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二:宿命之劍 冰之碎片

死羊身體腫脹,四肢僵硬地伸向天空,還抽搐瞭一下。傑洛特蹲坐在墻邊,緩緩拔出劍來,盡量讓劍刃離鞘時不發出聲響。十步開外,那堆垃圾突然隆起。獵魔人隻來得及躍起身,避開傾瀉而下的廢料。

垃圾堆裡突然伸出一隻末端尖細的粗糲觸手,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朝他抓去。獵魔人跳到爛菜堆頂端的一個破櫥櫃上。他站穩身體,幹凈利落地揮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斷帶吸盤的觸手。他隨即向後躍去,不想腳下打滑,落進瞭深及大腿的腐臭臟物中。

臟物堆如噴泉般炸開,黏稠惡臭的廚餘垃圾、爛佈條和發白的醃卷心菜四下噴濺。垃圾底下現出巨大的球莖狀身軀,活像一塊奇形怪狀的土豆,三根觸手和一根殘肢在半空中揮舞。

傑洛特的雙腿仍陷在污物中,他扭動身子,長劍用力一揮,又斬斷一根觸手。剩下兩根粗如樹枝的觸手重重地拍在他身上,讓他在垃圾裡陷得更深。怪物的身軀徑直穿過垃圾堆朝他滾來。傑洛特看到,那可憎的球形軀體從中裂開,露出一張長滿尖牙的大嘴。

他任憑觸手纏在腰間,把自己從垃圾堆裡拽出,發出“噗”的一聲。他被拖向那頭怪物,後者也越過垃圾,漸漸逼近,血盆大口一張一合,瘋狂而憤怒。獵魔人一直等到接近那張大嘴,才雙手握劍,往前砍去。劍刃緩慢而輕松地陷入血肉,噴出一股帶著甜味、令人作嘔的臭氣,讓獵魔人幾乎窒息。怪物嘶嘶地叫著,顫抖起來,觸手放開獵物,抽搐似地在空中舞動。傑洛特又陷進污穢當中,再次揮出一劍,劍刃劃過怪物參差不齊的牙齒,發出可怕的嘎吱聲。怪物的體液汩汩流出,一頭栽倒,但又立刻仰起身軀,嘶聲號叫,將臭泥甩向獵魔人。傑洛特在爛泥中艱難跋涉,身子前傾,用身體推開周圍的垃圾,然後縱身躍起。他使出渾身力氣,自上而下一劈,利劍斬在怪物散發磷光的雙眼間,切開它的身體。怪物痛苦地呻吟著,全身顫抖,濺出一團污物,就像一隻泄氣的皮球,噴出強烈而溫暖的臭氣。它的觸手在腐爛物中抽搐顫抖。

傑洛特手忙腳亂地爬出厚厚的爛泥,發覺自己雙腿搖晃,但還算穩當。他感覺有惡心發黏的東西滲進靴子,貼在小腿上。到井邊去,他心想,把臟東西盡快沖掉。把自己洗幹凈。怪物的觸手又一次重重地抽打垃圾堆,發出沉悶的聲響,然後終於不動瞭。

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為佈滿靜止光點的漆黑天幕帶來一瞬間的活力。獵魔人沒有許願。

他呼吸沉重,戰鬥前喝下的藥劑開始失效。這裡緊貼著城墻,垃圾和殘骸堆積如山,旁邊便是河水。在星光照耀下,河面顯得奇異而別致,仿佛一條閃閃發光的緞帶。傑洛特吐瞭口口水。

怪物死瞭,變成瞭它生活過的垃圾堆的一部分。

又一顆流星劃過。

“垃圾。”獵魔人艱難地開口,“還有爛泥、污物和糞便。”

“你真臭,傑洛特。”葉妮芙皺起眉頭,但仍盯著鏡子描畫眼線和睫毛,“快去洗洗。”

“沒水瞭。”他看瞭浴盆一眼。

“這不難。”女術士站起身,打開窗子,“你要海水還是淡水?”

“海水。換換口味。”

葉妮芙展開雙臂,施展咒語,手指飛快地打出繁復的手勢。一股強風吹進窗戶,涼爽而潮濕,百葉窗發出咔嗒咔嗒的響聲,一個不規則綠色球體驟然出現,呼嘯著飛進房間,掀起一陣塵灰。浴盆裡泛起水沫,起伏不定,拍打著盆緣,又濺到地板上。女術士回到鏡子前。

“一切順利嗎?”她問,“這次是什麼?”

“腐食魔,跟預想的一樣。”傑洛特脫下靴子,甩開衣服,一隻腳伸進浴盆,“見鬼,葉,太涼瞭。就不能弄熱些嗎?”

“不能。”女術士答道。她將臉湊近鏡子,用滴管往眼睛裡滴瞭些什麼。“那個法術很耗精力,而且讓我想吐。不管怎麼說,喝完藥劑,冷水對你有好處。”

傑洛特不再爭辯。跟葉妮芙爭辯毫無意義。

“這頭腐食魔很難對付?”

女術士用滴管從小瓶裡抽些液體,滴進另一隻眼睛,滑稽地皺起面孔。

“不算太難。”

敞開的窗外傳來一聲噪音,是木頭斷裂的脆響,還有個含糊的假聲在厚顏無恥地唱一首粗俗的流行歌謠。

“腐食魔。”女術士從陣容可觀的瓶瓶罐罐中又挑出一隻小瓶,拔出軟木塞,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充斥瞭房間,“你瞧,即便在城裡,獵魔人找活兒也相當容易,你根本不用去荒郊野嶺遊蕩。伊斯崔德主張:一種森林或沼澤生物滅絕之後,總會有另一種取而代之,而全新的變種會適應人類創造的環境。”

一如既往,隻要聽葉妮芙提起伊斯崔德,傑洛特就會皺起眉頭。獵魔人再也忍受不瞭她成天誇贊伊斯崔德瞭——即便伊斯崔德是對的。

“伊斯崔德是對的。”葉妮芙用丁香和醋栗提煉的藥水按摩雙頰和眼瞼,“你自己也見過:下水道和地窖裡的偽鼠、垃圾堆裡的腐食魔、臟水渠和排水溝裡的盔魚,還有磨坊池塘裡的巨型軟體動物。簡直是種共生現象,你不這麼認為嗎?”

還有葬禮第二天在墓地裡啃噬屍體的食屍鬼,他一邊想,一邊沖凈身上的肥皂沫,徹頭徹尾的共生。

“所以啊……”女術士推開瓶瓶罐罐,“即便在城市裡,獵魔人也能找到工作。我想,你終於能在某個市鎮裡定居瞭,傑洛特。”

那還不如讓魔鬼把我抓走!他心想,但沒說出口。反駁葉妮芙隻會導致爭吵,而跟葉妮芙爭吵是很危險的事。

“洗好沒,傑洛特?”

“好瞭。”

“那就從浴盆裡出來。”

葉妮芙沒起身,隻是不經意地揮揮手,施展一個咒語。浴盆裡的水,連同灑在地板上的和傑洛特身上那些,結成一個半透明的水球,呼嘯著飛出窗外。隨後是響亮的一聲“嘩啦”。

“婊子養的,你他媽染瘟疫啦?”樓下傳來一聲怒吼,“找不著地方倒尿嗎?讓虱子活啃瞭你算瞭!啃到你死!”

女術士關上窗子。

“真該死,葉。”獵魔人輕笑起來,“你就不能把水倒到別處嗎?”

“能。”她輕聲說,“但我不樂意。”

她從桌上拿起一盞提燈,走近獵魔人。她穿著白色睡袍,曲線隨每個動作若隱若現,顯得格外嫵媚。比一絲不掛更性感,他心想。

“我想檢查一下。”她說,“說不定腐食魔傷到瞭你。”

“它沒有。如果有,我能感覺到。”

“喝瞭藥水還能感覺到?別逗我笑瞭。除非骨頭刺穿皮膚,再刮到什麼東西,否則你什麼都感覺不到。而腐食魔會讓你得病,比如破傷風和敗血癥。我必須給你做下檢查。轉過去。”

他感到提燈照在身上的溫暖,還有她的頭發不時的愛撫。

“看來沒事。”她說,“在藥水讓你倒下之前,還是先躺下吧。那些藥很危險,早晚會要你的命。”

“戰鬥前我必須喝藥水。”

葉妮芙沒答話。她又坐回鏡子前,梳理一頭富有光澤的黑色長卷發。她總在上床前梳理頭發。傑洛特覺得這習慣很奇怪,但他喜歡看她梳頭。他懷疑葉妮芙也很清楚。

他突然覺得很冷,藥劑令他劇烈顫抖。他的脖子變得僵硬,胃裡翻江倒海,幾欲作嘔。他低聲咒罵一句,癱倒在床上,但他仍然凝視著葉妮芙。

臥室一角有東西在動,他仔細打量。幾對彎彎曲曲的鹿角釘在墻上,蒙著蛛網,頂端棲著一隻黑色的小鳥。

鳥兒偏偏頭,黃眼睛定格在獵魔人身上。

“葉,那是什麼?哪兒弄來的?”

“什麼?”葉妮芙轉過身,“哦,它啊!一隻茶隼。”

“茶隼?茶隼都有茶色斑點,可這隻是全黑的。”

“這是魔法茶隼。我創造的。”

“造它幹嗎?”

