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七:湖中女士 第八章

“費茲-奧耶斯泰蘭學員,你失敗瞭。坐下吧。我希望你們註意到這位學員對祖國重大與著名戰事的無知,每個好公民和愛國者都應該知道這些,對未來的軍官來說,不知道更是不可饒恕。還有一件事,學員。我在這所學院工作瞭二十年,據我所知,每個學期的測驗都會考到佈倫納之戰。你的無知基本上已經斷送瞭你在軍中的前程。不過等你成為男爵,你就沒義務參軍瞭,所以嘛,也許你可以提高一下自己在政治或外交方面的手腕。我由衷地祝願你能成功,費茲-奧耶斯泰蘭學員。至於其他人,繼續回顧佈倫納之戰吧,先生們。普特卡摩學員!”

“在!”

“請站到地圖前,我們繼續。從男爵大人失敗的地方開始。”

“遵命!當陸軍元帥門諾·庫霍恩收到情報部門的報告,確認北方人的軍隊前來救援遭受圍困的瑪伊納堡時,便決定快速向西邊行軍。他打算阻截敵方部隊,迫使他們進行決戰。出於這一目的,他將中央集團軍分成瞭兩部分,一部分留在瑪伊納,其他部隊迅速前往……”

“普特卡摩學員!你到底是歷史小說傢,還是未來的軍事指揮官?‘其他部隊’的名字呢?請說出庫霍恩元帥指揮的攻擊部隊在戰鬥中使用的確切名稱。用軍事術語!”

“遵命,指揮官。當時,陸軍元帥庫霍恩手下有兩支部隊——第四騎兵軍團,指揮官是馬庫斯·佈萊班特少將,他是我們學院的贊助人……”

“非常好,普特卡摩學員。”

“今天真他媽倒黴。”坐在凳子上的費茲-奧耶斯泰蘭學員小聲說道。

“……以及第三軍團,指揮官是雷茨·德·梅裡斯-斯托克中將。第四騎兵軍團擁有兩萬名士兵,由以下單位組成:維能達師、馬格尼師、弗倫茨堡師、維可瓦羅第二旅、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那烏西卡旅和維裡赫德旅。第三軍團由阿爾巴師、迪斯溫師,以及……呃,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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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手下沒弄錯的話,是阿德·菲因師。”小美貓茱莉婭·艾巴特馬克說,“他們的旗幟上真有銀色日輪圖案?”

“是的,上校。”斥候隊長毫不猶豫地回答。

“阿德·菲因師都來瞭,”小美貓思忖道,“這可有意思瞭。這就表示,你們看到的行軍隊伍裡不光有第四騎兵軍團,還有第三軍團的部分兵力。不,我不相信!我必須親眼見到才行。上尉,我不在時,由你來指揮。立刻派人去向潘葛拉特上校匯報……”

“可是,艾巴特馬克上校,你親自出馬是否明智……”

“這是命令!”

“遵命!”

“你是在賭博,上校。”斥候隊長努力讓聲音蓋過雷鳴般的馬蹄聲,“我們也許會撞上精靈偵察連……”

“別廢話!帶路!”

他們飛馳著穿過一座山谷,經過一條小溪,然後轉入一片森林。灌木叢妨礙瞭馬匹的腳步,迫使他們放慢速度——同時還得考慮遭遇尼弗迦德巡邏隊的可能性。雖然他們是從側翼而非正面接近敵軍,但側翼很可能也有巡邏隊保護。他們的舉動意味著巨大的風險,但小美貓向來便以行事輕率聞名。盡管如此,自由兵團的任何一名士兵都願意追隨在她身後,哪怕那條路通往地獄。

“就是這兒。”斥候隊長說,“這座塔。”

茱莉婭·艾巴特馬克搖搖頭。這座塔早已荒廢,塔身扭曲變形,斷裂的橫梁伸出塔外,西風吹過上面的許多窟窿,發出風笛般的響聲。沒人知道是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建造瞭這座塔,更不知道建塔的理由。但眾所周知,它在很久之前就建成瞭。

“它不會塌吧?”

“當然不會,上校。”

在自由兵團裡,傭兵從來不用“長官”和“女士”之類的稱呼。他們會直呼頭銜。

茱莉婭敏捷地爬到塔頂。過瞭一會兒,斥候隊長才跟瞭上來,喘得像隻正在交配的公牛。小美貓站在傾斜的城垛上,用望遠鏡看著地平線,同時輕咬舌頭,抬起臀部。看到這一幕,斥候隊長不禁有些興奮。但為瞭自己的安全著想,他迅速冷靜下來。

“以我的靈魂起誓,確實是阿德·菲因師。”茱莉婭·艾巴特馬克舔瞭舔嘴唇,“我還能看到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維裡赫德旅的精靈、來自馬裡波和瑪伊納的老朋友……啊哈!還有骷髏頭旗幟,著名的那烏西卡旅……我還看到瞭迪斯溫師鎧甲上的火焰圖案……還有阿爾巴師的白底黑雕旗幟。”

“您對他們如此熟悉,”隊長低聲道,“簡直就像他們的老相識……您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畢業於軍事學院。”小美貓漫不經心地說,仿佛這根本不值一提,“我是個職業軍人。好瞭,我看到想看的東西瞭。現在,回部隊吧。”

*******

“他帶瞭第四騎兵軍團和第三軍團來攻打我們。”茱莉婭·艾巴特馬克說,“我重復一遍,是整個第四騎兵軍團,加上第三軍團的幾乎全部騎兵。在先頭部隊後方,我看到漫天塵雲。按我估計,隊列中有大概四萬匹馬,甚至更多。也許……”

“也許庫霍恩將他的中央集團軍分成瞭兩部分,”“永別瞭”亞當·潘葛拉特替她說完,他是自由兵團選出的最高指揮官,“他隻帶瞭第四騎兵軍團和第三軍團的騎兵,卻沒帶任何步兵,以便快速行軍……哈,如果我是弗爾泰斯特國王或者納塔利斯,你知道我會怎麼做……”

“我知道。”小美貓的雙眼閃爍著愉悅,“我知道你會怎麼做,你會派出信使。”

“當然。”

“納塔利斯是隻狡猾的狐貍。或許明天……”

“或許。”潘葛拉特打斷瞭她,“我猜他的思維方式很像我。跟我來吧,茱莉婭,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他們走到隊伍前方。夕陽眼看就要落到西方山嶺之下,森林和草地昏暗下來,一道長長的影子籠罩瞭整個山谷。然而,此時仍有充足的光線,讓小美貓能夠立刻察覺潘葛拉特想讓她看的東西。

“這裡,”潘葛拉特印證瞭她的猜測,“如果我是聯軍的指揮官,那我明天打算在這裡開戰。”

“這裡地形很好,”茱莉婭承認,“堅實、筆直又平坦……我們可以在這兒……在這片平原上列隊。那座小山會是理想的指揮所。”

“說得對。看看那片山谷中央,那兒有片小湖或者魚塘,還有那條河,我們可以在戰術方面加以運用——雖然它們都很淺,但岸邊相當泥濘……茱莉婭,那條河叫什麼來著?就是我們昨天橫渡的那條。你還記得嗎?”

“我忘瞭。大概是鏟子河吧。或者類似的名字。”

*******

與隻能通過地圖找到佈倫納定居點的人相比,熟悉當地環境的人更容易想象當時的情景。王國軍到達的正是那個定居點,不過事實上,那裡當時已荒無人煙,因為在一年前的某場戰鬥中,松鼠黨精靈已將其付之一炬。位於左翼的是瑞達尼亞分遣隊,由德·魯伊特伯爵負責指揮。他手下有八千人,包括步兵和騎兵。

中央部隊駐紮在山下——那座山後來被人稱作絞架山。弗爾泰斯特王的治安官約翰·納塔利斯站在山上,將整個戰場盡收眼底。我方部隊的主力就集結在他下方:一萬兩千名泰莫利亞和瑞達尼亞步兵組成四個方陣,周圍有十隊重騎兵作掩護,他們站在魚塘北岸,當地人管那兒叫“金水塘”。同時,中央部隊後方還有一支預備部隊,人數足有三千的維吉瑪和馬裡波步兵,由佈羅尼伯總督指揮。

從金水塘南岸,到與之相連的一大串魚塘,再到楚特拉河轉彎處的一裡開外,部署著我方的右翼部隊——瑪哈坎矮人的志願軍、八個中隊的輕騎兵,以及偉大的傭兵部隊“自由兵團”。他們的指揮官是亞當·潘葛拉特,以及矮人巴克萊·艾爾斯。

在王國軍對面將近兩裡遠的地方,尼弗迦德人正在陸軍元帥門諾·庫霍恩的指揮下行軍。他們的武裝部隊仿佛一面鋼鐵之墻,一旅接著一旅,一連接著一連,一隊接著一隊,一眼望不到盡頭。透過這座旗幟與長戟的森林,可以看出這支軍隊的寬度與長度同樣驚人。他們當時的兵力約有四萬六千人,但隻有少數人知道這一點。正因如此,我們的許多士兵在目睹尼弗迦德人的龐大兵力時,決心也並未動搖。

但即便是最勇敢的人,鎧甲下面的心臟也跳動得比以往更快,因為事實顯而易見:一場艱難而血腥的戰鬥即將展開,在此列隊的許多人將再也看不到今天的日落。

雅爾推瞭推滑到鼻子上的眼鏡,重讀一遍這段文字。他嘆瞭口氣,揉揉禿頂,拿起一塊海綿,輕輕擦去瞭最後一句。

風吹過椴樹叢,蜜蜂嗡嗡叫著。孩子們——就像所有小孩子一樣——正在比賽誰的嗓門更大。

一顆球撞到墻上,彈瞭回來,停在老人腳邊。沒等他費力彎腰去撿,他的孫子之一就從他身邊跑過,腳下不停地撿起瞭那顆球。從旁經過時,他撞到瞭桌子。雅爾用右手擋住險些落地的墨水盒,用殘缺的左手按住正在寫的那疊紙。

沾滿菩提花粉的黃色蜜蜂在他頭頂嗡嗡叫著。

雅爾繼續寫下去。

那天早上烏雲密佈,但穿透雲彩的陽光明確地提醒我們,時間仍在流逝。風刮瞭起來,旗幟的撲打聲如振翅飛起的鳥群。尼弗迦德軍靜靜地佇立在我軍前方,所有人都在好奇,為什麼陸軍元帥門諾·庫霍恩仍未下達進攻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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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門諾·庫霍恩從地圖上抬起頭,看著他的指揮官們,“你們想知道我什麼時候下令進攻?”

