瞭,綁瞭他,送到韓國去整一下。那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你喜歡什麼啊?”有恩看著我問。

“我喜歡你。”我認真地說。

“真夠不要臉的。那你討厭什麼啊?”

“以前討厭的挺多的,但現在決定陪著你,一起把寶押在那個男歌手身上瞭。”

“嘴夠甜的。”

“真心話。”

有恩沖我翻瞭個白眼,“你幹門童可惜瞭,應該去賣保險。”

一進入12月,有恩開始加班,常常是回瞭北京休息一晚,第二天接著飛。她是為瞭攢下休假和我一起過元旦。有恩不在的日子裡,我正常上班下班,偶爾在樓下和柳阿姨她們曬曬太陽,分享一下冬日心情,交流一下養生常識。大媽們都沒有瞭夏天時的精氣神,孫大媽最近很少出現,就算來瞭,也常常是坐著發呆。

12月過瞭一半時,到處都在流傳世界末日要來瞭。說12月21日那天,瑪雅人預言,地球會連著黑三天,然後就海嘯、地震、房倒屋塌。中心思想一句話:我們全得死。我周圍的人裡,王爺特別信這個。從前的他,每天半死不活的,但現在離世界末日一近,他倒高興瞭,像小孩兒盼過年似的盼著這一天來臨。每天上班打混,下班喝酒,能躺著絕不坐著,索性連澡都不洗瞭。

王爺不洗澡,直接的受害人是我,因為他的腳變得特別臭。那種臭簡直沒法兒形容,隻要他一脫鞋,整個屋子,都立刻裹上瞭一層油。油裡泛著潮氣,潮中裹著腥,腥裡還帶著一股醃菜的酸,隻要王爺的腳在屋子裡,我就頭暈眼花,中氣不足,嗓子眼兒裡總有東西,想吐吐不出。

我勸王爺,就算世界末日瞭,也不耽誤你洗個腳的。

王爺靠在沙發上打著遊戲,四處聞瞭聞,“很臭嗎?我沒聞到啊。”

“你鼻子是裝飾啊?這麼臭聞不著?陳精典和小妹,都開始往他們屋門縫底下貼膠條瞭。”

王爺一手打著遊戲,一手把襪子脫下來聞瞭聞,那襪子已經硬邦邦的瞭。

王爺把襪子隨手一丟,“沒多臭啊!你跟我嘰歪個球?張光正,你最近有點兒矯情,找著媳婦兒瞭不起啊?那你跟她過去,她腳不臭,她腳後跟兒上還鑲瑪瑙呢。”

我很想拽著王爺進衛生間,按著他洗一下腳,但我被臭得口幹舌燥,四肢綿軟,隻能乖乖地滾回房間。

12月21日,傳說中末日來臨的那天,北京的天氣是白天多雲,晚上有點兒陰。沒有發大水,也沒有地震。王爺失落極瞭,一邊喝二鍋頭,一邊罵瑪雅人操蛋。喝多瞭的王爺倒頭昏昏睡去,世界沒有滅亡,他也還沒有洗腳。

有恩這天飛LA,落地以後,給我發瞭個微信報平安。她問我正幹嗎呢,我說我準備睡覺,明天早點兒醒,出去理個發。既然世界末日沒來,那就當撿條命,以後精精神神接著活。

有恩說好,她在洛杉磯找個地兒,也剪個頭發。

第二天睡醒,我去我固定的發型師那兒剪頭發。我的發型師是個六十多歲的北京大爺,店開在左傢莊的菜市場門口,露天,一把椅子,小推車上放著鏡子、剪刀,就是全部傢當。北京大爺姓敖,長年一身大白褂,沒客人的時候,他就在廣場上和人鬥地主。客人來瞭,往椅子上一坐,白佈簾一圍,敖大爺就咔嚓咔嚓剪起來。手腳麻利,不多話,關鍵是便宜,板寸一次五塊錢。

敖大爺這兒,是柳阿姨介紹我來的。那時候我剛和有恩說上話,正是想洗心革面的時候。第一次來,我手機裡存瞭張明星的照片,跟敖大爺說想剪成這樣。

敖大爺瞇縫著眼看半天,慢悠悠地開口說:“我是能給你剪成這樣,可你沒長成這樣。到時候不滿意,可別怪我啊。”

我當時心裡很不爽,哪兒有這麼說話的,我還不如去我們酒店附近的小發廊呢。那叫Jack還是Tony的殺馬特發型師,雖然每次都逼我辦卡,但人傢起碼嘴甜啊,一口一個哥地叫著。

敖大爺看我猶豫瞭,把我往椅子上一摁,“理板寸吧,小夥子,你聽我的,咱普通人,利利索索得瞭。你腦袋上倒騰出花兒,也沒人把你養傢裡,是吧?”