“要它幫我做點事。”她冷淡地回答。

傑洛特沒再追問,因為他知道,葉妮芙不會回答。

“你明天要去見伊斯崔德?”

女術士將桌上的瓶瓶罐罐推回原位,梳子收進一隻小盒,合上三聯鏡。

“是啊,明天就去。問這幹嗎?”

“不幹嗎。”

她挨著他躺下,但沒吹滅提燈。她沒法在黑暗中入睡,所以從不熄燈。不管夜燈還是蠟燭,她總讓它們一直亮著。一直。這是她的又一個怪癖。葉妮芙的怪癖數不勝數。

“葉。”

“嗯?”

“我們什麼時候上路?”

“別再問這個瞭。”葉妮芙用力拽拽鴨絨被,“我們來這兒才三天,可你已經問三十遍瞭。我告訴過你:我在城裡有事要做。”

“跟伊斯崔德一起?”

“沒錯。”

他嘆瞭口氣,抱住她,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

“嘿!”她輕聲道,“你喝瞭藥……”

“那又怎樣?”

“不怎樣。”她吃吃地笑,像個小女孩。

她依偎在他懷裡,扭動身子,方便自己脫下睡袍。她的裸體令他愉悅。觸到葉妮芙赤裸的肌膚,傑洛特的脊背一如既往地顫抖起來,手指也陣陣酥麻。他的唇溫柔地貼上她渾圓而精致的雙乳。她的乳尖十分蒼白,但很堅挺,清晰可辨。他將雙手插進她糾纏的長發,品味著丁香與醋栗的甜香。

葉妮芙任由他愛撫自己,像貓兒一樣發出呼嚕聲,雙腿纏住他的腰。

獵魔人很快意識到,他又一次高估瞭自己對藥劑的抵抗力,以及它們對身體的副作用。

也許不是因為藥劑,他心想,也許是因為戰鬥帶來的疲憊感,還有一直存在的死亡威脅。我已對疲憊感習以為常,所以經常遺忘。而我的身體雖然經過強化,卻仍無法與之長期對抗。平時感到疲憊很正常,可現在就太不是時候瞭。真該死……

跟往常一樣,葉妮芙沒有因這種瑣事而喪失心情。他感受著她的觸摸,聆聽她在耳邊的輕言細語。跟往常一樣,傑洛特想起她之前無數次使用過這個咒語,且非常奏效。然後他就不用再想瞭。

跟往常一樣,美妙極瞭。

他看著她的嘴唇。她的嘴角不自覺地露出笑意。他很清楚這微笑:其中的得意多於幸福。但他從沒問過她為什麼笑。他知道她不會回答。

黑色的茶隼棲在鹿角上,拍打翅膀,彎彎的鳥喙噼啪開合。葉妮芙扭過頭去,無比悲傷地嘆瞭口氣。

“葉?”

“沒什麼,傑洛特。”她吻瞭他,“沒什麼。”

提燈閃爍著光芒。墻裡有老鼠在抓撓,衣櫥裡的甲蟲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

“葉?”

“嗯?”

“我們離開這兒吧。我對這地方有不祥的預感。這座城讓我不舒服。”

女術士翻過身,輕撫他的臉頰,又拂開他的發絲。她的手指往下滑去,觸到他脖子上硬邦邦的傷疤。

“艾德·金維爾——你知道這座城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是精靈語?”

“沒錯。意思是‘冰之碎片’。”

“怪名字,跟這惡心的鬼地方完全不搭。”

“在精靈中間,”她若有所思地低語,“有個傳說講的是冬之女王:她乘坐白馬拉的雪橇,在暴風雪中四處旅行,沿途灑下細小而尖銳的冰之碎片。如果碎片落進某個人的眼睛或心裡,那人就會遭遇不幸,會永遠迷失。沒有任何東西會讓他欣喜。任何不如雪花潔白的事物,在他眼裡都會變得醜陋、可憎,令他作嘔。他的心靈將無法安寧。他會舍棄一切,去追隨冬之女王,追尋他的夢想和愛人。當然瞭,他的願望永遠也不會實現,他會因悲傷而死去。看來在古時,這座城市發生過類似的事。一個美麗的傳說,不是嗎?”

“精靈擅長用美麗的辭藻裝點一切。”傑洛特睡意朦朧,用嘴唇吻過她的肩頭,“這不是傳說,葉。這是對‘狂獵’這種可怕現象的美化之詞——這個詛咒隻在特定地區出現,荒謬的集體瘋狂會驅使人們追隨掠過天空的鬼魂。我見識過。的確,它在冬天較為常見。有人曾拿出一大筆錢,讓我解除詛咒,但我沒接受。沒人能阻止狂獵……”

“獵魔人,”葉妮芙親吻他的臉頰,低聲說道,“你真是沒有半點浪漫情調。我……我喜歡精靈的傳說:它們很美妙。可惜人類卻沒有類似的傳說。沒準有一天,人類也會創造出傳說吧?可人類的傳說會是什麼樣子呢?看看周圍吧,你能見到的一切都沉悶而模糊。甚至那些生於美好的事物也會變得沉悶、平庸,就像人類循規蹈矩、單調乏味的生活節奏。哦,傑洛特,當個女術士並不容易,但跟凡人相比……傑洛特?”

她將頭貼在他胸口,感受到平緩而有節奏的呼吸。

“睡吧。”她輕聲說,“睡吧,傑洛特。”

他對這座城的印象極其惡劣。

從醒來那一刻起,一切就讓他情緒不佳,甚至激起瞭他的怒火。一切。他惱火自己睡過瞭頭,浪費瞭大半個上午,更惱火葉妮芙在他熟睡時離開。

她一定走得很匆忙,平時整齊地收在盒裡的小玩意兒散落在桌上,仿佛占卜師作預言時灑下的骰子:幾把上好的毛刷——最大的可以往臉上撲粉,較小的用來抹唇膏,更小的被葉妮芙拿來塗眼影;畫眼線與眉線的鉛筆和炭條;鉗子和銀匙;陶瓷和奶白玻璃質地的瓶瓶罐罐,據他所知,裡面裝的是用尋常原料——比如煙黑、鵝油膏和胡蘿卜汁——制成的藥劑和藥膏,當然也添加瞭一些危險成分,比如神秘的曼德拉草、銻、顛茄、大麻、龍血及巨蠍的濃縮毒液。最後,空氣中依然彌漫著丁香和醋栗的味道——那是她慣用的香水。

在這些物品裡、在這股氣味中,他感覺到她的存在。

但她確實不在。

他下樓,感到焦慮和憤怒正在增長。因為許多原因。

他因煎雞蛋變冷凝結而憤怒——掌勺的旅館老板隻顧對幫工的廚房女孩上下其手,結果分瞭心。更讓他怒不可遏的是,眼眶含淚的女孩最多也就十二歲。

溫暖的春日和愉悅的街頭喧囂也無法扭轉傑洛特的情緒。他還是一點都不喜歡艾德·金維爾,這兒跟他見過的所有小城鎮一樣無趣——喧鬧、潮濕、臟亂、煩人的程度更是無與倫比。

他仍能聞到衣服和頭發裡散發出的微弱臭氣,於是決定去公共澡堂洗個澡。

結果澡堂侍者的表情又惹惱瞭他,那傢夥一直盯著獵魔人徽章和他放在浴盆邊上的劍。侍者沒找年輕女孩來為他服務,更讓傑洛特生氣。他不是真的需要那種女孩,但除瞭他,所有人都有個女孩為其服務,這令他惱火。

獵魔人離開時,盡管身上帶著肥皂的清香,心情卻沒有絲毫改善,他對艾德·金維爾的印象也沒有任何好轉。這裡的一切都讓他高興不起來。他不喜歡散在街上的糞堆;他不喜歡蹲坐在神殿墻外的乞丐;他不喜歡墻上的塗鴉:精靈,滾回隔離區!

他進城堡時被攔住瞭,有人建議他去找商人公會的會長,這讓他心煩。而那個精靈,公會的資深會員之一,叫他去集市見會長時,臉上那高高在上的表情也讓傑洛特心煩。一個被迫住在隔離區的傢夥居然還能一臉優越,真是不可思議。

集市熙熙攘攘,滿是貨攤、馬車、牛馬和蒼蠅。一座高臺的柱子上綁著個罪犯,圍觀者不停地朝他丟泥巴和糞便。罪犯卻表現出驚人的冷靜,他用連串的污言穢語嘲笑底下的人群,音量卻幾乎毫無變化。

傑洛特對此早就見慣不慣瞭,他也明白會長出現在集市裡的原因。旅行商販會抬高商品價格,以彌補他們必須掏出的賄賂,而這些賄金又必須交給某人。會長很清楚這種慣例,於是親自前來,為商人省去瞭費心找他的麻煩。

他的辦事處在一塊臟兮兮的藍色天篷下。天篷由幾根竹竿撐起,下面的桌子周圍站著好些怒氣沖沖的顧客。會長赫伯爾斯坐在桌後,病怏怏的臉傲視蒼生。

“嘿!你要去哪兒?”

傑洛特緩緩轉身。他立刻壓下憤怒和挫敗感,轉變成一塊冷硬的堅冰。他不想任何情緒外露。朝他走來的人發色有如黃鸝鳥,眉毛也是同樣的黃,眉下則是一對蒼白空洞的眼眸,細瘦修長的手指搭在黃銅片拼成的寬腰帶上,腰帶上佩著一柄長劍、一把釘錘和一對匕首。

“哦,”那人說,“我認識你。你是那個獵魔人,對吧?你來找赫伯爾斯?”