沒人答話。門諾看著手下的軍官們。最緊張的似乎都是將被留在預備隊裡的傢夥們——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的指揮官埃朗·特拉赫,以及那烏西卡旅的指揮官奇斯·凡·洛。同樣緊張的還有奧德爾·德·維恩加爾特,他是庫霍恩元帥的副官,這輩子還從未接近過戰場。

但那些親自指揮過戰鬥的人卻神情冷靜,甚至顯得有些無聊。馬庫斯·佈萊班特打瞭個呵欠;雷茨·德·梅裡斯-斯托克用小指掏著耳朵,抽出來看瞭看,像在尋找真正值得關註的東西;阿德·菲因師的年輕指揮官雷蒙·泰康奈爾上校眺望著遠處的地平線,輕聲吹著口哨;另一位有前途的年輕軍官,迪斯溫師的利亞姆·愛普·繆爾·莫斯上校正在翻閱他最喜愛的詩集的口袋本;阿爾巴重槍騎兵師的指揮官蒂博爾·艾格佈拉傑正用馬鞭的握柄撓著領口,活像個馬車夫。

“等偵察巡邏隊回來,”庫霍恩說,“進攻就會開始。我有些擔心北方的山丘。在我們進攻之前,先生們,我必須弄清山丘後面有些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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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馬爾·弗勞特怕得要命。恐懼攫住瞭他的內臟,他覺得腸子裡仿佛有幾條黏滑的鰻魚,而它們正在頑固地追尋著自由。一個鐘頭前,巡邏隊收到瞭行動命令。在內心深處,弗勞特本指望早晨的寒冷和他重復過上百次、艱辛而嚴格的例行公事能壓下自己的恐懼。但他錯瞭。一個鐘頭過後,他們走瞭大概五裡路,深入到危險的敵軍領土,但恐懼依舊在啃噬他的心。

巡邏隊在冷杉林下方的山腰處停下腳步。騎兵們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叢高大的杜松灌木中。他們前方是一座寬闊的山谷。霧氣在草地上方打轉。

“這裡沒人,”弗勞特說,“半個人都沒有。回去吧。我們走得夠遠瞭。”

中士用質詢的目光看著他。遠?他們才走瞭幾裡路,速度堪比瘸腿的烏龜。

“中尉,”他說,“我們該到對面的山丘上去。在那邊看得更清楚。尤其是這兩座山谷。站在那邊,我們能看清另一座山谷裡有沒有人。你怎麼看,長官?也就幾弗隆遠。”

幾弗隆遠,弗勞特心想,在這平底鍋一樣的開闊地帶?鰻魚在他的腸子裡扭動不息,尋找出路。弗勞特覺得至少有一條找對瞭方向。

我聽到瞭馬刺的叮當聲。一匹馬的嘶鳴。就在那兒,在那片松林裡,在那塊沙土覆蓋的山坡上。那邊是不是有東西在動?是不是一個人影?

我們被包圍瞭?

幾天前,軍營裡開始流傳一個謠言:說自由兵團伏擊瞭維裡赫德旅的一隊人馬,並活捉瞭一個精靈。據說他們閹瞭他,拔掉瞭他的舌頭,切下瞭他的每一根手指……最後挖出瞭他的雙眼。然後他們開玩笑說,他再也沒法跟精靈妓女尋歡作樂瞭。甚至連看別人尋歡作樂都沒戲瞭。

“如何,長官?”中士用沙啞的聲音問,“我們要去那座山嗎?”

拉馬爾·弗勞特咽瞭口唾沫。

“不,”他說,“別浪費時間瞭。我們一無所獲:這裡沒有敵人。我們得回去向指揮官匯報才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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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諾·庫霍恩聽完報告,將目光從地圖上移開。

“佈萊班特先生、梅裡斯-斯托克先生,”他簡短地命令道,“回你們的部隊。進攻!”

“皇帝萬歲!”泰康奈爾和艾格佈拉傑喊道。門諾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們。

“回你們的部隊,”他重復道,“願偉大日輪照耀你們的榮耀之路。”

*******

半身人軍醫米洛·范德貝克——他的昵稱“鐵銹”更為人熟知——將帳篷裡混合瞭碘酒、氨水、酒精和魔法靈藥的熟悉味道吸入鼻孔。趁這裡的空氣仍然健康、純凈且無菌,他打算好好品味一番。因為他知道,這種環境維持不瞭多久瞭。

他看看依然潔白如雪的手術臺,又看看他的手術器材——數十件器具,憑借冰冷的鋼鐵材質、一塵不染的外表、整齊而不乏美感的佈置,贏得瞭傷員們的尊敬與信任。

他的全體員工正在器具周圍忙得團團轉:一共三個女人。不對,“鐵銹”在心中糾正自己。是一個女人和兩個女孩。也不對。是一個年紀很大、外表卻年輕漂亮的老奶奶,外加兩個孩子。

那位女術士兼醫師名叫瑪蒂·索德格倫。兩名志願者分別是牛堡大學的學生夏妮,以及艾爾蘭德梅裡泰莉神殿的女祭司愛若拉。

我認識瑪蒂·索德格倫,“鐵銹”心想,我跟這美人兒共事過不止一次。她有點兒自戀,容易情緒激動,不過迄今為止,她的魔法都十分有用。她的魔法能用於麻醉、消毒和阻止大出血。

愛若拉是一位女祭司,確切地說,一位見習女祭司。這女孩擁有平凡的美貌——就像亞麻佈——和一雙有力的、屬於農夫的大手。神殿讓她的手免於沾染田裡的爛泥,但她沒法掩飾自己的出身。

不,“鐵銹”心想,大體而言,我沒必要擔心她。那雙手屬於農夫,十分可靠。另外,神殿出身的女孩很少會令人失望,在壓力下也不會崩潰。她們會求助於自己的宗教,哪怕是令人費解的信仰。有趣的是,這種做法往往行之有效。

他看著紅發的夏妮,她正靈巧地將縫合線塞進弧形縫合針的針眼。

夏妮。這個出身貧寒的女孩是在大學接受的教育,這要歸功於她對知識的無限渴求,以及貧窮雙親的巨大犧牲。但她是個學生。她能做什麼?穿針引線?綁緊止血帶?握緊手術牽開器?問題在於,這個紅發女孩會不會昏過去,丟掉牽開器,一頭栽進正在接受手術的病患敞開的腹部?

人類的承受力不算強,他心想。我要他們派個女精靈過來。或者我的同胞。但他們不肯。他們不信任我們。

他們也不信任我。這是不爭的事實。

因為我是個半身人。不是人類。

我是個異類。

“夏妮!”

“什麼事,范德貝克先生?”

“是鐵銹。我是說,你叫我‘鐵銹先生’就好。這是什麼,夏妮?這是做什麼用的?”

“鐵銹先生,您是在測試我嗎?”

“回答我,孩子!”

“這是刮骨刀!在截肢手術時用來刮去骨膜!為瞭避免骨膜在鋸刃下爆裂,事先必須刮幹凈才行!您滿意瞭嗎?我能得到您的認可嗎?”

“小點聲兒,孩子,小點聲兒。”

他用手指理瞭理頭發。

有意思,他心想。這兒有四位醫生。而且都是紅發!這算是命運的安排嗎?

“請跟我出來,女士們,”他對助手們點點頭,“到帳篷前面去。”

她們照做瞭。但三人都壓低聲音嘀咕瞭一句。內容各不相同。

帳篷前坐著一群醫師,他們在享受最後一點閑暇時光。“鐵銹”嚴厲地看瞭他們一眼,同時嗅瞭嗅周圍的空氣,確認他們沒喝醉。

一個肌肉發達的鐵匠正忙著在凳子上擺放工具,準備撬開傷員身上彎曲變形的鎧甲和頭盔。

“那邊,”半身人指著戰場,開門見山地說,“很快就會血流成河。隨後,第一位傷員就會被人送到這裡。你們都知道該做什麼,知道自己該站在哪兒,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什麼。隻要你們照做,就不會出錯。聽明白瞭嗎?”

女孩們一言不發地聽他講話。

“那邊,”半身人指著同一個方向,“很快就會有上萬人試圖傷害並殺死對方,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在這裡和另外兩間戰地醫院,總共有十二位醫生。我們不可能救到每一位傷員,連幾分之一都不可能。跟你們說實話,也沒人期待我們能做到。但我們會救治他們。因為——抱歉說這種陳詞濫調——因為這就是我們存在的理由。正因為有人需要我們,我們才會存在。”

聽眾們保持沉默。“鐵銹”聳聳肩。

“我們不可能超出自己能力的限度,”他的語氣平靜瞭些,態度也溫和瞭些,“但我們會盡全力,半點都不能少。”

*******

“他們在沖鋒。”治安官約翰·納塔利斯在褲子上擦瞭擦掌心的汗水,“尼弗迦德人正在沖鋒,陛下,他們攻過來瞭!”

弗爾泰斯特王控制住蹦蹦跳跳的坐騎——那是一匹馬鞍上裝飾有百合花的白馬——然後轉過他足以印在硬幣上的高貴側影,看向治安官。

“治安官大人,那我們得準備適當的歡迎才行!先生們!”

“殺死那群黑甲軍!”德·魯伊特伯爵和傭兵“永別瞭”亞當·潘葛拉特齊聲喊道。治安官在馬鞍上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氣。

“回到你們的部隊!”

遠處鼓聲回蕩,銅鈸鏗鏘,號角鳴響。大地在數萬隻馬蹄下顫抖。

*******

“這下子……”半身人安迪·比伯威特拂開蓋住尖耳朵的頭發,“終於開打瞭……”

塔拉·希爾德佈蘭特、迪迪·霍夫梅耶和其他聚在馬車周圍的人點點頭。他們能聽到沉悶而單調的馬蹄聲從山丘和森林後方傳來。他們能感覺到大地在震顫。

森林那邊響起另一陣呼喊,聲音越來越響。

“弓箭手第一輪齊射。”見識過——或者說聆聽過——許多場戰鬥的安迪用專傢的口吻說道,“很快會有下一輪。”

他說對瞭。

“接下來,他們會撞到一起。”

“我……我們……我們最好……藏到……馬車……下面。”威廉·哈德伯托姆不安地扭動身子,吞吞吐吐地提議道,“你……你們……說呢……”

比伯威特和其他半身人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藏到馬車下面?為什麼?這兒離戰場有將近四分之一裡呢。真有巡邏隊繞到戰場後方,趕到這裡,藏在馬車下面又有什麼用?

廝殺聲更響亮瞭。

“就是現在。”事實再次證明,安迪·比伯威特的估計得沒錯。

在大概四分之一裡遠的地方,透過山丘與森林,傳來瞭鋼鐵與鋼鐵碰撞的聲響,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

那是重傷的動物絕望、狂野而又可怕的尖叫與嘶鳴。

“騎兵……”比伯威特舔瞭舔嘴唇,“被長矛刺穿的騎兵……”

“不……不知道……”威廉·哈德伯托姆臉色慘白,“那些……馬……招誰惹誰瞭……”

*******

老編年史作傢又用海綿擦去一句話。天知道他都擦去多少句瞭。他閉上眼睛,回想那一天。回想兩軍交鋒的那一刻。兇狠如獒犬的兩支軍隊撲向彼此的咽喉,給予對方致命的擁抱。

雅爾在搜尋能描述當時情形的字句。

但卻是徒然。

*******

一根楔子釘進瞭泰莫利亞步兵團。阿爾巴師化身成巨大的活體攻城槌,正在碾碎保護步兵軀體的一切——長矛、長槍、長戟和盾牌。阿爾巴師仿佛刺進人體的匕首,將鮮血灑向四周。地上的血液讓馬匹腳下打滑。但這匕首尖雖然刺得很深,卻沒能紮中心臟或其他重要器官。阿爾巴師這隻楔子沒能碾碎或肢解泰莫利亞步兵團,反而卡在裡面,無法動彈。他們被困在人數眾多、仿佛瀝青般稠密的步兵團當中。

乍看之下,威脅似乎不大。楔子的頭部和兩翼由身著重甲的精英部隊組成,攻擊都在他們的盾牌和盔甲上彈開,就像鐵匠的錘子砸在瞭鐵砧上。就連他們的坐騎都身穿鎧甲。雖然不時會有某個重甲騎兵連同馬匹一起倒下,他們的刀劍和利斧卻在大肆屠殺步兵。在那群烏合之眾的包圍下,阿爾巴師愈發深入敵陣。

“阿爾巴——!”少尉迪文·愛普·米拉聽到瞭艾格佈拉傑上校的戰吼,那聲音蓋過瞭武器碰撞聲、怒吼聲和馬嘶聲,“前進,阿爾巴師!為瞭皇帝陛下!”

他們向前推進,劈砍、敲擊、戳刺。他們的馬匹不情不願地前進,馬蹄下傳來潑濺聲、破裂聲和哀號聲。

“阿爾巴——!”

楔子又被卡住。步兵團雖然遭到打擊和損傷,卻沒屈服,而是像鐵鉗一樣困住瞭對方騎兵。大地在顫抖。在長戟和連枷的打擊下,楔子的第一排開始分崩離析。阿爾巴師的騎手們被長戟和棍棒擊打,被鉤子拖下馬鞍,接連死去。插進泰莫利亞步兵團的這把匕首,如今已不再像刺傷活物的鋼鐵,更像是被農夫抓在手中的冰柱。

“泰莫利亞——!為瞭國王,小的們!殺死黑甲軍!”

