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七:湖中女士 第四章

在蒙特卡沃城堡的巨型圓柱大廳裡,彌漫著舊掛毯的黴味、蠟燭的煙味,以及十種截然不同的香水味道——使用十種特制香水的,是圍在橡木桌旁的十個女人。她們都坐在扶手刻成斯芬克斯形狀的椅子裡。

芙琳吉拉·薇歌對面是穿著亮藍色高領裙的特莉絲·梅利葛德。凱拉·梅茲坐在特莉絲旁邊,身子始終藏在陰影裡。在她碩大的耳環上,黃水晶折射出上千道閃光,吸引著其他人的目光。

“請繼續,薇歌小姐,”菲麗芭·艾哈特催促道,“我們急著想聽聽你故事的結局,然後采取緊急行動。”

菲麗芭少見地沒佩戴任何珠寶,唯一的例外是朱紅色衣裙上那塊刻有浮雕的纏絲瑪瑙。芙琳吉拉聽說過某個傳聞,她知道是誰給瞭菲麗芭那塊浮雕寶石,上面雕刻的又是誰的側身像。

席兒·德·坦沙維耶坐在菲麗芭旁邊,身穿一套漆黑的衣裙,小小的鉆石在上面閃閃發光。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穿著酒紅色的綢緞,戴著厚重的金飾品,但沒戴寶石。而另一邊,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卻在展示項鏈、耳環與她最愛的戒指——縞瑪瑙的顏色與她的雙眸和衣服非常相稱。

離芙琳吉拉最近的是兩位精靈——法蘭茜絲卡·芬達貝,以及艾達·艾敏·愛普·西維尼。山谷雛菊平時就氣質莊嚴,今日更勝以往,盡管她的頭發和鮮紅色的禮裙看起來並不奢華,她的頭冠與項鏈的材質也並非紅寶石,而是樸素卻頗有品位的貝殼。艾達·艾敏卻穿著一條棉佈與雪紡綢制成的長裙,上面點綴著秋日的色彩,裙身又輕又薄,在從中央供暖裝置吹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微風中輕輕搖擺,仿佛一朵銀蓮花。

艾希蕾·瓦·阿納興像之前幾次一樣,以其樸素卻格外典雅的著裝贏得瞭眾人的欽佩。在深綠色長裙窄小的領口上方,這位尼弗迦德女術士戴著一條金項鏈,鏈墜是一顆鑲著金框、隻做瞭拋光的天然翡翠。她修剪過的指甲塗成極深的綠色,為這身搭配神奇地增添瞭奢華感。

“我們等著呢,薇歌小姐。”席兒·德·坦沙維耶說,“時間緊迫。”

芙琳吉拉清瞭清嗓子。“十二月到來,”她續道,“然後是幽樂節,接著是新年。獵魔人在某種程度上冷靜下來,不再一直把希瑞的名字掛在嘴邊。他定期進行的狩獵怪物活動似乎對他很有益處。好吧,也許不全是益處……”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她似乎看到特莉絲·梅利葛德藍色的雙眸裡閃過一絲恨意。但那也許隻是搖曳的燭火在她眼裡的閃光而已。菲麗芭哼瞭一聲,把玩著她的浮雕寶石。

“拜托,沒必要這麼害羞,薇歌小姐。你和我們在一起。我們知道性行為也有尋求快樂之外的意義。在必要時,我們都會采取這種手段。請繼續吧。”

“盡管他在白天保持著沉默、耐心而又驕傲的表象,”芙琳吉拉續道,“但到夜上,他會徹底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他對我知無不言。他欣賞我的女性魅力,而且我必須承認,以他的年紀來說,他的精力真是非常旺盛。然後他會睡著。睡在我的臂彎裡,親吻我的乳房。像在尋找他從未體驗過的母愛的替代品。”

這次她可以確定瞭,那並非映照的燭火。好得很。隨你嫉妒我吧,她心想。嫉妒我吧。你完全有理由這麼做。

“他,”她重復一遍,“徹底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

*******

“回床上來,傑洛特。該死的,天還沒全亮呢!”

“我和人有約。我得去波默羅酒莊。”

“我不希望你去波默羅。”

“我和人有約在先。我答應他瞭。酒莊管傢會在大門口等我。”

“你的怪物狩獵既愚蠢又無謂。你想通過殺戮洞裡的怪物證明什麼?你的男子氣概?我知道個更好的方法。回床上來吧。別去波默羅。至少別這麼急著去。讓那個管傢等著就好,管傢的工作不就是這個嗎?我想跟你做愛。”

“請原諒。我沒時間瞭。我答應過他。”

“我想跟你做愛!”

“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吃早餐,就請穿上點什麼。”

“也許你已經不愛我瞭,傑洛特。你愛我嗎?回答我!”

“穿上那件珍珠灰色、貂皮鑲邊的裙子。它非常適合你。”

*******

“他徹底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對我有求必應,”芙琳吉拉重復一遍,“他對我言聽計從。對,就是這樣。”

“我們相信,”席兒·德·坦沙維耶無比冷淡地說,“請繼續吧。”

芙琳吉拉對著自己的拳頭咳嗽一聲。“問題在於,”她續道,“他的同伴,他稱之為‘同伴’的怪人,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他見過我一次,所以一直在費神回憶對應的場所。但他想不起來,因為我上次去達恩·戴夫拉——他的祖籍所在地——時,他隻有六七歲大。米爾瓦看似是個大膽又驕傲的女孩,但我兩次發現她躲在馬廄的角落偷偷哭泣。安古藍是個喜怒無常的小傢夥。至於雷吉斯·塔吉夫-哥德弗洛伊,他是我看不透的類型。這些人對獵魔人有某種程度的影響力,而這一點我無法阻止。”

哎呀呀,她心想,看看她們揚起的眉毛。看看她們扭曲的嘴唇。等著吧。我的故事還沒結束呢。你們會聽到我取得勝利的那一章的。

“每天早上,”她續道,“他們都會在鮑克蘭城堡地下室的廚房碰頭。主廚喜歡他們——天知道為什麼。他總會為他們準備充足又可口的食物,所以他們的早飯往往會持續兩個小時,有時甚至三小時。我陪傑洛特他們共進過許多次早餐,所以知道他們會談起怎樣的荒唐話題。”

*******

兩隻小雞在廚房裡走來走去,一隻是黑色,另一隻是彩色,它們用爪子輕撓地板,眨眼看著正在吃早飯的眾人,啄食著地上的面包屑。

就像之前的每個早晨一樣,他們聚在城堡的廚房裡。主廚喜歡他們,天知道為什麼,而且他總會為他們準備好吃的。今天的菜是炒雞蛋、面疙瘩湯、燉茄子、燒兔頭,以及搭配紅甜菜和山羊乳酪的牛肉香腸。每道菜都非常美味,他們安靜而飛快地吃著。隻有安古藍除外,食物反而促進瞭她說話的欲望。

“要我說,我們該在這兒開傢妓院。等我們辦完要辦的事,可以回到這裡,開一傢‘歡愉之屋’。我在這座城市四下看過瞭。他們什麼都有。我找到九傢理發店,八間藥房,妓院卻隻有一傢,而且又小又破,我覺得都不配叫妓院。毫無競爭力。我們可以開傢豪華妓院。買一棟帶花園的多層式大屋……”

“安古藍,算我求你瞭。”

“……隻招待有錢的客人。我來當老鴇。聽好瞭,我們會賺大錢,過上和大人物一樣的日子。總有一天,我會當選為議員,到那時,我肯定不會忘記你們的,因為他們能選我,也就會選你們,你們甚至用不著自薦……”

“安古藍,拜托。來吧,吃點面包配兔頭。”

有那麼一會兒,周圍安靜下來。

“傑洛特,你今天要去獵殺什麼?難度高嗎?”

“目擊者的描述自相矛盾,”獵魔人看著自己的盤子,“所以難度取決於它是相當難纏的摩丁怪,還是普普通通的德裡欽怪,又或是容易對付的杜德爾怪。也許這活兒很容易,因為上次有人看到那怪物已經是去年的收獲節瞭。它也許早就離開波默羅葡萄園,到群山的另一邊去瞭。”

“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它一路順風。”芙琳吉拉啃著一根鵝骨頭,開口道。

“丹德裡恩怎麼瞭?”獵魔人突然開口,“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瞭,關於他的事也都是從城裡傳唱的諷刺歌謠裡聽來的。”

“我們知道的不比你多。”雷吉斯微微一笑,“我們隻知道,我們的詩人和安娜葉塔公爵夫人非常親近,甚至當著別人的面用相當親昵的外號稱呼她。他叫她‘我的小鼬鼠’。”

“說得沒錯!”安古藍不顧滿嘴食物,開口道,“公爵夫人的鼻子的確跟鼬鼠似的。更別提那口牙瞭。”

芙琳吉拉瞇起眼睛。“人無完人嘛。”

“是啊是啊。”

兩隻小雞——一隻黑色,一隻彩色——的膽子越來越大,甚至啄起瞭米爾瓦的靴子。女弓手罵瞭一句,狠踢它們一腳。

傑洛特盯著她看瞭好一會兒,最後下定決心。“瑪利亞,”他嚴肅地、近乎嚴厲地說,“我知道我們的對話不怎麼嚴肅,笑話也算不上高雅,但你也沒必要擺張臭臉給我們看吧。出什麼問題瞭嗎?”

“問題太明顯瞭。”安古藍說。傑洛特瞪瞭她一眼,讓她閉瞭嘴,但為時已晚。

“該死的,你又知道什麼?”米爾瓦猛地站起身,幾乎碰翻瞭椅子,“見鬼去吧!你們所有人都去死吧,聽到沒有?”

她抄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然後毫不猶豫地摔在地上。她跑出廚房,重重關上瞭門。

“事情嚴重瞭……”過瞭一會兒,安古藍開口道,但這回換成吸血鬼示意她閉嘴瞭。

“事情的確非常嚴重,”他承認,“但我沒想到,我們的弓手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這是分手後的典型癥狀,不是分手前的。”

“活見鬼,你們在說什麼?”傑洛特焦躁地問,“嘿?有人願意給我解釋一下嗎?”

“阿瑪迪斯·德·特拉斯塔馬拉男爵。”

“那個麻臉獵手?”

