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長大,但不變老。

王牛郎最近比較煩。

過完正月十五後,酒店的客人重新多起來。以前我們酒店國外遊客入住得多,但現在住進來的國內客人變多瞭。入住客人的國籍比例會給酒店帶來很多影響,銷售要考慮折扣幅度,客房要考慮風俗習慣,對我們門童來說,最大的改變是,每天深夜會在大堂等客人應召的小姐們,多瞭很多東歐的大妞。

這幫東歐大妞團裡,有個叫莫莉的保加利亞姑娘,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瞭,像是看上瞭王牛郎。莫莉三十多歲的年紀,一頭金發,大屁股,小細腰,常年畫著濃妝,不笑的時候顯老,但一笑,就露出兩顆小兔牙,很有點兒小姑娘的模樣。

莫莉每次來,都在酒吧裡點杯酒,坐等著客人帶她走。王牛郎值班的時候,她就不在酒吧坐著,守在門口,嬉皮笑臉地跟王牛郎搭話。莫莉中文說得不好,但還老是想和王牛郎瞎聊。

王牛郎很煩莫莉,莫莉跟他說話,他老是裝傻。我們開他玩笑,“你不是一直想跨出國門嗎?保加利亞也是外國啊。”

王牛郎很煩躁,“洋槍好扛,洋馬難騎,沒聽說過啊?”

王牛郎話說得糙,但我知道他沒有看不起莫莉。我們這些做門童的,每天看著這些小姐們上樓下樓,來來去去。有的小姐掙著瞭大錢,一高興會給我們好幾百元小費。也有的小姐鼻青臉腫地下瞭樓,疼得直哆嗦,得靠我們幫著扶上出租車。我們是站著掙錢,她們是躺著賺。說一千道一萬,誰都沒資格瞧不起誰。

但莫莉好像沒覺得自己的工作有多不容易,每次來去都是笑嘻嘻的。大冬天裡,她踩著高跟鞋,披著一件假貂皮,甩著金發,推門進來時的樣子,像個落魄的貴族來參加名單上並沒有她的晚宴。

我們在門外站崗時,莫莉也跟著出來,陪在王牛郎身邊。王牛郎無處可躲,我偷聽著兩個人的對話,非常的喜聞樂見。

“王,我昨天去瞭頤和園,那裡有個酒店,很美。”

王牛郎擺擺手,“你說什麼?我聽不懂。英文,我,不會。”

“我說的,是中國話啊。”

“那也聽不懂。你口音太重。”

王牛郎橫下心來裝傻充愣,莫莉也不著急,幹脆不說話瞭,隻是靜靜地在邊上站著。初春的北京還是很冷,莫莉裹著貂皮發抖,過瞭一會兒,從兜裡掏出一袋糖,是我們大堂酒吧裡免費拿的那種咖啡砂糖包。

莫莉把糖包撕開,白砂糖倒進手心裡,小心翼翼地伸舌頭舔瞭舔。

“王,你吃糖嗎?”莫莉把手伸到王牛郎面前,“吃甜的,就不冷。”

王牛郎噌地往後一撤,“不吃,不吃。”

“真的很甜。”

“我怕齁著。”

“齁著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享不瞭這福。”

王牛郎為艷福而心煩,我則依然在貧窮的沼澤裡打轉。在潭柘寺燒瞭有恩的包之後,第二天,她又接著飛去瞭美國。雖然還是有微信聯系,但我知道,她還在觀察我,等著我能調整好自己。

柳阿姨像是察覺到瞭什麼,有一天有恩不在,她把我叫到瞭傢裡吃飯。吃完飯在沙發上坐著,柳阿姨突然指著沙發說,“有恩不在的時候,我才敢把沙發拿佈罩起來,她在的時候呀,我都不敢的。”

“為什麼呀?”

“她老說我呀,說沙發就是買來坐的,非得往上蓋東西才舍得坐,那不如買個棉花垛好嘞,反正鋪上佈也看不出底下是什麼。”

我笑瞭笑,“舒服最重要。蓋上佈也挺好看的。”

“還是你會講話。小張啊,最近和有恩怎麼樣?”

“挺,挺好的。她……她最近回傢不拉肚子瞭吧?”