雇傭步兵們也不輕松。阿爾巴師並未就此崩潰。刀劍和利斧不斷起落,每有一名騎手倒下,奮戰的步兵們便會流出更多鮮血。

一柄長矛的矛尖找到艾格佈拉傑的鎧甲縫隙,並且刺瞭進去。上校大吼一聲,在馬鞍上搖晃起來。沒等他的部下伸出援手,他便在混戰中墜落馬下,刺穿他的步兵倒在他身上。

白底黑雕的旗幟搖晃著倒下。

重騎兵們——其中包括迪文·愛普·米拉少尉——朝旗幟的方向沖去,一路劈砍、踐踏和高喊。

真不明白,迪文·愛普·米拉一邊想,一邊從某個泰莫利亞步兵粉碎的頭骨中拔出長劍。真不明白,他正思考時,一柄豁瞭口的長戟刺中瞭他的身體,令他身子一歪。

真不明白,我到底在幹什麼?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這一切又都是誰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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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然後偉大導師們聚集在……我們尊貴的主母……呃……對她們的記憶將永存我們心中……為瞭……呃……最初的協會的偉大女術士們……咨詢……然後決定……”

“你應該好好準備的,阿邦德同學。你沒過關。坐下吧。”

“但我溫習過。真的……”

“坐下吧。”

“幹嗎教這些又老又無聊的東西,”阿邦德嘀咕著,坐瞭下來,“現在誰還關心這個……而且這有什麼用……”

“安靜!妮妙同學!”

“到,老師。”

“你能回答這個問題嗎?如果不能,就直接坐下,別浪費我的時間。”

“我能。”

“哦,我聽著呢。”

“所以根據編年史的記載,導師們在禿山的城堡會面,並一致同意結束帝國與北方王國之間的毀滅性戰爭。神聖殉道者之一,尊貴的艾希蕾主母認定,那些統治者直到精疲力竭之前都不會停止戰鬥。也是在那裡,神聖殉道者之一,尊貴的菲麗芭主母斷言道:‘讓我們給他們一場無法想象的可怕、殘酷而又血腥的戰鬥,一場史無前例的戰鬥。讓帝國軍和諸王的軍隊被血海淹沒,然後我們——也就是偉大的協會——將迫使他們講和。’隨後便發生瞭那場大戰。尊貴的主母們一手促成瞭佈倫納之戰。隨後,統治者們被迫在辛特拉簽訂瞭和平協議。”

“非常好,妮妙同學。我可以給你個A……前提是你在發言之前沒用‘所以’這個詞。以後別用‘所以’開頭。坐下吧。現在我們來說說《辛特拉和約》……”

下課鈴響瞭,但學生們並未合攏書本並收拾課桌。他們保持著鎮定與體面,以及值得稱贊的安靜。他們可不是流鼻涕的一年級生。他們三年級瞭。他們已經十四歲瞭。

現在是關鍵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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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唯一可行的解決方案。”鐵銹在評估第一位傷者的狀況,後者的鮮血染紅瞭原本幹凈的手術臺,“大腿骨粉碎。動脈沒被割斷,不然送來的就該是具屍體瞭。看起來是被斧頭砸的,而馬鞍則充當瞭砧板。你們可以自己看看……”

愛若拉和夏妮朝受傷的士兵彎下腰。鐵銹搓瞭搓手。

“我說過瞭,這傷是治不好的,我們隻能選擇切除。開始吧。愛若拉,拿根止血帶來,再系緊點兒。夏妮,手術刀。不是那把。截肢要用那把加大的。”

受傷的男人不斷地用驚恐的目光看向他們的手,用受困野獸的眼神看著他們的動作。

“瑪蒂,麻煩施個小魔法。”半身人朝傷員彎下腰,盡可能擋住他的視線,“我得給你截肢,孩子。”

“不!”傷員甩著腦袋,試圖掙脫瑪蒂·索德格倫的雙手,“我不要截肢!”

“必須截肢,不然你會死的。”

“我寧可死……”傷員的動作在治療魔法的影響下越來越慢,“我寧死也不要殘廢……讓我死吧……求求你……讓我死吧!”

“這我可辦不到。”鐵銹舉起手術刀,看著潔白無瑕的鋼鐵刀身,“我不能讓你死。我是個醫生。”

他將刀刃刺入皮膚,深深切下去。傷員哀號起來,叫聲不似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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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猛停下馬,馬蹄下甚至迸出瞭火星。兩個助手拉住韁繩,安撫著嘴邊泛出白沫的公馬。信使爬下馬背,站到地上。

“你是誰?”約翰·納塔利斯叫道,“誰派你來的?”

“德·魯伊特……”信使喘息著說,“我們拖住瞭黑甲軍,但也損傷慘重。德·魯伊特大人請求增援。”

“不行。”沉默片刻後,治安官答道,“你們必須撐下去。必須!”

*******

“看這兒,”鐵銹指瞭指,語氣像個正在展示藏品的收藏傢,“請看腹部上這道傷口。有人搶在我們前頭做瞭場非常外行的剖腹手術。幸好他們把他送來時很小心,沒讓他的大部分重要器官受到損傷……至少我希望沒有……怎麼瞭,夏妮?幹嗎那副表情?難道你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內在’?”

“鐵銹先生,他的腸子受傷瞭……”

“診斷準確,但這太明顯瞭!我都用不著看,光聞就能聞出來。手帕,愛若拉。瑪蒂,這兒的血太多瞭,麻煩用你無價的魔法幫我們一下。夏妮,鉗住這兒,你也看到他出血有多嚴重瞭。愛若拉,手術刀。”

“誰贏瞭?”士兵仍然保持清醒,雙眼凸出,“告訴我……誰贏瞭?”

“孩子,”鐵銹朝敞開的、血淋淋的、脈動不止的腹腔彎下腰,“換做我是你,這會是我最不關心的事。”

*******

……在左翼和中央,殘酷而血腥的戰鬥仍在繼續,盡管尼弗迦德軍兇狠又頑固,面對王國軍卻像拍打在巖石上的海浪。因為那裡屹立著來自馬裡波、維吉瑪和崔托格的英勇士兵:這些步兵、職業雇傭兵和騎兵冷酷無情,無所畏懼。

他們在戰鬥,就像大海拍打巖石,戰鬥就這麼持續下去,一時勝負難分。雖然海浪在石頭上一次次粉碎,但勢頭並未減弱或消失,巖石也始終屹立在驚濤駭浪之間。

但在右翼,戰況卻完全不同。

陸軍元帥門諾·庫霍恩就像一隻熟知捕獵之道的老鷹,知道該向哪裡進攻。他將部隊化作鐵拳——這隻拳頭由迪斯溫師和阿德·菲因師構成——打向金水塘畔的敵軍陣線。來自佈魯格的部隊拼力死守,但他們的武器和鎧甲不夠齊全,士氣也有些低落。他們勉強擊退瞭尼弗迦德人的進攻。不等尼弗迦德人喘息,亞當·潘葛拉特又指揮著自由兵團的兩個編隊發起瞭進攻,雙方因此又出現不少傷亡。猶是如此,在右翼,志願旅的矮人們仍要面對可怕的攻勢,眼看就要陷入包圍,王國軍的陣形也隨時都有崩潰的危險。

雅爾在墨水盒裡蘸瞭蘸筆尖。他的孫輩還在庭院裡玩耍,清脆的笑聲仿佛鈴鐺的脆響。

然而,在危險逼近時,保持警惕的約翰·納塔利斯立刻看清瞭狀況。他毫不猶豫地派出信使,去向矮人艾爾斯上校下達命令……

*******

十七歲的號手奧佈裡曾天真地以為,他可以趕到軍隊右翼,傳達命令,然後再回到山上,全程不超過十分鐘,連一秒鐘都不會多!畢竟,他的母馬奇基塔可是個飛毛腿。

但就在他趕到金水塘畔之前,號手察覺到兩件事——他不知道自己要花多久才能到達右翼,也不知何時才能返回。這還是在奇基塔的速度可以保證的情況下。

在金水塘東邊,戰火燃得正旺。黑甲軍正與保護步兵的佈魯格騎兵廝殺。就在號手面前,身穿綠色、黃色與紅色外袍的騎手離開激烈的戰場,朝河邊飛馳而去。在他們身後,尼弗迦德人如黑色的河水般席卷而來。

奧佈裡猛拉韁繩,讓母馬停下腳步,一時想掉頭避開逃亡者與追兵,但他的責任感瞬間占瞭上風。號手抱緊坐騎的脖子,讓它邁步狂奔。

他聽到周圍傳來叫喊聲和騷動聲,還有碰撞聲和敲打聲,看到萬花筒般混亂的輪廓,以及閃爍的刀劍反光。一部分佈魯格士兵背對湖泊,做困獸之鬥,在一面有著十字船錨圖案的旗幟周圍打轉。而在戰場上,黑甲軍正在屠殺孤立無援的步兵。

他看到一面繡有銀色日輪的黑鬥篷隨風飄揚。

“Evgyr,北方佬!”

奧佈裡大喊一聲。奇基塔在喊聲的刺激下加速飛奔,跟那尼弗迦德人的長劍拉開距離,挽救瞭奧佈裡的性命。幾支箭從他頭頂呼嘯飛過,從那些模糊的輪廓旁邊掠過。

我在哪兒?我們的部隊在哪兒?敵人在哪兒?

“Evgyr morv,北方佬!”

雷鳴般的蹄聲,馬匹的嘶鳴聲,武器的交擊聲,人群的叫喊聲。

“停下,你這小混球!不是那邊!”

是個女人的聲音:一個騎栗色公馬、穿著鎧甲、頭發凌亂、臉龐染血的女人。她的身後是手持武器的騎兵。

“你是誰?”女人用握劍的手背擦瞭擦臉上的鮮血。

“號手奧佈裡,納塔利斯治安官手下的少尉……有命令要傳達給潘葛拉特和艾爾斯上校……”

“你沒辦法穿過戰場去潘葛拉特那邊的。我們要去跟矮人會合。我是茱莉婭·艾巴特馬克……見鬼!他們想夾擊我們!加快速度!”

他沒時間抗議瞭。就算抗議也沒有意義。

一陣狂奔過後,他們從步兵方陣前方的灰塵中鉆瞭出來。步兵正在龜縮防守,將盾牌組成墻壁,舉起長矛,仿佛長滿尖刺的刺蝟。方陣上方飄揚著一面十字錘圖案的旗幟,旁邊則是一根用馬尾鬃毛系著顱骨的木桿。

在尼弗迦德人的攻擊下,步兵方陣連連後退,仿佛一條被乞丐追趕、東躲西藏的狗。那是阿德·菲因師,多虧瞭戰袍上的銀色日輪,沒人會把他們跟別的部隊搞混。

“自由兵團,攻擊!”女人舉起長劍,尖聲喊道,“讓他們付出代價!”

騎兵們——以及奧佈裡——朝尼弗迦德人沖去。

戰鬥隻持續瞭片刻,但過程卻十分慘烈。然後盾牌之墻為他們打開。他們進入方陣,從身穿鏈甲衫、戴著頭盔的矮人身邊擠過,來到瑞達尼亞步兵團、佈魯格騎兵隊和輕甲雇傭兵隊之間。

奧佈裡剛剛認識的茱莉婭·艾巴特馬克——也就是雇傭兵的指揮官“小美貓”——帶著他來到一個壯實的矮人面前。矮人的頭盔上裝飾著一根紅色羽毛,騎著俘獲來的尼弗迦德公馬:馬鞍很高,他坐在上面,好讓目光能越過士兵們的頭頂。

“巴克萊·艾爾斯上校?”

矮人點點頭,看看信使及其坐騎身上的血跡。奧佈裡不由漲紅瞭臉。那是一個傭兵在他面前砍倒的某個尼弗迦德人的血。他甚至連劍都沒拔出來。

“我是號手奧佈裡……”

“安澤姆·奧佈裡的兒子?”