“正是。他向米爾瓦提出請求,跟他一起出外狩獵。這幾個月來,他邀請瞭一次又一次……”

“那場狩獵,”安古藍露骨地笑瞭笑,“將持續整整兩天,還要在一間狩獵小屋過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敢拍胸脯保證……”

“安靜,丫頭。繼續說,雷吉斯。”

“他正式而嚴肅地向她求愛。米爾瓦拒絕瞭,用詞相當嚴厲。那位理智堪比年輕人的男爵把她的拒絕看做冒犯,立刻離開瞭鮑克蘭城堡。從此以後,米爾瓦就坐立不安,像中瞭毒似的。”

“我們在這兒待得太久瞭,”獵魔人低聲道,“太久瞭。”

“聽聽這話是誰說的?”先前沉默不語的卡西爾開瞭口,“誰說的?”

“抱歉,”獵魔人站起身,“等我回來後再談吧。波默羅酒莊的管傢還在等我呢。守時可是獵魔人的禮儀。”

*******

等米爾瓦怒氣沖沖地離開,獵魔人也走出廚房後,其他人在沉默中吃著早餐。兩隻小雞在廚房裡跑來跑去,用爪子輕撓地板。一隻黑色,另一隻是彩色。

“我,”安古藍終於打破沉默,遞瞭盤吐司給芙琳吉拉,“我有個問題。”

女術士點點頭。“我明白。不會有事的。你上次月事是多久以前?”

“你怎麼會想到這個?”安古藍猛地繃緊身體,嚇壞瞭兩隻小雞,“根本不是!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

“那請繼續說。”

“傑洛特準備在出發時把我留下。”

“哇哦。”

“他說,”安古藍吸瞭吸鼻子,“他不能讓我遭遇危險,或者類似的麻煩事。但我想跟他一起走……”

“哇哦。”

“別插嘴好嗎?我想跟他,跟傑洛特一起走,因為隻要跟著他,我就不用害怕被獨眼福爾科抓到,而在陶森特……”

“安古藍,”雷吉斯打斷他,“你是在白費唇舌。薇歌小姐會聽你說完,但她什麼也不會做。隻不過,你提到的一件事讓她不安:獵魔人要離開。”

“哇哦。”芙琳吉拉又說一遍,轉頭面對他,瞇起瞭雙眼,“塔吉夫-哥德弗洛伊先生,你就這麼喜歡影射嗎?獵魔人要離開?我能問問他打算何時離開嗎?”

“也許不是今天或明天,”吸血鬼用輕柔的嗓音答道,“但總有一天會的。而且不會讓任何人受傷。”

“我沒受傷。”芙琳吉拉冷冷地反駁,“當然瞭,前提是你真的在為我擔心。但是安古藍,你關心的事,我也同樣關心。所以我向你保證,我會跟傑洛特談談他離開陶森特的事。我向你保證,我會讓獵魔人知道我對這事的看法。”

“是啊,你當然會瞭。”卡西爾不屑地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芙琳吉拉小姐。”

女術士盯著他看瞭很久。

“獵魔人,”最後她開口,“不應該離開陶森特。如果你們是為他好,就不該勸他離開。對他來說,還有哪兒比這兒更好呢?他過得很愜意。他有怪物可以狩獵,還靠這個賺瞭不少錢。他的朋友和同伴是統治這裡的公爵夫人的紅人,而公爵夫人本人也很看重他。主要因為肆虐此地的魅魔。沒錯,沒錯,先生們。安娜葉塔和陶森特出身高貴的女士們都對獵魔人非常滿意。因為魅魔的確停止瞭夜訪行為,就像徹底消失瞭。陶森特的女士們湊瞭一筆特別獎賞,將在不久後存入獵魔人在錫安凡尼利銀行的戶頭。他戶頭上那筆小小的財富將翻上幾倍。”

“女士們的表態值得稱贊。”雷吉斯沒垂下雙眼,“這份獎賞也是獵魔人應得的。要讓魅魔停止夜訪並不輕松。相信我吧,芙琳吉拉小姐。”

“哦,我相信你。說到這個,你們也許聽說瞭,宮廷有個衛兵聲稱他看到瞭那個魅魔。是在某天晚上,他在卡羅伯塔之塔的城垛上看到的。他說魅魔身邊跟著另一個怪物。或許是個吸血鬼。那個衛兵信誓旦旦地說,兩個惡魔就這麼結伴而行,看起來很友好。雷吉斯先生,也許你知道些什麼?你能解釋這件事嗎?”

“不,”雷吉斯的表情毫無變化,“我解釋不瞭。天與地之間,有很多事是哲學傢做夢也想不到的。”

“毫無疑問,這種事確實存在。”芙琳吉拉點瞭點留著黑色短發的頭,“不過在獵魔人準備離開這件事上,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因為,你看,他沒跟我提過這事,而他平時對我知無不言。”

“那當然。”卡西爾嘀咕道。

芙琳吉拉沒理他。“雷吉斯先生?”

“不,”短暫的沉默過後,吸血鬼說,“不,芙琳吉拉小姐,請放心吧。獵魔人對我們的喜愛和信任不可能比你更多。他不會向我們竊竊私語,卻選擇對你隱瞞。”

“那麼,”芙琳吉拉的神情平靜得像塊石頭,“你又為何斷言他要離開呢?”

吸血鬼依舊毫不動搖。“因為,用我們可愛的安古藍年輕而富有魅力的話講:‘要麼拉屎,要麼離開茅房,遲早你得選一樣。’換而言之……”

“別費神換別的說法瞭,”芙琳吉拉厲聲打斷他的話,“這說法已經夠有魅力瞭。”

房間裡沉默瞭好一會兒。兩隻小雞——黑色的和彩色的——走來走去,啄食著剩菜。安古藍用袖子擦去沾在鼻子上的一片紅甜菜。吸血鬼把玩著一串香腸,陷入瞭沉思。

“多虧我,”芙琳吉拉終於打破瞭沉默,“傑洛特才知道瞭許多鮮為人知的事——希瑞的族譜,以及與其起源相關的秘密。多虧我,他知道瞭一年前完全不知道的事。多虧我,他得到瞭信息,而信息就是武器。多虧我阻止魔法探測的手段,他的敵人——包括刺客——才無法傷害到他。多虧我,他的膝蓋不再疼痛,還能正常彎曲瞭。他的脖子上戴著我為他制作的護身符,也許比不上他原來的獵魔人徽章,但也差不到哪兒去。在我——而且隻有我——的幫助下,他為春天和夏天做好瞭準備。他得到瞭充分的情報,吃飽喝足,身體健康,也做好瞭與敵人作戰的準備。如果你們當中有誰為傑洛特做得更多,付出得更多,請盡管告訴我。我會向他致敬的。”

沒人開口。兩隻小雞啄著卡西爾的靴子,年輕的尼弗迦德人沒去理睬。

“的確,”他語氣尖銳地說,“女士,我們當中沒人比你付出得更多。”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問題不在於此,芙琳吉拉小姐。”吸血鬼開瞭口。但女術士沒給他說下去的機會。

“那又在於什麼?”她的語氣咄咄逼人,“在於他和我在一起嗎?在於我們之間的情感紐帶嗎?在於我不希望他現在離開嗎?在於我不希望他出於內疚而做決定嗎?驅使你們離開的,不也是同樣的內疚和贖罪心理嗎?”

雷吉斯沉默不語。卡西爾同樣一言不發。安古藍四下張望:她顯然沒怎麼聽明白。

“如果按天意,”過瞭一會兒,女術士說,“傑洛特會找到希瑞,那麼這事一定會發生。無論獵魔人前往群山還是待在陶森特都沒關系。是命運掌控人類,不可能反過來。你們明白嗎?雷吉斯·塔吉夫-哥德弗洛伊先生,你明白嗎?”

“比你以為的更明白,薇歌小姐。”吸血鬼把玩著手裡的香腸,“但請你原諒,我不接受什麼偉大造物主寫下的命運,也不接受什麼不可更改的天意。倒不如說,這是許多看似毫無關聯的事實、事件與行動的結果。我傾向於贊同‘命運掌控人類’這個說法……而且不僅限於人類。然而,我對你‘情況不可能反轉’的觀點不敢茍同。因為那隻是恰好合用的宿命論而已。就像躺在舒適的羽毛床上,享受著母親子宮般的溫暖,卻對冷漠與卑劣大唱贊美詩一樣。簡而言之,那是活在夢裡。薇歌小姐,人生或許就像夢境,結束時或許也在夢中……但你必須積極做夢才行。因此,薇歌小姐,旅途在等待著我們。”

“走吧。”芙琳吉拉站起身,動作同不久前的米爾瓦一樣粗暴,“隨你們的便!風雪、寒冷與定數正在隘口那邊等著你們。還有你們迫切需要的贖罪行為。走吧!但獵魔人會留下。留在陶森特!留在我身邊!”

“我相信,”吸血鬼平靜地回答,“您錯瞭,薇歌小姐。我由衷地承認,您那有獵魔人陪伴的夢可謂迷人又美好。然而,持續太久的美夢都會變成噩夢。而噩夢會讓我們尖叫著醒來。”

*******

在蒙特卡沃城堡,坐在大桌旁的九名女性緊盯著芙琳吉拉·薇歌。緊盯著突然變得口吃的女術士。

“傑洛特在一月八號早晨騎馬去瞭波默羅酒莊。他回來是在……呃……八號晚上,不然就是九號晚上……我不清楚……我不確定……”

“整理一下思路,”席兒·德·坦沙維耶輕聲道,“拜托,整理一下思路,薇歌小姐。如果故事裡的某些細節太讓人尷尬,隻要略過不提就好。”

*******

彩色小雞在廚房裡跑來跑去,用爪子撓著地板。它聞到瞭肉湯的味道。

門砰的一聲打開,傑洛特大步走進廚房。他風塵仆仆的臉上能看到一塊瘀青,還有紫黑色的幹涸血跡。

“好瞭,夥計們,收拾東西吧。”他毫不拖泥帶水地宣佈,“我們要走瞭!一個鐘頭之內,我會在城外的小山上跟你們碰頭,隻早不遲。帶上背包和包裹,裝上馬鞍,前面的路既漫長又難走,做好準備吧。”

光是這句話就足夠瞭。他們一直在等待這個消息,而且早就做好瞭出發的準備。

“馬上就好,”米爾瓦大叫著跳起來,“我會在半個鐘頭內搞定!”

“我也一樣。”卡西爾丟下湯匙,站起身,仔細打量著獵魔人,“但我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突發奇想?情侶吵架?還是說,我們真要離開瞭?”

“是真的。安古藍,你幹嗎擺著那張臭臉?”

