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2:逆流而上 第二章 精神的煤焦油地帶

1

近藤直弼調職的田宮電機,總部位於京橋,是機電制造領域的中堅企業。

雖說是中堅企業,但年營業額隻能勉強達到百億日元的水準。作為一傢位於市中心的公司,規模並不算大。

公司是典型的傢族企業。社長田宮基紀是第二代經營者,十年前創始人去世之後,田宮便繼承瞭公司。繼承公司之前,田宮在一傢大型電機制造企業工作,所以他並非不知民間疾苦的富二代,但與許多二代經營者一樣,田宮總是在某些方面搞不清楚狀況。

三年前,田宮開始從有業務往來的東京中央銀行接收外調人員。那時,銀行正面臨著合並後職位數銳減的困境,因此,在銀行的人事部門看來,田宮的行為就像一場及時雨,正好解瞭燃眉之急。至今為止,已經有大約三名銀行職員被調往田宮機電,但他們都待不長久。

原因自然是各種各樣的,但最大的原因或許是田宮疏離的態度。即使那些外調人員即將成為公司一員,田宮卻還是像有意制造距離一般,稱他們為“銀行的人”。基於田宮的態度,下屬們也依樣畫葫蘆,與外調人員保持距離。

去年十月,近藤以檔案留存在銀行的形式從關西系統部外調到田宮電機。那時,近藤剛剛交付瞭購房訂金,計劃買下一套獨棟住宅,從此在大阪定居。但突如其來的調職令打亂瞭所有計劃,購房訂金打瞭水漂,他也和傢人一起搬到瞭銀行提供的房齡三十年的員工宿舍。

“到頭來,真不知道當初交購房訂金是為瞭什麼呀。”

妻子的這句話一直卡在近藤的心中,讓他感到十分憋悶。

那時,近藤一傢即將離開居住瞭兩年已經產生感情的大阪員工宿舍。兩個孩子站在客廳的窗戶前,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小小的院子。“雖然在這裡住的時間不長,但過得很開心呢。你們倆也經常在這個院子裡玩耍,再多看幾眼吧,千萬不要忘瞭它。”孩子們聽完由紀子的話,天真地點瞭點頭。近藤隻覺得這幅景象無比殘酷。

剛剛聽到外調的消息時,近藤曾考慮一個人去東京就職。但由紀子對他說,還是全傢一起去吧。

“我已經受夠瞭兩地分居的日子。”由紀子說道。

近藤從未和傢人兩地分居過。除瞭住院的那段日子。那時,被禁錮在精神的黑夜裡的近藤,對由紀子而言,或許是非常遙遠吧。

近藤很感激傢人陪自己搬到東京,但一想到他們為此承受的痛苦,近藤的內心就變得更加沉重。除此之外,還有那種耳熟的、心靈被摩擦的聲音,也日夜折磨著他。

那個時候,慌亂地堵上心靈耳朵的近藤或許曾這樣勸解自己——

沒關系,我已經不是銀行職員瞭。我會在小公司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切都過去瞭。

最近,近藤偶爾會想起自己剛被產業中央銀行錄用時,某位前輩說過的話——

“你們從此一生無憂瞭。”

這句話背後的依據,是舊大藏省采取的護送船隊方式,是銀行永不倒閉的神話。然而,如磐石般堅不可摧的舊金融時代的象征,被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破壞,當時風頭正勁的十三傢都市銀行,經歷瞭多輪合並重組,最終,收縮成瞭僅有的三傢大型商業銀行。

一生無憂是什麼意思呢?

離開銀行的辦公大廈後,近藤往公司的方向走去,公司位於京橋一棟多租戶大廈的三層。返回的途中,近藤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是鐵飯碗的意思嗎?

從某種意義上講,近藤確實擁有瞭一隻鐵飯碗。即使患病,銀行還是會以某種形式給予他工作崗位。

但是,入行最初懷揣的夢想與希望,還有自尊心,都作為生存的代價被丟棄在瞭角落。

而現在,近藤拋棄人生最重要的東西換來的“鐵飯碗”,也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目前,近藤的檔案保留在銀行,也就是“有附加條件”的調職。

但這個“附加條件”在兩年後也將不復存在。那時,近藤的檔案將正式從銀行轉入田宮電機。

待在田宮電機這種小公司,一旦舊病復發,工作還能保住嗎?田宮對此並未做出任何保證。田宮總是對出身銀行的近藤的言行報以冷笑。

近藤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對象,他的父母和由紀子的父母都是普通的上班族,老人們的退休金隻能勉強維持自己的生活。近藤一傢仿佛坐在一艘搖搖欲墜的橡皮艇上,夫婦倆抱著幼小的孩子,四周是一片與世隔絕的孤海。除此之外,橡皮艇上還有一個補過的洞,隨時可能再次破裂。

滲出的煤焦油又在腦中前進瞭一毫米。

“近藤部長,事情辦得怎麼樣瞭?”

田宮看見回到公司的近藤,連忙伸出右手招呼他過來。

“暫時先提交瞭古裡經理要的資料,但對方沒有給明確的答復。”

“什麼?”田宮語氣誇張地喊道,顯得極度震驚。

田宮的辦公桌位於整個辦公層的盡頭,近藤就站在辦公桌前。田宮的身子往椅背一靠,驚訝地問:“那怎麼辦?”

“我會繼續交涉的,請您再耐心地等一等。”

“我說,什麼叫耐心地等一等?提出申請是上個月的事瞭吧,現在都過去差不多三個禮拜瞭,銀行連個準信都不給不是太奇怪瞭嗎?你不是銀行職員嗎?你來告訴我,為什麼不給批啊!”

銀行職員。田宮絕不會稱近藤為公司的一分子。

“這我也不清楚,畢竟是支行自己的判斷,其中的隱情我怎麼會知道呢。”

“你這根頂門棍也太不稱職瞭吧。”田宮憤怒地說道。

什麼叫頂門棍啊——雖然很想這樣反駁,但近藤還是保持著沉默。

按照田宮的說法,貸款批不下來似乎都是近藤的責任。可實際上,公司本身就存在經營問題。雖然很想指出這一點,可畢竟人在屋簷下,一想到今後還得在這傢公司長久地待下去,近藤就怎麼也開不瞭口。

“合並以前貸款會很容易批下來。也就五年前吧,銀行一個勁兒地給我們送錢呢。當時的東京第一銀行的支行長可是個好人,就是現在的大和田常務,你應該認識吧。”

近藤與大和田並沒有直接的交集,隻是聽說他是個極有才幹的人。

“所以,到底卡在什麼地方瞭?”