“他的幼子。”

“哈!俺認識你父親!號手,你從納塔利斯和弗爾泰斯特那兒帶來瞭什麼口信?”

“中央部隊正面臨被敵軍突破的威脅,治安官命令您將人馬移動到金水塘和楚特拉河之間……以便支援……”

他接下來的話被異常嘈雜的叫喊聲和馬嘶聲蓋瞭過去。奧佈裡這才明白他帶來的命令有多沒用。對巴克萊·艾爾斯,對茱莉婭·艾巴特馬克,對舉著十字錘旗幟、被尼弗迦德軍重重包圍的矮人們來說有多沒用。

“我在路上耽擱瞭……”他哀號道,“我來得太遲瞭。”

小美貓真像貓一樣啐瞭一口。巴克萊·艾爾斯咬瞭咬牙。

“不,號手,”他說,“是尼弗迦德人來得太早瞭。”

*******

“恭喜各位女士,還有我自己,我們成功切除瞭小腸、結腸和脾臟,並完成瞭肝臟縫合手術。請註意,在戰場上,病患變成這樣隻要幾秒,我們幹活卻要這麼長時間。我認為這事挺有哲學思辨意義的。替病患縫合吧,夏妮女士。”

“但鐵銹先生,我從沒縫合過傷口!”

“總會有第一次的。紅的用紅線,黃的用黃線,白的用白線。這樣就沒問題瞭。”

*******

“你說啥?”巴克萊·艾爾斯扯瞭扯胡子,“安澤姆·奧佈裡之子,你剛才說啥?你以為俺們是在這兒發呆嗎?尼弗迦德人正在攻擊俺們!這些佈魯格人遭到攻擊又不是俺們的錯!”

“可命令……”

“俺才不在乎什麼狗屁命令!”

“如果我們不堵住缺口,”小美貓抬高嗓門,好蓋過周圍的噪聲,“黑甲軍就要突破前線瞭!他們會突破前線!別再死守瞭,巴克萊!我要主動出擊,朝那邊進軍!”

“離開這片水塘之前,咱們就會被殺光!咱們會白白送死!”

“那你的提議是?”

矮人狠狠地咒罵一句,摘下頭盔,摔到地上,充血的雙眼狂野又駭人。

奇基塔被他的咆哮聲嚇到,拉扯著韁繩,在號手的安撫下不停地跺著腳。

“把亞爾潘·齊格林和丹尼斯·克萊默給俺找來!要快!”

兩個矮人從最血腥的那部分戰場跋涉而來,這點一眼就能看出。他倆都渾身浴血,其中一人的鏈甲上有道呈銳角切入的顯眼裂縫,另一個的腦袋上綁著繃帶,繃帶已被鮮血浸透。

“齊格林,你沒事吧?”

“真想不通,”矮人嘆著氣說,“為啥每個人都這麼問俺?”

巴克萊轉過身,盯著治安官的信使。

“這位是安澤姆的幼子。治安官和國王命令咱們去前線協助他們。記得睜大眼睛,號手。接下來你要大開眼界瞭。”

*******

“瘟疫啊!”鐵銹咒罵一聲,揮舞著刮刀從手術臺邊退開,“為什麼?見鬼!為什麼非得這樣?”

沒人回答他。瑪蒂·索德格倫隻是攤開雙手。夏妮垂下頭。愛若拉吸瞭吸鼻子。

剛剛死去的傷員盯著空氣,雙眼呆滯無神。

*******

“進攻,殺啊!幹死那幫婊子養的!”

“步調一致!”巴克萊·艾爾斯吼道,“方向一致!保持隊列緊湊!以團體行動!團體!”

沒人會相信的,號手奧佈裡心想。就算我告訴別人,也沒人會相信的。方陣正在突破包圍圈……四面八方都是敵人的騎兵,正在遭受攻打、襲擊和騷擾……但方陣卻在前進。相同的步調,密集的隊形,盾牌貼著盾牌前進。不斷前進,踩著屍體,擠開阿德·菲因師的精英部隊……他們在前進。

“殺呀!”

“保持步調!方向一致!”巴克萊·艾爾斯又喊瞭起來,“保持隊列!唱啊,你們這些婊子養的,唱啊!唱起咱們的歌!為瞭瑪哈坎,前進!”

幾千名矮人的喉嚨裡唱響瞭著名的瑪哈坎戰歌。

嗬——!嗬——!嗬——!

等著吧,別著急!

戰火馬上就燃起!

殺場崩塌又破碎,

一直碎到骨頭裡!

嗬——!嗬——!嗬——!

“自由兵團,進攻!”在矮人的怒吼聲中,茱莉婭·艾巴特馬克尖厲的女高音仿佛一把纖薄的利刃。雇傭兵團離開方陣,向尼弗迦德騎兵發起反擊。這舉動與自殺無異——失去瞭矮人們長戟、長矛和盾牌的保護,傭兵們瞬間便暴露在尼弗迦德軍強大的攻勢之下。敲打聲、叫喊聲和馬嘶聲讓號手奧佈裡本能地在馬鞍上縮起身子。有什麼東西撞到他的後背。他感覺自己的母馬被卷入人流當中,無可避免地湊近瞭可怕的屠殺與混亂。他緊緊攥住劍柄,卻突然覺得它又重又滑。

片刻後,他被推到盾墻之外,開始著魔似的瘋狂砍殺。

“再來!”他聽到小美貓的狂吼,“繼續進攻!撐住,夥計們!殺啊,殺啊!為瞭太陽般閃耀的金幣!自由兵團,到我身邊來!”

一名沒戴頭盔、披風上有銀色日輪圖案的尼弗迦德騎手突破瞭盾墻,他踩著馬鐙站瞭起來,斧子砍進某個失去盾牌保護的矮人的身體,隨後又劈開瞭另一個矮人的腦袋。奧佈裡在馬鞍上轉過身,劍刃橫向揮出。尼弗迦德人的腦袋掉到地上。與此同時,號手的頭部也挨瞭一下,身子滾下馬鞍。周圍的人群暫時止住瞭他的墜落,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身體被夾在兩匹馬之間,懸在半空。雖然他滿心恐懼,但痛苦並未持續多久。在落地的那一刻,他的顱骨就在馬蹄下粉碎瞭。

*******

六十五年後,當她被人問起那段時光,問起佈倫納之戰,問起在戰友與敵人的屍體間行軍——朝金水塘的方向行軍——的方陣時,老婦人笑瞭笑,早就像李子幹一樣皺巴巴的黝黑臉龐平添瞭更多的皺紋。她不耐煩地——或者假裝不耐煩地——揮瞭揮瘦骨嶙峋的手。那隻手顫抖不止,更因關節炎而扭曲變形。

“無論哪一邊,”她口齒不清地說,“都沒占到上風。敵人將我們重重包圍。他們從四面八方發起進攻。我們能做的隻有殺戮而已。他們殺我們,我們殺他們……咳咳咳……他們殺我們,我們殺他們……”

老婦人費力地止住咳嗽。離得最近的聽眾看到,她拭去瞭在迷宮般的皺紋與舊傷疤之間流淌的一滴淚水。

“他們跟我們一樣勇敢,”她嘀咕道,“咳咳……而我們也跟他們一樣頑固而兇狠。我們和他們……”

她閉瞭嘴,停瞭很久。聽眾們催促她,看著她對自己光榮的記憶露出微笑,對那些尚未消失在遺忘迷霧中的模糊面孔露出微笑。那些記憶,就連酒精、麻藥粉和肺結核都無法消滅。

“我們同樣勇敢,”茱莉婭·艾巴特馬克總結道,“誰都沒法在勇敢的程度上勝過對方。但我們……我們比他們多勇敢瞭一分鐘。”

*******

“瑪蒂,求求你,再次施展你那神奇的魔法吧!一下下就好!這傢夥的內臟簡直像一鍋燉菜,還有這麼多鏈甲環做調料!如果他繼續像離瞭水的魚一樣撲騰,我就什麼都做不瞭瞭!夏妮,見鬼,握緊止血鉗!愛若拉!該死的,你睡著瞭嗎?系緊!用力!”

愛若拉呼吸沉重,費力地咽著口水。我要暈倒瞭,她心想。我受不瞭瞭。我再也受不瞭這種味道——再也受不瞭這混合瞭血液、嘔吐物、糞便、尿液、腸內未消化物、汗水、恐懼與死亡的可怕味道瞭。我受不瞭一刻不停的哭喊和哀號,受不瞭朝我伸來的血淋淋、黏糊糊的手,好像我是他們的救星,是他們的庇護所,是他們的生命本身……我再也受不瞭我們在做的事瞭。因為這太蠢瞭。這根本就是一件沉重、巨大,又毫無意義的蠢事。

我再也受不瞭更多的疲憊和壓力瞭。他們不斷送來更多傷員……更多傷員……

我受不瞭瞭。我受不瞭瞭。我要吐瞭。我要暈倒瞭。我會被嘲笑……

“繃帶!棉簽!止血鉗!不是這邊!做事的時候要小心!你敢再犯一次錯,我就扇你的紅發腦袋!聽到沒有?我會扇你的腦袋!”

偉大的梅裡泰莉啊,幫幫我。幫幫我吧,女神大人。

“瞧啊!他的狀況好轉瞭!再拿個止血鉗來,女祭司。在這兒,鉗住血管!做得好,愛若拉,保持下去!瑪蒂,擦擦你的眼睛和臉。還有我的……”

*******

這痛楚從何而來?治安官約翰·納塔利斯心想。我為何會如此疼痛?

啊。

他松開瞭拳頭。

*******

“瞭解他們吧!”奇斯·凡·洛揮舞著雙手喊道,“進攻吧,元帥閣下!他們的防線動搖瞭!隻要我們毫不猶豫地進攻,就能突破防線!偉大日輪在上,他們會被粉碎!被摧毀!”

門諾·庫霍恩咬起指甲。他註意到有人在看著自己,又趕緊將手指抽瞭出來。

“進攻吧,”奇斯·凡·洛平靜地重復道,“那烏西卡旅準備好瞭。”

“他們理應準備好。”門諾粗魯地說,“戴爾蘭尼旅也一樣。法歐提亞納閣下!”

維裡赫德旅的指揮官,綽號“鐵狼”的伊森格林·法歐提亞納轉頭看向元帥。從額頭穿過眉心和鼻梁、直至臉頰的可怕傷疤讓他的臉顯得扭曲猙獰。

“你去進攻這邊,”門諾·庫霍恩用元帥棒指瞭指,“泰莫利亞和瑞達尼亞陣線相接的位置。就是這兒。”

精靈敬瞭個禮,醜陋的臉上毫無表情,就連深邃雙眼裡的神情也毫無變化。

我們的盟友,門諾心想。他們是我們的盟友。我們並肩戰鬥,對抗共同的敵人。

但,這些精靈,我完全不理解他們。

這些奇怪的異類。

他們和我們完全不同。

*******

“真奇妙。”鐵銹試著用手肘擦擦臉,但他的手肘同樣沾滿瞭鮮血。愛若拉趕緊過來幫他。

“有意思,”外科醫師指瞭指傷員,“這位病患被幹草叉捅傷……一根叉齒刺穿瞭他的心臟,瞧,看這兒。他心腔破裂,主動脈幾乎斷開……但他剛才還在呼吸。就在這兒,在手術臺上。在戰場上,他被刺穿瞭心臟,而上手術臺時他還活著……”

“你說他死瞭?”一名志願兵輕騎兵臉色陰沉地問,“我們把他送來這兒全是白費力氣?”

“這種事從來不是白費力氣。”鐵銹對上他的目光,“但你說得對,他死瞭。這位病患死瞭。把他搬走吧……哦,該死!姑娘們,過來看看!”

瑪蒂、愛若拉和夏妮朝死去的士兵彎下腰。鐵銹掀起死者的眼皮。

“你們見過類似的眼睛嗎?”

