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1:修羅場 第三章 煤炭廣場和總務行員

1

一直延伸到大阪港的土地一片荒涼。半澤開車飛馳在簡單鋪裝過的路面上,沙塵飛起,留下清晰的車轍軌跡。進入這一區域的不是運輸公司的卡車就是洽談生意的商務車,絕不會有人跑到這裡來遊玩。當然,半澤駕駛的輕型轎車也不例外。

道路兩邊都是焦炭礦場。盛夏直射的陽光暴曬著白色的引擎蓋,空調已經開到幾乎能耗光汽油的最大擋,卻也隻能吹出溫熱的風。潮濕的汗滲瞭出來。透過前擋風玻璃,能看到一座座綿延不絕、黑漆漆的焦炭堆成的小山包,再往裡才有幾座縮在一角的低矮建築物,看不清是工廠還是倉庫。除此以外,還有幾臺遠遠看去小得像玩具一樣的黃色塗裝重型機械。

半澤視線中終於出現瞭一座豎起的火柴盒似的二層小樓。

這裡是西大阪鋼鐵公司財務課長波野吉弘自傢經營的公司。這一片焦炭礦場,還有這傢公司,應該都是波野公司擁有的資產。公司名稱和地址,都是從大阪商工調查的來生那裡打聽到的。

半澤經過一晚上的思考,決定造訪波野。要想查明東田的秘密,隻能從與東田交往密切的財務課長波野身上入手。

高掛空中的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空氣中塵土飛揚。半澤繼續往前開,辦公樓漸漸顯出清晰的輪廓。半澤踩下剎車,降低車速,以趴在方向盤上的姿勢,透過前擋風玻璃觀察那座樓的情況。

這座辦公小樓至少建成三十年以上瞭,給人以深深植根於這片荒涼土地的感覺。鋼筋打底的四壁佈滿塵土,跟大部分舊公寓一樣,外部有樓梯可以直通二層。

根本沒什麼停車場。半澤看見有四輛國產車車頭沖著建築物並排停放著,也並排著停瞭車,拉上手剎。

這是一次沒有預約的突然造訪。

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見到波野。

如果事先打瞭電話的話,十有八九會被拒絕,所以隻能硬闖。但波野到底在不在這裡也不能確定。雖說他在這裡工作,但也不一定是經常出勤的職工。當然,就算能找到波野,也不能保證從他那裡獲得什麼有價值的消息。

半澤走上吱嘎作響的樓梯,站在玻璃門前往裡看。從門外就能看到,封閉的辦公室裡有好幾名員工。大概因為聽到瞭汽車的聲音知道有客人來訪,一名女職員正好抬頭往外看,與半澤視線相對。那個女子看上去年過五十,身著淺藍色的制服。半澤推開門。

波野果然在。

他的桌子在辦公室一角,抬頭看見貿然闖入的半澤,一臉愕然。還沒等半澤說什麼,波野已經站瞭起來,獐頭鼠目的臉上眉頭深鎖,刻出縱橫皺紋。

“喂,你幹什麼?已經跟我沒關系瞭!”

波野歇斯底裡地大嚷大叫,跑到隔開訪客區和辦公區的櫃臺邊,把手裡的文件一股腦扔在上面。

辦公室更深處坐著一個男人,似乎是波野的哥哥、公司的社長,長相跟波野多少有些相似之處。他保持手握圓珠筆的姿勢,投出疑惑的目光關註著這邊事態的發展。跟身穿印著公司名稱的灰色制服的波野不一樣,這位社長是短袖襯衫加領帶的打扮。

“打擾貴公司的工作瞭,十分抱歉。”

半澤決定先禮後兵,心想也不知是哪個傢夥把西大阪鋼鐵的決算報告出賣給商工調查的調查員來生的,隻是他現在還不想亮出底牌。“我有些事情想問問您,請給我一點時間。”

“快滾!”

波野唾沫橫飛,臉頰都在發抖。半澤冷眼觀察他的態度,眼見對方像過敏似的反應激烈,於是決定稍稍拿出一點氣勢來震懾他。

“那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來責備和追究您的責任的,隻是有些關於東田社長的事情想問問。”

“你怎麼能突然跑過來問這問那!你聽誰說我在這裡的?”

“自然是從瞭解波野先生的人那裡聽到的,我這不是已經來瞭嗎?”

半澤跟來生有約在先,不會說出來生的名字。波野一臉不耐煩,但並沒有繼續追問。

“你這樣我很為難。我已經不是西大阪鋼鐵公司的職員瞭。他們還欠我工資呢,我也是受害者呀!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那位社長模樣的男人從裡面走瞭出來,一臉兇惡的表情:

“你不要再糾纏瞭。快滾出去!我們跟銀行沒關系。”

“我沒打算糾纏你。”

半澤冷靜地答道,波野的哥哥繞過櫃臺,想抓住半澤的手腕把他推出去。這也是預料之中的情況,半澤知道,再這樣繼續下去的話真要變成爭吵瞭。

“你再不走我就叫警察瞭!”

跟性格軟弱的弟弟相比,大哥似乎氣場強大得多。

“你聽好瞭,波野先生。”

波野自己躲在櫃臺裡面偷瞄著,半澤沖著他發話瞭,“如果你不肯協助我,那就隻好等著警察來找你質詢取證瞭。你看著辦吧。”

“你有完沒完?”

哥哥一挺腰板,一副要打架的樣子。

“想叫警察就隻管叫吧。”半澤壓低聲音說,目光灼灼地盯著櫃臺裡的波野,“西大阪鋼鐵一案,東京中央銀行已經打算報案瞭。對我們來說,你也是東田社長的共犯。如果不在這裡把話說清楚,將來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的麻煩呢。怎麼樣,你真的想明白瞭嗎?”

“共犯”這個詞,刺激到瞭波野。

“什麼報案!別胡說八道!”

“等、等一下,大哥。”

哥哥那邊恨不得就要出手瞭,波野卻在背後制止瞭他。哥哥憤憤地轉過頭去瞪著他:

“搞什麼,臭小子!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不,不是啦。如、如果有什麼誤會,找警察來不是添麻煩嗎?如果說說情況就能解釋清楚的話,不是更好嗎?唉,畢竟我怎麼說,也算是那傢公司的財務吧。”

看到弟弟的態度轉變,哥哥還是一臉不忿的表情,但是抓在半澤胸襟上的手還是松開瞭。當然,他並不服氣,攥著拳頭隨手一揮。於是,半澤跟在波野身後,走進門口一側的接待室。

“你想問什麼?”

在沙發上落座後,波野隔著茶幾與半澤對視著,但他的態度顯得驚慌失措。

“我無法跟東田社長取得聯系,您知道他在哪裡嗎?”

“社長啊,發生空頭支付的那天早上,我跟他打瞭個照面,後來就……那天上午他打電話來過,說已經逾期不能還款瞭,讓所有員工先回自己傢等候指示,就這樣。”

半澤知道西大阪鋼鐵的員工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被遣散的,波野的話與實情相符。

“你就想問這個嗎?那,問完瞭就……”

“不,還有一件事。”

半澤打開筆記本,取出夾在裡面的一張對折的復印件,打開給波野看。那正是以亞細亞度假開發公司為收款人的五千萬日元匯款單的復印件。

“落款日期是四月二十日。對一個靠財務作假來隱瞞赤字情況的公司經營者來說,這可是大手筆的開銷。”

波野凝視著那張復印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您知道這件事吧。”

半澤的聲音透露著他的怒火,但他還是用瞭委婉的說法,沒有直接逼問他“你肯定知道吧”。畢竟,對方是個膽小懦弱的男人,如果波野真的知情,用這種方式詢問更能讓他心理動搖而吐露實情。

“不,我不知道。”

——結果,波野隻是搖瞭搖頭。

“那不可能吧。”

半澤死死地盯著波野的眼睛,看得出來他內心的掙紮和慌亂,但其實半澤也無從判斷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雖然匯款人寫的是東田社長,但處理這些事務的,應該是您本人吧?”

“不,不是的啊,不是我。”

半澤繼續逼視著他。波野目光閃爍,似乎在實話實說和撒謊抵賴的邊緣糾結徘徊。

“這件事我,我真的沒碰過。您說的那些,我頭一次聽說……”

“波野先生。”半澤的語氣有些不耐煩瞭,“請說實話吧。您是財務課長,即使是社長個人的事情,讓我相信這麼大金額的交易您毫不知情,這實在說不過去吧。”

“真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

半澤不耐煩地哼瞭一聲:“您在警察面前也能這麼說嗎,波野先生?在法庭上宣誓也能堅持說不知情嗎?如果您的謊言暴露瞭,可要追究您做偽證的罪名啊。”

“都說瞭,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波野面紅耳赤地辯解著。

“不過,財務造假的事情您是知道的吧?”

