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三:精靈之血 第七章

“告訴你一件事,”愛若拉二世突然開口,她把裝麥粒的籃子放上膝蓋,“就要打仗瞭。公爵的仆人拿奶酪時說的。”

“打仗?”希瑞撥開額前的頭發,“跟誰?尼弗迦德人?”

“這我沒聽到,”愛若拉二世說,“但那仆人講,公爵接到弗爾泰斯特王親自下發的命令。他下令召集部隊,現在每條路上都擠滿瞭士兵。哦,天哪!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如果真要打仗,”尤妮德說,“那肯定是跟尼弗迦德人。還能有誰?又來瞭!哦,諸神啊,太可怕瞭!”

“說成戰爭是不是太誇張瞭,愛若拉?”希瑞撒瞭一把谷子,讓小雞和母珍珠雞嘰嘰喳喳圍攏過來,“說不定隻是對松鼠黨的又一次搜捕?”

“南尼克嬤嬤也這麼問,”愛若拉二世大聲說,“但那仆人說不是,這次跟松鼠黨沒關系。城堡和要塞都收到瞭儲備給養,以防有人攻城。但精靈隻在森林裡打遊擊,從不攻打城堡!那個仆人問神殿能不能多給些奶酪,還有別的東西,作為城堡儲備。他還要鵝毛,說需要許多鵝毛做箭用。用弓射出去的箭,明白吧?哦,諸神啊!我們要忙得不可開交瞭!你們等著瞧吧!我們會有幹都幹不完的活兒!”

“有些人不用。”尤妮德尖刻地說,“有些人不會弄臟小手。有些人一周隻幹兩天活兒。她們沒時間幹活,據說是要學魔法。可實際上呢,她們隻是在公園裡閑逛,無所事事地拿棍子抽打稻草。你知道我在說誰,對吧,希瑞?”

“希瑞肯定會參戰的。”愛若拉二世吃吃地笑,“畢竟她是騎士的女兒!她自己也是擁有寶劍的強大戰士!她要砍的東西終於從蕁麻換成人頭瞭!”

“不,她是個強大的巫師!”尤妮德皺起小巧的鼻子,“她會把敵人全變成田鼠。希瑞!表演幾個神奇的魔法嘛!讓你隱形,讓胡蘿卜快點成熟,或者隨便什麼,讓這些雞自己喂自己。好啦,別逼我們求你!施個咒看看嘛!”

“魔法不是用來表演的。”希瑞生氣地說,“魔法不是集市上的把戲。”

“當然,當然。”尤妮德說,“不是用來表演的。對吧,愛若拉?聽起來就像老巫婆葉妮芙的口氣!”

“希瑞越來越像她瞭。”愛若拉評價道,重重地哼瞭一聲,“味道也跟她一樣。哈,肯定是用曼德拉草或龍涎香做的魔法香水。你用魔法香水瞭,希瑞?”

“沒有!我用肥皂!你們看不上眼的肥皂!”

“哦,不,”尤妮德撇撇嘴,“聽聽她說話的口氣,多尖酸啊?”

“她過去可不這樣。”愛若拉二世嘟起嘴,“自從跟那女巫混熟開始,她就漸漸變成這樣瞭。她倆一起吃,一起睡,形影不離。她幾乎不去神殿上課,也沒時間陪我們!”

“我們還得替她幹活兒!又是廚房又是花園!愛若拉,瞧瞧她那雙小手!像個公主!”

“世界就是這樣!”希瑞尖聲道,“有些人有腦子,所以有書看!有些人滿腦子雞毛,隻配拿掃帚!”

“你也得騎著掃帚飛,不是嗎?可悲的女巫!”

“你是笨蛋!”

“你才笨!”

“不,我不笨!”

“不對,你就是笨!走,愛若拉,別管她。女術士跟我們不是一路人。”

“當然不是!”希瑞尖叫起來,把裝麥粒的籃子丟到地上,“小雞才跟你們一路!”

兩個女孩輕蔑地哼瞭一聲,穿過咯咯叫的傢禽,走遠瞭。

希瑞大罵一聲,又重復一遍維瑟米爾的口頭禪,盡管她並不完全理解。她又加上幾句從亞爾潘·齊格林那兒聽來的詞,盡管其含意對她來說還是個不解之謎。她一腳踢散圍住地上麥粒的雞群,撿起籃子,倒光剩下的麥粒,做瞭個獵魔人的原地轉體,像擲鐵餅一樣把籃子丟過雞舍的茅草屋頂。她轉過身,朝神廟公園飛奔而去。

她步履輕盈,嫻熟地調整呼吸。每經過一棵樹,她就會做一次靈巧的轉體半周跳,用想象中的長劍劈砍,然後像訓練時那樣,閃避、佯攻。她敏捷地躍過圍墻,彎曲膝蓋,穩穩當當地落在地上。

“雅爾!”她大喊道,轉頭看向塔樓石墻上的一扇窗戶,“雅爾,你在嗎?喂!是我!”

“希瑞?”男孩探出身子,“你來這兒幹嗎?”

“我能上去找你嗎?”

“現在?呃……好吧,沒事……上來吧。”

她像一陣颶風,飛快地跑上樓梯,發現學徒正背對著門。他轉過身,手忙腳亂地整理幾下衣服,順手把桌上幾張羊皮紙塞到紙堆下面。雅爾用手指理瞭理頭發,咳嗽一聲,尷尬地鞠瞭一躬。希瑞把大拇指塞進腰帶,甩甩淡灰色的劉海。

“大傢都在說什麼戰爭,那是怎麼回事?”她急切地問,“我想知道!”

“請坐吧。”

她掃視整個房間。這兒有四張大桌子,堆滿卷軸和大部頭書籍。隻有一把椅子,上面也堆滿瞭書。

“戰爭?”雅爾喃喃道,“對,我也聽到謠言瞭……你感興趣?一個女……別,拜托,別坐桌子,我剛整理好文獻……坐椅子吧。稍等一下,我把書挪開……葉妮芙女士知道你要來嗎?”

“不知道。”

“呃……南尼克嬤嬤呢?”

希瑞拉長瞭臉。她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十六歲的雅爾是高階女祭司的監護對象,女祭司打算讓他將來當牧師或編年史學傢。他住在城裡,是市法庭的抄寫員,但他在梅裡泰莉神殿待的時間更久,經常整個白天都在神殿圖書館研究、抄寫、修訂書籍和文獻,有時甚至工作一整晚。希瑞從沒聽南尼克親口說過,但大傢心知肚明,高階女祭司不希望雅爾在她那些女學徒身邊轉悠。反過來也一樣。但女學徒們經常偷偷打量雅爾,然後快活地談論:這傢夥不穿裙子,卻屢屢出入於神殿,這樣下去會不會發生許多故事?希瑞對此很吃驚,因為在她眼裡,雅爾跟“有魅力的男性”半點也不沾邊。據她回憶,在辛特拉,有魅力的男子腦袋要能碰到天花板,肩膀要跟門口一樣寬,罵起人來要像矮人,怒吼起來要像水牛,無論白天黑夜,三十步開外就要散發出馬匹、汗水和啤酒的味道。對卡蘭瑟王後的女仆來說,不合以上標準的男人根本不值得為之饒舌。希瑞也見過不少截然不同的男性:睿智和藹的安格林德魯伊、高大陰鬱的索登移民,還有凱爾·莫罕的獵魔人。而雅爾跟這些男人都不一樣。他瘦得像隻竹節蟲,笨手笨腳,穿著過大的衣服,身上發出墨水和灰塵的味道,下巴總有油膩膩的軟毛,但不是胡楂——其中有七八根特別長,還有大概半數長在一隻肉疣上。實際上,希瑞也不明白雅爾的塔樓為何這麼吸引她。她喜歡跟他說話。男孩很博學,她能跟他學到很多東西。不過最近,他看她時,眼裡總帶著一種古怪、茫然又甜得發膩的神情。

“好瞭,”她有點不耐煩瞭,“你到底想不想告訴我?”

“沒什麼可說的。戰爭打不起來。一切都是謠言。”

“啊哈!”她嗤之以鼻,“這麼說,公爵召集部隊隻是鬧著玩?軍隊在大路上行軍隻因無聊?別歪曲事實,雅爾。你經常去城裡和城堡,你肯定知道些什麼!”

“你幹嗎不問葉妮芙女士呢?”

“葉妮芙女士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希瑞憤憤地說,細想之後又改瞭主意。她露出親切的笑容,撲閃著眼睫毛,“哦,雅爾,拜托告訴我吧!你那麼聰明!那麼有學問,語言又那麼優美,我能聽你講上幾個鐘頭!雅爾,拜托!”

男孩臉紅瞭,目光也變得茫然而朦朧。希瑞悄然嘆瞭口氣。

“呃……”雅爾變換雙腳重心,猶豫不決地動動手臂,顯然已經不知所措,“我能告訴你什麼呢?的確,城裡有很多流言蜚語,因多爾·安格拉發生的事件而激動不安……但戰爭不會來的,這點可以肯定。你可以相信我。”

“當然可以。”她哼瞭一聲,“但我更想知道你如此斷言的理由。據我所知,你不是公爵議會的成員。如果你昨天加入瞭議會,那就告訴我吧,我會恭喜你的。”

“我研究過歷史上的和約。”雅爾漲紅瞭臉,“這裡頭的學問比議會裡多得多。我讀瞭佩裡格蘭元帥的《戰爭史》、德·魯伊特公爵的《戰略論》、佈羅尼伯的《瑞達尼亞勇猛騎兵之凱旋事跡》……再加上對目前政局的瞭解,足以讓我通過類比得出結論。你知道類比是什麼嗎?”

“當然知道。”希瑞在撒謊。她彎下腰,摘掉靴帶扣裡的一根野草。

“拿過往的戰爭史,”男孩看著天花板,“比較當今的政局,那你很容易就能看出:邊疆地區的小規模事件,比如多爾·安格拉那些,通常都是偶然且無關緊要的。毫無疑問,作為魔法的研習者,你肯定很瞭解目前的政治格局吧?”

希瑞沒有回答。她一邊沉思,一邊瀏覽桌上的羊皮紙卷,又翻開那本皮革封面的大部頭看瞭幾頁。

“別碰那個,千萬別。”雅爾擔心地說,“那本著作很珍貴,還是孤本。”

“我又不會吃瞭它。”

“你的手很臟。”

“比你幹凈。喂,你這兒有地圖嗎?”

“有,不過都在箱子裡。”男孩飛快地回答,但看到希瑞拉長的臉,他嘆瞭口氣,從箱子裡拿出一卷羊皮紙,開始翻找。希瑞在椅子上扭動身子,晃著雙腿,繼續翻看那本書。書裡突然掉出一張紙,上面畫著個全身赤裸、留著長卷發的女子,正跟一個同樣全身赤裸的大胡子男人抱在一起纏綿。希瑞吐瞭吐舌頭,拿起那張蝕刻畫顛來倒去地看,不知道哪邊才是正面。她終於發現畫上最關鍵的細節,吃吃地笑起來。雅爾夾著一捆碩大的卷軸走過來,一下子滿臉通紅,一言不發地從她手裡奪過那張蝕刻畫,藏到桌上的紙堆下面。

“十分珍貴的孤本。”她嘲笑道,“這就是你要研究的類比?裡面還有類似的畫嗎?有意思,這本書叫《治療與護理》。我很好奇,這種方法能治什麼病?”

“你認識原初符文?”男孩吃瞭一驚,尷尬地清清嗓子,“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她把鼻子翹得老高,“你覺得呢?我可不是隻會喂下蛋雞的女學徒。我是個……女術士。好吧,繼續。讓我看看地圖!”

他們兩個跪在地板上,雙手雙膝壓住僵硬的地圖——後者頑固地試圖再次卷起。最後希瑞用椅子腿壓住地圖一角,雅爾用一本名為《偉大國王拉多維德生平事跡》的厚書壓住另一角。

“唔……這地圖也太亂瞭!完全看不懂……我們在哪兒?艾爾蘭德在哪兒?”