三人瑟瑟發抖。

“見過。”她們異口同聲地說,隨後驚訝地看著彼此。

“我也見過。”鐵銹說,“他是個獵魔人。是個變種人。這就能解釋他為何會撐這麼久瞭……他是你們的戰友?還是說,你們隻是碰巧遇上瞭他?”

“他是我們的戰友,醫師先生。”另一個志願兵沮喪地說。他是個瘦高個兒,腦袋上纏著繃帶。“他是志願加入我們中隊的。他是個劍術大師,名叫柯恩。”

“你們知道他是獵魔人嗎?”

“知道。但他是個好夥伴。”

“哦,”鐵銹看到四個士兵抬著一個身披染血鬥篷的傷員進瞭門,嘆著氣說道,“太糟瞭……我很想解剖這位可敬的獵魔人。這是個好機會,我可以好好瞧瞧他的器官,甚至能寫出一篇專題論文。但沒時間瞭,把他抬下手術臺!夏妮,水。瑪蒂,消毒。愛若拉,給我……嘿,孩子,你又哭瞭嗎?這次又是因為什麼……”

“沒什麼,鐵銹先生。沒什麼。我沒事的。”

*******

“我有種被人欺騙和掠奪的感覺。”特莉絲·梅利葛德說。

南尼克沉默良久,從俯瞰神殿花園的露臺上,看向正忙於春季農活的女祭司和見習女祭司們。

“你做出瞭選擇。”最後她說,“你選擇瞭自己的路,特莉絲。你自己的命運。出於自願。現在不是你後悔的時間。”

“南尼克,”女術士看向下方,“我真的隻能告訴你這麼多。相信我,並且原諒我吧。”

“我有什麼資格原諒你?我的原諒能給你什麼好處?”

“我能看到你們的眼神!”特莉絲脫口而出,“你和你的女祭司們的眼神。我能看到她們的眼神在問我問題:你在這兒做什麼,女術士?你為什麼不去愛若拉、尤妮德、凱蒂、米爾菈,還有雅爾身邊?”

“你太誇張瞭,特莉絲。”

女術士看著遠方,看著神殿圍墻外的森林,看著遠處的煙柱。

南尼克沉默不語,思緒同樣飄向遠方,飄向血腥和激烈的戰場。她在想那些被派去戰場的女孩。

“她們,”特莉絲說,“拒絕瞭我的請求。”

南尼克沉默不語。

“她們拒絕瞭我的所有請求,”特莉絲說,“理由巧妙、正當、合乎邏輯……我又怎能不相信她們呢?她們對我解釋說,事情有重要和次要之分,為瞭重要的事,次要的事就該不假思索地被放棄,被犧牲,不帶絲毫悔恨。她們說,拯救你所知所愛的人毫無意義,因為他們隻是個體,與世界的命運無關。她們說,為維護榮譽和理想而奮鬥毫無意義,因為那些隻是空洞的概念。她們說,真正決定世界命運的戰爭不在這裡,而會在別處進行。我還覺得受到瞭掠奪。她們奪走瞭我做蠢事的可能性。我沒法發瘋似的趕去幫助希瑞,沒法為拯救傑洛特和葉妮芙而拼命奔走。不僅如此,現在戰爭開始瞭。你讓那些女孩去參加戰爭……雅爾為瞭參戰偷偷溜走。可我呢?我卻連站在山上的機會都沒有瞭——再次站在山上的機會。雖然我知道,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也都有屬於自己的山,特莉絲。”女祭司平靜地說,“每個人都一樣。你沒法逃脫自己的命運。”

*******

營帳入口人來人往。又有人抬來一位傷兵,一同前來的還有好幾人。其中有個身穿全身板甲的騎士,正在發號施令。

“快點兒,你們這些該死的懶鬼!再快點兒!把他放這兒,這兒!嘿,你!大夫!”

“我很忙,”鐵銹頭都沒抬,“請把他放在擔架上。等我忙完就去看他。”

“立刻給他治療,你這該死的庸醫!這位可是尊貴的加拉莫尼的伯爵!”

“這間醫院,”鐵銹抬高瞭嗓門。他很生氣,因為一塊十字弓矢尖端的碎片卡在瞭傷員的腸子裡,而他的鑷子很難夾起來。“不講什麼民主。反正你們送來的也都是些男爵、伯爵和侯爵之類。沒人在乎戰場上的普通傷員。不過在這兒,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至少在我的手術臺上是這樣。”

“什麼?”

“沒聽懂拉倒。”鐵銹又用鑷子在傷口裡翻找起來,“我不在乎自己是在幫農奴還是貴族取出身體裡的鐵片兒。對我來說,每個躺在手術臺上的都是喬裝成乞丐的王子。”

“什麼?”

“你的伯爵得排隊等著。”

“你這半身人混蛋!”

“幫我個忙,夏妮。再拿把止血鉗。註意動脈!瑪蒂,恕我冒昧,請來點兒魔法。這位出血也很厲害。”

騎士咬牙切齒地邁出一步,鎧甲叮當作響。

“我要吊死你!”他吼道,“你會上絞架,該死的非人種族!”

“閉嘴,佩普佈羅克。”受瞭輕傷的貴族說,“閉嘴,把我留在這兒,然後回去戰鬥。”

“可是,閣下!我不能……”

“這是命令!”

帳篷另一個方向傳來怒吼聲和廝殺聲,瘋狂的叫喊聲和馬兒的鼻息聲。戰地醫院裡的傷員們用不同的嗓音哀號起來。

“請看看這個。”鐵銹舉起鉗子,展示他終於取出的碎片,“制作這東西的傢夥無疑是位聰明的工匠,有能力養活一大傢子人。從它就能看出工匠驚人的技巧與熟練程度。讓這小東西卡在腸道裡的方式真是太有獨創性瞭。發展進步萬歲。”

他把染血的金屬片丟進一個容器,看著手術臺,那位傷員早在他演說期間便已昏死過去。

“給他縫好傷口,然後抬走。”他點點頭,“如果運氣好,他就能活下來。把下一個病患抬過來,腦袋被砸碎的那個。”

“他的位置,”瑪蒂·索德格倫平靜地說,“已經空出來瞭。”

鐵銹深吸一口氣,再沒多說一句,徑直離開手術臺,來到受傷的伯爵身邊。他的雙手和圍裙像屠夫一樣沾滿血跡。加拉莫尼伯爵丹尼爾·埃切維裡的臉更蒼白瞭。

“好瞭,”鐵銹說,“輪到你瞭,伯爵。把他抬到手術臺上。狀況如何?哦,這關節碎瞭,治不好瞭。如果放任不管,它會把碎裂的骨頭磨成糊的。接下來會很痛,不過別擔心,這就跟打仗一樣。止血帶、刮刀、鋸子。我們得給你截肢,伯爵閣下。”

直到剛才,加拉莫尼伯爵丹尼爾·埃切維裡都勇敢地忍耐著疼痛,此刻卻像野狼一樣哀號起來。沒等他再次合攏嘴巴,夏妮便將一片軟木迅速塞進他上下牙之間。

*******

“陛下!治安官閣下!”

“說吧,孩子。”

“志願軍團和自由兵團正在金水塘附近……矮人和雇傭兵在堅守陣線,但他們損傷慘重……據說‘永別瞭’亞當·潘葛拉特死瞭,弗龍蒂諾死瞭,茱莉婭·艾巴特馬克也死瞭……所有指揮官都陣亡瞭。派去增援的多利安團全軍覆沒……”

“撤退吧,治安官閣下。”弗爾泰斯特的聲音不算響亮,但咬字十分清晰,“要我說,是時候打一場撤退戰瞭。讓佈羅尼伯派步兵去對抗黑甲軍。就現在!馬上!不然他們會突破前線,攻到這裡,殺死我們所有人。”

約翰·納塔利斯沒答話。他看到另一個信使正騎馬從遠處飛馳而來,馬嘴邊白沫飛揚。

“喘口氣,夥計。先喘口氣,然後把口信告訴我。”

“他們突破瞭……突破瞭正面防線……是維裡赫德旅的精靈……德·魯伊特閣下要向各位傳達一條口信……”

“什麼口信?快說!”

“諸位,現在隻能設法自救瞭。”

約翰·納塔利斯抬起頭,看向天空。

“佈倫克特,”他斷然道,“讓佈倫克特趕過來。要不就讓黑暗到來吧。”

*******

帳篷四周響起雷鳴般的馬蹄聲。尖叫和馬嘶聲充斥於周遭。有個士兵沖進醫院,身後跟著兩個勤務兵。

“跑吧,各位!”士兵喊道,“想辦法逃命吧!尼弗迦德人贏瞭!我們輸瞭!完蛋瞭!”

“止血鉗!”傷員躺在手術臺上,鐵銹盡量避開他動脈裡噴出的鮮血,“止血鉗!棉簽!這邊,夏妮!瑪蒂,想辦法給他止血……”

在帳篷前面,有人發出野獸般的尖叫。尖叫聲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呻吟。有匹馬嘶叫一聲,然後有個東西落在地上,發出咣當聲與轟隆聲。一根十字弓矢撕裂瞭帆佈,呼嘯著飛向帳篷另一邊,幸好它飛得夠高,沒能傷到擔架上的那些傷員。

“尼弗迦德人!”那名士兵又喊瞭起來,嗓音高亢而顫抖,“大夫!你沒聽到我的話嗎?尼弗迦德人突破瞭防線,正在大肆屠殺!快跑吧!”

鐵銹接過瑪蒂·索德格倫遞來的針,開始縫合傷口。手術臺上的病患一動不動地躺瞭很久,但他依然活著——他的心臟還在跳。這點顯而易見。

“我不想死!”某個清醒的傷員喊道。士兵咒罵一聲,跑向出口,卻又尖叫著退瞭回來,倒在地上,鮮血四濺。跪在擔架旁的愛若拉嚇得後退幾步。

突然間,周圍一片寂靜。

這可不妙啊,鐵銹心想,隨即看到瞭走進帳篷的傢夥。是精靈。鬥篷上飾有銀色閃電。維裡赫德旅。臭名昭著的維裡赫德旅。

“一間戰地醫院。”為首的精靈說。他身材高大,臉頰瘦削,有一雙藍色的眸子。“他們在接受治療?”

沒人答話。鐵銹發現自己的雙手在顫抖。他迅速將縫合針遞給瑪蒂。他看到夏妮的臉色蒼白得就像粉筆。

“這有什麼意義?”精靈用兇惡的語氣說,“這裡怎麼有這麼多人在接受治療?傷者就該躺在戰場上,因自己的傷勢而死。可你們卻在這裡醫治他們?這沒有意義。看來我們的理念有很大沖突。”

他彎下腰,把劍刺進最靠近門邊的傷兵的胸膛。另一個精靈走到第二個傷員面前,一劍將其刺穿。第三個傷員神志清醒,試圖用纏著厚實繃帶的殘缺右臂擋住致命的一劍。

夏妮尖叫起來,聲音足能刺穿耳膜,蓋過瞭那個殘廢士兵不似人聲的沉重低號。愛若拉撲到一具擔架上,用身體護住一名傷員。她臉色慘白,好似帆佈繃帶。精靈瞇起眼睛。

“Va vort,beanna!”他吼道,“讓開,要不我連你一起刺穿,Dh’oine!”

“滾出去!”鐵銹邁出三大步,擋在愛若拉和精靈之間,“滾出我的醫院,兇手!你們可以去外面自相殘殺!但別在這裡殺人!”

精靈低頭望去。矮小壯實、瑟瑟發抖的半身人隻到他的腰際。

“Blorde Pherian,”他嘶聲道,“今天我隻殺人類!你給我讓開!”

“休想!”外科醫師的牙齒在打戰,但語氣卻透出堅定。

第二個精靈跑過來,用長矛撥開瞭半身人。鐵銹跪倒在地。高個子精靈粗暴地拽開愛若拉,舉起手裡的長劍。

但看到傷員枕著的黑色披風,他愣住瞭。披風上有迪斯溫師的銀焰圖案——還有個上校軍銜的標識。

“亞伊文!”帳篷裡有個精靈大喊道,他的黑發紮成瞭辮子,“Caemm,veloe!Ess’evgyriada’Dh’oine a’en va!Ess’ tedd!”