“傑洛特,我……”

“別擔心,我不會丟下你的。我改主意瞭。但你必須當心,小鬼:不準離開我的視線范圍。我說,快去收拾行李和鞍囊吧。記得別一起走,免得在從城市到山上的途中引人註目。我們一個鐘頭內在那兒碰頭。”

“沒問題,傑洛特。”安古藍大聲說,“見鬼,這一天總算來瞭!”

僅僅一眨眼的工夫,廚房裡就隻剩下瞭傑洛特和那隻彩色的小雞。還有吸血鬼:他正靜靜攪著他那碗加瞭面片的肉湯。

“你在等誰邀請你嗎?”獵魔人冷冷地問,“你怎麼還坐在這兒?不用給那頭叫德拉庫爾的騾子收拾鞍囊嗎?不用去跟那個魅魔道別嗎?”

“傑洛特,”雷吉斯平靜地說道,從碗裡舀瞭一勺湯,“我跟魅魔道別需要的時間,就跟你跟你的黑發女孩道別一樣長——假如你真打算跟她道別的話。不過有件事我要跟你私下談談:你可以三言兩語把年輕人打發去收拾行李,但我上瞭年紀,有資格多聽你說幾句。拜托,稍微解釋一下吧。”

“雷吉斯……”

“話說在前頭,傑洛特。你越快開始說明越好。我來幫你起頭。昨天早上,你按約定在城門口跟波默羅酒莊的管傢見瞭面……”

*******

阿爾喀德斯·費耶拉佈拉,波默羅酒莊的黑胡子管傢,也就是獵魔人在幽樂節前夜的雞舍酒館遇到的人,正牽著騾子等在城門口。但看他的打扮和馬背上的器具,卻像要出門遠行:像要越過索爾維加山門和埃爾斯柯德格隘口,前往遙遠的世界盡頭。

“那地方真不算近。”對於傑洛特惱火的評論,他答道,“您,先生,來自寬廣的大世界,覺得我們陶森特隻是一座小村莊。您覺得自己能把帽子從一條邊界線丟到另一條。但您錯瞭。我們要去的波默羅葡萄園離這兒相當遠,我們能在午餐時趕到就該謝天謝地瞭。”

“或許,”獵魔人幹巴巴地說,“我們不該把出發時間安排得這麼晚。”

“是啊,也許吧。”阿爾喀德斯·費耶拉佈拉盯著他,朝自己的胡須吹瞭口氣,“但我不知道您習慣早起。因為這類人在貴族中相當少見。”

“我不是貴族。我們上路吧,先生,別浪費時間閑聊瞭。”

“我正想這麼說呢。”

為瞭縮短路程,他們騎馬穿過城市。傑洛特起先持反對態度——他擔心會被堵在早已熟知的擁擠街道上。但事實證明,管傢費耶拉佈拉比他更瞭解這座城市,那天的街道也並不擁擠。他們輕松而迅速地前進著。

他們騎馬進入集市,經過絞刑臺。絞架上懸掛著一具屍體。

“創作韻文和唱小曲兒是很危險的。”管傢指著絞架,點點頭,“尤其是在公共場所。”

“真嚴苛。”傑洛特立刻明白瞭他的意思,“在別的地方,誹謗罪最重的懲罰也隻是枷刑而已。”

“這取決於誹謗的對象是誰,還有內容是否屬實。”阿爾喀德斯·費耶拉佈拉嚴肅地說,“我們的公爵夫人是個和善的女人,廣受人民愛戴,但如果有人觸怒她……”

“就像我一位朋友常說的,音樂是扼殺不瞭的。”

“音樂的確扼殺不瞭,但要扼殺歌手簡單得很。”

他們穿過城市,騎馬走出修桶匠之門,徑直進入傷河流經的山谷,河水歡快地流淌,泛起白沫。在田野裡,隻有溝渠和窪地才能看到積雪,但周圍依然很冷。

一隊騎士從他們身邊經過,顯然是在前往塞萬提斯隘口與維戴特邊境要塞的路上。他們的盾牌與外袍染成鮮艷的色彩,繡有獅鷲、獅子、紅心、百合花、星星、十字架與其他紋章中常見的愚蠢圖案。馬蹄聲如同雷鳴,旗幟獵獵作響,他們用嘹亮的嗓音唱著一首愚蠢的歌謠,內容是關於騎士得到新娘後要做的幾件事。

傑洛特目送這隊騎手遠去。這些遊俠騎士讓他想起瞭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後者剛剛結束任務,回到傢裡,正在他那位中產階級出身的情婦懷裡恢復元氣。她丈夫是個商人,已經多日外出未歸,多半是被湍急的河水、野獸橫行的森林和其他自然因素拖延瞭腳步。獵魔人沒打算將列那從情婦懷裡拽出來,但他由衷地後悔沒把波默羅酒莊的合約安排得晚一些。他喜歡那位騎士,也想念他的陪伴。

“我們走吧,獵魔人先生。”

“走吧,費耶拉佈拉先生。”

他們沿路向上遊前進。傷河蜿蜒曲折,但河上有許多橋梁,他們不用繞太多路。

馬和騾子的鼻孔噴出白氣。

“費耶拉佈拉先生,你覺得今年冬天會很長嗎?”

“萬聖節時結瞭霜。有句諺語說得好:萬聖節就結霜,快把棉褲換上。”

“我懂瞭。你們的葡萄藤呢?不會凍傷嗎?”

“今年算不上最冷。”

他們在沉默中騎馬前進。

“瞧那邊,”費耶拉佈拉指瞭指,“狐窟村就在那座山谷裡。聽起來也許難以置信,但那裡的田地會長出燉鍋和平底鍋。”

“什麼?”

“燉鍋和平底鍋。它們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從地下生長出來,沒有任何人力幹預。就像別處的田地會長出土豆和甜菜那樣,狐窟村的田地會長出燉鍋和平底鍋。各式各樣的都有。”

“真的?”

“如果我撒謊,願我橫死當場。所以狐窟村才會跟梅契特的杜德諾村建立合作關系。因為在那邊,大地會長出鍋蓋。”

“各式各樣的都有?”

“您,獵魔人先生,說得完全正確。”

他們繼續前進,沉默不語。傷河奔流而過,泛起泡沫。

*******

“再看那邊,獵魔人先生。那是古老的頓·泰尼要塞的廢墟。如果傳說可信的話,那座城堡見證瞭許多可怕的事。外號‘毒手’的瓦爾薩裡烏斯拷打並殘殺瞭他不忠的妻子、他妻子的情人,以及妻子的母親、姐姐和哥哥。然後他坐下來,號啕大哭,沒人知道理由……”

“我聽說過。”

“您去過那兒嗎?”

“沒有。”

“哈,那這故事還真是傢喻戶曉。”

“您,管傢先生,說得完全正確。”

*******

“那邊,”獵魔人指瞭指,“城堡後面那座漂亮的小塔樓呢?那是什麼?”

“那個?那是一座神殿。”

“哪位神靈的神殿?”

“誰會記得這種事?”

“的確。這種世道,誰還會記得呢。”

*******

中午時分,他們看到瞭酒莊。它坐落於傷河山谷的山坡上,爬滿瞭修剪整齊、但如今枯萎光禿的葡萄藤。在最高的小丘頂部,暴露在風中的塔樓直指天空:它們是厚實的圓形城堡波默羅的一部分。

傑洛特饒有興味地註意到,在通向城堡的路上,馬蹄印和車轍就像大路上一樣多。顯然有人頻繁使用這條通往城堡的路。沒等他把疑問說出口,他就看到十多輛蓋著帆佈、高大而結實的馬車——看起來像是長途運輸時使用的。

“這些是商人的馬車。”總管解答瞭他的疑惑,“葡萄酒商人。”

“商人?”傑洛特吃瞭一驚,“怎麼會?我還以為積雪堵住瞭隘口,陶森特已經與外界隔絕瞭。這些商人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對商人來說,”管傢費耶拉佈拉嚴肅地說,“堵住的隘口和糟糕的路況根本不存在——至少在那些認真對待工作的商人眼裡是這樣。獵魔人先生,他們有這麼一條原則:隻要目標尚未達成,就必須找到前進的路。”

“的確,”傑洛特緩緩地說,“這條原則令人欽佩,值得我們效仿。在各方面都是。”

“毫無疑問。不過事實上,一部分商人從去年秋天開始就被困在這兒瞭。但他們沒有垂頭喪氣,反而會說:‘嘿,等到開春的時候,我們就是最先到這兒的人瞭——搶在所有競爭者前頭。’他們稱之為‘正面思考’。”

傑洛特點點頭。“這原則真是無懈可擊。不過有件事仍令我驚訝,管傢先生。為什麼這些商人會留在這裡,而不是鮑克蘭城堡?公爵夫人不願意招待他們嗎?她跟這些商人有過節嗎?”

“並非如此,”費耶拉佈拉答道,“公爵夫人一次又一次地邀請他們,而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禮貌回絕,並且一直留在酒莊這邊。”

“為什麼?”

“他們說,鮑克蘭城堡隻有永無休止的宴席、舞會、狂歡與調情。他們說,這些活動既懶散又愚蠢,隻會浪費本應用來思考生意經的時間。他們說,你必須關註真正重要的事才行。關註始終在前方等待的目標,不要把精力浪費在浮華之事上。隻有這樣,你才能達成自己的目標。”

“說實話,費耶拉佈拉先生,”獵魔人緩緩地說,“我要感謝你的陪伴。這場談話讓我受益良多。真的。”

*******

與獵魔人的預料截然相反,他們沒有前往波默羅堡,而是沿著山谷後方的山脊又走瞭一小段路。那裡聳立著另一座城堡,規模稍小些,比波默羅堡荒涼得多。那是祖巴蘭堡。傑洛特覺得,他很快就有機會一展身手瞭:因為祖巴蘭堡那黑暗參差的城垛就像教科書裡鬧鬼廢墟的典范,無疑充斥著魔法、奇觀與怪物。

然而,等他們走進庭院,他看到的卻並非奇觀與怪物,而是十幾個正在做推木桶、刨木頭和釘木板之類“神奇”工作的人。這裡彌漫著新鮮木料、新鮮灰泥、幾隻不怎麼新鮮的貓、酸葡萄酒與豌豆湯的味道。果然,立刻有人端來瞭豌豆湯。

旅途中的寒風讓他們饑腸轆轆,他們沉默而迅速地吃著。豌豆湯是費耶拉佈拉的一個下屬煮的。端來湯碗的則是兩個淡色頭發的女孩,留著足有三尺長的發辮。兩人不斷向獵魔人暗送秋波,讓他決定盡快吃完,開始工作。

西蒙·吉爾卡沒見過那頭怪物。他是通過別人的講述得知它的模樣的。

“它是黑色的,哈,一片漆黑,但它爬過墻面時,你又能透過它看到磚塊。它就像果凍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獵魔人先生?或者該說,就像一團鼻涕。但它有長長的腿,有很多條,起碼八條。瓊特克就這麼站在那兒,盯著它瞧,最後總算回過神來,大叫著:‘滾開,給我滾開!’還念瞭驅邪咒語:‘速速歸西,你這狗娘養的!’然後那怪物就竄瞭出去!咻、咻、越爬越高,越爬越遠。它鉆進黑暗深處,不見瞭。然後那些小鬼說,這裡有怪物,所以他們要求風險補貼,如果拿不到,他們就去找工會投訴。然後我對他們說,讓你們的工會見鬼去……”

“上次有人看到怪物,”傑洛特打斷道,“是在什麼時候?”