“在這兒,”他伸手一指,“這片土地是泰莫利亞。這兒是維吉瑪,弗爾泰斯特王的首都。這兒是龐塔爾山谷。艾爾蘭德公國在這兒。這兒……沒錯,這裡是我們的神殿。”

“這是什麼湖?周圍明明沒有湖。”

“那不是湖。是一塊墨漬……”

“哦。那這兒……這兒是辛特拉,對吧?”

“對。在河谷地區和索登的南邊。這裡流淌的是雅魯加河,匯入辛特拉那邊的海洋。不知你是否清楚,這個王國如今在尼弗迦德人的支配下……”

“我很清楚,”她攥緊拳頭,打斷他的話,“再清楚不過。尼弗迦德帝國在哪兒?地圖上看不到這個國傢。你這張地圖太小放不下是嗎?找張大的來!”

“唔……”雅爾撓瞭撓下巴上的疣,“我沒有更大的地圖瞭……但我知道,尼弗迦德在南方更遠處……差不多在這兒。我想。”

“這麼遠?”希瑞盯著雅爾指著的那塊地板,吃驚地說,“他們大老遠跑到這兒來?路上還征服瞭其他國傢?”

“嗯,沒錯。他們征服瞭麥提那、梅契特、那賽爾和艾賓,總之是所有阿梅爾山口以南的王國。那些國傢就像辛特拉和上索登一樣,如今被尼弗迦德人稱為‘行省’。但他們沒能攻下索登、維登和佈魯格。在這兒,雅魯加河邊,四大王國的聯軍擋住瞭他們,並在戰鬥中擊敗他們……”

“我知道,我學過歷史。”希瑞用手掌拍拍地圖,“好瞭,雅爾,跟我講講那場戰爭。我們膝蓋下面就是當前的政局。通過類比或隨便什麼方法,得出你的結論吧。我洗耳恭聽。”

男孩漲紅瞭臉,用鵝毛筆尖指著對應的地區,開始解釋。

“眼下,我們和尼弗迦德帝國控制的南方之間有一條邊界,如你所見,就是雅魯加河,一道難以逾越的天險。河面罕有凍結之時,一到雨季還會洪水泛濫,河面有將近一裡寬。而在這部分河段,兩岸則是瑪哈坎山脈險峻的山崖……”

“就是矮人和侏儒住的地方?”

“沒錯。因此要橫渡雅魯加河,隻能從下遊河段的索登,及中遊河段的多爾·安格拉山谷……”

“而那起……事件……就發生在多爾·安格拉?”

“等等。我剛剛解釋瞭,目前沒有任何軍隊能橫渡雅魯加河。這兩座可以過河的山谷邊,幾個世紀以來都有重兵把守,既有我們,也有尼弗迦德人。看看地圖。看上面有多少要塞。你看,這兒是維登,這兒是佈魯格,這兒是史凱利格群島……”

“這兒呢?這是哪兒?這塊很大的白色標記?”

雅爾湊近些。她能感覺到他膝蓋的溫暖。

“佈洛克萊昂森林。”他說,“那兒是禁區。森林樹精的王國。佈洛克萊昂森林也會保護我們的側翼。樹精不準任何人通行,無論是尼弗迦德人,還是……”

“唔,”希瑞探出身子,打量地圖,“這兒是亞甸……還有溫格堡……雅爾!你給我停下!”

男孩忙將嘴唇遠離她的頭發,臉紅得好比甜菜根。

“我不希望你對我做這種事!”

“希瑞,我……”

“我來找你是為正經事。是女術士來請教學者。”她的語氣冰冷而莊嚴,是她跟葉妮芙學來的,“所以,請端正你的舉止!”

“學者”的臉更紅瞭,臉上傻乎乎的表情讓“女術士”忍不住想大笑。他朝地圖彎下腰。

“從你的政局裡,”她續道,“我看不出你是怎麼得出那個結論的。你一直跟我講雅魯加河如何難以逾越,可尼弗迦德人成功渡過一次河。現在阻止他們進攻的又是什麼?”

“那時,”雅爾咳嗽一聲,擦擦突然冒出額頭的汗珠,“跟他們對抗的隻有佈魯格、索登和泰莫利亞。而現在,我們結成同盟,就像索登戰役時一樣。四大王國:泰莫利亞、瑞達尼亞、亞甸、科德溫……”

“科德溫!”希瑞自豪地說,“是啊,我知道那同盟是什麼樣。科德溫國王亨賽特秘密為亞甸國王德馬維提供瞭一批援助物資。物資裝在桶裡。但其實亨賽特懷疑有人叛變,所以桶裡裝的都是石頭,這是個陷阱……”

她突然想起,傑洛特不準她提及科德溫發生的事,連忙住口。雅爾懷疑地看著她。

“真的?你怎麼知道的?”

“我在佩利坎元帥的書裡讀到的。”她哼瞭一聲,“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告訴我,多爾·安格拉發生瞭什麼。不對,先告訴我,它在哪兒?”

“在這兒。多爾·安格拉是道寬闊的山谷,從南方經由它可以直達萊裡亞與利維亞聯合王國,直達亞甸,以及更遠的多爾·佈雷坦納和科德溫……再經過龐塔爾山谷,就能抵達我們這兒,還有泰莫利亞。”

“那兒發生瞭什麼?”

“表面看是武裝沖突。我所知不多,但聽說發生在城堡邊上。”

“如果發生沖突,”希瑞皺起眉頭,“那戰爭也快來瞭!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兒不是第一次發生沖突瞭。”雅爾解釋道,但女孩看得出,他已經越來越沒信心瞭,“在邊境,這類事件層出不窮,而且無關緊要。”

“為什麼呢?”

“因為雙方兵力相當。我們和尼弗迦德人都不會有什麼大動作。雙方也不會給對手留下口實……”

“留下什麼?”

“就是開戰的理由。明白嗎?所以多爾·安格拉的武裝沖突隻是意外,多半是有強盜襲擊,或跟走私者的交火……不可能有正規軍參與,我們和尼弗迦德人都不會……因為這會成為宣戰的口實……”

“啊哈。雅爾,告訴我……”

她突然住口,抬起頭,手指飛快地揉瞭揉太陽穴,然後皺起眉頭。

“我得走瞭。”她說,“葉妮芙女士在叫我。”

“你能聽見她叫你?”男孩好奇地問,“隔那麼遠?怎麼……”

“我得走瞭。”她重復道,站起身,拍掉膝蓋上的灰,“聽著,雅爾。我要跟葉妮芙女士出去辦些重要的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得提醒你,這是機密,隻有巫師才能知道,所以別問我任何問題。”

雅爾也站起身,正正衣服,雙手卻不知該怎麼放才好。他的眼神呆滯得令人厭惡。

“希瑞……”

“什麼?”

“我……我……”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她不耐煩地說,用翡翠色的大眼睛回瞪著他,“顯然你自己也不知道。我要走瞭。保重,雅爾。”

“再見……希瑞。一路平安。我會……想你的……”

希瑞嘆瞭口氣。

“我來瞭,葉妮芙女士!”

她像投石機的石彈一樣沖進房間,房門砰的一聲撞到墻上。一把凳子原本會絆倒她,卻被她敏捷地一躍而過。她在空中優雅地轉體半周,假裝揮出一劍,這把戲成功地把她自己逗笑瞭。盡管跑得很快,她卻一口氣都沒喘,呼吸平穩又安靜。她早就學會瞭完美地掌控呼吸。

“我來瞭!”她又喊一聲。

“終於來瞭。脫衣服,進澡盆。快。”

女術士沒回頭,也沒在桌邊轉身,隻是看著鏡子裡的希瑞。她緩緩地梳著潮濕的黑色卷發,後者在梳子的壓力下拉直,又迅速恢復成富有光澤的大波浪。

女孩飛快地解開靴帶,把靴子踢到一旁,脫光衣服,嘩啦一聲跳進澡盆。她抓起肥皂,精神飽滿地擦洗著手臂。

葉妮芙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盯著窗戶,把玩手裡的梳子。希瑞哼哧一聲,吐出幾口口水,因為肥皂沫鉆進瞭她的嘴。她思緒徜徉:有沒有一種咒語,可以不用水和肥皂,也不必浪費時間就能洗澡?

女術士把梳子放到一旁,一邊沉思一邊看著窗外成群的烏鴉和渡鴉:它們難聽地嘎嘎叫著,朝東方飛去。在梳妝臺上,在鏡子和數量驚人的護膚品旁邊,放著幾封信。希瑞知道葉妮芙早就在等這些信,而她們離開神殿的日子也取決於什麼時候收到信。盡管希瑞跟雅爾說瞭那些話,但女孩並不知道她們要去哪兒,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離開。不過那些信……

她假裝用左手拍水,右手偷偷打個手勢,集中精神,雙眼盯著那些信,放出一股魔力。

“你好大膽子。”葉妮芙頭也不回地說。

“我以為……”她清瞭清嗓子,“會有傑洛特寄來的……”

“如果有,我早就給你看瞭。”女術士在椅子裡轉身面對她,“你還要洗多久?”

“已經洗完瞭。”

“那就請出來吧。”

希瑞照做。葉妮芙微微一笑。

“喲!”她說,“你已經告別童年瞭。該發育的部位也發育瞭。把手放下,我對你的胳膊肘不感興趣。好瞭,好瞭,別臉紅,別忸怩。這是你自己的身體,是這世上再自然不過的東西。事實上,你的發育也很自然。如果你的命運不是現在這樣……如果不是那場戰爭,你早該成為某個公爵或王子的老婆瞭。你明白的,對吧?我們就你的性別詳談過多次,足以讓你明白你已經長成女人瞭。可惜隻是身體方面。你肯定沒忘我們談過什麼吧?”

“嗯,我沒忘。”

“那你去雅爾那兒時,記憶也沒出問題嘍?”

希瑞垂低目光,但隻是片刻。葉妮芙沒有笑。

“擦幹凈,過來。”她冷冷地說,“拜托,別把水濺出來。”

希瑞裹著毛巾,坐在女術士面前的小凳子上。葉妮芙梳理女孩的頭發,不時用剪刀剪去一撮不聽話的頭發。

“你生我的氣嗎?”女孩猶豫地問,“因為……因為我去瞭塔樓?”

“沒。但南尼克不會喜歡,你知道的。”

“可我沒有……我一點也不在乎雅爾。”希瑞有點臉紅,“我隻是……”

“沒錯,”女術士喃喃道,“你隻是去看看他。但我提醒你,別裝小孩瞭,你已經是個大人瞭。那男孩一見到你就語無倫次、口水橫流。你看不見?”

“那又不是我的錯!我能怎麼做?”

葉妮芙停下給希瑞梳頭的手,用紫羅蘭色的深邃眸子打量著她。“最起碼,別玩弄他。”

“我沒玩弄他!我隻跟他聊聊天!”

“我希望,”女術士拿起剪刀,又剪掉一撮怎麼也不肯聽話的頭發,“跟他聊天時,你還記得我的要求。”

“我記得,記得!”

“他的頭腦很聰明。哪怕一兩句不經意的閑話,也有可能讓他發現線索,知道他不該知道的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是誰,絕對不能。”

“我記得。”希瑞重復一遍,“我沒跟任何人提過一個字,這點你放心。告訴我,這就是我們突然離開的原因嗎?你擔心有人發現我在這兒?是因為這個嗎?”