傑洛特點點頭,目光始終沒離開那人的雙手。他知道,忽略那雙手會很危險。

“我聽說過你,怪物殺手。”黃發男人也同樣謹慎地留意傑洛特的雙手,“我們沒見過面,但你可能也聽說過我。我是伊沃·米爾希,但人們都叫我蟬。”

獵魔人點點頭,表示他確實聽說過。他知道蟬的人頭在維吉瑪、卡埃爾夫和瓦特維爾的價碼。如果有人問起,他會說這價碼未免過低。好在沒人問過他。

“好吧,”蟬說,“我知道會長在等你。你可以過去瞭。可是朋友,你的劍必須留下。他雇我來就是負責安全的。任何人都不準攜帶武器接近赫伯爾斯,明白嗎?”

傑洛特漠然地聳聳肩,解下劍帶,纏在劍鞘上,遞給蟬。蟬微微一笑。

“天哪,”他說,“真有禮貌,一句抗議都沒有,看來關於你的傳聞未免誇大其詞。真希望有一天,你會讓我交出我的劍,到時你就能見識我的反應瞭。”

“嘿,蟬!”會長突然大喊,“快讓他過來!來這兒,傑洛特大人,歡迎歡迎!先生們、商人們,請回避一下,我們要商討對這城市更有意義的事。你們有什麼請求,可以去找我的秘書說!”

虛偽的歡迎沒能感動傑洛特。他知道,這也是一種慣用伎倆。那些商人會有充足的時間考慮自己的賄金夠不夠多。

“我打賭蟬想激怒你。”赫伯爾斯隨意地揚起手,算是回應獵魔人同樣敷衍的鞠躬,“別放心上。沒有命令,蟬不會拔劍的。沒錯,他不甘心,但隻要他還受雇於我,他要麼服從命令,要麼就卷鋪蓋走人。所以別放心上。”

“見鬼,你幹嗎雇傭蟬這樣的人?這兒有這麼危險嗎?”

“因為有瞭蟬,所以不危險瞭。”赫伯爾斯笑道,“他聲名遠揚,而且站在我這邊。你知道的,艾德·金維爾和圖瓦納谷的其他城市都由拉克維瑞林的理事管轄。最近這些理事不停更換,我不清楚原因,但其他方面一切如常,且每位新理事不是半精靈,就是有四分之一精靈血統——所謂‘受詛咒的種族’。這兒的所有麻煩都是他們的責任。”

傑洛特很想補上一句“也是馬車夫的責任”,但他沒有。這個玩笑雖然盡人皆知,但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好笑。

“每位新理事上任之後,”赫伯爾斯的語氣明顯不快,“都會辭退所有治安長官和會長,換成他們的親戚朋友。但蟬教訓過一位理事的使者,以後就再也沒人敢撤我的職,於是我成瞭任期最久的會長,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有多久。但我們別光說閑話不幹正事瞭——就像我第一任老婆常說的那樣。願她在天之靈安息。回到正題:鉆進垃圾堆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腐食魔。”

“從沒聽說過。已經死瞭?”

“對,死瞭。”

“那我要從市政資金裡撥多少錢付你?七十?”

“一百。”

“我說,我說,獵魔人閣下!你不會吃錯藥瞭吧?殺掉一隻糞堆裡的蛆蟲,居然要一百馬克?”

“管它是不是蛆蟲,會長,那東西吃掉瞭八個人。你親口告訴我的。”

“八個?笑話!我是跟你說過,怪物吃瞭老海拉斯特,可誰都知道他整天醉醺醺的。還有個城郊的老太婆,外加撐筏子的蘇利拉德的幾個孩子。我們也不清楚到底幾個,老蘇利拉德自己都不知道。他生得那麼快,連自己都數不清。有些人啊!八十。”

“要不是我殺掉腐食魔,它早晚會吃瞭更重要的人物,比如藥劑師。到時你找誰買治梅毒的藥膏呢?一百。”

“一百馬克數目太大,就算九頭蛇我也不能付這麼多。八十五。”

“一百,赫伯爾斯大人。也許它不是九頭蛇,但所有人,包括著名的蟬,都解決不瞭腐食魔。”

“因為沒人想在垃圾和糞堆裡跑來跑去。我的底線——九十。”

“一百。”

“九十五,看在所有魔鬼與惡魔的分上!”

“成交。”

“很好。”赫伯爾斯開懷大笑,“就這麼定瞭。獵魔人,你討價還價的本事一直這麼厲害?”

“不,”傑洛特沒笑,“我很少討價還價。我隻想給你留下好印象,會長。”

“我記住你瞭,願你染上瘟疫。”赫伯爾斯大笑,“喂,佩瑞格林!過來!把賬簿和錢包拿給我,再幫我點九十馬克。”

“我們說好九十五的。”

“還有稅款呢?”

獵魔人暗罵一句。會長在收據上龍飛鳳舞地簽好名,又用羽毛筆的末端撓瞭撓耳朵。

“垃圾堆那邊應該安全瞭吧,獵魔人?”

“也許吧。那兒隻有一隻腐食魔,但它說不定繁殖瞭後代。腐食魔可是雌雄同體,就像蝸牛。”

“你說什麼?”赫伯爾斯瞇起眼睛打量他,“繁殖後代需要一公一母。難道腐食魔也像跳蚤和耗子,會從爛草墊裡憑空冒出來?連白癡都知道,耗子才沒有公母之分,它們全都一模一樣,都是從爛稻草裡鉆出來的。”

“就像濕樹葉裡生出蝸牛。”秘書佩瑞格林一邊匆忙堆起硬幣,一邊補充道。

“的確,人人都知道。”傑洛特贊同地笑笑,“沒有公蝸牛、母蝸牛,隻有蝸牛和樹葉。聰明人都這麼想。”

“夠瞭。”會長插話,狐疑地打量著他,“別再討論蟲子瞭。我想知道,垃圾堆是不是還有危險,請坦率、簡潔地回答我。”

“差不多一個月後,你們得去檢查一下,最好帶上狗。小腐食魔不算危險。”

“你不能再去一次嗎,獵魔人?價錢好商量。”

“不能。”傑洛特從佩瑞格林手中接過錢,“你們的城市太可愛瞭,我連一個星期都不想待,更別提一個月瞭。”

“你這麼說倒挺有趣。”赫伯爾斯看著傑洛特的眼睛,諷刺地笑笑,“應該說,非常有趣。我本以為你會待上很久。”

“你的‘以為’是錯的,會長。”

“真的?你是跟那位黑發女術士一起來的吧,我忘瞭她的名字……好像是格溫娜維爾?你和她住在鱘魚酒館,聽說還是同一間房。”

“那又怎樣?”

“她每次來艾德·金維爾,都會逗留很久。她來過好多次瞭。”

佩瑞格林意味深長地笑瞭笑,咧開的嘴裡一顆牙齒都沒有。赫伯爾斯看著傑洛特的雙眼,不茍言笑。傑洛特則回以盡可能嚇人的微笑。

“話說回來,我懂什麼呢?”會長移開目光,鞋跟在地上扭動幾下,“我也不關心。不過你知道,巫師伊斯崔德是十分重要的人物。他在城裡的地位不可替代,可謂無價。所有人都敬重他,不管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我們不會插手他的任何事,不管是魔法還是其他方面。”

“這就對瞭。”獵魔人贊同,“我能問問他住在哪兒嗎?”

“你不知道?就在這兒。那棟房子,看到沒?倉庫和軍械庫中間那棟高大的白房子,就像夾在屁股裡的白蠟燭。但你現在肯定找不著他。伊斯崔德最近在南城墻邊發現瞭什麼,正像土撥鼠似的挖來挖去。有不少人在挖掘場附近轉悠,我也去瞧瞭瞧。我彬彬有禮地問他:‘閣下,你為什麼像小孩子似的挖土?地底下藏著什麼?’所有人都笑瞭,而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乞丐,回答說:‘歷史。’我又問:‘是什麼歷史呢?’他回答:‘人類的歷史。許多問題的答案。關於過去和未來的答案。’‘城市建起之前,這兒隻有一攤狗屎。’我說,‘隻有休耕地、灌木和狼人。至於未來會怎樣,取決於拉克維瑞林的下一任理事——依我看,恐怕又是個卑賤的半精靈。泥土裡沒有答案,隻有蠕蟲。’可你以為他會聽進去嗎?他仍站在那兒,置若罔聞地挖土。如果你想見他,就去南城墻吧。”

“呃,會長大人。”佩瑞格林哼唧一聲,“他現在在傢。他已經不在乎那個挖掘場瞭……”

赫伯爾斯狠狠地瞪著他。佩瑞格林轉過身去,咳嗽起來,不停地左腳倒右腳。獵魔人強迫自己微笑,雙臂抱在胸前。

“是啊,咳咳。”會長清清嗓子,“誰知道呢,也許伊斯崔德已經回傢瞭。話說回來,這又關我什麼事呢?”

“保重,會長。”傑洛特甚至懶得鞠躬道別,“祝你今天愉快。”

他轉身向蟬走去,後者的武器丁當作響。獵魔人一言不發,伸手去拿自己的劍。蟬把劍抱在臂彎裡,後退幾步。

“你很急嗎,獵魔人?”