“三周以前。也就是幽樂節之前。”

獵魔人看瞭看管傢。“你跟我說的可是收獲節之前。”

阿爾喀德斯·費耶拉佈拉的臉漲得通紅,就連胡須都遮掩不住。

吉爾卡哼瞭一聲。“好瞭好瞭,管傢先生,如果你真想管事,就該多來這邊走走,光在鮑克蘭城堡的辦公室用屁股打磨椅子可不行。我想……”

“我對你的想法不感興趣。”費耶拉佈拉惡狠狠地打斷道,“繼續說怪物的事。”

“我已經說完瞭。我們知道的就這些。”

“沒有受害者嗎?沒人受到襲擊嗎?”

“沒有。但去年有個仆人失蹤瞭。有人說是怪物把他拖進瞭黑暗深處,然後殺瞭他。還有人說根本沒什麼怪物,那個仆人是因為欠債才自殺的。他玩骰子確實玩得很兇,而且跟磨坊主的女兒有個孩子,那女人去法院告瞭他,法院判他付贍養費……”

“所以說,”傑洛特插嘴道,“那怪物有沒有攻擊過別人?難道從那時起,就再也沒人見過它瞭?”

“對。”

兩個女孩之一在倒酒時用胸部蹭瞭蹭傑洛特的耳朵,還鼓勵地眨眨眼。

“我們走吧,”傑洛特連忙說,“沒必要繼續閑聊瞭。帶我去地窖吧。”

*******

不幸的是,芙琳吉拉制作的護身符沒能滿足他的期待。當然瞭,傑洛特並不認為這顆打磨過的綠玉髓就能代替他的銀制狼頭徽章。芙琳吉拉也沒做過類似的承諾。

然而,她曾信誓旦旦地對他說,這枚護身符在和佩戴者的思維協調之後,可以辦到各式各樣的事,包括警告危險。

要麼是芙琳吉拉的魔法失效瞭,要麼就是傑洛特和護身符在何謂危險的看法上出現瞭分歧。在前往地窖的路上,綠玉髓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晃瞭晃,與此同時,有隻橘黃色的大貓跳到他面前,桀驁不馴地豎起尾巴,在庭院裡排泄起來。那隻貓肯定收到瞭護身符發出的某種訊號,因為它發出一聲尖厲的“喵嗚”,便蹦蹦跳跳地跑遠瞭。

當獵魔人進入地窖時,綠玉髓護身符又以令人惱火的幅度顫抖起來,並在幹燥而整潔的儲物間裡躁動不安,而這裡唯一的危險隻來自於那些葡萄酒桶:如果某個缺乏自制力的人躺在酒桶下面,張開嘴巴,那他也許會有酒精中毒的危險。但也僅此而已。

而當傑洛特離開仍在使用的那部分地窖,走下樓梯,進入長長的隧道時,他的護身符卻紋絲不動。獵魔人早就發現,陶森特大部分葡萄園下方都有舊礦井。毫無疑問,當栽種的葡萄開始結果,並帶來更加豐厚的利潤時,人們就放棄瞭礦井的開采,將隧道和通道當作酒窖使用。波默羅堡和祖巴蘭堡位於一座舊板巖礦井上方。礦井裡有密密麻麻的隧道和坑洞,稍不留神,你就可能失足掉進某個坑裡,摔斷幾根骨頭。某些坑洞用腐朽的木板蓋著,上面覆蓋著一層巖屑,與地面難以區分。這個區域非常危險,他需要護身符給出預警。但它卻毫無反應。

甚至當那模糊的灰影從傑洛特前方十步遠的碎板巖堆裡一躍而起,用爪子和扭曲的雙腿踢起灰塵,發出刺耳的哀嚎,隨後吹著口哨、咯咯笑著穿過隧道,消失在墻上一個大洞裡的時候,它也沒向他示警。

獵魔人罵瞭一句。他的魔法護符會對橘色的貓產生反應,面對小魔怪卻紋絲不動。我得跟芙琳吉拉談談這事,他一邊想著,一邊朝小怪物鉆進的墻洞走去。

護身符開始劇烈顫動。

早幹嗎瞭,他心想。但他很快改變瞭想法。或許護身符沒這麼蠢。小魔怪常用的戰術就是先逃跑,然後用鐮刀般鋒利的爪子伏擊追兵。那隻小魔怪正在黑暗中等待——這就是護身符給他的警告。

他屏住呼吸,警惕地豎起耳朵,等瞭又等。護身符死氣沉沉地貼在胸口。洞裡散發出一股微弱而令人不快的味道。周圍一片死寂,而小魔怪不可能保持這麼久的沉默。

他不假思索地鉆進洞中,手腳並用向前爬去,背脊刮擦著粗糙的巖石。他沒能爬出多遠。

有什麼東西劈啪一聲折斷瞭。地板裂開,獵魔人摔瞭下去——連同好幾百磅重的灰塵和碎屑一起。幸好墜落的距離並不算長。他掉進的並非無底的深坑,而是個普通的地牢。他像下水管道噴出的糞便一樣落下,重重地摔進一堆爛木頭。他吐瞭口唾沫,抖落頭發裡的灰塵,惡狠狠地咒罵起來。護身符在他胸前搖晃不停,像隻鉆進他襯衣的麻雀。獵魔人很想將護身符一把扯下,丟進黑暗裡,讓它永遠消失,但他忍住瞭。首先,芙琳吉拉肯定會大發雷霆。其次,這顆綠玉髓據說還擁有其他魔法能力。傑洛特希望那些能力更可靠些。

他爬起身時,抓到瞭一塊球形的顱骨。然後他才發現,他身下那堆東西根本不是木頭。

他站起身,迅速審視著骨頭堆。都是人類的骨頭。他們死時還戴著鐐銬,很可能全身赤裸。骨頭被碾碎和咀嚼過。他們被吃之前大概已經死瞭。但他並不確定。

隧道前方是條長而筆直的走廊。兩旁的板巖墻壁打磨得十分光滑——看起來簡直不像礦井。

走廊盡頭是個寬敞的洞穴,洞頂在黑暗中向內凹陷。洞穴中央是個深不見底的巨大坑洞,坑洞上方有座看起來相當單薄、讓人提心吊膽的石橋。

水從墻壁滴落,傳來陣陣回音。無底深淵吹來一股冰冷的臭氣。護身符靜悄悄的。傑洛特集中精神,警惕地踏上石橋,盡可能遠離搖搖欲墜的欄桿。

過瞭石橋是另一條走廊。在打磨光滑的墻壁上,他註意到生銹的火把支架。這裡還有壁龕:其中一些擺放著砂巖打造的小型雕像,但多年以來,滴水早將它們磨成瞭不成形的石塊。墻壁上還鑲嵌著刻有浮雕的金屬板。對這種較為堅固的材質,他還能辨認出上面的圖案。傑洛特看到一個女人、一輪新月、一座高塔、一羽燕子、一頭熊、一條海豚,還有一隻獨角獸。

他聽到瞭說話聲。

他停下腳步,屏住呼吸。

護身符顫動起來。

不,不是錯覺:不是踩在板巖屑上的嘎吱聲,也不是滴水的回聲。那是人類的說話聲。傑洛特閉上眼睛,豎起耳朵,試圖辨認聲音傳來的方位。

獵魔人敢發誓,聲音來自下一個壁龕,來自某座磨損嚴重、但仍能依稀辨認出女性豐滿線條的雕像後方。那尊雕像的高度和護身符齊平。它閃爍起來,傑洛特突然發現墻壁上有道反光。他用雙臂抱住那尊雕像,用力一轉。雕像嘎吱作響,連著鋼制鉸鏈的壁龕轉動半圈,露出瞭後方的螺旋樓梯。

聲音再次響起,從樓梯頂端傳來。傑洛特沒有猶豫。

在樓梯頂端,他找到瞭一扇門,那門應手而開,沒發出任何聲響。門後是個拱形天花板的小房間。墻壁上裝著四根巨大的黃銅管,末端如喇叭一樣向外展開。房間中央,在銅管的開口之間,放著一張扶手椅,椅子上坐著一具骷髏。在它的顱骨上,一頂貝雷帽的殘餘部分滑落到牙齒旁邊。它身上是曾經昂貴、如今已被蛀蟲吃去大半的衣物碎片。它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金鏈子。它的雙腳穿著一雙高筒靴,但已被老鼠啃得破破爛爛。

某根黃銅管裡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噴嚏,嚇瞭獵魔人一跳。然後有人擤瞭擤鼻子,經過黃銅管的放大,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神靈保佑你,”銅管裡傳來人聲,“你這噴嚏真夠厲害的,史凱倫。”

傑洛特把骷髏搬下椅子,但沒忘記先摘下金鏈子,塞進自己的口袋。然後他在聆聽席上坐下,對著黃銅管的開口。

*******

在傑洛特偷聽到的對話裡,其中一人的嗓音低沉有力。他開口時,就連黃銅管道都在顫抖。

“你這噴嚏真夠厲害的,史凱倫。你在哪兒染的重感冒?什麼時候的事?”