“不。因為另一些理由。”

“因為……要打仗瞭?所有人都在談論戰爭!所有人,葉妮芙女士。”

“的確。”女術士冷冷地確認,剪刀從希瑞耳朵上方掠過,“戰爭的話題沒完沒瞭,永無休止。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人們都會談論戰爭,將來也一樣。而且不是沒有理由,因為戰爭永遠不會徹底結束。低頭。”

“雅爾說……我們不會跟尼弗迦德人開戰。他提到什麼類比……還給我看瞭地圖。我現在腦子亂糟糟的。我不知道什麼是類比,也許隻有特別聰明的人才會懂……雅爾常讀很多難懂的書,他無所不知,可我覺得……”

“覺得什麼?我開始好奇瞭,希瑞。”

“在當時的……辛特拉……葉妮芙女士,我外婆比雅爾聰明多瞭。伊斯特國王也很聰明。他經常出海,見多識廣,連獨角鯨和大海蛇都見過。我敢打賭,他肯定知道什麼叫類比。但那又怎麼樣?尼弗迦德人突然出現……”

希瑞抬起頭,話語哽咽。葉妮芙把她摟進懷裡,緊緊抱住。

“太不幸瞭。”她輕聲說道,“太不幸瞭。你說得對,我的醜丫頭。如果參考歷史並得出結論的能力真能受到重視,我們早就忘瞭戰爭是個什麼東西。但渴望戰爭之人,絕不會因過去的教訓和前人的經驗而罷手,將來也不會。”

“這麼說……是真的?真要打仗瞭?所以我們要離開?”

“先不談這個。現在還不用操心。”

希瑞吸瞭吸鼻子。

“我見識過戰爭,”希瑞輕聲道,“不想再見識一場。永遠不想。我不想再孤單一人。我不想擔驚受怕。我不想再像當時一樣失去一切。我不想失去傑洛特……還有你,葉妮芙女士。我不想失去你。我想陪著你,還有他。永遠。”

“你會的。”女術士聲音微顫,“我也會陪著你,希瑞。永遠。我保證。”

希瑞又吸吸鼻子。葉妮芙輕咳一聲,放下剪刀和梳子,站起身,走向窗戶。飛往群山的渡鴉仍在嘎嘎亂叫。

“我剛到這兒時,”女術士突然用平時那悅耳而略帶諷刺的語氣說,“我們初次見面時……你並不喜歡我。”

希瑞沉默不語。我們的初次見面,她心想,我還記得。我跟其他女孩在石窟裡,赫羅斯維莎教我們識別植物和藥草。愛若拉一世跑進來,在赫羅斯維莎耳邊嘀咕一句。女祭司厭惡地皺起眉頭。愛若拉一世朝我走來,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打起精神,希瑞。”她說,“快去食堂,南尼克嬤嬤找你。有人來瞭。”

古怪而意味深長的目光。興奮的眼神。還有竊竊私語。葉妮芙。“女術士葉妮芙。快點,希瑞,快。南尼克嬤嬤在等你。女術士也在等你。”

我一眼就認出瞭她,希瑞心想。因為我見過她。我在前一晚見過她。在我夢裡。

她。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在我的夢裡,什麼也沒說,隻是看著我。我在她身後的黑暗裡,看到一扇關閉的門……

希瑞嘆瞭口氣。葉妮芙轉過身,脖子上的黑曜石星星閃爍出一千種光華。

“你說得對。”女孩嚴肅地承認,直視女術士紫羅蘭色的雙眼,“我當時並不喜歡你。”

“希瑞,”南尼克說,“走近點兒。這位是溫格堡的葉妮芙女士,一位魔法大師。別害怕,葉妮芙女士知道你是誰,你可以相信她。”

女孩鞠瞭一躬,十指交扣,擺出畢恭畢敬的姿勢。女術士走上前,黑色長裙沙沙作響。她捏住希瑞的下巴,用力抬起她的頭,轉向左又轉向右。女孩隻覺一股憤怒和抗拒的情緒在心頭湧起——她不習慣被人這麼對待。同時,她又感到一陣嫉妒。葉妮芙真美。與希瑞每日得見的纖細、蒼白且清秀的女祭司及女學徒相比,這位女術士散發出一股清晰的、甚至是刻意展現出來的魅力,每個細節都經過強調和凸顯。她灑落在肩頭的黑色長發富有光澤,反射著孔雀羽毛般的光芒,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蜷曲起伏。希瑞突然覺得羞愧,為自己擦破的手肘、開裂的手掌皮膚、破損的指甲、發黏的淡灰色頭發而羞愧。突然間,她無比渴望擁有葉妮芙的一切——裸露的美麗脖頸,上面系著一條可愛的黑絲絨緞帶,緞帶上有塊可愛的星形裝飾。炭筆塗黑的整齊眉毛、長長的眼睫毛、自豪的嘴唇,還有隨著呼吸上下起伏、包裹在黑色佈料和白色蕾絲裡的高挺雙峰……

“這位就是著名的意外之子?”女術士略微撇撇嘴,“看著我的眼睛,孩子。”

希瑞突然渾身發抖,聳起雙肩。不,她並不嫉妒葉妮芙的眼睛——她不想擁有那雙眼睛,甚至不願與之對視。那對眸子呈紫羅蘭色,深邃有如無底之湖,透著詭異的光澤,冷漠而兇惡,十分嚇人。

女術士轉過頭,看著身材壯實的高階女祭司,頸上的星星反射著照進食堂窗戶的陽光。

“是的,南尼克。”她說,“毫無疑問。隻要看著這雙綠眼睛,就能知道她藏著什麼秘密。高高的額頭、整齊的眉弓、雙眼間距大得迷人。小鼻子、細手指、罕見的發色。顯然她有精靈血統,雖然所占比例並不大。她的祖父或祖母應該是個精靈。我沒猜錯吧?”

“我不瞭解她的傢譜。”高階女祭司平靜地回答,“我不感興趣。”

“以她的年齡,個子還挺高。”女術士說道,繼續審視希瑞的雙眼。憤怒和惱火在女孩心中翻湧,她奮力壓住強烈的沖動:她想挑釁地尖叫,叫到聲嘶力竭,她想跺跺腳,然後跑到公園去,一路故意碰倒桌上的花瓶,再摔門而去,把天花板的灰泥都震落下來。

“發育也不錯。”葉妮芙的雙眼仍未離開她,“她小時候得過傳染病嗎?哈,當然,你沒問過。她來這兒以後生過病嗎?”

“沒有。”

“偏頭痛呢?頭暈?有沒有風寒的征兆?或者痛經?”

“沒有。除瞭做夢。”

“我知道。”葉妮芙拂開臉頰上的頭發,“他在信裡提到瞭。從信中看,他們在凱爾·莫罕沒對她做過那些……試驗。這一點看來是真的。”

“是真的。他們隻給她服用過天然激發劑。”

“激發劑沒有天然的!”女術士抬高嗓門,“從來沒有!正是他們的激發劑加劇瞭她的癥狀……見鬼,沒想到他竟然這麼不負責!”

“冷靜。”南尼克冷冷地看著她,目光裡突然敬意全無,“我說過,成分是天然的,而且很安全。請原諒,親愛的,但這方面我比你權威得多。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他人的權威,但這事我必須實話實說。當然,這個話題還是到此為止吧。”

“如你所願。”葉妮芙抿起嘴唇,“好瞭,來吧,孩子。我們沒多少時間。再浪費可就是罪過瞭。”

希瑞幾乎壓抑不住雙手的顫抖。她用力咽瞭口口水,詢問地看向南尼克。高階女祭司表情嚴肅,似乎帶著悲傷。面對希瑞不言而明的疑問,女祭司的回答隻是一個虛偽到令人不快的微笑。

“你要跟葉妮芙女士一起住。”她說,“她會暫時照看你。”

希瑞低下頭,咬緊牙關。

“你一定很困惑,”南尼克續道,“為什麼一位魔法大師突然要照顧你。但你是個通情達理的女孩,希瑞,你能猜到原因。你從祖先那裡繼承瞭一些……特質。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做過那些夢之後,夜裡在宿舍引發騷動之後,你經常來找我。我沒法幫你,但葉妮芙女士……”

“葉妮芙女士,”女術士插嘴道,“會鼎力相助。走吧,孩子。”

“去吧。”南尼克點點頭,想讓自己的笑容顯得更自然,可惜隻是徒勞,“去吧,孩子。記住,能讓葉妮芙女士照看你,可是件瞭不起的事。別讓神殿和我們這些導師蒙羞。要聽話。”

我今晚就逃跑,希瑞拿定主意。回凱爾·莫罕。我會去馬廄偷一匹馬,他們以後再也見不到我瞭。我會逃得遠遠的!

“你當然會。”女術士壓低聲音說。

“抱歉?”女祭司抬起頭,“你剛才說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葉妮芙笑道,“你聽錯瞭。看看這個孩子,南尼克。她兇得像隻貓,眼裡能迸出火星,再等一會兒就要嘶嘶叫瞭。要是真是貓的話,她這會兒耳朵都要貼上頭皮瞭。獵魔人女孩!我得把她牢牢抓在手裡,銼掉她的爪子。”

“體諒她吧,”女祭司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請對她多些仁慈和體諒。她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這話什麼意思?”

“她不是你的競爭對手,葉妮芙。”

有那麼一會兒,女術士和女祭司面對面,彼此打量。希瑞覺得連空氣都在顫抖,某種陌生而可怕的力量在她們中間增長。但這局面隻持續瞭幾分之一秒,力量隨即消失。葉妮芙大笑起來,笑聲愉快而甜美。

“我都忘瞭,”她說,“你一直站在他那邊,對吧,南尼克?你一直替他操心。就像他未曾謀面的母親。”

“而你永遠站在他的對立面,”女祭司露出微笑,“一如既往,將強烈的情感施加給他。你還奮力為自己辯護,隻為給這情感換個名字。”

希瑞又一次感到憤怒在心中湧起,怨恨和叛逆讓她的太陽穴狂跳不止。她想起來瞭,她曾無數次——在各種情況下——聽過這個名字。葉妮芙!這是個會引發不安,象征某種邪惡秘密的名字。她能猜到那是什麼秘密。

她們當著我的面,毫無顧忌地談論這些,她心裡想著,雙手因憤怒而顫抖。她們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完全忽視我。好像我還是個孩子。她們當著我的面談論傑洛特。她們本不該這麼做,因為我……我是……

我是誰呢?

“一如既往,南尼克,你自己的消遣,”女術士反駁道,“不也是分析他人的情感、然後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去解讀嗎?”

“外加幹涉別人的私事?”

“我不想這麼說。”葉妮芙甩甩黑色的長發,她的頭發閃爍微光,像蛇一樣盤卷扭動,“我要多謝你為我促成這事。還是換個話題吧,當前這個太蠢瞭——還會讓我們的年輕學徒顏面無光。你要我體諒……我會的。不過仁慈嘛……這點恐怕就有問題瞭,因為眾所周知,我不具備那種情感。但我們可以想辦法。是不是啊,意外之子?”

她沖希瑞微笑。盡管憤怒又惱火,希瑞還是不由自主地回以笑容。因為女術士的微笑意外地友善、親切而又真誠。而且,非常非常美麗。

神殿墻邊有叢蜀葵。葉妮芙說話時,希瑞故意轉過身去,裝作全神貫註看著一隻黃蜂在蜀葵叢中飛舞。

“都沒人問過我。”她嘟囔道。

“沒人問你什麼?”

希瑞轉體半周,狠狠一拳打向蜀葵。黃蜂憤怒而兇狠地嗡嗡叫著,飛走瞭。

“沒人問我想不想讓你教!”

葉妮芙雙手叉腰,眼中精光閃現。

“真巧啊。”她嘶聲道,“想想看——也沒人問過我想不想教。不過,這跟想不想沒關系。我從不收學徒,你也不例外。隻是有人要我查看你的狀況,調查你體內的那股力量,確認它會給你帶來什麼危害。我得說,我答應得相當勉強。”

“可我還沒同意呢!”