“肚子嘛,是沒問題瞭。”柳阿姨看看我,伸手給我倒瞭杯茶。

我倆沉默地喝著茶,然後我勇敢地抬頭看向柳阿姨,“阿姨,您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柳阿姨輕輕放下茶杯,“小張啊,阿姨雖然婚姻失敗過,但你不能說我不懂感情。感情這個東西,和沙發一樣。一開始嘛,嶄新嶄新的,誰都喜歡。喜歡嘛,就會一直坐在上面,兩個人鶯鶯燕燕地耗時間。不小心弄上去一個污點,誰也不計較,也看不出來。但日子長瞭啊,你有一天就突然發現,哎喲,這個沙發怎麼臟成這個樣子瞭。以前當寶貝一樣用,突然成瞭一個灰撲撲的臟沙發,靠墊塌掉,彈簧破掉,到處都是斑斑點點,什麼時候搞上去的都不曉得,因為當初沒計較過。這麼大個東西,擺房間中央,你躲都躲不掉,你都想不出來,好好一個沙發,怎麼給坐成瞭這樣。扔掉吧,不舍得。留著吧,又刺眼。”

柳阿姨伸手拽瞭拽沙發上的碎花佈,“那個時候,你再往上蓋東西,也蓋不住瞭。底下的東西臟瞭,你自己心裡清楚。所以越是寶貝的東西,越應該早點兒保護。弄上瞭臟東西,不好往下除。阿姨吃過虧,所以和你多嘮叨幾句。”

我掀開佈,看著花佈下面的沙發,確實嶄新得像剛買的一樣。

“您說得有道理。”

“我的意思,你能聽懂伐?”

“明白,全明白。”

柳阿姨的話我都聽在瞭心裡,如果把我和有恩的感情比作沙發,我恨不得能拿玻璃罩子把它罩起來護著。別說是污漬,一根頭發絲都不能留在上面。可是越是這麼想,我越是覺得無能為力。我現在有這麼一套貴重的沙發,但我卻沒本事好好地安置它。

心煩意亂的時候,我就更想打牌瞭。隻有抓到一副好牌的時候,我心裡才能短暫地踏實一點。我的打牌事業從線上發展到線下,上班的時候趁著休息,和同事們打,下班和王爺他們打,偶爾還跑去北海找宋師傅打。仗著宋師傅教我的心法,每次都能贏點兒小錢。

出瞭正月沒多久,我去左傢莊剪頭發。剪完頭,我開始和敖大爺他們打牌,三塊錢一把,幾輪下來,把大爺們的煙錢都贏過來瞭,敖大爺氣得直罵街,說自己親手養出瞭一個小狼崽子。

正贏到興頭上呢,我後背突然劇痛,我憤怒地摔牌回頭,面前站著孫大媽。

孫大媽手持一根半米長、手腕粗的大白蘿卜,襲擊著我的背部。

“孫、孫大媽,您幹嗎啊?”

孫大媽拿著大白蘿卜指著我,“我來的時候就看你蹲這兒打牌,我菜買瞭得倆鐘頭,出來一看,你怎麼還在這兒窩著呢!大周三的,不上班啊!”

我驚恐地躲避著面前粗壯的白蘿卜,“我剛下夜班。”

“下夜班不回去睡覺?”

“我打兩把放松一下,就、就回去。”

對面,敖大爺開口說話瞭,“這你傢小孩兒啊?趕緊領走吧!都成牌膩子瞭!我們一幫老頭兒,玩兒瞭今天沒明天的,他陪我們耗什麼勁兒啊?”

孫大媽盯著我看瞭一會兒,毒辣的目光掃視我全身,然後動作瀟灑地把手中的白蘿卜插回小推車,把推車放到我面前,“你跟我回去吧,幫我搬搬菜。”

“……哎,好嘞。”我委屈地站起來,乖乖地跟在瞭孫大媽屁股後面。

我幫著孫大媽把菜運上樓,一開門,楊大爺的聲音先從裡屋傳出來,“怎麼才回來呀?新聞說今兒個有雷陣雨,沒淋著吧?”

孫大媽把菜放下,“沒淋著,你放心吧。”

我有點兒納悶,剛二月份,哪來的雷陣雨呢?孫大媽從廚房拿出盆,把韭菜塞我手上,“幫我擇擇菜,中午留這兒吃餃子吧。”

我跟著孫大媽進瞭客廳,一進去,我就愣住瞭。客廳裡,除瞭沙發、茶幾,其他的東西全都收拾起來瞭,整個房間空空蕩蕩的。

“孫大媽,您這是要搬傢啊?”