田宮坐直身子,雙手手指交疊放在辦公桌上,瞥瞭一眼近藤。

“因為沒有制作事業計劃書,所以古裡經理認為公司缺乏計劃性。不過事業計劃書是不是非要按照他的要求寫得那麼詳細,還有待考慮。”

田宮時常在外吹噓公司不需要所謂的事業計劃書,所有的計劃全在他腦子裡。

從父輩手中接過公司經營權時,田宮還無法從長年供職於大企業的優越感中脫離出來。他打心眼裡覺得經營這種規模的小公司,不過是小菜一碟。因此,也經常在酒席間發表類似的高談闊論。

“什麼?計劃書?”不出所料,田宮表現得十分厭煩,“近藤部長,你該不會想著都被你說中瞭吧。”

近藤一有機會就勸說田宮,即便古裡沒有提出要求,也應該制作事業計劃書。可田宮根本不為所動,甚至對這種勸說頗為反感。如果看過他激烈反對的模樣,那麼誰也不會覺得交不出事業計劃書是近藤的錯。

“我現在能夠理解莫紮特的心情瞭。”田宮再次靠在椅背上,冷不防地說道,“不是有部叫《莫紮特傳》的電影嗎?當時,面對前來催促約好的歌劇樂譜的史肯尼德,莫紮特是這樣說的,‘別擔心,早就寫好瞭,曲子都在這兒呢。’”

田宮用食指敲瞭敲自己太陽穴的位置,浮誇地笑瞭。或許他認為自己是經營天才吧。

“這都是一回事兒,這種規模的公司怎麼樣都能搞定。”

就是因為搞不定才出現瞭資金運轉上的困難,但田宮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總而言之,把你調到這裡就是希望在資金周轉方面有所幫助。所以,拜托你爭點氣。還是說,舊S的人果然難當大任?”

舊S、舊T這種“行內用語”,一定也是古裡之流傳播的。

“我覺得跟那個沒什麼關系。”

“既然如此,”田宮突然用可怕的表情瞪著近藤,“請你多去銀行活動活動,盡快搞定貸款。你可以找老熟人背後疏通一下嘛。法子多得很,我拜托你多動動腦子,行不行?!”

“對不起。”

我到底在為瞭什麼道歉啊?

突然間,近藤發覺看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他歪著頭,對自己的處境表現得十分困惑。他的腦中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他逆光站立著,煤焦油組成的黑暗正在他的背後蠢蠢欲動。

* * *

“部長,這樣我很為難呀。”

近藤回到自己的座位後,耳邊響起瞭下屬野田英幸抱怨的聲音。總務課長野田在公司工作瞭近二十年,從田宮父輩那一代開始到現在,一手包攬瞭田宮電機所有的會計事務。

近藤註意到老員工嫌惡的眼神,於是再一次感受到內心某個角落正在遭受侵蝕。近藤的頭銜與前一位調任者一樣,是總務部長。雖說是部長,可部下隻有以野田為首的四個人。

“資金籌措得怎麼樣瞭?來得及嗎?”

近藤覺得自己必須回答點什麼,話到嘴邊卻變成瞭一聲嘆息。

“銀行正在審核資料,再等一等吧。”

“我可不管這些!”

輕輕敲打著辦公桌的野田突然大聲說道。野田雖然是下屬,卻比近藤年長十五歲。這番訓斥反倒讓人弄不清誰是上司誰是下屬瞭。“我是在問結論,結論知道嗎!這個月月底必須籌到錢,來不及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你不說我也明白啊——近藤很想這樣回敬他,卻開不瞭口。

因為現狀是,隻要近藤還在總務部長這個位子上,就必須和野田通力合作。

如果因為不恰當的反駁得罪瞭野田,那麼今後的工作極有可能開展不下去。與其變成那樣,不如讓野田責備幾句。

然而,野田的態度甚至讓人感受到瞭他內心的憎恨,原因不難理解。

野田兢兢業業地工作瞭二十年,卻隻是個課長。好不容易熬到前任部長退休,滿心期待自己能夠升職,此時,銀行的外調人員卻從天而降。即便如此,他也巧妙地擊敗瞭一任又一任空降部長,這次終於輪到近藤。

野田明白,公司之所以接收外調人員,是因為東京中央銀行施加的壓力。但他的內心並不會輕易地諒解這一切。“憑什麼”這個念頭或許已經在他心中生根發芽。

不僅如此,還有別的原因導致瞭野田對近藤的反感。

野田討厭銀行。

長年與銀行打交道的過程中,野田經常被銀行職員訓斥。因此,“太過分瞭,銀行那幫渾蛋”成瞭野田在酒桌上一定會掛在嘴邊的話。

他最討厭的銀行職員,如今卻成瞭他的上司,職位在他之上,怎麼能讓人不惱火呢?

無論去哪傢公司,都會遇到“合不來”的人。

這點道理,近藤明白,也做好瞭充分的心理準備。

但野田讓他無可奈何。對近藤的敵意暫且不論,野田對本職工作強烈的“領地意識”已經嚴重地妨礙瞭近藤的工作。

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

野田外出時,近藤使用瞭會計的電腦制作試算表 ,事後得知此事的野田竟然大發雷霆。

野田認為為瞭保證會計處理的正確性和機密性,即便是部長也不能輕易染指他的工作。他不分青紅皂白地駁回瞭近藤的請求,田宮對此采取瞭默認的態度。

如此一來,真正為難的是近藤。

因為不管怎樣,銀行要求的事業計劃書和現金流量表 ——制作以上資料的素材全都掌握在野田手中。就連生成一張小小的試算表,都必須拜托野田。

我隻是個掛名部長,近藤想,是個隻配擁有辦公桌和頭銜的大型擺設。

近藤曾經憧憬,在小公司工作也許能更加自由地施展才華。擺在眼前的現實卻截然相反。

期待落空,格格不入,精神的齒輪再次開始嘎吱作響,一點一點把近藤逼向自我迷失的深淵。

想要逃離,卻沒有退路。冷汗突然從全身各處毛孔冒瞭出來,近藤感到呼吸困難,伸手松瞭松領帶。

然而,沒有一個下屬察覺到近藤的異樣。

手上拿著待處理盒 中的文件,近藤的視線卻怎麼也無法聚焦在上面。

2

“你回來啦,沒事吧?”

