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八:風暴季節 第十七章

“剛好趕上。”弗蘭斯·托奎爾陰沉著臉說,“你及時趕到瞭,獵魔人,時機剛好,大戲就要開演瞭。”

他背靠在床上,臉色白得像刷瞭石灰水的墻壁,頭發被汗水打濕,貼著額頭,全身隻穿一件粗糙的亞麻襯衫,讓傑洛特最先想到瞭裹屍佈。他的左大腿直到膝蓋都裹著被鮮血浸透的繃帶。

屋中央擺瞭張桌子,上面蓋著床單。一個矮胖男人,身穿黑色短上衣,正把工具一件接一件擺放在桌上——刀子、手術鉗、鑿子、鋸子……

“我隻後悔一件事,”托奎爾咬著牙說,“就是沒能抓到那些狗娘養的。老天讓我錯失瞭機會……以後也不可能瞭。”

“發生瞭什麼?”

“跟紫杉林、獸角村、松樹梢那檔子爛事差不多。不過這次不大一樣,事情發生在森林最邊緣,不在林間空地,而在大道上。他們襲擊瞭幾個路人,殺瞭三個,抓走瞭兩個小孩子。我和手下人剛好在附近,立刻追瞭上去,很快發現瞭他們。兩個比牛還壯的彪形大漢,一個畸形的駝子。那個駝子用十字弓射瞭我一箭。”

治安官咬緊牙關,朝裹著繃帶的大腿擺擺手。

“我命令手下別管我,去追人,可他們不聽話。唉,那幫狗崽子。結果讓對方跑掉瞭。而我呢?救瞭我又如何?這會兒還不是得鋸掉我的腿?我他媽寧可死在當場,隻要能看到那些賤人在絞架上蹬腿翻白眼就行。這幫混蛋不聽我的命令,現在還好意思耷拉著頭坐在那兒。”

的確,治安官的部下們正羞愧地坐在墻邊的長凳上,最旁邊還站著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頭上戴著與她花白的頭發極不相稱的花環,跟這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開始吧。”身穿黑色短上衣的男人說,“把病人抬到桌上,緊緊綁住。外人全都離開房間。”

“叫他們留下。”托奎爾沒好氣地說,“我想讓他們看著,那樣我才能羞愧到叫不出聲。”

“等等。”傑洛特站直身子,“是誰斷定必須截肢的?”

“我。”黑衣男人同樣挺直瞭脊背,但他必須高昂著頭才能對上傑洛特的眼神,“我是魯皮先生,茍斯·維倫執法官特意派來的醫師。我檢查後發現,他的傷口感染瞭,必須截掉這條腿,否則沒別的辦法。”

“你這次手術收費多少?”

“二十克朗。”

“這兒有三十。”傑洛特從錢袋裡掏出三枚十克朗硬幣,“拿好你的手術工具,收拾東西回執法官那裡。如果他問起,就說病人的狀況正在好轉。”

“但……我抗議……”

“收拾東西,回去。哪個字你聽不懂?至於你,婆婆,過來。解開繃帶。”

“他不準我碰病人。”老婦人沖那位宮廷醫師擺擺頭,“說我是庸醫和女巫。威脅要告發我。”

“別理他。真的,他馬上就要走瞭。”

傑洛特一眼就認出老婦人是個草藥醫師。她按他說的辦,萬分小心地解開繃帶,但托奎爾還是拼命搖著頭,倒吸涼氣,連聲呻吟。

“傑洛特……”他吃力地說,“你在搞什麼?醫師說沒希望瞭……鋸條腿總比丟掉性命強。”

“胡說八道。強什麼強?你給我閉嘴。”

傷口很嚇人。不過傑洛特見過更嚇人的。

他從裝靈藥的袋子裡取出一隻盒子。魯皮先生收拾完東西,看看這邊,搖瞭搖頭。

“那些藥劑根本沒用。”他大聲宣佈,“庸醫的把戲和障眼法根本沒用。隻是江湖騙術而已。身為醫師,我必須抗議……”

傑洛特轉身瞪他一眼。醫師趕緊離開屋子,腳步匆忙,還被門檻絆瞭一下。

“來四個人。”獵魔人擰開一隻小瓶的瓶塞,“緊緊按住他。咬緊牙關,弗蘭斯。”