孫大媽指指沙發,“你先坐。”

我倆在沙發上坐下來,孫大媽開始擇菜,擇瞭一會兒,才開口說,“你大爺的病啊,嚴重瞭。以前是輕度癡呆,現在轉中度瞭。到瞭中度,就容易出事兒。前一陣,他老往外跑,頭幾次沒跑遠,在樓下小花園找著瞭。但上個禮拜,吃完晚飯,我一個沒留神,他人就出去瞭,我滿世界找,兒子兒媳婦也嚇得趕回來瞭,就差報警。後來,他自己回來瞭,一個人頂風走瞭三站路,跑麥當勞買兒童餐去瞭,說一會兒小孫女來,先給她準備上。孫女在外地呢,都上大學瞭,誰回來吃他的兒童餐?他這腦子啊,亂瞭。”

“……怪不得這一冬天,都沒怎麼看見您。”

“不敢走啊,怕他自己瞎跑,忘瞭怎麼回來。後來和兒子他們商量,順義那邊有專門的養老中心,住的都是這種情況的老頭兒老太太,有專門護工照顧,比我自己盯著他安全。所以我打算把這房子賣瞭,賣的錢自己留點兒,夠住養老院就行。”

我呆呆地看著孫大媽,不久之前,還虎虎生風旋轉跳躍的她,這一刻,看起來有些像個老人瞭。

身後一陣腳步聲,楊大爺走進瞭客廳。從外表看,他還是很精神,腿腳也穩健,笑瞇瞇地看著我。

“來啦?”楊大爺中氣十足地向我打招呼。

“來瞭。楊大爺,您快坐。”

楊大爺挨著孫大媽坐下來,“擇菜哪?我幫你啊。”

“不用你幫,一會兒等著吃吧。”

我偷偷靠近孫大媽,“我看我大爺不像是有多嚴重啊?”

孫大媽搖搖頭,“剛查出來的時候,是輕度老年癡呆。大夫說瞭,得瞭這個病,早晚得轉成中晚期。那時候給瞭我們一套題,讓他每周做一次,就是看大腦退化到什麼程度。這題裡啊,有一項,是寫自己名字。什麼時候名字都寫不出來瞭,就是到中晚期瞭。我一直盯著他寫名字,之前能寫出來,最近不行瞭。”

孫大媽看向楊大爺,“老楊啊,你今天寫名字瞭嗎?”

“寫名字?”楊大爺一愣,“寫什麼名字?”

“跟前兒有筆有紙,你就當練字兒瞭,寫一寫。”

楊大爺看看桌上的紙筆,又看看我,“今兒個難得有貴客到,我露一手。我這字兒,正經的顏體呢。”

楊大爺拿起毛筆,在廣告傳單的背面寫起字,手微微有些抖,但起筆落筆都很瀟灑。

過一會兒,紙上寫瞭幾行漂亮的大字,但並不是楊大爺自己的名字。

紙上寫的是:恰如燈下故人,萬裡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字漂亮極瞭。

“黃山谷,《茶詞》。怎麼樣兄弟?你哥我的字兒不露怯吧?”楊大爺說。

我和楊大爺的輩分已經亂瞭,我隻好拼命點頭,“您寫得真好。”

“你落個款啊,叫什麼名字,寫上啊。”孫大媽說。

楊大爺再次提筆,可是筆尖垂在紙上,卻遲遲落不下去。楊大爺的眼神從困惑到渙散,最後把筆扔瞭下來。

房間裡一陣沉默,過瞭一會兒,楊大爺靠在沙發上,呆呆地看向窗外,“這天兒,是憋著場雨呢。”

孫大媽接著低頭擇菜,“以前的事兒,記得倍兒清楚,看過的書,去過的地兒,我倆剛結婚時的那些事兒,張口就來。可你問他昨天晚上吃的什麼,今天禮拜幾,都不知道瞭。有時候把我當媳婦兒,有時候把我當媽,有時候我還得是他那嫁到通州的妹妹,扯著嗓子轟我走,讓我沒事兒別老回娘傢。隔三岔五的,不知道哪根筋搭錯瞭,老把自己當政治局常委,以為我是他秘書呢。”

我看著悶頭擇菜的孫大媽,再看看沙發上呆坐著的楊大爺,心裡特別難過。

“孫大媽,你說人活著怎麼這麼難啊?”我沒過腦子,脫口說出瞭這句話。

孫大媽一愣,抬頭看著我,“你年輕輕的,瞎感慨什麼呢呀?”

