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三:精靈之血 第五章

“你說什麼?”

男孩吸著鼻涕,推推他那頂過大的絲絨帽——帽子側面俏皮地裝飾著一根野雞羽毛——露出額頭。

“你是騎士嗎?”他重復一遍,用藍得像天空的大眼睛看著傑洛特。

“不。”獵魔人回答,他為自己居然有閑心回復而吃驚,“我不是。”

“可你有把劍!我爸是弗爾泰斯特王的騎士。他也有把劍,而且比你的大!”

傑洛特用雙肘拄著欄桿,朝駁船尾部不斷打轉的水面吐瞭口唾沫。

“你背在背上。”那個小鼻涕蟲不依不饒。他的帽子又滑落下來,遮住瞭眼睛。

“什麼?”

“你的劍。背在背上。你為什麼把劍背在背上?”

“因為有人偷走瞭我的船槳。”

小鼻涕蟲張開嘴巴,乳牙間的空隙大得令人驚嘆。

“離船邊遠點兒。”獵魔人說,“還有,閉上嘴巴,不然蒼蠅會飛進去。”

男孩的嘴巴張得更大瞭。

“灰毛蠢貨!”小鼻涕蟲的母親大吼。她是個穿著華麗的貴婦人,正揪著兒子那件河貍皮鬥篷的領子,把他拖開。“過來,埃弗雷特!告訴你多少回瞭,別跟路過的下等人搭話!”

傑洛特嘆瞭口氣,盯著晨霧中若隱若現的島嶼和諸多小島的輪廓。在懶洋洋的三角洲水流中,這艘醜如烏龜的駁船正以恰如其分的速度——也就是堪比烏龜的速度——艱難前進。乘客們(大多是商人和農夫)紛紛趴在自己的行李上打起瞌睡。獵魔人再次展開卷軸,閱讀希瑞的來信。

……我睡在一間叫“宿舍”的大廳裡,你知道嗎,我的床大得嚇人。我跟中期班的女孩住在一起,一共十二個,但我跟尤妮德、凱蒂和愛若拉二世關系最好。今天我喝瞭肉湯,這兒最糟糕的是,有時我們必須用很快的速度喝完,還得早起。比在凱爾·莫罕還早。剩下的部分我明天再寫,因為我們要去禱告瞭。在凱爾·莫罕,從來沒人做過禱告,我真想知道為什麼自己非得來這兒。這兒毫無疑問是座神殿。

傑洛特,南尼克嬤嬤讀瞭我的信,說我不該寫那些蠢事,而且字跡要清晰,不能出錯。她要我寫學習方面的事,說我過得既好又健康。我確實既好又健康,不幸的是,我很餓,好在晚餐時間就快到瞭。南尼克嬤嬤還說,祈禱對任何人都沒壞處,對我是這樣,當然啦,對你也是。

傑洛特,我又有空閑時間瞭,所以我會寫自己在學什麼:閱讀和書寫正確的符文字母、歷史、自然、詩歌和散文,還有用通用語和上古語表達自己的看法。我在上古語課上表現最好,我也會寫上古符文。我現在寫一句,你可以自己看。Elaine blath, Feainnewedd。意思是:美麗的花兒,太陽之子。你看,我真的會寫。還有……

我又能繼續寫瞭,因為我找到一支新羽毛筆,正好代替壞掉的那一支。南尼克嬤嬤讀瞭這段,還表揚瞭我,說我的語法和拼寫都沒錯。她讓我告訴你,我很聽話,你不用為我擔心。別擔心,傑洛特。

我又有時間瞭,所以我會寫之前發生的事。我們在喂雌火雞時——我、愛若拉和凱蒂——有隻超大的火雞襲擊瞭我們,那傢夥非常好鬥,而且非常非常嚇人。它先襲擊瞭愛若拉,然後想襲擊我,但我不怕,因為它比鐘擺小得多,也慢得多。我躲開瞭,轉體一周,然後用一根樹枝狠抽它兩下,最後它逃跑瞭。可惜南尼克嬤嬤不許我把劍帶在身邊,不然我就能讓火雞見識見識我在凱爾·莫罕學到的東西。我已經知道,用上古符文的話,凱爾·莫罕要寫成Caer a' Muirehen,意思是“上古之海的要塞”。難怪城墻的石頭裡嵌著那麼多貝殼、蝸牛和小魚。辛特拉的正確寫法是Xin'trea。我的名字來自上古符文裡的Zireael,意思是燕子,也就是說……

“你在讀什麼東西嗎?”

他抬起頭。

“是啊,怎麼瞭?出什麼事瞭?有人註意到什麼瞭?”

“不,什麼都沒有。”船長說著,在皮革短上衣上擦擦手,“水面很平靜,但周圍起霧瞭,我們快接近鶴島……”

“我知道。這是我第六次坐船來這邊瞭,波特巴格,還不算回程。我熟悉這條路線。別擔心,我不會放松警惕的。”

船長點點頭,朝船首走去,一路跨過乘客們到處亂堆的行李和包裹。擠在駁船中部的馬匹噴著鼻子,馬蹄在甲板上踩得噔噔直響。船身位於水面中央,籠罩在濃密的霧氣中。駁船的船頭分開水面的百合。傑洛特轉過頭,繼續讀信。

……也就是說,我有個精靈名字。但我畢竟不是精靈,傑洛特。這兒也有人在談論松鼠黨。有時甚至會有士兵過來問問題,還叫我們不要醫治受傷的精靈。別擔心,春天的事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我也沒忘記練習,這點也不用擔心。隻要有時間,我就會去公園練習。但不是每天都去,因為我得跟其他女孩一樣,去廚房或果園幫工。我們要學的東西多得要命。不過別介意,我會學的。因為南尼克嬤嬤告訴我,你也在神殿學習過。她告訴我,隨便哪個傻瓜都能學會用劍,但女孩想做獵魔人,還得足夠睿智才行。

傑洛特,你答應過會來的。來吧。

你的希瑞

又及:來吧,來吧。

再及:南尼克嬤嬤讓我在結尾寫上,贊美偉大的梅裡泰莉,願她的祝福和恩惠與你常伴。願你萬事順利。

希瑞

我也想去艾爾蘭德,他放下信,心想。但這樣很危險。他們也許會跟著我——我不能再跟她通信瞭。南尼克用的是神殿的信使,但還是……該死的,太冒險瞭。

“唔……唔……”

“又怎麼瞭,波特巴格?已經過鶴島瞭。”

“而且沒出任何意外,謝天謝地。”船長嘆口氣,“哈,傑洛特,看來這回又是一次平安的航行。霧隨時都會消散,等陽光照過來,我就不用再擔驚受怕瞭。那怪物不會在陽光下現身。”

“我可一點兒都不擔心。”

“我也這麼想。”波特巴格挖苦地笑笑,“公司雇你隨行,無論路上有沒有意外發生,你的錢袋都不會少一分錢酬勞,不是嗎?”

“說得好像才知道似的。你在羨慕什麼?羨慕我光是靠著欄桿看鳥就能賺錢?那你的酬勞呢?不也跟我一樣,隻要人在船上就行?一切順利時,你根本無事可做。你從船首閑逛到船尾,對女人咧嘴微笑,或者慫恿哪個商人喝一杯。他們雇我隨行是為以防萬一。這次航行能夠順利,恰恰因為有個獵魔人在船上。獵魔人的開銷已經包含在旅費裡瞭,不是嗎?”

“呃,這當然沒錯。”船長嘆口氣,“公司不會自己掏錢的。我太瞭解他們瞭。這五年來,我一直為他們在三角洲地帶航行,從浮沫城到諾維格瑞,再從諾維格瑞回浮沫城。好吧,該幹活兒瞭,獵魔人閣下。你繼續靠著欄桿,我從船首閑逛到船尾。”

霧氣消散瞭些。傑洛特從包裡取出另一封信,這是他前不久從一位陌生信使那裡收到的。他已經讀瞭差不多三十次。

親愛的朋友……

獵魔人輕聲咒罵一句,看著這些有棱有角的工整文字,有力的筆觸完美地反映出寫信者的心情。他的心裡再次湧起對自己的強烈憤怒。一個月前,寫信給那位女術士時,他用瞭整整兩晚思考如何開頭。最後,他決定用“親愛的朋友”。現在報應來瞭。

親愛的朋友,你出人意料的來信給我帶來瞭莫大的歡欣——自從三年前最後那次見面,我再也沒收到過你的書信。更令我歡欣的是,這幾年流傳著不少謠言,提到你的意外慘死。還好你決定用寫信的方式否認這些傳聞,真是太好瞭;更好的是,你這麼快就給我寫瞭信。從信中內容看,你似乎過著平靜而又百無聊賴的生活,缺乏任何形式上的刺激。現如今,這樣的生活彌足珍貴。親愛的朋友,我為你能過上這種生活而欣喜若狂。

你突然屈尊關心我的健康,讓我非常感動,親愛的朋友。我會恭敬地回答你,是的,我現在感覺不錯,身體的不適已經過去,我也解決瞭那些麻煩,具體細節我就不拿來煩你瞭。

命運帶給你的那件意外的禮物令我擔憂並煩心。你需要專業協助的看法完全正確。盡管你對困難的描述令人費解——這倒也合情合理——但我相信自己很瞭解問題的根源。而且我同意你的看法:另一位巫師的幫助絕對必要。

作為你求助的第二個人,我深感榮幸。能在你的名單上排這麼高,我更是受寵若驚。

放心吧,親愛的朋友,如果你打算請求其他巫師的幫助,請打消念頭,因為沒有必要。我會立刻出發,前往你以拐彎抹角的方式——當然原因我也非常理解——指明的地點。不用說,我會以非常隱秘的方式離開,並且處處小心。我能推測出目前面臨的麻煩的本質,並盡我的全力平息那股力量。我會努力不讓你求助過、正在求助或是經常求助的那位女士把我比下去。畢竟,我是你親愛的朋友。你珍貴的友誼對我至關重要,所以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親愛的朋友。

如果你在隨後幾年裡想給我寫信,請片刻都不要猶豫。你的來信總能帶給我無窮的快樂。

你的朋友,葉妮芙

信紙散發著丁香和醋栗的味道。

傑洛特咒罵起來。

腳步聲和甲板的搖晃將他拉回現實:駁船正在改變航向。一部分乘客擠在右舷。波特巴格船長正在船頭發號施令,駁船緩慢而費力地轉向泰莫利亞的河岸,離開航道,為迷霧中浮現的另外兩條船讓路。獵魔人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靠前的是艘龐大的三桅帆船,至少一百四十碼長,桅桿上飄揚的深紫色旗幟帶著銀邊。後面是艘相對矮小細長的劃槳帆船,四十隻船槳劃得很有節奏,桅桿上飄著一面黑旗,旗面上有個金紅色的V形圖案。

“哦哦,好大的船。”波特巴格在獵魔人身邊說,“瞧瞧它們在河裡行駛的模樣,掀起的浪頭多大呀。”

“有意思。”傑洛特嘟囔道,“三桅帆船打著瑞達尼亞的旗號,劃槳帆船卻來自亞甸。”

“的確來自亞甸。”船長確認道,“還是哈吉總督的旗號。不過仔細看,兩艘船的龍骨都很鋒利,吃水都在四碼左右,說明它們要去的不是哈吉要塞——這兩艘船根本沒法通過那邊的急流和淺灘。他們要去浮沫城,或者白橋。你看,甲板上還擠滿瞭士兵。那可不是商船,是戰艦,傑洛特。”

“三桅帆船上有位重要人物。他們在甲板上搭瞭帳篷。”

“沒錯,貴族旅行都這樣。”波特巴格點點頭,用駁船船殼上剝下的一塊木片剔著牙齒,“坐船更安全。精靈突擊隊在森林裡神出鬼沒,沒人知道哪棵樹後會飛出一支箭來,但在水上就不必擔心瞭。精靈就像貓,不喜歡水。他們寧可蹲在草叢裡……”

“肯定是個真正的大人物。那帳篷很豪華。”

“沒錯,有這可能。誰知道呢,也許是國王維茲米爾本人大駕光臨瞭?現在各種各樣的人都走水路……說到這個,在浮沫城時,你要我留意有沒有人對你感興趣,或者打聽你的事。好吧,那邊那個廢物,瞧見沒?”