“那個,那個是……”

波野說漏瞭嘴,目光回避著半澤。最後,他的目光從桌沿往下落,盯著地板遊移不定。

“那些財務造假,是你們早有預謀、一貫使用的手段吧。”

半澤指的是對支付給竹下金屬的貨款造假的事情。被指出這件事後,波野的臉色青白,口不擇言。

“那是社長幹的,跟我沒關系。”

“您作為財務課長,一味說沒關系可解釋不通啊,波野先生。我又不是小孩子。”半澤話帶嘲諷。

“這怎麼……”波野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個男人真是沒出息透頂,丟人現眼。半澤看著他的樣子皺起瞭眉頭,自己竟然為瞭這麼個男人,特地開車跑到大阪市的郊外,真是氣死人瞭。即使指出財務作假的情況,他也堅持不合作到底,翻來覆去地就想耍小聰明、靠謊言遮掩過去。半澤回想這個過程,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在心中裡熊熊燃起。

接下來半澤要說出的話,仿佛是一把用“怨念”打磨過的、閃爍著黑色光澤、孕育著刻薄和狠毒的利刃。自然,他的遣詞用字也變瞭。

“東田把錢都藏起來瞭吧?在哪兒?哪傢銀行、哪傢支行?知道的話就趕緊說出來,波野。你還想平平安安地說話,也就趁這會兒瞭。要不要老實交代就看你自己,弄不好就送你到監獄裡去坐牢。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波野顫抖著抬起頭,感覺瞬間從盛夏來到瞭嚴冬。他像一條被看不見的怪力擰成一團的毛巾,上半身哆嗦不已、扭來扭去,頭發也倒豎起來。

“不,我不知道——”

半澤不說話,又瞪他一眼。

波野已經帶著哭腔瞭:“真的。我說的是真的!”

“你撒謊!”

又被呵斥瞭一聲,波野臉色鐵青,驚恐地瞪圓瞭眼睛。

“請你相信我吧,半澤課長!求求你瞭!真的。你放過我吧。”

說著,波野便從沙發上滑下來,“咕咚”一下,跪倒在快被磨平瞭的地毯上。

“你這是幹什麼呢,吉弘!”

看樣子,那位哥哥一直在門外偷窺事態的發展,這時候終於忍不住沖瞭進來,惡狠狠地瞪著半澤——

“你快滾!”

半澤瞥瞭一眼波野正對著自己的頭頂和那層稀薄的頭發,看著他默默地站瞭起來。

“你要是想起瞭什麼,請立刻聯系我。這是你減輕罪責的唯一辦法瞭。”

嗚咽聲更大瞭。

剛剛上升到巔峰的憤怒漸漸平復瞭下來。此刻,焦炭礦場那一片墨黑的“風景”在半澤心中鋪陳開來。半澤回到停在辦公樓前的車上。被強烈的陽光照瞭一下午,車裡的熱氣像就快爆炸瞭般蒸騰著,撲面而來,他脫下外套扔在副駕駛座位上,轉身坐在煙味濃厚的駕駛座位上發動瞭引擎。車子“砰”的一聲發動瞭,半澤突然覺得,自己跟那些骯臟的高利貸放債人也沒多少差別。

“不,我就是骯臟的放債人。”

帶著這樣的自我認知,他又一次駛過那片焦炭礦場。

2

“您是在考慮投資海外別墅嗎?”

半澤隨手取瞭一張房屋介紹手冊,立刻有店員湊上來搭話。對方是個四十歲左右、氣質高雅的女子。

“您有特別中意的地區或者國傢嗎?”

半澤裝作在思考的樣子,“這個嘛……澳大利亞的凱恩斯好像不錯吧。如果隻考慮氣候的話,馬來西亞也還可以,畢竟那裡氣候宜人嘛。”

“您選的都是好地方啊,經常去那邊旅遊嗎?”

女性店員露出富有魅力的笑容,微微歪著頭側耳傾聽。

“馬來西亞?前幾年我倒是常往那邊跑。不過因為工作關系,去中國的時候更多些,但去的都是南方。那邊實在太熱瞭,我可受不瞭。”

“是因公出差呀。”

半澤敷衍地應答著,又隨手抽出一本小冊子,是泰國的高級住宅,價格換算成日元的話差不多一千八百萬日元。

這裡是位於禦堂街的亞細亞度假開發公司的直營店鋪。從波野那邊離開後半澤回瞭趟支行,簡單收拾瞭一下堆積的未處理文件,立刻又出來瞭。他昨天晚上通過網絡搜索到這傢公司的所在地,決定如果在波野那裡找不到什麼線索的話,就到這邊來查探一下。

“到那邊坐下來喝杯咖啡慢慢聊怎麼樣?我幫您多拿些介紹手冊來,您可以慢慢挑選。”

店面並不寬敞,但有一個角落專門放置瞭接待客人用的桌椅。大概因為是工作日的下午,店裡隻有半澤一個訪客。

半澤接受瞭她的邀請,擺出悠然的姿態坐到椅子上。很快,女店員端來瞭用塑料杯盛著的咖啡,還抱來瞭一大摞手冊。

“不好意思,方便的話能請您幫忙填一下這份表格嗎?如果您有意瞭解我們公司產品以外的其他房產,我也可以幫您查找。在下姓河口。”

她遞出的名片上寫著“首席置業顧問”的頭銜。調查問卷上,也清晰地印著公司名和董事長名字。

“請問您是從什麼地方知道我們公司的呢?”

這個問題倒把半澤問住瞭。

“這個啊,其實是一位跟我關系很好的客戶公司的社長向我推薦的,我就想來瞭解一下。”

“是這樣啊。”河口的笑容親切溫柔。

“您知道西大阪鋼鐵的東田社長吧?”

河口的臉上笑意更深,“是啊,我認識東田社長。”

“我聽說東田社長也通過你們置買瞭房產。那什麼來著,好像就是凱恩斯吧?”

河口微微一笑,“不,是夏威夷的茂伊島。”

“啊,是嗎?他選的地方可真不錯啊。”與其說是裝出來的演技,半澤倒有一半是真心的感嘆,“那可是個好地方啊。置身於大自然的懷抱之中,真是太幸福瞭。是貴公司開發的度假公寓嗎?”

“正是我們公司開發的。不過不是公寓,東田社長投資的是獨棟別墅哦。”

位於海外、價值高達五千萬的不動產,隻怕就是這個瞭。如果是澳大利亞,就算帶遊泳池的別墅估計也隻要這一半的價錢就能買到手。從價格估計,隻有夏威夷才有這樣高價的房產。

“嗯,他的確說過價格五千萬左右。還有其他類似的房產嗎?我也有興趣,有地圖嗎?”半澤又微笑著補瞭一句,“不過,可不要在東田社長的隔壁喲。”

河口爽朗地笑瞭,說瞭聲“請稍候”離開瞭座位,很快又回來。她手上拿瞭幾份茂伊島的展示圖。

河口一手拿著帶有圖片的手冊,詳細介紹房產的情況,同時在地圖上標出每處房產的所在地。半澤強撐著聽瞭足足五所別墅的介紹,終於覺得時機差不多瞭,假裝不經意地隨口問道:“那麼東田社長的別墅在什麼位置啊?”

“就在這一帶呢。”河口指著沿海的高地區域說,“東田社長說過,要是有瞭別墅,他就住在那兒不回來瞭呢。”

“當然,那裡的確是值得作為永久住所來考慮的高級房產呢。”

——可惜讓那麼個渾蛋住上瞭。半澤深深點頭,心想非把那個渾蛋的高級別墅給沒收拿去拍賣瞭不可。

* * *

“是夏威夷的別墅,還是茂伊島上的獨棟呢。”

垣內嘟起嘴,做瞭個吹口哨的動作。

“已經溜到那裡藏起來瞭嗎?”

“聽說內部裝修還沒完工。所以,至少這所房子現在他還沒住進去。”

半澤把手冊的復印件拿給垣內看。面朝大海的乳白色度假別墅,真是越看越來氣。

“不管怎麼說,那個渾蛋偷偷把錢藏起來已經是確鑿無疑的事瞭。即使不能把五千萬全收回來,至少也能回收大部分吧。”

垣內的臉上沒有一絲喜悅:“光別墅就花瞭這麼多錢,東田很可能還秘密藏有其他更多的資產。”

“沒錯。雖然還要進一步調查才能找到確切的證據,但這畢竟是有所進展瞭。漫無目的地去找一些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東西,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啊。”

“怎麼辦,課長?要向上面報告嗎?”

垣內話裡有話。

現在還沒有摸清這裡面的真實情況。如果在這個階段向淺野報告的話,說不定會引來額外的麻煩。何況這個突破對打算把全部責任都推給半澤的淺野來說,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如果這次真有希望回收壞賬的話,一定要盡最大可能地通過自己來完成,絕對不能把重要的信息泄露給淺野那個王八蛋!