“去年,我想追鄭有恩之前,您把我叫傢裡來,陪我聊瞭聊天,那時候,您和楊大爺讓我特別羨慕,所以我下狠心得把這姑娘追到手。可現在,人我追上瞭,可我覺得自己越來越配不上她,要什麼沒什麼,連個遮風擋雨的地兒都給不瞭她。我也想努力,可是什麼路都沒有,都開不瞭頭。我知道自己特窩囊,但再怎麼瞎折騰,也沒用,哪怕一路拼到您這個歲數,按說該享福瞭,可一個坎兒接一個坎兒的,還在前面等著,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

我把自己一直想說的話,痛快地說出來瞭,雖然聽眾是和我無親無故的孫大媽,但我卻有種和爹媽交心的感覺,心裡一陣輕松。

“我想認命瞭。”

我低下瞭頭。

房間裡一陣安靜,時間像是靜止不動瞭。

突然,孫大媽抄起手裡的韭菜,劈頭蓋臉地打向瞭我。韭菜葉裹著濃濃的味道,在我頭上臉上飛舞翻轉。

“孫、孫大媽!您幹嗎啊!”我慌亂地躲避著韭菜的襲擊。

旁邊的楊大爺開始嗷嗷叫好,“打!往死裡打!讓他再偷看人姑娘洗澡!”

不知道他又穿越到瞭哪個時代。

“屁大點兒個小崽子,還跟我聊起人生坎坷瞭?你剛活得哪兒到哪兒啊?買墳頭的首付攢夠瞭嗎?剛才我看你在菜市場那兒,和人打牌打得五迷三道兒的,就知道你小子最近犯糊塗瞭。”

我伸手攔住孫大媽,“有、有話好好說,您別打我瞭。”

孫大媽放下韭菜,目光炯炯地瞪著我。

“我跟你嘮嘮嗑,你當我跟你訴苦哪?你真是小瞧你阿姨我瞭。我孫彩霞,活這一輩子,就是折騰過來的。剛出生就趕上‘文革’,沒學上,大字不識一個。但我人勤快,八歲就能給全傢做飯,弟弟妹妹全歸我管。外面亂成一鍋粥,回我們傢桌上永遠有菜有飯。工作以後,爭當‘三八紅旗手’,碼貨清貨有比賽,我大冬天的在倉庫裡一宿一宿地練,手上長瞭凍瘡,戴上手套接著幹,血凍在手套裡頭,摘都摘不下來。認識你楊大爺以後想結婚,他們傢是清高人傢,嫌我沒文化,我從小學語文一年級,背到唐詩宋詞三百首,就是不想讓你大爺為難。結瞭婚以後,我們單位的領導愛給已婚婦女穿小鞋,把我逼急瞭,我帶著一群姐們兒抄起板磚,把丫車砸瞭。後來生瞭小孩兒,閨女八歲得瞭肝炎,治不好以後且得受罪呢。北京醫院跑遍瞭,人傢說上海有個老大夫能治,一個月三次,我帶著她去上海。買兩張硬座票,全讓她躺著睡,我平躺在硬座底下的地板上。有一次睡醒到站,不知道哪個王八蛋把孩子的鞋給偷瞭,我就背著我閨女一路出瞭火車站,早上七八點,沒商場開門,我就背著她在醫院門口等著,身上一點兒勁兒都沒有瞭。我閨女趴我耳邊兒說:‘媽,以後我一定對你好。’八歲的孩子,她懂什麼啊,可我當時真是想嗷嗷哭。倆孩子我都給養大瞭,身上一點兒毛病沒有。上高中為瞭讓他們有好學校,我砸鍋賣鐵換房子,搬到瞭咱們小區。兒子長大瞭處對象,女方嫌我們傢窮,要聘禮要婚房,我把工作辭瞭,承包瞭個小賣部,為瞭省幾塊錢的差價,天不亮就往新發地跑。‘非典’的時候紮藥店裡搶板藍根,全小區人的板藍根都跟我這兒買的。我姑娘、小子都風風光光地嫁瞭、娶瞭。我倆也退瞭休,開始帶孫子。兒媳婦說不能老給我們看,要送雙語幼兒園,我五十多歲的人,開始學迪士尼英語,就為瞭讓小孫子能多在我們倆身邊留一陣兒。你說我這一輩子,有過踏實日子嗎?我要是不折騰,委委屈屈地活著,吃飯怕噎,走路怕跌,我能活到今天嗎?”