特意到玄關迎接丈夫的由紀子,似乎一眼看出瞭近藤的異常。

看見由紀子擔憂的表情,近藤才意識到自己的臉色有多麼難看。

房子是戶田公園站附近的員工宿舍,磚木結構的獨棟小樓。房租雖然便宜,但廚房、衛浴設施老化得厲害,使用起來多有不便。

“工作,很辛苦嗎?”由紀子皺著眉頭問道。

“嗯,還好吧。”

“真的沒事嗎?”由紀子再次問道。

“不用這麼擔心。”

雖然叫妻子不要擔心,但近藤明白這根本不可能做到。他把外套脫掉,掛在玄關旁的室內衣架上,然後重重地嘆瞭一口氣。

我現在隻剩下唉聲嘆氣瞭啊。近藤突然意識到這一點,雖然並不好笑,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笑出瞭聲。

還笑得出來,說明沒什麼大問題。近藤這樣想著,又忍不住笑瞭。

自導自演的悲喜劇的主角。近藤小劇場還在繼續表演啊。哎呀哎呀——

從客觀的角度審視自己,是近藤這幾年學會的情緒控制方法中的一種。

用第三人稱視角思考問題。

而並非第一人稱。

不要把自己當作故事的主角,要把自己看成驅動主角行動的作傢和編劇,站在作傢和編劇的立場上反思一切。

近藤並沒有看過幾本小說,但他認為自己也能寫出好的故事,畢竟誰沒有在人生的舞臺上粉墨登場過呢。

以這種方式思考著,近藤精神的某處產生瞭一塊用以逃避現實的空間,雖然隻有小小的一塊。

煤焦油還在不斷滲出,但沒有覆蓋整個精神世界。

“再堅持一下吧。”近藤摘掉領帶,一邊解開沾滿汗漬的白襯衫的紐扣,一邊小聲給自己打氣。

雖然很微弱,但他隱約找到瞭堅持下去的力量。由紀子向廚房走去,看見近藤疲憊的樣子,問道:“要不要喝啤酒?”

然而,近藤正在猶豫今晚是否服用一些抗抑鬱藥物,一時間無法回答。

“啊,喝吧。”

由紀子加熱卷心菜肉卷時,近藤喝下瞭三百五十毫升的罐裝啤酒。酒精穿過喉嚨的感覺很舒服,但期待中的醉意遲遲沒有到來。頭腦奇怪地清醒著,當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電影片段一樣在近藤腦中閃現,每一段都是淒涼的白日夢。

沒有食欲,飯菜嚼在嘴裡寡淡無味。近藤勉強吃瞭幾口,雖然覺得對不起由紀子,但還是小聲說道:“我吃飽瞭。”

“有點事想和你商量。”

由紀子一本正經地說出這句話時,近藤剛剛呷瞭一口沖好的熱茶。

“洋弼說他想去上課外補習班。”

近藤把茶杯放在餐墊上,看著妻子。

“課外補習班?”

“是專門針對升學考試的補習班。”

“是嗎?”

近藤的聲音裡充滿瞭對兒子的欽佩。此時,他終於意識到由紀子話中的“商量”是什麼意思。

“高雄君今年開始去四谷大塚補習瞭,真子去的是沙皮克斯,智久君是早稻田研究會。”

那些都是補習班的名字。“他們都非常積極。我是覺得初中念個公立中學也無所謂,但是孩子說想多學一點,讓我們送他去補習班呢。”

“這樣啊。”近藤的聲音依然滿是佩服,“學費很貴吧”這句到瞭嘴邊的話,生生被他咽瞭下去。

“既然本人說瞭想要學習,那就讓他去吧。”近藤答道。

近藤還在銀行工作時,經常聽到周圍的人討論升學補習班的話題。因此,他也大概清楚需要多少費用。

補習班費用不菲,但父母怎麼也不能因為經濟問題對孩子說“不許去”。不論經濟方面多麼窘迫,父母也應該想方設法讓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近藤是這樣想的。

“真的可以嗎,老公?”由紀子擔憂地問道。

“說瞭沒問題瞭。”近藤很想愉快地回應妻子,語氣中卻混雜瞭輕微的焦躁。

“總會有辦法的。”

聽瞭近藤緩和氣氛的話,由紀子顯得十分不安。

雖然近藤答應瞭請求,但這相當於在他的肩上又增添瞭一副重擔。

然而,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無論怎麼想,都很難找出反對洋弼去補習班的理由,畢竟他想要好好學習。隻有一個理由除外,那就是近藤的病。但是,如果把這個當作理由,或許會因此失去某些重要的東西。

人生就是如此嘛,近藤想。

總會遇到困難的,隻要闖過這些難關,就一定能看見美好的未來。

這話真雞湯啊。像某個電視廣告的宣傳曲,或者,像某部老套的青春電視連續劇的主題歌?

我現在需要的,是勇氣和希望。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我去泡澡瞭。”

近藤強行打斷瞭自己的思緒。

3

“近藤那傢夥,最近好像過得不太好。”

渡真利說完,一口氣把剛剛端上桌的大杯啤酒喝下瞭三分之一。

時間已經過瞭晚上十點,窗外下著蒙蒙細雨。半澤坐在神宮前常去的烤雞肉串店的吧臺前,等著渡真利說出“不太好”的理由。

渡真利說,今天上午近藤打來電話,找他商量貸款的事。這已經是第二次瞭。

“你看過京橋支行的申請記錄瞭嗎?”半澤問。

隻要登錄銀行內部的電腦系統,就可以查到哪傢支行提交瞭什麼樣的融資申請。

“當然,他們根本沒有在系統上登記過。”

“沒有登記?”半澤驚訝極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有在系統上登記,意味著支行甚至沒有著手準備申請。

“我也想知道啊。京橋支行好歹是我負責的,所以打電話問瞭一下。田宮電機的客戶經理倒是接電話瞭,但那傢夥居然若無其事地瞎扯,說申請書現在寫不瞭,首先資料就不過關,業績預測做得一塌糊塗,還說什麼田宮電機的業績太糟糕。”渡真利陰沉著臉說道。

“再怎麼說也是有能力接收銀行外調人員的公司,應該不至於。客戶經理是誰?”