“我們先自己行動,觀察一下情況再說吧。暫時對上面保密。讓他們知道瞭,指不定又會說出什麼來。”

“我有同感。”垣內說。

“真正的敵人可能就在背後。”他又加上瞭一句註腳。

3

“這是我們的證件,支行長在嗎?”

第二天早上。

十來個身著土氣西裝的男人現身在支行二樓融資課的辦公區,他們繞過櫃臺徑直往裡走,一邊走一邊向垣內出示身份證件。

帶頭的男人四十來歲,是個一臉不屑、神情傲慢的小個子男人。跟在他身後的那群人亦步亦趨,雖然年紀、體型各有不同,但臉上的表情都一模一樣,一副公事公辦的撲克臉,給人感覺像是來銀行投訴的消費者抗議集團。

垣內回頭看瞭看支行長的工位,趴在半澤耳邊悄悄耳語幾句。

是國稅局的人。這不禁讓人咂舌,看來又少不得一場麻煩瞭。

“歡迎歡迎。”

淺野好像正在支行長室打電話,看到這陣勢連忙從屋裡跑出來迎接。

“現場檢查。拜托瞭啊,支行長。”

說完,那個裝模作樣的男人就已經擺起瞭架勢。這男人的身份很可能是統括官。稅務部門的現場檢查,有時能一口氣投入幾十甚至上百的人力。這些人分成幾個小組,奔赴各自負責的搜查點。與此同時,除瞭銀行以外,被搜查的客戶公司和職員等個人住宅應該也分別有好幾個小組到場。每個小組中率隊的就是所謂的統括官,也就是團隊的中層管理者。

“好,好的。請請。喂,半澤,你帶幾位到三樓的會議室去。”

半澤剛打開前面的門,對方根本沒瞧他一眼,隻管一個一個跟著往裡走。半澤帶他們到會議室後,小個子的統括官叫道:“哎,你,別走。”那人的年紀跟半澤差不多,最多也就是大個一兩歲。

“我們要調取文件資料,你記著點兒。”

那男人說話的口氣毫不客氣。

“您要的是存款相關的資料嗎?”

“對。”

半澤從電話旁邊拿起便條紙做記錄,那個男人一口氣不停歇地報出各式各樣的檔案名稱:

“普通存款的圖章發票,賬戶開頭從45—49的全要。去年一整年的匯款申請書。平成十二年(2000年)五月到七月的定期存款的支付發票……”

資料之多,轉眼間半澤已經記滿瞭好幾張便條紙。雖然讓銀行提交那麼多資料,他們實際想調查的卻隻是其中某一傢公司或某一個人。絕對不讓人發現他們調查的到底是哪傢公司或哪個人,這就是國稅部門的風格。

“還有……”那人還在繼續,“弄個復印機來。”

“啊?要復印嗎?”半澤下意識地反問。

“聽不見嗎?你耳朵還真不靈光呢。我說,我要復印機、復印機。銀行員工應該知道什麼是復印機吧?”

無聊的調侃在一群調查員中引起一陣哄笑聲。

銀行總是要接待各種各樣的人,但要比態度惡劣程度的話,連市井流氓都比不上國稅局。市井流氓大不瞭也就是在櫃臺前頭嚷嚷幾聲,胡攪蠻纏一會兒,而這些傢夥卻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利用手中的權力作威作福。接待的人哪怕表現出一絲不滿,對方就甩出一句慣用的威脅話語——“怎麼著,想關門嗎?”這就是所謂的“精英意識”和扭曲的“選民思想”作用下,無恥無能的傢夥掌權得勢之後的典型表現。電視劇裡的那種“窗際太郎”,現實生活裡是不存在的。

“快去拿。我們可忙著呢。”那人傲慢地說,話音剛落就轉過身去背對著半澤。

半澤找瞭幾個年輕人幫忙一起搬運復印機,又把便條紙交給營業課長,讓他協助準備文件資料。這時候副支行長江島姍姍來遲,諂媚地問:“請問各位中午想吃點兒什麼?”

一般情況下,國稅的人宣佈撤離之前,他們都會在銀行駐守,吃飯當然也在銀行吃。他們隻要不說什麼時候回去,銀行方面就要畢恭畢敬地奉上高級膳食,承擔全部費用,不然他們回到國稅局一定會添油加醋地打小報告。他們就是看準瞭銀行的人有再多怨氣也不敢說什麼。

一群渾蛋——半澤無聲地罵道,心中鄙視著他們。這時候四個年輕人吃力地從樓下搬來瞭復印機。

“喂,放在這邊。”這次說話的不是統括官,而是另外一個男人,“這邊這邊,小心點兒啊,你們銀行職員怎麼都這麼沒勁兒。”

又是一片笑聲。

一個正在搬復印機的年輕人不幹瞭:“你們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融資課的橫溝雅也。

“橫溝——!”半澤慌忙制止。

橫溝狠狠地瞪著那個檢查員。他曾經是私立大學橄欖球部的隊員,身材高大的橫溝氣哼哼地俯視著那個說風涼話的檢查員。

“怎麼著!你一個銀行職員還有什麼敢抱怨的嗎?想關門嗎?”

果不其然,那個檢查員馬上拋出瞭那句標準恐嚇語。

“住口,橫溝。抱歉抱歉,我會好好批評他的。”

不僅那些檢查員,連江島也狠狠地瞪著半澤。半澤趕緊道歉,一邊說著“過來過來”,一邊拉著部下的胳膊勉強把他拽出會議室。

“什麼玩意兒啊,那些渾蛋。以為自己是誰啊。”

“別跟那些傢夥一般見識。”

“可是,課長。那些渾蛋不是公務員嗎?靠我們的稅金吃飯,怎麼還是那種態度?”

“國稅局不就是這樣嘛!好瞭好瞭,再生氣也絕對不能跟他們發生沖突,知道嗎?”

“是。”橫溝老大不情願地點點頭。

然而,銀行職員和國稅局的檢查員還是摩擦不斷。

先是圖章發票,然後是營業課的業務專用會議室也被霸占瞭,副課長與對方交涉無果。接下來,也不知道他們哪根筋不對,為瞭找資料,跑到一樓的營業窗口,對女職員大聲呵斥,迫使她們中斷接待客戶去找什麼發票,態度蠻橫至極。這導致瞭國稅局的人被客戶當成瞭銀行員工,惹得客戶生氣,被訓斥瞭一頓。目睹這一過程的銀行員工心裡頭覺得解氣瞭不少。

接下來,那些檢查員不斷說著“那個給我拿過來,還有缺這個那個的”,各種給人添麻煩的無理要求接二連三,一直鬧到中午,弄得大傢根本無法安心工作。

江島回到自己座位後,半澤無意中聽到他打電話點瞭十人份的高級鰻魚飯——當然,錢是銀行出的。不過,這次聽到江島打電話的似乎不止半澤一個人。

“喂,橫溝、中西,飯要是送到瞭,你們倆就送到會議室去。”

江島下瞭命令,兩人隻好默默站起來。這時候剛好十二點。

“真是的,好大的架子。”垣內手裡一邊轉著圓珠筆一邊憤憤地說,“課長,您先去吃飯吧,待會兒還不知要碰到什麼麻煩事呢。”

“你說的是。”

半澤把“就餐中”的告示牌擺在桌上,準備去吃飯。他剛走到三樓樓梯的中間,就聽到強忍著的笑聲,是從總務行員室傳來的。這裡白天一般都沒人,現在卻有幾個人影躲在那裡。

“幹嗎呢,你們幾個傢夥?”

聽到半澤的聲音,湊在一起的三個人嚇瞭一跳,趕緊轉過身來——是橫溝、中西,以及業務課的課員柏田和人。這幾個人所在的空間裡充斥著一股餿臭的氣味——氣味的來源就是柏田。三十多歲還是獨身的柏田,以從不洗澡而聞名。不知道多久沒洗過的襯衫皺巴巴的,前襟上一片黃色,同樣皺巴巴的西裝上散落著好多頭皮屑。頭發亂蓬蓬地泛著油膩,還冒著一臉痘痘。這位仁兄,可是曾經被客戶投訴“太臟瞭!強烈要求換人”的主兒。他經常被江島警告,但依舊我行我素,絲毫不改。

半澤一看,桌子上擺著十份鰻魚飯。

不過,鰻魚都被取出來放在單獨的盤子裡。

柏田撓著亂糟糟的頭發,轉過臉看著半澤。

“啊,那個,我們就是想幫他們把保鮮膜揭掉。”橫溝一邊把飯菜藏起來,一邊說。

這些臭小子打的什麼主意半澤心知肚明。這真是讓人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你們啊,可別給人傢鰻魚店惹事兒啊!”