敖大爺脾氣古怪,但手藝很好,板寸理得確實精神,也不會逼我辦卡。夏天的時候,早上去,能趕上不遠處的小廣場裡,一群老人練合唱。我耳朵邊是咔嚓咔嚓的剪刀聲,不遠處是歌聲悠揚,也是種享受。

這一天,我坐到椅子上,敖大爺在我身後理著發,手機突然響瞭。

有恩給我發瞭個微信,居然是張照片。照片裡,有恩也坐在一個理發店裡,她的臉沖著鏡頭,微微笑著。我意亂情迷地看瞭半天,才發現,她把頭發剪瞭,現在的發型,是非常短的短發。

我一愣,給她回瞭個微信:“頭發呢?”

“我和朋友在好萊塢瞎逛,正好看見有理發店,就進來把頭發剪瞭。不好看?”

我趕緊哆哆嗦嗦地回語音:“好看,特別好看。就是有點兒可惜。”

“可惜什麼啊?又不是把腸子剪瞭,再長不出來瞭。”

“有道理。”

“也是個紀念嘛。”有恩在語音裡說,“看看咱倆的感情,能陪著頭發長多長。”

聽完這條微信,我心裡一軟,屁股往下一出溜。

敖大爺拍瞭我後腦勺一下,“幹嗎哪!坐穩瞭。”

我把有恩的照片給敖大爺看,無法控制地想顯擺,“大爺,看,這是我女朋友。”

敖大爺瞇縫著眼看瞭看,“嗬!這姑娘夠俊的。”

“是吧?”

“她這也是在理發店呢?我瞅著後頭也有噴壺、攏子。”

“嗯,她正在美國剪頭發,我倆隔著太平洋呢。”

敖大爺又掃一眼照片,“這美國理發店可夠豪華的,你說是奧巴馬他們傢,我都信。”

被敖大爺一說,我又仔細看瞭看照片,確實,那理發店裡到處都晶光閃爍,鏡子亮得紮人眼,角落擺著花。這些東西襯在有恩身邊,整體和諧極瞭。

有恩發來瞭微信:“你幹嗎呢?”

“我也理發呢。”

“發張照片給我,咱倆也算同步瞭。”

我舉起手機,準備自拍一張。可是鏡頭一打開,我看到瞭坐在板凳上、圍著發灰的白佈、傻瞭吧唧的我。我身後,是瞇縫著眼的敖大爺。大爺身後,是菜市場,小販們成堆地賣著白菜,大媽們在哄搶特價的魚,一片兵荒馬亂。

一直以來我很熟悉、也很享受的場景,在這一刻,突然變得拿不出手瞭。我知道我這麼想不對,可我卻控制不住。我心裡有種特別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我從小到大都沒出現過,可現在,突然像氣球漏氣一樣,鉆進瞭我腦子裡。我琢磨瞭很久,自我總結,可能這種感覺叫自卑。

轉眼到瞭聖誕節,我想送有恩一件禮物。既然她喜歡包,我就買個包送她。

我知道普通的東西她看不上,於是向我們酒店禮品部的女孩打聽瞭很久,女孩給瞭我幾個牌子的名字,讓我直接去新光天地。

那些牌子我隻是聽說過,新光天地我也是頭一次去。揣好瞭卡,做好瞭心理準備,我跨進店裡。

一個瘦高個兒女店員走向我,“先生,看點什麼?”

“我,我先隨便看看。”我有點兒緊張地說。

我沿著店鋪四處晃蕩,東摸摸西摸摸,女店員雖然原地站著不動,但視線一直尾隨著我。

“小姐,這個包多少錢?”

女店員走過來,“先生,這款包需要預定,您想要的話,可以付定金,然後我們把您放到waiting list裡。”

“可能來不及瞭,有現在就能買的嗎?”

“先生是送人禮物?”

我傻樂著點點頭,“啊,送,送女朋友。”

女店員把我領到另外的櫃臺,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下幾個包,“這幾款我們店裡都有現貨。”小姐把一個嫩黃色的包放在我面前,“這款是今年秋冬的限量款,中國區發售三個,北京隻有我們店裡有,另外兩個在上海和香港。”

我聽著“限量版”三個字,認真點頭,限量版好,能配得上有恩。“那這個包多少錢?”

“十一萬八千元。”

“哎?”我愣住瞭,非常震驚,“一個包十一萬?”

店員小姐沉默地看著我,這話一問,就暴露瞭我的真實屬性,小姐對我失望瞭。

“您的預算是多少?我幫您推薦一下。”

“我,呃……”我口袋裡捏著銀行卡的手,開始嗞嗞冒汗。

“這一款是八萬五千元,因為size比較小,是入門款。另外我們還有這幾款,很便宜,兩萬元多一點。”

我摸著那兩萬元的包,非常困惑,“這,這是個帆佈包啊。”

店員小姐的耐心正在一點一點地流失,她臉上帶笑,但心裡似乎在沖我翻白眼。

“那您要不要考慮一下錢夾?錢夾比較便宜。”

“錢夾多少錢啊?”

