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六:雨燕之塔 第七章

“他們很安全。”吸血鬼提瞭提騾子德拉庫爾的腹部,“他們三個都是——米爾瓦、丹德裡恩,當然還有安古藍。她及時在杉斯雷托山谷追上我們,講瞭一切緣由,還加上瞭生動別致的修辭與字眼。我始終不明白,你們人類怎麼有那麼多臟話跟性愛有關?說到底,性是美好的,更與美麗、欣喜和愉悅息息相關。你們為什麼會把生殖器官用在如此粗俗的表達上……”

“別跑題,雷吉斯。”傑洛特打斷他。

“好的,抱歉。安古藍警告我們盜匪即將來襲,於是我們立刻穿過邊境,去瞭陶森特。事實上,米爾瓦強烈反對,還想掉頭返回去找你們兩個,我好容易才說服瞭她。而丹德裡恩不但不為公爵領提供的庇護而欣喜,反而顯得悶悶不樂……你知道陶森特那邊有什麼東西讓我們的詩人如此畏懼嗎?”

“不知道,但我猜得出來。”傑洛特酸溜溜地說,“因為我們的詩人朋友肯定不是初次造訪陶森特。現在他安分些瞭,因為他的同伴都是體面人,但他年輕時的品行絕對算不上高潔。我敢說,在他面前,隻有跳進河裡,或有能耐爬到樹頂的女人才算安全。而她們的丈夫、未婚夫、父親或兄弟對他表現出敵意,你也就可以理解瞭。毫無疑問,陶森特肯定有位丈夫一見到丹德裡恩就會想起過去的不快。但這不重要,我們說回正題吧。那些追兵呢?希望你們……”

“依我看,”雷吉斯微笑著說,“他們沒敢追著我們進入陶森特境內。邊境到處都是遊俠騎士,他們窮極無聊,總在尋找打架的借口。另外,我們在邊境加入瞭朝聖者的隊伍,他們的目的地是米克維德的聖林。那是個令人懼怕的所在。即使那些朝聖者——由於患病或傷殘,長途跋涉去米克維德尋求醫治的人們——也隻敢留在森林外圍的營地裡,不敢進入聖林深處。據說膽敢踏入聖林的人會被裝進柳條籠,用小火灼燒。”

傑洛特倒吸一口涼氣。

“真的……”

“當然是真的。”吸血鬼打斷瞭他,“米克維德森林居住著德魯伊。他們從前住在多爾·安格拉和凱德·杜,然後遷移到洛克·孟登,最後來到陶森特的米克維德森林。我們早晚會遇見他們,這是命中註定的事。你也許不記得瞭,但我早就這麼說過。”

傑洛特深吸一口氣。卡西爾騎馬跟在他身後。

“這些德魯伊裡有你的朋友?”

吸血鬼再次露出微笑。

“不算我的朋友,但可以說是熟人。”他解釋道,“沒錯,她甚至得到瞭提拔,現在負責領導整個團隊。”

“她是大祭司?”

“是女賢者。這是對最高階德魯伊女性的稱呼。隻有男性才叫大祭司。”

“的確,我都忘瞭。那米爾瓦他們……”

“正受到德魯伊和女賢者的庇護。”像過去一樣,吸血鬼沒等獵魔人問完就給出瞭答案,“我是來接應你們的。當時發生瞭一件怪事。當時我正要說明來意,但女賢者沒讓我說完。她說她已經知道瞭一切。她說他們早就在期待我們的造訪……”

“這怎麼可能?”

“我也沒能掩飾住自己的懷疑。”吸血鬼讓騾子停下,踩著馬鐙站起身,四下張望。

“你在找什麼人或什麼東西嗎?”卡西爾問。

“不,我已經找到瞭。下馬。”

“我們應該盡快趕路……”

“下馬。稍後我會解釋。”

他們被迫抬高嗓門,因為附近有座相當高的懸崖,一道瀑佈正從崖頂傾瀉而下。在崖底,瀑佈水匯成瞭一眼大湖。山崖上有個黑色的口子,是個洞窟的入口。

“對,就是這兒。”雷吉斯確認瞭獵魔人的猜想,“我來跟你們會合,因為有人要求我這麼做。你必須進入那個洞窟。我跟你說過,那些德魯伊知道你,也知道希瑞的事和我們的使命。而這些,他們都是聽住在洞裡的人說的。如果德魯伊值得信任的話,那人還想跟你談談。”

“如果德魯伊值得信任的話。”傑洛特用強調的語氣重復道,“我以前來過這一帶,我知道魔鬼山峰的深洞裡住瞭什麼。那兒住瞭很多東西,絕大多數你必須拿著刀劍才能與之交流。你的德魯伊還說瞭什麼?我還應該知道些什麼?”

“她特意向我說明,”吸血鬼註視著傑洛特露出精光的雙眼,“她不喜歡摧毀和殺戮自然生物的人,尤其是獵魔人。我向她解釋說,現在的你隻是個有名無實的獵魔人。我說你絕不會招惹自然,除非自然先招惹你。你要明白,女賢者是個擁有超凡智慧的女人,她明白你拋開獵魔人的行事之道,不是想法變瞭,而是情勢所迫。‘我很清楚,’她告訴我,‘某個與獵魔人親近的人遭遇瞭不幸。獵魔人被迫放棄他的生活,趕往營救……’”

傑洛特未置一詞。但看著他的表情,吸血鬼趕忙做出解釋。

“她說……我隻是引述她的話:‘這位有名無實的獵魔人必須證明自己的謙卑與犧牲精神。他必須走進黑暗深邃的地底,卸下武裝,不帶任何武器,不帶任何尖銳的金屬,不帶任何邪念、敵意、憤怒與傲慢。他必須帶著謙卑踏入洞中。到瞭那裡,到瞭地下深處,謙卑的獵魔人便將找到一直糾纏他的問題的答案。他會找到許多問題的答案。但若獵魔人裹足不前,他將一無所獲。’這是她的原話。”

傑洛特朝瀑佈和洞窟的方向吐瞭口唾沫。

“聽起來像是個拙劣的騙局,”他說,“像某種消遣或娛樂的手段。預言,犧牲,地下的神秘會面,所有問題的答案……這麼老套的橋段隻在吟遊詩人的故事裡才會出現。有人要捉弄我,這還算好的,如果對方的目的不隻是惡作劇……”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稱之為惡作劇。”雷吉斯堅定地說,“無論如何都不會,利維亞的傑洛特。”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也是德魯伊知名的怪癖之一?”

“在你弄清楚之前,”卡西爾說,“我們不會知道的。好瞭,傑洛特,我陪你一起……”

“不行,”吸血鬼搖搖頭,“女賢者在這方面說得很清楚。獵魔人必須獨自進去,不帶武器。把你的劍交給我,我暫時替你保管。”

“我會死在……”傑洛特剛開口,便被雷吉斯用手勢迅速制止瞭。

“把你的劍交給我。”他伸出手,“如果你還有別的武器,也一並留下。想想女賢者的話。不帶敵意。犧牲。謙卑。”

“你知道是誰想見我嗎?在洞窟裡等我的是什麼人……或者說,什麼東西?”

“不,我不知道。戈爾貢山的地底通道裡住瞭很多東西。”

“我會死的!”

“確實有這可能。”吸血鬼嚴肅地說,“但你必須承擔風險。因為你別無選擇。”

*******

正如獵魔人所料,這個洞窟的入口處散落著大堆的顱骨、肋骨、椎骨和其他骨骼,卻聞不到腐臭。這些俗世生命的殘骸顯然已有許多個世紀的歷史,充其量也隻是嚇阻入侵者的裝飾品而已。

至少他這麼認為。

他步入黑暗,骨頭在腳下碎裂折斷。他的眼睛迅速適應瞭黑暗,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的洞穴中。上面是半球形的巖石洞頂,大小難以估量,因為密密麻麻的鐘乳石從洞頂垂下,仿佛一根根彩色的樹枝,混淆瞭他的空間概念。白色與粉色的石筍兀立在地面上,底部粗厚,頂端尖細,其中有些甚至高過獵魔人的頭頂。有幾根鐘乳石上下相連,呈圓柱形。在這間石室裡,滴水聲回響不斷。

他往前走去,深入洞穴。他知道有人或東西在監視他。

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後背沒有劍,這讓他很不舒服。感覺就像突然缺瞭顆牙。

他放慢腳步。

沒等他踏出下一步,位於一根石柱底部的一堆圓石突然睜開亮晶晶的大眼睛,朝他看來。密密麻麻的土灰色石塊張開大嘴,圓錐形的長牙閃閃發亮。

是須巖怪。

他緩緩前進,落腳小心翼翼。須巖怪無處不在,個頭或大或小,擋在他前進的路上,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到目前為止,它們還顯得很平靜,但他也不知道這些生物被踩到時會有什麼反應。他沒法走直線,隻好在石筍森林裡蜿蜒前行。冰涼的水從洞頂滴落到他身上。

他每次轉彎,都能看到滾過地面的須巖怪,它們的數量越來越多。他能聽到它們的喘息聲。他能嗅到它們刺鼻的酸味。

他被迫停下腳步。兩根鐘乳石柱之間,一株高大的棘魔樹擋住瞭唯一的路,其身上還豎立著長而密集的尖刺。傑洛特咽瞭口唾沫。棘魔樹能將尖刺彈射出去,最遠可達十尺。那種尖刺還有個令人不快的特質——刺入身體後會立即碎裂,而尖端會穿透並深入體內,直到觸及重要臟器為止。

“蠢貨獵魔人。”黑暗裡傳來聲音,“膽小鬼獵魔人!他害怕瞭,哈,哈!”