半澤與橫溝、中西對視一眼,偷笑瞭一下,便轉身走上三樓食堂。午飯是擔擔面,但是剛才的一幕總是浮現在眼前,弄得半澤食欲全無。

下午,國稅局的人照舊穩坐泰山。他們從檢查現場跑來叫半澤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瞭。

“把融資的資料拿來。今年一月到六月,除瞭貼現票據以外,所有實際放款的融資客戶,無論法人還是個人全都要。”

“這數量可相當多啊。”

“那又怎麼著,用不著你操心,快去拿。”

融資課全員分工一起動手,把全部將近八十冊的融資檔案翻出來,用小車推著送進去瞭。

“他們到底是想調查什麼呀?”垣內從三層的樓梯上一邊往下走一邊問。

“誰知道。在他們眼裡,我們鐵定是一知道消息就會毀滅證據的人哪!”

“越來越沒下限,得寸進尺!”

“誰說不是呢。”

國稅局的現場檢查可不是應付一天就能完事兒的。調查開始之日的大張旗鼓,名義上隻是保全證據資料,接下來還有以幾個人為單位的搜查組,能一口氣查上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月,是一場持久戰。跟平常的稅務調查相比,他們下的功夫相當大,一般都是為瞭查證大額偷漏稅案件才用這種搜查方式,堪比警察搜查犯罪嫌疑人。

好不容易,江島的內線電話響起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瞭。

“好瞭好瞭,他們查完瞭。全員到樓上會議室去收拾資料。”

所有還在加班的男性員工都挪著沉重的步子爬上三樓。而國稅局的人排成整齊的隊列像一群黑鴨子般慢慢悠悠地晃出來——可能是心理原因吧,每個人的表情都是無精打采的。

“這也太過分瞭吧!”

會議室裡文件資料散亂得到處都是,一片狼藉,鬱悶的殘局收尾工作一直持續到深夜零點。

西大阪鋼鐵相關的文件,恰恰也在提交的資料之中。

五億日元的新融資是在二月份放款的,正好符合統括官提出的條件。半澤沒有把收回來的資料交給業務負責人中西,而是放在瞭自己桌上。現在這傢公司的債權回收工作已經是由半澤負責瞭,是課長親自負責的要事。

但是,半澤隨手翻開文件掃瞭一眼——壞瞭!他不禁意識到一個嚴重問題——

那份夏威夷房產的資料本來也夾在檔案裡……

那上面有半澤親筆記下來的詳細地址,現在回到手的文件卻變成瞭復印件。

半澤叫來垣內。

“總不會是不小心把原件當復印件拿走瞭吧?難道說,那幫人是……”

“國稅局調查的對象就是西大阪鋼鐵和東田。”半澤斷定。

“頭皮屑飯好吃嗎?不知好歹的混賬。”橫溝惡聲惡氣地咒罵起來。

4

次日,半澤聯系瞭大阪商工調查的來生。

下午,來生出現在支行二層櫃臺,半澤帶他去瞭上次接待他的隔間,單刀直入地說:“我想知道西大阪鋼鐵和新日本特殊鋼之間的關系。”

“說到關系……到底指哪方面呢?”

來生直勾勾地盯著半澤。對這個人來說,信息就是商品。要不要就這樣全盤奉上?他臉上明顯流露出猶豫的神情。

“我是聽波野課長說的,因為預計新日本特殊鋼有增加訂單的需求,東田才會在五年前設立新工廠,隻是最終期待落空瞭,才導致業績惡化。這是真的假的?”

“以前西大阪鋼鐵跟新日本特殊鋼關系密切,這的確不假。我認為五年前開設新工廠是有這一層原因在裡面的。至於後來的經過和發展嘛,我覺得波野先生說的沒錯。”

“那麼五年前到現在這期間,西大阪鋼鐵和新日本特殊鋼之間的訂單往來又是個什麼情況呢?一開始為什麼會錯誤判斷形勢呢?我想知道原因。”

“因為那時新日本特殊鋼本身也不是個很景氣的公司啊。”

看樣子,來生終於決定說出他所掌握的情況,“五年前,正是那傢公司的社長交接的時期嘛。我這也是從西大阪鋼鐵的同行那裡打聽來的,聽說,東田社長和新日本特殊鋼的前任社長是發小,業務上的往來也是以個人關系為背景的。實際上,直到五年前前任社長還在任時,西大阪鋼鐵的銷售額一直保持高速增長。不過,在那期間新日本特殊鋼自身的業績反倒一落千丈,前任社長背上瞭業績惡化的責任,被換掉瞭,那傢公司也開始徹底重整。”

“簡單來說,作為重整的環節之一,就是清理瞭原有的交易對象,是吧?”

“正是如此。”來生點點頭。

“東田難道不知道前任社長要被更換的消息嗎?”

“因為那邊鬧‘政變’瞭呀。”

“哦!”半澤驚訝地嘆道。

“突然提出解聘提案,然後就把前社長革職瞭。”

“對東田來說,也是意料之外的突然打擊吧?”

“沒錯。前任社長被趕出瞭新日本特殊鋼創始人的行列,從那以後那傢公司股東的控制力量就越來越弱瞭。”

“所以說在接下來的五年期間,他們就減少瞭與西大阪鋼鐵的交易量。如此一來就沒辦法挽回瞭吧?”

“那邊公司認為,西大阪鋼鐵隻是拿瞭個接單的好差事然後進行分銷,還各種討價還價,所以導致瞭公司經營惡化。雖說這是新社長的經營方針,不過據說真正的意思嘛,就是要把跟前任社長往來密切的關系戶西大阪鋼鐵作為障礙給掃除瞭。”

如果來生說的情況屬實,那麼早在五年前,西大阪鋼鐵的業績惡化就已經是不可避免的瞭。

不景氣的風暴早已席卷鋼鐵業界,尋找替代新日本特殊鋼的交易對象絕非容易的事。就算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窮途末路瞭,那些通常所謂的不成規模的日本中小企業和公司,也會由於借貸過多最後隻剩下債務纏身。而這時候,東田打的是什麼算盤呢?

* * *

“也就是說,東田五年前就預計到公司早晚要倒閉的前景瞭?”

這天晚上,半澤把從來生那裡打聽到的情況悄悄告訴瞭垣內。

“估計這五年來,東田一直以虛假財報的手法欺瞞銀行詐取資金。另一方面,應該是通過經營成本註水的方式轉移資金。還有,為瞭迎接人生第二春,連夏威夷的房產都安排好瞭。”

“這麼說,這可是……”

半澤迎著垣內意味深長的目光,點瞭點頭:“沒錯,是‘蓄意破產’。”

5

“做得夠絕的啊,簡直太過分瞭。”

渡真利嘆瞭口氣,一副受夠瞭的樣子。

“那麼混賬的面談難道還要讓我忍瞭嗎?”

半澤咬牙切齒,一口氣灌下一大口啤酒。兩人此刻對坐在梅田站地下街的居酒屋裡。

關於西大阪鋼鐵的信用事故,融資部舉行瞭聽證質詢會。據渡真利說當時的情景已經成瞭融資部裡的熱門話題。

倒也是意料中的事。

“定岡那小子氣得半死。他這回可是把你恨到骨子裡。雖然你成瞭他的眼中釘,隻是怎麼拔掉你,他暫時還無從下手。更糟糕的是人事部的小木曾次長,他可是很有來頭的啊。”

“那又怎麼樣?”半澤憤怒地說道,“明明川原也是當事人,卻對他不聞不問,偏偏對我揪著不放,這已經無禮至極瞭。而且,這次聽證會顯然是要把過錯推到支行頭上,根本是以謝罪為前提的!”

“你別那麼大火氣。融資部也不過那麼回事,沒什麼大不瞭。這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小木曾次長那個人,看樣子是一定要跟你過不去瞭。聽說他向融資部提議,要對大阪西支行開展緊急的臨店檢查呢。”

“什麼?”

* * *

所謂臨店檢查,是指融資部親臨支行,對貸款情況進行全面檢查,為期三天,目的是檢查是否實施瞭正確恰當的授信判斷,每天檢查完畢都要在現場行員之間開展研討會。

檢查小組一般是五個人左右。帶隊的人職務級別相當於支行中的副行長,其他四人相當於課長的級別,不過按照銀行的老規矩,一般被指派當檢查員的,向來都是在支行待不下去瞭,馬上就要被派遣出去的銀行職員。

都是些被人抓著把柄,心裡有鬼的傢夥。副行長級別的帶頭人,說白瞭就是在競爭中落馬,沒能爬上支行長位子的傢夥。另外四個檢查員,等於是連融資課長的位置都坐不住的庸才。他們應該不乏實務經驗,但充其量隻是一幫夠不上一流員工的巡回馬戲班子罷瞭。

關於支行的授信判斷,有心挑刺的話怎麼樣都能找出毛病來。身為融資課長,半澤自負生平所為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想找碴兒也隻管放馬過來。但是,真正的麻煩在於事前準備。銀行的內部檢查涉及方方面面,最勞心費力的是檢查之前的全方位準備工作,迎接臨店檢查當然也不例外。

半澤知道,檢查前的每一天至少要加班到深夜瞭,這一點他早有覺悟,但是隻怕被查資料裡有不能給外人看的東西,這可得事先做好隱蔽工作。諸如此類的問題文件,都會塞到紙箱裡,一股腦兒藏在融資課長自傢——這就是所謂的“疏散通道”。

銀行這種地方是要做好面子工程的。不管怎麼說,拼瞭命也要檢查中取得良好的分數,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得把日常融資內容中有問題的部分藏好瞭。但是,如果檢查到的項目都毫無問題,那麼這個檢查也就沒有任何意義瞭,於是檢查和被檢查的雙方就隻能永遠原地打轉做著毫無進展的事瞭。

* * *

“為什麼人事部會指使融資部臨店檢查啊?”