“別指著他,波特巴格。是誰?”

“我怎麼知道?他過來瞭,你自己問吧。瞧他搖搖晃晃的樣子!活見鬼,現在河水平得跟鏡子一樣。那個膿包,要是船稍微搖晃一點兒,恐怕他就得趴地上瞭。”

“膿包”是個瘦小的男人,年齡很難判斷,穿件肥大且算不上幹凈的鬥篷,上面別著一根圓形的黃銅胸針。胸針上的別針顯然弄丟瞭,取而代之的是根掰彎的平頭釘子。那人走上前來,清清嗓子,瞇縫起近視的雙眼。

“唔……請問您是聞名遐邇的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嗎?”

“是的,閣下。我就是。”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我是萊納斯·皮特,牛堡學院自然歷史系的碩士導師兼講師。”

“認識您我很榮幸。”

“唔……我聽說您,閣下,正接受馬拉迪烏斯和格洛克公司的委托,負責保護這條船。顯然因為某隻怪物可能會發起襲擊。我很想知道,那是一隻怎樣的‘怪物’。”

“我也很好奇。”獵魔人靠向欄桿,看著泰莫利亞河堤上濕地草甸的黑色輪廓在迷霧中若隱若現,“而我自己得出結論,他們雇用我,很可能是為防范正在附近出沒的松鼠黨突擊隊的襲擊。我從浮沫城到諾維格瑞航行過六次,但連一隻蜻蜓怪都沒見過……”

“蜻蜓怪?那是民間的通俗稱呼吧?我希望你能用更系統的科學術語。唔……蜻蜓怪……我當真不知道你是指哪種……”

“我指的是長滿疙瘩、皮膚粗糙、身長足有四碼的怪物,外表就像佈滿藻類的樹樁,長著十隻爪子,牙齒像圓鋸。”

“這段描述在科學準確性方面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會不會是龍虱科昆蟲的某一種?”

“我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傑洛特嘆口氣,“據我所知,蜻蜓怪屬於各科生物中異常惡毒的一種,無論用多難聽的名字稱呼都不算侮辱。問題在於,碩士導師閣下,據說這種殘忍生物的一員兩周前襲擊瞭這傢公司的駁船。就在這兒,三角洲地帶,離我們目前的位置不遠。”

“這麼說的人,”萊納斯·皮特發出刺耳的笑聲,“要麼非常無知,要麼就是在說謊。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我很瞭解三角洲地帶的動物群。這兒根本沒有龍虱科的昆蟲,也沒有其他危險的食肉物種。這片水域鹽度可觀,水中的化學成分也很不正常,尤其是在滿潮時——”

“在滿潮時,”傑洛特插嘴道,“潮水會流經諾維格瑞運河,準確地說,三角洲連一滴正常的水都不會剩下。隻有充斥著排泄物、肥皂沫、油和死老鼠的液體。”

“真不幸,真不幸。”碩士導師悲傷地說,“環境惡化得……也許你不會相信,僅僅五十年前,這條河裡還棲息著兩千種魚,而現在還剩下不到九百種。真是令人傷感。”

他們一起靠著欄桿,看著渾濁深邃的綠水。漲潮肯定開始瞭,因為水的臭味變得濃烈。第一隻死老鼠浮上水面。

“白鰭胖頭魚已經死絕瞭,”萊納斯·皮特打破沉默,“胭脂魚也絕種瞭,還有黑魚、西薩拉魚、斑紋泥鰍、紅腹鰷魚、長須白楊魚,帝王梭魚……”

距離船側大概二十碼遠,水面翻湧起來。有那麼一瞬間,兩人都看到一條至少二十磅重的帝王梭魚吞吃瞭一隻死老鼠,然後優雅地一甩尾鰭,消失在水下。

“那是什麼?”碩士導師發起抖來。

“不知道。”傑洛特看著天,“也許是企鵝?”

學者瞥瞭他一眼,咬住嘴唇。

“但我百分之百肯定,它不是你虛構的蜻蜓怪!我聽說獵魔人對某些稀有物種有相當可觀的瞭解。而你呢,你隻會重復謠言和傳說,還用極其粗魯的方式嘲笑我……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這霧不會散的。”傑洛特輕聲說道。

“啊?”

“風還是很弱。等我們的船航行到小島間的河灣,風隻會更弱。就算到瞭諾維格瑞,霧也不會散。”

“我不去諾維格瑞。我會在牛堡下船。”皮特幹巴巴地說,“你說這場霧?它還沒濃到影響航行的程度,你說對吧?”

戴羽毛帽的小男孩從他們身旁跑過,奮力探出身子,用手裡的樹枝去夠貼著船身的死老鼠。傑洛特走上前去,從他手裡奪走瞭樹枝。

“走開。別站在欄桿旁邊!”

“媽媽——”

“埃弗雷特!趕緊過來!”

碩士導師站起身,目光銳利地打量著獵魔人。

“看起來,你真相信我們有危險?”

“皮特閣下,”傑洛特盡可能冷靜地說,“兩星期前,在船運公司的一條駁船上,有兩名乘客被某個東西擄走。那件事就發生在霧裡。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許真是你所謂的‘龍虱’,也可能是條長須白楊魚。但我覺得是隻蜻蜓怪。”

學者撇嘴。“推測,”他宣稱,“應當建立在可靠的科學依據之上,而非傳聞和謠言。我告訴過你,龍虱——也就是你堅持稱為蜻蜓怪的東西——在三角洲水域中並不存在。它在半個世紀前就滅絕瞭。順帶一提,那正是因為你這種人隨時會殺死任何看起來不對勁的東西,不經過思索和觀察,甚至不去考慮它的生態位。”

有那麼一瞬間,傑洛特由衷地想把蜻蜓怪的生態位告訴給這位學者,但他改變瞭主意。

“碩士導師閣下,”他平靜地說,“被擄走的乘客之一是個懷孕的年輕少婦,她隻是想在涼水裡泡一泡發腫的腳。從理論上來說,她的孩子某天可能會成為你們學校的校長。就生態學來說,我的看法有什麼問題嗎?”

“這種看法不科學。你過於情緒化,過於主觀。自然由它自身的規律支配,盡管那些規律殘忍又無情,卻不須人為的修正。這是一場生存鬥爭!”碩士導師靠在欄桿上,往水裡吐口唾沫,“無論你有什麼借口,都不能為滅絕物種正名,哪怕滅絕的是掠食性動物。你還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這樣探出身子很危險。也許附近就有一隻蜻蜓怪。你想為蜻蜓怪的生存鬥爭付出自己的生命嗎?”

萊納斯·皮特放開欄桿,突然跳到一旁。他的臉色有些發白,但很快恢復瞭鎮定。他又抿起嘴唇。

“獵魔人,你對想象出來的蜻蜓怪想必很瞭解嘍?”

“肯定不如你。擇日不如撞日,趁這機會開導一下我吧,碩士導師閣下,給我講講你在水生食肉動物方面的知識。我很樂於聆聽,而且這一來,旅途時間也就容易打發瞭。”

“你在嘲笑我?”

“完全沒有。我當真是想填補自己知識上的空白。”

“唔……如果你真心……有何不可?那就聽著吧。龍虱科屬端足目,在科學界包含四個已知物種。兩種隻生活在熱帶水域。在我們的氣候帶,你可能遇見的——雖然可能性很低——隻有體型不大的長尾龍虱,以及稍大些的紅邊龍虱。這兩個品種的群落生活環境是靜止或流速非常緩慢的水域。兩種龍虱的確是食肉動物,傾向於捕捉溫血動物……你有要補充的嗎?”

“現在沒有。我正在專心聽講。”

“好吧,唔……學術著作裡提過名為‘偽龍虱’的亞種,生活在安格林的沼澤水域。但艾德斯伯格那位博學的巴姆勒最近證實,所謂‘偽龍虱’是個截然不同的物種,屬於稚鱈科,捕食對象隻包括魚類和小型兩棲動物。它被命名為‘巴姆勒貪食魚’。”

“那怪物真走運,”獵魔人笑道,“這是它第三次被人類命名瞭。”

“怎麼會?”

“你說的生物是巨水蝽,在上古語裡叫cinerea。如果博學的巴姆勒說它隻捕食魚類,那我猜他從沒在有巨水蝽的湖裡洗過澡。不過有件事上巴姆勒沒說錯:蜻蜓怪和巨水蝽的共同點,正如我和狐貍的共同點——我們都愛吃鴨子。”

“什麼巨水蝽?”博士導師輕蔑地昂起頭,“巨水蝽隻是虛構生物!的確,你在學識方面的匱乏令我失望。說真的,我為你的……”

“我知道,”傑洛特打斷他的話,“隻要對我稍有瞭解,我的魅力就會大打折扣。但我還是希望再稍稍糾正一下你的理論,皮特閣下。蜻蜓怪一直生活在三角洲地帶,而且會繼續生活下去。的確,它們一度有滅絕的危險,因為它們以小海豹為生——”

“是河生鼠海豚。”碩士導師糾正道,“別這麼無知。別把鼠海豚當成——”

“它們以鼠海豚為生,而鼠海豚因為長得像海豹而遭到捕殺,它們的皮和油脂就像海豹皮和海豹油脂。後來,這條河的上遊區域開掘瞭運河,建造瞭水壩和水閘,水流越來越緩慢,三角洲淤泥堆積,陸地逐漸擴大。接著,蜻蜓怪發生瞭突變。它們適應瞭環境。”

“啥?”

