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第九章 千塵雪底東風破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戊寅,凌王登太極殿視朝,接受群臣朝拜。

庚申,昭告天下,繼天子位,稱昊帝,立王妃鳳氏為皇後,改元帝曜。

由於京畿衛謀逆,天都臨近宮城、皇城的內五門統治權移交禦林軍。為防止叛軍餘黨生事,外九門亦由玄甲軍重兵封禁。

朝中連降聖旨,皇長子祺王晉封灝王;十二皇子晉封漓王;三皇子濟王革除親王爵位,由皇宗司負責囚禁;五皇子汐王奪爵除封,革出皇宗,長子賜死,其餘眷屬盡數發配涿州,永不赦歸。

殷皇後雖被幽禁宮中,殷傢卻絕不甘就此落敗。很快伊歌城中便謠言四起,聲稱凌王發動禦林禁衛逼宮奪嫡,偽造聖旨,並就此嫁禍濟王、汐王。

濟王、汐王兩府眷屬趁機哭跪喊冤,天都之中流言紛紜,人心動蕩。

便在此時,神禦、神策兩軍星夜馳歸,湛王兵逼天都,請見天帝聖安。

局勢陡變,伊歌城中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處處可見兵戈雪亮,甲胄肅殺,奪目驚心。

此時殷傢亦聯合衛傢、靳傢及其他門閥勢力,糾集擁護湛王的四品以上朝臣,罷朝不上,在太極殿前敲響登聞鼓,求見天帝。

天朝士族分抗皇權、左右朝政已有百年根基,此次即便鳳、蘇兩傢不在其中,卻依然聲勢驚人。

更有三朝老臣孫普等人,一生忠於皇族,頑固耿直,此次不知如何被殷監正花言巧語所動,亦參與到此事中來。

登聞鼓隆隆震天傳遍整個宮城,太極殿前紫袍緋服黑壓壓跪瞭一地。

卻不料從正午跪到天黑,一連三日,烈日炎炎曬得一群文臣頭昏眼花,皇上卻連面都未露。唯有鳳相面帶笑容來說瞭幾句場面話,蟒袍玉帶,權臣的氣度非常。

群臣中為首的衛宗平恨得牙根癢癢,卻也終於領教到,新帝性情冷硬果然名不虛傳。

傍晚忽然一陣雷雨,閃電劃過,濺得大殿之上琉璃翠瓦雨聲急促,白日灼熱的玉階前暑氣四揚,反而更添瞭幾分悶熱。

潮濕的風攜著雨意充滿瞭宮殿深深,九枝玉蓮燈映在晶瑩剔透的珠簾上,夜幕漸落,光影幽然。

太極殿前君臣對峙鬧不到後宮,剛剛沐浴完畢,卿塵斜倚在鳳榻前若有所思地拿玉梳理著長發。外面燈下靜立著當值的侍女,她揮瞭揮手,碧瑤會意,轉身帶瞭侍女們退下。

慵然合上眼睛,心裡卻並不平靜,都在料想之中,終究是人人到瞭這一步。

太上皇急遽昏迷,雖經醫治救醒過來,卻也口不能言,神志昏聵。

英雄末路,歲月遲暮。昔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眼下隻是一個等待死亡的老人,江山天下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四十萬大軍兵臨天都,其後尚有西域三十六國的勢力在,內中士族門閥鼎力相助,夜天湛不是沒有勝算。

即便他隻是求見天帝聖安,並未公開質疑帝位,但彼此心中早已透亮。

然而早在此之前,夜天凌暗中支持西北柔然一族迅速壯大,逐漸取代突厥昔日的威勢,重振雄風。於情於理,萬俟朔風絕不會讓西域諸國有機會介入天朝政局,一旦西域異動,柔然鐵騎必然為夜天凌擋下來自西域的兵鋒。而各州佈政使奉詔調集天下兵馬,此時此刻或許已經逼近兩軍後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環環相扣的戰火一旦點燃,將又是九州動蕩的戰亂。

一縷發梢滑過指間,卿塵眉心下意識地掠過一絲微痕。她並不擔心夜天凌會在任何對決中失利,隻是眼前內亂將起,自相殘殺的局面,著實讓人無法談笑以對。

漠北烽煙初熄,中原兵戈再起,將有多少戰士葬送在這內亂之中?原本應是保傢衛國的身軀卻要犧牲於皇權更迭的鬥爭,生命的價值,究竟幾何?

他們為誰而戰?誰又能無愧於他們的流血與犧牲?

戰爭,大概終究還是不適合女人。

卿塵自嘲般一笑,當她站在他身邊,選擇瞭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放棄瞭風平浪靜,仁慈與安寧是對敵人的憐憫,亦是對自己的利刃。

然而,那個人,他是敵人嗎?