“別提瞭,”打噴嚏的人說,“隻是該死的病魔纏上我不肯走而已。每次剛有好轉的跡象,它又卷土重來。就連魔法都幫不上忙。”

“也許你該換個巫師?”另一個聲音說,他的嗓音就像生銹的鉸鏈轉動時那樣刺耳,“的確,那個威戈佛特茲直到現在都沒拿出像樣的成果。我覺得……”

“忘瞭這事吧。”有個說話時總是拖長音節的人插嘴道,“這並不是我們把會面安排在陶森特——安排在這個鳥不拉屎、與世隔絕的地方——的理由。”

“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打噴嚏的人說,“是據我所知唯一沒有情報部門的國傢。是帝國裡唯一沒被瓦提爾·德·李道克斯的密探塞滿的角落。這個公國是公認的始終在縱酒狂歡的國度,沒人把它當回事。”

“這樣的小國傢,”那個拖長音節的人說,“向來是密探首選的避難所。也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引來反情報部門,以及密探、竊聽者和各式各樣的私人偵探。”

“過去也許真像你說的那樣,”打噴嚏的人說,“但近百年來,在女人統治下的陶森特卻並非如此。我重復一遍,我們在這兒很安全。不會有人找到我們,也不會有人偷聽我們的談話。我們可以扮作商人,安靜地討論與各位大人的切身利益密切相關的那件事。與你們的個人財富與地產密切相關的那件事。”

“說真的,我痛恨私人利益!”嗓音刺耳的人大吼道,“我們不是為個人原因才來這兒的!我關心的隻有帝國的福祉。而帝國的福祉,先生們,在於強大的皇朝!正因如此,如果讓某個混血雜種、某個血統骯臟的後代、某個患有疾病又道德敗壞的諸王的後裔登上皇位,對帝國來說才是真正的罪惡和災難!不,先生們!我,作為德·維特傢族的一員,是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更何況,我女兒本該……”

“德·維特,你說你女兒?”那個有力的男低音吼道,“那我呢?在對抗篡位者的戰鬥中支持恩希爾的我呢?那些軍校學員當年可是從我的住處出發,去進攻宮殿的!可瞧瞧這一切給我帶來瞭什麼?想當初,那個騙子看著我的小艾蘭,風度翩翩地對她微笑,恭維她幾句,就把她拉到瞭一塊佈簾後頭,我知道他是為瞭摸她的胸部。可現在呢——皇後換成瞭別人!如此的侮辱,如此的恥辱!不朽帝國的皇帝,比起古老的傢族,卻更喜歡辛特拉王族的女兒!憑什麼?他借助我的恩惠坐上皇位,卻膽敢拒絕我的艾蘭?不,我不能容忍!”

“我也一樣,”另一個嘹亮而激動的嗓音說,“他也羞辱瞭我!他拋棄我的妻子,卻選擇瞭那個辛特拉的無名小卒!”

“出於某個幸運的巧合,”總是拖長音節的人說,“那個無名小卒已經前往瞭死者的世界。史凱倫先生的報告裡是這麼說的。”

“我非常認真地聽過瞭那份報告,”嗓音刺耳的人說,“我的結論是,那個無名小卒隻是消失瞭而已。如果她隻是消失瞭,就有可能再次出現。因為光是去年,她就消失又出現瞭好幾次!說真的,史凱倫先生,你讓我們很失望。你和你的巫師——那個威戈佛特茲——讓我們大失所望!”

“現在可不是時候,約阿希姆!”男低音說,“現在不是互相指責和挑起矛盾的時候!我們必須堅強和團結。保持堅定。因此,那個辛特拉人是死是活並不重要。如果讓皇帝侮辱瞭古老傢族卻不受懲罰,類似的事隻會一再重演!你說那個辛特拉人消失瞭?過不瞭幾個月,他就能找個來自澤瑞坎或桑維巴的新皇後!不,看在偉大日輪的分上,我們不能允許他這麼做!”

“說真的,我們不能允許!你說的太對瞭,阿達爾!”嗓音刺耳的人說,“自從坐上皇位,恩瑞斯皇朝就讓人非常失望。說真的,恩希爾在皇位上多坐一刻,便會給帝國帶來更多的危害。還有個人更有資格坐上寶座。年輕的符裡斯……”

一聲響亮的噴嚏傳來,聽起來就像有人吹響瞭喇叭。

“君主立憲制。”打噴嚏的人說,“是時候實行君主立憲制這種先進的制度瞭。然後是民主制……人民政府……”

“符裡斯皇帝,”男低音用強調的語氣重復道,“是符裡斯皇帝,史提芬·史凱倫。他結婚的對象會是我女兒艾蘭,而不是約阿希姆的女兒。然後我會當上財政大臣,德·維特會當上陸軍元帥。至於你,史提芬——你會成為外交大臣和伯爵。隻要你放棄給農夫們加官進爵的打算就行。怎麼樣?”

“忘瞭什麼歷史進步吧,”打噴嚏的人平靜地說,“至少暫時放一邊好瞭。首先,愛普·達西財政大臣閣下,請您將註意力轉到符裡斯王子這個人本身——尤其是他堅毅、驕傲又頑固,不容易受人左右的性格。”

“請容我說一句,”拖長音節的人開瞭口,“符裡斯王子有個兒子,小莫爾凡。他作為候選人要合適得多。首先,無論從他父親還是母親的傢系來看,他都更有權繼承皇位。其次,他是個孩子,所以攝政議會——也就是我們——將代替他執政。”

“胡說八道!我們會說服他父親的!我們會找到辦法的!”男低音說。

“我們可以,”那個興奮的聲音提議道,“把我妻子塞給他!”

“安靜,佈羅尼伯爵[1]。我們討論的不是這件事。”嗓音刺耳的人說,“說真的,先生們,我們應該討論的是另一些事。我想指出,恩希爾·瓦·恩瑞斯仍然占據上風。”

“那是當然,”打噴嚏的人附和道,然後用手絹擤瞭擤鼻子,“他還活著,還坐在皇位上。他的身體和頭腦都處在巔峰狀態。在他擺脫你們兩位的千金——以及可能忠於你們的部隊——之後,後一項尤其無可置疑。我的阿達爾閣下,如果你每時每刻都要監督東部地區的作戰部隊,又該怎麼發起革命?約阿希姆閣下多半也得帶著他的手下加入維登的特別行動部隊才行。”

“省省你的提示吧,史提芬·史凱倫,”嗓音刺耳的人道,“擺那張臉隻會讓你跟巫師威戈佛特茲更相似。而且你要知道,灰林鴞,如果恩希爾真的起瞭疑心,那也是因為你——你和威戈佛特茲。承認吧,你本來是想抓住那個辛特拉人,用她換取恩希爾的青睞,對吧?現在那小丫頭死瞭,你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瞭,對吧?說真的,恩希爾會把你五馬分屍的。你是不可能跟我們作對的,無論是你,還是跟你結盟的巫師!”

“這兒沒有人會跟彼此作對,約阿希姆。”男低音插嘴道,“我們必須面對現實。我們的處境不比史凱倫好多少。形勢迫使我們走到瞭一起。我們已經上瞭同一條船。”

“但讓我們坐上這條船的是灰林鴞!”嗓音刺耳的人喊道,“我們幹嗎還要偷偷摸摸的?恩希爾什麼都知道瞭!瓦提爾·德·李道克斯的探子正在整個帝國搜尋灰林鴞。沒錯,然後恩希爾把我們一腳踢開,送我們上瞭戰場!”

“正是如此,”拖長音節的人說,“而你們應該利用這一點。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先生們,每個人都受夠瞭目前這場戰爭。包括軍人、民眾,尤其是商人和企業傢。光是戰爭結束這件事就能讓整個帝國一片歡騰,無論用什麼方式結束。先生們,軍事領袖會影響戰爭的走向,所以容我說一句,結束方式始終是觸手可及的。如果想成為受人贊美的英雄,還有比用勝利終結武裝沖突更簡單的方法嗎?即使戰敗瞭,也可以作為順應天意之人,用談判來為流血畫上句號,不是嗎?”

“的確,”過瞭一會兒,嗓音刺耳的人道,“看在偉大日輪的分上,的確如此。你說得對,盧瓦登先生。”

“恩希爾,”男低音說,“在把我們派去前線的同時,也給自己戴上瞭絞索。”

“恩希爾,”興奮的聲音說,“還活著呢,我的大人。他還活得好好的呢。我們還是別急著分熊皮為好。”

“是啊,”男低音說,“得先殺掉那頭熊才行。”

沉默持續瞭很久。

“也就是說,安排一場暗殺。殺瞭他。”

“殺瞭他。”

“殺瞭他!”

“殺瞭他。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隻要恩希爾還活著,就不會缺少追隨者。而恩希爾死瞭,所有人便會支持我們。貴族們會站在我們這邊,因為我們是貴族的一部分,而貴族的力量來自於團結。很大一部分軍隊會站在我們這邊,尤其是那些軍官,他們對恩希爾在索登慘敗後的大清洗記憶猶新。人民也會站在我們這邊……”

“因為人民無知、愚蠢又容易操控。”史凱倫打瞭個噴嚏,幫他說完瞭後面的話,“你隻需歡呼幾聲,然後在參議院的臺階上來一場演講,承諾赦免囚犯和削減稅金就行。”

“你說得太對瞭,灰林鴞。”說話時拖長音節的人說,“現在我知道你鼓吹民主制度的理由瞭。”

“我得提醒你們,”名叫約阿希姆,嗓音刺耳的人說,“事情不會都像聽起來那麼順利,先生們。我們的整個計劃都建立在恩希爾死亡的基礎上。但我們不能對恩希爾擁有眾多追隨者的事實視而不見:他在軍中有自己的部隊,還有一支狂熱的衛隊。要繞過皇傢衛隊並襲擊皇帝可沒那麼容易,因為——別再抱有幻想瞭——他們會戰鬥至死。”

“而在這方面,”史提芬·史凱倫宣佈,“威戈佛特茲會協助我們。我們用不著攻打皇宮,也用不著在皇傢衛隊裡殺出一條血路。隻要一個有魔法防護的刺客,這事就能辦成。就像巫師們在仙尼德島發動政變之前,發生在崔托格的那件事。”

“瑞達尼亞的維茲米爾國王。”

“沒錯。”

“威戈佛特茲手下有刺客嗎?”

“有。為瞭證明我們值得信任,先生們,我會把那人的身份告訴諸位。就是我們囚禁的女術士葉妮芙。”

“囚禁?我聽說葉妮芙是自願跟威戈佛特茲合作的。”

“她是他的囚犯。她中瞭魔法和催眠,像傀儡一樣惟命是從。她會完成暗殺的。然後她會自尋瞭斷。”

“我可不怎麼喜歡女巫,”拖長音節的人說著,出於強烈的厭惡,他把音節拖得更長瞭,“最好還是找個英雄——某種理念的狂熱捍衛者,或者復仇者……”

“你說復仇者,”史凱倫打斷道,“這可太巧瞭,盧瓦登先生。葉妮芙會為那個暴君傷害過的人復仇。恩希爾迫害她的女兒,致使那個無辜的孩子死去。那個殘酷的暴君——那個變態——不去治理帝國,卻去迫害和謀殺兒童。正因如此,他將死在一個復仇者手上……”

“我,”阿達爾·愛普·達西用男低音宣佈,“非常喜歡這個主意。”

“我也一樣。”約阿希姆·德·維特贊同道。

“太棒瞭!”有怪癖的佈羅尼伯爵喊道,“為瞭受到強暴的外國女子,復仇之手將奪取那個變態暴君的性命。太棒瞭!”