我被孫大媽這一長串人生履歷給嚇著瞭,蜷縮在沙發上發抖。這一刻,孫大媽又重新變回瞭當初那個在小花園裡欺負我的女俠。

“所以我覺得,您晚年應該享福,這才值得啊……”

“什麼叫值得?你跟老天爺講道理,人憑什麼搭理你啊!老話說得好,四條腿趴著的是畜生,兩條腿走路的才是人。你有胳膊有腿地站著,你得往前走啊。路寬路窄那是命,但你不能死賴著不挪窩。爹媽把你生下來,圖什麼?不就是讓你開眼見世面嗎?你一路闖過來,福禍都擔過,再回頭看,好壞都值得。你楊大爺這個病,三年前就診斷出來瞭,大夫說也可以直接住院,省得我跟著勞心費神,我不幹。我們好好的有個傢呢,一輩子的福是享,一天的福也不能落下。我趁著他還明白,再好好伺候伺候他,趁著我還沒病,我得抓緊時間鍛煉。所以我天天下樓跳舞,不光跳,我還得跟你柳大媽爭個輸贏。哪怕我明兒個就得陪你大爺搬到臨終關懷養老院瞭,我今兒還活著呢,活著我就跳,我該幹嗎幹嗎。能包餃子,就不下掛面。人活著沒退路,死都不是退路,死是哪兒說哪兒瞭完蛋。但你今天還活著,日子就得這麼過!能聽進去嗎!”

我愣愣地看著孫大媽,腦仁像被針紮瞭一下,清醒瞭。

孫大媽歇瞭口氣,放下手裡的菜,開始幫我摘我腦袋上殘留的韭菜葉。

“我話說得重瞭點兒,是為你好。我都這個歲數瞭,還蹦躂呢,你就想認命瞭?我得替你爹媽把你罵醒嘍。你和小柳那姑娘,想奔著一輩子去,就得一起折騰。你覺得我現在挺慘的,那是你不懂人事兒呢。你看你楊大爺紙上寫的字。我陪他去醫院,一幫老頭兒病友,都做題,寫名字,有的什麼都寫不出,有的畫豎杠,有個老頭兒,讓他寫十次名字,他十次寫的都是‘坎坷’兩個字。可你看你楊大爺寫的什麼?他寫的是‘快活自省’。”

我轉頭看向楊大爺,楊大爺被孫大媽一指,也愣愣地看向紙上自己剛剛寫下的字,看瞭一會兒,楊大爺又拿起瞭筆。

“對,再試試,試試寫自己名字。”孫大媽說。

楊大爺盯著紙猶豫瞭很久,然後行雲流水地寫下瞭“孫彩霞”三個字。

“那是我名字!寫你自己的!”

楊大爺拿著紙向我湊過來,指著孫大媽的名字對我說:“這是我媳婦兒,彩霞。萬紅千紫,雲蒸霞蔚,美不美?”

我點點頭,“美。”

孫大媽笑著看著楊大爺,楊大爺看著紙上的字,哧哧笑著。

“倆人在一塊兒處到老,回頭看這夫妻一世,沒什麼物件兒是值錢的,值錢的是他過得好,他願意記得你。你大爺現在老年癡呆瞭,腦子亂是亂瞭,可以前的好事兒都記得,這就不可惜。你青年癡呆才慘呢,等你老瞭,心裡清楚得明鏡兒似的,有什麼用?有什麼事兒值得你掏出來一遍遍琢磨呢?”

孫大媽的話和她的一頓韭菜鞭打,把我心裡一塊兒一直不願意碰的地方,叫醒瞭。

四條腿趴著的是畜生,兩條腿站著的是人,這話沒錯。從小到大,我一直趴著,隨波逐流,什麼路不費工夫,我就漂著走。追鄭有恩,是我人生裡第一次主動去爭取的事兒,可爭取到以後,我又趴下瞭。

我看著孫大媽,“那您說,我現在開始努力,還來得及嗎?”

孫大媽剛要開口,一旁,楊大爺把我拽過去瞭,他握住我的手,“讓我來勸。恩來啊,你記不記得,以前別人問你怎麼看法國大革命,你回答得很好,你說的是,現在下結論,為時尚早。”

我點點頭,“嗯,明白瞭。我努力還來得及。”

但轉念一想,恩來?我看著楊大爺,“我,我是周恩來?”

楊大爺點點頭,“啊。”

“那,那您是誰啊?”