“對,很急。”

“我看瞭你的劍。”

傑洛特看瞭他一眼,目光絕對算不上溫和。

“挺值得誇耀一番嘛。”獵魔人點點頭,“見過它的人少之又少,更別提有命談論的人瞭。”

“呵呵!”蟬咧嘴笑道,“聽起來真嚇人,我都起雞皮疙瘩瞭。我一直很好奇,獵魔人,為什麼人們這麼怕你們。現在我明白瞭。”

“我趕時間,蟬。勞駕,把劍還給我。”

“他們被煙迷瞭眼睛,獵魔人,隻是煙而已。你們用冷硬的面孔、虛張聲勢的態度,外加狼藉的名聲來混淆視聽,就像養蜂人用煙熏蜜蜂。蜜蜂隻會傻乎乎地逃離煙霧,而不是叮你的屁股,所以不知道你的屁股也會像別人一樣腫起來。有人說你們沒有人類的情感。胡說八道。隻要狠狠來一傢夥,你們也會疼。”

“你說完沒有?”

“說完瞭。”蟬把劍遞還給獵魔人,“獵魔人,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知道。蜜蜂。”

“不對。我在想,如果你拿著劍穿過一條巷子,而我從另一頭走來,那你和我誰能走到對面呢?依我看,這事很值得賭一把。”

“蟬,幹嗎要糾纏我?你想找人打一架?這就是你的目的?”

“倒也不是。我隻想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據說獵魔人擅長打鬥,是因為沒有心、沒有靈魂、沒有憐憫,也沒有良知。隻是這樣嗎?他們對我的評價也完全一樣,而且這評價挺有道理。所以我很想知道,誰能從巷子裡活著走出來呢?怎麼樣?是不是很值得賭一把?你覺得呢?”

“我說瞭,我很急,不想在小事上浪費時間。我也不是賭徒,但哪天真在巷子裡遇到我的話,在試圖擋住路之前,我強烈建議你考慮清楚。”

“煙。”蟬微笑道,“煙迷瞭眼睛,僅此而已。回頭見,獵魔人,天知道我們會不會在哪條巷子裡碰面,對吧?”

“天知道。”

“在這兒可以暢所欲言。請坐,傑洛特。”

這間工作室最驚人的,是占據瞭龐大空間的海量書籍。厚重的書卷壓彎瞭墻邊書架的隔板,堆滿瞭櫥櫃和箱子。獵魔人估計,這些書肯定價值不菲。當然瞭,這裡也不乏較為常見的裝飾:一隻鱷魚標本、一隻懸在天花板上的脫水刺、一副佈滿灰塵的骨架,還有數量可觀的瓶子,裡面用酒精浸泡著你能想象到的所有野獸:蜈蚣、蜘蛛、蛇、蟾蜍,還有無數人類與非人類的樣本——絕大多數是內臟器官。其中甚至包括一個人造侏儒(1),或是類似的東西,當然也可能隻是個保存完好的胎兒。

傑洛特沒覺得這些收藏有多特別。葉妮芙的傢在溫格堡,他曾在那兒住過六個月,發現還是她的收藏更有趣,比如一個碩大無朋的陰莖標本,應該來自一頭山嶺巨魔。她還有件精美絕倫的獨角獸標本,她喜歡在它背上做愛,而在傑洛特看來,比這還糟糕的做愛地點就隻有活獨角獸的後背瞭。獵魔人覺得,床才是真正奢侈的享受,他珍惜每一次在美妙傢具上度過的時光,葉妮芙卻總是別出心裁。傑洛特回憶起他與女術士的歡愉時刻:在房屋的斜頂上、在中空的樹幹裡、在露臺上、在別人傢的露臺上、在橋欄桿上、在湍急河流中顛簸不止的獨木舟裡,最後是離地三十尋的半空中。其中最最糟糕的還是獨角獸。終於有一天,那玩意兒在他們身下徹底垮塌,四分五裂,讓他倆狂笑不止。

“獵魔人,你笑什麼?”伊斯崔德在擺滿大量腐朽頭骨、骨骼和生銹鐵鍋的長桌後坐下。

“每次看到這些,我都在想,”獵魔人坐到對面,伸手指指那些瓶瓶罐罐,“要是不用這些光是想想就能反胃的惡心東西,是不是就沒辦法施法瞭?”

“這是品位問題,”術士說,“還有傳統。有人會反感,有人卻覺得沒什麼。至於你,傑洛特,你會覺得惡心嗎?我聽說,隻要價碼合適,你就能踩進深及脖頸的垃圾和污物,所以我很好奇,什麼東西會惡心到你呢?請別把這個問題當成侮辱或挑釁。我是真的好奇,究竟什麼東西能讓獵魔人也覺得反胃?”

“伊斯崔德,我碰巧聽說你有隻罐子裝著處女的經血,是這樣嗎?想想這一幕我就要吐瞭:一個職業魔法師,手拿瓶子,跪在地上,專心收集這種珍貴的液體——還是說,從它的源頭,一滴一滴地收起?”

“真不錯。”伊斯崔德笑道,“我是說,你的笑話很機智。但你對瓶中液體的猜測是錯的。”

“但有時,你確實需要血液,對吧?我聽說,沒有處女之血,有些咒語你就沒法施展——最好還是在無雲之夜被閃電劈死的處女。我是真的好奇,這真比喝醉酒摔下墻頭的老妓女的血更好?”

“當然不。”魔法師表示贊同,唇角露出友善的笑,“但是嘛,如果人人都知道豬血也有同樣效用,考慮到弄來豬血的容易程度,那連鄉野村夫也會開始嘗試巫術的。可要讓他們搜羅令你如此感興趣的處女之血,或者龍的眼淚、狼蛛的毒液、用新生兒的斷手或午夜掘出的屍體熬煮的湯,這一來,大多數人在染指魔法前就會三思而後行。”

二人沉默片刻。伊斯崔德露出深思的表情,用指甲敲打一隻開裂的頭骨。頭骨已變成棕褐色,沒有下頜,他用手指摸索著顳骨參差不齊的孔洞邊緣。傑洛特謹慎地打量對方,想知道術士的真實年齡。他知道,最具天賦的魔法師可以讓歲月的痕跡停留在希望的年紀。為瞭名譽與威望,男性魔法師傾向於較成熟的年紀,以顯示智慧和豐富的經驗。而女性魔法師,比如葉妮芙,對自身魅力的關註則明顯大於威望。伊斯崔德正值壯年,看起來不超過四十歲,略顯花白的直發垂在肩頭,細密的皺紋遍佈額頭、嘴角和眼梢。他有雙溫和的灰色眼睛,顯得深邃而睿智,但傑洛特不清楚那是與生俱來,還是咒語的影響。片刻之後,他得出結論:他根本不在乎。

“伊斯崔德,”他打破尷尬的沉默,“我來這兒是為見葉妮芙。雖然她不在這兒,你還是邀請我進來瞭。你打算跟我聊聊。聊什麼?聊那些想打破你們魔法壟斷的鄉野村夫嗎?我知道,你認為我也是其中一員,這對我不是新鮮事瞭。有那麼一陣,我以為你跟你的同行不一樣——他們跟我談話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表達他們有多不喜歡我。”

“你提到瞭‘我的同行’,但我不會替他們向你道歉。”魔法師平靜地說,“我理解他們,因為我跟他們一樣,必須刻苦學習才能掌握魔法的技藝。我小時候,同齡人都拿著弓箭在草地上奔跑,或者釣魚、玩青蛙跳,我卻在研讀手稿。塔裡的石頭地面滲出寒氣,凍僵瞭我的骨頭和關節。那還是夏天。到瞭冬天,它連我的牙齒都能凍裂。古舊書籍和卷軸上的灰塵讓我咳到流淚。還有我的老師,老羅德斯基爾德,從不放過用皮鞭抽我後背的機會,尤其是我在學業上進步不夠快時。打架、追女孩,還有飲酒作樂的最佳時機,我全都錯過瞭。”

“太可憐瞭。”獵魔人皺起眉頭,“真的,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瞭。”

“為何語帶諷刺呢?我正試著跟你解釋,為什麼魔法師不喜歡薩滿、變戲法的、醫師、巫婆和獵魔人。隨便你們怎麼想,哪怕覺得是單純的嫉妒也罷,但我們的確有反感的理由。當我們看到魔法——老師口中隻有內行人才能掌握的天賦、精英才能享有的特權、最神聖的奧秘——落入三腳貓和外行人手中時,的確會感到惱火,即便那些魔法無力、拙劣而又可笑。這就是我的同行不喜歡你的原因,也是我不喜歡你的原因。”

這番話讓傑洛特既疲憊又惡心。不適感愈發強烈,像一隻蝸牛,沿著他的後脖頸爬下背脊。他直視伊斯崔德的雙眼,指尖扣住桌沿。

“你想跟我談談葉妮芙,對嗎?”