“一個叫古裡的課長代理。”

半澤抬起頭看著渡真利。

“這位仁兄曾經負責過伊勢島飯店。”

渡真利眉頭緊鎖。

“我不相信近藤做的資料有那麼差勁。隻要古裡提交瞭申請,上面一定會批準。實際上我也催瞭古裡,讓他趕快申請。結果那傢夥居然讓我別多管閑事,真是豈有此理。”

渡真利憤怒地把烤雞肉串的竹簽丟進簽筒,“正因為有那種人在,大傢才會說舊T的傢夥都是渾蛋。”

“別說這些沒用的,渡真利。”

面對半澤的責備,渡真利說道:“有什麼關系,反正我也隻在你面前這麼說。”隨後,他把玻璃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今天的渡真利或許因為過度勞累,醉得比以往都要快。

“權力鬥爭什麼的根本輪不到我們小嘍囉插一腳,隻能在這種地方借酒消愁罷瞭。”

渡真利下瞭結論,醉眼蒙矓地看著半澤,“話說,那個惹出麻煩的伊勢島怎麼樣瞭,應付審查沒問題吧?”

“老實說,現在還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半澤也因為對方是渡真利,所以如實地回答瞭。

“業績預測呢?”

“現在連資料都沒給齊全呢。”

“那就麻煩瞭。”渡真利說。

“不管有什麼理由,審查的結果決定一切。”

“現在這個階段,先收集信息吧。”半澤說。

“然後,在那些信息的基礎上,摸索出解決問題的辦法。隻能這麼做瞭。”

“喂,現在可沒時間讓你慢慢摸索瞭。這次的金融廳審查,外界都說是黑崎與東京中央銀行的對決。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應該是黑崎與半澤的對決。那傢夥可是很難對付的,你得當心。”

半澤一聲不吭地拿起裝著燒酒的玻璃杯,作為無聲的回應。

4

星期六下午過六點,近藤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把文件鋪在桌面上。

前一周,近藤主要忙於跟銀行的融資交涉。因為京橋支行的客戶經理古裡要求近藤把中期事業計劃做出來,以備日後不時之需。

並非近藤自視甚高,但田宮電機確實隻是傢前途未卜的中小企業。

在田宮不配合的情況下,做出有證可查的數據報告是非常困難的事。

六月的最後一天——這是近藤向古裡提出的希望貸款入賬的日子。但古裡不顧近藤焦慮的心情,毫不留情地提出瞭一個方案。

“讓我們把定期存款取出來用?”

果不其然,田宮聽到這個方案後勃然大怒。

近藤現在的處境沒有那麼樂觀,並不是隻要忍耐一段時間就會有所改善。對近藤而言,他在公司裡的風評已經慘不忍睹,再這樣下去,或許會和之前的外調人員一樣——“重返”銀行。

“那樣或許更好。”

這是由紀子的意見,與其勉強待在現在的公司,不如讓銀行幫忙尋找其他工作單位。

“這樣一來,或許能遇到更好的公司呢。”

會這樣嗎?

暫時回到銀行,然後再次被外調,就一定能順利地遇到好公司嗎?如果下一個公司也和田宮電機一樣,又該怎麼辦?再次返回銀行嗎?

工作不是兒戲,近藤想。

首先,如果在這種情況下被冠上不公正的評價,最後被開除,那麼放棄購房訂金搬到東京的做法就失去瞭價值。近藤不想讓妻兒的犧牲變得沒有意義。

過去忍耐的八個月中,近藤覺得最苦惱的是公司內部的溝通問題。

得不到社長田宮的認可也無可奈何,畢竟近藤沒有為公司做出多麼瞭不起的成績。問題與其說在田宮,不如說在野田。

在制作一份資料也得經過野田同意的情況下,近藤原本具備的能力、專業知識根本得不到充分發揮。

平日裡,野田總是把檔案櫃鎖得嚴嚴實實。在銀行,結束完一天的工作之後,鎖上辦公桌抽屜和檔案櫃是常識,但普通公司很少這樣做。公司內部也有人調侃,說這是“鐵幕”一樣嚴格的信息管理手段。

“找什麼都得費好大力氣。”

近藤小聲嘟囔著,打開瞭眼前的檔案櫃。他早在野田不知情的狀況下拿到瞭備用鑰匙。

他抽出前年的會計資料,查找自己需要的數據。

然而,近藤突然停下瞭抄寫數字的手。

有什麼地方,很奇怪。

這是在銀行這一職場長期審閱企業財務報告產生的直覺,這份資料和之前看到的,感覺很不一樣。

近藤再次站在檔案櫃前。分類賬簿 被排成瞭一排,他凝視著賬簿書脊上的標簽。

這時,他發現瞭另一本貼著同樣年度、同樣信息標簽的賬簿。

是復印件嗎?不對——他翻開後發現數字是不一樣的。

晚上八點過後,近藤抱著找到的賬簿離開辦公室。回傢的路上,他先坐瞭地鐵,然後換乘JR 。

一邊站在埼京線 上左右搖晃,一邊俯視著荒川 漆黑的河面。

此時此刻,他的腦中並沒有工作結束後的充實感,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野田之所以將自己的工作領域視為不可侵犯的聖域,或許是因為其中隱藏瞭某些不想讓近藤知道的秘密。

近藤的腦海中浮現出野田的樣子。每天早上,他都像稅務師或律師一樣提著沉甸甸的公文包來公司上班。

“怎麼瞭,臉色這麼可怕?”

端著麥茶過來的由紀子有些擔心,偷偷觀察近藤的表情。

“出瞭點問題。”

聽完這句話,妻子的表情變得陰鬱起來。

“你沒有勉強自己吧,老公?”