渡真利故作一本正經地說:“根據面談結果,我們認為大阪西支行的融資工作技能有問題,因此認為貴部有臨店調查的必要——這樣一封冠冕堂皇的信函從人事部長手裡發到融資部長面前。你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嗎?”

雖是戲謔的語氣,但渡真利以別有深意的認真表情對半澤說:“簡單來說就是雞蛋裡挑骨頭。依我看,那個小木曾在上次面談時被你傷瞭面子,跟你結下梁子瞭。”

“跟我有仇就直接找我來啊。沒出息的渾蛋。”半澤狠狠地吐出一口氣,但畢竟也無可奈何。

“這就是那些渾蛋的手段瞭,他們會有計劃地落井下石。我可告訴你瞭,他們都是些真小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啊。”

“渡真利,你能不能幫我多少留意一下啊?”

“說什麼傻話。”渡真利眼睛瞪圓,“什麼多少,我可是一直全心全意幫你註意那邊的動向啊。這還用你說嘛。不過,最關鍵的還是債權回收,你那邊怎麼樣瞭?小木曾也好定岡也好,那些小角色隨他們折騰去吧,但是,如果真發生五億日元的實際損失,不管怎麼說你的立足之地就不牢靠瞭。這你明白吧。”

兩人意猶未盡,又到第二傢店繼續喝酒。渡真利和半澤的酒量都不差。渡真利甚至還在“本人特長”一欄中寫上瞭“飲酒”這一項。

這時候兩人的話題從不良債權轉到瞭同期入行者的近況。

上一次跟渡真利一塊喝酒的時候,還有苅田和近藤。但是今天特意沒有邀請他們,因為渡真利說有那兩人在有些話就不方便說瞭。

“在晉升次長的競爭裡拔得頭籌啊,事務部的門脅那傢夥。”

“是去讀MBA吧。”

“東京大學,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渡真利臉上顯出瞭一些厭棄的表情。不光是東京中央銀行,任何一傢大型銀行都有海外留學制度。在競爭激烈的行內選拔中獲勝,經過兩三年的留學MBA課程,是出人頭地的最佳道路。在美國或英國取得管理學碩士學位,如果在美國留學還可以在美洲總部“鍛煉”個三到五年之後再回國——這是這種精英人士的固定模式。

渡真利在這一場魚躍龍門的爭奪戰中落敗瞭。有志於從事項目融資的行員多半都有MBA背景,而渡真利進入銀行多年卻始終不能實現他的目標,不得不說是那次選拔考試失利的結果。

“門脅啊,他老爹不是白水銀行的董事嘛,隻要他想去,沒有去不瞭的吧。”

在銀行裡如果想爬上董事的位置,這也是必備條件之一。

一流大學畢業、出身世傢,有MBA學位,這些條件門脅都具備瞭。

另外,如果想在董事級別的競賽中勝出而最終當上董事長,這一階段最重要的是領導能力,能夠統轄行內錯綜復雜的人脈關系,各種條件當然也更難達到。不過對東京中央銀行的前身產業中央銀行來說,“顏值”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之一。

董事長的外表必須與“產業中央紳士”相仿,都是花白頭發、富有魅力的中年型男。在歷代的董事長候選人中,隻是比較簡歷的話每個人都不分伯仲,看不出個所以然,但以外形為標準反而容易選出合適的人選。不過,在東京第一銀行和產業中央銀行合並時顛覆這一先例的,正是當時的董事長高橋太介。高橋這個人,怎麼看也就是一個普通中年大叔,要不是東京第一銀行的關系,他在產業中央銀行裡是絕對坐不上董事長寶座的。

後來才有傳聞,說是當時產業中央銀行內部最希望就任下任董事長的人是岸本真治。但這個岸本戴著黑框眼鏡,鏡片比啤酒瓶底兒還厚,而且還禿頂,臉長得跟大海龜似的。就這副尊容如果不去整容的話,當董事長完全沒希望。產業中央銀行為此糾結瞭很久,最後在合並後的初代董事長人選上做出讓步,讓醜男高橋成為“外表不怎麼樣也能當董事長”的先例,這樣下一次讓岸本當董事長就顯得沒那麼突兀瞭。在岸本之後,現任東京中央銀行董事長是五木孝光,出身產業中央銀行,長得是儀表堂堂,又擔任過全日本銀行協會的會長,歷經多次不良債權處置的大風大浪。這些聽起來像無稽之談,卻是真事兒。

“門脅那小子的陰險性格完全擺在臉上瞭,簡直是最糟糕的外表。不過既然已經有瞭先例,登上董事長的位置也不是癡人說夢啊。”

渡真利的話很損,半澤一邊笑一邊點頭同意。

“不過另一方面,馬上又要出外派名單瞭。”

在三十多歲時對外派遣,仍然是銀行的在籍員工,回歸的可能性極高。但如果四十多歲還被派出去,那就是一去不回的單程車票,相當於被銀行除名,再也回不來瞭。

說到這個,渡真利的表情也憂鬱起來,“近藤那小子,怕是危險瞭。”他說。

“喂喂。”半澤攔住瞭話頭,但他心裡也有同感。這一點渡真利也明白。

“唉,差不多也都到瞭人生道路的轉折點瞭。近藤也好,苅田也好,還有你我也是如此。”

渡真利說的沒錯。

“你那個不良債權就像賭硬幣一樣。背面是通向外調的單程車票,出現正面才有可能留在一線繼續鬥爭。”

渡真利的話聽著讓人不快,但的確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 * *

“渡真利說的?為什麼?”

這天晚上,小花一直沒睡,等著遲遲不歸的半澤。因為半澤提前告訴小花說要和渡真利一起喝酒的。而小花依舊對這次的事情氣憤不已、耿耿於懷。

“人事部那個叫小木曾的渾蛋,對上次聽證會的事懷恨在心,所以弄出臨店檢查這麼一出戲。如果我回收債權失敗,隻怕要被外調瞭。”

一聽到外調,小花神情立刻變瞭,氣得臉色鐵青。

“難道渡真利就不肯幫你的忙嗎?”

“人傢幫瞭呀。給我提供瞭那麼多信息,已經是幫大忙瞭。”

被小花瞪著,半澤心浮氣躁,隨口說瞭句“給我泡杯茶吧”,小花一動不動——半澤是A型血,小花是典型B型血。

“調出去的話,還能回銀行嗎?”

“這個嘛,應該不可能瞭吧。”

“可是,以前那個柿澤不就回來瞭?”

柿澤是過去和半澤共事過的一個優秀的同事,本來在證券業務總部工作,後來被派去新設的證券子公司,工作兩年後高升,榮歸舊部。

“他調出去的時候本來就是有條件的,跟這次可不是一碼事。”

“薪水會變嗎?外調出去是不是就不能漲工資瞭?傢裡可不是隻有房貸,以後隆博的教育也要花不少錢呢。還有老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病倒瞭,那可就更麻煩瞭。這些該怎麼辦呢?”