術士抬起頭,手指輕敲桌上的頭骨。

“瞭不起的洞察力。”他對上獵魔人的目光,“請接受我由衷的贊美。沒錯,我想談談葉妮芙。”

傑洛特陷入沉默。多年前,許多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年輕獵魔人時,曾伏擊過一頭蠍尾獅。他能感覺到蠍尾獅在慢慢接近,但看不到它,也聽不到任何動靜,但他能感覺到——他永遠忘不掉那種感覺。現在,同樣的感覺回來瞭。

“你的洞察力,”巫師說,“節省瞭不少旁敲側擊的時間。現在可以開誠佈公瞭。”

傑洛特沒答話。

“我和葉妮芙的深厚友誼,”伊斯崔德續道,“已經有一段時間瞭。我們的友誼不受約束,相處時間或長或短,但多少有些規律。在我們這一行,這種非正式的關系很常見。但我突然覺得,這樣還不夠。於是我提議,與她建立永久的關系。”

“她怎麼回答?”

“她說會考慮,我也給瞭她時間考慮。我知道,做這個決定對她並不容易。”

“幹嗎跟我說這些,伊斯崔德?除瞭你這一行少見卻值得稱道的誠實,你還有什麼理由?你有什麼目的?”

“很現實的目的。”魔法師嘆瞭口氣,“因為你很清楚,妨礙葉妮芙做決定的人就是你。所以我請求你自願離開。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別再擋我們的路。簡而言之,有多遠滾多遠。最好安靜地離開,連再見也別說——她告訴過我,你經常這麼做。”

“確實。”傑洛特勉強笑瞭笑,“你的誠實越發令我震驚瞭。我想過很多種可能,但唯獨沒想到這個。你應該也知道,與其請求我,還不如直接用閃電球把我轟成焦炭。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任何東西擋在你面前瞭,除瞭墻上的一抹炭黑。這個辦法更簡單,也更安全。因為你明白的,請求可以拒絕,閃電球卻不能。”

“我沒考慮過你會拒絕我。”

“為什麼?難道這奇怪的要求隻是閃電球或其他咒語降臨前的預警?還是說,你的請求有更具說服力的論據作為支撐?比如一筆足以令貪婪的獵魔人滿意的財富?為瞭將我從你的幸福之路上掃除,你打算出多少錢?”

巫師停下敲打的動作,用整隻手抓緊頭骨的天靈蓋。傑洛特看到,他的指關節開始發白。

“我沒打算用那種提議侮辱你。”他說,“從來沒想過。可是……傑洛特,我是個魔法師,而且水平不算糟。我不想吹噓自己的力量,但你的許多願望,我應該都能滿足。其中一些可謂不費吹灰之力。”

他隨意地擺擺手,仿佛驅趕一隻蚊子。桌面上方突然出現一大群色彩斑斕的阿波羅絹蝶。

“我的願望,伊斯崔德,”獵魔人咆哮起來,揮手趕走面前的昆蟲,“就是你別再插手我和葉妮芙的關系。我不關心你開出多少價碼。跟葉妮芙在一起時,你早該向她求婚的,但你錯過機會瞭,現在她是我的人。你還指望我把她讓給你,就為讓你日子省點心?我拒絕。我不但不會放手,還會盡自己綿薄之力阻止你。正如你所見,我跟你同樣開誠佈公。”

“你沒有權利拒絕。完全沒有。”

“伊斯崔德,你知道我是誰嗎?”

魔法師身體前傾,直視他的雙眼。“你隻是她的臨時情人。一段短暫的癡情。充其量是葉娜一時興起,追尋過的上百次刺激之一,因為葉娜喜歡玩弄感情:她既沖動又任性,令人難以預料。而現在,同你略微交流過後,我排除瞭她隻把你當成玩物的看法。但相信我,這種情況也挺常見。”

“你沒明白我在問什麼。”

“你錯瞭,我完全明白。我之所以隻提到葉娜的情感,因為你是獵魔人,你體會不到任何情感。你不想接受我的請求,因為你覺得她需要你,你以為……傑洛特,你以為她跟你在一起,是因為她想這樣做,所以隻要她沒改變主意,你就能一直陪伴她。但你的感受隻是她情感的投影,是她對你表現出的興趣。傑洛特,看在地獄裡所有惡魔的分上,你已經不是孩子瞭,你很清楚自己是誰。你是個變種人——別搞錯,這麼說不是詆毀或侮辱你,我隻是陳述事實。你是個變種人,而變種人對所有情感都無動於衷。你被塑造成這樣,就是為瞭完成工作。明白嗎?你什麼也感覺不到。你自以為的情感,不過是細胞和肉體的記憶罷瞭——希望你聽得懂這些字眼。”

“你就當我能聽懂吧。”

“那就好。你聽我說,我能做出這樣的請求,就因為你是獵魔人,而不是人類。我可以對獵魔人誠實,卻無法給予人類同樣的真誠。傑洛特,我想給葉娜理解、安定、愛和幸福。你能把手按在心口,說出同樣的話嗎?不,你不能。對你而言,這些字眼毫無意義。你追求葉娜,因她不時表現出的好感而樂得像個孩子。就像經常被人用石頭砸的流浪貓,一旦有人壯著膽子撫摸,它就會高興得不得瞭。懂我的意思嗎?哦,我知道你懂,很明顯,你又不傻。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你無權拒絕我的好意瞭吧?”

“我有充分的權利拒絕你。”傑洛特慢吞吞地回答,“正如你有充分的理由提出請求。我們的權利兩相抵消,情況又回到原點。重點在於:葉現在跟我在一起,她不在乎我是變種人,不在乎相應的後果。你可以向她求婚,這是你的權利。她說她會考慮,對嗎?這是她的權利。你覺得她搖擺不定,那她為什麼搖擺不定?是我造成的嗎?這就是我的權利瞭。她猶豫不決,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也許我能給她一些東西——獵魔人的字典裡不存在的東西。”

“聽我說……”

“不,你聽我說。你說她曾跟你在一起,對嗎?誰知道呢,也許她的臨時情人是你而不是我,畢竟任性和沖動在她身上再普通不過瞭。伊斯崔德,我甚至無法排除她隻把你當成玩物的可能性。巫師閣下,僅憑這番談話,什麼都證明不瞭。不過在我看來,被當作玩物的人更喜歡誇大其詞。”

伊斯崔德不動聲色。傑洛特很佩服他的鎮定。但這漫長的沉默似乎證明,他確實觸到瞭對方的痛處。

“你在玩文字遊戲。”最後,魔法師說,“用這種話來麻痹自己。你用言語偽造出並不存在的人類情感。你的言語表達出的並非感情,隻是聲音,就像敲打頭骨的聲音一樣。你無權……”

“夠瞭。”傑洛特語氣尖銳地打斷他——也許過於尖銳瞭,“別再否認我的權利瞭,我已經聽膩瞭,聽到瞭嗎?我說過,我們的權利是對等的。不,該死,我的權利勝過你。”

“真的?”令傑洛特高興的是,魔法師的臉色有些發白,“為什麼?”

獵魔人思考片刻,決定把話說完。

“因為,”他大聲說道,“昨晚跟她做愛的是我,不是你。”

伊斯崔德拿起頭骨,撫摸起來。傑洛特又開始惱火,因為對方的手沒有絲毫顫抖。

“在你看來,這能為你帶來更多權利,是嗎?”

“起碼給瞭我下結論的權利。”

“啊哈。”魔法師緩緩地說,“好吧。很好。可她今早也跟我做愛瞭。你有權得出你的結論。我也得出我的結論瞭。”

沉默持續良久。傑洛特搜腸刮肚地尋找回話,但一無所獲。

“我們談得夠多瞭。”最後他站起身,有些生自己的氣,因為他的語氣既粗魯又愚蠢,“我要走瞭。”

“下地獄去吧。”伊斯崔德頭也不抬,同樣粗魯地回答。

她進門時,他正和衣躺在床上,枕著雙手,盯著天花板。他看向她。

葉妮芙緩緩關上門。她真美。

真美,他心想。她的一切都那麼美,又那麼危險。她衣服的顏色是對比鮮明的黑與白,象征她的美麗與可怕。她的天然卷發如渡鴉般漆黑。她顴骨很高,微笑時愈發突顯——如果她肯屈尊微笑的話。她的嘴唇,因口紅顯得小巧而凸翹。等白晝過去,她洗去妝容,雙眉又會增添粗細不一的美感。她的鼻梁高得異常美妙。她雙手小巧,略有些神經質,好動而靈活。她的身材曼妙纖細,兼有束緊的腰帶加以勾勒。她雙腿修長,在黑裙下隱約可見。真美。

她一言不發地坐在桌旁,雙手撐著下巴。

“哦,來吧,我們開始吧。”她說,“對我來說,這漫長而又戲劇性的沉默太老套瞭。現在就來解決問題吧。起床,別再氣呼呼地盯著天花板瞭。這種狀況已經夠愚蠢瞭,沒理由讓它更加愚蠢。我說,起來吧。”

他沒有絲毫猶豫,順從地起身,走到她對面的椅子坐下。她沒有移開視線,一如他的期待。

“我說瞭,我們得解決這事,而且要快。為瞭避免讓局面更加尷尬,在你提問之前,我會盡快給你幾個答案。是的,跟你一起來艾德·金維爾時,我已經知道自己會去見伊斯崔德,也知道見面以後會跟他上床。但我沒想到這事會公開,也沒想到你們會彼此吹噓。現在我知道你的感受瞭,我很抱歉,但我並不內疚。”

他沉默不語。

葉妮芙搖搖頭,富有光澤的卷曲黑發披散在肩。

“傑洛特,說點什麼吧。”

“他……”傑洛特清清嗓子,“他叫你葉娜。”

“對。”她移開目光,“而我叫他瓦爾。這才是他的真名,伊斯崔德是小名。傑洛特,我認識他很多年瞭。我們非常親密。別這麼看著我。你和我也很親密,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你真在考慮接受他的求婚?”