“人類重建瞭它的食物鏈,用其他溫血動物替代瞭鼠海豚。羊、牛和豬被運送到三角洲。蜻蜓怪很快發現,三角洲水域的每條駁船、木筏或三桅帆船,實際上都是一碟美餐。”

“那突變呢?你提到突變!”

“這種液體肥料,”傑洛特指指綠色的水面,“似乎很適合蜻蜓怪,有助於它們生長。那些該死的怪物能長得非常巨大,甚至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把一頭牛拖下木筏——把人類拖下甲板更是不算什麼——尤其是船運公司用來運送乘客的大駁船的甲板。你自己也能看到這船吃水有多深。”

碩士導師飛快地後退,穿過擁擠的馬車和行李,盡可能遠離船邊。

“我聽到水聲!”他盯著小島間的霧氣,喘息不定,“獵魔人!我聽到……”

“冷靜。除瞭水聲,你還能聽見槳架上船槳的嘎吱聲。那是瑞達尼亞河岸海關人員坐的船。你很快就能看到瞭,而他們引起的騷動足以和三隻——甚至四隻——蜻蜓怪相比。”

波特巴格飛奔而過,差點撞到頭戴羽毛帽的小男孩,他惡狠狠地咒罵起來。乘客們變得緊張,紛紛查看自己的隨身物品,努力藏起那些走私貨物。

又過一會兒,一條大船和駁船接舷,四個憤怒、吵鬧而又精力充沛的傢夥跳上甲板。他們圍住船長,兇狠地大喊大叫,試圖讓船長重視他們的身份。然後,他們熱切地撲向旅客們的財產和行李。

“還沒靠岸就來檢查瞭!”波特巴格走向獵魔人和碩士導師,抱怨道,“這是違法的吧?畢竟我們還沒踏上瑞達尼亞的國土呢。瑞達尼亞在右岸,離這兒還有半裡呢!”

“不,”碩士導師反駁道,“瑞達尼亞和泰莫利亞的邊界線位於龐塔爾河的正中央。”

“河水該他媽怎麼測量?這兒可是三角洲!小島、淺灘和巖島會不斷改變水流的路線,航路每天都不一樣!真該死!嘿!你這小鼻涕蟲!把那鉤篙放下,不然我打腫你的屁股!尊貴的女士!看好你的孩子!真該死!”

“埃弗雷特!放下,你的手會弄臟的!”

“箱子裡是什麼?”海關官員大吼,“嘿,解開包裹!這馬車是誰的?有流通幣嗎?我說,有流通幣嗎?泰莫利亞貨幣還是尼弗迦德貨幣?”

“關稅戰爭就是這樣。”萊納斯·皮特看著這場混亂,臉上掛著睿智的表情,評論道,“維茲米爾王強迫諾維格瑞(1)啟用優先售賣權(2)。泰莫利亞的弗爾泰斯特王作出反擊,在維吉瑪和茍斯·維倫全面開放優先售賣權。這對瑞達尼亞商販是個沉重的打擊,於是維茲米爾王開始對泰莫利亞商品增收關稅。他在維護瑞達尼亞的經濟。泰莫利亞充斥著尼弗迦德工坊生產的廉價貨物,所以這些海關官員才會這麼激動,如果太多尼弗迦德商品入境,瑞達尼亞的經濟就會一蹶不振。瑞達尼亞幾乎沒有任何工坊,他們的手藝人也沒法跟外國同行競爭。”

“簡而言之,”傑洛特笑著說,“尼弗迦德正用商品和黃金慢慢占領它沒能用武力奪取的土地。泰莫利亞王國不會自衛嗎?弗爾泰斯特怎麼不封鎖南部邊境?”

“怎麼封鎖?那些商品是從瑪哈坎、佈魯格、維登,還有希達裡斯的港口流入的。商人隻在乎利潤,他們不關心政治。如果弗爾泰斯特王封鎖邊境,商人行會將提出強烈抗議……”

“有流通幣嗎?”一個海關官員站在旁邊大吼,用充血的雙眼打量他們,“有什麼東西要申報的?”

“我是學者!”

“你咋不說你是親王?我在問你帶瞭什麼。”

“離他們遠點兒,博拉泰克。”為首的海關官員道,他個子高挑,雙肩寬闊,留著一副黑色大胡子,“不認識這位獵魔人嗎?你好啊,傑洛特。你認得他嗎?他是學者?閣下,這麼說你要去牛堡,對嗎?沒帶任何行李?”

“正是。去牛堡。沒帶任何行李。”

官員拿出一塊碩大的手帕,擦瞭擦額頭、胡子和脖頸。

“傑洛特,今天情況如何?”他問,“那怪物現身瞭嗎?”

“沒有。你呢,奧爾森,瞧見什麼沒?”

“我可沒時間四處張望。我在工作。”

“我爸,”埃弗雷特無聲無息地湊上前來,大聲說,“是弗爾泰斯特王的騎士!他的胡子比你更長!”

“滾開,小孩兒。”奧爾森說著,重重嘆瞭口氣,“傑洛特,有伏特加嗎?”

“沒有。”

“我有。”來自學院的學者從包裡拿出一隻皮酒壺,讓所有人吃瞭一驚。

“我這兒有小吃。”波特巴格不知從哪兒冒瞭出來,“熏河鱈!”

“我爸……”

“滾犢子,你這鼻涕小鬼!”

他們走到馬車陰影下,坐在盤起的纜繩上,輪流抿著酒壺裡的酒,大口吃著熏鱈魚。奧爾森中途離開一會兒,去處理一場爭執。有個來自瑪哈坎的矮人商販要求少交些稅,還想讓海關官員相信,他帶著的毛皮並非取自銀狐,而是某種大得離譜的貓。至於流鼻涕的搗蛋鬼埃弗雷特,他母親完全不想接受檢查,不斷叫囂自己丈夫的地位,以及貴族應該享有的特權。

駁船拖曳著越聚越多的睡蓮、百合和水草,沿著寬闊的海峽,緩緩穿行於灌木覆蓋的小島之間。蘆葦間的大黃蜂發出嚇人的嗡嗡聲,烏龜也時不時發出尖銳的鳴哨。單腳站立的鶴冷靜地凝視著水面,知道自己無須花費太多力氣——魚兒遲早會自己遊過來。

“傑洛特,你怎麼想?”波特巴格又舔瞭一遍鱈魚皮,“又一次平靜的航行。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那怪物不是傻瓜,它知道你蹲在船上。聽我說——我老傢村裡有條河,河裡住著一隻水獺,它經常鉆進我傢院子,咬死傢養的母雞。它非常狡猾,總趁我爸、我和我兄弟們不在傢時溜進來。它隻在我爺爺一人看傢時出現。要知道,我爺爺腦袋有點糊塗,兩條腿還癱瘓瞭。好像那隻水獺,那隻狗娘養的水獺知道這些似的。然後有一天,我爸……”

“從價(3)的百分之十!”駁船中部,矮人商販揮舞著狐貍皮大喊道,“我就欠你這麼多,我不會再多付你一枚銅板!”

“那我就全部沒收!”奧爾森怒吼道,“我會告訴諾維格瑞守衛,讓你跟你的‘從價’一起進班房!博拉泰克,他的稅金一個子兒也不能少!嘿,你們一點兒都沒給我留嗎?剩的酒全喝光瞭?”

“坐吧,奧爾森。”傑洛特給他讓出位置,“看得出,你工作壓力不小。”

“唉,總有人這麼跟我說。”奧爾森嘆口氣,喝口壺裡的酒,抹瞭把胡子,“我打算辭職,回亞甸去。我是個溫格堡出生的老實人,跟姐姐姐夫來瞭瑞達尼亞,但我要回去瞭。你知道嗎,傑洛特?我有參軍的想法。他們說德馬維王正在招募特殊部隊。在營地受訓半年,就能拿到士兵的酬勞,足有我現在收入——算上賄賂——的三倍。這熏鱈魚好咸。”

“我聽說過這支特殊部隊。”波特巴格確認道,“為對付松鼠黨建立的,因為常規部隊沒法應付精靈突擊隊。我聽說他們尤其鼓勵半精靈入伍。但訓練他們作戰的營地聽起來就像地獄。受訓者隻有一半拿到瞭士兵的酬勞,另一半進瞭墓地。”

“理所應當。”奧爾森說,“船長閣下,能進特殊部隊的可不是普通士兵。他們不像笨手笨腳的盾牌兵,隻要學會用標槍的尖頭紮人就行。特殊部隊必須精通戰鬥!”

“奧爾森,原來你是這麼勇猛的戰士啊!你真不怕松鼠黨?不怕他們用箭射你的屁股?”

“有啥好怕的!我也懂得怎麼拉弓。我跟尼弗迦德人戰鬥過,精靈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我聽說,”波特巴格顫抖著說,“如果有人被松鼠黨活捉……會生不如死。松鼠黨會用各種殘忍的手段折磨俘虜。”

“哦,拜托你閉嘴吧,船長閣下。別跟婆娘似的胡言亂語。戰爭就是戰爭。你痛打敵人,他們當然會還手。別擔心,我們的人也沒讓精靈俘虜好受過。”

“真可怕。”萊納斯·皮特把吃剩的鱈魚頭和魚尾丟到船下,“暴力隻會催生暴力,憎恨已紮根人心……同胞手足遭到毒害……”

“啥?”奧爾森皺起眉頭,“說人話!”

“艱難的時代近在眼前。”

“這倒沒錯。”波特巴格表示贊同,“大戰無可避免。渡鴉每天都聚集在空中,它們已經聞到瞭腐肉的味道。女先知伊絲琳也預言瞭世界的終結。白光即將到來,隨後是白霜。也可能先白霜後白光,我把順序給忘瞭。人們都說天空中能看到征兆……”

“你該留神看著航路,船長,而不是天空,不然你這小船就該開到淺灘上瞭。哦,我們已經接近牛堡瞭。瞧啊,都能看見大木桶瞭!”

霧氣這時已稀薄瞭不少,他們能看到右邊河岸上的小山和沼澤草甸,還有更高處的一部分高架渠。

“先生們,那是一套實驗性質的下水道凈化設備,”碩士導師吹噓道,推開遞來的酒壺,“是科學上的巨大成功,學院的重要成果。我們修復瞭精靈陳舊的高架渠、運河和沉淀物捕集器,已經開始對學院、城鎮、周邊村落和農莊的下水道進行凈化。你們所說的大木桶是臺沉淀物捕集器。這是科學上的巨大成功——”

“低頭,快低頭!”奧爾森說著,在欄桿後面蹲下,“去年那玩意兒爆炸瞭,糞便一直崩到鶴島。”

駁船在島嶼間穿行,塔樓般的沉淀物捕集器和高架渠消失在迷霧中。所有人都松瞭口氣。

“波特巴格,你不打算在牛堡靠岸瞭?”奧爾森問。

“我得先去橡實海灣,好捎上泰莫利亞的魚販和商人。”

“唔……”海關官員撓撓脖子,“那個海灣……聽我說,傑洛特,你跟泰莫利亞人沒什麼矛盾吧?”