“那你說我能怎麼辦啊!”半澤煩躁起來,“我就知道你隻會說要花多少錢什麼的。就算被派遣,工資可能減少還可能增加呢。再說瞭,現在是操心這些事的時候嗎?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回收債權,等這事不成功你再嘮叨也不遲吧。”

“你說得倒輕巧。可是,你那些事情的結果可是要影響到我們的生活啊,難道還是我想多瞭?沒有吧。這可是大事。”

“廢話,本來就是大事。”半澤心裡窩火,狠狠地扔下幾句,“所以啊,你還不如早點祈禱我工作順利才更有用呢。要不然,你自己事業有成也行啊。”

“我可是為瞭你才搬傢換工作到這裡的。當初找工作,也是費瞭老大的力氣,現在你怎麼說這話?泡什麼茶,自己泡去。”

小花說完,轉身去瞭隆博的臥室。

6

“事出突然,聽說下周三就要到支行臨店檢查瞭,還是早做準備的好。”

與渡真利會面後又過瞭一周,江島把這個消息傳達給半澤。他的表情格外嚴肅,自然是因為臨店檢查的結果,也會直接關系到上級對他這個管理崗位人員的考核評價。

“你知道吧,即使沒有檢查,我們支行因為西大阪鋼鐵那件事已經在總行那邊很受關註瞭。如果臨店檢查的結果再不好,可沒什麼好果子吃。這樣對你來說也很為難啊。這次,絕對要獲得良好的評價。從現在開始還剩五天瞭,拼命吧。”

臨店的目標到底還是半澤。對深知底細的半澤來說,看到江島這個局外人張皇失措的樣子,反而覺得很滑稽。

江島瞪起三角眼裝腔作勢:

“你身為融資課長,這個節骨眼兒上不努力可不行。看你的瞭,要是給支行長和我丟臉的話,這責任可要你來承擔。”

也不看看眼下是推卸責任的時候嗎,半澤心想。不過,在江島這種頭腦空空的武鬥派面前,說什麼也是無用,還不如閉嘴。

* * *

大部分銀行的情況都是相似的,對東京中央銀行來說,從中小企業融資情況著眼,能揪出來的問題也就那些。

正確地判斷業績,提供適度的融資,還有取得與融資規模相適應的擔保,不過如此而已。

為瞭把這些順理成章的東西固定下來,金融廳對銀行業界下達瞭各種各樣的指南,另外還有銀行自身的規則,所以制作相關文件都是必需的義務。

臨店檢查的目的就在於確認是否準確地完成瞭上述動作。雖然半澤自信沒有問題,但在有近千傢交易對象的大阪西支行,從現在開始把每一傢的資料都逐一確認一遍是不可能的。

* * *

五天的準備期間轉眼就過去瞭,東京融資部臨店檢查小組的五名成員,在檢查日當天的上午九點來到大阪西支行。

由副支行長和融資課老員工組成的臨店小組成員,平均年齡五十上下。除瞭這五個人,還有另外一個曾有一面之交的人,讓半澤不由得皺起眉頭——

人事部次長小木曾。

“呀,連次長您都親自來瞭。”

淺野看到他連忙打招呼,小木曾像政治傢一樣舉起右手,嘴裡說著“多多關照”,視線卻直直地落在半澤身上。除瞭帶隊的一個人以外,臨店小組的其他人都被請到瞭會議室。淺野熱情洋溢,引著帶隊的加納真治和小木曾去瞭支行長辦公室,隨手關上瞭門。

半澤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不過他心裡清楚,一個結局不利於他的故事已經拉開瞭序幕。

很快,臨店小組列出一張當日檢查對象的清單,交給半澤。

由於人員和時間有限,當然不可能全部檢查,隻能抽樣。按說抽樣應該是隨機、不受幹預的,但半澤一看清單就發現,單子上基本都是以業績不好的企業為主。對方的用意顯而易見。

第一天的檢查對象共一百傢。一個一個報出名稱,負責的行員就按照清單取出資料,放在紙箱裡用小車推到會議室。這是上午九點左右的事情,接下來直到下午四點,臨店小組投入檢查工作,最後召開當天的研討會,流程基本都是如此。

這種研討會上時常出現激烈沖突的場面,畢竟從各方的立場來說,臨店的檢查員一般都懷有對支行後輩們指手畫腳的欲望。而支行職員最近幾年,從事融資業務的職員更年輕、人數也更少瞭,相比之下也比較容易出錯。這在大阪西支行也不例外,而身為融資課長的半澤,最終要為手下所有業務經辦人員背負責任,他的立場最艱難。此次檢查的始作俑者小木曾到場的目的,隻怕就是想在研討會上,親眼見到以半澤為首的融資課遭受集中炮火襲擊。除此以外,不知他還有什麼目的。或許這傢夥的復仇心理足夠強。

“你到底有多大本事,馬上就見分曉。”小木曾在支行長室待瞭三十分鐘左右,出來之後直奔向半澤,“西大阪鋼鐵那件事,我已經領教過你的伶牙俐齒瞭。不過,對你的其他評價可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兒瞭,半澤課長。”

小木曾一邊說著,在三七分的稀疏頭發遮掩之下,頭皮都興奮得發紅瞭。

“我聽說,好像是人事部促成融資部來現場臨店檢查的,您對敝行還真是煞費苦心啊。”

“你這小子還真是,口頭上從不吃虧啊。”

小木曾哼瞭一聲,就朝臨店小組所在的三層會議室方向去瞭。

* * *

這天下午四點三十分,開始瞭第一場研討會。

會議室的長桌恰好擺成缺邊口字形狀,臨店小組的五個人占據一邊,對面則是半澤和融資課的員工。淺野、江島還有小木曾三人像裁判員一樣,坐在頂頭的中央位置。

臨店檢查的各位檢查員按順序一個一個發表檢查意見,以一問一答的形式與經辦人逐個進行探討詢問。

抽到的赤字企業比較多,這多少讓半澤有點兒擔心,但一開始進行得還算順利。但是,當姓灰田的檢查員開口說話時,氣氛就往不祥的方向轉變瞭。

這個人年過五十,看上去就是個相當固執的人。

“林本工業的業務負責人是誰?”

從第一個問話的檢查員開始,直到灰田一張嘴,尖銳的語氣立刻造成現場氣氛發生瞭微妙的變化。這與檢查員的性格有關,與此同時應對質疑的方式也要隨機應變。半澤在融資課混瞭這麼多年,臨店檢查也經歷多次,而他每次最留心的就是與檢查員本人的脾氣是否相投。

當然,他見過不少脾性不容的傢夥。

灰田顯然也是其中之一。

“是我。”

經驗尚淺的中西舉手應答瞭。從中西惴惴不安的舉止上就能看出接下來談話的走向,半澤不由得皺起瞭眉頭。

“你說說,這傢企業是怎樣一傢企業?”

“怎樣的企業”這種問題讓人無從回答。半澤大概能猜測灰田想問的是什麼,但問題本身太含糊瞭。不出意料,被點名的中西隻會戰戰兢兢地解釋:“那個,這傢公司在支行附近,是一傢經營歷史很久的鋼鐵批發商……”

“誰問你這些!”灰田大喝一聲攔住話頭。一雙狡猾的眼睛,用像要噴出火似的目光怒瞪著中西。明明是他語焉不詳提問模糊,得到的答案稍有偏差就擺出生氣的姿態。這男人要麼是別有所圖,要麼就是純粹白癡。不管怎麼說,以半澤的地位並不能反駁他——“還不是你的問題不清楚”。

“這傢企業首先應當關註的是赤字企業吧。”

“啊……”

“啊什麼啊,你到底清楚不清楚?真是的。”

灰田的臉頰顫抖,視線緊接著轉向半澤:“對這傢企業,課長有什麼指示嗎?”

資料裡明明寫清楚瞭,還故意問出來。就像成心向當選知事的候選人提問公約內容的找碴兒議員一樣。

“維持現狀。”半澤說。

“這說得過去嗎?”灰田慘白的臉“唰”的一下變得通紅。

他的架勢好像在責罵融資課全員,在沉默的的氣氛中,灰田加大瞭火力:“還有,這傢企業的業績預測情況怎麼樣,經辦人?”

“啊,這個嘛就是……”中西頭腦中一片空白。

半澤代他回答:“一直在削減人員,前期由於大量支付累計的退職金資金導致出現瞭赤字,不過當期經營情況正在好轉。”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證據呢?”灰田問。

資料裡不是有試算表嗎?中西抬起頭似乎想說點兒什麼,又閉上瞭嘴。做得對,什麼都不用說就好瞭。跟這種人解釋得越多,根本是引火燒身。

“試算表應該就在資料文件夾裡。”半澤替中西接下去。

“沒有!”

簡單粗暴的論斷。果然沒有啊,隻能趕緊說對不起瞭——半澤想不出還有什麼可說的。

“不過,我們經常與這傢公司的社長會面,每次都現場確認當期業績情況。”

半澤的話又引起灰田的反擊:“那為什麼沒有會談記錄?”

“這個嘛,確實沒做成會談記錄,不過……”

半澤認為,林本工業的赤字並不是什麼瞭不得的風險,所以才交給中西經辦。如果真是必須註意的高風險客戶,他當然也會提高警惕多加留意。但是,隻有手下這幾個人,還要顧全所有業務,不可能把每項記錄都做得完美無缺。有魄力判斷並把主要精力投入在關鍵的業務上,才是融資課的責任所在。

但是,這些道理跟死心眼的檢查員說不清楚。

“你身為課長就隻有這種水平嗎?”灰田斥責道。

半澤雖想說話,最終還是沒有反駁。小木曾嘴角浮現出笑容,滿足地旁觀這一場鬧劇。想必,他心裡一定在幸災樂禍。

以灰田開頭的這一場爭議為契機,接下來都成瞭檢查員的單方面指責。都是由一些瑣碎的形式主義問題引起的指摘,但卻很難反駁說自身毫無錯漏。指摘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斥責一線業務經辦,責任都推在半澤和垣內培養員工失當方面,甚至到後來說出“水平這麼差的支行簡直前所未見”的話,就這樣,研討會足足開瞭兩小時才淒慘收尾。

* * *

臨店檢查的第一天結束瞭。把融資課全員從上到下狠狠收拾瞭一通之後,臨店小組的五個人意氣風發地撤出瞭支行。

半澤剛出來便立刻被淺野叫住大罵:“你到底是怎麼準備的?”