這聲音聽起來很陌生,但傑洛特卻不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說話方式。會說話的怪物並不習慣借助有聲語言進行溝通,所以它們的口音和語調會很古怪,音節也會不自然地拖長。

“蠢貨獵魔人!蠢貨獵魔人!”

獵魔人拒絕回答。他咬住嘴唇,從棘魔樹旁邊擠過。怪樹像海葵的觸須一樣搖曳不止。一瞬間,棘魔樹的動作停瞭,但隨後又變回到仿佛大叢雜草的模樣。

兩隻碩大的須巖怪從他的路線前方穿過,嘴裡嘟嘟囔囔。在他頭上——也就是洞頂的位置——傳來膜狀翅膀的鼓動聲,以及咯咯聲和嘶嘶聲,這是薄暮蝠存在的確鑿證據。

“殺手來瞭!屠夫來瞭!獵魔人來瞭!”

黑暗中再次響起他先前聽到的聲音。

“他來瞭!膽子不小!可這屠夫沒有劍!他要怎麼殺?用眼神嗎?哈,哈,哈!”

“也許,”第二個聲音傳來,發音比之前那個更不自然,“我們應該殺瞭他?嗯——?”

須巖怪異口同聲叫嚷起來。其中一個——個頭像隻熟透的南瓜——跟在傑洛特身後,一口咬在他的腳後跟上。獵魔人壓下險些脫口而出的大罵,繼續往前走。水不斷從鐘乳石上滴落,制造出清脆的回音。

有個東西抱住瞭他的腿。他按捺住將它踢開的沖動。

那生物很小,隻比哈巴狗稍大一些,臉也像哈巴狗,其他部分則像猴子。傑洛特不知道這是什麼。他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

“獵魔人!”顯然不是哈巴狗的生物抱緊傑洛特的靴子,開口道,“獵魔人!你這狗娘養的!”

“走開,”他咬緊牙關,惡狠狠地說,“放開我的靴子,不然我賞你屁股一腳。”

須巖怪發出響亮的嘟囔聲。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吼叫。傑洛特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像牛,但獵魔人敢用全副身傢賭那絕不可能是牛。

“獵魔人,狗娘養的。”

“放開我的靴子。”他拼命壓抑住情緒,重復道,“我沒有惡意,也沒帶武器。你在妨礙我……”

他閉瞭嘴,突如其來的惡臭讓他難以呼吸。他的雙眼湧出淚水,全身也起瞭雞皮疙瘩。

抱住他腿部的東西翻瞭個白眼,拉在瞭他的靴子上。伴著那股惡臭,聲音更是令人作嘔。

他狠狠地咒罵幾句,把那討人厭的怪物掃下腿去。考慮到它惹的麻煩,他的動作已經溫和得過頭瞭。即便如此,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瞭。

“他踢瞭它!”黑暗裡有個聲音蓋過須巖怪颶風般的鼻息聲,“他踢瞭它!他傷害瞭那個可憐的生物!”

離他最近的須巖怪抓住他的腳。他能感覺到堅若磐石的有力雙爪抓住瞭他的腳掌和腳踝,讓他動彈不得。他沒再抵抗,而是選擇聽天由命。最大也最好鬥的一隻須巖怪用體毛摩擦著他的腳。它們拖拽他的衣服,讓他坐倒在地。某個大傢夥爬下一根鐘乳石柱,落在地上。他知道那是什麼。敲擊怪。它身體矮胖,毛發蓬松,長著羅圈腿和寬闊的肩膀,還有紅色的大胡子。

隨著敲擊怪走近,地面震顫起來,仿佛朝他走來的並非敲擊怪,而是一匹高頭大馬。它的每隻腳掌都超過半尺長,看起來很滑稽。

敲擊怪朝他彎下腰,全身散發出伏特加的臭氣。這雜種還會釀蒸餾酒呢。傑洛特木然地想。

“你踢瞭一隻無力自衛的弱小生物,獵魔人。”敲擊怪朝他的臉呼出滿是酒臭的氣息,“你毫無理由就攻擊瞭一隻弱小無力又無辜的生物。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你。你很好鬥。你喜歡殺戮。你這雜種,你殺瞭我們多少同胞?”

對於這個問題,好像怎麼回答都不合適。

“嗝——!”敲擊怪再次吐出一口酒氣,讓他幾乎窒息,“這是我從小的夢想!從小!我的夢想終於實現瞭。看左邊。”

他傻乎乎地看瞭過去,下巴右側立刻挨瞭一拳,視野中白光乍現。

“嗝——!”敲擊怪濃密發臭的胡須裡露出碩大歪曲的牙齒,“這是我從小的夢想!看右邊。”

“夠瞭。”洞穴深處傳來一句洪亮的命令,“別玩瞭,也別再惡作劇瞭。放過他。”

傑洛特吐出一口沾血的唾沫。他的嘴唇破瞭。他用墻上流下的一股水流洗瞭洗靴子。哈巴狗怪物露出諷刺的笑,跟他拉開一段距離。敲擊怪揉著拳頭,面露笑容。

“去吧,獵魔人。”它尖聲道,“去見呼喚你的人吧。我會等著。反正你回來也得走這條路。”

*******

他走進的洞穴意外地亮堂。陽光透過洞頂的孔洞照進內部,讓沉積巖地面映出斑斕的色彩。除此之外,還有一顆散發強光的魔法球懸浮在空中,墻壁上的石英也反射著它的光。盡管有這麼多照明,但洞穴邊緣依然被黑暗籠罩,稍遠處的鐘乳石柱也隱沒在黑暗之中。

在一面仿佛是大自然特意準備的石壁上,有人正在創作一幅巨大的壁畫。畫手是位高個子金發精靈,穿著染色長袍,反射出不可思議的光輝,讓他頭部仿佛有光環圍繞。

“坐吧。”精靈指瞭指一塊圓石,目光不離畫作,“它們傷到你瞭?”

“沒。算不上。”

“你一定要原諒它們。”

“是啊。一定。”

“它們就像小孩子。因為你的到來,它們很不高興。”

“我也發現瞭。”

精靈看著他。

“坐吧。”他重復道,“馬上就好,就快畫完瞭。”

精靈就快畫完的是一隻線條分明的動物,多半是頭水牛。目前來說,完成的部分僅限輪廓——從威風凜凜的雙角到氣勢絕不遜色的尾巴。傑洛特坐在石頭上,暗自發誓要盡可能表現出耐心和謙卑。

精靈吹瞭聲口哨,用畫筆在顏料罐裡蘸瞭蘸,飛快地塗起色彩,紫色水牛的形象隨之浮現。思索片刻後,他又往那隻動物身側畫上瞭虎紋。

傑洛特沉默地看著他。

最後,精靈後退幾步,從遠處審視自己的作品。那幅畫以狩獵為主題。一群手持弓箭和長矛、線條潦草的人類正在追趕這頭長著虎紋的紫色水牛。

“這畫有什麼用?”傑洛特忍不住開口。

精靈瞥瞭他一眼,將畫筆的另一頭叼到嘴邊。

“這是數千年前洞穴原始人的史前畫作。”他說,“他們大都是獵手,喜歡狩獵早已滅絕的紫色水牛。某些史前獵手同時也有繪畫的天賦,認為自己有必要承擔藝術方面的責任。為瞭讓人記住存在於他們靈魂裡的東西。”

“真是個迷人的故事。”

“那當然,”精靈贊同道,“你們的科學傢多年來徘徊於不同的洞窟,尋找史前人類的痕跡。每次找到時,他們都會難以自拔。這些痕跡能夠證明,你們在這片土地和這個世界上並非外來者。這能證明你們的祖先在這裡生活過許多個世紀,而世界也將屬於你們的子孫後代。哦,每個種族都有尋根溯源的權利,包括人類,你們的根應該來自大樹才對。哈,這句雙關很好笑吧?簡直堪稱箴言瞭。你喜歡詩歌嗎?你覺得還需要畫點什麼?”

“給那群史前獵手添上碩大的男根。”

“這主意不錯。”精靈用畫筆蘸瞭蘸顏料,“男根崇拜是早期文明的典型特征,這也可以證明人類在肉體方面的確出現瞭退化。你們祖先的男根大小堪比木棒,而後代卻隻有小樹枝的程度……多謝你,獵魔人。”

“不客氣。我還有個建議——對於史前畫作來說,這顏料未免太新鮮瞭。”

“別擔心。再過個三四天,空氣中的鹽分和順著墻壁流下的水滴就能讓顏料褪色,而這幅畫和其他史前畫作的相似程度會讓你們的科學傢欣喜若狂。我敢用我的鞋子打賭,就算最聰明的傢夥也別想識破我的把戲。”

“他們會識破的。”

“為什麼?”