“幹嗎問這個?有人向你打聽我?”

“你猜對瞭。你說過,要我留意對你感興趣的人。啊,你肯定想不到,泰莫利亞衛兵打聽過你。那兒的海關官員跟我關系不錯,是他告訴我的。味道不對啊,傑洛特。”

“你說水?”萊納斯·皮特緊張地問,看向高架渠的方向。

“還是那個小鼻涕蟲?”波特巴格指著仍在附近轉悠的埃弗雷特。

“我說這事兒味道不對。”奧爾森的臉有些抽搐,“聽著,傑洛特,泰莫利亞海關官員說,衛兵問瞭些奇怪的問題。他們知道你在馬拉迪烏斯和格洛克公司的駁船上擔任護衛。但他們打聽……你是不是一個人。你是不是——活見鬼,別笑啊!他們似乎想知道,是不是有個未成年女孩陪著你。”

波特巴格笑出瞭聲。萊納斯·皮特看著獵魔人的眼神帶上瞭厭惡——多半以為這個白發男人的戀童傾向引來瞭執法者的關註。

“正因如此,”奧爾森咳嗽一聲,“那位泰莫利亞海關官員覺得,這裡或許牽扯瞭什麼私人恩怨,比如……呃,女孩的傢人或未婚夫前來尋仇什麼的。於是那位官員謹慎地向衛兵詢問,最後發現,原來委托他們的是個貴族。那傢夥巧舌如簧,出手闊綽,他自稱……裡恩斯,或者類似的名字。他左臉頰上有塊紅印,看起來像是燒傷。你認識這麼個人嗎?”

傑洛特站起身。

“波特巴格,”他說,“我要在橡實海灣下船。”

“出什麼事瞭?怪物怎麼辦?”

“那是你的問題瞭。”

“說到問題,”奧爾森插嘴道,“往右舷看,傑洛特。說啥啥就來。”

在一座島嶼背後,一條平底駁船在迅速消散的霧氣中浮現,桅桿上掛著一面綴著銀色百合圖案的黑色三角旗,旗子有氣無力地擺蕩著。船員由幾個頭戴制式尖頂帽的泰莫利亞守衛組成。

傑洛特飛快地伸手進包,取出兩封信—— 一封是希瑞寫的,一封來自葉妮芙。他將信紙迅速撕成小片,丟進河裡。奧爾森沉默地看著他。

“我能問問你在做什麼嗎?”

“不行。波特巴格,照顧好我的馬。”

“你想……”奧爾森皺起眉頭,“你打算……”

“我怎麼打算是我的事。別插手,否則後果自負。他們打著泰莫利亞的旗號。”

“讓他們的旗號見鬼去。”奧爾森把腰帶上的彎刀挪到更稱手的位置,又用袖子擦擦他的彩飾護頸甲,上面的圖案是紅底上的一頭老鷹,“隻要我還在船上檢查,這兒就是瑞達尼亞的領地。我不允許——”

“奧爾森,”獵魔人抓住他的袖子,插嘴道,“拜托,別插手。面帶燒傷的男人不在那條駁船上,而我必須弄清楚他是誰,有什麼目的。我得跟他面對面。”

“你打算就這麼跟他們走?別犯傻瞭!假如這事真是私人恩怨,是那傢夥委托衛兵幫他報仇,那隻要過瞭這座小島,他們就會把船錨纏在你的脖子上,把你丟下河。到那時,你就隻能跟河底的螃蟹面對面瞭!”

“他們是泰莫利亞衛兵,不是強盜。”

“真的?瞧瞧他們兇神惡煞的樣子!還有,我很快就能弄清他們真正的身份。等著瞧。”

平底駁船迅速靠近,跟他們的船接舷。一個守衛丟過繩索,另一個人則把鉤篙掛在欄桿上。

“我是船長!”三個守衛跳上甲板,波特巴格攔住他們,“這條船屬於馬拉迪烏斯和格洛克公司!你們……”

一個健壯的禿頭守衛伸出橡樹般粗細的胳膊,粗暴地推開他。

“我找傑拉德,利維亞的傑拉德!”他的嗓門活像炸雷,上下打量著船長,“船上有這人嗎?”

“沒有。”

“我就是。”獵魔人跨過行李和包裹,走近些,“我是傑洛特,利維亞的傑洛特。怎麼回事?”

“我奉律逮捕你。”禿頭男人的雙眼掃過諸多乘客,“女孩在哪兒?”

“隻有我一個。”

“你撒謊!”

“等等,等等。”奧爾森從後面走來,把手按在傑洛特肩上,“冷靜點兒,別大喊大叫。你們來遲瞭,泰莫利亞人。他已被依法逮捕瞭。被我逮捕。罪名是偷運貨物。我奉按命帶他去牛堡的衛兵室。”

“這算啥?”禿頭男人皺起眉頭,“那個小女孩呢?”

“這兒沒什麼小女孩,從來沒有。”

衛兵面面相覷,猶豫起來。奧爾森露出大大的笑容,摸摸他的黑胡子。

“知道現在該怎麼做嗎?”他哼瞭一聲,“泰莫利亞來的各位,跟我們去牛堡吧。我們都是頭腦簡單之人,怎麼懂得復雜的法律細節呢?牛堡衛兵室的指揮官通曉世故,他會主持公道。你們認識我們的指揮官,對吧?因為他跟你們在海灣的指揮官很熟。你們隻要把情況告訴他……給他看看你們手裡的文件和印章……你們肯定把必要的章都蓋全瞭,對吧?”

禿頭盯著奧爾森,眼神猙獰。

“我沒時間,也不想去牛堡!”他突然大吼,“我要帶這無賴去我們的國傢,就這樣!斯特蘭、維特克!抓緊時間,搜索駁船!給我找到那個女孩!”

“等等,別急。”奧爾森不理他的大叫大嚷,慢條斯理地說,“你們正在三角洲的瑞達尼亞這邊,泰莫利亞人。你們該不會帶著要申報的東西吧?或者違禁品?我們得檢查一下,搜你們的身。如果找到什麼東西,你們就隻能跟我們去牛堡瞭。隻要我們想,總能找到點什麼。夥計們!過來!”

“我爸是個騎士!”埃弗雷特突然出現在禿頭男人身旁,尖聲說道,“他的劍比你的更大!”

禿頭一把抓住男孩的河貍皮領,把他揪離船板。男孩飾有羽毛的帽子掉瞭下來。他用手臂箍住男孩的腰,把彎刀舉到男孩頸邊。

“後退!”他大吼道,“快後退,不然我砍斷這小鬼的脖子!”

“埃弗雷特——!”那個貴婦人慘叫道。

“你們這些泰莫利亞衛兵,”獵魔人緩緩地說,“行事作風還真奇怪。說實話,很難讓人相信你們是衛兵。”

“閉嘴!”禿頭男人搖著埃弗雷特,男孩發出小豬般的尖叫,“斯特蘭、維特克,抓住他!綁住他的手腳,把他帶到船上!還有你,退後!女孩在哪兒?我問你呢!把她交出來,不然我宰瞭這鼻涕蟲!”

“那就宰瞭吧。”奧爾森慢吞吞地說,沖他的手下打個手勢,拔出彎刀,“反正不是我兒子,對吧?等你宰瞭他,咱們再慢慢談。”

“別插手!”傑洛特把劍丟到甲板上,示意海關官員和波特巴格的水手們別動,“我跟你們走,冒牌衛兵閣下。放瞭男孩。”

“到船上去!”禿頭男人退到駁船邊,仍沒放開埃弗雷特,他抓起一根繩索,“維特克,把他綁起來!你們所有人都到船尾去!誰敢動一下,這孩子就得死!”

“傑洛特,你瘋瞭嗎?”奧爾森咆哮道。

“別插手!”

“埃弗雷特!”

泰莫利亞平底船突然一陣震顫,搖晃著漂遠瞭些。河面突然炸開,飛濺的水花中,伸出兩隻長而粗糙、仿佛螳螂前肢一樣佈滿尖刺的綠色爪子,抓住瞭手握鉤篙的衛兵,隻一眨眼工夫便把他拖進水裡。禿頭守衛怒吼一聲,放開埃弗雷特,緊緊抓住平底駁船側面垂下的繩索。埃弗雷特撲通一聲掉進被鮮血染紅的河水。兩條船上的人都像著魔一樣尖叫起來。

傑洛特掙脫兩名試圖捆住他的人,一拳打中其中一人的下巴,把他丟下瞭船。另一人用鐵鉤砸向獵魔人,隨即晃瞭晃身體,無力地倒向奧爾森——海關官員的彎刀刺穿瞭他的肋部。

獵魔人縱身躍過低矮的欄桿。在漂著厚厚藻類的河水徹底沒過頭頂之前,他聽到牛堡學院自然歷史系的講師萊納斯·皮特大喊:“那是什麼?什麼品種?這種動物根本不存在!”

他在泰莫利亞平底駁船旁邊浮起,奇跡般地避開禿頭的手下朝他刺來的魚叉。那個衛兵來不及再次刺出魚叉,就一頭栽進水裡,喉嚨上插著一根箭。傑洛特抓住落下的魚叉,雙腳一蹬船側,借力潛入泡沫翻湧的漩渦,用力刺中什麼東西。他隻能祈禱那不是埃弗雷特。

“這不可能!”他聽到碩士導師還在叫喊,“這種動物不可能存在!至少不該存在!”

我完全同意最後那句,獵魔人心想。他用魚叉繼續戳刺蜻蜓怪堅硬粗厚的甲殼。怪物鐮刀狀的顎骨咬住泰莫利亞衛兵的屍體,鮮血仍在湧出。蜻蜓怪用力擺動扁平的尾巴,遊向水底,揚起團團泥沙。

他聽到一陣微弱的哭喊。埃弗雷特像小狗一樣踢打河水,想順著平底駁船側面的繩索爬上去,結果卻抱住瞭禿頭男人的雙腿。繩索突然斷瞭,汩汩的水聲中,禿頭衛兵和男孩一起掉進河裡。傑洛特潛向更深處,朝他們的方向遊去。幸運的是,他立刻摸到瞭男孩的河貍皮領。他把埃弗雷特從糾纏的水藻中拖出,雙腿踩水,用後仰的姿勢遊向水面,最後回到駁船邊。

“這邊,傑洛特!這邊!”他聽到許多人的叫喊,一聲比一聲響亮,“把他給我!”“繩子!抓住繩子!”“見——鬼!”“繩子!傑洛特——!”“用鉤篙,用鉤篙!”“我的孩子——!”