“不用擔心。”近藤回答道。

侵蝕著自己精神世界的煤焦油,似乎正在一點一點地向後退卻。

他隻是有一種感覺,一直以來充滿艱辛的職場環境和一味忍讓的人際關系,或許即將迎來新的轉機。

田宮電機裡一定隱藏瞭什麼秘密,並且這個秘密決不能讓銀行出身的近藤知曉。

所以,野田才會采取那樣的態度。

這個剛剛發現的事實,點燃瞭近藤熄滅已久的好勝心的火苗。

他瀏覽著兩年前的賬簿,甚至忘記瞭時間的流逝。

5

“怎麼回事啊,近藤部長?貸款失敗後公司已經拿出定期存款周轉瞭,為什麼還需要準備這種東西呢?”

星期一,田宮瞥瞭一眼近藤重新做好的中期計劃,面色不悅地抗議道。

“銀行說今後或許用得上,讓我們提前準備好。”

“我是不清楚銀行說瞭些什麼,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一味地順從銀行。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公司的自我主張?你應該在他們面前強硬些。”

“我認為即使銀行沒有要求,也應該制作中期計劃。”

回應近藤的是田宮的嘆息聲。

“到底該怎麼說你才會明白呢?”

這話應該由我來說,近藤想。但他沒有反駁。他沉默著,忍耐著,繼續站在社長的辦公桌前。他知道背後的野田一定正向他投來冰冷的目光,但他不在乎。

心靈的某處,漆黑的煤焦油開始蠢蠢欲動。但這次它們隻起瞭個頭,之後便消退瞭。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瞭,近藤對自己說。

“總之,不如以此為基礎,動員全公司制訂一份正式的中期計劃怎麼樣?”

“凈做些沒用的事。”二代社長靠在椅背上,揚揚自得地嘆瞭口氣,“計劃這玩意兒,隻要經營者心中有數不就夠瞭嗎?當然,也有些平庸的經營者認為,隻要做好瞭計劃就萬事大吉。但那是不對的。計劃說到底隻是計劃,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內容,明白瞭嗎?”

計劃說到底隻是計劃——帶著這種想法,公司經營不可能順利。隻有想著千方百計地按照計劃,或者超出計劃完成指標,才能產生方向性。

“計劃不是形式,社長。是未來的設計圖。”

“所以工匠難道不是我嗎?”田宮不由得發笑,“隻要我心裡清楚就沒有問題。我不是說過嘛,那些東西都裝在這兒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指瞭指自己的腦袋。

近藤想仰天長嘆。

田宮腦袋裡所謂的設計圖,完全是胡說八道。近藤經過這兩天的調查已經認清瞭這一事實。

星期六發現賬簿之後,他又在第二天偷偷來到公司,再次掀開瞭“鐵幕”。

這次總共找到五本暗賬 。五年的暗賬中隱藏著田宮電機不為人知的真相,這個真相與每年盈利不多但總能勉強達到黑字 的表面決算截然不同。

近藤一言不發,俯視著還在指著自己的腦袋扮演天才的田宮。

這個男人不但欺騙瞭銀行,還想欺騙出身銀行的近藤。此刻,他的臉上蔓延著一種不懷好意的冷笑,飽含對近藤的蔑視。

明賬和暗賬,在比對兩本賬簿不同點的過程中,各式各樣的信息與情緒向近藤湧來。有些事弄明白瞭,有些還不明白。但不論明不明白,它們都迫使近藤想起瞭一樣忘卻已久的東西——身為銀行職員的驕傲和憤怒。

“事到如今,還搞什麼中期計劃!”野田厭惡地對近藤說道。

此時,近藤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在此之前他得到瞭社長的口頭承諾,說暫時考慮一下。

“你不覺得一直沒有中期計劃才是不正常的嗎?野田課長。”

“隨隨便便寫幾個數字,然後做成一覽表,那種東西能叫計劃嗎?”

“當然不能。”

近藤答道:“但這種話,隻有從沒正經做過計劃的人才說得出口。我們公司別說中期計劃瞭,連年度計劃都做得一塌糊塗,所以也難怪你會這麼說。”

野田偷偷看瞭一眼近藤。

他察覺到近藤身上有一種跟以往不同的氣質——心無掛礙。此時的近藤感到束縛心靈的枷鎖被卸瞭下來,用一句話概括——

如釋重負。

“野田課長,我有事想問你。”

野田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聽見瞭故意不理會,他繼續對著電腦敲打鍵盤。

“野田課長。”近藤嘗試再一次呼叫野田,這次語氣強硬瞭許多。

“又怎麼瞭?”野田粗魯地回應道。

“能問你幾個問題嗎?有關決算的事。”

野田像是故意要近藤聽到一般,響亮地咂瞭下嘴。然後,像被老師叫起來的不良中學生一樣,慢吞吞地站瞭起來。

“去年決算報告 上的數據,不奇怪嗎?”

“奇怪?”野田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挑釁地問道,“哪裡奇怪?”

“比如說,這裡——”

近藤把決算報告遞到野田面前,用圓珠筆指著其中一塊數字,庫存 。

“和我們的存貨盤點表 對不上,這個數據是怎麼回事?”

“存貨盤點表?”

野田的眼中突然浮現出戒備的情緒。

“是的,存貨盤點表。”

近藤窺探著野田的眼神,心中的猜疑越來越強烈。

“我不記得給過部長那種東西。”

“是我自己確認的。”

近藤凝視著野田眼中泛起的怒意和疑惑。如果是以前的近藤,或許會驚慌失措,不知該做些什麼來緩和氣氛。但是現在——

近藤沒有絲毫顧慮和猶豫,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下屬惱羞成怒。

“你在哪裡看到的?”

“這不重要。”

近藤故意沒有正面回答。

“你能不能不要擅自行動?”

“擅自行動?”近藤說道。

“一直以來我都想問,身為部長,我為什麼不可以看資料?如果你有合理的解釋,我倒想聽一聽。”

“在那之前,請容許我問一個問題。部長大人,您對會計做賬瞭解多少?我可聽說銀行不會教這種東西。”

“那又怎麼樣?”近藤滿不在乎地反問。

“怎麼樣——”野田氣得七竅生煙,“不怎麼樣,如果門外漢碰過的話,資料有可能被弄亂,甚至丟失!所以我拜托你不要再給人添麻煩瞭!”