淺野身後,支行長室的房門並沒有關上,小木曾在裡面心滿意足地抽著煙,一副作壁上觀看好戲的樣子。

“我是希望能夠充分準備的,但今天指出的這些事項還無暇顧及。”

“顧不上就不做瞭嗎?”

淺野暴怒,接下來的三十分鐘裡當著融資課和其他業務課的員工的面,口水飛濺地把半澤罵瞭個狗血淋頭,根本連插嘴解釋的機會也不給,半澤隻能忍受著訓斥。

“課長,有件事我覺得不對勁。”

淺野和小木曾一起離開支行以後,垣內小聲對半澤說。那兩個人想必是到什麼地方舉杯慶祝去瞭吧。剛才的研討會上,受到檢查員攻擊的不僅是半澤,還有垣內。內心不忿的垣內繼續說,“我是說林本工業的試算表。”

“不是沒有嗎?”

“有的,那份試算表。確實是有的。”

垣內的話出乎意料。

“你什麼意思?”

“這個,中西拿到瞭試算表,應該已經放進文件夾瞭。是這樣,那天課長您不在,是我代行蓋瞭章,我記得確實見過試算表。——喂,中西。”

垣內叫瞭一聲,坐在末席的中西站起來。

“林本的試算表,你確實拿來瞭吧。”

垣內一說,中西點點頭。

“真的?”

“是啊。明明已經拿到的材料,他們卻說資料裡沒有,難道是掉在什麼地方瞭?”

說到這兒垣內又起一念:

“不光是林本,剛才他們說的那些,還有一些也是應該有卻找不到的資料呢。”

垣內小聲說的話,引來全體課員站起來,圍住半澤的桌子: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垣內的話引來大傢心中疑惑。

7

次日,臨店檢查小組上午八點四十分左右到達支行。跟昨天一樣,小木曾一露臉,淺野立刻滿臉堆笑,口裡打著招呼“今天也要請各位多多關照瞭”,然後把他們迎進支行長辦公室。

緊接著,臨店檢查小組拿出瞭檢查對象清單。全體課員趕緊行動起來,把清單上列出的貸款客戶相關的信用報告和檔案堆到紙箱裡,像昨天一樣運到會議室。今天總務課的行員小室喜好送來一輛小推車,也幫忙搬運。

總務課行員的主要工作就是專門負責支行內的各項雜務。到銀行的ATM機附近看看,常常會見到戴著袖章指導操作的銀行員工,他們通常都是總務課員。大阪西支行共有四名總務課員,小室是其中之一。平常總是幹勁十足,昵稱“阿喜”。

“阿喜,麻煩你瞭。”

身著制服的小室,像往常一樣沉默寡言,隻是笑瞭笑。少說話多幹活,這是阿喜的座右銘。大部分銀行職員則恰恰相反。

“請多關照瞭。”半澤向帶隊的加納打著招呼。

“再怎麼關照也別指望我們會放水啊”——對方回瞭一句充滿敵意的話,他的臉隻朝著打開的報紙,連看都沒看半澤一眼。其他的檢查員也都各自磨磨蹭蹭地消磨著正式開始檢查前的時間,阿喜來來回回搬瞭多少次箱子,根本沒人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對高高在上的檢查官來說,總務行員的存在比空氣還稀薄,完全沒有關註的必要。

“昨天折騰到很晚嘛。”這時一個檢查員向半澤說道。

“嗯,是啊。”半澤不卑不亢地應著。

實際上,他們完成全部工作都已經深夜兩點瞭。所有人都是打車回傢的。

“你可別以為裝可憐、裝辛苦就能蒙混過關啊。”

灰田一副沒事找事的樣子斜眼瞄著半澤,他的意圖不言而喻。半澤隨口說著“是啊是啊”簡單地應付瞭一句,就以要開晨會為由下樓回融資課去瞭。就這樣,臨店檢查的第二天開始瞭。

臨店檢查的評價結果分為從A到E的五個檔次。昨天的檢查結果已經聽江島說瞭,是D。至少要C才合格,D是不合格。如果三天裡都是這樣,就要再次接受檢查,問題就更大瞭。

那正是小木曾一心期待的。明擺著就是想通過這場檢查鬧劇將西大阪鋼鐵發生壞賬的這盆臟水,一股腦兒全都潑在半澤的身上。

* * *

這天,研討會從下午四點開始,還在昨天那個會議室中舉行。

以昨天的研討會為基礎,關於大阪西支行存在著巨大問題這一點上檢查員已經達成一致意見,因此今天的會議一開始就劍拔弩張,針鋒相對。

負責業務的支行員工太年輕。而那些檢查員雖然要麼是因為性格上的問題,或者缺乏統籌領導能力,最終在出人頭地的道路上都摔個跟頭,但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在融資的工作崗位上工作多年的人。要說經驗,入行五年左右的融資課員們完全不是這些老油條的對手。

充滿惡意的場面一再出現。

例如“對業績判斷太幼稚瞭”,對方如此斷言的場面反復出現。但要說到底怎麼判斷才對,這一問題卻總被曖昧含混地忽視過去。

半澤看不下去瞭,多次說明數據都是從交易對手提供的試算表和業績預測中模擬測算出來的,對方卻說根本沒有驗證的記錄。如果有記錄,就會說“你們的觀察太幼稚”,左一句右一句。總而言之,不管怎麼解釋,對方就是要得出“這傢支行不合格”這一結論,意圖十分明顯。

今天輪到三個人中的灰田提問瞭:

“高石鐵鋼的負責人是誰?”

橫溝舉起手。

灰田瞪著眼睛橫瞭他一眼,“根本就不行啊你!”——一上來就是訓斥。

“這傢企業去年是赤字吧。根據前幾天你提出的報告,今年會扭虧為盈。真的能盈利嗎?”

“當然。”橫溝答道。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一臉倔強的表情。灰田顯然很不滿意他的反應,鼻子裡哼瞭一聲——非制服你小子不可,他臉上的表情擺明瞭心機。果不其然,針對橫溝的集中轟炸開火瞭。

“哪裡寫瞭會盈利?你一個人說是就是嗎?”

灰田出手瞭。

“不,我們聽取瞭對方的業績預測,並且對重整情況舉行瞭聽證討論。”

“啥?”

對方竟然敢反駁,灰田瞇起眼睛,“在哪兒呢,你說的記錄?”——他把手裡的檔案拍在桌子上,“根本沒有!”

橫溝的臉色變瞭。

“不可能。因為那傢公司的融資金額很大,我已經按課長的吩咐取得瞭全面的資料。”

“你撒謊!”灰田氣焰囂張,“昨天開始你們支行的負責人就來這一套。根本沒好好確認,什麼沒關系沒問題,全是獨斷專行。”

幾個檢查員都點頭同意,視線從橫溝身上轉移到半澤那邊。

“到底怎麼回事,融資課長?”

“針對高石鐵鋼的資料,包括重整情況在內,業績情況都進行瞭內部聽證討論,確實應該有相關記錄在案。”半澤答道。

“支行長,你見過嗎?”灰田問。

“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啊。”淺野立刻回道,說完也瞪著半澤。

“不可能。”半澤說。

“那怎麼回事,課長?”江島生氣地問。

但是被揣著明白裝糊塗的灰田的一句“別胡鬧瞭!”給蓋住瞭。

“你們支行啊,融資方面從以前開始就存在諸多問題,現在竟然無中生有。”

“因為半澤課長對授信判斷很有信心嘛。”一直在等著好時機的小木曾終於開口瞭。

幾個檢查員都失聲笑起來。

“然後呢?”帶隊的加納說道。

“自信倒沒什麼,但你這分明是過度自信。”灰田一副看傻瓜的樣子,抬起下巴趾高氣揚地說。

“不,那份記錄確實應該在檔案裡。”半澤冷靜地回答。

“你說在哪啊?”灰田被激怒瞭,把卷宗一把扔過來,劃過半澤身邊,砸到瞭他旁邊的垣內胸口上。

“課長,請看。”

垣內目光炯炯,露出成敗在此一舉的氣勢。半澤接過檔案,從容地一頁一頁翻看。根本不可能有——灰田一直瞪著他。小木曾則是一副料定你已經走投無路瞭的表情。屏著呼吸期待半澤臉上出現焦急的神色。他們的小算盤一目瞭然。

半澤一直翻到最後一頁,抬起頭來說:“檔案裡確實沒有呢。”

“太不像話瞭!”灰田跳起來,正要一拳砸在桌子上。但是,他的動作被半澤接下來的話阻止瞭。

“今天早上還在呢。”

“什麼?”