有人抓住男孩的雙臂,把他拖上船去。與此同時,另一人從傑洛特身後撲來,打中他的後腦,又借助魁梧的身軀把他壓到水下。傑洛特放開魚叉,轉過身,抓住襲擊者的腰帶。他伸出另一隻手,想揪住對方的頭發,可惜隻是徒勞。對方是個禿頭。

兩人同時浮上水面,但隻是一瞬間,泰莫利亞平底駁船便又漂遠瞭,扭打的傑洛特和禿頭男人處在兩船之間。禿頭男捏住傑洛特的喉嚨,獵魔人則把大拇指戳進瞭他的眼睛。禿頭男大叫一聲,放開手,往遠處遊去。傑洛特卻沒法動彈——有什麼東西抓住瞭他的腿,正將他拖向水底。在他身旁,半具屍體在水面飄蕩,活像個軟木塞。他知道是什麼在拖他瞭——萊納斯·皮特的說明純屬多餘。

“是節肢動物!端足目!巨顎亞門!”

傑洛特用雙臂奮力劃水,試圖將腿從怪物的爪子裡扯出——它正把獵魔人往它有節奏一開一合的大嘴裡拖。碩士導師又說對瞭,它的顎確實不小。

“抓住繩子!”奧爾森大喊,“繩子,抓住!”

一根魚叉呼嘯著從獵魔人耳邊掠過,啪嗒一聲刺進怪物爬滿水藻的甲殼——它已經浮出瞭水面。傑洛特抓住魚叉,用力下壓,同時用能動的腿狠狠踢向蜻蜓怪。他掙脫瞭尖釘般的利齒,卻留下瞭靴子、一截褲管和很大一塊皮膚。又有幾根魚叉呼嘯著劃破空氣,絕大部分都沒能命中。蜻蜓怪收起爪子,一甩尾巴,姿態優雅地潛入綠色的水底。

傑洛特抓住那條砸中他面孔的繩索,把他戳得生疼的鉤篙也終於鉤住他的腰帶。他感到一股向上的拉力,隨後許多雙手的力道將他拖離瞭水面。他翻過欄桿,倒在甲板上,身上滿是河水、爛泥、水草和鮮血。乘客、船員和海關官員們圍在他身旁。奧爾森和偷運狐皮的矮人靠在欄桿上,射出箭矢。埃弗雷特正在母親懷裡啜泣,他全身濕透,還沾著綠色的水藻,冷得牙齒打顫。他向所有人解釋說,他不是故意的。

“傑洛特!”波特巴格在他耳邊喊道,“你死瞭嗎?”

“見鬼……”獵魔人吐出一根水草,“我老瞭,做不瞭這行當瞭……老瞭……”

一旁的矮人松開弓弦,奧爾森歡呼起來。

“正中肚皮!啊哈哈!射得漂亮,毛皮商朋友!嘿,博拉泰克,把他的錢還給他!就憑那一箭,他有資格享受減稅!”

“住手……”獵魔人喘著粗氣,徒勞地試圖起身,“別殺光他們,該死的!我要活口!”

“留瞭一個,”奧爾森保證說,“就是跟我鬥嘴的禿頭,其餘人等都射死瞭。不過那禿頭還在往遠處遊呢,我這就把他抓回來。把鉤篙遞過來!”

“新發現!重大新發現!”萊納斯·皮特大喊著,在欄桿邊手舞足蹈,“科學界未知的全新物種!獨一無二!哦,我太感激你瞭,獵魔人!從今天起,這種生物將以……‘傑洛特亞·皮蒂蟲’的名字出現在書本裡!”

“碩士導師閣下,”傑洛特呻吟起來,“如果你真想表示感謝,就把那鬼東西命名為‘埃弗雷特亞’吧。”

“這名字也不錯。”學者贊同道,“哦,真是瞭不起的發現!多麼獨特又出色的樣本啊!毫無疑問,它是三角洲僅有的一隻……”

“不,”波特巴格突然嚴肅地說,“並非僅有。看啊!”

緊貼附近那座小島的百合葉劇烈顫抖起來。他們看到湧起的浪頭,還有個龐大細長的軀體——看起來像根腐爛的圓木——用眾多肢體飛快地劃起水來,嘴巴一張一合。禿頭男人回頭張望,立刻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他四肢並用,奮力遊向遠處。

“多好的樣本,多好的樣本啊。”皮特激動地評論道,“適合抓握的頭側肢,四對鉗爪……有力的扇形尾部……尖利的爪子……”

禿頭男人又回望一眼,發出更加驚恐的尖叫。“埃弗雷特亞·皮蒂蟲”伸出適合抓握的頭側肢,狠狠甩動有力的扇形尾部。禿頭男絕望而徒勞地拼命劃水,試圖逃脫它的追捕。

“願他遊得再快些。”奧爾森說,但他沒摘下帽子。

“我爸,”埃弗雷特牙齒打顫地說,“遊得比他快多瞭!”

“把這孩子拖走!”獵魔人咆哮道。

怪物伸出尖利的爪子,巨顎用力一咬。萊納斯·皮特臉色發白,轉過頭去。

禿頭男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消失在水下。河水泛起一片暗紅。

“該死,”傑洛特重重地坐在甲板上,“我老瞭,做不瞭這行當瞭……老瞭……”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丹德裡恩熱愛牛堡鎮。

學院高墻環繞,廣闊、喧鬧而繁忙的城鎮則圍繞著學院的圍墻。牛堡鎮是座色彩斑斕的木頭城鎮,有狹窄的街道和尖銳的屋頂。牛堡鎮仰賴牛堡學院,仰賴學院裡的學生、講師、學者、研究者及其來賓,而那些人則仰賴科學、知識,以及一切與學習過程相關的東西為生。在牛堡鎮,正是那些理論和實驗的副產品帶來瞭商機和利潤。

詩人在一條泥濘而擁擠的街道上緩緩騎行,經過工坊、工作室、貨攤和大大小小的店鋪。拜學院所賜,數以萬計世間難尋的奇妙商品在這些地方生產並出售,其功用或難以置信,或毫無意義。他經過旅店、酒館、看臺、小屋、櫃臺和便攜式烤架,那些地方擺滿瞭色香味俱佳的精致菜肴,不光菜色本身,就連佐料、配菜和香料都世間獨有。這就是牛堡鎮,精明而積極的牛堡人一點點汲取瞭學院那些枯燥無用的理論,建起瞭這樣一座多彩、歡快、吵鬧且氣味怡人的神奇城鎮。它還是一座充滿各式消遣的城鎮,慶典從不間斷,節日永無止息,狂歡永不休止。這裡的街道日夜回響著音樂和歌聲,還有高腳杯和大啤酒杯的清脆碰撞,因為眾所周知,沒有比獲取知識更讓人口渴的工作瞭。盡管校長嚴令禁止學生和導師在黃昏前飲酒作樂,但牛堡鎮人還是晝夜不停地飲酒狂歡,因為眾所周知,如果有什麼事比獲取知識更令人口渴,恐怕就要算部分或徹底禁止飲酒的規定瞭。

丹德裡恩騎在棗紅色騸馬的背上,咂咂嘴,繼續向前,穿過街上漫步的人群。小販、攤主和江湖騙子大聲吆喝他們的商品和服務,為周圍的混亂添磚加瓦。

“魷魚!烤魷魚!”

“神奇藥膏!包治各種斑點和疥瘡!隻此一傢別無分號!可靠的神奇藥膏!”

“貓!捕鼠貓!魔法靈貓!各位先生小姐,聽聽它們的喵喵叫吧!”

“護身符!靈藥!春藥、迷情藥水,保您欲仙欲死!隻要喝上一口,連死人都能精力勃發!誰要買?誰要買?”

“拔牙!幾乎無痛!便宜,非常便宜!”

“你說便宜是什麼意思?”丹德裡恩咬著一串硬得像靴子的烤魷魚,好奇地問。

“每小時兩個銅幣!”

詩人打瞭個哆嗦,催促騸馬繼續前行。他悄悄回頭張望。那兩個從市政廳起就跟著他的傢夥在理發店門口停下,假裝研究黑板上的價目表。丹德裡恩可不會被他們騙到,他知道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什麼。

他繼續前進,從高大的“玫瑰花蕾”妓院旁邊經過,他知道那裡會提供一些別的地方根本享受不到——或是不受歡迎——的精致服務。有那麼一會兒,他的理性跟享樂的本能起瞭爭執。最後理性勝利瞭。丹德裡恩嘆瞭口氣,繼續朝學院的方向走去,目光盡量避開傳來歡聲笑語的酒館。

是啊,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丹德裡恩熱愛牛堡鎮。

他再次四下張望。那兩人沒去理發,盡管他們的頭發確實該去理理瞭。眼下他們站在一傢樂器行外面,裝作在挑陶笛。店主賣力地誇耀著自己的商品,指望能賺些錢。丹德裡恩知道,他這是白費力氣。

他牽著馬走向哲學傢之門,也就是學院的正門。他飛快地辦完手續,包括在來賓登記簿上簽名,並讓人把他的騸馬牽去馬廄。

穿過哲學傢之門,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出現在他眼前。學院跟由普通建築構成的城鎮完全不同,也不像城鎮那樣,寸土寸金你爭我奪。這裡的一切都保持著精靈離開時的模樣。寬敞的小巷裡鋪著五顏六色的礫石,兩邊是賞心悅目的小巧宮殿,以及鏤空的圍欄、墻壁、籬笆、運河、橋梁、花圃和綠色的公園,隻有幾處聳立著龐大而粗糙的宅邸,明顯是精靈離開後建造的。一切都顯得幹凈、安寧而莊嚴——這裡禁止任何形式的貿易和有償服務,更別提娛樂項目瞭。

學生們漫步在小巷間,專註地閱讀大部頭書籍和羊皮紙手稿。其他人坐在長椅上、草坪上和花圃裡,討論各自的傢庭作業,或審慎地玩著“奇數或偶數”之類需要動腦的遊戲。教授們也在附近徜徉,在熱切地談天或爭論的同時又不失禮儀與風范。年輕的助教到處閑逛,眼睛盯著女學生的臀部。丹德裡恩不無欣喜地發現,學院依然跟他就讀時一樣,沒有半點改變。

從三角洲那邊吹來一股清風,帶來微弱的海水氣息,稍顯濃鬱的硫化氫味道則從高聳於運河邊的煉金系大樓傳來。灰黃兩色的朱頂雀在公園的灌木叢中啁啾——那座公園就位於學生宿舍隔壁——還有隻猩猩蹲坐在白楊樹上,無疑是從自然歷史系的動物園裡逃出來的。

詩人沒浪費時間,在迷宮般的小巷和樹籬間迅速穿行。他對學院的地形瞭如指掌。這並不奇怪,畢竟他在這兒上過四年學,又在敘事詩與詩歌藝術系教過一年書。當他以滿分通過期末考試時——這讓那些早就認定他懶惰、放蕩而又愚蠢的教授們大跌眼鏡——學校提議讓他擔任講師。結果他卻帶著魯特琴,跑到鄉間徜徉數年,又以吟遊詩人的身份廣為人知,學院隻好再下血本請他重返母校,還給瞭他客座講師的職位。丹德裡恩隻是偶爾才接受他們的邀請,畢竟他對雲遊的熱愛,跟對舒適、穩定又享受的生活的偏好不能兩全。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很愛牛堡鎮。

他回頭張望。那兩人沒買陶笛、長笛或小提琴,反而大步跟在他身後,與他保持一段距離,還不時留意周圍的樹梢與房屋。

詩人輕快地吹著口哨,轉瞭個彎,朝醫學和草藥學系所在的宅邸走去。通往教學樓的小巷擠滿瞭身穿獨特淡綠色鬥篷的女學生。丹德裡恩開始尋找熟悉的面孔。

“夏妮!”