楊大爺眼睛緩緩瞪圓,深吸一口氣,臉色“騰”地紅瞭,以迅雷之速,扇瞭我一個大嘴巴。

“我他媽是你爸爸!”

在被孫大媽和楊大爺聯手打過之後,我回傢想瞭很多。

既然未來還有好多個明天,既然離住進臨終關懷養老院還有很長的距離,那我現在正式成為兩條腿走路的人,就還來得及。

有恩說得一點兒錯都沒有。想要站起來的理由,其實根本和她無關。

在我清醒過來的這段時間裡,我和有恩像往常一樣約會,在酒店像往常一樣值班。我開始明白,真正想做出改變的時候,並不存在洗心革面、天地煥然一新的過程,在紙上寫多少勵志雞湯也沒用。我隻是視線變得清晰瞭,能清楚地看到腳下的每一道坎兒和最近的路燈。

生活裡沒有什麼大事兒發生,除瞭王牛郎為莫莉出頭,和客人打瞭一架。

有一天,莫莉從客人房間裡出來,剛走到門口,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客人穿著浴袍追瞭出來,拽著莫莉的頭發就開始罵,非說莫莉偷瞭他的表。大堂裡人來人往,男客人把莫莉的包翻瞭個個兒,東西撒瞭一地,也沒看到他說的那塊十幾萬的表。

客人罵罵咧咧地不松手,前廳經理過來勸也沒用。莫莉漲紅著臉,眼影哭花成一片,詞不達意地用中文說:“我不是偷,不偷。我,不壞的。”

男客人不依不饒,恨不得當場要把莫莉扒光瞭搜身。一旁站著的王牛郎,突然沖瞭上來,拎著男客人的浴袍領子,把他往外拽。客人又踢又打,嚷嚷著要投訴,王牛郎說:“那讓警察來,先辦你嫖娼的案子,再看看東西在不在姑娘身上。”

男客人顯然有些忌諱,站在門口和王牛郎糾纏。那天的大堂經理是鯰魚精,我一直心驚膽戰,怕王牛郎會被鯰魚精法辦。但有些出乎意料,鯰魚精先是走到莫莉身邊,幫她把假貂皮披上瞭,然後走到王牛郎身邊說:“要打到五十米外打,不要在我酒店門口。我不想讓別的客人看笑話。”

後來那男客人罵罵咧咧地自己上樓瞭。王牛郎幫莫莉叫瞭輛出租車。車門關上前,王牛郎低頭和莫莉說:“回去吃點兒甜的,就把這事兒忘瞭吧。”

第二天前臺幫這個男客人結完賬後,和我們說,那表好好地戴在他手上。

過瞭不久,莫莉就回國瞭。離開前,她向王牛郎告別,說她們外籍應召小姐也有經紀人,她惹得客人這麼不開心,加上自己年紀也大瞭,所以經紀人就不願意再租房養著她。莫莉還是笑瞇瞇的,說留在這裡挺好的,北京晚上很漂亮,吃得也好。但回保加利亞也行,她住在保加利亞首都,一個叫索非亞的地方,陽光好,人少,就是窮,好多酒店都雇不起門童。

莫莉臨走前,送給王牛郎一個特別精致的小徽章,說是他們城市的標志。“等我們有錢瞭,你,來玩。”莫莉臨走的時候說。

莫莉走瞭以後,王牛郎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殷勤地伺候著富婆。但有一天,在休息室,我看見王牛郎在偷偷吃糖包裡的砂糖。

我開始笑話他,問他這是幹嗎呢?王牛郎一腳把我踹開,“我他媽心裡苦,吃點兒甜的不行啊?”

我指著王牛郎工服上別著的徽章,“你就是喜歡人傢。”

王牛郎看一眼莫莉送他的徽章,“你懂個屁。”

徽章上印著一行小字,我問王牛郎:“這寫的什麼啊?”

“不認識。”

“不認識你倒是查查啊。”我動手在網上搜,發現這是保加利亞首都索非亞的宣傳口號。

這口號是:長大,但不變老。

我告訴瞭王牛郎以後,王牛郎沒說話,我也沒再說話。

我知道王牛郎一定想起瞭莫莉,莫莉一笑起來,那兩顆甜甜的兔牙。

我想起瞭孫大媽和孫大媽說過的話。長大,但不變老,她也做到瞭。

而我之前卻一直是,變老瞭,但還沒長大。

《我的蓋世英熊(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