女術士抬起手,打個手勢。希瑞突然太陽穴直跳,耳朵裡嗡嗡作響,那聲音像是吞口水,但要響亮得多。她感到昏昏欲睡,還有種無法抗拒的虛弱感。疲憊讓她脖子僵硬,雙膝發軟。

葉妮芙垂下手,那種感覺立刻消失瞭。

“仔細聽好我的話,意外之子。”她說,“我隨手就能對你施法,催眠你,或讓你陷入恍惚。我可以麻痹你的身體,強迫你喝下藥劑,然後剝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到桌上檢查幾個鐘頭,中間還能抽空休息、吃飯,而你隻能躺在那兒看著天花板,連眼珠子都動不瞭。對付鼻涕小鬼,我會這麼做的。但我不想這麼對你,因為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個聰明又驕傲的女孩,很有個性。我不想讓你或我自己丟臉。我不能愧對傑洛特。因為正是他求我查看你的能力,好幫你應付那種能力。”

“他求你?為什麼?他連一個字都沒對我講!他沒問過我……”

“別總說同樣的話。”女術士打斷她,“沒人問你的意見,沒人費心確認你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喜歡唱反調,頑固又長不大——還不是因為你給人留下瞭這個印象,所以他們才懶得問你?但我會遷就地問你一個問題:你願意接受檢查嗎?”

“檢查什麼?要做什麼測試?為什麼要做……”

“我已經解釋過瞭。如果你還不明白,那就太糟瞭。我不打算改善你的理解力,或幫你增強智力。不管你是聰明女孩還是蠢女孩,對檢查都沒影響。”

“我不蠢!我什麼都懂!”

“這可再好不過。”

“但我不是當女術士的料!我沒有一丁點兒魔法能力!我不可能、也不願意當個女術士!我命中註定是傑洛特的……我命中註定要當個獵魔人!我隻是來這兒暫待一段時間!很快還要回凱爾·莫罕……”

“你一直盯著我的領口。”葉妮芙冷冷地說,瞇起紫羅蘭色的雙眼,“你是看到瞭不尋常的東西,還是單純出於嫉妒?”

“那顆星星……”希瑞嘟囔道,“是用什麼做的?那些寶石移動和發光的樣子好奇怪……”

“它們在脈動。”女術士笑著說,“是嵌在黑曜石裡的活化鉆石。你想靠近點兒看看嗎?想摸摸嗎?”

“想……不,不想!”希瑞後退幾步,憤怒地搖搖頭,試圖擺脫葉妮芙身上那股淡淡的丁香和醋栗的味道。“我不想。我幹嗎要看?我對它不感興趣!一點也不!我是個獵魔人!我沒有任何魔法能力!我不是做女術士的料,這很明顯,因為我是……總之……”

女術士坐在墻邊一張石制長椅上,專心看著自己的指甲。

“……總之,”希瑞總結道,“我得考慮一下。”

“過來。坐我旁邊。”

她聽話地照辦。

“我得花點時間考慮。”希瑞猶豫不決地說。

“說得對。”葉妮芙點點頭,依然盯著手指甲,“這很重要。需要再三考慮。”

兩人沉默瞭好一陣兒。在公園裡閑逛的女學徒投來好奇的目光。她們交頭接耳,不時笑出聲來。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你考慮得怎麼樣?”

希瑞跳瞭起來,噴著鼻息,跺瞭跺腳。

“我……我……”她大口喘氣,憤怒得難以呼吸,“你在取笑我嗎?我需要時間!我需要時間思考!更多時間!一整天……加一整晚!”

葉妮芙看著她的雙眼,希瑞不由發起抖來。

“常言道,”女術士緩緩地說,“想破頭不如睡一覺。不過對你來說,意外之子,睡眠隻會帶來另一場噩夢。你會在痛苦中尖叫著醒來,發現自己全身是汗。你會再次感到畏懼,畏懼見過的事,畏懼記不起來的事。那晚剩下的時間,你不會再入睡,隻剩恐懼,直到黎明到來。”

女孩顫抖著低下瞭頭。

“意外之子,”葉妮芙的語氣稍稍改變瞭些,“相信我吧。”

女術士的肩頭很溫暖,黑色絲絨衣裙柔軟而順滑,丁香和醋栗的味道也令人陶醉。她的擁抱令人安心而放松,平息瞭希瑞的激動、憤怒和抗拒。

“你會接受測試的,意外之子。”

“我會。”希瑞回答。但她知道,自己其實不必回答。葉妮芙也不是在提問。

“我已經糊塗瞭。”希瑞說,“你先是說我有魔法能力,因為我做瞭那些夢。可你又想做測試和檢查……到底怎麼回事?我到底有沒有魔法能力?”

“測試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測試,又是測試。”她拉長瞭臉,“我告訴你,我真沒什麼能力。如果有,我早就知道瞭,不是嗎?好吧……如果我碰巧真有魔法能力,然後怎樣?”

“有兩種可能性。”女術士冷冷地說,打開窗戶,“要麼我必須設法消除你的能力,要麼你必須學會控制它。如果你有天賦,又願意學,我可以教你些基礎的魔法知識。”

“‘基礎’是什麼意思?”

“就是最簡單的。”

她們坐在圖書館旁邊閑置的大房間裡,這是南尼克給女術士安排的住處。希瑞知道,這個房間通常給客人用。她還知道,傑洛特探訪神殿時也會住在這兒。

“你真想教我嗎?”希瑞坐在床上,手摸鴨絨被的錦緞被面,“你真要帶我離開這兒?可我不想跟你走!”

“那我就獨自離開。”葉妮芙冷冷地說,解開行李袋,“而且我保證,我不會想你的。我已經說過瞭,除非你願意,否則我什麼都不會教。如果真要教,在這兒就可以。”

“那你打算……教我多久?”

“你想多久就多久。”女術士身子前傾,打開五鬥櫥,取出一隻老舊的皮革包、一條腰帶、兩隻毛坯內襯的靴子,還有個裝在柳條籃裡的大黏土瓶。希瑞聽到她低聲笑罵一句,又把那些東西放回五鬥櫥。她猜到瞭它們的所有者。那個把東西留在這兒的人。

“我想多久就多久?什麼意思?”希瑞問,“如果我厭倦瞭,或者不喜歡……”

“那就結束。你隻要告訴我就好,或者表現給我看。”

“表現給你看?怎麼表現?”

“如果你答應學,我會要求你絕對服從。重復一遍:絕對服從!如果你厭倦瞭,隻要不服從就夠瞭。你的課程會立刻中止。我說得夠清楚嗎?”

希瑞點點頭,用綠色的眸子悄悄看瞭女術士一眼。

“另外,”葉妮芙一邊說,一邊取出她的行李,“我還要求你絕對真誠。你不能向我隱瞞任何事。任何事!如果覺得課程上夠瞭,你隻要撒謊、偽裝、弄虛作假或言不由衷就行瞭。如果我問你什麼,你卻沒據實回答,這也意味著課程結束。你明白嗎?”

“明白。”希瑞喃喃道,“那,這種……真誠……是雙向的嗎?我也能……問你問題嗎?”

葉妮芙看著她,嘴唇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當然。”她過瞭一會兒才回答,“這點毫無疑問。這將是我給你知識和保護的基礎。真誠是雙向的。你也可以問我問題。什麼時候都行。我會回答,真誠地回答。”

“什麼問題都可以?”

“都可以。”

“現在就能問?”

“對。現在也行。”

“葉妮芙女士,你跟傑洛特是什麼關系?”

話才出口,希瑞便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提心吊膽。之後的沉默更叫她不寒而栗。

女術士緩緩朝她走來,雙手按在她肩頭,近距離看著她的雙眼——直視她的雙眼。

“渴望。”她嚴肅地回答,“悔恨。希望。還有恐懼。沒錯,我相信沒遺漏什麼。好瞭,可以開始測試瞭,你這綠眼睛的小毒蛇。看看你是不是這塊料。在你提問之後,我對答案又多瞭幾分信心。開始吧,我的醜丫頭。”

希瑞生氣瞭。

“幹嗎這麼叫我?”

葉妮芙的唇角露出微笑。

“我答應過,要真誠。”

希瑞惱火地坐直身子,在硬木椅上扭動幾下。她已經坐瞭幾個鐘頭,背痛得要命。

“不會有結果的!”她大吼道,在桌上擦拭沾滿炭灰的手指,“做瞭這麼多測試,還是……什麼結果都沒有!我不是當女術士的料!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可你不聽我的!你根本聽不進去!”

葉妮芙揚起眉毛。

“你說我不聽你的?這可有意思瞭。別人對我說的每句話,我都會專心聆聽並牢記在心。前提是那句話至少得有一丁點兒意義。”

“你總嘲笑我。”希瑞咬著牙,“可我隻想告訴你……好吧,關於那些能力。你要知道,在凱爾·莫罕,在群山裡……我連最簡單的獵魔人法印都施展不出。一個都不行!”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但這說明不瞭什麼。”

“怎麼會?對瞭……還不止如此!”

“我洗耳恭聽。”

“我不是這塊料。你還不明白嗎?我……年紀太小。”

“我初學魔法時,年紀還沒你大。”

“但我敢說你不是……”

“丫頭,你想說什麼?別吞吞吐吐的!拜托,把話說完整。”

“因為……”希瑞低下頭,漲紅瞭臉,“我跟愛若拉、米爾菈、尤妮德和凱蒂吃晚飯時,她們都笑話我,說我學不會魔法,說我沒法使用魔法。因為……因為我是……是處女,意思是說……”

“我知道處女是什麼意思,不管你相不相信。”女術士打斷她,“你肯定又把這當成瞭惡毒的嘲諷,但我真心告訴你,這完全是胡說八道。繼續測試吧。”

“我是處女!”希瑞挑釁地重復一遍,“幹嗎還要測試?處女學不會魔法的!”

“看來沒別的法子瞭。”葉妮芙靠向椅背,“如果你真這麼在意,出去找個男人破身算瞭。但麻煩你動作快點兒。”

“你又取笑我!”

“你發現瞭?”女術士無力地笑笑,“恭喜,你通過瞭洞察力方面的初步測試。現在該做真正的測試瞭。集中精神。你看:這張畫上有四棵松樹,每棵都有好幾根樹枝。請在空白處畫上第五棵,讓它與前四棵相襯。”

“畫松樹實在太蠢瞭。”希瑞吐瞭吐舌頭,開始用炭筆描畫一棵略顯歪斜的樹,“而且無聊!我真不明白,松樹跟魔法有什麼關系?說嘛,葉妮芙女士!你答應回答我的問題的!”

“太不幸瞭。”女術士嘆瞭口氣,拿起那張紙,挑剔地打量希瑞的畫,“我已經後悔做出那個承諾瞭。松樹跟魔法有什麼關系?完全沒有。但你畫得沒錯,速度也挺快。說實話,對處女來說相當出色。”

“又在笑我!”

“不,我很少取笑人。隻有特別好的理由才能讓我發笑。專心看下一頁,意外之子。這上面畫著成排的星形、圓形、十字和三角形,每一排裡每種形狀的數量都不一樣。思考,然後回答:最後一排應該有幾個星形?”

“蠢星星!”

“幾個?”

“三個!”

葉妮芙很長時間一言不發,隻是盯著衣櫃雕花門上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細節。希瑞唇上的淘氣笑容漸漸退去,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

“毫無疑問,”女術士緩緩地說,目光不離衣櫃,“你想知道沒有意義且愚蠢的回答會有怎樣的後果。你覺得我不會發現,因為我半點也不在乎你的答案?你錯瞭。或者你認為,我會因此相信你很蠢?你又錯瞭。如果你厭倦瞭測試,想要反過來測試我……那你成功瞭,不是嗎?總之,測試到此結束,把卷子交上來。”

“對不起,葉妮芙女士。”女孩垂下頭,“最後一行應該隻有……一顆星星。我很抱歉。請別生我的氣。”

“看著我,希瑞。”

女孩吃驚地抬起目光。女術士還是頭一回叫她的名字。

“希瑞,”葉妮芙說,“你要知道,盡管從外表看不出來,但我同樣很少生氣。我沒生你的氣。不過你能道歉,說明我沒看錯你。拿好下一張測試卷。你能看到上面有五棟房子,畫出第六棟……”

“又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

“第六棟房子!”女術士的聲音變得十分嚇人,雙眼也閃現出紫色的光,“畫在空白處。拜托,別讓我再重復一遍!”