一個年輕的醫學系學生,留著齊耳根的深紅色頭發,放下正在看的解剖學書籍,從長椅上站起。

“丹德裡恩!”她微笑起來,快活地瞇著榛子色的雙眼,“好些年沒見你瞭!來,我來介紹一下朋友們。她們都很喜歡你的詩……”

“回頭再說。”詩人低聲道,“小心,看看我身後,夏妮。看到那兩人沒?”

“探子。”夏妮皺起上翹的鼻子,哼瞭一聲。學生們總能輕而易舉認出密探、間諜和告密者,這點每次都會讓丹德裡恩吃驚。盡管有些不合情理,但學生對情報部門的厭惡眾所周知。學院內的土地享有治外法權,神聖而不可侵犯,學生和講師們在校園裡也是完全的自由人——情報部門盡管喜好刺探,卻不敢招惹學院中人。

“他們在集市那邊就一直跟著我。”丹德裡恩裝出正在跟醫學系學生擁抱和調情的樣子,“夏妮,能幫我辦件事嗎?”

“要看什麼事。”女孩晃晃勻稱的脖子,像隻受驚的小鹿,“如果你又做瞭什麼蠢事——”

“不,不。”他連忙向她保證,“我隻想送個口信出去,但這些討厭鬼總跟著我,我沒法自己——”

“要我叫男生來嗎?隻要我大喊一聲,那些探子就不敢再糾纏你瞭。”

“哦,得瞭吧,你想引起騷亂嗎?非人種族的座位歧視風波剛剛過去,你就等不及找麻煩瞭?再說,我痛恨暴力。我會對付那兩個探子。不過要麻煩你……”

他把嘴唇貼近女孩的頭發,輕聲說瞭幾句。

“獵魔人?真正的獵魔人?”

“看在諸神的分上,小點兒聲。夏妮,你願意幫我嗎?”

“當然。”夏妮爽朗地笑笑,“隻是出於好奇,我想近距離看看那位著名的……”

“我求你瞭,小點兒聲。記住:別告訴任何人。”

“以醫師的名義保證。”夏妮的笑容更美瞭,丹德裡恩心中再次湧起為她這樣的女孩譜寫歌謠的沖動——像她這樣的女孩,雖不妖艷,但美麗分毫不減。傳統美女反而留不下太多印象,這種女孩卻會經常出現在你夢裡。

“謝謝,夏妮。”

“不客氣,丹德裡恩。回頭見。你要當心。”

親吻瞭彼此的臉頰,詩人和夏妮便朝相反的方向離去——她朝醫學系走去,他則走向思考者公園。

他經過技術系那造型時髦卻氣氛陰鬱、被學生戲稱為“解圍之神”的教學大樓,然後轉上吉爾登斯滕橋。他沒走多遠。那兩人埋伏在巷子轉角處,就在豎立著學院第一任校長尼哥底母·德·佈特的青銅半身像的花圃邊。跟世上所有密探一樣,他們避免與其他人視線接觸;也跟世上所有密探一樣,他們的面孔粗糙而蒼白。盡管他們努力裝出睿智的模樣,看起來卻像兩隻精神錯亂的猴子。

“迪傑斯特拉向您致意。”間諜之一說,“我們走吧。”

“說得對。”詩人無禮地回答,“你們可以走瞭。”

兩個間諜面面相覷,站在原地,盯著不知什麼人用木炭在青銅半身像的底座上寫下的下流文字。丹德裡恩嘆瞭口氣。

“正如我所料。”他正瞭正肩頭的魯特琴,“先生們,我必須陪你們去某個地方,對嗎?太糟瞭。那就走吧。您先請,我跟著。這種情況下,不是更該長者先行嘛?”

身為瑞達尼亞國王維茲米爾的情報部門首腦,迪傑斯特拉卻半點也不像密探。在人們的刻板印象中,間諜就該矮小、瘦削、獐頭鼠目,黑色兜帽下的銳利雙眼總是鬼鬼祟祟地打量著四周。但據丹德裡恩所知,迪傑斯特拉從不戴兜帽,還堅定不移地偏愛色彩鮮亮的衣物。他有近七尺高,幾乎重兩擔。他在胸前交疊雙臂時——這是他的習慣動作——看起來就像兩頭抹香鯨匍匐在巨鯨身前。就他的五官、發色和皮膚而言,他更像一頭剛剛洗刷完畢的豬。丹德裡恩知道,很少有人的外表能像迪傑斯特拉這樣富有欺騙性——這個又高又胖的傢夥看似遲鈍、懶散又愚蠢,卻擁有格外靈活的頭腦,以及熏天的權勢。有這麼一句俗話:在維茲米爾王的宮廷裡,如果迪傑斯特拉說現在是中午,黑暗卻依然籠罩大地,那你就該擔心一下太陽的命運瞭。

但在眼下,詩人還有別的事要擔心。

“丹德裡恩,”迪傑斯特拉睡眼蒙矓地說,又把兩條抹香鯨交疊在巨鯨身前,“你這沒腦子的蠢貨、徹頭徹尾的笨蛋。你非要毀掉自己碰過的一切嗎?你這輩子就不能做一回正確的事?我知道你沒法獨立思考。我知道你快四十瞭,看起來也有三十歲,但我覺得你的心智才二十出頭,做起事來更像不到十歲。你要明白,我通常會給你明確的指示,會告訴你要做什麼、什麼時候做、該怎麼做。可我常常覺得,自己在跟一堵墻說話。”

“而我呢,”詩人裝出傲慢的模樣,反駁道,“常常覺得你說話隻為鍛煉口舌。所以趕緊說重點,省掉修辭手法和毫無意義的辭藻吧。你這次有何貴幹?”

他們坐在一張大橡木桌前,周圍的書架上塞滿瞭書本和羊皮紙文稿。他們正在副校長辦公室頂樓的租賃客房裡,迪傑斯特拉給這兒取瞭個可笑的名字:“最當代歷史系”,丹德裡恩則稱之為“比較密探與應用破壞系”。包括詩人在內,房間裡共有四人——除瞭迪傑斯特拉,還有兩人參與瞭這場對話。其中之一照例是奧裡·魯文,瑞達尼亞密探頭子那位上瞭年紀、總愛抽鼻子的書記。另一位肯定也不是普通人。

“你很清楚我的來意。”迪傑斯特拉冷冷回答,“不過嘛,既然你喜歡扮演傻瓜,我也就不破壞你的興致瞭,我會用盡量簡單的字眼解釋給你聽。或者,菲麗芭,你打算親自解釋?”

丹德裡恩看向與會的第四人,後者直到現在都保持著沉默。菲麗芭·艾哈特肯定剛到牛堡不久,或者打算馬上離開,因為她既沒穿裙子,沒戴她最愛的黑瑪瑙首飾,在妝容上也沒花太多心思。她身穿男式短上衣、裹腿和高筒靴——按詩人的說法,這就是她的“戶外工作裝”。女術士令人賞心悅目的黑發平日披散在肩頭,此刻卻梳得整整齊齊,挽在頸背處。

“那就別浪費時間瞭。”她揚起平整的眉毛,“丹德裡恩說得對,我們是該省去毫無意義的比喻和修辭,畢竟眼下這事既簡單又微不足道。”

“啊,說得對。”迪傑斯特拉笑道,“微不足道。一個危險的尼弗迦德密探,原本可以微不足道地被關進崔托格最深的地牢,卻微不足道地逃脫瞭追捕,就因為名叫丹德裡恩和傑洛特的兩位閣下出於微不足道的愚蠢,微不足道地警告並嚇跑瞭他。我見過有人因為更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上瞭絞架。丹德裡恩,幹嗎不把你遭遇伏擊一事告訴我?我不是警告過你,那個獵魔人所有的打算都要通報給我嗎?”

“我不知道傑洛特有什麼打算。”丹德裡恩信誓旦旦地撒著謊,“我告訴過你,他去泰莫利亞和索登追捕那個裡恩斯。我也告訴過你他回來瞭。我相信他已經放棄瞭。裡恩斯就像隱形瞭似的,獵魔人找不到他任何痕跡,這一點——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我也告訴過你……”

“可你撒謊瞭。”密探頭子冷冷地說,“獵魔人找到瞭裡恩斯的蹤跡,找到瞭他留下的屍體。從那以後,他改變瞭戰術。他不再追趕裡恩斯,而是等對方來找他。他跟馬拉迪烏斯和格洛克公司簽訂瞭合約,擔任他們的護衛。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船運公司會把他的事傳播出去,直至傳到裡恩斯耳中,而後者會做出冒險舉動。裡恩斯的確動手瞭。奇怪又難以捉摸的裡恩斯閣下、傲慢又自信的裡恩斯閣下,他甚至連假名都懶得用。裡恩斯閣下的尼弗迦德氣味足能飄到一裡之外。還有身為變節術士的味道。菲麗芭,我說得對嗎?”