“長款在一萬元左右,短款在六千元左右。”

“啊,我,我想一想啊。”

我完全軍心大亂瞭。

這時,店裡另外一個中年男顧客,正在瘋狂掃貨,“這包我拿一個,有大紅的沒有,這紅我感覺不正。”

陪著這位客人的店員小姐,看起來雀躍得多,“先生,這是今年流行的西瓜紅,比較洋氣。”

“圍巾來幾條,送人好使。”

“好的。”

“這啥玩意兒?是煙灰缸不?”男顧客指著櫃臺裡的一個瓷盤問道。

“這是首飾盤。”

“能當煙灰缸使不?”

“當然當然。”

我癡癡地看著這位豪放的大哥。招待我的女店員癡癡地看著伺候大哥的同事。

然後我倆四目相對,我眼神裡寫滿瞭貧窮,她眼神裡寫滿瞭嫌棄,我倆像一對寒酸的偶像組合。

這個男顧客動作利索地買瞭一大堆東西,咔咔一刷卡,拎著大包小包,轉身準備離開。剛出門,他突然轉身,扯著嗓子問瞭一句:“哎!又忘瞭!你們這牌子叫啥來著?”

店裡一陣沉默,他的女店員呆滯地開口:“愛馬仕……”

“哦瞭!謝謝啊!”

中年大哥瀟灑地離開瞭。

我的店員無奈地看向我,“先生,您想好瞭嗎?您的預算是?”

“那個……”我艱難地開口,“我的預算是兩三千。”

氣氛僵持瞭一會兒,女店員沒精打采地說:“我們也有兩三千的包。”

“真的?”

女店員從櫃臺抽屜裡,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以後,裡面是手掌那麼大的一個夾子。

“這款卡夾兩千二,在您預算內吧?”

“可這包這麼小,能裝什麼啊?”

“能裝您的公交卡啊。”

倒黴的女店員,終於爆發瞭。

那天,被女店員這麼一攻擊,加上被中年大哥一刺激。我當機立斷地決定,就算符合預算,我也不能送有恩這麼一個卡夾。除非裡面能附贈一張卡,不然拿出手,也太像一個笑話瞭。

我工資卡裡攢瞭幾萬元錢,本來想的是明年正經找套房子,自己搬出去住,這樣也能請有恩偶爾來坐一坐。

熱血一上頭,我把這錢挪用瞭,買瞭那個兩萬多的包,雖然它是個帆佈的,但終歸也是愛馬仕。

我們酒店禮品部的女孩,向我介紹牌子的時候說:“Prada是中產階級背的,太商務瞭;千萬別買Gucci,過氣好多年瞭;Chanel的包容易爛大街;Coach是買菜拎的;至於MK那些貨色,勞心勞神的中年婦女特別喜歡買這個。不過歸根結底,得看你送的是什麼人。”

“送我女神。”

“那就愛馬仕唄。真金白銀,才顯得你有真情實意啊。”

我拎著愛馬仕的橘紅色大袋子,擠著地鐵回傢瞭。回傢以後,我小心翼翼地把包放好。第一件事兒,就是從沙發上拽起王爺,徑直拖向衛生間,拿著淋浴噴頭,開始給他洗腳。

王爺一邊亂蹦,一邊嚷嚷,“你他媽犯什麼神經病啊!”

“我給有恩買瞭個包,帆佈的,吸味兒。我怕還沒送給她,先被你熏臭瞭。”

“不就個帆佈包嗎!你至不至於!”

我逼著王爺往腳上打肥皂,“兩萬多呢,愛馬仕的。”

王爺手一滑,肥皂出溜到地上,他抬頭盯著我,“為一女的,兩萬多買一個帆佈包?你是裝逼,還是裝孫子呢?”

晚上,我鉆進被窩準備睡覺。打量四周,我寒酸的房間裡,愛馬仕的大袋子顯得格外刺眼。

我想起瞭不久前的員工讀書會,那天我們讀馬克·吐溫。失戀的小男孩聊著聊著又哽咽瞭,“書裡這句話,說得真好,‘奇跡,不需要證據。但事實,需要證據。’不就是說給我聽的嗎?喜歡一個人,不需要證據。但兩個人在一起,需要證據。”

小男孩又開始絮絮叨叨地翻舊賬,我當時心裡還想,失戀真是可怕,活生生能把一個搞客房的小夥子逼成哲學傢。

但此刻,我心裡想,那小男孩說得一點兒沒錯。我喜歡鄭有恩的時候,真是一個奇跡,不需要證明什麼。但現在,有恩和我在一起瞭,這是事實。我得有對她好的證據。

甜言蜜語不花錢,但光指著它添磚加瓦,用我媽的話說,我就成瞭滿嘴跑火車的小白臉。

我得有更好的證據。

我愣愣地盯著愛馬仕的紙袋。

雖然王爺已經洗過腳瞭,但房間裡還有殘留的臭氣,陰魂不散。

《我的蓋世英熊(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