她將臉龐輕輕埋入水緞般的發絲中,雨聲淅淅瀝瀝,將盡將停。她隻覺得是一種錯覺,遙遠的夜色中有一抹悠然的笛音漸漸傳來,依稀是熟悉的曲調。

這麼聽瞭一會兒,她霍然驚醒,直起身子來。

笛聲很遠,如在天邊,卻又如此清晰,似乎穿透瞭雨幕夜色回蕩在伊歌城每一個角落,飄入這重院深深的宮城。

她驚出一身冷汗,若非人在天都,宮城內不可能這麼清楚地聽到笛音,難道……她不敢想下去,將紗衣一扯,竟赤足下瞭臥榻,匆匆便往殿外走去。

剛走出幾步,她頓住瞭腳步。

殿門處,夜天凌不知何時站在瞭那裡。玄金龍袍,廣袖靜垂身後,紋絲不動,一股肅殺之氣淡淡般籠罩在他周身。

琉璃燈下,他的臉色清冷,無聲地鎖視卿塵片刻,一抹決斷的利刃破水裂冰,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四哥!”卿塵一急,趕上幾步攔住他,“不要!”

夜天凌回身,冷聲道:“他既大膽前來,難道還怕與我一見?”

卿塵情知他已然聽出瞭這一曲《比目》,怒在心頭,此時怕是越勸越亂,當即反問他:“你又豈知他們不是以計相誘?這般形勢下,他敢夜入天都,自不會空冒奇險!”

夜天凌唇角一道冷弧倨傲迫人:“是又怎樣,當我奈何不瞭他嗎?”

卿塵深知他這份倔強與自負,隻覺無奈,心念轉處,明眸一揚,往後退瞭半步,俯身拜道:“臣妾叩請聖上三思!”絲衣委地,長發如瀑沿著兩肩傾瀉而下,她的神情卻端麗莊重,仿若這一拜是鳳冠朝服在廟堂之巔,而非兩兩相對的寢宮深殿。

夜天凌一愣,劍眉緊蹙,抬手將卿塵拉起來帶到身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眸光銳利,直探入她的眼底。

卿塵靜靜與他對視,隻見他眉心微擰,眼底血絲隱隱,深掩著疲憊。一連數日內外交攻,百事雜亂,這麼不休不眠,便是鐵打的人也難熬。眾所能見的皆是他神采懾人,遊刃有餘,他隻因著一身傲氣,絕不肯將艱難示與人看,或者隻有在她面前,才會有這樣不加掩飾的真實。一陣心疼更莫名地牽雜著層層焦慮擔憂,殿前風揚,未盡的夜雨斜斜撲上衣襟,她禁不住打瞭個寒戰,一扭頭,夜天凌卻牢牢地將她抱在瞭懷中。

夜空裡一道輕閃倏忽劃過,照亮瞭夜天凌的臉,他徐徐道:“你在怕什麼?”

卿塵低聲道:“他就和十一一樣,是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

突然間下頜一緊,夜天凌伸手將她的臉龐抬起,深眸熠熠,星星點點微銳的光從幽暗的湖底浮出,緩緩地,遮瞭滿天,“那我呢?”

卿塵揚眸側首,凝視於他,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不說話,復又笑吟吟地看著他,眼中深深盡是柔情。

夜天凌微微動容,伸手沿她修長的脖頸滑下,低頭便封上瞭她的唇。

呼吸纏綿,宮燈麗影一片流光飛轉,殿外細雨紛紛揚揚,似點點銀光灑滿一天。

許久,夜天凌才放開卿塵,看著她霞染雙頰的嫵媚,他突然皺眉說瞭句:“我討厭那首曲子!”

卿塵呆瞭剎那,幾疑自己聽錯瞭話,眼前這男人站在雄偉的大殿前,廣袖翻飛,神情桀驁,盯著人的目光鋒利如劍,卻竟說出這麼一句孩子氣的話。她斜斜揚眉打量過去,看他著實不像是在玩笑,終於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夜天凌手臂緊緊將她一勒,卿塵邊笑邊道:“人在面前,偏跟一首曲子較真,你這算怎麼回事兒?”

夜天凌冷哼道:“其心可誅!”

卿塵聽瞭這話,心裡還是沒來由地一沉,遲疑片刻,道:“四哥,或者我可以去試試。”

夜天凌斷然道:“不行!”

卿塵知道商量沒用,便激他道:“你難道不相信我?”

夜天凌似能將她的心思看透:“少用這激將的法子,我不信他。”

卿塵待要再說,夜天凌目光一動,殿外衛長征求見,步履匆匆,顯然是有急事。

細雨淋得衛長征鎧甲半濕,他單膝一跪:“皇上,皇宗司遣人來報,戍衛一時看管不慎,濟王趁夜自禁所逃脫,不知所蹤!”