女術士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她保持沉默,仔細而專註地盯著丹德裡恩。詩人垂下雙眼,猶豫地清清嗓子。他不喜歡她的目光。

丹德裡恩把女人——包括女術士——分成四種:非常可愛、可愛、不可愛和非常不可愛。非常可愛那種會欣然默許上床的提議;可愛那種會露出快樂的微笑;不可愛女人的反應難以預測;而對吟遊詩人來說,“非常不可愛”的那類女人,光是想想向她們提出類似要求,都能讓他脊背發冷、膝蓋打顫。

盡管菲麗芭·艾哈特極富魅力,但無疑屬於“非常不可愛”的類型。

除此以外,菲麗芭·艾哈特是術士評議會的重要人物,也是維茲米爾王信賴的宮廷魔法師。她是個天資出眾的女術士,據說更是僅有的掌握變形咒語的幾位巫師之一。她看外表大概三十歲,事實上,恐怕至少三百歲瞭。

迪傑斯特拉把胖乎乎的手指交扣在肚皮上,擺弄他的大拇指。菲麗芭保持沉默。奧裡·魯文咳嗽一聲,抽抽鼻子,扭扭身體,還不斷調整寬大的袍子。他的寬外袍像是教授的裝束,但又不像學院配發的,更像撿自垃圾堆。

“然而,”密探頭子突然厲聲道,“你的獵魔人低估瞭那位裡恩斯閣下。獵魔人設下陷阱,卻毫無常識地把計劃建立在裡恩斯會不辭辛苦親自前來的基礎上。按獵魔人的計劃,裡恩斯應該毫無戒心,應該察覺不到任何陷阱,也不會發現迪傑斯特拉大人的下屬正在等他。因為,按獵魔人的指示,丹德裡恩大師不會向迪傑斯特拉大人透露這精心計劃的陷阱。但根據更早之前的指示,丹德裡恩大師有責任向迪傑斯特拉大人透露。丹德裡恩大師得到瞭清晰無誤的指示,卻選擇充耳不聞。”

“我並非你的下屬,”詩人驕傲地說,“也沒必要遵行你的指示和命令。我有時會幫你的忙,但那純粹出於個人意願,出於愛國者的責任感,面對即將到來的改變不至於袖手旁觀——”

“你為所有付錢的人打探消息,”迪傑斯特拉冷冷地打斷他,“為所有握著你把柄的人刺探情報。我手裡就有你不少把柄,丹德裡恩,所以別這麼無禮。”

“我不會屈服於勒索!”

“想打個賭嗎?”

“先生們,”菲麗芭·艾哈特抬起一隻手,“拜托,嚴肅點兒。還是專註於眼前的事務吧。”

“說得對。”密探頭子在扶手椅裡展開四肢,“聽著,詩人。錯已鑄成,裡恩斯已經起瞭戒心,不會再上當瞭。但我不允許類似的事再發生,所以想見見那個獵魔人。帶他來見我。別在鎮子裡轉來轉去,企圖甩掉我的手下瞭。直接去找傑洛特,把他帶到這兒,帶到這個房間裡。我得跟他談談。就我和他兩個。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必逮捕他,從而引發騷動瞭。帶他來見我,丹德裡恩。這是我目前對你唯一的要求。”

“傑洛特走瞭。”詩人冷靜地說著謊。迪傑斯特拉瞥瞭眼女術士。丹德裡恩繃緊身體,以為會有某種力量窺探進他的腦海,卻什麼都感覺不到。菲麗芭瞇眼看著他,但半點不像在用咒語確認他說沒說實話。

“那我就等到他回來為止。”迪傑斯特拉嘆口氣,假裝相信瞭他的話,“我當真需要見他一面,所以我會變動一下日程表,繼續在這兒等他。等他回來,你就帶他來見我。越快越好,對很多人都好。”

“勸傑洛特來這兒,”丹德裡恩扮瞭個鬼臉,“恐怕有點難。他——想象一下吧——對密探有種令人費解的厭惡。雖然他很清楚,這隻是一門行當,跟其他行當沒什麼區別,但他反感這一行的人。可能他覺得,刨除愛國之心,密探這一行隻能吸引徹頭徹尾的惡棍和最卑劣的——”

“行瞭行瞭。”迪傑斯特拉漫不經心地擺擺手,“拜托,別說這些陳詞濫調瞭。我最討厭陳詞濫調,實在太沒新意瞭。”

“我也這麼想。”吟遊詩人哼瞭一聲,“但那位獵魔人生性單純,跟我們這些老於世故之人不同,是個既正直又不懂變通的笨蛋。他隻是單純地討厭密探,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跟你們談話,更別提協助情報部門瞭。而且你沒有他的把柄。”

“你錯瞭。”密探頭子說,“我有,而且不止一個。就眼下來說,發生在橡實海灣的鬥毆就足夠瞭。你知道上船的都是什麼人嗎?他們不是裡恩斯的手下。”

“對我來說,這不算新聞。”詩人滿不在乎地說,“我敢肯定,他們隻是泰莫利亞衛兵中從不短缺的幾個惡棍。裡恩斯打聽過獵魔人的事,無疑還開出瞭相當不錯的價碼,好換取有關他的任何消息。很明顯,獵魔人對他非常重要。所以幾個狡猾的無賴打算抓走傑洛特,把他關進山洞,然後賣給裡恩斯。他們會開出條件,盡可能從裡思斯手裡敲詐一筆。如果隻是提供消息,那他們拿到的酬勞——如果真有的話——可就太少瞭。”

“這等真知灼見令人欽佩。但我表揚的是那位獵魔人,不是你——你不可能想到這些。不過問題比你們想象的更加復雜。因為我發現,我的同行,弗爾泰斯特王的情報人員也對裡恩斯閣下很感興趣。他們看穿瞭那些——用你的說法——那些狡猾無賴的打算。登上駁船、想要抓住獵魔人的也是他們。也許是為引來裡恩斯,也許是為其他截然不同的目的。丹德裡恩,獵魔人在橡實海灣殺死的是泰莫利亞的密探。他們的頭兒非常、非常生氣。你說傑洛特走瞭?希望他沒去泰莫利亞,不然他恐怕再也回不來瞭。”

“這就是他的把柄?”

“沒錯,也是我的籌碼。我可以安撫泰莫利亞人,但我不打算白幹。丹德裡恩,獵魔人去哪兒瞭?”

“諾維格瑞。”吟遊詩人不假思索地撒謊道,“他去找裡恩斯瞭。”

“真是個彌天大錯。”密探頭子笑瞭笑,裝作沒看穿他的謊言,“沒能克服厭惡感跟我聯系,這是他的損失。我會為他省去許多麻煩。裡恩斯不在諾維格瑞,但那兒卻有無數泰莫利亞密探,也許他們都在等那位獵魔人。他們也會搞懂一件我早就明白的事,就是如果能以正確的方式請來利維亞的獵魔人傑洛特,他就能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四大王國的情報部門開始困惑的問題。我的安排很簡單:請那位獵魔人到這兒來,到這個房間,為我解答那些問題,然後他就可以安然離開。我會安撫泰莫利亞人,並保證他的安全。”

“你想問什麼問題?也許我能為你解答?”

“別逗我笑瞭,丹德裡恩。”

“可是,”菲麗芭·艾哈特突然開瞭口,“也許他真能呢?也許他真能為我們節省時間呢?別忘瞭,迪傑斯特拉,我們的詩人已經徹底卷進來瞭,在這兒的人不是獵魔人,而是他。那個在科德溫跟傑洛特同行的女孩是誰?那個灰色頭發、綠色眸子的女孩,也就是裡恩斯在泰莫利亞想從你嘴裡逼問出來的女孩是誰,丹德裡恩?你對那女孩瞭解多少?獵魔人把她藏哪兒瞭?葉妮芙收到傑洛特的信後去瞭哪兒?特莉絲·梅利葛德藏在哪兒?她又為什麼藏起來?”

迪傑斯特拉神情鎮定,但飛快地瞥瞭女術士一眼。這讓丹德裡恩明白,密探頭子吃瞭一驚。菲麗芭顯然不該這麼快就開門見山,而且提問對象也完全錯瞭。這一切顯得既輕率又粗心。問題在於,菲麗芭·艾哈特也許有諸多缺點,但其中絕不包括輕率和粗心。

“我很抱歉。”他慢慢地說,“但我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很想幫你的忙,但我無能為力。”

菲麗芭直視他的雙眼。

“丹德裡恩,”她慢吞吞地說,“如果你知道那個女孩在哪兒,請告訴我們。我向你保證,我和迪傑斯特拉很關心她的安全。而她的安全正受到威脅。”

“我不懷疑你們的關心。”詩人還在說謊,“但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從沒見過你們感興趣的那個孩子。而傑洛特——”

“而傑洛特,”迪傑斯特拉插嘴道,“從不信任你。你肯定問過他不少問題,他卻一個字都沒告訴你。丹德裡恩,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那個性格單純、厭惡密探的笨蛋會不會早就察覺瞭你的真實身份?別管他瞭,菲麗芭,你完全在浪費時間。他連個屁都不知道,別被他自信的表情和曖昧的笑容欺騙瞭。他隻能用一種方式幫助我們。等獵魔人離開藏身之處,隻會聯絡他一個。想想看吧,獵魔人可是把他當成瞭朋友。”

丹德裡恩緩緩抬起頭。

“沒錯,”他承認,“他把我看做朋友。想想看吧,迪傑斯特拉,這不是沒有理由的。接受這個事實,然後得出你的結論吧。你已經得出結論瞭,對嗎?那好,你可以嘗試勒索瞭。”

“哎呀,哎呀,”密探頭子笑著說,“你在這方面還真敏感。別生氣,詩人,我隻是在說笑。勒索我們的夥伴?這我可辦不到。相信我,我不希望你那位獵魔人出任何意外,也沒想過要傷害他。誰知道呢?我甚至能跟他達成共識,讓我們雙方都能獲益。不過想實現這一點,我必須先見到他。等他出現,你就帶他來見我。我誠懇地請求你,丹德裡恩,非常誠懇。你明白我有多誠懇嗎?”

吟遊詩人哼瞭一聲:“我當然明白你有多誠懇。”

“相信你說的是真話。好瞭,你走吧。奧裡,送我們的大詩人出門。”

“保重。”丹德裡恩站起身,“希望你工作生活一切順利。你也保重,菲麗芭。哦,還有,迪傑斯特拉!那些密探整天跟著我也很累瞭,叫他們回去吧。”

“當然。”密探頭子說謊道,“我會讓他們回來的。你還不相信我嗎?”