靈藥倒在傷口上,泛起大量泡沫,治安官發出撕心裂肺的悶吼。傑洛特稍等片刻,又倒瞭一瓶。這瓶同樣泛起泡沫,嘶嘶作響,甚至冒起瞭煙。托奎爾厲聲尖叫,猛地搖晃腦袋,繃直身體,然後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老婦人從包裹裡拿出一隻小罐子,舀瞭一勺綠色油膏,往折起的亞麻佈上塗瞭厚厚一層,貼到傷口上。

“織骨草。”傑洛特推測道,“織骨草、山金車和金盞花熬制的藥膏。很好,婆婆,非常好。還可以用上山羊草和橡樹皮……”

“聽聽,”老婦人盯著治安官的腿,頭也不抬地打斷道,“他還想教我草藥學。小夥子,你往奶媽身上吐麥片粥的時候,我已經在用草藥救人瞭。你們這些傻小子,都走開,你們擋我亮瞭。而且你們臭得要命,襪子該換瞭。記得勤洗勤換啊。都出去,聽到沒有?”

“他的腿必須固定住。綁上長木條……”

“我說瞭,不用你教我做事。你也出去。還留這兒幹嗎?你在等什麼?等他感謝你慷慨提供的獵魔人藥劑?讓他直到臨死那天都不要忘記?”

“我有事要問他。”

“答應我,傑洛特,抓住他們。”弗蘭斯·托奎爾突然恢復瞭神志,“不能放過他們……”

“我會給他點安神藥,還有退燒藥,因為他在胡言亂語。至於你,獵魔人,出去。到院子裡等。”

傑洛特沒等太久。老婦人走瞭出來,理瞭理裙子,擺正歪斜的花環,坐到他身旁的臺階上,一隻腳摩擦另一隻。她有雙異常精致的小腳。

“他睡著瞭,”她說,“多半活得下來。呸,呸,老天保佑,隻要沒有邪魔作祟就沒事。他的骨頭會愈合的。你的獵魔人魔法救瞭他的腿。我敢說,他這輩子都會一瘸一拐,再也沒法騎馬瞭,但兩條腿總比一條強,呵呵。”

她把手伸向胸口,探進繡花羊皮背心下面,讓空氣中彌漫起更加濃鬱的草藥味。她拿出一隻小巧的木盒,打開,猶豫片刻後,把盒子遞給傑洛特。

“吸一口?”

“不瞭,謝謝。我不吸麻藥粉。”

“可我……”草藥醫師吸瞭一口,先用一邊鼻孔,然後是另一邊,“時不時會吸一下。這不是什麼好東西,但能迅速提神醒腦,延年益壽,還有美容功效。看看我。”

他看瞭。

“多謝你給弗蘭斯用瞭獵魔人藥劑。”她擦擦眼淚,擤瞭擤鼻子,“我不會忘記的。我知道,你們把那些藥劑當成寶貝,不願與人分享,可你想都不想就給他瞭。你就不怕自己需要時不夠用瞭?”

“當然怕。”

她轉回頭,用側臉對著他。她曾經是個漂亮女人,當然是在很久以前。

“好瞭,”她又扭頭看向他,“說吧。你想問弗蘭斯什麼?”

“不用瞭。既然他睡瞭,我也該走瞭。”

“說吧。”

“克雷莫拉山。”

“早說啊。關於那山,你想知道什麼?”

小屋位於村外相當遠的地方,緊挨林墻,旁邊就是果園的圍欄——園子裡滿是結實累累的蘋果樹。其他部分便是典型的農莊模樣瞭,有谷倉、棚屋、雞舍、蜂箱、菜園和堆肥。煙囪裡冒出氣味怡人的縷縷白煙。

在圍欄邊打轉的珍珠雞首先註意到他,用仿佛來自地獄的啼鳴拉響瞭警報。幾個小孩在院子裡玩耍,聞聲沖進小屋。一個女人出現在門口,她人高馬大,一頭金發,粗糙的亞麻連衣裙外裹著圍裙。獵魔人策馬上前,然後跳下馬。

“你好,”他說,“男主人在傢嗎?”