“還有一件事,”盧瓦登說著,把音節拖得老長,“作為你信用的擔保,史凱倫大人,我要請求你把威戈佛特茲先生的所在之處告訴我們。”

“先生們,我……我不能……”

“所以這才叫擔保——表示誠意,表示你忠於我們的事業。”

“你不用擔心背叛,史提芬。”愛普·達西補充道,“這裡沒人會背叛你。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如果換個情況,我們當中肯定有人會出賣他人以求保命。但我們都非常清楚,這種背叛什麼也換不來。恩希爾·瓦·恩瑞斯不會寬恕我們的。他辦不到。他沒有心,隻有一塊堅冰。因此,他不會留下任何活口。”

史提芬·史凱倫不再猶豫。“好吧,”他說,“為表誠意。威戈佛特茲就藏在……”

*******

獵魔人坐在銅管的開口前,用力攥緊拳頭,直到捏痛瞭手掌。他豎起耳朵,將聽到的話銘刻在心裡。

*******

事實證明,獵魔人不該懷疑芙琳吉拉護身符的力量。因為他的疑惑很快便煙消雲散。等他回到寬敞的洞穴,走近深淵之上的石橋時,他脖子上的護身符開始劇烈抽搐和掙紮,與其說像麻雀,不如說像是體型更大、力氣也更大的鳥類,比如烏鴉。

傑洛特愣住瞭,努力讓護身符安靜下來。他的身體紋絲不動,因此任何聲響——哪怕是呼吸聲——都逃不過他的聽覺。他等待著。他知道在深淵另一邊,在橋對面有什麼東西,潛伏在黑暗裡的東西。他沒排除對方藏在身後,而這橋是個陷阱的可能。他不想踏入陷阱。他繼續等待。他的謹慎沒有白費。

“你好啊,獵魔人,”他聽到一個聲音,“我們在這兒等著你呢。”

黑暗裡傳來的聲音怪異又陌生,但傑洛特不止一次聽過類似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尚未習慣以有聲語言進行交流的生物說話的聲音。它們能運用肺、隔膜、氣管與喉嚨的機能,卻無法活用發聲器官,盡管它們的嘴唇、顎骨和舌頭與人類的構造十分相似。這類生物念字讀詞的方式既傲慢又古怪,還會帶上令人耳朵不適的雜音——兇狠並讓人厭惡的吠叫聲,或是綿軟又讓人惡心的嘶嘶聲。

“我們在這兒等著你呢。”聲音重復道,“我們知道,隻要把謠言傳出去,你就會來。你會鉆到地下,來找,來追,來殺。但你沒法從這兒出去瞭。你再也見不到你熱愛的太陽瞭。”

“現身吧。”

橋對面的黑暗裡,有個東西動瞭。黑暗仿佛在聚集,隨即化作接近人類的外觀。那生物的位置和姿勢始終在變: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緊張,看起來模糊不清。獵魔人見過類似的生物。

“柯爾怪,”他平靜地陳述道,“我早該料到會遇見你們這種生物。我之前居然毫無察覺,真是不可思議。”

“哎呀,哎呀。”怪物奇特的嗓音像在嘲笑,“在這片黑暗裡,你居然能認出我。可你認得出那個嗎?那個呢?還有那個?”

黑暗中又鉆出三頭怪物,像幽靈一樣無聲無息。躲在柯爾怪背後的傢夥同樣有著人型生物的外觀與輪廓,但顯得又矮又壯,背脊弓起,看起來活像猿猴。傑洛特知道,那是奇爾摩利怪。

他沒猜錯,另外兩頭怪物就藏在橋梁後方,準備在他踏上橋面時截斷他的退路。左邊的怪物像隻巨型蜘蛛,站在原地,不時舒展它的許多條腿。那是一隻摩丁怪。最後那隻怪物讓他想起瞭枝狀大燭臺,它就像從破碎的板巖墻壁裡直接鉆出來似的。傑洛特不知道它是什麼。獵魔人的典籍裡沒記載過類似的怪物。

“我無意與你們爭鬥。”他抱著些許希望,畢竟這些生物沒在黑暗中直接攻向他的脖子,而是選擇瞭對話。“我無意與你們爭鬥。但迫不得已時,我會保護自己。”

“我們把這點考慮進去瞭。”柯爾怪嘶聲道,“所以我們來瞭四個。所以我們才把你引到這兒。你毀瞭我們的生活,該死的獵魔人。在世界的這一邊,這裡的洞穴最漂亮,非常適合過冬。幾乎從時間伊始,我們就在這兒過冬瞭。現在你卻來這兒捕獵我們,你這個卑鄙小人。你追蹤我們,獵捕我們,為瞭錢殺死我們。但不會有下一次瞭。你再沒機會瞭。”

“聽著,柯爾怪……”

“禮貌點兒,”那生物吼道,“我不能容忍無禮。”

“那我該怎麼稱呼您……?”

“史懷哲先生。”

“好吧,史懷哲先生,”傑洛特用順從的語氣續道,“事情是這樣的。我確實是身為獵魔人,並帶著獵魔人的使命而來,這點我不否認。然而,這個洞窟裡發生瞭某些事,徹底改變瞭狀況。我知道瞭一件對我非常重要的事。這事改變瞭我的整個人生。”

“所以呢?”

“我必須,”傑洛特仿佛鎮定與耐心的范本,“立刻回到地表,並立刻開始一段長途旅行,途中不做絲毫停留。旅行過後,我恐怕不會再回來瞭。我認為自己不會……回到這附近……”

“你想求我們放過你嗎,獵魔人?”史懷哲先生嘶聲道,“沒用的。你在白費力氣。我們把你困住瞭,不會就這麼放你出去。我們會殺瞭你,不光為我們自己,還有我們其餘的同伴。恕我冒昧地說一句,為瞭我們和他們的自由,我們會殺瞭你。”

“我不但不會回到這附近,”傑洛特耐心地繼續說道,“還會放棄獵魔人這個行當。我不會再殺死你們中任何……”

“你在撒謊!你因為害怕,所以撒謊!”

“不管怎樣,”傑洛特這次不允許他打斷,“如我所說,我必須立刻離開這裡。所以你們有兩個選擇。第一,相信我的誠實,讓我順利離開。第二,我仍會離開,順便留下你們的屍體。”

“第三,”柯爾怪惡狠狠地說,“留下你的屍體。”

獵魔人從背後的劍鞘裡拔出劍來,發出“嚓”的一聲。

“那麼,留下的屍體不會隻有一具。”他毫不動搖地說,“絕對不隻一具,史懷哲先生。”

柯爾怪沉默片刻。站在它背後的奇爾摩利怪前後晃晃身體,低聲咆哮起來。摩丁怪舒展著它的許多條腿。“枝型大燭臺”改變瞭外形,此刻它就像一棵彎曲的小樹,長著兩隻碩大的、散發磷光的眼睛。

“給我們證據,”柯爾怪終於開口,“證明你的誠實和善意。”

“怎麼證明?”

“你的劍。你說你不當獵魔人瞭。有劍才算是獵魔人。把劍丟進深淵,要不就折斷它。然後我們會放你出去。”

傑洛特靜靜地佇立片刻,隻有從洞頂和墻壁落下的水滴不時打破沉默。他緩緩將劍垂直地向下刺去,讓它深埋進一條裂縫。然後他用穿著靴子的腳用力一踢,折斷瞭劍身。嘆息般的斷裂聲在洞穴裡回蕩。

水順著墻壁流下,仿佛一道道淚痕。

“真不敢相信,”柯爾怪緩緩地說,“真不敢相信,有人能蠢成這樣。”

它沒有叫喊,也沒下達命令,但所有怪物立刻朝傑洛特沖去。第一個過橋的是史懷哲先生,它伸長爪子,亮出尖牙,其鋒利程度足能讓野狼相形見絀。

傑洛特迎上前去,扭動身體,劈開瞭它的下頜與頸部,刺穿瞭它的脖子。下一瞬間,他踏上橋面,劈斷瞭奇爾摩利怪的一隻手腕。他俯身撲倒在地,時機恰到好處,因為“枝型大燭臺”從他頭頂飛過,爪子刮過瞭他的夾克。摩丁怪跳到獵魔人面前,細長的足像風車一樣旋轉。它一隻爪子揮出,擊中傑洛特的頭部側面。傑洛特一個踉蹌,虛晃一招,揮劍橫掃。摩丁怪再次朝他撲來,隻是偏離瞭目標。怪物落在橋邊的欄桿上,而獵魔人將它與成堆的碎石一起推下瞭深淵。在這之前,怪物沒發出過任何聲音,但在落進深淵時,它哀號起來。

另兩隻怪物從兩側攻來:一邊是“枝型大燭臺”,另一邊則是渾身浴血的奇爾摩利怪,盡管傷勢頗重,它還是勉強站起瞭身。獵魔人跳上窄小的石制欄桿,讓整座橋都搖晃起來。他維持住平衡,恰好位於枝型大燭臺的利爪無法觸及之處,同時又在奇爾摩利怪身後。奇爾摩利怪沒有脖子,於是傑洛特對準它的鬢角刺出一劍。但那怪物的腦袋硬得像鐵,他隻好再刺一劍,總算結果瞭它的性命,也因此浪費瞭幾分之一秒。

他的腦袋挨瞭一下,痛楚在他的顱骨裡爆散開來,讓他眼冒金星。他迅速轉身,擺出隻是裝裝樣子的防守架勢,感到鮮血從頭發下湧出,試圖理解剛才發生瞭什麼。奇跡般地避開第二次攻擊後,他明白瞭。“枝型大燭臺”改變瞭形態,此時正用長到難以置信的腿發起進攻。

這種形態也帶來瞭劣勢——重心改變,以及比例失衡。獵魔人矮身躲過它的踢擊,拉近瞭距離。枝型大燭臺理解瞭狀況,像貓一樣往後一躍,隨後用同樣長有利爪的後足作支撐,展開身體。傑洛特從它上方躍過,在中途給瞭它一劍。他能感覺到劍刃劈開怪物的身體。他避開反擊,轉過身去,再次刺出一劍,隨後單膝跪地。怪物發出刺耳的尖叫,用滿口獠牙咬向獵魔人的胸口。它碩大的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光。傑洛特猛地揮出劍柄,將它推開,又在近距離劈出一劍,將它的頭一分為二。盡管少瞭半邊腦袋,在接下來的十幾秒裡,這隻沒有記載在獵魔人典籍上的生物依然不斷朝他咬來。

最後它發出一聲近乎人類的駭人嘆息,終於斷瞭氣。

躺在血泊中的柯爾怪抽搐不止。

獵魔人在它前方停下腳步。“真不敢相信,”他說,“有人會蠢到相信斷劍這樣單純的幻象咒語。”

他不確定柯爾怪是否理解瞭他的話。但說到底,他不在乎。

“我警告過你的。”他擦瞭擦順著臉頰流下的血液,“我說過,我必須離開這裡。”

史懷哲先生的身體劇烈顫抖。它發出喘息聲、唿哨聲,以及嘎吱聲,隨後安靜下來,不再動彈。

水從洞頂和墻壁滴落。

*******

“雷吉斯,現在你滿意瞭?”