“我是說我這裡的材料清單裡有記載的。”半澤一邊說,一邊把手邊的材料清單拿給灰田看。每份檔案中都有什麼資料,都在這份他們昨晚加班加點制作的登記清單裡。雖然忙到深夜兩點,但總算派上瞭用場。

“別胡鬧瞭,半澤課長。”笨拙的副行長心虛地打著岔。

半澤無視他繼續說:“看樣子從昨天到今天就丟瞭不少資料呢,我看你們幾位才應該檢討一下如何管理檔案吧。”他的語氣嚴厲起來。

火上澆油。

“你的意思是,難道是我們弄丟的嗎!”灰田頭發倒豎,狂叫著,“這根本就沒有啊!”

“支行長,你這融資課長問題很嚴重啊!”帶隊的加納終於忍不住插嘴瞭。

小木曾無聲地笑瞭,一副會心的笑容。

“難道你竟敢指責我們弄丟瞭關鍵資料?”加納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太過分瞭!我還是頭一次遭到這種侮辱,小木曾次長!”

“我有同感。”小木曾一臉陰險,“還是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的錯誤吧,半澤。”

“如果是我們弄丟或者疏漏瞭,當然會坦白承認錯誤。我早有這個思想準備。但是,這次的事可不是這樣。”

“別胡攪蠻纏瞭,半澤。老實交代吧。”小木曾還是頗為從容的樣子,威脅似的說道。

“你說的話,我原樣奉回,小木曾次長。”

“什麼!”

小木曾的臉色變瞭。

“橫溝。”半澤叫著部下,“麻煩請阿喜來一下。”

“好。”

橫溝跑到會議室一角的電話旁邊,用內線給二層的總務行員室打瞭電話。很快,阿喜大大方方地走進會議室。

“我是總務課行員小室。”

他自我介紹完,半澤問:“午飯期間,有人進入會議室嗎?”

“是的,就是那位。”他抬手指的正是小木曾。

“其實你親眼見過他們的行動吧,阿喜。你在哪看到的?”

“窗戶那邊。”小室指著會議室的窗戶,“按您的吩咐,我一邊擦窗戶一邊盯著他們。”

“實際上,我們的檔案裡有資料丟失瞭。阿喜,你知道那些資料在哪嗎?”

“我不知道那位先生是想找什麼,不過他從檔案裡拿瞭些東西放進自己的公文包裡瞭呢。”

“謝謝。你回去吧。”

會議室的空氣凍結瞭。

灰田惱火至極,眼光猶豫不決地投向小木曾。現在小木曾已經臉色發青,嘴唇顫抖瞭。

“讓我看看您的公文包吧。”

小木曾下意識地伸手去拿自己腳邊的包。

“失禮瞭。”

垣內站起來,劈手奪過公文包,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取出來。報紙、文庫小說——看來這傢夥喜歡推理小說呢,手機、香煙,還有——垣內抓住一沓文件,高高舉起,狠狠地摔在已經呆若木雞的小木曾面前。

8

“終於躲過瞭一劫啊。”

針對小木曾的不當行為,人事部專門送來瞭由人事部長親筆署名的道歉函。由於小木曾私藏重要文件、惡意妨害臨店檢查中的正當評價等行為,現場檢查隻進行到第二天就中止瞭,第一天的評價結論也被取消瞭。

“小木曾這傢夥已經完蛋瞭,目前在閉門反省中。現在還在討論對他的處理,不過人事部長杉田可不是一星半點的生氣,少說也是外派,弄不好就得把他勸退瞭。”電話那邊的渡真利竊笑著說。

“那是理所當然。”半澤說,“關於這件事,那邊的調查怎麼樣瞭?”

臨店檢查本身就是依據小木曾的指示進行的,這馬上也成瞭問題所在。即使是東京中央銀行,多少也還是保留著那麼一點點正義感。已經有人開始懷疑此次檢查是出於對半澤的個人恩怨。

“灰田那傢夥夠煩的吧。他已經承認這次隻是部內調查。其他的人也趕緊做證,說是小木曾在檢查前就多方暗示你行為不正。不管怎麼說,這事可以不用再煩心瞭,但對你來說那一件才是要緊事。”

——他說的當然是對西大阪鋼鐵的不良債權一事。

“跟那事沒關系吧。這次部內調查他們也知道自己有錯,還不打算放過我嗎?”

“才沒有呢。你要知道,這件事情可是雙刃劍啊,半澤。”

渡真利突然壓低瞭聲音,“董事會那邊已經開始關註西大阪鋼鐵的不良債權瞭。雖然小木曾的行為過分瞭,但也有董事會成員提出疑問,質疑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要認識到,這樣一來包圍網就更嚴密瞭。債權回收的情況有進展沒有啊?”

“怎麼可能有進展!”半澤狠狠地說,“別說回收債權瞭,都是臨店檢查害的,根本沒法幹正事兒!”

“你以為這理由會有人聽嗎?”

“銀行這種地方,真是蠻不講理!”半澤一聲嘆息。

“你現在才知道啊。那我再教你一件,銀行這種地方,就是一個不講情面沒血沒淚的冷酷地方啊。你可要好好記住瞭啊。”

“就你話多,掛瞭吧。”

半澤掛瞭電話。

這小子。半澤抱著手臂哼瞭一聲,這時中西前來報告有客人來訪。

臨店檢查這件事告一段落,融資課所有人都松瞭一口氣。雖然不可能因此受什麼表彰,但不知為何竟然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來瞭,整個部門顯得幹勁十足,還真是不可思議的事兒。

* * *

一名六十歲左右的男子站在櫃臺前,僵硬地低著頭。哎呀,這是誰來著?半澤歪瞭一下頭,轉瞬想起來瞭。這頭花白的頭發和赤紅的臉龐——是竹下金屬的社長。

“前幾天麻煩您瞭,這邊請。”

半澤把竹下帶到接待室,對方立刻直入主題:“上次您說的事情我一直很在意。”——顯然說的是西大阪鋼鐵。

“後來,我特意重新算瞭一下我們公司對西大阪鋼鐵的銷售總額。”

竹下把一個大紙袋放在沙發旁邊,一邊說一邊從裡面取出一大摞文件,都是公司的會計資料,然後又取出一張手寫的清單給半澤看。

“我把跟西大阪鋼鐵之間的買賣會計憑證都帶來瞭。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弄錯瞭。能請您幫忙核對一下嗎?”

有意思瞭。半澤手頭有從來生那裡得到的三年的財務資料。每個決算期間西大阪鋼鐵和竹下金屬雙方記錄的買賣金額到底有多大的差異,這隻要簡單比較就能核對出來。

“三年前差瞭一億日元左右,兩年前也是。不過到瞭去年就達到兩億瞭。”

這麼一算,這些金額都被西大阪鋼鐵誇大計入瞭支付成本。實際上,這些錢並沒有支付給竹下的公司,而是消失不見瞭——至於錢去哪兒瞭,十有八九就是東田個人腰包裡。

“單純以這幾個決算期對照計算,就有四個億,這個金額就足以回收竹下先生您的債權瞭。而且,這樣的財務造假操作肯定不隻對您一傢做過,很可能還有別傢公司。”

“那小子一定是把這些錢都藏起來瞭。你說,藏到哪去瞭呢?”

竹下一邊說,一邊點瞭根煙,低沉的聲音帶著些兇狠。等他再抬起頭來直視半澤,目光裡充滿瞭怒火:“我饒不瞭他!”

半澤對著他這句跟煙圈一起吐出來的話點瞭點頭。按這套在進貨價上註水做假賬的方式推算,西大阪鋼鐵的往來款項上根本就不缺錢。更何況另一方面,東田又通過虛增利潤套取瞭銀行貸款。

錢本身是無罪的。但是,獲取錢的方式就不一定是無罪的瞭。比如這種通過調高進貨價格的方式從銀行騙取運營資金貸款。

也就是說,半澤收不回來的這五億壞賬,成瞭東田隱形的私有財產。

“我見過幫他理財的律師,說是不知道有什麼隱形財產。你說他是不是轉移到外國的什麼地方去瞭?”

“至少其中有一部分是這樣的。”

半澤把夏威夷房產一事告訴瞭他。

“可惡的渾蛋!”竹下咒罵著,“還是說,我活該上當受騙啊?”

“不,是騙人的人不對,社長。這還用說嗎?”

“看來你小子倒跟我挺對路。”竹下嘴上還叼著煙頭,認真打量著半澤,“我決定瞭。一定要把他的財產找出來,拿回我的錢。要不咱們一起幹吧?”

半澤笑瞭:“當然,我也正有此意呢,社長老大。”

竹下用力地握住半澤從桌子那邊伸過來的手,一邊掐滅煙頭一邊說:“就這麼定瞭!不過有個事拜托您啦——別再說一口蹩腳的關西話啦!”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