“因為你會忍不住在這幅傑作上簽名。”

精靈幹巴巴地笑瞭起來。

“完全正確。你的推測沒錯。哦,我的虛榮之火啊——想要壓抑靈魂中的藝術傢本性真是太難瞭。我已經簽名瞭。瞧,就在這兒。”

“那不是隻蜻蜓嗎?”

“不,這是表意文字。我的名字是克利凡·艾斯平·愛普·科曼·馬卡。為方便起見,我會用‘阿瓦拉克’這個化名。你也可以這麼稱呼我。”

“如你所願。”

“你是利維亞的傑洛特,是個獵魔人。然而,你現在卻不再追殺怪物和野獸,隻在尋找一個失蹤的女孩。”

“消息傳得真夠快的,還夠遠,而且夠詳細。顯然你早就預料到我會出現在這兒。所以我猜,你可以預言未來?”

“預言未來,”阿瓦拉克用佈擦擦雙手,“這種事誰都辦得到。而且誰都經常預言未來,因為容易嘛。難的是準確與否。”

“真是簡潔的論點,堪稱箴言。你顯然預言得很準。”

“這很容易,我親愛的傑洛特。我知道很多事,也能做很多事。你們人類的說法,“我的同胞”給我的頭銜就是證據瞭。我的官方頭銜是‘艾恩·薩維尼’。”

“通曉者。”

“正確。”

“你願意跟我分享你的學識嗎?”

阿瓦拉克遲疑片刻。

“分享?”最後,他慢吞吞地說,“與你?我親愛的獵魔人,學識是種特權,人們隻在地位相等時才會分享特權。僅僅幾百萬年前,你們的種族才從猴子、老鼠、胡狼或者別的什麼哺乳動物進化而來。而你們的祖先又花瞭將近兩百萬年,才發現自己長毛的雙手能制造原始的骨制工具,然後呢?他們卻隻想著把那些個骨頭塞進自己的後庭,發出幸福的呻吟。所以我,身為精靈,身為通曉者,身為精英的一員,為何要同你們分享我的學識呢?”

精靈沉默下來,轉過身,欣賞自己的畫作。

“為什麼,”他語帶諷刺,“你會有膽量要求我分享學識呢,人類?告訴我吧。”

傑洛特擦去靴子上殘留的糞便。

“我猜是因為,”他說,“這是無可避免的事。”

精靈猛轉過身。“你說什麼無可避免?”他咬緊牙關問道。

“就是分享學識這件事啊。”傑洛特沒有抬高嗓門,“因為再過若幹年,人類就會接收所有學識,無論擁有者願不願意與人分享。其中也包括你——精靈兼通曉者——狡猾地藏在這幅巖石壁畫背後的學識。希望那些人不會用鐵鎬砸碎這面石壁,摧毀這幅關於古代歷史的偽作。哦,我的虛榮之火啊,你有何高見?”

精靈哼瞭一聲。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卻顯得頗為愉快。

“哦,是啊。”他說,“如果我相信你們會在摧毀所有事物之前停手,那麼虛榮就將變成愚蠢瞭。你們會摧毀遭遇的一切。可人類啊,這是為什麼呢?”

“我不清楚,你來告訴我吧。如果你認為分享不合適,我這就離開。不過我寧願走另一條路出去,因為你的同伴就等在剛才的路上,準備打折我的肋骨。”

“好吧。”精靈伸出一隻手,比劃個動作,紫色水牛中間出現瞭一條裂縫,那面石壁也隨著嘎吱聲朝兩邊分開。“這邊走。朝著光明前進。無論在字面還是比喻意義上,通常這都是正確的路。”

“可惜瞭你的畫。”傑洛特說。

“你在說笑吧?”精靈的語氣透出難以置信,但又出奇地和善與友好,“這幅畫什麼問題都不會有。隻要再施展一次同樣的法術,我就能合攏巖石,不會留下任何裂縫。來吧,我跟你一起走。我會給你帶路。我已經得出結論瞭: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並展示給你看。”

墻壁另一邊充滿黑暗。透過溫度的變化和空氣的流動,獵魔人立刻明白這座洞窟大得驚人。他們腳下踩到潮濕的卵石。

阿瓦拉克變出瞭光源——用的是精靈獨有的方式,隻做動作,不念咒語。發光的球體飛向洞頂,生長在洞穴石壁上的水晶被無數反光照亮,陰影也隨之舞動。獵魔人不由自主發出驚嘆。

這不是他頭一次看到精靈的雕像與浮雕,但他每次的感受都一樣。精靈的雕像就像在眨眼的一瞬間定格下來似的,完全不像藝術傢用鑿子雕刻而成,而像某位強大的巫師使用咒語,將活生生的肉體轉換成瞭阿梅爾山脈出產的白色大理石。

最近處的雕像是位屈膝坐在玄武巖板上的年輕女精靈。她伸長瞭脖子,轉動腦袋,仿佛在聆聽他們的腳步聲。她全身赤裸,大理石的奶白色光澤給她美麗的身軀增添瞭溫暖,仿佛散發出熱量一般。

阿瓦拉克在雕塑中間的小徑上停下腳步,靠向一根圓柱。

“傑洛特,”他平靜地說,“這是你第二次看穿我的把戲。你說得對,畫在墻上的水牛隻是個偽裝,目的是為阻止人類挖穿巖石,發現藏在後面的東西,從而避免破壞和盜竊。所有種族,包括精靈在內,都有尋根溯源的權利。你在這裡看到的就是我們的根。小心腳下。這裡其實是一片墓地。”

水晶反射的光芒在洞窟內舞動,映照出越來越多的事物——雕像、浮雕、紀念碑、圓柱、拱廊。一切都用白色的大理石打造。

“我希望這裡能保存下去。”阿瓦拉克做瞭個囊括一切的手勢,“哪怕整片大地都被一裡深的冰雪覆蓋,哪怕我們都離開瞭這裡,希望提爾·納·貝亞·艾林尼也能繼續存在下去。我們會離開,但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我們——精靈。在Aen Ithlinnespeath中,伊絲琳妮·愛普·艾維尼恩的預言給出過這樣的承諾。”

“你真的相信她?相信她的預言?宿命論對你們的影響有這麼深嗎?”

“她預見瞭一切。”精靈沒看他,而是看著一根雕有蛛絲花紋的大理石圓柱,“你的到來,戰爭,人類與精靈之血的潑灑。你們種族的崛起,我們種族的沒落。南北方統治者之間的爭鬥。南方統治者將與北方諸王敵對,他的軍隊將像洪水一樣淹沒他們的王國,將之摧毀。世界的毀滅也由此開始。獵魔人,你還記得Aen Ithlinnespeath裡的說法嗎?身處遠方者將死於瘟疫,身處近地者將斃於劍下;逃匿躲藏者將倒於饑餓,生還存活者將喪於霜雪……因為Tedd Deireádh將要到來——終結的時刻,劍與斧的時代,輕蔑的時代。白霜與白光之時,寒狼風雪之紀元……”

“真有詩意。”

“你想聽不那麼詩意的表達嗎?日照角度將要改變,世界永久冰封的邊境將移至南方遠處。即便這些山峰也將被無比寬闊的冰川淹沒。冰雪會掩埋一切,寒冬將君臨此地。”

“而我們會穿上溫暖的長褲,”傑洛特無動於衷地說,“還有毛皮外套,再戴上遮耳的帽子。”

“我也想這麼說呢。”精靈道,“穿著長褲和帽子的人類會生存下去,並在將來回到這裡,挖開冰雪,在洞窟裡洗劫、搶掠。伊絲琳妮的預言沒提到這一點,但我知道,蟑螂和人類是不會滅絕的,每次都會有多子多孫的幸運兒能存活下去。至於我們精靈,預言的說法非常明確:隻有追隨雨燕的才能存活。雨燕是春天的象征,是救星,是開啟禁忌之門、為我們展現救贖之道的人。雨燕會讓世界的重生成為可能。雨燕,也就是上古血脈之子。”

“這是指希瑞,”傑洛特脫口而出,“還是她的孩子?怎麼會?為什麼?”

阿瓦拉克好像沒聽到他的話。

“擁有上古之血的雨燕,”他思忖著說,“來自於她的血脈。瞧啊。”

即便在所有栩栩如生的雕像中,阿瓦拉克所指的紀念像也顯得格外精致。那是尊白色大理石雕成的精靈,半躺在平臺上,給人以剛剛醒來、隨時準備起身的印象。她面對著身前的一張空椅子,正伸出手來撫摸某個看不見的東西,臉上露出安詳與幸福的表情。

過瞭好一會兒,阿瓦拉克才打破沉默。

“這位是勞拉·愛普·希達哈爾。這當然不是她的墳墓,隻是尊紀念像而已。這尊雕塑的姿勢是不是讓你很吃驚?用大理石雕刻兩位傳奇戀人的方案最終沒能得到多少支持。勞拉和洛德的克雷格南。克雷格南是人類,浪費大理石給他造像簡直是種褻瀆。把人類的雕像擺放在這裡,在提爾·納·貝亞·艾林尼,也是褻瀆神明的行為。但另一方面,抹除那段感情的回憶是更嚴重的罪行。於是他們選擇瞭折中方案。克雷格南……形式上不在這裡,但又存在於這裡,在勞拉的表情和動作中。兩位戀人在這裡團聚,即便死亡也無法將他們分開。無論是死亡、遺忘……還是憎恨。”

在獵魔人看來,精靈冷漠的語氣有一瞬間改變瞭,但這很可能是他的錯覺。阿瓦拉克走近雕像,輕柔而謹慎地撫摸大理石的手臂。他轉過身,瓜子臉上露出招牌式的諷刺微笑。

“獵魔人,你知道永生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

“不知道。”

“是性。”

“什麼?”