蘋果、松樹、星星、魚兒和房子之後,接下來是一幅迷宮,而她必須快速找出離開路線;然後是彎曲的線條和斑點,看起來像踩扁的蟑螂;再然後是馬賽克圖案,把她看得頭暈目眩;接著是一顆穿在細繩上的閃亮小球,她必須盯著它看上很久,而盯著它就像盯洗碗水一樣無趣,希瑞忍不住打瞌睡。出人意料的是,葉妮芙卻沒計較——幾天前,希瑞看著蟑螂斑點睡著瞭,結果被葉妮芙狠狠罵瞭一頓。

接連不斷的測試讓她脖頸和背脊酸痛,且每一天都痛得更厲害。她懷念運動和新鮮空氣。因為要真誠,她立刻把想法告訴給葉妮芙。女術士沒反對,好像她早就料到瞭似的。

接下來兩天裡,她們一起在公園跑步,跳過溝渠和柵欄。女祭司和女學徒看著她們,有的跟著快活地大笑,有的投來憐憫的目光。她們在環繞果園和農房的圍墻上行走,練習平衡。與凱爾·莫罕的訓練不同,跟葉妮芙練習總會伴之以理論。女術士教希瑞如何呼吸,教她如何使用肺部和隔膜。她會解釋運動的方式,告訴她肌肉和骨骼的作用,還演示怎麼休息能更好地緩解壓力、放松身體。

有一次休息時,希瑞在草地上伸著懶腰,盯著天空,終於問出一直困擾她的問題。“葉妮芙女士,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測試?”

“你這麼討厭測試嗎?”

“不是……但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當女術士的料。”

“你是。”

“你早就知道瞭?”

“一開始就知道。很少有人察覺到我的黑曜石星星會動。非常少。而你一眼就看出來瞭。”

“那測試呢?”

“結束瞭。我已經知道想知道的東西瞭。”

“但有些測試……結果不太理想。你親口說的……你真能肯定嗎?你沒弄錯?你肯定我有魔法能力?”

“我肯定。”

“可……”

“希瑞,”女術士的表情既高興又不耐煩,“從我們躺到草地上開始,我就沒用過嘴巴跟你說話。記住,這叫心靈感應。你肯定也註意到瞭,你我之間的交流沒有一丁點困難。”

“魔法,”葉妮芙的雙眼直視山頂之上的天空,雙手按在馬鞍橋上,“在某些人眼裡,是混沌的體現,是開啟禁忌之門的鑰匙。那扇門裡潛藏著噩夢、恐懼和難以想象的災厄。敵人等待在門後——那是毀滅性的力量,純粹而邪惡的力量,不但會消滅開門之人,還將毀滅整個世界。但想開門之人永遠都不缺,且總有一天,一定有人會犯下錯誤,因此世界的滅亡在所難免。換句話說,魔法便是混沌的武器和復仇工具。事實上,自從世界融合,人類學會魔法,世界便受到瞭詛咒。世界必將崩潰,人類也將滅亡。事實的確如此,希瑞。那些相信魔法即是混沌之人,他們沒說錯。”

女術士踢踢馬腹,黑色壯馬長嘶一聲,緩緩走進石楠叢。希瑞催馬跟在葉妮芙坐騎身後,盡可能跟上她的速度。長長的石楠葉碰到她們的馬鐙。

“魔法,”過瞭一會兒,葉妮芙續道,“在另一些人看來,卻是種藝術。偉大而卓絕的藝術,能創造出美麗而非凡的事物。魔法是隻有少數人才能擁有的天賦。至於沒有才能之人,隻能滿眼羨慕和嫉妒,看著藝術傢的傑作,欣賞他們完成的作品,同時心中感嘆:如果沒有這些創造,沒有這樣的天賦,世界將會多麼乏味。事實上,自從世界融合,自從少數人發現自己擁有的天賦和體內蘊含的魔力,他們便相信自己找到瞭藝術,相信自己受到瞭祝福。事實也的確如此。那些相信魔法即是藝術之人,他們也沒錯。”

沿著石楠叢再往前走,有片長長的、光禿禿的山坡,看起來像頭匍匐在地的猛獸的脊背。山坡上有塊巨石,由幾顆較小的巖石作支撐。女術士策馬朝巨石的方向走去,但講述並未停止。

“還有些人認為,魔法是種科學。想要掌控魔法,光有天資和先天能力還不夠,多年的潛心學習和艱苦研究才至關重要,忍耐力及自制力亦不可或缺。如此獲取的魔法等同於知識和學識,聰明而健全的頭腦,加上經驗、試驗和練習,便可拓展其局限。如此獲取的魔法更意味著進步。它是耕田的犁、是織佈機、是水車、是熔爐、是絞盤和滑輪。它是進步、是演化、是改變。我們跟隨它不斷地前行。向上。向著更好的世界。向著群星進發。我們在世界融合後發現瞭魔法,而終有一天,它會引領我們抵達群星。下馬吧,希瑞。”

葉妮芙走向巨石,手掌按住粗糙的石面,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灰塵和枯葉。

“那些相信魔法即是科學之人,”她續道,“他們也沒錯。記住這一點,希瑞。現在過來,到我身邊來。”

女孩咽瞭口口水,走近些。女術士伸手摟住她。

“記住,”她重復道,“魔法是混沌、是藝術,也是科學。它是詛咒、是祝福,也是進步。一切都取決於使用魔法之人、使用的方式,還有使用的目的。而且魔法無處不在,充斥於我們周圍,觸手可及。隻要伸出一隻手就夠瞭。看到瞭嗎?我伸出手。”

巨石明顯震顫起來。希瑞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悶響,地下也發出隆隆聲。石楠叢起伏不定,又被突然刮過山坡的狂風壓倒。天空驟然轉為黑色,濃雲佈滿,並以驚人的速度掠過天幕。女孩發現有雨點落到她的臉上。她瞇起眼睛,看著突然劃過地平線的閃電。她不由依偎在女術士身邊,緊貼著對方散發出丁香與醋栗味道的黑色長發。

“我們腳下延展的大地;熊熊燃燒、不曾熄滅的火焰;滋養萬物、孕育生命的流水;還有我們呼吸的空氣。隻要伸出手,你就能掌控它們,令它們臣服。魔法無處不在。它在地、氣、水、火之中。它藏在世界融合後對我們關閉的大門之內。在那扇封閉的門後,魔法有時會向我們伸手,召喚我們。這些你都知道,對不對?你已經感覺到魔法的碰觸,來自門後那隻手的觸摸。與之相觸令你滿心恐懼。與之相觸會讓任何人滿心恐懼。因為在我們心中,有混沌與秩序的對立,有善與惡的爭鋒。但操控魔法完全有可能,且完全有必要。這點你必須明白。你肯定會明白,希瑞。所以我才帶你來這兒,來到這塊石頭面前:它從遠古便佇立於此,佇立在魔法脈絡的交匯處。這裡有魔力的搏動。碰碰它。”

巨石在搖晃,在震顫。整座小山都隨之搖晃、震顫。

“魔法正在向你伸手,希瑞。朝著你這個非凡的女孩、意外之子、上古血脈之子、精靈血脈的後裔伸手。你是個非凡的女孩,變革和改變與你交織,毀滅和重生與你相連。接受你的宿命和命運吧。魔法在緊閉的大門後向你伸手,在命運的沙鐘裡為你攜出一粒沙。混沌也朝你伸出利爪,但它不確定你會成為它的工具,還是它前進路上的絆腳石。所以混沌向你展示的夢境充滿瞭不確定。混沌畏懼你,命運之子,它也希望你畏懼它。”

閃電劃破天空,繼而是漫長而沉悶的雷聲。希瑞在寒冷和恐懼中瑟瑟發抖。

“混沌無法將現實展示給你,隻好為你展現未來,讓你看到將會發生之事。它希望你對未來充滿恐懼,進而害怕自身的轉變,如此一來,你的至親好友便會左右你的行動,直至徹底剝奪你的自由。這便是混沌讓你做夢的原因。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讓我看看你的夢裡有什麼。你會感到害怕,但也會忽略並掌控自己的恐懼之心。看著我的黑曜石星星,希瑞,不要移開目光!”

閃電。還有隆隆的雷聲。

“說話!我命令你!”

鮮血。葉妮芙嘴唇開裂,破碎不堪。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鮮血暴烈噴出。白色的石塊從旁掠過,而她身在飛奔的馬背上。馬匹嘶鳴,縱身躍起。山谷。深淵。尖叫。飛翔,永無止境地飛翔。深淵……

深淵底部冒出煙霧。有臺階通往下方。

Va'esse deireadh aep eigean……有些事情即將結束……是什麼?

Elaine blath, Feainnewedd……上古血脈之子?葉妮芙的聲音仿佛從遠處傳來,恍如潮濕石墻間低沉而驚人的回聲。Elaine blath……

“說話!”

紫羅蘭色的雙眼光芒乍現,在憔悴而幹癟的臉上熊熊燃燒,那張臉因苦難而發黑,被骯臟凌亂的黑發遮蓋。黑暗。潮濕。惡臭。石墻冷得令人難以忍受。還有手腕和腳踝上冰冷的鐵……

深淵。煙霧。通向下方的臺階。她必須沿階而下。她必須這麼做,因為……因為有些事情即將結束。因為Tedd Deireadh,終結的時代,寒狼風雪之紀元即將到來。白霜與白光之時……

幼獅必須死!事關國傢利益!

“走吧。”傑洛特說,“走下臺階。我們必須下去。必須這麼做。沒有別的方法。隻能走臺階。下去吧!”

他嘴唇不動。他雙唇發青。血,到處都是血……整段臺階覆蓋著鮮血……絕不能滑倒……因為對獵魔人來說,失足即是死期……劍光閃過。尖叫。死亡。向下。走下臺階。

煙霧。火焰。瘋狂的疾馳,馬蹄聲如雷鳴。到處都是熊熊火焰。“抓緊瞭!抓緊,辛特拉的幼獅!”

黑馬嘶鳴,人立而起。“抓緊!”

黑馬躍起。飾有猛禽羽翼的頭盔上開著一條口子,她看到一雙閃爍而無情的眼睛。

一把闊劍反射著火光,伴著嘶嘶聲劈落。閃避,希瑞!佯攻!轉體!招架!閃避!閃避!太慢——瞭!

那一擊的閃光令她目不能視,令她渾身顫抖。痛楚讓她的身體麻痹瞭片刻,遲鈍和麻木過後,又突然以可怕的程度爆發出來。痛楚如殘忍而鋒利的尖牙,埋進她的臉頰,滲入她的身體,繼而擴散到她的脖頸、雙肩、胸口、肺部……

“希瑞!”

她的背脊和後腦靠在粗糙、冰涼而令人不快的巖石上。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坐瞭下來。葉妮芙跪在她身旁,溫柔但堅決地撫平她的手指,將她的手從臉頰上拿開。她的臉因痛楚而抽搐、悸動。

“媽媽……”希瑞呻吟道,“媽媽……好疼!媽媽……”

女術士摸摸她的臉。她的手冷得像冰。痛楚立刻消失瞭。

“我看到瞭……”女孩低聲說道,閉上雙眼,“我看到瞭在夢裡見過的東西……黑騎士……傑洛特……還有……你……我看到你瞭,葉妮芙女士!”

“我知道。”

“我看到你……我看到你……”

“不會有下次瞭。你再也不會看到那些。你不會再夢到它瞭。我會給你力量,幫你趕走那些噩夢。所以我才帶你來這兒,希瑞——向你演示這股力量。明天,我會把它傳授給你。”

接下來是漫長而艱苦的日子,每天都有繁重的學業和讓人精疲力竭的工作。葉妮芙很嚴格,經常可謂嚴厲,有時甚至專橫得可怕。但她從不無聊。希瑞早先上神殿學校的課程時,光是睜開眼睛就很費力瞭,有時直接會在課堂上睡著——南尼克、愛若拉一世、赫羅斯維莎及其他老師單調而溫柔的聲音總令她昏昏欲睡。但在葉妮芙面前,這根本不可能。不單因為女術士的音質很特別,使用的語句短促有力,更重要的因素是課程的內容。魔法課程令她激動,讓她著迷,引人入勝。

希瑞白天基本都跟葉妮芙待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宿舍,像木頭一樣癱在床上,立刻就能睡著。女學徒抱怨她打呼太響,想把她叫醒,但隻是徒勞。

希瑞睡得很沉。

且一夜無夢。

“哦,諸神啊,”葉妮芙無奈地嘆口氣,用雙手揉亂黑發,低下頭,“這已經很簡單瞭!如果你連這個動作都掌握不瞭,以後更難的怎麼辦?”