野田怒吼道,那氣勢仿佛要把一整張辦公桌掀翻。同在一個辦公層的員工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近藤與野田的交鋒。辦公層最裡面,坐在社長辦公桌前的田宮,也忍不住把目光移向他們。

“很不巧,我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門外漢,你的擔心是多餘的。現在,能不能回答一下我的問題,野田課長,為什麼數據對不上?”

就在兩人對峙的當口,田宮突然喊道:“近藤部長,你過來一下!”野田的嘴角浮現出得意的微笑。近藤轉過頭,發現田宮正在向他招手。

“你這麼做我很為難啊。”

田宮斜靠在椅背上,整個身體的重量似乎都靠椅背支撐著,他從下往上看著近藤。

“怎麼讓您為難瞭?”

“我說過,會計工作已經交給野田君瞭。請身為總務部長的你不要再做超出權限的事。”

“會計也從屬總務部,怎麼能說是超出權限呢?社長。”

“那隻是組織架構上的權宜之策。”

田宮說出瞭令人費解的話。

“權宜之策?”

“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野田。總之,請你不要再插手會計事務瞭。聽懂瞭嗎?”

田宮用犀利的眼神看著近藤。

“那麼,可以請您把這話原樣跟銀行說一遍嗎?”

“你什麼意思?”

田宮不禁怒上心頭。

“請您向銀行說明,您不想讓我插手會計事務。調來這裡之前,銀行說過這是包含會計事務在內的總務部長職位,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

“那是銀行和你的問題吧,近藤部長。你跟我抱怨也沒用啊。我希望你做的,從頭到尾都隻是籌措資金而已,可是你連這件事也做不好。不過幸好還在試用期內,對吧,近藤部長。”

田宮使出瞭撒手鐧。他的潛臺詞是,隻要他願意,他可以讓近藤打道回府。

“因為銀行拜托我接收外調員工,我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現在你既然這麼說的話,隻有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小公司吧。我也不想公司再被銀行的人攪得雞犬不寧。”

銀行的人嗎?

“如果您認為指出決算上的可疑之處等同於把公司攪得雞犬不寧,那您繼續這麼認為好瞭。但是,公司是不會因此變好的。”

“別說得你好像什麼都懂似的。公司經營這方面,還輪不到你來教育我。”

這是近藤第一次正面頂撞田宮。

平日裡的近藤小心翼翼,不,甚至是卑躬屈膝。無論對方譏諷也好,提出蠻橫無理的要求也好,近藤總是默默承受,以息事寧人的態度處理一切。

他對所有事情態度曖昧,不敢輕易下決定。害怕被公司拋棄的心情使他陷入被動,奪走瞭他身上原有的積極性。

不,近藤陷入被動,或許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瞭。

那時,他背負著所有人的期待調往秋葉原的新支行,為完成上級下達的指標疲於奔命,終日承受著支行長的謾罵侮辱。從那個時候開始,近藤的人生已經陷入瞭被動。

意氣風發的二十歲,畏縮不前的三十歲,垂頭喪氣的四十歲。

然而,在這個周末,近藤改變瞭。

面對把自己稱為“銀行的人”的田宮,近藤一直感到委屈:為什麼不把我當作公司職員看待,我明明那麼想成為公司的一員。

但現在,近藤醒悟瞭。他察覺到自己依然是一名銀行職員,確切地說是“骨子裡的銀行職員”。如果不能理解自己精神層面上的這一特質,並基於這種理解成為一名被人認可的公司職員,那麼近藤無論去到哪裡都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處。

狂妄自大地表示經營計劃書裝在腦子裡的田宮看不起自己,處處和自己作對的下屬野田,就算一直忍讓也得不到他們的認可。既然如此,索性盡情地說自己想說的話,把真實的自我徹底地展現出來,就算依舊不被認可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這樣想著,近藤陰暗負面的精神世界裡,不知從什麼地方照進來一束光。對近藤而言,垂頭喪氣的四十歲,一下子變成瞭昂首挺胸的四十歲。

“那麼,請允許我問一個問題,去年的赤字到底有多少?”近藤問道。

田宮目不轉睛地盯著近藤的臉,假裝聽不懂他的話。

“去年的赤字?你在說什麼,去年不是黑字嗎?”

“那麼,去年年終決算時公司的庫存有多少?社長,麻煩您告訴我。”

田宮沉默不語,代替他回答的是近藤。

“兩億四千萬日元,庫存水平是五年前的一點五倍。在營業額沒有明顯增長的前提下,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野田課長——”

近藤知道野田一定在背後斂聲屏息地關註他與田宮的對話,於是高聲喊道。

“把去年的存貨盤點表拿過來。”

遠處的辦公桌,野田用極度不快的表情看著近藤。他慢慢地起身,打開背後的檔案櫃。他的動作極其緩慢,臉上的表情顯示出對近藤無聲的反抗。

“快點拿過來,野田!”

近藤發出瞭一聲怒吼,全公司人的視線齊刷刷地轉向他。

野田像被雷電擊中一樣挺直瞭脊背,瞪大瞭眼睛。他隨即從檔案櫃裡抓出一本文件,伴隨著一陣猛烈的腳步聲,站在瞭近藤的斜後方。他的臉龐因為屈辱漲得通紅。

“給我。”

近藤說著打開瞭那本盤點表。

“有什麼問題嗎?”

田宮繃緊瞭因憤怒而變得蒼白的臉。

近藤打開的那本盤點表上,兩億四千萬日元的在庫金額赫然在案。

也就是說,這是用來與決算報告上的數據相互證偽的虛假資料。

“這是誰做的?”

“誰做的?”

野田沒好氣地說道:“肯定是我啊,除瞭我還有誰做這種東西?”

“是社長命令你做的嗎?”

野田快速地瞥瞭一眼田宮,“算不上什麼命令吧,決算報告不是必須要做的嗎?”

“社長,您認可上面的數字嗎?”

田宮抱著胳膊,冷漠地看著近藤。

“你這不是廢話嗎!你到底——”

“您能不能跟我說實話?”

近藤的這句話讓田宮心中一驚,他眼都不眨地註視著近藤,仿佛想把他整個人看穿。

近藤轉頭盯著野田。

“存貨盤點表還有一份吧,拿出來!”