“怎麼可能?”詩人也說謊道,“我當然相信你。”

丹德裡恩在學院一直待到晚上。他不斷仔細打量四周,但沒發現任何密探跟在他身後。而這恰恰是他最擔心的事。

在敘事詩與詩歌藝術系的教學大樓裡,他聽瞭一堂經典詩歌的講座,然後在一堂現代詩歌的研討會上美美睡瞭一覺。幾位跟他熟識的助教叫醒瞭他,他們一起去哲學系,參加一場名為“生命的本質與起源”的激烈而持久的辯論。沒等天黑下來,半數參與者就喝得酩酊大醉,其他人也開始相互推搡、大喊大叫,吵鬧得無以復加。這一點正中詩人下懷。

他悄無聲息地溜到閣樓,爬出排煙窗,順著圖書館屋頂的排水管滑下,跳到解剖學系階梯教室的屋頂上,差點摔斷腿。他從那兒跳進與學院圍墻相鄰的花園。在濃密的醋栗叢間,他找到自己還是學生時挖出的洞。洞的另一頭就是牛堡鎮。

他融入人群,飛快地穿行於後巷,一路躲躲閃閃,像被獵狗追趕的野兔。趕到馬車站後,他藏進陰影,等瞭足足半個鐘頭。他在周圍沒發現任何可疑之人,於是順梯子爬上茅草屋頂,接著跳到他認識的釀酒師——沃爾夫岡·阿瑪多伊斯·山羊胡(4)傢的房頂。他抓住苔蘚覆蓋的屋瓦,終於來到要去的閣樓窗邊。那個小房間裡亮著一盞油燈。丹德裡恩扶著排水管,費力地敲敲鉛制窗格。窗戶沒鎖,輕輕一碰就開瞭。

“傑洛特!嘿,傑洛特!”

“丹德裡恩?等等……拜托,別進來……”

“什麼別進來?你說‘別進來’是什麼意思?”詩人推開窗戶,“你有人陪還是咋地?你正跟誰上床嗎?”

他沒聽到回答,也沒打算等對方回答。他徑直爬上窗臺,把放在上面的蘋果和洋蔥掃瞭一地。

“傑洛特……”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突然陷入沉默,然後低聲咒罵起來,緊緊盯住地板上那件醫學系亮綠色長袍。他震驚地張開嘴巴,又咒罵一句。他什麼都預想到瞭,除瞭這個。

“夏妮,”他搖搖頭,“這可真……”

“什麼也別說,非常感謝。”獵魔人坐在床上。夏妮把被單一直拉到自己的翹鼻頭,把身子蓋得嚴嚴實實。

“好吧,請進。”傑洛特伸手拿他的褲子,“既然你都從窗戶進來瞭,肯定是要緊事。假如不是,我會把你直接丟出去。”

丹德裡恩爬下窗臺,把剩餘的洋蔥也掃落在地。他用腳把木頭高背椅拉近些,坐下。獵魔人開始收拾他和夏妮丟在地板上的衣服。他面色困窘,沉默地穿好衣服。夏妮躲在他身後,費力地套上襯衣。詩人失禮地看著她,在頭腦裡搜尋合適的比喻和韻腳,好形容一下她被油燈照耀的金色肌膚和小巧胸脯。

“有什麼事,丹德裡恩?”獵魔人扣好靴子上的搭扣,“說吧。”

“收拾行李。”他用單調地回答,“你快出發瞭。”

“有多快?”

“越快越好。”

“夏妮……”傑洛特清清嗓子,“夏妮告訴我有密探跟蹤你。我想,你甩掉他們瞭?”

“你完全想錯瞭。”

“是裡恩斯?”

“更糟。”

“這樣的話,我確實想錯瞭……等等。是瑞達尼亞人?從崔托格來的?是迪傑斯特拉?”

“這回猜中瞭。”

“可他們沒理由——”

“有充分的理由。”丹德裡恩插嘴道,“他們不再關心裡恩斯瞭,傑洛特。他們要找的是那女孩和葉妮芙。迪傑斯特拉想知道她們在哪兒。他會強迫你告訴他。現在你明白沒?”

“明白瞭。所以我們要逃跑。非得走窗戶嗎?”

“必須的。夏妮?你可以嗎?”

醫學生撫平自己的長袍。

“我又不是沒爬過窗戶。”

“這我相信。”詩人仔細審視她,指望能看到一抹值得用韻文和比喻描述的紅暈,但未能如願。他隻看到她淡褐色雙眸裡的歡喜,還有臉上放肆的笑容。

一隻碩大的灰色貓頭鷹滑翔而下,無聲無息地落在窗臺上。夏妮輕呼一聲。傑洛特伸手去拿劍。

“別做蠢事,菲麗芭。”丹德裡恩說。

貓頭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菲麗芭·艾哈特,她蹲坐在窗臺上,姿勢很別扭。女術士跳進房間,撫平頭發和衣服。

“晚上好。”她冷冷地說,“為我作下介紹吧,丹德裡恩。”

“這位是利維亞的傑洛特,這位是醫學系的夏妮。這頭狡猾的一路跟著我的貓頭鷹當然不是貓頭鷹,她是術士評議會的菲麗芭·艾哈特,目前是維茲米爾王的部下,也是崔托格宮廷的驕傲。可惜的是,我們這兒隻有一把椅子。”

“足夠瞭。”女術士在丹德裡恩讓出的高背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慍怒的目光掃過在場眾人,隻在夏妮身上多停留片刻。令丹德裡恩吃驚的是,夏妮的臉突然紅瞭。

“原則上講,我隻想見利維亞的傑洛特一人。”短暫的沉默過後,菲麗芭開口道,“但我明白,要其他人離開很不得體,因此……”

“我可以走。”夏妮猶豫地說。

“不行。”傑洛特低聲道,“直到情況弄清之前,誰也不能走。是這樣吧,女士?”

“叫我菲麗芭就好。”女術士微笑著說,“拋開繁文縟節吧。沒人需要離開——無論誰在場都不會讓我煩心,最多有些吃驚,可我又能怎樣?人生總有無窮無盡的意外,正如我一位朋友所說……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哦,傑洛特。你在讀醫學系,對嗎,夏妮?幾年級瞭?”

“三年級。”女孩嘟囔道。

“啊。”菲麗芭·艾哈特沒看向她,而是看著獵魔人,“十七歲,多美妙的年紀。為瞭變回十七歲,葉妮芙肯定願意付出很多東西。你覺得呢,傑洛特?如果有機會,我會問她的。”

獵魔人惡狠狠地笑瞭。

“我相信你會問她。我也知道你還會在問題後面附加一句評論。我更知道這會讓你開懷大笑。拜托,說重點吧。”

“說得對,”女術士點點頭,神情嚴肅起來,“是時候瞭,而且你沒多少時間瞭。丹德裡恩無疑已經告訴你,迪傑斯特拉突然想跟你談話,好確定某個女孩在哪兒。迪傑斯特拉受命於維茲米爾王,所以我相信,在這件事上他會異常堅決。”

“沒錯,多謝你的提醒。但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說迪傑斯特拉得到瞭國王的指示,國王就沒命令你嗎?畢竟你也是維茲米爾議會裡的重要成員。”

“我確實是。”女術士沒理會對方語氣裡的嘲笑,“你說得沒錯。我很重視我的職責,其中就包括提醒國王別犯錯誤。有時候——比如這一次——我沒法直接告誡國王說他犯瞭錯,也沒法勸他不要莽撞行事。我隻能讓他沒有犯錯的機會。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獵魔人點點頭,以示確認。丹德裡恩懷疑傑洛特根本不明白,因為他很清楚,菲麗芭是在信口雌黃。

“這下我明白瞭,”傑洛特緩緩說道,證明他完全理解對方的話,“術士評議會也對我的監護對象很感興趣。巫師們想弄清我的監護對象是誰,他們想搶在維茲米爾和其他人之前找到她。菲麗芭,為什麼?我的監護對象怎麼瞭?她為何如此引人關註?”

女術士瞇起眼睛。“你不知道?”她嘶聲道,“你對她的瞭解真這麼少嗎?我不想妄下結論,但這等無知隻能證明你完全沒有監護她的資格。說實話,我沒想到在如此缺乏信息的情況下,你還會決定照顧她。不僅如此——你還不肯讓其他人照顧她,雖然那些人既有資格,又有權利。最重要的是,你居然還問‘為什麼’?小心,傑洛特,不然你的自大隻會給你帶來滅亡。當心。還有,保護好那個孩子,該死的!保護好那個女孩,把她當作你最重要的人!如果你自己辦不到,就找別人幫幫忙!”

有那麼一瞬間,丹德裡恩以為獵魔人會提到葉妮芙。這樣既不會給他帶來危險,又能擊潰菲麗芭的論調。但傑洛特一言不發。詩人猜到瞭原因。菲麗芭知道一切。菲麗芭在警告他,而獵魔人明白她在警告什麼。

詩人專註地看著他們的雙眼和面孔,想知道他倆是否也有一段過去。丹德裡恩知道,獵魔人和其他女術士也有過類似的言辭和暗示的交鋒,這說明他倆彼此互有好感,而且多半會走到上床那一步。但就跟從前一樣,他看不出任何端倪。隻有一個辦法能弄清獵魔人跟其他女人的聯系——在恰當的時間鉆進某扇窗戶。

“照顧某人,”過瞭一會兒,女術士續道,“意思就是,在某人無法保證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擔負起保護她的職責。如果你讓你的監護對象現身……如果她遭遇任何意外,你就得負起責任,傑洛特。隻有你。”

“我知道。”

“恐怕你知道的還是很少。”

“那就開導我吧。這麼多人突然想幫我卸下重擔,想接手我的職責,照顧我的監護對象,為什麼?術士評議會想從希瑞那兒得到什麼?迪傑斯特拉和維茲米爾王想要什麼?泰莫利亞人呢?那個叫裡恩斯的傢夥,他在索登和泰莫利亞謀殺瞭三個在兩年前跟我和女孩有過接觸之人,他又有什麼目的?他幾乎殺掉丹德裡恩,就為榨出她的消息,可這是為什麼?菲麗芭,這個裡恩斯是誰?”

“我不知道,”女術士說,“我不認識裡恩斯。但跟你一樣,我非常希望弄明白。”

“那個裡恩斯,”夏妮出人意料地開口,“臉上是不是有塊三度燒傷?如果有,那我知道他是誰,而且知道他在哪兒。”

房間裡一片寂靜。第一滴雨點敲打在窗外的排水管上。

(1) 諾維格瑞是自由城市,位於瑞達尼亞境內,但沒向瑞達尼亞王國稱臣。

(2) 類似歐洲中世紀法律賦予的一種權利,讓某些城市可以強迫過往商旅先在本地售賣一段時間,然後才能帶著剩餘貨物離開。

(3) 原文為拉丁語,指根據貨物價格的百分比收稅。

(4) 這裡是在戲仿莫紮特的全名:沃爾夫岡·阿瑪多伊斯·莫紮特。

殺人總歸是殺人,無論動機或情況如何。殺過人,或準備去殺人之人,都是惡人和罪犯,無論他們擁有何種身份:國王、王子、元帥、法官……哪怕施加暴力前深思熟慮之人,也不比普通罪犯更優越。因為從本質上講,所有暴力都會無可避免地導致犯罪。

——《關於生命、幸福與繁榮的默想》,尼哥底母·德·佈特著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