三個小孩,清一色都是丫頭,緊緊抓住母親的裙擺和圍裙。女人看著獵魔人,眼神中見不到半點友善。這也難怪,她清楚地看到瞭從他肩後探出的劍柄、脖子上大大的徽章,以及手套上的銀釘。獵魔人絲毫沒想掩飾這些銀釘,不如說,他想特意展示給對方看。

“男主人,”他重復道,“我是說,奧托·達薩特。我有事找他談。”

“什麼事?”

“私事。他在傢嗎?”

她沉默地看著他,略微歪瞭歪頭。她相貌樸素,年齡估計在二十五到四十五歲之間。同大多數鄉村女子一樣,精確年齡很難估算。

“他在傢嗎?”

“不在。”

“那我等他回來。”他說著,把母馬的韁繩丟到一根木桿上。

“恐怕你得等一陣子瞭。”

“多久都可以等。不過說實話,比起圍欄邊,我更希望進屋裡等。”

女人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光他本人,還有他的徽章。

“請接受我們的邀請,客人。”最後她說,“進來吧。”

“謝謝。”他用合乎禮儀的方式回答,“我不會違反賓客禮儀的。”

“你不會,”她用慢吞吞的聲音重復道,“可你卻帶著劍。”

“這是我的職業要求。”

“劍會傷人,也會殺人。”

“人生也一樣。你的邀請還作數嗎?”

“請進吧。”

他們穿過昏暗而雜亂的玄關,許多農舍都有類似的構造。主屋相當寬敞,幹凈而明亮,隻有壁爐和灶臺墻上有些煤灰,除此之外的墻壁最近才刷成白色,上面掛著各種彩色裝飾、傢用器具,以及成捆的草藥、大蒜和甜椒,讓屋內充滿瞭生氣。一塊手織簾佈將房間與儲藏室分隔開來。空氣中彌漫著菜肴的味道,確切地說是卷心菜。

“請坐。”

女人依然站在那裡,雙手揉皺瞭圍裙。孩子們蹲在火爐邊的一張矮凳後面。

傑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在顫動,力道強勁,持續不休。它在襯衣下跳動,仿佛落入網中的鳥兒。

“你該把劍留在玄關裡。”女人朝壁爐走去,“帶著武器坐在桌邊很失禮。隻有土匪才這麼幹。你是土匪嗎……”

“你知道我是誰。”他打斷她,“這把劍必須留在我身邊,做個提醒。”

“提醒什麼?”

“輕舉妄動會帶來嚴重的後果。”

“這裡沒有武器,所以……”

“好瞭好瞭。”他直率地打斷道,“這位夫人,咱們別再欺騙自己瞭。每間農舍和農院都是武器庫,很多人死於鋤頭,更別提鐮刀和幹草叉瞭。我甚至聽說過,有人被攪奶油的木棒打死。隻要你想,或者有必要的話,你用任何東西都可以傷人。說到這個,別管那鍋開水瞭,請離爐子遠點兒。”

“我沒這意思。”女人迅速開口,顯然是在撒謊,“這也不是開水,而是羅宋湯。我想給你端一碗……”

“不用,謝謝,我不餓。所以別碰鍋子,再離火爐遠點兒。坐到孩子們旁邊。咱們一起安靜地等男主人回來。”

他們沉默地坐著,周圍隻有蒼蠅的嗡嗡聲。獵魔人的徽章顫動不息。

“爐子裡有鍋卷心菜快好瞭。”女人打破尷尬的沉默,“我必須拿出來攪拌一下,不然都煳瞭。”

“她。”傑洛特指著最小的女孩,“叫她去就好。”

女孩緩緩起身,雙眼隔著亞麻色劉海怒視著他。她拿起一隻長柄叉,朝爐門彎下腰,突然縱身撲向傑洛特,矯健得仿佛一隻母貓。她打算將他的脖子釘在墻上,但他閃身躲過,抓住叉柄,將她掀翻在地。沒等身子碰到地板,女孩已經變瞭。

女人和另外兩個女孩也完成瞭變身。三隻狼沖向獵魔人——一隻灰母狼加兩隻幼狼,雙眼充血,亮出獠牙,用狼一樣輕巧的動作散開,從不同方向朝他攻來。他跳起躲避,把長凳扔向母狼,又用銀釘手套裹住的雙拳分別擊退兩隻幼狼。幼狼哀嚎著摔在地板上,齜牙咧嘴。母狼發出兇狠的嚎叫,再度躍起。

“停!埃德溫娜!停下!”