五十五歲的野田,發際線嚴重後退的額頭開始泛紅,他還在努力地虛張聲勢。

“你,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是嗎?那算瞭。”

近藤掉轉腳步,往野田辦公桌的方向走去。是檔案櫃!回過神來的野田立刻追瞭上去。他搶在近藤前面,叉開雙腿擋住瞭檔案櫃的櫃門。

身後的田宮也追瞭上來。

“近藤部長,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請您閉嘴!”

近藤對著田宮大喝一聲,用盡全力推開瞭站在檔案櫃前的野田。總務課長屁股著地摔在地板上。與此同時,檔案櫃的大門毫不設防地敞開著。

形勢已完全在近藤的掌控之中。

轉眼間,他抽出一本綠色的文件夾,用盡全力砸在野田的辦公桌上。

他打開那份文件,把上面的數字指給田宮看,在庫。

兩億日元——

“到底哪個才是對的,野田!”

多出的四千萬日元,按照公司損益的記賬規則將被計算成收益。去年,田宮機電雖然黑字但卻接近收支平衡,如果去掉捏造的這部分庫存,實際上應該存在四千萬日元的赤字。

野田的眼中失去瞭光芒。

他轉過頭,看著面色蒼白、滿臉錯愕的田宮。

“您知道的吧,社長。”

“那是因為,那個——”

田宮開始慌亂起來,他拼命地思考著借口。當初從容不迫地說能夠理解莫紮特心情的模樣已經蕩然無存。現在站在那裡的,隻是一個做假賬被人揭穿,除瞭驚慌失措什麼都做不瞭的愚蠢男人。

“怎麼瞭,我在問您知不知道這件事呢!”

田宮不禁後退一步。

“這,這個再怎麼說也隻是內部資料,對吧,近藤部長——”

“那麼,這又是什麼呢?”

近藤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從最底層的抽屜裡取出一樣東西。已經站起來的野田“啊”地叫瞭一聲,表情凝固在臉上。田宮徹底驚掉瞭下巴。

事到如今,已經不再需要說明瞭。

因為,這是怎麼狡辯都狡辯不瞭的鐵證。

近藤把暗賬依次擺在辦公桌上,然後不緊不慢地坐回座位。他抱著胳膊,靜靜地看著田宮和野田兩個人。

營業總額八十億日元,員工人數三百名,營業歷史四十年。這樣的公司,居然落魄到必須偽造區區幾千萬日元的利潤。

田宮努力維持強勢的形象,在外調人員近藤面前裝腔作勢,自詡為天才莫紮特。但實際上,田宮電機的本質,是一艘如果得不到銀行融資就隨時可能沉底的泥船。

對田宮而言,接收銀行外調人員無疑是把雙刃劍。

一方面有助於和銀行建立親密的關系。但另一方面,也增加瞭假賬被發現的風險。

田宮雖然給予近藤等人總務部長的頭銜,卻絕不會將會計做賬的工作托付給他們——不對,正因如此才不會托付給他們。

田宮把外調人員稱為“銀行的人”,主觀上並不承認他們是公司的一分子。因此對田宮而言,假賬的秘密絕不能被他們知曉。“鐵幕”就是田宮和野田為此修築的防護壁。

但現在,近藤將帷幕後的秘密暴露在瞭光天化日之下。

田宮的眼神變得空洞,手臂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野田已凝固成一座混凝土雕像,仿佛是從蒙克 的《吶喊》中跳出來的人物。

“你,你會向銀行——告發嗎?”

時間不知道過去瞭多久,田宮的嘴裡終於發出聲音。那聲音微弱、纖細、時斷時續,仿佛還來不及到達近藤的鼓膜,就墜落在地板上。

田宮的眼中充滿恐懼,瞳孔深處的光,像即將消失的冷煙花一樣飄忽不定。

“怎麼處理,完全取決於您。”

田宮的視線動搖瞭。

“不耍這種小心眼,把心思完全放在重振公司業績上。如果您真想這麼做,我會從旁協助的。”

對此,田宮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該怎麼做呢?”

田宮終於開口。

“是啊,到底應該怎麼做呢?社長,您不是莫紮特嗎?”近藤冷淡地說,並鄙夷地睨著這位二代經營者。

“我當然是想積極地重振公司業績呀。”田宮臉上浮現出做作的笑容,“你如果願意和我們一起努力,那當然再好不過瞭。”

“那麼,首先請您把腦子裡裝的事業計劃落實成文字和數據,明天之前交給我。之後,召集課長以上的全部管理層,把方案細化。”

聽到事業計劃的那一瞬間,田宮的眉頭皺瞭起來。

“明天嗎?能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近藤部長?”

“被史肯尼德催促時,莫紮特會找這麼無聊的借口嗎?”近藤說。

“請您用行動展示誠意,而不是嘴巴。如果做不到的話,我就帶著這幾本暗賬回銀行,試用期到此結束。”

田宮目瞪口呆地看著近藤。此刻,近藤腦中的煤焦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6

渡真利發出一聲慘叫。

“這傢也是,那傢也是,世上難道就沒有正經公司瞭嗎!”

星期三晚上十點,新宿站 附近的一傢日式餐廳裡,三個人圍坐在一張餐桌旁。

“找找總會有的吧。不過,這裡好像是沒有的。”

半澤輕描淡寫地結束瞭這個話題,轉頭問近藤:“暗賬的問題弄清楚瞭嗎?”

“單純從明賬和暗賬的對比來看,田宮電機從五年前就開始虧損瞭。那時,因為無論如何都需要一筆銀行貸款,他們就想到瞭做假賬,這似乎是一切的源頭。”

“假賬隻要做過一次,就很難停下來啊。”渡真利說道。

如果將庫存恢復成原來的數據,那麼第二年,賬面上就會減少相應金額的收益。捏造的那部分收益,必須調整到某個或某幾個項目中,以便年終決算的數據能夠賬賬相符 。但是,對於原本就長年赤字的公司來說,把賬做平是件很難的事。

“造假的隻有庫存嗎?”半澤問。

將庫存調高可以說是比較傳統的造假手段。

“不,還有捏造營業額、不計入進貨成本、調高應收賬款 ,造假手段簡直五花八門。太多我都記不全瞭,所以他們才會做一本暗賬用來內部管理。”

“不會出什麼問題吧?”渡真利驚訝地問。

“跟他們談好瞭。目前,先試試能不能重振公司業績吧。”

“要是不行的話就回銀行吧,近藤。”

面對渡真利的提議,近藤不假思索地反駁道:“帶著這種想法,還能成為一名合格的外調員工嗎?”