“你沒聽錯,是性。沒等過去一百年,性愛就會變得乏味,刺激和吸引力蕩然無存,新鮮感也不復存在。能試的全試過瞭……無論哪一種。然後突然間,天球交匯,世界融合,人類出現。殘存的人類從另一個世界逃到這裡——就在你們作為一個種族誕生的五百萬年後,你們用依然長滿毛發的手徹底摧毀瞭原本自己的世界。你們數量不多,平均壽命也短得離譜,於是你們靠繁殖的速度維持存續。欲望和對性的渴望始終與你們同在。性欲徹底支配瞭你們,甚至勝過瞭你們的生存本能。什麼?我快死瞭?那臨死之前,幹嗎不先做個愛呢。簡而言之,這就是你們的人生哲學。”

傑洛特沒插嘴,也未予置評,雖然他很想。

“然後發生瞭什麼?”阿瓦拉克續道,“男精靈厭倦瞭無趣的女精靈,開始垂青樂於獻身的人類女性;而同樣厭倦瞭的女精靈沉溺於墮落的好奇心,轉而鐘情於充滿活力與力量的人類男性。緊接著,一件出乎意料也無法解釋的事發生瞭——女精靈通常每十年到二十年才會排卵一次,但自從與人類交配之後,她們每次性高潮都會排卵。這應該是某種未知激素的影響,或是多種激素組合後發揮的效力。精靈們明白,通過這種方式,他們可以同人類生兒育女瞭。我們本可以趁著依然強勢時消滅你們,不然等你們壯大起來,就會開始消滅我們瞭。但你們在精靈當中有瞭盟友。他們是推崇互惠、合作與共存的一派……而且他們不願承認與你們同床共枕的事實。”

“這些跟我有什麼關系?”傑洛特沒好氣地說。

“跟你?完全沒有。但這些跟希瑞關系重大。希瑞是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後裔,而勞拉·朵倫贊成與人類共存。當然,主要是與一個男人共存——人類巫師,洛德的克雷格南。勞拉·朵倫與克雷格南成功地共存瞭許多次。簡而言之,她懷孕瞭。”

獵魔人這次選擇沉默。

“問題在於,勞拉·朵倫不是普通精靈。她的基因非比尋常,這是許多代精靈共同努力的結果。如果與其他基因——當然是精靈的基因——結合,她將會生下一個獨一無二的孩子。而懷上人類的子孫卻葬送瞭這個可能,她浪費瞭經由數百年的計劃與準備、即將獲取的成果。至少我們是這麼認為的。沒人覺得克雷格南的混血子女能從母親那裡繼承到有價值的東西。不,如此不相稱的婚姻不可能帶來任何好處……”

“所以,”傑洛特插嘴說,“他們遭到瞭嚴厲的懲罰。”

“跟你想象的不同,”阿瓦拉克匆忙補充道,“雖然勞拉·朵倫和克雷格南的關系給精靈帶來瞭難以估量的損失,但謀殺克雷格南的卻是人類而非精靈。導致勞拉殞命的也是人類而非精靈。雖然許多精靈有理由憎恨這對戀人,其中也包括私人恩怨。”

精靈語氣中的細微變化再次讓傑洛特玩味瞭一番。

“不管怎麼說,”阿瓦拉克續道,“共存的美夢像肥皂泡一樣破裂,兩族開始瞭血腥的戰爭,並一直延續到今天。在此期間,勞拉的基因……大概你也猜到瞭,經過歲月流逝,它並未消失,反而進化瞭。不幸的是,它也發生瞭突變。是的,是的,你的希瑞是個變種人。”

這次精靈沒等他開口。

“當然瞭,女術士也插瞭一手。她們故意撮合選中的男女,但最後,事態失控瞭。沒幾個人能想到,勞拉基因在希瑞體內重生時會變得如此強大,而這恰恰是導火索。我想威戈佛特茲——就是在仙尼德島上打斷你腿骨的人——知道這件事。那些女術士用勞拉和雷安倫的後裔做實驗,卻沒能得到想要的結果,於是她們放棄瞭計劃。但實驗本身仍在繼續進行。希瑞是帕薇塔之女、卡蘭瑟的外孫女、雷安倫的後裔,也是勞拉·朵倫的直系後代。威戈佛特茲也許是意外得知這事的。尼弗迦德皇帝恩希爾·瓦·恩瑞斯也清楚這一點。”

“你也知道。”

“事實上,我知道的比他們更多。但這不重要。命定的磨盤會碾磨命運的谷粒……你沒法改變將要發生的事。”

“將要發生的什麼事?”

“預言中的事。亙古之前就已決定的事。當然瞭,這隻是個修辭而已。目標、計劃和結果,三者齊備,機制也萬無一失。”

“不是詩歌就是形而上學。或者兩者一起上,因為它們有時很難區分。你能不能說具體點兒?盡量長話短說?哦,我很樂意跟你討論,但現在看來,我必須抓緊時間瞭。”

阿瓦拉克用銳利的目光看著他。

“你幹嗎這麼著急?哦,抱歉……看來你完全沒理解我的話。那我就直說瞭吧:你為拯救他人而冒的這些風險根本毫無價值,也全無用處。首先,已經太遲瞭,最關鍵的惡行已經發生,你沒能趕在他抓住女孩之前救出她。其次,如今雨燕已走上正確的道路,她能出色地保護自己,也擁有讓一切事物畏懼她的力量。所以你的幫助毫無必要。第三……唔……”

“我聽著呢,阿瓦拉克。我一直在聽呢。”

“第三……第三個理由是,現在有別人在幫她。真希望你別這麼自大,以為和那女孩命運相連的人就隻有你一個。”

“就這些?”

“就這些。”

“那就再見吧。”

“稍等一下。”

“我說過瞭,我趕時間。”

“稍微假設一下,”精靈說,“也許我真知道會發生什麼,也許我真能看到未來。如果我不顧你的熱情和努力,把將要發生的事告訴瞭你,把未來告訴瞭你,你會選擇找個安靜的地方,作壁上觀,等著一連串事件相繼發生,直至無可避免的結果出現嗎?”

“不會。”

“如果我告訴你,雖然可能性很低,你的行動的確有可能帶來改變,但卻會朝更壞的方向發展呢?你會改主意嗎?哦,我從你的表情看得出來,你不會。所以我要問你,為什麼?”

“你真想知道?”

“想。”

“很簡單,因為我不相信你那套關於目標、計劃與結果的形而上學理論。我也不相信你那位著名的女先知伊絲琳妮和她的預言。我認為她隻是虛構的人物,就跟你的畫一樣,是編造的謊言。就像紫色的水牛,阿瓦拉克,僅此而已。我不知道你是不能還是不想幫忙,但我不會記恨你……”

“你覺得我要麼不能幫忙,要麼就是不想幫忙。那我怎樣才能幫到你?”

傑洛特思索片刻。他很清楚,這個問題的措辭意義重大。

“我能救下希瑞嗎?”

他立刻得到瞭答案。

“你能。但你又會立刻失去她,這一次是永遠。在那之前,你會失去所有陪伴你的人。你將在接下來的幾周內,也許幾天內,甚至幾個小時內,失去第一位同伴。”

“謝謝。”

“我還沒說完。如果你幹涉命定的磨盤,影響瞭目標與計劃,直接後果將是數萬人的死亡。雖然這並不特別重要,因為不久之後,還將有數千萬人死去。你所知的世界將被消滅,不復存在,並在一段時間後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重生。這件事註定會發生,沒人可以改變,沒人能阻止或逆轉萬物的法則。無論你、我,還是那些女術士,全都辦不到。就連希瑞也辦不到。你對此有何高見?”

“紫水牛而已。不過還是謝謝你,阿瓦拉克。”

“在某種程度上,”精靈聳聳肩,“我也想看看落進磨盤的小石子能有什麼作為……我還能為你做什麼?”

“我想沒有瞭。因為我猜,你沒法告訴我希瑞在哪兒,對吧?”

“誰說的?”

傑洛特屏住瞭呼吸。阿瓦拉克輕快地走向洞穴墻壁,又用手勢示意獵魔人跟上。

“提爾·納·貝亞·艾林尼的墻壁,”他指瞭指墻上發光的水晶,“擁有不同尋常的特性。而我,就算用最謙虛的說法,也擁有超凡的能力。把你的手放在這兒。集中精神。用力思考。想想她現在有多需要你。想想你有多想拯救她。影像會出現在你眼前,而且會很清晰。你可以看,但不要做出劇烈的反應,也別說話。隻是幻影而已,你沒辦法與她交流。”

他照辦瞭。

與精靈說的不同,幻影並不清晰。影像模糊不定,內容卻激烈又暴力,令他大吃一驚。放在桌上的斷手……濺上鮮血的窗戶……騎著骷髏馬的骷髏……被鐵鏈鎖住的葉妮芙……塔。黑色的塔。塔的後面……是北極光?