希瑞扭過頭,用沙啞的聲音嘟囔瞭句什麼,揉揉自己僵硬的手。女術士又嘆瞭口氣。

“再看看蝕刻畫。看看手指該怎麼伸。留心上面的說明箭頭,還有解釋具體做法的符文。”

“這張畫我都看一千遍瞭!我懂那些符文!Vort,caelme。Ys,veloe。緩緩伸向前方。迅速向下。手勢……像這樣?”

“還有小指呢?”

“如果不同時彎曲無名指,根本打不出那種手勢!”

“把手給我。”

“哎呀呀呀!”

“別這麼大聲,希瑞,不然南尼克又該跑來瞭,以為我在活剝你的皮,或把你丟進瞭油鍋。保持手指位置別動。現在換成施法手勢。轉,轉動手腕!很好。甩甩手,放松一下手指。重復一遍。不對,不對!知道你在幹什麼嗎?如果你真這樣施展咒語,你的手就得上一個月的夾板!你的手是木頭做的嗎?”

“我的手已經習慣握劍瞭!所以才這麼硬!”

“胡說八道。傑洛特用劍用瞭一輩子,可他的手指既靈活,又……嗯……特別溫柔。繼續,我的醜丫頭,再試一次。看到沒?想做就能做到,隻要你願意嘗試。再來一次。很好。甩甩手。再來一次。很好。累瞭嗎?”

“有點兒……”

“讓我幫你揉揉手掌和胳膊。希瑞,幹嗎不用我給你的油膏?你的手粗得像鱷魚皮……這是什麼?戒指印,我說的對吧?我不是禁止你佩戴任何首飾嗎?”

“這是我玩陀螺時從米爾菈那兒贏來的!隻戴瞭半天……”

“半天也夠久瞭。拜托,以後別再戴瞭。”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能……”

“你用不著明白。”女術士打斷希瑞,但語氣裡沒有怒意,“我要你別再佩戴這類飾物。如果真想戴,你可以往頭發裡插枝花,或給自己編個花冠。但你不能佩戴金屬、水晶和寶石。這很重要,希瑞。等時候到瞭,我會解釋原因。至於眼下,相信我,照我說的做。”

“可你都戴著星星、耳環和戒指!我就不行嗎?是因為我是……處女嗎?”

“醜丫頭,”葉妮芙笑著摸摸她的頭,“你還在煩心這個?我都解釋過瞭,跟你是不是處女沒關系。一點都沒有。明天洗個頭吧,看起來該洗瞭。”

“葉妮芙女士?”

“嗯?”

“你……答應過要真誠的……那我能不能問個問題?”

“可以啊。不過看在諸神的分上,別再問處女的事瞭。”

希瑞咬住嘴唇,沉默良久。

“太糟糕瞭。”葉妮芙嘆瞭口氣,“算瞭,想問就問吧。”

“因為,你知道的……”希瑞漲紅瞭臉,舔瞭舔嘴唇,“宿舍的女孩總在閑聊各種話題……關於五月節慶典什麼的……她們還說我是個鼻涕小鬼,因為我早該到瞭……葉妮芙女士,到底該怎麼做?怎麼才能知道什麼時候該……”

“……跟男人上床?”

希瑞的臉更紅瞭。她沉默很久,終於抬起目光,點點頭。

“很容易啊。”葉妮芙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既然你開始想瞭,說明時候已經到瞭。”

“可我不想啊!”

“又不是強制性的。如果你不想,那不用做。”

“哦。”希瑞又咬住嘴唇,“還有……那個……男人……我怎麼知道誰才是合適的……”

“……上床對象?”

“嗯嗯。”

“如果你有得選,”女術士扭動嘴唇,露出一個微笑,“卻又沒什麼經驗,那你最先要評估的應該是床。”

希瑞的綠眼睛瞪得像個茶碟。

“為什麼是……床?”

“就是床。連床都沒有的人,可以立刻排除。有床的那些,床鋪骯臟邋遢的也可以排除。床鋪幹凈整潔的人中,選擇你認為最有吸引力的一個。不幸的是,這種方法並非百分之百可靠。你還是會犯下嚴重的錯誤。”

“你在說笑嗎?”

“不,不是說笑,希瑞。從明天起,你來跟我一起睡。帶上你的東西。從我聽到的內容判斷,你在宿舍的時間大都浪費在閑言碎語上瞭,而這些時間本應用來睡覺和休息。”

掌握瞭基本的手勢、動作和姿態之後,希瑞開始學習魔法及其對應的咒語。咒語要簡單些,它們用上古語寫成,而女孩早就熟練掌握瞭上古語,記憶起來毫不費力。練習發音時,復雜的聲調對她也不成問題。葉妮芙顯然很滿意,因此一天比一天愉快,也一天比一天耐心。課間休息時,她們閑談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並以取笑那些“老傢夥”為樂。南尼克經常來“觀摩”她們的課程和練習,因此也遭到她們私下的嘲笑:說她怒氣沖沖,趾高氣揚,像隻孵蛋的老母雞,隨時想把希瑞保護在羽翼之下,讓她擺脫女術士的“嚴酷無情”和“非人課程的折磨”。

按照葉妮芙的指示,希瑞搬來跟她同住。這下不光白天,就連晚上她們也在一起。有時晚上也要學習——因為某些動作、魔法和咒語無法在陽光下演示。

女術士對女孩的進展很滿意,於是放慢瞭教學速度。她們有瞭更多閑暇時間,開始利用夜晚時光讀書,有時一起,有時各看各的。希瑞費力地讀完瞭斯丹莫福德的《關於魔法本質的對話》、詹巴迪斯塔的《元素之力》,還有裡克特與蒙克合著的《自然魔法》。有些著作她沒法啃完,隻是瀏覽瞭一下,比如詹·貝克爾的《隱形世界》、格蘭維爾的艾格尼絲的著作《秘中之秘》等。她還略微翻閱瞭書頁發黃的古籍《米爾瑟法典》、《Ard Aercane》,以及臭名昭著的《Dhu Dwinmmermorc》,裡面滿是恐怖的蝕刻畫。

她還接觸瞭與魔法完全無關的書,比如《世界歷史》和《關於生命的論述》。神殿圖書館裡不怎麼艱深的書籍也沒遺漏。她紅著臉讀完瞭拉·克裡亞米侯爵的《嬉戲》、安妮·蒂勒的《國王的女士們》。她讀瞭著名吟遊詩人丹德裡恩的詩歌集《愛的困境》和《月亮時代》,還為艾希·達文細膩而充滿神秘感的歌謠落淚——她的作品收錄在一本小冊子裡,裝訂十分精美,標題是《藍珍珠》。

她經常利用自己的特權提問,也會得到回答。然而最近,她受到的詢問越來越多瞭。一開始,她的命運、她在辛特拉的童年,還有後來在戰爭中的遭遇,葉妮芙似乎完全不感興趣。但到後來,葉妮芙的問題越來越具體。希瑞隻能不情不願地回答,因為女術士每提出一個問題,都會打開一扇她向自己發誓絕不開啟、永遠鎖閉的記憶之門。自從在索登遇見傑洛特,她便相信自己開始瞭“另一段人生”,而原本的人生——在辛特拉的人生——將無可避免地消失。凱爾·莫罕的獵魔人從沒問過她任何事。來神殿之前,傑洛特也曾警告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她過去的身份。當然瞭,南尼克知道一切,但她向其他女祭司和女學徒保證,希瑞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孩子,是騎士和農婦的私生女,無論在父親的城堡還是母親的茅屋都沒有容身之處。梅裡泰莉神殿的半數女學徒都是類似的出身。

現在葉妮芙也知道她的秘密。她是“可信”之人。葉妮芙問起她的過去,問起辛特拉。

“你是怎麼逃出城的,希瑞?怎麼躲過尼弗迦德人的?”

希瑞不記得瞭。一切都支離破碎,籠罩在昏暗與煙霧之中。她記得敵方攻城,記得與外婆卡蘭瑟王後道別。她記得辛特拉雌獅重傷垂死,貴族和騎士們隻好把她從王後床邊強行拖走。她記得自己在燃燒的街巷間瘋狂逃亡,記得血腥的戰鬥和倒地的戰馬。她記得頭盔飾有猛禽羽翼的黑騎士。

但隻有這些。

“我不記得瞭。我真不記得瞭,葉妮芙女士。”

葉妮芙沒有追問。她開始問別的問題,語氣溫柔,提問方式也很巧妙,讓希瑞越來越放松。最後,希瑞不再等待提問,而是自己主動講起她在辛特拉和史凱利格群島的童年。講述她如何瞭解到意外律,如何得知命運將她交給瞭利維亞的傑洛特、那位白發獵魔人。她講述那場戰爭、在河谷地區森林裡的流浪、在安格林的德魯伊陪伴下度過的日子,還有鄉間的時光。她講述傑洛特如何找到她,把她帶去獵魔人的要塞凱爾·莫罕,為她的人生開啟瞭新的篇章。

有天晚上,她向女術士主動講述瞭她和獵魔人在佈洛克萊昂森林的初次相遇,講述瞭那些綁架她、想強迫她留下的樹精。講述這些時,她歡快而輕松,還添油加醋瞭不少細節。

“哦!”葉妮芙聽著她的故事說,“真想看看那一幕——我是說傑洛特。我在想:在佈洛克萊昂森林,當他發現命運為他準備的意外時,臉上會是什麼表情?他發現你的身份時,表情一定很有趣!”

希瑞吃吃地笑起來,翡翠色的雙眼閃著淘氣的光。

“哦,沒錯!”她哼瞭一聲,“那表情絕瞭!你想看嗎?我來表演一下。看!”

葉妮芙放聲大笑。

她的大笑,希瑞看著成群的黑鳥飛向東方,心裡想道,正是她的大笑,誠摯而由衷的笑聲,讓我們的心融化在一起。我們明白——她和我都明白——我們可以談論傑洛特,一起笑出聲來。突然間,我們兩個變得親近,盡管我很清楚,是傑洛特讓我們相遇,也是他將讓我們分開。人生就是這樣。

我們的笑聲讓我們更加親近。

正如兩天後發生的事。在森林裡,在小山上,她教我如何尋找……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找這些……我又忘瞭它們叫啥瞭……”

“交匯點。”葉妮芙提示道。她伸出手,摘去穿過灌木叢時粘在袖子上的芒刺,“我在教你怎麼尋找交匯點,因為在那兒可以汲取魔力。”

“我已經知道怎麼汲取魔力瞭!而且你說過,魔力無處不在,我們幹嗎要在叢林裡轉悠?說到底,神殿那裡就有很多魔力!”

“是啊,沒錯,那兒的魔力相當多,所以神殿才會建在那兒。也正是這個原因,在神殿裡,你汲取魔力才會那麼輕松。”

“我腿疼!能不能坐下歇一會兒?”

“好吧,我的醜丫頭。”

“葉妮芙女士?”

“幹嗎?”

“為什麼我們隻能從地下水脈裡汲取魔力?魔法能量不是無處不在嗎?泥土裡應該也有吧?還有空氣和火?”

“確實有。”

“泥土……這兒有很多泥土,就在我們腳下。空氣也到處都是!如果想要火,隻要點堆篝火,然後……”

“你力量太弱,不能從泥土裡汲取魔力。你對魔法瞭解有限,也沒法汲取空氣中的魔力。至於火,我嚴正警告你不準玩火。我已經告訴過你,無論什麼情況,不準你接觸火之魔力!”