“當然,如果最終結果還是不盡如人意的話,隻能回銀行。但是,那樣也是一樁悲劇,對誰都沒有好處。我被外調後,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多麼純粹的銀行職員。但是,我已經在心裡把返程車票扔掉瞭。如果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就沒辦法讓公司重新振作,必須豁出去。”

半澤暗自驚嘆,眼前自信滿滿的近藤和曾經那個不知什麼地方被陰影拖拽住的男人,哪裡還有半點相似之處。

“但是,假賬的事必須告訴銀行吧。既然已經知道瞭,也沒有幫他們隱瞞的道理。”渡真利有些擔憂。

“明天,我就去向京橋支行的客戶經理說明一切。我已經說服瞭田宮社長,告訴他不坦白的話問題就得不到真正的解決。改革的第一步,就是擺脫秘密主義 。”

“這樣做很對。”半澤說。

“但是近藤,你也知道,通常情況下做假賬做到這種程度的公司會有什麼下場吧。”

渡真利說出瞭結論。

“中止一切業務往來。”近藤平靜地把啤酒杯送到嘴邊,“但是,隻要我在公司一天,就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喂,瞭不起啊,大師兄。”渡真利忍不住笑瞭,“你真的成長瞭不少啊。”

“隻是變回以前的近藤而已。”半澤微笑著說道。他叫來服務員,點瞭一份蔬菜棒,“今天真是太高興瞭。”

“伊勢島那邊怎麼樣瞭,在那之後?”

近藤改變瞭話題。

“明天我約瞭社長面談。”

其餘兩人忍不住抬起頭,看著半澤。

“湯淺社長嗎?那位仁兄簡直就是傢族企業經營者的代名詞,還是煩惱纏身的那種。”

“我知道。但是,如果隻和財務相關的負責人接觸,事情似乎永遠得不到解決。再這樣下去,我要是審查官也會把伊勢島分類的。”

“喂喂,拜托你瞭,半澤老師。要是被分類的話,數千億日元的利潤可就泡湯啦。”

渡真利誇張地嘆著氣,半澤的臉色卻變得嚴肅起來。

“我們現在還沒有找出填補投資虧損的辦法,隻是站在一旁什麼都不做是解決不瞭問題的。我不清楚湯淺社長是什麼樣的人,是難以親近,還是任性妄為,這些我一概不知。但我知道現在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請他出面,由上至下推進伊勢島的改革。”

半澤反復與伊勢島飯店打瞭多次交道。但無論是羽根還是原田,對公司業績的認知都過於淺薄。

“如果沒有根本性的解決措施,隻是一味地強調赤字是暫時性的,恐怕很難過關。”

正如渡真利所言。一旦伊勢島被定為分類債權,將很難再次得到銀行的資金支援。這足以對伊勢島的資金運轉造成直接沖擊。

“伊勢島那幫傢夥明明也知道分類之後會有什麼後果。”

“那幫傢夥有自己的小算盤。”半澤說。

“小算盤?”近藤探出身子,“什麼小算盤?”

“自羽根專務以下,把持伊勢島飯店財政大權的那幫傢夥,從上代經營開始就心懷不滿,他們似乎暗中活動,試圖讓伊勢島擺脫傢族經營。如果就這麼被分類的話,伊勢島飯店將會陷入經營危機之中。如此一來,讓湯淺社長下臺的聲音就會出現在公眾視野。在那幫傢夥看來,這也算是好機會。”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啊。半澤,你幹脆加入他們那邊吧。”渡真利說,“反正我對於維護這種傢族經營體制,提不起興致。”

“羽根根本不配做經營者,他是個為瞭得到貸款不惜隱瞞虧損的渾蛋。”

半澤說:“那種傢夥值得信任嗎?這是討論經營能力之前的問題瞭。”

“可是,你的工作偏偏就是在這種狀況下阻止伊勢島飯店分類。老實說,太艱難瞭。”渡真利嘆出一大口氣,“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可能會因為心力交瘁住院吧。話說回來,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幫上你,你要不要見白水銀行的人?”

“白水的?”

“前段時間,我和學生時代的朋友一起喝酒,裡面有一個人是白水審查部的,正好負責伊勢島。”

半澤不由得抬起頭。

“向他打聽的話,或許會知道些什麼。”

“如果你方便的話,幫我引薦一下吧。”

“包在我身上。”

渡真利從公文包中拿出記事本,開始查找空白的日期。

7

田宮在自己的房間撥通瞭那個人的手機號碼。

“他說會把假賬的事告訴銀行。這下麻煩可大瞭,您能不能想想辦法?”

電話的另一端寂靜無聲。

“你承認做假賬瞭嗎?”對方的語氣有些驚訝。

“算是吧。”田宮支支吾吾起來,“被他抓到證據瞭,實在是沒辦法……”

“證據?”

“隱藏的賬簿被他找到瞭。”

“怎麼會——”

電話對面的人似乎倒吸瞭一口涼氣。隔著聽筒,能聽到音響播放的原聲吉他的聲音。

“隻有暗賬被發現瞭嗎?”

“嗯,應該是。他好像還沒有察覺到那件事。”

“既然暗賬已經在他手裡,那件事遲早會被發現吧。”

“在那之前,我會把那幾頁資料換掉的。”

通過聽筒,可以感覺到對方松瞭一口氣。

“拜托你瞭,田宮社長。那件事要是暴露瞭,我會很為難的。”

“明白。另外,我們公司的事,您能不能想想辦法?”

電話對面似乎在專註思考著什麼,沉默瞭好久。

“以前我也說過,我這邊好歹是整個機構在運作,該合規的地方還是要合規的。”

這次輪到田宮徹底沉默瞭。

“但是你也別擔心,我會盡量幫你打點的。”

“給您添麻煩瞭。”

田宮放下電話,舒瞭一口氣。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