畫面毫無征兆地清晰起來。清晰得過頭。

“丹德裡恩!”傑洛特喊道,“米爾瓦!安古藍!”

“怎麼瞭?”阿瓦拉克來瞭興致,“哦,沒錯。看來你的努力全泡湯瞭。”

傑洛特從石壁邊退開,幾乎摔倒在玄武巖地板上。

“這不重要,該死的!”他說,“聽著,阿瓦拉克,我得盡快趕去德魯伊森林。”

“凱德·米克維德?”

“對!我在那兒的朋友有危險!他們在為自己的生命而戰!有人威脅到瞭他們的生命!我得盡快趕過去……見鬼!我得取回我的馬和武器……”

“無論什麼馬,”精靈冷靜地打斷他,“都沒法在天黑之前將你帶到米克維德……”

“可我……”

“我還沒說完。回去找你那把有名的劍吧,我會幫你解決馬的問題。那是匹適合山路的完美坐騎。要我說,這匹坐騎有些不尋常……不過有它在,你隻要半個鐘頭就能趕到凱德·米克維德瞭。”

*******

敲擊怪除瞭味道像馬,除此之外跟馬再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傑洛特在瑪哈坎山脈見識過一次矮人組織的競速活動:騎著野山羊沖下山坡。在他看來,那已經是徹頭徹尾的極限運動瞭。可現在,他趴在狂奔的敲擊怪的後背上,這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極限。

為瞭不被甩下去,他用手指緊緊扣住敲擊怪粗糙的毛發,雙腿夾緊怪物毛茸茸的體側。敲擊怪散發出汗水、尿液和伏特加的混合味道,著瞭魔似的往下沖,地面在它的大腳下顫抖,仿佛它的腳底是用青銅打造。它滑下一片山坡,幾乎全程不用減速,然後邁開腳步,快得讓風從獵魔人耳邊呼嘯而過。它飛身躍過山脊,讓某些小徑和壁架顯得如此狹窄,也讓傑洛特閉緊雙眼,免得自己往下張望。它躍過能讓山羊望而卻步的瀑佈、深坑和裂縫,每次跳躍都伴之以震耳欲聾的怒吼。敲擊怪差不多每時每刻都在吼叫,而現在,它的吼聲比平時更加狂野、嘹亮。

“慢一點兒!”獵魔人的話幾乎被風噎回嗓子。

“為啥?”

“因為你喝酒瞭!”

“嗚哇啊哈哈哈!”

它一躍而起。耳畔風聲呼嘯。

敲擊怪散發出濃烈的臭氣。

大腳掌踩踏石面的悶響漸漸減少,巖塊與石屑發出的咔嗒聲也不再頻繁。地面的巖石越來越少,有個綠色的東西從旁邊飛掠而過,看起來像株矮松。隨即,棕綠相間的冷杉林出現瞭。樹脂的味道與怪物的體臭混合起來。

“嗚哇啊哈哈哈!”

綠色的針葉被他們拋到身後。現在環繞他們的是截然不同的色彩——黃色、赭色、橘色、紅色。在敲擊怪腳下,樹葉沙沙作響。

“慢點兒!”

“嗚哇啊哈哈哈!”

敲擊怪高高跳起,越過一棵倒伏的枯樹。傑洛特差點咬到舌頭。

*******

瘋狂的疾馳突然停下。

敲擊怪的腳跟用力跺進地面,咆哮一聲,將獵魔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傑洛特躺在落葉間,大口喘息,連罵人的力氣都沒瞭。他站起身,摩挲著又開始疼的膝蓋,倒吸一口涼氣。

“你沒掉下來。”敲擊怪的語氣充滿驚愕,“不賴嘛。”

傑洛特什麼也沒說。

“到瞭。”敲擊怪用它長毛的手指瞭指,“這就是凱德·米克維德。”

他們下方是座霧氣彌漫的山谷,霧氣上方能看到樹梢。

“這霧,”敲擊怪猜到瞭他想問的問題,“不自然。除瞭霧,我在這兒還能聞到煙味。如果我是你,我會抓緊時間。咿呀,我倒是想跟你一起去……我想好好幹上一架。跟獵魔人背靠背戰鬥,足夠我炫耀一陣子瞭!不過阿瓦拉克不準我太張揚。為整個族群的安全著想……”

“我知道。”

“別記恨我那一拳。”

“我不會的。”

“真男人。”

“謝謝你。也謝謝你的贊美。”

敲擊怪露出被紅胡子掩蓋的大牙,呼出一口酒氣。

“這是我的榮幸。”

*******

米克維德森林的霧氣濃密而形態不定,看著就像發瘋的廚子往蛋糕上澆瞭一攤生奶油。這霧讓獵魔人想起瞭佈洛克萊昂,出於保護和隱藏的目的,樹精森林也常被魔法迷霧掩蓋。在這片主要由赤楊和山毛櫸組成的險惡森林邊緣,籠罩著一股莊嚴的氣氛,這一點也與佈洛克萊昂十分相似。

在森林邊緣地帶,一條落葉覆蓋的小徑上,傑洛特差點被一堆屍體絆倒。這情形也跟佈洛克萊昂差不多。

*******

留有可怖傷口的屍體並非德魯伊,也不是尼弗迦德人,更不是夜鶯或斯奇魯的手下。沒等傑洛特踏進霧氣,他就想起瞭雷吉斯提過的朝聖者。看起來,有些朝聖者沒能順利抵達終點。

潮濕的空氣間,刺鼻的煙味和焚燒的味道越來越濃,看來他的方向沒錯。很快他又聽到瞭說話聲、尖叫聲和拉小提琴的聲音。

傑洛特加快腳步。

雨後的林間小徑上停著一輛貨車。輪子旁邊也有許多屍體。

一名強盜正在貨車上翻找,順手將物品和工具丟到路上。第二名強盜牽著馬。第三名正扯下某個死去的朝聖者的狐皮鬥篷。第四名在拉小提琴——多半是戰利品吧。不得不說,這傢夥拉得難聽死瞭。

但這噪音也有點用處,它掩蓋住瞭傑洛特的腳步聲。

樂聲戛然而止,小提琴的弓弦發出揪心的呻吟,強盜倒在地上,鮮血澆濕瞭落葉。牽馬那個來不及尖叫就被割斷瞭喉嚨。第三名盜匪沒能跳下貨車,而是摔瞭下來,捂住被割開的股動脈慘叫不止。最後一個雖有時間拔劍出鞘,但沒時間將其舉起。

傑洛特用拇指抹去劍刃上的血。

“哎呀,夥計們。”他朝森林裡飄出煙霧的方向走去,“這主意糟透瞭。你們真不該聽夜鶯和斯奇魯的話,真該老老實實待在傢裡。”

*******

很快他又看到一輛馬車和更多的死者。在諸多朝聖者的屍體裡,他還看到瞭身穿白袍、血肉模糊的德魯伊。濃煙貼著地面彌漫,火場應該不遠瞭。

這次的盜匪比先前那些警惕得多。他盡量在不被發現的前提下接近瞭其中一個:那傢夥正從一具女人的屍體上摘戒指和手鐲。傑洛特不假思索地砍翻瞭他,但對方發出慘叫,引得其他強盜叫嚷著沖瞭過來,其中還混雜著尼弗迦德人。

獵魔人退回進森林,背靠一棵大樹的樹幹。但沒等強盜沖到他面前,迷霧中就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匹高頭大馬隨即出現,身上裹著金紅相間、棋盤花紋的馬衣。馬背上的騎士全身披掛,外罩雪白色鬥篷,頭盔上掛著鳥喙形狀的鉆孔面甲。強盜們還沒反應過來,騎士已經沖到他們中間,手中長劍左右揮舞,砍向他們的脖子,鮮血如泉噴湧。這一景象真是賞心悅目。

但傑洛特沒有餘暇袖手旁觀,因為已有兩個敵人朝他沖來,其中一個穿著櫻桃色的緊身上衣,另一個則是尼弗迦德軍的黑色制服。強盜的臉被他一劍劈開,牙齒橫飛到半空。尼弗迦德士兵見狀,立刻轉過身去,逃進霧氣當中。

傑洛特差點被那匹穿著棋盤花紋馬衣的戰馬踩到。它飛馳而過,背上的騎士卻不見瞭。

他毫不猶豫地穿過矮樹叢,朝傳來叫喊聲、咒罵聲和打鬥聲的方向奔去。

三個強盜將騎士拽下瞭馬,正試圖殺死他。其中一個叉著腿站在騎士身前,用斧頭劈向對方,另一個則用劍猛砍。第三個強盜是個紅發男人,像隻兔子似的跳來跳去,尋找機會想把短鉤矛刺進敵人鎧甲的縫隙。騎士倒在地上大叫大喊,隔著頭盔,傑洛特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他雙手舉起盾牌,擋住對手的攻擊。斧子每劈一下,盾牌便降下幾分,已經快貼上騎士的胸口瞭。很明顯,再挨一兩下,騎士的內臟就會從甲縫裡流出來。

傑洛特連邁三步,沖進戰團,一劍砍翻瞭手持鉤矛、跳來跳去的紅發男人,又劃開瞭斧頭男的肚子。騎士盡管身穿鎧甲,動作卻很靈活,他用盾牌邊緣狠狠砸中第三個強盜的膝蓋,等對方倒下,又接連往其面部狠砸三下,直到鮮血潑上盾牌才住手。他跪在地上,在雜草叢中摸索他的佩劍,看上去活像一隻金屬打造的巨型馬蠅。他突然看到傑洛特,動作不由一僵。

“我落入瞭誰人之手?”頭盔深處傳來一個聲音。

“你沒落入任何人之手。地上這些也是我的敵人。”

“哦……”騎士想掀開面甲,但那塊金屬已扭曲變形,鉸鏈也卡住瞭。“以我的榮譽起誓!對您施以援手致以萬分的謝意。”

“我施以援手?明明是你救瞭我。”

“真的?什麼時候的事?”