她撲到他身上,將他推向墻壁,但此時已換回人形。幼狼也變回瞭小女孩,四散逃開,蹲到爐子旁邊。女人留在原地,蹲伏在他面前,露出羞愧的眼神。傑洛特說不清,她羞愧是因為襲擊瞭自己,還是因為襲擊失敗瞭。

“埃德溫娜!你想幹嗎?”一個異常高大的大胡子男人雙手叉腰,怒吼道,“你要幹什麼?”

“他是個獵魔人!”女人依然蹲伏在地,憤怒地說道,“拿劍的土匪!他來找你!這個殺人兇手!一身血腥味!”

“閉嘴,女人。我認識他。原諒她吧,傑洛特大師。一切都還好嗎?請原諒她。她不知道……她以為,既然您是獵魔人……”

他突然打住,神色緊張。女人和小女孩聚到爐子旁邊。傑洛特敢發誓,他聽到瞭一聲小小的低吼。

“沒關系。”傑洛特說,“我沒有惡意。你來得正是時候,不早也不遲。”

“我知道。”大胡子明顯在發抖,“請坐吧,先生,坐到桌邊……埃德溫娜!拿啤酒!”

“不用瞭。出來吧,達薩特。我們說幾句話。”

院子中間坐著一隻灰貓。看到獵魔人,它忙不迭地跑開,藏進瞭蕁麻叢。

“我不想讓你妻子不安,也不想嚇壞你的孩子。”傑洛特告訴他,“更重要的是,我有件事想跟你私下談談。我需要你幫個忙。”

“無論您有什麼要求,先生,”大胡子說,“盡管開口。隻要我辦得到,一定為您效勞。我欠您的太多瞭,那是份天大的恩情。多虧您,我才能繼續活在這世上。當時您放過瞭我。我對您的感激……”

“不是我。你要感謝你自己。即使化為狼形,你仍保留瞭人性,從未傷害過任何人。”

“是啊,我沒傷害過任何人。可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我的鄰居起瞭疑心,立刻找來獵魔人對付我。他們都很窮,卻寧肯節衣縮食,省下錢來雇你。”

“我考慮過把錢還給他們,”傑洛特承認,“但這樣會引來懷疑。我以獵魔人的名義向他們保證,說我解除瞭你的狼人魔咒,徹底治愈瞭你的變狼癥,讓你跟常人一般無二。這番壯舉當然是要花錢的。人們為此付瞭錢,才會發自內心地相信;隻有付出代價,事情才像真的,才像合法的。代價越高,效果越好。”

“每次回想起那天,我就脊背發涼。”達薩特黝黑的皮膚隱隱發白,“看到您那把銀劍,差點沒把我嚇死。我以為自己死到臨頭瞭。誰沒聽說過獵魔人的傳聞呢?兇殘的獵魔人,喜歡鮮血與殺戮。結果我發現,您是個心地善良的正派人。”

“別再誇大其詞瞭。好在你聽從瞭我的建議,搬出瞭古阿梅茲。”

“我隻能搬走。”達薩特沮喪地說,“古阿梅茲人雖然相信我擺脫瞭魔咒,但您說得對,曾經的狼人在人類中間得不到好臉色。您的原話是:對人類來說,你現在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經是誰。我隻好搬走,到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流浪。我走啊,走啊……最後來到這裡,遇見瞭埃德溫娜。”

“兩個獸化人結為夫妻,這事並不常見。”傑洛特搖搖頭,“還能生兒育女就更少見瞭。你很幸運,達薩特。”

“借你吉言。”狼人咧嘴一笑,“我們的孩子漂亮得像幅畫,她們會長成美麗的姑娘。埃德溫娜和我也是天生一對兒,希望她能陪我走完這一輩子。”