皇宗司位於皇城之內,其守衛雖略遜於宮城,卻也是戒備森嚴。濟王手中無兵傷勢未愈,如何能從皇宗司的看守中逃出皇城?卿塵眉目間溫冷一片,暗暗思量,士族門閥根基深厚,果然不能小覷,竟連皇宗司也能做進手腳。濟王若想從謀逆的罪名中洗脫,唯一的機會便是投靠湛王軍中,反誣夜天凌挾持天帝,矯詔篡位,則湛王亦出師有名,即刻便能打破此時的僵局,兩相對決,至少勝負各半。

卻見夜天凌眼底一絲精光如亮電裂空,一閃即逝,瞬間恢復瞭黑夜般的深沉,“傳朕密旨,天都戍衛若遇濟王,不必阻攔,讓他出城。”

衛長征領旨去辦,卿塵看向夜天凌的目光中隱含震驚。

他們要這個理由,他便給他們理由,他們想化僵局為戰局,他比他們更願意打破眼前的對峙。

他遙望夜空的神情冷傲睥睨,那是勝券在握的自信,無所畏懼的堅毅。

卿塵頓時明白濟王的逃脫並不是借助瞭殷傢或者衛傢的勢力,這一切都握在他的手中。萬事俱備,他是在等待,甚至親手制造一個機會,用面前那張金碧輝煌的龍椅,引誘著對手自取滅亡。

男人的天地,殺伐決斷、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徒增一笑而已。

卿塵壓下翻湧的心情,緩步上前,站到瞭他身邊。她伸手試瞭試不時飄入大殿的風雨,對他道:“連皇宗司都如此疏漏,可見宮城、皇城兩面也該整頓一下瞭,事已至此,該出宮的出宮,該換的就換吧。”

夜天凌扭頭,唇角勾出淡淡淺弧,“清兒,有你同行,有時竟盼這山再高些,路再遠些。”

卿塵亦笑道:“山高路遠,走走看就是。真到瞭那絕頂,還有別的山,千山美景千山看,又何嘗不好呢?”

夜天凌低頭看著她道:“不錯,怎麼都好。”

夜雨略急,夜天凌將卿塵挽在懷中,避開瞭雨中寒氣,一起往殿內走去。

進瞭寢宮,卿塵將案前一摞奏章指給他:“大概都好瞭,隻是有幾道你再看看,我拿不準。”

夜天凌在案前坐下,和她對視一眼,兩人眼中竟都有些小小的惡作劇得逞的意味。若此時有人在旁看到,定會忍不住猜想是什麼人不小心落入瞭他們的算計。

當真說起來,群臣罷朝也不是鬧著玩的小事。如此龐大的一個國傢,從中樞到地方環環相扣處處關聯,上下協調才能保證正常運轉,如果忽然斷掉這麼多環節,諸事堆積如山,其影響自然非同小可。這也正是但凡有群臣擊鼓跪諫,歷朝皇帝無不如臨大敵,被迫退讓的原因之一。

但如今卻似與以往不同。跪諫當日,中書省便宣旨,六部九司可將無法定奪之事直接送達天聽,聽候天子親筆聖裁。

聖旨一出,致遠殿中奏本倍增,眾臣都等著看皇上如何能有三頭六臂獨自處理這麼多朝政。誰知送進去的奏本第二天必定決斷分明退發各處,禦筆朱墨事無錯漏,當真讓群臣瞠目結舌。更有一些臣子看瞭本章朱批,竟汗顏退出瞭跪諫之列。據說老臣孫普讀完朱批後,合本深嘆瞭一句“國之德者,幸哉”,此後閉門稱病,未曾再至太極殿半步。

自然不會有人知道,這一筆朱批出自兩人之手。皇上沒有三頭六臂,隻有一個可以信任如己的皇後而已。

夜天凌翻看瞭幾道奏本,卿塵親手取來一盞鏤銀宮燈放在案頭,空氣中立刻有股裊裊的淡香散發開來,寧神靜氣。

她見夜天凌取過朱筆在奏章上迅速寫瞭幾個字,再看他果然是將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奏請駁回瞭,笑著揶揄瞭一句:“薄涼寡恩。”

夜天凌未曾抬眸,目光專註在下一道奏章上,“我用不著赦這些作奸犯科之人籠絡人心。”說著朱筆一揮,一份秋決的名單勾瞭出來,上面赫然便有邵休兵等人的名字。

如此很快處理瞭幾件朝事,夜天凌隻覺得今晚異常困倦,傳殿中內侍將批好的奏章取走,以便明日一早發回各部司辦理,他松弛瞭一下筋骨,往後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卿塵伸手替他揉著肩頭,夜天凌閉著眼睛握瞭她的手,卻不知不覺便沉沉睡去。

待他睡得深瞭,卿塵輕輕將手從他掌中抽出,起身將案頭那盞光亮的燈火熄滅,悄聲步出瞭寢宮。

寢宮殿前的禁衛都是嚴密挑選過的心腹之人,其中不少來自冥衣樓。卿塵將冥執叫來,低聲吩咐:“隨我出宮一趟,不要驚動他人。”

《醉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