他沒看見,傑洛特心想。面甲上開瞭那麼多洞,他卻沒看見我。

“您的名字是?”騎士問道。

“傑洛特。利維亞的傑洛特。”

“紋章是?”

“騎士閣下,現在沒時間交流紋章學瞭。”

“以我的榮譽起誓,您說得對,英勇的傑洛特騎士。”

騎士找到瞭他的劍,站起身來。他那把滿是缺口的劍與馬衣一樣——劍柄上裝飾著金紅相間的棋盤花紋,其中交錯寫著字母“A”和“H”。

“這並非我的傢族紋章,”騎士用低沉的聲音解釋道,“而是我效命的安娜·亨利葉塔公爵夫人的首字母縮寫。人們叫我‘象棋騎士’。我是個遊俠騎士,因此不能暴露真名和傢族紋章。我立下過騎士誓言。以我的榮譽起誓,再次向您致以謝意,閣下。”

“這是我的榮幸。”

一名倒地的強盜呻吟著扭動身體,讓地上的落葉沙沙作響。象棋騎士走上前去,強有力地刺出一劍,將那人釘在地上。強盜像被串起的蜘蛛一樣揮舞著手腳。

“快,”騎士說,“此地仍有盜匪出沒。以我的榮譽起誓,眼下並非休憩之時!”

“的確,”傑洛特承認,“盜匪正在森林裡徜徉,屠殺朝聖者和德魯伊。我的朋友們正身處險境……”

“請稍候。”

又一名強盜展現出蓬勃的生命力,但也被騎士一劍刺穿。強盜用力踢踹騎士的雙腿,連靴子都蹬掉瞭。

“以我的榮譽起誓,”象棋騎士用青草擦瞭擦佩劍,“這些強盜命還真硬!傑洛特閣下,切勿因我痛下殺手而驚訝。以我的榮譽起誓,從前的我絕不會這麼做。但這些盜匪復原的速度實在驚人,正人君子隻能嘆為觀止。由於我們必須和三倍於己的無賴對抗,所以隻能下此狠手,免得他們卷土重來。”

“我明白。”

“如我所言,我是個遊俠騎士,但以我的榮譽起誓,我的靈魂並不惡毒。哈,我的馬在這兒。來吧,比塞弗勒斯(1)!”

*******

森林變得開闊,主要樹種換成瞭枝繁葉茂的巨型橡樹。煙味和燃燒的氣息似乎就在附近。又過一會兒,他們看到瞭。

小小的村落裡,蘆葦小屋正在燃燒,貨車上的佈料也在燃燒。貨車之間躺著許多死者——從遠處就能看到,其中很多穿著德魯伊的白袍。

強盜和尼弗迦德人聚在一棟底部有木樁支撐的大屋周圍。他們把貨車推到前面,用車身掩護自己。那棟屋子用堅硬的圓木建造,屋頂的木瓦砌成斜面,因此匪徒們丟出的火把隻能毫無建樹地滾落到地上。大屋正在遭受圍攻,但也守得穩穩當當。當著傑洛特的面,有個強盜不小心探出身子,便立刻閃電般地倒在地上,腦袋上多瞭支箭。

“您的朋友們,”象棋騎士說,“肯定就在那棟大屋裡!以我的榮譽起誓,他們眼下處境堪憂。來吧,去解救他們!”

傑洛特聽到一句大喊和幾聲命令,也因此認出瞭臉上綁著繃帶的強盜頭子夜鶯。他又花瞭點時間,找到瞭正在後方掩護黑甲尼弗迦德士兵的半精靈斯奇魯。

嘹亮的號角聲突然響起,震得橡木葉紛紛掉落。緊接著是戰馬的蹄聲,一群騎士沖鋒而來,身上的鎧甲與手中的刀劍閃閃發亮。強盜們高喊一聲,開始四散奔逃。

“以我的榮譽起誓!”象棋騎士大吼著踢瞭踢馬腹,“他們是我的同袍!他們總算趕上瞭!為瞭榮耀,進攻!殺呀!”

象棋騎士駕著比塞弗勒斯猛沖出去,追上瞭正在逃竄的強盜。他殺瞭其中兩個,其餘那些一哄而散,活像見到瞭老鷹的麻雀。有兩個強盜轉向傑洛特這邊,僅僅一眨眼的工夫,獵魔人就解決瞭他們。

第三名強盜舉起“加百列”,朝他射出箭矢。這種小型十字弓的發明和制造者是維登的工匠加百列。他首創瞭一句標語:“保護你免遭盜匪和暴力困擾。”又在廣告裡這麼寫道:“法律無力又無用。所以,保護好你自己吧!離傢之前,千萬帶上方便又好用的加百列牌十字弓。加百列是你的守護天使。加百列會保護你和你所愛之人不被盜匪所傷。”

於是這種十字弓一經推出便供不應求,銷售額創下瞭歷史記錄。沒過多久,就連強盜也都人手一把加百列牌十字弓瞭。

傑洛特是獵魔人,原本有能力躲開這一箭。但他忘瞭膝蓋的舊傷,躲避的動作遲瞭一秒,立刻被鋒利的箭尖撕裂瞭耳朵。痛楚令他眼前一花,但他馬上恢復過來。強盜沒時間再拉開十字弓瞭,怒不可遏的傑洛特砍斷瞭他的雙手,又用希席爾劍將其開膛破肚。

不等傑洛特擦去耳朵和脖子上的血,又有個小個子強盜朝他攻來。那傢夥長著一雙鼬鼠似的眼睛,眼裡閃著異樣的光芒,手持一把澤瑞坎曲刃馬刀,使刀的技巧也相當出色。傑洛特接連擋住兩下劈砍,二人的武器迸出火星。

鼬鼠眼身手敏捷,目光敏銳。他發現獵魔人一瘸一拐,便在周圍繞起圈子,從最有利的一側發起攻擊。他的速度快得驚人,馬刀呼嘯著破空而來。傑洛特躲得越來越吃力。每次他踉蹌一下,傷腿就要承受起整個身體的重量。

鼬鼠眼蹲伏下來,突然躍起,狡猾地虛晃一招,閃電般砍向獵魔人的耳朵。傑洛特成功地擋下。靈活的強盜變換位置,揮出一記危險的下盤斬擊,但他突然閉上眼睛,打瞭個響亮的噴嚏,鼻涕橫飛的同時也露出瞭破綻。獵魔人迅速砍中他的脖子,劍刃破開血肉,直至脊骨。

“肯定有人告訴過你,”他看著快要斷氣的強盜說,“麻藥粉吸多是能要人命的。”

有個強盜高舉狼牙棒朝他沖來,但隨即一頭栽倒在地,腹股溝多瞭支箭。

“我來瞭,獵魔人!”米爾瓦喊道,“我來瞭!堅持住!”

傑洛特轉過身,但周圍已經沒有瞭敵人。米爾瓦射中的是最後一個強盜。在那些鎧甲花哨的騎士追趕下,其他盜匪紛紛逃進森林。象棋騎士追趕著幾個敵人,身影消失在林木之間,但他們仍然能聽到他的戰吼。

一個還沒死透的尼弗迦德人突然爬起身,想要逃跑。米爾瓦迅速取下弓箭,箭矢呼嘯著釘在逃亡者的肩胛骨中間。

女弓手嘆瞭口氣。“我們會上絞架的。”她說。

“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這裡是尼弗迦德。過去兩個月裡,我們殺的大都是尼弗迦德人。”

“這裡是陶森特,不是尼弗迦德。”傑洛特摸瞭摸側腦,發現手上沾滿瞭血,“見鬼。我這裡怎麼瞭?幫我看看,米爾瓦。”

女弓手用品評的目光看著傷口。

“沒什麼好擔心的。”她俏皮地說,“隻是射掉瞭你的耳朵而已。”

“你說得倒輕巧。我還挺喜歡這隻耳朵的。給我塊繃帶,血都流進衣領裡瞭。丹德裡恩和安古藍在哪兒?”

“跟朝聖者一起躲在小屋裡……哦,該死。”

霧氣中現出三名騎士,都騎著戰馬,外套和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傑洛特正等著他們發出戰吼,但米爾瓦突然抓住他,把他拽到貨車下面。對手騎在馬背上,手持十四尺長矛,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畢竟馬頭前方十尺以內都是他們的有效攻擊范圍。

“出來!”騎士的馬蹄踩踏著貨車周圍的地面,“放下武器,滾出來!”

“我們要上絞架瞭。”米爾瓦嘀咕道。

恐怕她沒說錯。

“哈,惡棍們!”銀色盾牌上有個黑色公牛頭圖案的騎士高聲說道,“以我的榮譽起誓,你們會上絞架!”