“她第一眼就認出我是個獵魔人,做好瞭自衛的準備。你敢信嗎?她想把滾燙的羅宋湯潑到我身上。她肯定也聽說過喜歡鮮血與殺戮的獵魔人的故事。”

“原諒她吧,傑洛特大師。我們很快就能嘗到那鍋羅宋湯瞭。埃德溫娜做羅宋湯很拿手的。”

“還是不打擾瞭。”獵魔人搖搖頭,“我不想嚇到孩子們,更不想讓你妻子擔驚受怕。對她來說,我仍是個拿劍的土匪,讓她馬上接受我不太現實。她說我身上散發著血腥味。我猜,這隻是打個比方吧?”

“不完全是。請別見怪,獵魔人大師,但您的確滿身血臭味。”

“我上次沾血還是……”

“……我估計,大概兩周以前。”狼人替他說完,“那是半凝結的血,死掉的血,您碰過某個流血之人。另外還有更早的血,超過一個多月瞭。冰冷的血,爬蟲類的血。您自己也流過血。出自傷口的活人之血。”

“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們狼人,”達薩特自豪地挺直脊背,“比你們人類的嗅覺稍微靈敏一點點兒。”

“我知道。”傑洛特笑道,“我知道狼人的嗅覺是名副其實的自然奇跡,所以才來找你幫忙。”

“鼩鼱。”達薩特吸瞭吸鼻子,“是鼩鼱。還有田鼠。許多田鼠。糞便。許多糞便。主要是貂鼠的,還有黃鼠狼的。沒別的瞭。”

獵魔人嘆瞭口氣,吐瞭口唾沫。他沒能掩飾住自己的失望。這是第四個山洞瞭,而達薩特隻發現瞭嚙齒類及其捕食者的氣味,外加前後二者糞便的味道。

他們走向巖壁間另一個洞口。腳下碎石不斷松動,順著石坡滾落。這裡地勢陡峭,走起來相當費勁,傑洛特開始感到疲憊。根據地形不同,達薩特時而變成狼,時而化成人。

“一頭母熊,”他把頭探進山洞,聞著氣味說道,“帶著幼崽。它在裡面待過,現在搬走瞭。裡頭還有土撥鼠。鼩鼱。蝙蝠。許多蝙蝠。白鼬。貂鼠。狼獾。許多糞便。”

下一個洞穴。

“一隻雌艾鼬,正在發情。還有一隻狼獾……不對,兩隻。一對兒狼獾。”

“地下泉,水裡有少量硫黃。一群小魔怪,大概十隻。某種兩棲動物,可能是蠑螈……蝙蝠……”

一隻巨鷹從高處巖架飛下,在他們上方打轉,放聲啼鳴。狼人抬起頭,看瞭眼山峰,又看看群山背後飄來的烏雲。

“暴風雨要來瞭。好一個夏天,幾乎每天都有暴風雨……怎麼辦,傑洛特大師?去下一個山洞嗎?”

“去下一個山洞。”

為瞭前往下一個山洞,他們必須繞到自山崖傾瀉而下的瀑佈下方。瀑佈不算大,但仍澆得他們渾身濕透。長滿苔蘚的巖石滑得像肥皂一樣。達薩特化成狼形通過。傑洛特好幾次差點摔倒,他罵瞭幾句,手腳並用強行穿過這一段。幸好丹德裡恩不在,傑洛特心想,不然他肯定會把這段編成歌謠。前面是變成狼形的狼人,後面是匍匐爬行的獵魔人。聽眾肯定會笑破肚皮的。

“有個大洞,獵魔人大師。”達薩特嗅瞭嗅,“又寬又深。裡面有山嶺巨魔。五到六個高大健壯的巨魔。還有蝙蝠。許多蝙蝠糞便。”

“繼續。去下一個。”

“巨魔……跟之前一樣的巨魔。這些洞是連通的。”

“一頭熊。一隻幼崽。在裡面待過,現在沒瞭。就在不久前。”

“土撥鼠。蝙蝠。蝠翼魔。”