“你明白的,我是在考慮。我剛剛說過,我們認識很多年瞭,有共同的興趣、目標、理想。我們無須說話就能相互理解。他會支持我,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我真的需要支持。最重要的是……他……他愛我。我想是的。”

“我不會阻止你,葉。”

她猛地抬起頭,紫羅蘭色的眼眸裡閃著蒼白的火焰。

“阻止我?你真的蠢到什麼都不懂嗎?如果你敢阻止我,哪怕隻是妨礙我,我都能在眨眼間擺脫你,把你傳送到佈利姆巫德海角的盡頭,或變出一陣龍卷風,把你送去漢納的鄉間。不用費什麼力氣,我就能把你變成一塊石英,放進我花園的牡丹叢。我還可以給你洗腦,讓你忘記我的名字和身份。這將是最理想的解決方案,因為我隻要說:‘真有趣,再見。’就可以靜靜地離開瞭,就像你離開我在溫格堡的傢一樣。”

“別這麼大聲,葉,你沒必要這麼兇。也別再提溫格堡瞭,我們說好不再提的。我沒生你的氣,葉,也沒責怪你。我知道不能用常人的標準衡量你。光是想到我會失去……這段記憶,我就會傷心……傷心得活不下去。身為被剝奪情感的變種人,就隻剩下這一丁點兒的感受能力……”

“我受不瞭你再說這種話瞭!”她脫口而出,“我恨你用那個詞。永遠別對我提那個詞。永遠!”

“這就能改變事實嗎?說到底,我仍是個變種人。”

“這不是事實。別在我面前提那個詞。”

棲在鹿角上的黑色茶隼拍拍翅膀,伸伸爪子。傑洛特看著鳥兒,看著它平靜的黃眼睛。葉妮芙又用雙手撐住下巴。

“葉。”

“我在聽,傑洛特。”

“你剛才說會回答我的問題,甚至不需我真的開口提問。我隻想問一個問題,一個從沒問過的問題,一個不敢問的問題。回答我。”

“我辦不到,傑洛特。”她斷然答道。

“我不相信,葉。我太瞭解你瞭。”

“你不可能真正瞭解一個女術士。”

“回答我,葉。”

“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但這不算回答,對嗎?”

一陣沉默。街上的嘈雜聲漸漸微弱。

落日的餘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映進整個房間。

“艾德·金維爾,”獵魔人輕聲道,“冰之碎片……我感覺到瞭。我知道,這座城市……是我的敵人。惡毒的敵人。”

“艾德·金維爾,”她緩緩重復道,“精靈女王的雪橇。怎麼瞭,傑洛特?”

“我在追你,葉,因為我的雪橇韁繩系在你的白馬上。暴風雪在我身邊肆虐,還有冰霜與嚴寒。”

“你心中的溫暖會融化我刺進你體內的冰之碎片。”她輕聲道,“咒語將會消失,而你會看到真正的我。”

“葉,鞭策你的白馬,到極北之地去吧。在那裡,冰永遠不會融化。我想快些跟你住進你的冰雪城堡。”

“冰雪城堡並不存在。”葉妮芙的嘴唇扭曲顫抖,“它隻是個象征。我們在追逐一個難以企及的夢。因為我,精靈女王,同樣渴望溫暖。那是我的秘密。所以每一年,我都會乘雪橇來到這座城市,融入飄飛的雪花,每年都會有人中瞭我的咒語,把雪橇的韁繩綁在我的白馬上。每年都是不同的面孔。就這麼永遠持續下去。氣候溫暖時,我會渴望毀掉咒語,讓魔法和魅力隨之消弭。我選擇的人,被冰之碎片刺中的人,會突然變回不起眼的凡人。在他們面前,冰雪消融後的我,也會平凡得……和常人一樣。”

“在那純凈的白色中,春天隨之到來。”他說,“艾德·金維爾也出現瞭,那是個有著美麗名字的醜陋城市。而我必須走進艾德·金維爾臭氣沖天的垃圾堆,因為我收瞭酬勞,因為我存在的目的就是清理令人畏懼和反感的污穢。我被剝奪瞭感知的能力,所以感受不到對骯臟事物的恐懼,所以看到它時不會退縮,更不會恐懼地轉身逃跑。沒錯,我被剝奪瞭情感,但並不徹底。幹這活兒的人,手段並不怎麼高明。”

他沉默下來。黑色茶隼抖抖羽毛,翅膀展開又合攏。

“傑洛特。”

“我在聽。”

“現在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瞭。我從來沒問過的問題。我不敢問的問題……我不打算今天就提出來,但還是希望你回答。因為……因為我真的很想聽到你的回答。隻有一個字,一個你從來沒說過的字。說出來吧,傑洛特。拜托。”

“我辦不到。”

“為什麼?”

“你不知道?”他悲哀地笑瞭笑,“因為我的回答隻是一個字而已。但這個字無法表達我的感受,也無法表達我的情感。我的情感和感受早就被剝奪瞭。那個字隻是個聲音,就像敲打冰冷空無的頭骨發出的聲音。”

她沉默地看著他,睜大的雙眼透出深紫色的光彩。

“不,傑洛特。”她說,“那不是真的。至少不全是真的。你的感受沒被完全剝奪。現在我明白瞭。現在我知道……”

她陷入沉默。

“別說瞭,葉。你已經做出瞭決定。不要騙我。我瞭解你。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得出來。”

她轉過頭去。他明白瞭。

“葉。”他輕聲說。

“把手給我。”她說。

她握住他的手。獵魔人立刻感到一陣刺痛,血液在前臂的血管裡脈動。葉妮芙用冷靜而慎重的語氣念出一句咒語。他看到,疲憊的汗水浮現在她蒼白的額頭,她的瞳孔也因痛苦而放大。

她放開他的手臂,抬起雙手,動作就像溫柔的愛撫——撫摸一具無形的軀體,緩緩地,由上至下。在她指間,空氣變得稠密而不透明,像煙霧一樣搖曳盤旋。

他看得入瞭迷。這種創造魔法——它被視為魔法師成就的頂點——每次都能讓他著迷,甚至勝過制造幻像或改變形體的魔法。是啊,伊斯崔德說得對,他心想,跟這樣的魔法比起來,我的法印確實荒謬得可笑。

在葉妮芙顫抖的雙手間,緩緩浮現出一隻煤黑色的鳥兒。女術士的手指溫柔地撫過略顯蓬亂的羽毛、扁平的腦袋和彎曲的鳥喙。手又動瞭動,動作流暢細致,卻讓人昏昏欲睡。黑色茶隼低下頭,響亮地叫瞭一聲。它那安靜地待在角落的孿生兄弟則回以一聲“嘎”。

“兩隻茶隼。”傑洛特平靜地說,“兩隻黑色茶隼,皆由魔法創造。我想,這兩隻你都需要。”

“猜得沒錯,”她費力地說,“兩隻我都需要。我曾錯誤地以為一隻就夠瞭。我錯得厲害,傑洛特……作為驕傲的、自以為無所不能的冬之女王,我很惱火。有些東西……你註定無法得到,就算用魔法也不行。還有些禮物,你永遠無法接受,除非你能給予回報……用同樣珍貴的東西作回報。否則這禮物就隻能從指縫間溜走,好像手裡融化的碎冰。隻留下悔恨、失落和負疚……”

“葉……”

“我是個女術士,傑洛特。我擁有強大的力量,這是上天賜予的禮物。而這禮物需要付出代價。我付出瞭……所有的一切,什麼也沒剩下。”

她沉默瞭。女術士伸出顫抖的手,擦瞭擦額頭。

“我錯瞭,”她重復道,“但我會修正自己的錯誤。情感和感受……”她摸摸黑色茶隼的頭。鳥兒抖抖羽毛,張張鳥喙,但沒出聲。“情感和謊言,迷戀與遊戲,感受和缺乏感受……不該接受的禮物……謊言與真相。什麼才是正確?是死守謊言,還是陳述事實?如果事實是謊言,那真相又是什麼?誰的情感會豐富到無法承受,誰又是冰冷空無的頭骨?是誰?什麼才是正確,傑洛特?真相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葉。你告訴我。”

“不。”她垂下雙眼。這還是頭一次。他從沒見她做過這個動作。從沒。

“不。”她重復一遍,“我辦不到,傑洛特。我沒辦法告訴你。就讓這隻鳥兒,經由你手碰觸而生的鳥兒來告訴你吧。鳥兒,真相到底是什麼?”