“以我的榮譽起誓!”另一個較為年輕的聲音說道,那人穿著藍色的外衣,“我們會在這裡將你們撕碎!”

“嘿!住手!”

象棋騎士走出霧氣。他終於掀開瞭扭曲變形的面甲,露出濃密的胡須。

“別為難他們。”他喊道,“他們並非盜匪,而是正派人。為保護朝聖者,這位女士像男人一樣英勇戰鬥。而她的搭檔是位優秀的騎士,我可以替他擔保。”

“優秀的騎士?”牛頭紋章掀起面甲,懷疑地看著傑洛特,“以我的榮譽起誓!這不可能。”

“以我的榮譽起誓!”象棋騎士用套著鎧甲的拳頭敲瞭敲胸口,“這是真的。這位英勇的騎士在我陷入困境時救瞭我——當時那些無賴將我拖下馬背,而我又寡不敵眾。他的名號是‘利維亞的傑洛特’。”

“他的紋章是?”

“我的真名和我的紋章,”獵魔人沒好氣地說,“都恕我不能透露。我立下過騎士誓言。如今我是遊俠騎士傑洛特。”

“哦哦!”有個熟悉的嗓音大咧咧地說道,“瞧這風把誰吹來瞭?哈,我早說過,大媽,獵魔人會來救我們的!”

“而且正是時候!”丹德裡恩、安古藍,還有一小群朝聖者走瞭過來。詩人一手拿著魯特琴,一手端著他視若珍寶的筆記筒。“分毫不差。你的戲劇感真出色,傑洛特,你真該試著寫一出戲劇!”

他突然閉瞭嘴。牛頭紋章在馬鞍上伸長脖子,眼睛一亮。

“朱利安子爵?”

“德·佩拉克-佩蘭男爵?”

這時又有兩個騎士走出橡木林。為首的戴著飾有白天鵝翅膀的頭盔,用繩索牽著兩名俘虜。第二個遊俠騎士明顯是個實幹傢,他已經備好瞭絞索,正在尋找合適的樹枝。

“夜鶯不在其中,”安古藍指給獵魔人看,“也沒有斯奇魯。真可惜。”

“真可惜。”傑洛特附和道,“但我會想辦法補救的。騎士閣下……”

牛頭紋章——或者說,德·佩拉克-佩蘭男爵——沒理他。看起來,他眼裡隻有丹德裡恩一人。

“以我的榮譽起誓,”他慢吞吞地說,“我的眼睛沒欺騙我吧?您真是朱利安子爵本人。哈!公爵夫人會很高興的。”

“誰是朱利安子爵?”獵魔人好奇地問。

“我就是。”丹德裡恩壓低聲音說,“別摻和這事,傑洛特。”

“以我的榮譽起誓,安娜葉塔公爵夫人(2)會很高興的。”男爵重復瞭一遍,“我們會把你們全帶去她的鮑克蘭城堡。不準找借口,子爵,我不會聽你的任何借口!”

“有幾個匪徒逃走瞭,”傑洛特冷冷地說,“我提議我們先去抓住他們,然後再考慮這越來越有趣的一天應該做些什麼。你意下如何,男爵大人?”

“以我的榮譽起誓,這可不行。”牛頭紋章惋惜地說,“我們不能追擊他們。那些罪犯已經逃到瞭河對岸,而我們甚至連馬蹄都不能沾到那邊的土地。米克維德森林是不可侵犯的聖域,按照德魯伊與我們敬愛的公爵夫人安娜·亨利葉塔簽訂的條約……”

“該死,強盜逃到瞭那邊!”傑洛特憤怒地打斷他,“他們會屠殺不可侵犯的聖域裡的所有人!而你卻對我說,你們不能保護那裡……”

“我們立下瞭誓言!”德·佩拉克-佩蘭男爵說道,他紋章上的公牛腦袋真該換成一隻溫順的綿羊,“條約禁止我們越境!我們一步也不能踏入德魯伊的土地!”

“條約禁止他們越境,但沒禁止我們。”安古藍牽過兩匹強盜的坐騎,“別再浪費口水瞭,獵魔人。來吧。我跟夜鶯的賬還沒算完呢,我猜你也很想找那個半精靈談談。”

“我跟你們一起。”米爾瓦說,“不過先等我找匹馬。”

“我也是,”丹德裡恩突然說,“我也跟你們一起……”

“不,你不行!”男爵吼道,“以我的榮譽起誓,子爵,你得跟我們去鮑克蘭城堡。如果不帶你回去,公爵夫人不會原諒我們的。我不會阻止其他人,無論他們想做什麼,有何打算,我都不會幹涉。作為朱利安子爵的同伴,安娜葉塔公爵夫人會在城堡恭候諸位大駕,如果到時你們敢輕視她的款待……”

“我們不會的。”傑洛特打斷他,同時朝安古藍投去警告的目光,後者正在男爵身後做出各種令人反感和帶有冒犯意味的手勢,“我們不會輕視她的款待。我們一定會去拜見公爵夫人,並帶給她相應的禮物。不過首先,我們必須去做該做的事。我們也以自己的榮譽發誓:等事情結束,我們會立刻趕往鮑克蘭城堡。我們一定會來。”

然後,他又用意味深長的語氣強調道:“我隻希望我們的朋友,也就是朱利安子爵,不會受到任何羞辱與怠慢。”

“以我的榮譽起誓!”男爵突然笑瞭,“我向你保證,朱利安子爵絕不會受到任何羞辱與怠慢。我忘瞭告訴你,子爵,雷蒙德公爵兩年前就死於中風瞭。”

“哈哈!”丹德裡恩突然容光煥發,嗓門也抬高瞭,“你說公爵中風死瞭?真是個令人愉快又歡欣的消息……我是說,令人悲痛又哀傷……願他安息……既然這樣,我們快去鮑克蘭吧,先生們!傑洛特、米爾瓦、安古藍,我們城堡見!”

*******

他們涉水過河,催馬踏入森林,來到高大茂盛的橡樹與高及馬鐙的蕨叢之間。米爾瓦毫不費力就找到瞭逃亡者的蹤跡。他們跑得很快,傑洛特不禁為德魯伊擔心。他擔心殘餘的強盜喘過氣之後,會把對陶森特遊俠騎士的怨氣發泄到德魯伊身上。

“你知道丹德裡恩幹過的風流韻事嗎?”安古藍問,“夜鶯那夥人把我們堵在大屋時,他把害怕陶森特的原因告訴瞭我。”

“我猜到瞭。”獵魔人說,“但我沒料到他的眼光會這麼高。公爵夫人,哈!”

“那是幾年前的事瞭。雷蒙德公爵——就是死翹翹那個——好像發誓要掏出詩人的心,煮熟之後喂給公爵夫人吃下去。幸好丹德裡恩沒落到公爵之手。我們也很走運……”

“這就得走著瞧瞭。”

“丹德裡恩說,安娜葉塔公爵夫人愛他愛得發狂。”

“丹德裡恩每次都這麼說。”

“你們,閉嘴!”米爾瓦厲聲道。她挽住韁繩,伸手摘下弓。

有個強盜穿過橡樹,迅速朝他們沖來。他沒戴帽子,沒有武器,像隻沒頭蒼蠅。他奔跑,絆倒,爬起來繼續奔跑。他在尖叫,叫聲刺耳又駭人。

“怎麼回事?”安古藍吃驚地問。

米爾瓦默不作聲地拉開弓,但沒放開弓弦。強盜徑直朝他們跑來,好像看不見他們似的,全速穿過瞭獵魔人和安古藍的坐騎。

他們看到瞭他的臉——慘白如紙、因恐懼而扭曲、雙眼凸出的臉。

“這他媽怎麼回事?”安古藍重復道。

米爾瓦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她在馬鞍上轉過身,朝強盜的後背射出一箭。那人尖叫一聲,倒在蕨叢裡。

大地晃瞭一下,附近一棵橡樹的橡實如雨落下。

“我想知道,”安古藍說,“他到底在躲什麼……”

大地再次震顫。灌木叢傳來噼啪聲,樹枝也在嘎吱聲中折斷。

“那是什麼?”米爾瓦驚叫一聲,踩著馬鐙站起身,“那是什麼,獵魔人?”

傑洛特瞪大眼睛,深吸瞭一口氣。安古藍也看到瞭。她臉色發白。

“哦,見鬼!”