高個子精靈盯著受傷的上校看瞭一會兒,又看看滿心恐懼、眼眶含淚的外科醫師。然後他轉過身,離開瞭帳篷。

帳篷外再次傳來響亮的馬蹄聲、尖叫聲和金鐵交擊聲。

“黑甲軍在那兒!殺死他們!”上千個聲音喊道。帳篷外又有人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最後以悲慘的喘息告終。

鐵銹試圖起身,但他的雙腿卻在打顫。他的雙臂也一樣。

愛若拉的身體因抽泣而發抖,她在尼弗迦德傷員的擔架旁邊縮起身子,姿勢仿佛嬰兒。

夏妮在哭泣,且絲毫不打算掩飾淚水,但她的手裡仍握著止血鉗。瑪蒂靜靜地縫合傷口,嘴唇無聲地念誦著,像在自言自語。

鐵銹還是站不起來,隻好坐瞭回去。他的雙眼對上某個縮在帳篷角落的勤務兵。

“給我拿點兒伏特加。”他費力地說,“別跟我說你沒有。我知道你們這些混賬總會偷藏些酒。”

*******

佈倫海姆·佈倫克特將軍踩著馬鐙站起身,伸長脖子,聽著戰鬥的回響。

“集合部隊,”他命令道,“小跑著翻過山丘。根據斥候的報告,我們會直接遭遇黑甲軍的右翼。”

“我們會讓他們見識地獄!”一個中尉喊道。他是個胡須柔軟稀疏的年輕人。佈倫克特瞥瞭他一眼。

“讓旗手去最前方,”他給出命令,拔出佩劍,“用全身力氣大喊‘瑞達尼亞’!讓弗爾泰斯特和納塔利斯手下的小夥子們知道,援軍到瞭。”

*******

在過去四十年裡,寇佈斯·德·魯伊特伯爵打過許多仗。他十六歲那年就上瞭戰場。德·魯伊特傢族八代都是軍人。對任何人來說,戰吼聲與金鐵交擊聲都是難以忍受的噪聲,但在寇佈斯·德·魯伊特耳中卻仿佛悅耳的交響曲。此時此刻,在這場音樂會上,他聽到瞭新的音符、和弦與音色。

“萬歲!”他揮舞著釘頭錘,高喊道,“瑞達尼亞!瑞達尼亞人來瞭!老鷹!老鷹!”

北方的山丘頂上出現瞭騎兵。而在那些騎兵頭頂飄揚的,是一面繡有瑞達尼亞銀鷹圖案的巨大旗幟。

“援軍!”德·魯伊特喊道,“援軍來瞭!萬歲!向黑甲軍進攻!”

出身八代軍旅世傢的軍人註意到,尼弗迦德人做出瞭反擊的架勢,正在收攏陣形。他很清楚讓他們得逞的後果。

“跟我來,”他從旗手的手中奪過旗幟,大吼道,“跟我來!崔托格的士兵們,跟我來!”

他們發起瞭進攻。他們像瘋子一樣進攻,方式駭人卻有效。他們讓維能達師沒能擺出針對瑞達尼亞騎兵的陣形。他們的攻擊摧毀瞭尼弗迦德人的陣線。天空中回蕩著絕望的尖叫。

但寇佈斯·德·魯伊特沒能看到,也沒能聽到最終的戰果。一支流矢徑直射中他的頭部。伯爵滑下馬鞍,落到地上。他高舉的旗幟裹住瞭他,仿佛一塊裹屍佈。

德·魯伊特傢族的八代先祖贊許地點點頭——他們正在另一個世界關註著這場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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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在那天拯救瞭北方佬的,是一個奇跡。或者說,一連串沒人預料到的巧合……裡斯提夫·德·蒙托隆在他著作中的評價沒有錯,庫霍恩元帥在估算敵人的兵力和意圖時犯瞭錯誤。他確實冒瞭太大的風險,將中央集團軍的兵力一分為二,隻帶騎兵去瞭北方。他也確實在占據優勢時魯莽而倉促地開瞭戰。他的巡邏隊也確實掉以輕心,沒能發現瑞達尼亞人的後備部隊……”

“普特卡摩學員!蒙托隆先生的可疑‘著作’不在本學院的參考書目上!皇帝陛下曾公開批評過這本書!所以普特卡摩學員,請不要引用那本書裡的內容。真的,我很吃驚。到目前為止,你的回答都相當不錯,甚至可以說是出色,可你竟然開始叫囂什麼奇跡和一連串巧合,最後還批評門諾·庫霍恩——帝國最偉大的領袖之一——的軍事能力。普特卡摩學員,還有其他人,如果你們想通過測驗,請記住我接下來的話——在佈倫納沒發生任何奇跡或巧合:導致我們失敗的,是一個巨大的陰謀!其策劃者不僅僅是敵對勢力,還有我們自己陣營內的顛覆分子——各種各樣的不滿現狀者、世界主義者、變節者和背叛者!他們就像一塊塊膿腫,隨後便被白熱的鐵塊灼燒。但在那之前,那些惡毒的叛徒背叛瞭自己的祖國。他們編織羅網和陷阱,打造瞭他們自己的聯絡網。他們妨礙並背叛瞭庫霍恩元帥,然後又欺騙並誤導瞭他!他們是群沒有榮譽感和良知的無賴,純粹就是一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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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娘養的,”門諾·庫霍恩用望遠鏡看著右翼,喘著粗氣說,“狗娘養的混蛋。我會找到你的,等著瞧吧,我會教教你什麼叫做偵察。德·維恩加爾特!把帶隊去北部山丘後面巡邏的軍官找來,你親自去找。然後送他的整支巡邏隊上絞架。”

“遵命,”元帥的副官,奧德爾·德·維恩加爾特並攏鞋跟。當然瞭,他並不知道拉馬爾·弗勞特——他要找的偵察巡邏隊的指揮官——此時正在瑞達尼亞騎兵的鐵蹄下奄奄一息。多虧瞭他的膽小,那些騎兵才能開赴戰場。德·維恩加爾特顯然不知道,他自己的性命也隻剩下兩個鐘頭瞭。

“特拉赫閣下,按你的估計,”庫霍恩沒放下望遠鏡,“他們有多少人?”

“至少一萬,”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的指揮官用單調的語氣回答,“主要是瑞達尼亞人,但我也看到瞭亞甸的旗幟……還有一面獨角獸旗,所以也有科德溫人……至少一個中隊……”

*******

褐旗軍團策馬奔馳,馬蹄揚起沙土和碎石。

“前進,褐旗營!”百夫長迪哥德——他像以往那樣醉醺醺的——大吼道,“殺啊,殺啊!為瞭科德溫!科德溫!”

見鬼,我想撒尿,澤維克心想。我真該在開戰前解決的……可現在沒時間瞭。

“前進,褐旗營!”

每次都是褐旗營。隻要出瞭狀況,就找褐旗營吧。作為遠征隊被派去泰莫利亞的是誰?褐旗營。每次都是褐旗營。我想撒尿。

他們抵達瞭戰場。澤維克尖叫一聲,在馬鞍上扭轉身體,砍向敵人的耳朵,粉碎瞭對方騎兵的肩膀和脖子——他的黑色外套上掛著一顆八角銀星。

“褐旗營!科德溫!進攻,進攻!”

在沉重的馬蹄聲與人類的尖叫聲中,褐旗營與尼弗迦德軍開始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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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梅裡斯-斯托克和佈萊班特可以對付增援部隊。”埃朗·特拉赫,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的指揮官冷靜地說,“我們的兵力部署很均衡,這點不會改變。左翼有泰康奈爾的師團,右翼有馬格尼和維能達師。所以我們……我們可以扭轉局勢,元帥閣下……”

“我們會攻擊精靈們打開的缺口,”經驗豐富的戰略傢庫霍恩立刻開口道,“而他們可以朝前方進軍,引發敵人的恐慌。沒錯,偉大日輪啊,這正是我們該做的!回你們的部隊去,先生們!那烏西卡旅和第七旅,輪到你們瞭!”

“皇帝萬歲!”奇斯·凡·洛喊道。

“德·維恩加爾特閣下,”元帥轉過身,“把隨從和私人護衛召集起來。無所事事的時間結束瞭。我們會與戴爾蘭尼第七旅一同進攻。”

奧德爾·德·維恩加爾特臉色發白,但很快鎮定下來。

“皇帝萬歲!”他說。他的嗓音幾乎聽不出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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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銹揮下手術刀,傷員尖叫著抓住手術臺。愛若拉勇敢地按住他晃動的腦袋,同時收緊止血帶。帳篷入口處傳來夏妮響亮的聲音。

“你們在做什麼?你們都瘋瞭嗎?我們在這裡救治活人,你們卻把屍體往這兒拖?”

“醫師女士,這位是安澤姆·奧佈裡男爵!我們中隊的指揮官!”

“他曾經是中隊的指揮官!現在他死瞭!你們能把他完整地帶過來,隻是因為他的鎧甲系得夠牢!帶他走吧。這裡是醫院,不是墓地!”

“可是,醫師女士……”

“別擋在門口!哦,有人把還有呼吸的人搬過來瞭。至少看起來還有呼吸。或許隻是風吹的。”

鐵銹哼瞭一聲,皺起眉頭。

“夏妮!過來!”

“記住,小丫頭,”鐵銹咬著牙說道,低頭察看傷員的斷腿,“隻有從業十年以上的外科大夫才有資格冷嘲熱諷。聽明白瞭嗎?”

“明白瞭,鐵銹先生。”

“拿上刮刀,把骨膜刮掉……見鬼,我們得給他稍微麻醉一下……瑪蒂在哪兒?”

“在帳篷前嘔吐,”夏妮的語氣不帶絲毫嘲諷,“像要把腸子吐出來。”

“這些女術士啊,”鐵銹拿起一把鋸子,“與其構想好多種可怕又強大的法術,她們更應該專心發明一種法術才對。那種可以隨意施展的小法術。比方說麻醉術。而且不會出岔子,也沒有嘔吐之類的副作用。”

鋸子刮擦著骨頭。受傷的士兵哀號起來。

“紮緊止血帶,愛若拉!”

骨頭終於斷瞭。鐵銹放下鋸子,擦瞭擦汗水淋漓的額頭。

“靜脈和血管。”他出於習慣點點頭,但卻是多此一舉。因為沒等他說完這句話,女孩就圍攏過來。他拿起手術臺上的斷肢,丟到角落,跟其他截下的肢體堆在一起。手術臺上的傷員已經有好一會兒沒再哀號和尖叫瞭。

“昏瞭還是死瞭?”

“昏瞭,鐵銹先生。”

“很好。縫合傷口吧,夏妮。把下一個帶上來!愛若拉,去看看瑪蒂有沒有把能吐的全吐完。”

“我很好奇,”愛若拉頭也不抬地輕聲問道,“鐵銹先生,您有多少年的從業經驗瞭?一百年?”