“別嚷嚷瞭。我記得。”

她們默默無言,坐在一根倒下的枯樹上,聽著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聽著啄木鳥在附近敲打樹幹。希瑞饑腸轆轆,嘴巴發幹,但她知道抱怨也無濟於事。一個月前,她抱怨過,但葉妮芙卻發表瞭一通枯燥無味的演說,大講特講如何控制這種原始本能;再後來,女術士幹脆用輕蔑的沉默忽略她。她的抗議既得不到回應,也沒法改變結果。就像葉妮芙叫她“醜丫頭”,她再生氣也毫無意義。

女術士摘掉袖子上最後一根芒刺。她又要問我問題瞭,希瑞心想,我能聽見她的想法。她又要問我我不記得、也不想記起的事。不,這沒有意義。我不會回答。一切都過去瞭,而且沒人能回到過去。她自己也這麼說。

“跟我講講你的父母,希瑞。”

“我想不起他們瞭,葉妮芙女士。”

“努力想想。”

“我真不記得我爸爸瞭……”她屈服於命令,輕聲說道,“除瞭……還是什麼都不記得。我媽媽……媽媽,我記得。她有一頭長發,有這麼長……她還總是說……我記得……不,我不記得瞭……”

“拜托,回憶一下。”

“我想不起來!”

“看著我的星星。”

海鷗鳴泣,從漁船間俯沖直下,啄食人們從板條箱裡倒出的谷糠和小魚。微風輕拂,戰艦降下瞭船帆,細雨綿綿,煙霧飄浮在棧橋上空。一艘艘辛特拉的三層劃槳戰船駛入碼頭,藍色旗幟上閃爍著金色雄獅圖案。克拉茨叔叔站在她身邊,他的手——大如熊掌的巨手——按在她肩頭。克拉茨突然單膝跪倒。士兵們排列成行,用劍有節奏地敲打著盾牌。

卡蘭瑟王後,她的外祖母,沿著跳板朝他們走來。在史凱利格群島,她的正式稱呼是“阿德·蕾娜”,即至高王後。克拉茨·安·克萊特叔叔,也就是史凱利格群島伯爵,依然單膝跪地,垂著頭,用非官方、但島民更加看重的頭銜稱呼辛特拉雌獅。

“向您致敬,大君。”

“公主殿下,”卡蘭瑟看都沒看伯爵一眼,隻用威嚴而冰冷的聲音說,“過來。到我這兒來,希瑞。”

外祖母的手堅定有力,像男人的手。她的戒指冷得像冰。

“伊斯特在哪兒?”

“國王陛下……”克拉茨吞吞吐吐地說,“在海上,大君。他在尋找殘骸……和屍體。自從昨天……”

“他怎能允許這種事發生?” 王後吼道,“他怎能允許他們出海?克拉茨,你怎能允許?你是史凱利格伯爵!沒有你的許可,沒有一艘戰艦可以離港!克拉茨,你為什麼會同意?”

克拉茨叔叔的頭垂得更低瞭。

“備馬!”卡蘭瑟說,“去要塞。明天黎明我就出海。我要帶公主回辛特拉。我不允許她繼續留在這裡。至於你……你還欠我很大一筆債,克拉茨。有朝一日,我會來討還的。”

“我明白,大君。”

“就算我不向你討還,她也會的。”卡蘭瑟看著希瑞,“你會償還給她,伯爵。你知道怎麼償還。”

克拉茨·安·克萊特站起身,挺直脊背,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堅定的神情。他飛快地從劍鞘裡拔出一把式樣簡樸、沒有任何裝飾的鋼劍,挽起左衣袖,露出佈滿白色疤痕的胳膊。

“用不著這麼誇張,” 王後不屑地說,“省省你的血吧。我是說有朝一日。記住!”

“Aen me Glaeddyv, zvaere áBloedgeas,阿德·蕾娜, Lionors aep Xintra!”史凱利格群島伯爵克拉茨·安·克萊特抬起雙臂,晃晃手中的劍。士兵齊聲嘶吼,用劍敲打盾牌。

“我接受你的誓言。帶我們去要塞吧,伯爵。”

希瑞記得伊斯特國王歸來的樣子,他的表情蒼白而冷漠。王後也一言不發。她也記得那場陰鬱而可怕的宴會,群島海狼們留著大胡子,在駭人的沉默中將自己慢慢灌醉。她記得他們的竊竊私語。“Geas Muire…Geas Muire!”

她還記得潑到地上的黑啤酒,記得在突然爆發的絕望、無助和憤怒中砸碎在墻上的號角。“Geas Muire! 帕薇塔!”

辛特拉公主帕薇塔,還有她丈夫多尼王子——希瑞的雙親——都死瞭。遇難瞭。是Geas Muire——大海的詛咒——害死瞭他們。沒人想到他們會卷入一場暴風雨裡。一場本不該刮起的暴風雨……

希瑞轉過頭,不讓葉妮芙看到她眼中的淚水。為什麼?她心想。為什麼要問?為什麼讓我回憶這些?沒人能回到過去。我的傢人都不在瞭。爸爸、媽媽,還有外婆,曾是阿德·蕾娜的辛特拉雌獅,都不在瞭。克拉茨·安·克萊特叔叔無疑也死瞭。我沒有親人,連我自己也變瞭個人。已經回不去瞭……

女術士沉默不語,陷入深思。

“你的夢是從那時開始的?”她突然問。

“不。”希瑞思忖道,“不是那時。還要往後。”

“那是什麼時候?”

女孩皺起鼻子。

“是夏天……就是……戰爭開始前一年……”

“啊哈。也就是說,從你在佈洛克萊昂森林遇見傑洛特開始?”

她點點頭。我不會回答下一個問題瞭,她拿定主意。但葉妮芙什麼都沒問。她迅速起身,看著太陽。

“好瞭,休息夠久瞭,醜丫頭。天色也晚瞭。繼續找吧。把你的手舉在身前,放松,手指不要繃緊。往前走。”

“往哪兒走?什麼方向?”

“哪兒都行。”

“因為水脈無處不在?”

“差不多。你要學會在戶外尋找並識別交匯點的位置。那些地點的標志是幹枯的樹,或者粗糙多瘤的植物,所有動物都會避開那種地方,除瞭貓。”

“貓?”

“貓喜歡在交匯點休息、睡覺。很多故事講過有魔力的動物,但實際上,除瞭龍,貓是唯一能汲取魔力的生物。隻是沒人知道貓為什麼會汲取魔力,或用魔力做瞭什麼……怎麼瞭?”

“哦哦……這邊。是這個方向!我覺得那邊有東西!那棵樹後面!”

“希瑞,別胡思亂想。隻有站在交匯點上方,你才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嗯……有意思。我得說瞭不起。你真感覺到吸引力瞭?”

“真的!”

“那就走吧。有意思,有意思……好瞭,確認它的位置。指給我看。”

“這兒!就在這兒!”

“做得好。非常好。你感覺到食指的輕微抽搐瞭?看到它往下彎瞭?記住,這就是征兆。”

“我能汲取魔力瞭嗎?”

“等等,讓我確認一下。”

“葉妮芙女士?汲取魔力的原理是什麼?如果我把魔力吸到身體裡,下面剩下的也許就不夠瞭。這麼做真的好嗎?南尼克嬤嬤教過我們,不該沒什麼理由就拿走一切。就連樹上的櫻桃,也該給鳥兒留下一些。”

葉妮芙摟住希瑞,溫柔地親親她的鬢角。

“真希望其他人也能聽聽你這番話。”她喃喃道,“威戈佛特茲、法蘭茜絲卡、特拉諾瓦……他們都相信自己對魔力享有特權,可以毫無節制地使用。真希望他們能聽聽梅裡泰莉神殿這個睿智醜丫頭的話。別擔心,希瑞。你能這麼想是件好事,但相信我,這兒的魔力太多瞭,你用都用不完。你汲取一次魔力,隻相當於在大果園裡摘下一顆小櫻桃。”

“我可以汲取魔力瞭嗎?”

“等等。哦,這兒的魔力非常強,還在猛烈地搏動。慢慢來,醜丫頭,千萬小心。”

“我才不怕!呸呸!我是個獵魔人!哈!我感覺到瞭!我感覺……哎喲喲喲!葉……妮……芙……女士……”

“見鬼!我提醒你瞭!我告訴你瞭!抬頭!我說抬頭!拿著這個,塞到鼻子裡,不然你全身都是血瞭!冷靜,冷靜,小傢夥,別暈過去。我在這兒呢。我就在你身邊……好孩子。拿好手帕。我變些冰出來……”

這點血卻引發瞭一場大騷動。接下來一個星期,葉妮芙和南尼克都沒說過話。

那個星期,希瑞徹底放松下來,整天除瞭讀書就是發呆,因為女術士暫停瞭她的課程。女孩好幾天沒見著她——葉妮芙總是早出晚歸,還用古怪的目光看著她,沉默不語。

一個星期後,希瑞受夠瞭。等女術士晚上回來,希瑞一言不發地走到她面前,用力抱住她。

葉妮芙沉默很久。她用不著開口,攥緊女孩肩膀的手指替她說出瞭心聲。

第二天,高階女祭司和女術士握手言和。她們長談瞭幾個小時。

一切都恢復瞭正常,令希瑞滿心歡喜。

“看著我的眼睛,希瑞。變出一道微光。咒語是?”

“Aine verseos!”

“很好。看著我的手。用同樣的動作消散空中的光源。”

“Aine aen aenye!”

“非常好。接下來是什麼手勢?沒錯,就是這樣。很好。加力,開始汲取。繼續,繼續,別停下!”

“呃,啊啊……”

“挺直脊背!手臂放在身側!兩手放松,手指別做多餘的動作。任何動作都可能增強效力。你難道想炸出一團火嗎?我說瞭,加力,你還在等什麼?”

“呃啊啊,不……我沒法……”

“放松,別再發抖瞭!汲取!你在幹嗎?好,這樣好些瞭……意志要堅定!太快瞭,你換氣過度瞭!沒必要這麼激動!放慢速度,醜丫頭,冷靜。我知道這樣不舒服。你會習慣的。”

“我肚子……好疼……下面……”

“你是女人,這是正常反應。隻要多多磨煉就能承受住瞭。既然要磨煉,你就必須在不用止痛手段的情況下練習。這真的很必要,希瑞。別擔心,我時刻留意著你,我會保護你。你不會出意外的。但你必須忍住痛苦。平穩呼吸。集中註意力。拜托,記住手勢。好極瞭。接受那股力量,汲取它,吸進來……很好,很好……再來一點……”

“呃……呃……啊啊啊!”

“好瞭,看到沒?隻要願意,你就能做到。現在,看著我的手。當心。再做一遍同樣的動作。註意手指!手指,希瑞!看著我的手,別看天花板!好,很好,對,非常好。結束瞭。這次把順序顛倒過來,釋放魔力,變出明亮的光源。”

“咿……咿呀……呃啊……”

“別哼哼瞭!控制好!隻是抽筋而已!很快就沒事瞭!手指分開,放出魔力,歸還回去,從你身體裡釋放出去!慢點兒,該死的,不然你的血管又該爆瞭!”

“咿呀!”

“太快瞭,醜丫頭,還是太快瞭。我知道魔力會猛烈噴出,但你必須學會控制它。不能讓剛才的爆發再次發生。要不是我施展瞭魔法屏障,你會引發一場災難的。好,再來一次。從頭開始。做出動作,然後念咒。”

“不!別來瞭!我不行!”

“放慢呼吸,別再發抖瞭。你在耍小孩子脾氣,你騙不瞭我。控制好,集中精神,開始。”

“不,求你瞭,葉妮芙女士……好疼……我好難受……”

“別哭鼻子,希瑞。沒有比女術士哭鼻子更叫令人反胃的瞭。也沒有比這更可悲的瞭。牢記這一點,永遠別忘。再來一次,從頭開始。咒語、手勢。不,不,這次別模仿我。你要自己來。憑你的記憶來!”

“Aine verseos……Aine aen aenye……呃,啊啊啊!”

“不行!太快瞭!”