米爾瓦的馬也看到瞭。它恐慌地嘶鳴一聲,人立而起,雙腳踢打空氣。女弓手被甩下馬鞍,重重地摔在地上。馬跑進瞭叢林。傑洛特的坐騎擅自轉頭,朝來時的方向飛跑。不幸的是,它選擇的路線上有根低垂的橡枝,將獵魔人掃下瞭馬背。震驚和膝蓋的痛楚幾乎讓他失去意識。

安古藍在馬背上留得最久,但到最後,她也被甩瞭下來。逃竄的驚馬差點踩到正要爬起的米爾瓦。

這一刻,他們徹底看清瞭正在逼近的東西,受驚的馬匹完全被拋到瞭腦後。

那生物像棵樹,一棵粗糙多瘤的橡樹。沒準兒它真就是一棵橡樹。但與普通橡樹不同,它沒有安靜地佇立在落葉和掉落的橡實之間,也沒讓松鼠在它的枝頭奔跑。它踩著輕快的步伐穿過森林,邁開堅硬有力的樹根,折斷路上的樹枝。粗壯的樹幹,或者說怪物的軀幹,直徑至少有兩尋以上。那塊鳥喙般的凸起也許並非樹皮,而是嘴巴,因為它正一開一合,發出厚重門板的撞擊聲。

盡管顫抖的大地讓那怪物自身也很難保持平衡,但它仍以令人屏息的敏捷穿過瞭一座山谷。顯然,它的目標相當明確。

就在他們眼前,樹怪揮舞一根樹枝,逼近一棵倒下的樹,如顴鳥在草叢中捕食青蛙一般,靈巧地揪出瞭藏在樹下的強盜。那名強盜被樹枝纏住,懸在半空,叫聲之淒慘令他們也感到同情。傑洛特看到,同樣被樹怪纏住的還有另外三個強盜,外加一個尼弗迦德士兵。

“快跑……”他呻吟起來,徒勞地想站起身。他覺得有人像把滾燙的釘子敲進瞭他的膝蓋。“……米爾瓦、安古藍……快跑……”

“我們不會丟下你!”

樹怪肯定是聽到瞭她的話,因為它突然歡快地邁開樹根,朝他們快步走來。沒能扶起獵魔人的安古藍罵瞭一句。米爾瓦用顫抖的雙手試圖搭箭上弦,好像這麼做真會有用似的。

“快跑!”

太遲瞭。樹怪已經站到面前,把他們嚇傻瞭。他們清楚地看到瞭它的戰利品——四個被樹枝纏住的強盜,其中兩個還活著,正發出淒厲的慘叫,雙腿盲目地亂踢。第三個無力地垂下手腳,可能暈過去瞭。怪物顯然沒打算要獵物的命,但它抓第四個俘虜時卻失瞭手,不小心攥得太緊,結果讓那傢夥雙眼凸出,舌頭也耷拉出來,胡子上沾滿瞭鮮血和嘔吐物。

下一瞬間,他們也被樹枝纏住,懸在空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叫。

“噓,噓,噓!”他們聽到下方的根須間傳來一個聲音,“小心點兒,大樹。”

從樹怪身後,走出一個身穿白衣、頭戴花冠的德魯伊女孩。

“別傷人,大樹,別用力。輕點兒。噓,噓,噓。”

“我們不是強盜。”傑洛特的聲音有氣無力,纏緊胸口的樹枝讓他幾乎無法出聲,“讓它放開我們……我們是無辜的……”

“人人都這麼說。”女德魯伊揮揮手,趕走一隻懸停在眉毛旁邊的蝴蝶,“噓,噓,噓。”

“我尿褲子瞭……”安古藍呻吟道,“活見鬼,我尿褲子瞭!”

米爾瓦嘟囔一聲,腦袋垂向胸口。傑洛特狠狠地咒罵起來。除此之外,他什麼都做不瞭。

在女德魯伊催促之下,樹怪穿過森林。一路上,所有意識尚存之人都隨著樹怪的腳步而牙齒打顫。他們很快來到一大片林間空地。傑洛特看到瞭一群白袍德魯伊,以及第二隻樹怪。這隻的收獲要差一些:它的樹枝上隻掛著三名強盜,其中隻有一個活著。

“罪犯、兇手、惡徒。”下面一個拄著長杖的德魯伊說道,“仔細看吧,看看這些踏入米克維德森林的罪犯和惡徒會得到怎樣的下場。看吧,然後記住。我會放你們走,讓你們把目睹的一切說出去。作為對其他人的警告。”

空地中央壘著一堆高高的圓木和樹枝,木柴堆上方是一隻用木樁支撐、做成人形的大號柳條籠。籠子裡塞滿瞭人,正在尖叫和抽泣。獵魔人聽得很清楚,強盜“夜鶯”正用沙啞的嗓音發出驚恐的嚎叫。他也看得很清楚,半精靈斯奇魯寫滿恐懼的蒼白面孔正緊貼著柳條編成的籠子格。

“德魯伊,”為瞭蓋過籠中強盜的叫嚷,傑洛特用盡全力喊道,“女賢者閣下!我是獵魔人傑洛特!”

“誰在呼喚我?”下方一個高挑苗條的女子開口問道。她那灰鋼色的頭發垂落在兩肩,額頭上還纏著一圈槲寄生花環。

“我是……獵魔人傑洛特……愛米爾·雷吉斯的朋友……”

“重復一遍,我沒聽到。”

“傑——洛——特——!吸——血——鬼的朋友。”

“哦!幹嗎不早說?”

灰鋼發色的女德魯伊做個手勢,樹怪便把他們放瞭下來,隻是動作算不上太溫柔。他們摔在地上,一時間無力起身。米爾瓦不省人事,鼻孔裡流出鮮血。傑洛特費力地爬起來,跪在她身邊。

女賢者站在他身旁,清瞭清嗓子。她的臉很瘦,甚至有些憔悴,讓人不由產生“皮膚包著顱骨”的不快聯想。她的雙眼像矢車菊一樣蔚藍,透出和善與親切。

“我猜她肋骨斷瞭。”她低頭看向米爾瓦,“不過我這裡有藥,我會治好她。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我向你道歉。可我怎麼知道你們是誰?沒人邀請你們來凱德·米克維德,也沒人允許你們進入我們的聖地。沒錯,愛米爾·雷吉斯可以為你們擔保,但來我們森林裡的可是個獵魔人,是收取報酬屠殺活物的兇手……”

“我會盡快離開的,尊敬的女賢者。”傑洛特說,“隻要……”

他看到德魯伊拿著點燃的火把,朝裝滿人的柳條籠走去,立刻停瞭口。

“不!”他攥緊拳頭,大喊道,“住手!”

“那隻籠子原本用來裝幹草,”女賢者充耳不聞,“到瞭冬天,我們會把它立在森林裡,喂養饑餓的動物。但我們抓住這群強盜時,我想起瞭世人那些惡毒的謠言和誹謗。於是我想,好啊,既然你們說我們會用柳條籠燒死人,那我就燒給你們看好瞭。你們編造的噩夢,我可以讓它成真……”

“叫他們住手。”獵魔人低聲說,“尊貴的女賢者……別燒死他們……其中一個強盜有我需要的重要情報……”

女賢者伸出一隻手,按在他胸口。她的目光和善又親切。

“哦,不,”她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這可不行。我不相信什麼污點證人制度。讓罪犯免於懲罰?這太不道德瞭。”

“住手!”獵魔人喊道,“別點火!住手……”

女賢者做個簡短的手勢,站在附近的樹怪走上前,將一根樹枝壓在獵魔人肩頭。傑洛特重重地坐倒在地。

“點火!”女賢者命令道,“抱歉,獵魔人,但這才是正確的做法。我們德魯伊重視並尊敬任何形式的生命,但留罪犯活命根本毫無意義。罪犯害怕的隻有恐懼,所以我們會給他們上一堂關於恐懼的課。希望不會再有下一次瞭。”

木柴開始燃燒。柳條籠裡的聲音令人汗毛直豎。雖然不大可能,但在哀號和火焰的噼啪聲中,傑洛特似乎聽到瞭半精靈斯奇魯的尖叫。

他說得對,獵魔人心想,死亡並不都是一樣的。

久到令人絕望的一段時間過後,支架垮塌,柳條籠被熊熊烈火吞沒。火勢異常猛烈,任何人都不可能生還。

“你的徽章,傑洛特。”站在他身邊的安古藍說。

“什麼?”他大聲咳嗽,喉嚨繃緊,“你說什麼?”

“你的狼頭徽章。斯奇魯帶著它。這下你徹底失去它瞭,它會被火烤化的。”

“那有什麼辦法?”過瞭一會兒,他看著女賢者矢車菊色的雙眸,開口道,“我不是獵魔人。我再也不是獵魔人瞭。無論在仙尼德島的海鷗之塔,在佈洛克萊昂森林,在雅魯加河的橋上,在戈爾貢山的洞窟,還是在這片米克維德森林,不,我都不是獵魔人。我必須習慣沒有獵魔人徽章的生活瞭。”

(1) 譯註:亞歷山大大帝戰馬的名字。

(2) 譯註:安娜·亨利葉塔的簡稱。

國王深愛他的王後,愛得毫無保留,而她也全心全意愛他。這樣的故事隻會以災難收場。

——《童話與民間故事》

佛羅倫斯·德蘭諾伊著

佛羅倫斯·德蘭諾伊,語言學傢,歷史學傢,1432年生於維可瓦羅,並於1460年至1475年間擔任帝國宮廷的書記與圖書管理員。他孜孜不倦地研究民俗學與傳說故事,發表瞭許多極具影響力的論文,那些文章堪稱帝國北方地區語言學與文學歷史上的裡程碑。他最重要的作品包括《北方人的傳說與傳奇》《童話與民間故事》《意外驚喜,抑或上古血脈的神話》《獵魔人傳說》,以及《獵魔人與女獵魔人——無盡地尋找》。他從1476年開始擔任古勞皮安堡大學的教授,並於1520年在當地離世。

——《世界最大百科全書》第四卷

艾芬伯格與塔爾伯特著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