狼人從下一個洞穴跳瞭出來,像被什麼東西蜇到似的。

“戈爾貢。”他輕聲說,“洞穴深處有隻巨大的戈爾貢,還在睡覺。除它以外沒別的瞭。”

“不奇怪。”獵魔人低聲回應,“走吧。腳步放輕,它很容易被人吵醒……”

他們轉身走開,不時擔憂地回頭張望,直到走近下一個洞穴,哪怕它離戈爾貢的巢穴足夠遠瞭,依然步伐緩慢、躡手躡腳,因為他們懂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小心沒壞處,但在這裡也沒什麼必要。接下來幾個洞穴深處隻有蝙蝠、土撥鼠、老鼠、田鼠和鼩鼱,以及堆積如山的糞便。

傑洛特累瞭,起瞭放棄的念頭。達薩特顯然也一樣,但他仍高昂著頭,言語和行動中沒露出半點沮喪,這點確實值得稱贊。不過獵魔人心裡清楚,狼人對這次行動能否成功依然持懷疑態度。正如傑洛特聽說的——那位老婦人醫師也證實瞭——克雷莫拉山東側山壁“千瘡百孔”,分佈著數不清的洞穴。沒錯,他們確實找到瞭數不清的洞穴,但達薩特不相信憑自己的嗅覺就能找出正確的那一個,也就是通往城堡巖架下方的地底隧道。

更糟的是,天上劃過一道閃電,然後開始打雷。要下雨瞭。傑洛特想吐口水,想破口大罵,宣佈行動結束。但他壓下瞭這股沖動。

“接著走,達薩特。下一個山洞。”

“聽您的,傑洛特大師。”

突然,就像廉價小說裡老掉牙的情節一樣,巖壁間下一道開口成瞭故事的轉折點。

“蝙蝠。”狼人嗅著空氣說,“蝙蝠和……一隻貓。”

“猞猁?山貓?”

“就是貓。”達薩特站直身子,“再普通不過的傢貓。”

奧托·達薩特好奇地打量著那幾隻小瓶子,看著獵魔人喝下靈藥,仔細觀察傑洛特外表發生的改變,雙眼因驚奇和恐懼而漸漸睜大。

“別強迫我跟您一起進洞。”他說,“無意冒犯,但我不想進去。一想到裡頭可能會有什麼東西,我的寒毛都豎起來瞭。”

“我從沒想過讓你進去。回傢吧,達薩特,回你妻子和孩子們身邊。你幫瞭我的大忙,達成瞭我的請求,我不會要求你更多瞭。”

“我會等您。”狼人抗議道,“一直等到您出來。”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出來。”傑洛特正瞭正背上的劍,“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出來。”

“別這麼說。我會等……等到黃昏。”

洞底覆蓋著一層厚厚的蝙蝠糞便。那些蝙蝠——大腹便便的飛老鼠——成群結隊掛在洞頂,扭動著身子,發出昏昏欲睡的叫聲。一開始,地面平坦,洞頂遠遠高出傑洛特的頭,他可以順利而快速地前行。但這順利很快就到頭瞭。他先是被迫彎下腰,然後彎得越來越低,後來必須手腳並用地爬行,最後隻能匍匐前進。

等到狹窄的空間可能卡住身體時,他一度停瞭下來,打算原路退回去。這時他聽到汩汩的水聲,臉上感受到涼爽的空氣。雖然有風險,他還是拼命擠過縫隙,直到窄縫逐漸拓寬,這才松瞭口氣。突然,身下的通道變成瞭向下的斜坡,讓他徑直滑進一道地下溪流——溪水從一塊巖石下流出,又消失在另一塊巖石下方。高處能看到微弱的光線,同那股冷風來自同樣的方位。

溪水消失之處像個深深的水潭,雖然獵魔人懷疑從水下可以遊到對面,但他並不想潛到深處去。他選擇去上遊,沿一條向上的坡道,與湍急的溪水逆向而行。不等離開坡道,進入一間寬闊的石室,他已全身濕透,身上沾滿瞭水道裡的泥沙。