*******

經過好幾分鐘塵土飛揚的急行軍,十夫長和百夫長的喊聲終於告一段落,維吉瑪步兵團終於加入瞭戰線。雅爾像魚一樣大口呼吸著空氣。他看到佈羅尼伯總督騎著披掛鎧甲的漂亮栗色馬,沿著隊伍前進,審閱著部隊。總督本人也穿著全身鎧甲,甲片塗成瞭藍色,讓佈羅尼伯看起來就像一隻巨大的鯖魚罐頭。

“感覺如何,士兵們?”佈羅尼伯對他的部下喊道。

長矛兵的隊列回以一聲怒吼,吼聲如遠處的雷聲般回蕩不息。

“你們弄出的噪音可真夠大的,”總督說著,掉轉馬頭,沿著隊列繼續走起來,“這代表你們狀態很好。你們狀態不佳的話,就隻會像老太太一樣抱怨和呻吟。我從你們的表情看得出來,你們渴望踏入戰場,你們夢想著戰鬥,也等不及要跟尼弗迦德人較量瞭!哦,維吉瑪的士兵啊!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們!你們的夢想馬上就會實現瞭。隻要再稍等片刻就好。”

長矛兵嘟囔起來。在此期間,佈羅尼伯來到隊列末尾,然後轉過馬頭,緩緩折回。他用司令棒輕輕敲打裝飾豪華的鞍橋,繼續說道:

“步兵們,你們跟在騎手後面行過軍,吃過土!到目前為止,你們聞到的隻有馬糞的味道,榮譽和戰利品卻不見蹤影!你們缺乏力量,懶骨頭們,就連今天也隻是勉強趕到這片光榮與榮耀的戰場。但到頭來,你們還是會得到我發自內心的祝賀。在這片野地——名字我不記得瞭——你們終於可以展現身為士兵的價值瞭。你們可以看到,戰場上那片烏雲就是尼弗迦德的騎兵隊,他們的目的是攻打我軍側翼,迫使我方部隊退入河邊的沼澤——名字我也不記得瞭——以此摧毀我們的軍隊。但你們,著名的維吉瑪長矛兵,將會填補我們戰線上的缺口,捍衛弗爾泰斯特國王和納塔利斯治安官的榮譽。你們將用胸膛堵住缺口,阻擋尼弗迦德人的沖鋒。哦,戰友們,你們感受到喜悅瞭嗎?你們心中湧現出自豪瞭嗎?”

雅爾攥著矛柄,四下張望。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些士兵在期盼即將到來的戰鬥,就算他們真為自己的使命而自豪,也很巧妙地掩飾住瞭。他右邊的梅爾菲低聲念著禱文。而在他左邊,德烏斯萊克——一位強硬的職業士兵——吸瞭吸鼻涕,咳嗽幾聲,緊張地咒罵起來。

佈羅尼伯轉過馬頭,在馬鞍上坐直身子。

“我沒聽到你們的回答!”他大吼道,“你們心中湧現出他媽的自豪沒有?”

長矛兵別無選擇,隻好高喊著表示他們確實自豪。雅爾也像其他人一樣高聲附和。

“很好!”總督讓馬匹面對著軍隊,“現在,整隊吧!百夫長,你們還在等什麼?組成方陣,前排跪下,後排站立!將矛柄插進泥土!不是這邊,你這白癡!沒錯,我是在跟你說話,你這長毛雜種!靠近點兒,肩並肩!哦,現在你們看起來棒極瞭!幾乎像一支軍隊瞭!”

雅爾發現自己站在第二排。他將矛柄的尾端插進泥土,用出汗的雙手驚恐地攥著。梅爾菲含混地重復著幾個詞,其內容大都和尼弗迦德人、狗、婊子、國王、治安官、總督以及所有人的母親的私生活細節有關。

戰場上的烏雲在逼近。

“別再浪費時間放屁和讓牙齒打顫瞭!”佈羅尼伯喊道,“尼弗迦德人的戰馬可不會害怕這些聲音!別弄錯瞭!朝我們逼近的是那烏西卡旅和戴爾蘭尼第七旅,是訓練有素的精銳部隊!他們不會被嚇倒!他們不會被打垮!你們必須殺死他們!把長矛再舉高點兒!”

他們聽到瞭馬蹄聲,那聲音依然遙遠,但越來越響。大地開始震顫。在塵雲之中,鋥亮的刀刃反射著陽光。

“你們太他媽走運瞭,維吉瑪的士兵們。”總督再次高喊,“你們用的不是普通的長矛,而是二十一尺長的新型長矛!尼弗迦德人的劍長隻有三尺半。你們會算數吧?他們也會。但他們覺得你們沒辦法堅持下去,並且會暴露出你們的本性——懦夫的本性。黑甲軍指望你們丟下長矛,像兔子似的在戰場上亂跑,這樣他們就能毫不費力地砍倒你們。記住,白癡們,恐懼可以讓你們跑得飛快,但你們不可能快過戰馬。想活下去的人——想要名聲和獎賞的人——會選擇抵抗!兇狠地抵抗!像墻壁一樣抵抗!堅守陣線!”

雅爾掃視四周。長矛兵隊列後面的十字弓手正在搖動曲柄,而在方陣內,士兵們舉起瞭長戟、標槍、長槍和幹草叉。大地搖晃得更劇烈瞭。他們能看到沖向自己的黑色騎兵墻,也能辨認出前排的那些騎兵。

“媽媽,親愛的媽媽,”梅爾菲用顫抖的嘴唇重復道,“媽媽,親愛的媽媽……”

“……婊子養的混球。”德烏斯萊克喃喃道。

轟鳴聲更響瞭。雅爾想舔舔嘴唇,卻失敗瞭。他的舌頭異常僵硬,沒法動彈,又像鋸末一樣幹巴巴的。轟鳴聲愈加響亮。

“做好準備!”佈羅尼伯大吼著,拔出佩劍,“肩並肩!你們不需要獨自戰鬥!你們感受到瞭恐懼,而它唯一的解藥就是你們手裡的長矛!準備作戰!把長矛刺進他們馬匹的胸口!維吉瑪的士兵們,我們該做什麼?回答我!”

“抵抗!”長矛兵異口同聲地高喊,“像墻壁一樣抵抗!堅守陣線!”

雅爾也同其他人一樣放聲高喊。逼近的馬蹄揚起碎石和沙土。馬背上的騎手們發出惡魔般的號叫,揮舞著刀劍。雅爾握住長矛,縮起腦袋,閉上眼睛。

*******

雅爾揮舞他的斷臂,趕走一隻在墨水盒上方盤旋的黃蜂,筆下不停。

陸軍元帥庫霍恩的計劃失敗瞭:他針對我軍側翼的反擊被英勇的維吉瑪步兵團和佈羅尼伯總督阻止,盡管他們也為此付出瞭血的代價。就在維吉瑪的士兵抵抗針對左翼的猛攻時,尼弗迦德軍仍不忘向右翼進攻。但沒過多久,我們在右翼的部隊也占據瞭上風:矮人和頑強的傭兵擋住瞭尼弗迦德人的夾攻。我們的隊伍中響起勝利的呼喊,我方將士的精神也振奮起來。尼弗迦德士兵的自信漸漸消失,他們的武器變得沉重,氣力也在衰退。他們中的一部分撤離瞭戰場,另一些仍在頑抗,但由於缺乏配合,各自為戰,很快就被重重包圍。

看到大部隊開始分崩離析,漸漸陷入一片混亂,敵軍指揮官庫霍恩元帥明白,這場戰鬥已然失敗。

隨後,忠誠的軍官與騎士將他簇擁在中間,替他找來一匹體力充沛的戰馬,懇求他突圍逃命。但在那位陸軍元帥的胸膛中,跳動著一顆勇敢的心。“這可不行。”勇敢的門諾·庫霍恩甩開別人遞來的韁繩,大喊道,“隻有懦夫才會逃離戰場,更何況許多優秀的帝國軍都已葬身此地。”

*******

“況且,我們根本無路可逃。”門諾·庫霍恩掃視戰場,冷靜地說,“他們將我們包圍瞭。”

“把您的戰袍和頭盔給我,”西弗斯上尉擦去臉上的汗水和血跡,“換上我的裝備和坐騎……別再反對瞭!您必須活下去,元帥閣下。對帝國來說,您的性命和能力太寶貴瞭,根本無可替代……我會率領戴爾蘭尼旅攻擊那些北方佬,他們的註意力會被我們吸引過去,這樣您就有機會在水塘邊突圍……”

“但你就活不成瞭。”庫霍恩嘟囔著,抓住對方遞來的韁繩。

“這是我的榮幸,”西弗斯踩著馬鐙站起身,“我是個士兵!戴爾蘭尼第七旅的士兵!跟我來!堅定信念!跟我來!”

“祝你好運,”庫霍恩喃喃道,披上戴爾蘭尼旅銀色蠍子圖案的披風,“西弗斯?”

“我在,元帥閣下,什麼事?”

“沒什麼。祝你好運,孩子。”

“您也一樣,閣下。上馬,跟我來,夥計們!”

庫霍恩盯著他們的背影看瞭好一會兒,直到西弗斯的人馬伴著尖叫聲和響亮的馬蹄聲開始與傭兵交手。傭兵兵力占優,其他部隊也正迅速趕來增援。黑色披風消失在傭兵的灰披風之間,一切都被灰塵包裹。

德·維恩加爾特意味深長地咳嗽一聲,讓陸軍元帥庫霍恩回到瞭現實。他調整一下馬具和馬鐙,騎上那匹公馬。

“我們走!”他命令道。

起先一切順利。北方人的防線出現瞭一個缺口:他們正集中兵力攻擊那烏西卡旅潰敗後的殘餘部隊。元帥突破瞭包圍圈,但途中並非暢通無阻。尼弗迦德人與一支輕騎兵隊發生瞭沖突,從服色判斷,對方應該是佈魯格人。庫霍恩放棄瞭逞英雄的念頭,他隻想活下去。他回頭看看正與騎兵們纏鬥的私人衛隊,然後在助手的陪同下匆忙趕往河邊。他伏在馬背上,緊緊抱住馬脖子。

河對面的道路暢通無阻:在幾棵垂柳後方,是一片空曠的平原,那裡沒有軍隊的蹤影。奧德爾·德·維恩加爾特也發現瞭這一點,得意地大叫起來。

但他高興得太早瞭。

緩緩流淌的河水是阻隔在他們與那片綠色平原之間唯一的事物。他們朝河邊全速奔馳,但剛邁出幾步,馬匹的腹部以下就陷進瞭沼澤。

元帥從公馬的頭頂飛瞭出去,落在淤泥裡。在他周圍,馬匹和人們發出尖叫。喧囂聲中,門諾突然聽到瞭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象征著死亡的聲音。

箭矢的聲音。

他朝河邊沖去,蹚過深深的淤泥。他身邊的某人臉朝下倒在爛泥裡,背上插瞭一支箭。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的腦袋挨瞭重重一下。他的身體搖搖晃晃,但並未倒下,因為淤泥已經沒過瞭他的半條大腿。他想尖叫,卻隻能發出沙啞的幹嚎。我還活著,他釋然地想,同時竭力掙出爛泥的掌握。這時,一匹在泥沼中掙紮的馬踢中瞭元帥的頭盔,踢碎瞭鐵板,割傷瞭他的臉頰,砸斷瞭他的牙齒,還劃破瞭他的舌頭……我在流血……我嘗到瞭血的味道……但我還活著……

他再次聽到弓弦聲、箭矢的呼嘯聲、箭尖刺穿鎧甲時仿佛雷鳴的響聲、叫喊聲、馬嘶聲和血花飛濺聲。元帥回過頭,看到離得最近的射手是個矮小壯實、身穿鏈甲、戴著頭盔的身影。矮人,他心想。

十字弓弦繃緊的聲音。箭矢的呼嘯。受驚的馬匹的嘶鳴。被困在淤泥和積水中的人們的尖叫。

奧德爾·德·維恩加爾特朝射手們轉過身,高呼投降。他用高亢尖利的嗓音求饒,說他願意支付贖金。他握住佩劍的劍刃,將劍柄遞向矮人們——這是天下通用的投降方式。但對方沒能理解,或者誤會瞭他的意圖。兩支箭狠狠地射中他的胸口,沖擊力幾乎將他拖出瞭淤泥。

庫霍恩扯下破損的頭盔。他還算瞭解北方人的語言。

“我是門……諾……庫霍恩……”他結結巴巴地說著,不時吐出鮮血,“……庫霍恩……元……帥……”

“卓爾坦,他在說啥?”一個矮人十字弓手高聲問道。

“誰管他,讓這條臭狗跟他的廢話見鬼去!芒羅,看到他披風上的圖案沒有?”

“銀蠍子!哈哈!夥計們,射死這個狗娘養的!替卡萊佈·斯特拉頓報仇!”

“替卡萊佈報仇!”