魔法像支利箭,嵌進她的身體,讓她痛楚難當。但那痛苦卻又帶著怪異的狂喜。

為瞭放松身心,她們又一次來公園散步。葉妮芙說服瞭南尼克,讓希瑞帶上她的劍,這樣一來,女孩就能練習步法、閃躲和攻擊瞭——當然是私下練習,免得被其他女祭司和女學徒看到。魔法無處不在。希瑞學會瞭簡單的咒語,學會瞭意志控制法,用以放松肌肉、緩解痙攣、控制腎上腺素分泌、掌控聽覺中樞和神經系統、放慢或加速脈搏,並在短時間內閉氣等。

女術士對獵魔人的劍和“舞步”的瞭解多得驚人。她也知道凱爾·莫罕的許多秘密:毫無疑問,她去過要塞。她認識維瑟米爾和艾斯卡爾。但她沒見過蘭伯特和柯恩。

葉妮芙過去常去凱爾·莫罕。希瑞猜到瞭原因:每當她們說起獵魔人要塞,女術士的目光就會變得溫暖,眼神裡的憤怒、冷漠和難以捉摸也會隨之消失。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葉妮芙,希瑞會說她“神思恍惚,陷入個人的思緒”。

希瑞猜得到原因。

有個話題,女孩會本能且謹慎地避開,可有一天,她一不小心說漏瞭嘴。她提到瞭特莉絲·梅利葛德。接著,葉妮芙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瞭幾個乍看起來很平常的問題,就讓希瑞說出瞭一切。女術士的眼神立刻強硬得令人費解。

希瑞猜得到原因。但神奇的是,她不再感到惱火瞭。

魔法會令人平靜。

“希瑞,所謂阿爾德法印,是種非常簡單的法術,屬於心靈傳動魔法,其原理是向指定的方向釋放一股推力。推力大小取決於使用者意志力集中的程度,還有釋放的魔力多寡。其效果相當可觀。獵魔人學會瞭這種法術,因為它無須念咒,隻要保持專註、打出正確的手勢就能施展。這也是他們稱其為‘法印’的原因。至於名字的由來,我並不清楚,也許來自上古語——如你所知,‘ard’的詞意是‘山’、‘上’或‘至高’。如果真是如此,那這個名字就很有誤導性,因為你很難找到比它更簡單的心靈傳動魔法。當然,我們不會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初級的獵魔人法印上。我們要學習真正的心靈傳動魔法。就拿……啊,就拿蘋果樹下的籃子練習吧。集中精神。”

“準備好瞭。”

“動作很快嘛。提醒你一句:控制好魔力的流動,需要多少就釋放多少。就算你隻多釋放一丁點兒,身體也會因此受損,你可能會昏迷,極端情況下甚至會送命。另一方面,如果你一次性放出所有,就失去瞭重復利用魔力的機會,你還得重新汲取。你也知道,汲取魔力沒那麼容易,而且痛苦。”

“喔喔,我知道瞭!”

“你必須保持專註,不能有絲毫放松,否則魔力會自行流失。我的老師過去總說:釋放魔力就像在舞會上喝倒彩,要溫和、節制,不能失控。這一來,周圍的人就不會註意到你。明白嗎?”

“明白!”

“站直。不許笑。我提醒你,法術是很嚴肅的事。施法要優雅、自豪。動作要流暢、張弛有度。儀容端莊,別拉長一張臉,別皺眉頭,也別吐舌頭。你要運用自然的力量,對大自然尊重點兒。”

“好的,葉妮芙女士。”

“小心,這次我不會用防護咒語。你要單獨施法。這是你的首秀,醜丫頭。看到五鬥櫥裡的大酒瓶沒?如果你成功瞭,你師傅我今晚就喝光它。”

“你一個人喝?”

“隻有合格的學徒才有資格喝酒。你還得等等。你很聰明,可能隻須再等十年,不會更久。沒錯。開始吧。擺好手勢。左手呢?別晃來晃去!要麼垂下,要麼叉腰。手指!很好。來吧,放。”

“啊啊……”

“我沒讓你發出這麼可笑的聲音。釋放魔力。別出聲。”

“哈哈——哈!它動瞭!籃子動瞭!你看到瞭嗎?”

“隻是抖瞭一下。希瑞,節制不代表軟弱無力。施展心靈傳動時,腦海裡必須有明確的目標。使用阿爾德法印的獵魔人能將對手擊倒在地,而你釋放的力量連他們的帽子都打不掉!再來一次,這次多用點力。開始!”

“哈!飛起來瞭!這次沒問題瞭吧,葉妮芙女士?”

“嗯……回頭你去一趟廚房,弄塊奶酪來給我們下酒……這次還行。但還差點兒。再多用點力,醜丫頭,別害怕。把籃子舉到空中,狠狠砸到那間棚屋的墻上,弄點動靜出來。別要死不活的!抬頭!優雅,還有自豪!看看,看看!哦,活見鬼!”

“哦,天啊……對不起,葉妮芙女士……我大概……大概用力過猛瞭……”

“是有一點。別擔心。過來。過來吧,小傢夥。”

“那……那間棚屋怎麼辦?”

“已經這樣瞭,別放在心上。總的來說,你的首秀算成功瞭。你說棚屋?本來就挺難看的,我想沒人會懷念它。等等,女士們!冷靜,冷靜,別大吵大鬧的,沒什麼大不瞭的!別激動,南尼克!真的,沒什麼大不瞭的!隻要清掃一下這些碎木板,當柴火很合適!”

那段日子,溫暖而平靜的午後,空氣中洋溢著花草的清香。一切都寧靜祥和,隻有蜜蜂和大甲蟲不時嗡嗡飛過。這樣的午後,葉妮芙會把南尼克的藤椅搬進花園,坐在椅子裡,雙腿在身前伸展。有時她會讀書,有時會讀奇怪的信使——通常是鳥兒——送來的信。有時她隻是坐在那兒,凝視著遠方。她會一邊沉思,一邊用一隻手揉亂光澤的黑發,另一隻手撫摸著希瑞的頭——女孩坐在草坪上,依偎著女術士溫暖而結實的大腿。

“葉妮芙女士?”

“我在,醜丫頭。”

“告訴我,魔法真的無所不能嗎?”

“不是。”

“但魔法能辦很多事,我說得對嗎?”

“說得對。”女術士閉上眼睛,手指輕撫眼皮,“很多事。”

“有些事很瞭不起……有些事很可怕!非常可怕,對嗎?”

“有時比你想象的更可怕。”

“嗯……我能不能……我什麼時候能做到那樣的事?”

“我不知道。也許永遠不能。我更希望你永遠不用做出那種事。”

沉默。無言。熱浪。花草的香氣。

“葉妮芙女士?”

“醜丫頭,又有什麼事?”

“你是幾歲當上女術士的?”

“你問通過初步測試的年紀?十三。”

“哈!跟我現在一樣大!那……那你是幾歲……不,還是不問這個瞭……”

“十六。”

“啊哈……”希瑞的臉微微發紅,假裝對神殿塔樓上方一朵奇形怪狀的雲突然來瞭興趣,“那你是幾歲……遇見傑洛特的?”

“在那以後,醜丫頭。很久之後。”

“你還叫我醜丫頭!你知道我不喜歡,幹嗎還這麼叫?”

“因為我很惡毒。女術士一向惡毒。”

“可我不希望……不希望自己醜。我希望自己漂亮。非常漂亮,就像你,葉妮芙女士。我將來能不能用魔法變得跟你一樣漂亮?”

“你……其實用不著……你不用借助魔法。你還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可我希望自己非常漂亮!”

“你已經非常漂亮瞭。你是非常漂亮的醜丫頭。我的漂亮醜丫頭……”

“哦,葉妮芙女士!”

“希瑞,我的腿快被你抱腫瞭。”

“葉妮芙女士?”

“說。”

“你在看什麼?”

“看樹。那棵椴樹。”

“它很特別嗎?”

“不。我隻是在欣賞它。我為我……能看到它而高興。”

“我不明白。”

“這就對瞭。”

沉默。無言。潮濕的空氣。

“葉妮芙女士!”

“又怎麼瞭?”

“有隻蜘蛛爬向你的腿!瞧瞧它多嚇人!”

“隻是蜘蛛罷瞭。”

“弄死它!”

“我懶得彎腰。”

“那就用魔法弄死它!”

“在梅裡泰莉神殿?好讓南尼克把咱們轟出去?不,還是算瞭。安靜點兒。我要思考。”

“你這麼認真是在思考什麼?唔。好吧,我不問瞭。”

“我現在心情很好。我隻是怕你再問一個高深到嚇人的問題。”

“為什麼不呢?我喜歡你高深到嚇人的回答!”

“你越來越放肆瞭,醜丫頭。”

“我也是女術士。女術士既惡毒又放肆。”

無言。沉默。沉寂的空氣。潮濕得仿佛風雨將至。而這一次,遠方的渡鴉和烏鴉的啼叫打破瞭沉默。

“鳥越來越多瞭。”希瑞仰起頭,“它們飛啊飛……像是秋天……怪嚇人的……女祭司說這是個壞兆頭……某種征兆什麼的。葉妮芙女士,征兆是什麼意思?”

“去《Dhu Dwimmermorc》裡面查。有一整個章節都在講征兆。”

沉默。

“葉妮芙女士……”

“哦,見鬼。又什麼事?”

“都這麼久瞭,為什麼傑洛特……還不來?”

“他肯定忘掉你瞭,醜丫頭。他找到個更漂亮的姑娘。”

“哦,不!我知道他沒忘!他不可能忘掉!我知道,我敢肯定,葉妮芙女士!”

“知道就好。你這幸運的醜丫頭。”

“我當時並不喜歡你。”她重復道。

葉妮芙站在窗邊,背對希瑞,雙眼凝視東方黑壓壓的山嶺。山嶺上方,成群的烏鴉和渡鴉將天空染成黑色。

她馬上就要問我為什麼不喜歡她瞭,希瑞心想。不,她太聰明,不會問我這種問題。她隻會無趣地註意到我的語法,問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用過去式的。我會告訴她。我會模仿她枯燥無趣的語氣,讓她明白,我也能裝出冷淡、無情、漠不關心的樣子,將自己的感受和情緒封閉起來。我會告訴她一切。我想告訴她、也必須告訴她一切。離開梅裡泰莉神殿之前,我希望她知道一切。在我們終於離開,去見我和她都思念的那人之前。那人毫無疑問也思念著我們。我想告訴她……

我會告訴她的。隻要她開口提問。

女術士在窗邊轉過身,露出微笑。她什麼也沒問。

她們在第二天清晨離開。兩人都穿著男式的旅行裝束,披著鬥篷,用帽子和兜帽遮住頭發。她們都帶瞭武器。

隻有南尼克為她們送別。她同葉妮芙輕聲交談好一會兒,然後她們——女術士和女祭司——像男人一樣用力握手。希瑞攥緊斑紋灰母馬的韁繩,想用同樣的方式道別,但南尼克不同意。她擁抱瞭希瑞,把她摟進懷裡,吻瞭她一下。女祭司的眼裡泛出淚花。希瑞也一樣。

“好瞭。”女祭司用長袍的袖子擦擦眼睛,說道,“你們該走瞭。親愛的,願偉大的梅裡泰莉保佑你們的旅途。但女神要看顧的人太多,所以你們也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她,葉妮芙。保證她的安全,把她當作你最重要的人。”

“我也這麼希望。”女術士無力地笑笑,“希望我能保護她的安全。”

成群的渡鴉掠過天空,朝龐塔爾山谷的方向飛去,發出響亮的嘎嘎聲。南尼克沒有抬頭去看。

“保重。”她說,“艱難的時代近瞭。伊絲琳妮·愛普·艾維尼恩的預言也許是真的。劍與斧的時代近瞭。蔑視的時代,寒狼風雪之紀元。照顧好她,葉妮芙。別讓任何人傷害她。”

“我會回來的,嬤嬤。”希瑞跳上馬鞍,“我一定會回來的!很快!”

她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