“真相,”茶隼說,“是冰之碎片。”

盡管隻是漫不經心又漫無目的地在小巷裡閑逛,但傑洛特突然發現自己來到瞭南城墻邊的挖掘場:一道道溝渠四處蜿蜒,將古代地基的一部分暴露在外,又在一堵石墻的廢墟處交錯。

伊斯崔德也在那兒。他穿著高筒靴,挽起衣袖,正對一群仆人叫喊著什麼。仆人們用鋤頭挖掘一道溝渠的土墻,土墻分成色彩各異的幾層,分別是泥土、黏土和木炭的顏色。旁邊幾塊木板上,擺著發黑的骨頭、鍋子的碎片和其他一些東西,全都銹跡斑斑、腐蝕嚴重,根本難以辨認。

魔法師立刻註意到他。他向正在挖掘的人低聲下瞭幾道命令,然後跳出溝渠,走向傑洛特,雙手在褲子上擦瞭擦。

“有何貴幹?”他突然發問。

獵魔人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沒有回答。仆人們假裝在工作,實際上一邊交頭接耳,一邊偷偷打量他們。

“你的眼裡透出憎恨。”伊斯崔德皺著眉說,“我說瞭,有何貴幹?你做出決定瞭?葉娜在哪兒?我希望……”

“別抱太大希望,伊斯崔德。”

“哦?”魔法師說,“我聽到瞭什麼?我沒理解錯吧?”

“你理解瞭什麼?”

伊斯崔德雙手叉腰,挑釁地盯著獵魔人。

“我們別再自欺欺人瞭。”他說,“你恨我,我也恨你。為瞭侮辱我,你說瞭關於葉妮芙的事……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也用同樣的方式回敬瞭你。你冒犯瞭我,我也冒犯瞭你。讓我們用男人的方式解決吧,我不認為會有別的辦法瞭。這就是你來的目的,對吧?”

“對。”傑洛特擦瞭擦額頭,“你說得對,伊斯崔德。我是為此而來,毫無疑問。”

“好極瞭。這事不能再這麼下去瞭。今天我才知道,這幾年來,葉妮芙一直在你我之間打轉,像一隻破佈球。她先跟我在一起,然後是你。她為找你而從我身邊逃開,反之亦然。在這過程中的其他人不算,隻算你我。不能再這樣下去瞭。你和我隻能留一個。”

“是啊。”傑洛特仍用手按著額頭,“是啊……你說得對。”

“因為自大,”魔法師續道,“我們都認為葉娜會毫不遲疑地選擇更好的人。至於誰更好,我們兩個都自信滿滿。你我就像兩個小孩子,吹噓她對我們的關心,又像涉世未深的少年,把這關心的本質和含意暴露給對方。你應該跟我一樣,考慮過這事,也意識到我們犯瞭多大的錯誤。葉娜不想在我們中間選擇,即便我們能接受她的抉擇。好吧,那我們就隻能替她做決定瞭。我不想跟任何人分享葉娜,而你會來這兒,說明你也有同樣的想法。你我都再清楚不過瞭。隻要我們兩個都在,就沒法確認她的感受。你我隻能留下一個。你明白吧?”

“的確。”獵魔人繃緊的嘴唇微微翕動,“真相是冰之碎片……”

“什麼?”

“沒什麼。”

“你怎麼瞭?病瞭還是醉瞭?還是吃瞭太多獵魔人的草藥?”

“我沒事。我的眼睛裡……有東西。伊斯崔德,隻有一人能留下。我就是為此而來的,毫無疑問。”

“我就知道。”魔法師說,“我知道你會來。我就對你說實話吧。你猜對瞭我的打算。”

“你是指閃電球嗎?”獵魔人無精打采地笑瞭笑。

伊斯崔德皺皺眉。

“也許吧。”他說,“也許真是閃電球。當然瞭,我不會偷襲你。這是場面對面的體面較量。你是獵魔人,我們的機會均等。好瞭,該決定時間和地點瞭。”

傑洛特思索片刻,做出瞭決定。

“那個廣場……”他指瞭指,“我從那邊過來……”

“我知道。那兒有口井,叫綠鑰匙。”

“就在井邊吧。沒錯,井邊……明天,日出後兩小時。”

“好,我準時赴約。”

他們靜靜地佇立瞭好一會兒,避開彼此的目光。最後魔法師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瞭句什麼。他踢瞭踢一團黏土,又用鞋跟把它踩碎。

“傑洛特?”

“什麼?”

“不覺得很蠢嗎?”

“是很蠢。”獵魔人不情願地承認。

“這下我放心瞭。”伊斯崔德低聲道,“因為我覺得自己就像全世界最大的傻瓜。我從沒想過會為瞭女人跟獵魔人生死相搏。”

“我明白你的感受,伊斯崔德。”

“哦……”魔法師擠出一絲微笑,“但我既然能做出與天性相反的決定,就說明這事……很有必要。”

“我知道,伊斯崔德。”

“你肯定明白,你我當中,活下來的人必須立刻逃往世界盡頭,好躲避葉娜。”

“我明白。”

“那你肯定也明白一個事實:等她怒氣平息,就能回到她身邊瞭。”

“當然。”

“好,那就這麼定瞭。”魔法師做瞭個準備轉身的動作,但遲疑片刻,又向傑洛特伸出手,“明天見,傑洛特。”

“明天見。”獵魔人握住對方的手,“明天見,伊斯崔德。”

“嘿,獵魔人!”

傑洛特從桌上抬起頭。剛才陷入深思時,他用灑在桌上的啤酒畫瞭幾個奇怪的圖案。

“找你可真不容易。”赫伯爾斯會長坐下來,把酒壺和酒杯推到一旁,“酒館的人說你去瞭馬廄,但我在馬廄隻找到你的馬和行李。結果你在這兒……這是全城最臟的酒館,隻有最下等的人才會來。你在這兒做什麼?”

“喝酒。”

“我知道。我想跟你聊聊。你還清醒嗎?”

“清醒得像個嬰兒。”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有何貴幹,赫伯爾斯?你也看到瞭,我很忙。”傑洛特說著,朝送上又一壺酒的女孩笑瞭笑。

“傳聞說,”會長皺皺眉,“你要跟魔法師來場生死決鬥。”

“這是我們的事。他和我。別管閑事。”

“不,這可不光是你們的事。”赫伯爾斯反駁道,“我們需要伊斯崔德,我們負擔不起另一個魔法師。”

“那就去神殿祈禱他勝利吧。”

“別嘲笑我。”會長吼道,“也別跟我耍小聰明,流浪漢。看在諸神的分上,我真想把你丟進洞裡,丟進地牢最深處,或用幾匹馬把你拖出城,或讓蟬像殺豬一樣宰瞭你。不幸的是,伊斯崔德在乎名譽,如果我這麼幹,他絕不會放過我。我很清楚。”

“聽起來真棒。”獵魔人又灌下一大口酒,把掉進酒杯的稻草吐到桌下,“我逃過瞭一劫。你說完瞭?”

“還沒。”赫伯爾斯從外套裡掏出裝滿銀幣的錢袋,“這裡是一百馬克,獵魔人,拿著它離開艾德·金維爾。離開這兒,最好馬上就走,趕在日出之前。我告訴過你,我們負擔不起另一個魔法師,我不會讓他冒著生命危險跟你這樣的人決鬥,何況決鬥的理由蠢得……”

他突然閉瞭嘴,盡管獵魔人一動沒動。

“我要你那張蠢臉立刻從桌邊消失。”獵魔人說,“把那一百馬克塞進你的屁眼。快滾,我看到你的臉就反胃,再多看幾眼,我可就吐你一身瞭。”

會長收起錢包,兩手按在桌上。

“不,我不會走。”他說,“我本想用體面的方式解決,如果行不通,那就隨你們便。你們就去為那人盡可夫的婊子打打殺殺、去把彼此撕成碎片吧。依我看,伊斯崔德會解決你,你這收錢辦事的殺人犯,你全身上下隻有鞋子能剩下。就算你贏瞭,不等他屍體涼透,我也會抓到你,打斷你全身每一根骨頭。你的身體不會有一處完整,你……”

他來不及把手移開。獵魔人的手從桌下伸出,動作疾如閃電,會長隻看到一團黑影從眼前閃過。伴著一聲悶響,匕首已經紮進他指縫間的桌面。

“也許吧。”獵魔人嘶聲說著,緊握刀柄,盯著赫伯爾斯血色盡褪的面孔,“也許伊斯崔德會殺瞭我。如果他沒能辦到……我會離開的,而你這雜種別想擋我的路,除非你想讓這城裡每條骯臟的街道都血流成河。滾!”

“會長先生!出什麼事瞭?嘿,你……”

“別緊張,蟬。”赫伯爾斯緩緩抽離雙手,盡可能遠離刀鋒,“什麼事都沒有。真的。”

蟬收回半出鞘的劍。傑洛特沒看他,也沒看離開酒館的會長。蟬替會長擋開醉酒的船員和馬夫。隔著幾張桌子,有個小個子男人長著老鼠臉和敏銳的黑眼睛,傑洛特緊盯著他。

我在緊張,他警惕地想,我的手在抖。我的手的的確確在發抖。對我來說,這事絕不可能發生……這是不是意味著……

是啊,他看著鼠臉男人心想,我想是的。

好冷啊……

他站起身。

他看著那個小個子男人,笑瞭笑,掀起外套下擺,從錢袋裡掏出兩枚金幣,丟在桌上。金幣發出丁當聲,其中一枚旋轉著撞上匕首的刀刃——那把匕首依然穩穩地插在桌面上。

這一下來得出人意料。木棒劃破黑暗,發出微弱的嗖嗖聲,快到讓獵魔人差點來不及護住頭:他本能地抬起手臂,擋住這一擊,又迅速扭動身體,卸去大半力道。他往後跳去,單膝跪地,又向前翻滾,站起身來。木棒再次落下,他感到撲面而來的勁風,於是優雅地原地轉身,避開,從黑暗中逼近他的兩個人影中間穿過。他把手伸向右肩,拔劍。

劍沒瞭。

但你們偷不走我的本能反應,他這麼想著,輕巧地向後躲開,是習以為常,還是細胞的記憶?我是個變種人,反應也像變種人。他再次單膝跪地,躲過又一擊,把手伸向靴子,想要拔出匕首。但匕首也不見瞭。

他苦笑一下。木棒打中他的頭。傑洛特眼冒金星,痛楚驟然蔓延到指尖。他無力地倒在地上,臉上仍帶著笑。

有人撲過來,將他死死按在地上。另一個人從他腰間扯走錢袋。他的眼前閃過刀刃的寒光,跪在他胸口的人撕開他的襯衫衣領,扯出他的徽章。他們立刻松開瞭手。

“看在別西卜的分上,”傑洛特聽到喘息聲,“他是個獵魔人……”

另一人喘著氣,咒罵一句。

“他沒有劍……諸神啊……真倒黴……別碰它,拉德加斯特!別碰那東西!”