“滿意瞭。”

“那好吧,”獵魔人站起身,“去收拾東西吧。但要快。”

“我用不瞭多長時間。Omnia mea mecum porto。”

“什麼?”

“我沒多少行李。”

“那更好瞭。半個鐘頭後,跟我在城門前碰頭吧。”

“我會的。”

*******

他低估瞭她。她逮住瞭他。他隻能責怪自己。他本該騎著洛奇,經由遊俠騎士、仆人和幫工們使用的大型馬廄——他同伴們的馬匹就存放在那裡——從宮殿後門離開。但他太著急瞭,因此習慣性地使用瞭公爵夫人的馬廄。他本該猜到她會等在那邊。

她從一面墻壁走向另一邊,把稻草踢得亂七八糟。她穿著山貓毛皮做成的短上衣,白色的綢緞襯衣,黑色的裙子,以及一雙高筒馬靴。馬兒噴著鼻息,它們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的怒意。

“哦,拜托。”她搶過他手裡的馬鞭,“你要走瞭!卻連個道別都沒有。隻在桌上放封信算不上道別。對你我這種關系,肯定算不上。我隻能猜測你有解釋並證明自己行為的理由。”

“我會向你解釋並證明的。抱歉,芙琳吉拉。”

“‘抱歉,芙琳吉拉。’”她憤怒地扭曲嘴唇,重復一遍,“簡單又謹慎,稱得上言簡意賅——真是讓人贊嘆的作風。我敢打賭,你留給我的那封信也寫得同樣雅致。絕不浪費哪怕一滴墨水。”

“我必須離開瞭。”他勉強吐出這句話,“你可以想象到是因為什麼,為瞭誰。請原諒。我本打算悄悄離開,不驚動任何人,因為……我不希望你提出跟我們同行。”

“你的擔心毫無必要。”她將馬鞭彎曲成環狀,斷然道,“就算你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跟你們同行。哦,不,獵魔人。你就獨自騎馬,獨自死去,獨自凍死在隘口那邊吧。我不需要對希瑞負責。至於對你的責任?你知道你現在的生活——你棄如敝屣的生活——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嗎?”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哦,”她嘶聲道,“我也想讓你一輩子都忘不瞭我。如果不用魔法,那就用這條鞭子好瞭!”

“你不會的。”

“你說得對,我不會的。我辦不到。我會表現得像個遭受冷落和拋棄的情人。典型的那種。我會昂首挺胸地接受事實,保持驕傲和尊嚴。我會忍住眼淚,然後抱著枕頭痛哭。再然後,我會向另一個人投懷送抱!”

說到最後幾句時,她的聲音已近乎喊叫。

他一言不發。她也沉默下來。

“傑洛特,”最後,她用截然不同的嗓音說,“留在我身邊。”

“我覺得,我愛你。”看到他猶豫著沒開口,她又說道,“留在我身邊吧。求你瞭。我從沒求過別人這種事,我想以後也不會瞭。求你。”

“芙琳吉拉,”過瞭一會兒,他答道,“你是每個男人都夢寐以求的女人。這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因為我天生不喜歡做夢。”

“你,”她咬住嘴唇,“就像個魚鉤,一旦咬上,再想拔出就隻能撕裂肉血。好吧,我自己也有錯,在開始這場危險的遊戲之前,我就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幸好我懂得如何善後。在這方面,我比其他女人更有經驗。”

他一言不發。

“另外,”她補充道,“心傷雖比手臂的傷口更痛,但痊愈起來卻要快得多。”

他仍舊一言不發。

芙琳吉拉看著他臉頰上的瘀青。“我的護身符怎麼樣?好用嗎?”

“好得難以置信。謝謝。”

她點點頭。

“你要騎馬去哪兒?”她換上截然不同的嗓音,語氣也跟剛才天差地別,“你知道瞭什麼?你知道威戈佛特茲的藏身之處瞭,對嗎?”

“對。別要求我告訴你。我不會的。”

“我會弄清楚的。不管用什麼方法。”

“是嗎?”

“我手裡有份很有價值的情報,”她說,“對你來說更是無價之寶。我會用它跟你交換……”

“換一個問心無愧。”他替她把話說完,然後註視她的雙眼,“換我給予你的信任。你剛剛才說你愛我,現在我們卻開始談生意瞭?”

她沉默良久,隨後用鞭子狠抽一下自己的靴子。

“葉妮芙,”她飛快地說,“就是你在夜晚的狂喜時刻數次提起名字的那個女人,她從未背叛過你和希瑞。她不是威戈佛特茲的幫兇。為瞭拯救希瑞菈,她勇敢地承擔瞭前所未有的風險。她遭受挫敗,落進瞭威戈佛特茲的魔掌。去年那次魔法探測肯定是她在拷打下被迫實行的。至於她是否活著,這點無人知曉。我知道的隻有這些。我發誓。”

“謝謝你,芙琳吉拉。”

“走吧。”

“我相信你,”他沒有離開,“也永遠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事。我相信你,芙琳吉拉。我不會留在你身邊,但我想,我也愛你……以我自己的方式。我求你對接下來聽到的事保密。威戈佛特茲的藏身處就在……”

“等等,”她打斷道,“等下再告訴我——等你向我道別以後。正式的道別。不是留個字條,也不是結結巴巴道幾聲歉。按我希望的方式向我道別。”

她脫下山貓皮上衣,鋪在一堆稻草上。她猛地扯開襯衣,裡面不著寸縷。她拉著傑洛特一起,重重地躺倒在毛皮上。傑洛特抱住她的脖子,掀起她的裙子,突然意識到自己來不及脫手套瞭。幸好芙琳吉拉沒戴手套,也沒穿內衣。更幸運的是,她的靴子上沒裝馬刺,因為她的靴底很快就碰遍瞭他全身每一個部位——如果靴子上裝瞭馬刺,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她流淚時,他吻瞭她,讓她停止瞭哭泣。

馬兒們感受到他們熊熊燃燒的激情,它們嘶鳴,跺腳,推擠著馬廄的墻壁,掀起灰塵和幹草。

*******

“那賽爾,穆瑞達赫湖畔的萊斯-魯恩城堡。”芙琳吉拉·薇歌得意洋洋地總結道,“那裡就是威戈佛特茲的藏身之處。這是獵魔人離開前,我從他那兒打聽到的。我們有充足的時間趕在他前面。他在四月以前到不瞭那裡。”

聚集在蒙特卡沃城堡大廳裡的九個女人點點頭,用贊賞的目光看著芙琳吉拉。

“萊斯-魯恩城堡,”菲麗芭·艾哈特重復一遍,露出猛獸般的笑容,把玩著別在衣裙上的紅瑪瑙寶石,“那賽爾的萊斯-魯恩城堡。回頭見,威戈佛特茲先生……回頭見!”

“等獵魔人到瞭那兒,”凱拉·梅茲嘶聲道,“隻會找到一座連焦味都不剩的廢墟。”

“而且不會留下任何屍體。”薩賓娜·葛麗維希格露出迷人的微笑。

“太精彩瞭,薇歌小姐。”席兒·德·坦沙維耶朝她點點頭——芙琳吉拉完全沒想到,名聞遐邇的女術士會如此贊許自己。“你的工作很完美。”

芙琳吉拉垂下瞭頭。

“太精彩瞭,”席兒重復一遍,“在陶森特待瞭大概三個月……不過非常值得。”

芙琳吉拉的目光掃過坐在桌邊的女術士。掃過席兒、菲麗芭和薩賓娜·葛麗維希格。掃過凱拉·梅茲、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與特莉絲·梅利葛德。掃過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和艾達·艾敏,她們塗著深色眼影的精靈雙眼沒暴露出任何情緒。掃過艾希蕾·瓦·阿納興,她的雙眼充滿不安和焦慮。

“是很值得。”她承認。

這是她由衷的想法。

*******

深藍色的天空逐漸轉為黑色,猛烈的寒風從葡萄園中吹過。傑洛特扣上他的狼皮外衣,用一條羊毛圍巾裹住自己的脖子。他感覺好極瞭。那次做愛一如既往地讓他的身體、頭腦與精神狀態達到瞭巔峰,消除瞭他的所有疑慮,讓他的大腦清晰而充滿活力。唯一的遺憾在於,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恐怕無法再品嘗到這劑萬靈藥瞭。

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的聲音打斷瞭他的思緒。

“壞天氣就要來瞭,”遊俠騎士凝視著寒風吹來的東方,“很快。如果這風帶來大雪,如果大雪在隘口追上你們,那你們就進退兩難瞭。你們隻能向神靈祈禱——你信仰的那些,甚至你隻聽過名字的那些——求雪快些融化。”

“我們明白。”

“最初幾天,你們可以沿杉斯雷托河前進。你們會經過一座捕獸人的交易站,最後見到從右邊匯入杉斯雷托河的支流。不要忘記,是從右邊。那段河道會帶領你們前往馬盧爾隘口。但就算你們在諸神庇佑下征服瞭馬盧爾隘口,也別高興太早,前面還有杉斯莫西隘口和莫特勃朗隘口在等著你們。你們必須通過那兩個隘口,才能進入蘇門茲山谷。蘇門茲的微氣候很溫暖,跟陶森特相似。但那兒的土壤太過貧瘠,沒法產出葡萄酒……”

他註意到其他人不滿的眼神,於是尷尬地閉瞭嘴。

“好吧,”他用嘶啞的嗓音說,“說重點。蘇門茲山谷的盡頭是卡拉維斯塔鎮。我的堂兄,蓋伊·德·波伊斯-菲涅斯就住在那兒。去拜訪他,說你們認識我。如果發現他已經死瞭,或是個低能兒,那就記住,你們下一段旅程是前往瑪格·迪耶拉平原以及西爾特河流經的山谷。從那裡開始,傑洛特,你們就按照制圖師為你們繪制的地圖走。說到地圖繪制——我不太明白你們為什麼要他加上那些城堡……”

“忘瞭那件事吧,列那。類似的事從沒發生過。你什麼都沒聽到,也什麼都沒看到。就算他們把你綁在拷問臺上也一樣。你聽明白瞭嗎?”