弓弦聲響起。庫霍恩的胸口中瞭一箭,腹股溝和鎖骨下方也各吃一箭。尼弗迦德陸軍元帥仰天倒在淤泥、紫菀叢和水池草叢裡,被自己鎧甲的重量拖向泥水深處。

見鬼,卡萊佈·斯特拉頓是誰?他心想,我從沒聽說過什麼卡萊佈……

充斥鮮血、淤泥與渾濁積水的楚特拉河漫過他的頭頂,灌入他的肺中。

*******

她離開帳篷,想呼吸些新鮮空氣。這時,她看到他坐在鐵匠的木凳旁邊。

“雅爾?”

他抬起目光。他的雙眼空洞無神。

“愛若拉,”他翕動腫脹的嘴唇,費力地說,“你還好嗎……”

“瞧你問的什麼問題?”她立刻打斷他的話,“我倒想問問,你怎麼跑這兒來啦?”

“我們把指揮官送過來……佈羅尼伯總督……他受傷瞭……”

“你也受傷瞭!把你的手給我看看!哦,女神啊!你會流血過多而死的!”

雅爾凝視著她。愛若拉突然懷疑,他是不是什麼都看不見瞭?

“戰鬥打響瞭……”男孩牙齒打顫地說道,“我們必須像墻壁一樣……堅守陣線……受輕傷的傢夥,把受重傷的送到戰地醫院去。這是命令。”

“讓我看看你的手。”

雅爾短促地叫喊一聲,牙齒仿佛發燒般地打著架。愛若拉皺起眉頭。

“我的天哪,你看起來很糟……雅爾,雅爾……南尼克嬤嬤會生氣的……跟我來。”

走進帳篷,聞到那股惡臭時,她發現他臉色發白,步履蹣跚,於是趕緊扶住他。她註意到,他看著鮮血淋漓的手術臺,看著躺在上面的傷者,看著外科醫師——那個突然跳起、連連跺腳、咒罵著把刮刀丟到地上的半身人。

“活見鬼!媽的!為什麼?為什麼?”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那是誰?”

“佈羅尼伯總督,”雅爾用虛弱的嗓音說道。他直視前方,雙眼無神。“我們的指揮官……我們堅守陣線。這是命令。就像墻壁。然後,梅爾菲被殺瞭……”

“鐵銹先生,”愛若拉說,“這人是我的朋友……他受傷瞭……”

“他還能站著,”外科醫師冷靜地說,“而這位得做顱骨穿孔手術才行。這裡沒有偏心的餘地……”

就在這時,雅爾極具戲劇性地昏瞭過去,倒在地上。半身人惱火地哼瞭一聲。

“好吧,好吧,把他搬到手術臺上。”他命令道,“哦,他的胳膊都碎瞭。我很好奇,是什麼讓他的手沒掉下來呢?難道是他的袖子?愛若拉,止血帶。再系緊點兒!別光哭瞭!夏妮,把鋸子給我!”

在令人厭惡的刺耳響聲中,鋸子劃開瞭肘關節的斷骨。雅爾恢復瞭意識,隨即尖叫出聲。那叫聲尖厲而駭人,卻相當短暫。因為在鋸子鋸斷骨骼之後,他便再次陷入瞭昏迷。

*******

就這樣,尼弗迦德的主力部隊倒在瞭佈倫納戰場的泥土和塵埃之中,帝國的這次北伐也戛然而止。算上被殺和被俘的將士,帝國損失兵力達到四萬四千人。精英騎士的根基就此消亡,他們或在被俘期間死去,或是消失得無影無蹤,比如軍隊的領袖:門諾·庫霍恩、佈萊班特、德·梅裡斯-斯托克、凡·洛、泰康奈爾、艾格佈拉傑,以及另一些在我們的文獻中未曾記載姓名的人物。

佈倫納的確隻是終結的開始,但它仍值得大書特書。因為如果勝利的一方未能善加利用這場戰鬥的成果,那它也將淪為構成大廈的一塊小石頭,其重要性也將變得微不足道。治安官約翰·納塔利斯並未滿足於一時的勝利,而是立刻發兵南方。亞當·潘葛拉特和茱莉婭·艾巴特馬克率領部隊發起一次奇襲,將前來增援庫霍恩、但對兵敗之事一無所知的第三軍團的兩個師打得潰不成軍。聽到這個消息,中央集團軍的其他部隊可恥地退回到雅魯加河對岸,匆忙逃亡,弗爾泰斯特和納塔利斯則緊追不舍。帝國軍丟棄瞭輜重車隊,以及他們打算用來攻打維吉瑪、茍斯·維倫和諾維格瑞的所有攻城器械。

佈倫納之戰仿佛一場雪崩——從高山一直湧向山谷,裹挾瞭越來越多的積雪,規模也在不斷增加——給尼弗迦德人帶來的損失也在擴大。維登集團軍遭到史凱利格群島的海盜和希達裡斯的埃塞因王的攻擊,一時間焦頭爛額。在得知佈倫納的災難,又聽說弗爾泰斯特和約翰·納塔利斯下達瞭強行軍的命令之後,指揮官德·維特公爵立刻宣佈撤退,倉皇逃往辛特拉,由此避免瞭兵力上的巨大損失。因為尼弗迦德軍敗北的消息已經傳開,維登興起瞭新的叛軍勢力,他們留下的部隊就隻剩下納史特洛格堡、洛史洛格堡和波德洛格堡的守軍。在辛特拉和約簽訂後,他們高舉旗幟,不失尊嚴地離開瞭那三座要塞。

在此期間,佈倫納之戰的消息傳到瞭亞甸,讓本來敵對的德馬維王與亨賽特王聯起手來,與尼弗迦德東部集團軍對抗。指揮官阿達爾·愛普·達西無力對抗兩位國王的聯軍,隻能帶領部隊撤入龐塔爾山谷。再加上瑞達尼亞部隊和米薇女王遊擊隊的兵力——他們一直在敵人後方進行作戰——聯軍迫使尼弗迦德撤到瞭艾德斯伯格。阿達爾·愛普·達西準備應戰,卻在命運的安排下突染重病:或許是因為變質的食物,他得瞭腹絞痛和腹瀉,並在兩天後痛苦地死去。德馬維和亨賽特沒有遲疑,徑直對艾德斯伯格的尼弗迦德軍發起瞭猛攻。數量占優、卻無法反抗歷史正義的尼弗迦德軍遭到慘敗。這一天,勇敢、鬥志與技巧勝過瞭盲目與殘忍。

還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門諾·庫霍恩在佈倫納之戰中的下場依然無人知曉。有人認為他和士兵們一起死去,他未經辨認的遺體正在某個普通的墓穴裡安息。另一些人猜測他逃脫瞭戰場,但他畏懼皇帝的怒火,不敢再返回尼弗迦德,於是去瞭佈洛克萊昂森林,到樹精那裡尋求庇護,成瞭森林中的一名隱士,最後在悔恨中隱居多年,直至死去。

不過在平民中間,還流傳著另一個說法:著名的元帥在戰鬥結束當晚回到瞭佈倫納戰場,卻無法忍受眼前的慘狀,於是在一座山丘的山楊樹上吊死瞭自己。從那天起,那座山丘就被人叫做絞架丘。據說每到夜晚,他的靈魂便會在戰場徘徊、慟哭並高喊:“還我軍團!”

“雅爾外公!雅爾外公!”

雅爾抬起頭,推瞭推鼻梁上的眼鏡。

“雅爾外公!”他最小的外孫女尖聲叫道。她是個活力充沛的六歲女孩,而且謝天謝地,長得像她母親,也就是雅爾的女兒,而非他的女婿。

“雅爾外公!呂西安娜外婆讓我告訴你,今天已經寫得夠多瞭,晚餐都端上餐桌瞭!”

雅爾小心翼翼地收好紙堆,用軟木塞住墨水盒。他的斷臂隱隱抽痛。要變天瞭,他心想,又要下雨瞭。

“雅——爾——外——公——!”

“這就來,希瑞。我這就來。”

*******

在處理完最後一名傷員的傷勢之前,時間就已經過瞭午夜。最後的手術是在人工光源下進行的——先是油燈、蠟燭,後來則是魔法照明。瑪蒂·索德格倫大吐特吐之後,終於恢復過來。盡管臉色蒼白得像是死人,動作像魔像一樣僵硬而不自然,但她施展的咒語依然效力十足。

他們離開帳篷時,周圍早已漆黑一片,四人找瞭塊帆佈,坐瞭下來。

草地上到處是火。各種各樣的火——包括營火、野火、火炬與火把。各種聲音在夜色中回響:人們大喊大叫,唱起歌謠,念誦禱文,或是放聲歡呼。

周圍的夜晚也算不上安靜:傷者斷斷續續的哭聲和呻吟不時傳來。還有垂死者的禱告和嘆息。但他們並沒有聽進耳中。他們已經習慣瞭痛苦和垂死之人發出的聲音,對他們來說,這些聲音平凡而自然,與夜色融為一體,就像楚特拉河畔濕地上青蛙的呱呱叫聲,又或是金水塘畔的蟬鳴。

瑪蒂·索德格倫靠著半身人的肩膀,沉默不語。愛若拉和夏妮緊緊抱在一起,不時因某件愚蠢至極的事笑出聲。

他們坐在帳篷旁邊,每人都喝瞭一杯瑪蒂用最後的咒語制造的伏特加。這個咒語能蒸餾酒精,通常會在拔牙時使用。鐵銹感覺受到瞭欺騙——這酒是用魔法制造的,它不但沒能放松他的精神,或是減輕他的疲憊,反倒讓狀況惡化瞭。他沒能借酒澆愁,反而想起瞭許多事。

在喝下這種魔法酒的人裡,他心想,似乎隻有愛若拉和夏妮的反應是正常的。

在月光下,他轉過身,看到兩個女孩臉上流淌著銀亮的淚痕。

“我很想知道,”他舔瞭舔幹燥開裂的嘴唇,“哪邊打贏瞭這場仗?有人知道嗎?”

瑪蒂轉頭看著他,但仍保持沉默。蟬在金水塘邊的垂柳和赤楊間歌唱,青蛙呱呱叫著。傷員哀號、祈禱和嘆息,以及死去。愛若拉和夏妮笑著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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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戰鬥的兩周後,瑪蒂·索德格倫死瞭。她跟自由兵團的某位軍官有瞭一段風流韻事。她將這段情視作露水姻緣,而那軍官卻恰好相反。喜歡改變的瑪蒂轉而與某個騎兵隊的軍官談情說愛,令傭兵嫉妒得發狂。他捅瞭她一刀,隨後因此被吊死。這次他們沒能救回女醫師的命。

那場戰鬥的一年後,鐵銹和愛若拉死於馬裡波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流行性出血熱爆發。那場傳染病被人稱為“紅死病”,而它的另一個稱呼得名於帶來病源的大船的名字,也就是“卡特利歐納瘟疫”。所有醫生和大部分祭司都匆忙趕往馬裡波,其中就包括鐵銹和愛若拉。他們是醫生,所以要去治療病人。對他們來說,紅死病無藥可治的事實無關緊要。最後他們都受到感染。他死在瞭她的臂彎裡,死在那雙粗糙、有力、自信,仿佛農夫的大手裡。她在四天後死去。死時孤身一人。

在那場戰鬥的七十二年後,夏妮以備受敬仰的牛堡大學退休醫學教授的身份辭別瞭人世。後世的外科大夫曾多次引用她的名言:“紅的用紅線,黃的用黃線,白的用白線。這樣就沒問題瞭。”

幾乎沒人註意到,每次說完這句話,她都會悄悄地拭去眼淚。

幾乎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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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呱呱叫著,蟬兒鳴叫不止,愛若拉和夏妮又哭又笑。

“我很想知道,”米洛·范德貝克,綽號“鐵銹”的半身人戰地醫師重復一遍,“我很想知道,哪邊打贏瞭這場仗?”

“鐵銹,”瑪蒂·索德格倫說,“換做是我,這將是我最不關心的事。”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