月亮在稀薄的雲層中暫現。傑洛特瞥見瞭面前那張瘦削的臉:是個男人,長著一張鼠臉和露出精光的黑眼睛。散發貓兒和炊煙氣味的巷子裡,他聽到腳步聲漸漸消失。

鼠臉男人把膝蓋緩緩地從傑洛特的胸前抽走。

“下一次……”傑洛特聽到清晰的低語,“下一次,如果你不想活瞭,別找其他人代勞。用自己的韁繩在馬廄裡上吊就好。”

昨晚下雨瞭。

傑洛特走出馬廄,揉揉雙眼,拂去頭發裡的稻草。朝陽照在潮濕的屋頂上,水坑裡反射著金子般的光。獵魔人覺得嘴裡有股令人不快的味道,頭上的腫包也在隱隱作痛。

馬廄門前坐著一隻黑貓,正一絲不茍地舔爪子。

“嘿,貓咪貓咪。”獵魔人說。

貓兒停下,轉而憤怒地盯著他,耳朵折向腦後,嘶嘶地叫著,露出牙齒。

“我知道。”傑洛特點點頭,“我也不喜歡你。隻是開個玩笑。”

他不慌不忙地松開外套的飾帶和帶扣,撫平衣服的皺褶,確保自己的行動不會受到任何限制。他把劍收回背後的鞘裡,正瞭正右肩的劍鞘,將一塊皮頭巾系在額頭上,頭發攏到耳後。他戴上一副長長的鐵手套,上面鑲著銀色小飾釘。

他又看瞭一眼朝陽,瞳孔縮成垂直的線。真是個好天氣,他想,適合決鬥的好天氣。

他嘆口氣,吐瞭口唾沫,然後緩緩穿過街道。街道兩邊的墻壁散發著灰泥和濕石灰的刺鼻味道。

“嘿,怪胎!”

他轉過頭。蟬坐在溝渠旁邊的一堆圓木上,另有三個帶著武器、形跡可疑的同伴。蟬站起身,伸個懶腰,走到街道中間,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積水。

“你要去哪兒?”蟬問,兩隻瘦削的手搭在掛著武器的腰帶上。

“跟你無關。”

“我先把話說清楚。我才不在乎什麼會長、魔法師,還有這狗屁城鎮。”蟬一字一句道,“我隻對你感興趣,獵魔人。你沒法走到這條街的盡頭。聽到沒?我很想知道你有多厲害。這事讓我整晚睡不著。我說瞭,站住。”

“別擋道。”

“站住!”蟬手按劍柄,大喊道,“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我要跟你打一場!我要挑戰你!很快我們就能知道,誰才是最厲害的!”

獵魔人聳聳肩,但沒放慢腳步。

“我向你挑戰!怪人,聽到沒?”蟬叫囂著,再次擋住他的去路,“你還在等什麼?拔出你的武器!怎麼,你怕瞭?還是說,你隻在乎伊斯崔德,因為那傢夥上過你的女術士?”

傑洛特繼續往前走,迫使蟬尷尬地退後。帶著武器的幾人也站瞭起來,跟在後面,保持距離。傑洛特聽到他們踩踏爛泥的嘎吱聲。

“我向你挑戰!”蟬重復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聽到沒,你這該死的獵魔人?你還等什麼?要我往你臉上吐口水嗎?”

“吐啊。”

蟬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準備吐出口水。他看著獵魔人的眼睛,卻沒留意他的雙手。這是個錯誤。傑洛特沒有放慢速度,戴著鑲釘手套的拳頭飛快地打中蟬的嘴巴。他沒停下腳步,僅僅借著身體的慣性發力。蟬的嘴唇像擠碎的櫻桃一樣裂開,流出紅紅的液體。獵魔人收回手,再次擊中同樣的部位。這次他短暫地停瞭一下,感到自己的憤怒隨這一擊的力道和氣勢而消散。蟬一隻腳抬在空中,一隻腳在泥地裡轉瞭半圈,吐出一口鮮血,仰天倒在一攤積水裡。獵魔人聽到背後傳來拔劍的響聲,於是停下腳步,用流暢的動作轉過身,單手按住劍柄。

“來啊。”他的語氣因憤怒而顫抖,“來試試。”

拔劍的人盯著傑洛特的雙眼,僅僅一秒,便轉過頭去。其他人開始後退,起先很慢,隨後越來越快。握劍在手的人權衡一下,也向後退去,嘴唇無聲地翕動。離得最遠的人轉身逃命,泥水四下飛濺。另兩人呆在原地,不敢前進半步。

蟬在爛泥裡坐起,手肘撐著身子,語無倫次地說著胡話,吐出大團紅色的東西,其中夾雜著白色。傑洛特從他身旁經過,漫不經心地一腳踢在他臉上,踢碎瞭面頰骨。蟬再次癱倒在水坑裡。

他繼續前進,沒有回頭。

******************

伊斯崔德已經來到井邊。他站在那兒,斜倚著爬滿青苔的絞盤旁邊的木軸。他的腰上佩著一把劍,一把輕巧美麗的劍,劍柄配有細劍的後斜式護手,劍鞘的尖頭不時拂過富有光澤的馬靴靴口。魔法師的肩上停著一隻黑鳥。

一隻茶隼。

“你來瞭,獵魔人。”伊斯崔德伸出戴著馴鷹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鳥兒放到水井的頂棚上。

“我來瞭,伊斯崔德。”

“我沒想到你會來。我以為你走瞭。”

“你看到瞭,我還在這兒。”

魔法師仰起頭,放聲大笑。

“她想讓我們都活著……”他說,“我們兩個。但這不重要,傑洛特。拔劍吧。隻有一人能留下。”

“你想用劍決鬥?”

“很奇怪嗎?你不也用劍嗎。開始吧。”

“為什麼,伊斯崔德?為什麼用劍,而不是魔法?”

魔法師臉色發白,嘴唇緊張地顫抖。

“我說瞭,開始吧!”他吼道,“沒工夫提問瞭。問答時間已過!現在是行動的時刻!”

“我想知道,”傑洛特緩緩地說,“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選擇用劍?我想知道,你這隻黑色茶隼是從哪兒弄來的?我有權知道。我有權知道真相,伊斯崔德。”

“真相?”魔法師語氣苦澀,“好吧,也許你有這個權利。是啊,沒錯,我們的權利是對等的。你說這隻茶隼?它在黎明時分飛來,羽毛被雨水打濕。它帶來一封信。內容很短,我記在瞭心裡:‘再見瞭,瓦爾。原諒我。我無法接受你的禮物,因為我無以為報。這就是真相,瓦爾。真相是冰之碎片。’怎麼樣,傑洛特?現在你高興瞭?你得到滿足瞭?”

獵魔人緩緩點頭。

“很好。”伊斯崔德說,“現在輪到我行使權利瞭,因為我無法接受那封信上的消息。我不能沒有她……我寧願……該死,拔劍啊!”

他旋過身子,拔劍的動作迅速而優雅。顯然,他的劍術頗有造詣。茶隼“嘎”地叫瞭一聲。

獵魔人一動不動,雙手垂在身側。

“你還在等什麼?”魔法師大吼。

傑洛特緩緩抬起頭,盯著他看瞭一會兒,然後轉過身。

“不打瞭,伊斯崔德。”他輕聲道,“再見。”

“該死,你這是什麼意思?”

傑洛特停下腳步。

“伊斯崔德,”他回過頭說,“想死的話,別找其他人代勞。如果你真想這麼做,到馬廄裡用韁繩上吊就好。”

“傑洛特!”魔法師的叫聲突然變得嘶啞,帶著刺耳的絕望,“我不會放棄的!我會追她到溫格堡,會去世界盡頭尋找她!我永遠不會放棄她!記住我的話!”

“別瞭,伊斯崔德。”

他走上街道,沒有回頭。他就這麼往前走,不在意匆忙讓道的行人和飛快關緊的門窗。任何人和任何事,他都毫不理會。

他在想酒館裡等著的信。

獵魔人加快腳步。他知道,一隻被雨水打濕的黑色茶隼正在床邊等他,彎曲的鳥喙裡銜著一封信。他要盡快讀到那封信。

雖然內容他早已知曉。

(1) 傳說中用煉金術制造的矮小類人生物。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