“聽明白瞭。”

“有個騎馬的人,”卡西爾控制住他那匹壞脾氣的種馬,警告道,“有個騎手正從宮殿方向飛馳而來。”

“如果隻有一個,”安古藍露骨地笑瞭笑,撫摸著掛在馬鞍上的斧子,“那也算不上什麼問題。”

疾馳而來的騎手原來是丹德裡恩。更令人驚訝的是,那匹馬居然是珀迦索斯,詩人的騸馬並不習慣這樣的飛奔,看起來不太愉快。

“哦,”吟遊詩人喘著粗氣,看起來像是他馱著馬跑過來似的,“哦,我辦到瞭。我還擔心追不上你們呢。”

“你該不會打算跟我們一起走吧?”

“不,傑洛特,”丹德裡恩低下頭,“我不會跟你們走的。我要留在這裡,留在陶森特,跟我的小鼬鼠待在一起。也就是安娜葉塔。但我必須向你們道別。祝你們一路順風。”

“替我們感謝公爵夫人所做的一切。再替我們的不辭而別找個正當的理由。想辦法解釋一下。”

“你們立下過騎士誓言,如今必須履行。陶森特的所有人——包括小鼬鼠在內——都會理解的。不過,給……帶上這個。就算我出的一份力吧。”

“丹德裡恩,”傑洛特從詩人手裡接過錢袋,“我們不缺錢。沒必要……”

“這是我出的一份力,”吟遊詩人重復道,“多帶點錢總沒壞處。另外,這又不是我的錢——這些杜卡特是我從小鼬鼠的私人金庫裡拿來的。你幹嗎這麼看著我?女人又不需要錢。她們要錢幹嗎?她們不喝酒,不玩骰子——她們可是女人。所以,沒問題的!趕緊走吧,趁我還沒哭出來。等事情結束,你們一定要回陶森特一趟,把一切都告訴我。我還想再抱一抱希瑞。你能答應吧,傑洛特?”

“我答應你。”

“哦,那就沒問題瞭。”

“等等。”傑洛特轉過馬頭,讓馬兒走近詩人,然後從夾克裡取出一封蓋瞭火漆的信,“務必把這封信交給……”

“芙琳吉拉·薇歌?”

“不。迪傑斯特拉。”

“傑洛特,為什麼?而且我怎麼把信送給他?”

“想個辦法。我知道你能辦到的。好瞭,保重。給我個擁抱,老傻瓜。”

“給我個擁抱,朋友。這事我會替你辦好的!”

他們看著詩人的馬邁開步子,馱著他朝鮑克蘭城堡小跑而去。

天色暗瞭下來。

“列那,”獵魔人在馬鞍上轉過身,“跟我們一起走吧。”

“不瞭,傑洛特,”遲疑片刻後,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答道,“我是個遊俠騎士,但我不是瘋子。”

*******

在蒙特卡沃城堡的巨型圓柱大廳裡,氣氛格外高漲。平時作為主要光源的枝狀大燭臺的燭光,如今已被一塊大號魔法鏡散發的奶白色光芒所取代。鏡子裡的影像搖曳閃爍,時時消失不見。而這一切反而增加瞭許多不安、興奮,以及緊張感。

“哈,”菲麗芭·艾哈特露出猛獸般的笑容,“可惜我沒法親自到場。來點兒運動——再來點兒刺激——對我有好處。”

席兒·德·坦沙維耶不滿地看瞭她一眼,但什麼也沒說。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和艾達·艾敏用咒語穩定住影像,並將其放大到占滿整面鏡子。她們能清楚地看到黑色的群山,以及背景裡深藍色的天空與滿天星鬥。倒映繁星的湖泊旁邊,是一座城堡黑暗而棱角分明的輪廓。

“我還是不確定,”席兒說,“把特遣隊交給年輕的薩賓娜和梅茲是否合適。凱拉在仙尼德島上斷瞭幾根肋骨,她或許想報仇。至於薩賓娜……哦,她有點太喜歡運動和刺激瞭。對吧,菲麗芭?”

“我們討論過這事瞭。”菲麗芭厲聲道,語氣像李子一樣酸,“我們定好瞭規矩。除非必要,否則誰也不許殺人。薩賓娜和凱拉的小隊會踮起腳尖,像耗子一樣輕手輕腳地潛入萊斯-魯恩城堡。她們會活捉威戈佛特茲,但一根寒毛都不會傷到他。這是我們定下的規矩。雖然我仍覺得,我們應該殺一儆百,讓那城堡裡有限的幸存者在餘生都會夢到這個夜晚,並且哭喊著醒來。”

“復仇,”來自柯維爾的女術士幹巴巴地說,“是平庸、軟弱又小心眼的人的樂趣。”

“也許吧,”菲麗芭露出看似冷漠的微笑,“但它依然是種樂趣。”

“夠瞭,”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舉起一隻裝著閃亮葡萄酒液的玻璃杯,“我提議,為芙琳吉拉·薇歌小姐的健康幹杯。多虧她的努力,我們才能找到威戈佛特茲的藏身之處。說真的,芙琳吉拉小姐,做得好,做得非常好。”

芙琳吉拉鞠瞭一躬,同樣舉起杯子。她註意到菲麗芭黑色雙眸裡的一絲嘲弄。特莉絲·梅利葛德藍色的眸子裡帶著憤怒。隻是她看不透法蘭茜絲卡和席兒的笑容。

“開始瞭。”艾希蕾·瓦阿納興說著,指瞭指魔法影像。

她們舒舒服服地坐瞭下來。為瞭看得更清楚些,菲麗芭用咒語抑制瞭燭光。

她們看著黑色的身影從群山邊飛過,像蝙蝠一樣無聲而靈巧。她們看著黑影解除隊形,降落在萊斯-魯恩城堡的城垛和城墻上。

“我上次騎掃帚,”菲麗芭喃喃道,“恐怕是一百年前的事瞭。我就快忘記怎麼飛瞭。”

席兒的雙眼盯著屏幕,朝她不耐煩地噓瞭一聲。

黑色城堡的窗戶突然閃現火光。一次,兩次,三次。她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那代表上鎖的房門和鎖鏈在球狀閃電的轟擊下粉碎。

“她們進去瞭。”艾希蕾·瓦·阿納興平靜地說。這裡隻有她沒看鏡幕,而是盯著桌上的水晶球。“特遣隊進去瞭。但有些不對勁兒。有些地方跟預想中不太一樣。”

芙琳吉拉的心沉瞭下去,胃卻翻騰起來。她也發現不對勁兒瞭。

“葛麗維希格女士,”艾希蕾再次報告說,“希望開啟直接聯絡。”

圓柱之間的空氣突然亮起,橢圓形的亮光逐漸化作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的模樣。她穿著男裝,頭發用裹住額頭的雪紡圍巾束起,臉上是黑色的迷彩條紋。在女術士背後,她們能看到臟兮兮的石墻,以及曾是掛毯的織物碎片。

薩賓娜的手朝她們伸來,手套上掛著長長的蛛絲。

“隻有這些,”她猛地揮揮手,“這裡全是這些東西!隻有這些東西!見鬼,真是愚蠢……真是恥辱……”

“說清楚點兒,薩賓娜!”

“什麼,說清楚?”來自科德溫的女術士喊道,“我還能怎麼說得更清楚?你看不到嗎?這就是萊斯-魯恩城堡!但這兒是空的!荒廢已久,空無一人!這是個該死的廢墟!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

凱拉·梅茲出現在薩賓娜背後,臉上的迷彩讓她看起來像個地獄來客。

“這座城堡裡,”她輕聲確認道,“一個人都沒有。至少五十年沒住過人瞭。五十年來,除瞭蜘蛛、老鼠和蝙蝠,沒有任何活物。我們突襲的地點大錯特錯瞭。”

“你確定不是幻象?”

“菲麗芭,你以為我們是小孩子嗎?”

“你們兩個,謹慎一點。”菲麗芭·艾哈特緊張地用手梳理著頭發,“告訴那些傭兵和幫手,這次隻是演習。讓他們回來領取酬勞。立刻回來。擺出滿意的表情,聽到瞭嗎?非常滿意的表情!”

通訊用的橢圓影像消失不見。鏡子裡隻剩下一幅畫面:繁星閃耀的夜空下的萊斯-魯恩城堡,還有映出星辰的湖面。

芙琳吉拉·薇歌看著桌子。她感到臉上的血液脈動不止,仿佛隨時都會沖破血管。

“我真的……”她再也無法忍受籠罩蒙特卡沃城堡大廳的沉默,“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特莉絲·梅利葛德說。

“這座城堡……”菲麗芭思忖道,對其他人的話置若罔聞,“這座城堡……萊斯-魯恩城堡……我們必須摧毀它。將它徹底化為廢墟。關於這件事的任何記錄——無論野史還是正史,都必須進行仔細的審查。各位女士,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很好。”直到剛才都沉默不語的法蘭茜絲卡·芬達貝點點頭。同樣保持沉默的艾達·艾敏意味深長地哼瞭一聲。

“我……”芙琳吉拉·薇歌依然不知所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哦,”沉默良久之後,席兒·德·坦沙維耶說道,“沒什麼可說的瞭,薇歌小姐。人無完人嘛。”

菲麗芭輕輕地哼瞭一聲。艾希蕾·瓦·阿納興嘆瞭口氣,看著天花板。

“歸根結底,”她抿著嘴唇補充道,“我們全都體驗過類似的事。在座的每一位,都經歷過男人的背叛、利用和嘲笑。”

註解:

[1] 此人為第四卷中提到的恩希爾情婦德烏菈·特萊芬·佈羅尼的丈夫。——譯註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