這間石室很開闊,到處都是巨大的滴水石、石筍、鐘乳石和石柱。溪水沿著洞底曲折的水道流淌。這裡也有微弱的光線和輕柔的氣流,以及某種淡淡的味道。獵魔人的嗅覺比不上狼人,但他也聞到瞭狼人早先察覺的氣味——一股微弱的貓尿味。

他駐足片刻,張望四周。空氣流動的方向指出瞭出口的方位,那裡仿佛宮殿的大門,兩側排佈著高大的柱狀石筍。他在出口旁邊看到一個盛滿細沙的凹洞,貓尿味就是從那兒散發出來的,沙子上還能看到不少貓爪印。

為瞭鉆過狹窄的地縫,之前他把劍摘瞭下來,這會兒重新背回背上,邁步穿過石筍。

出口後面是條向上的緩坡,洞頂很高,周圍也很幹燥。地面堆著碩大的石塊,但還不至於無法行走。他邁開腳步,直到被一扇門擋住。那門高大結實,屬於典型的城堡用門。

直到目前為止,他都沒法確定自己有沒有選對路,有沒有走進正確的山洞。但這門證實瞭他的答案。

門板上有個小小的開口,位置隻比門檻高一點點,看來是最近才鑿出來的。那是給貓用的出入口。

他推瞭推門。門紋絲不動,獵魔人的徽章卻微微顫抖起來。這扇門有魔力,受到咒語保護。然而徽章隻是輕微顫抖,證實法術並不強大。他把臉湊近門板。

“朋友。”

上過油的鉸鏈拖著門板,悄無聲息地打開。他沒猜錯,這門是工廠裡大量生產的,配備瞭標準的弱魔法防護與最基礎的口令,他很幸運,因為對方覺得沒必要設置更復雜的口令。這扇門的作用是將城堡與復雜的洞穴系統分隔開來,阻止不會用簡單魔法的一切生物進入。

他用一塊石頭卡住門,為自己留條退路。天然洞穴隻到這扇門為止,接下來是條用鐵鎬在巖石裡鑿出的走廊,在他面前延伸開去。

盡管有瞭這麼多證據,但他仍不敢確定,直到看見瞭前面的光線。搖曳的光芒來自燃燒的火把或標燈[1]。片刻後,他又聽到瞭咯咯的笑聲——熟悉而響亮的笑聲。

“噗呃——嘿呃——呃呃呃——噗呃呃!”

光線和笑聲來自同一個大房間,插在鐵籃裡的火把提供瞭照明。墻邊堆著箱子、盒子和桶。阿噗和阿嗙坐在一隻板條箱兩邊,用木桶充當座位。他們在玩骰子。阿嗙顯然擲出瞭什麼大數字,正在呵呵大笑。

箱子上擺著一壇私釀酒,那是人稱“生命之水”的烈性伏特加。旁邊是下酒菜。

一條烤過的人腿。

獵魔人拔劍出鞘。

“嘿,小子。”

阿噗和阿嗙張大嘴巴看他一會兒,咆哮一聲,匆忙起身,撞翻瞭木桶。他們拿起武器,阿噗是一把大鐮刀,阿嗙則是一把寬刃彎刀,一齊沖向獵魔人。

雖然早就料到戰鬥不會輕松,但傑洛特仍有些猝不及防。沒想到這兩個畸形巨人的動作居然這麼快。

阿噗用大鐮刀攻向下盤,若不是傑洛特及時躍起,恐怕兩腿就沒瞭。阿嗙隨後進攻,彎刀在石墻上砸出火花,傑洛特堪堪避過。

好在獵魔人知道怎麼對付身手敏捷的敵人,體型魁梧的也一樣。無論敏捷還是遲緩,高大還是矮小,都有怕疼的部位。

況且他們不知道喝下靈藥的獵魔人能快到什麼程度。

阿噗厲聲嚎叫,手肘多出一道割傷。阿嗙膝蓋中劍,叫得更加響亮。獵魔人迅速轉身,騙過阿噗,躲過鐮刀的鋒刃,用劍尖劃開他的耳朵。阿噗咆哮著晃動腦袋,揮出鐮刀。傑洛特用手指畫出阿爾德法印,擊中對方。阿噗被魔法打傷,一屁股坐倒在地,牙齒間發出清晰的鈍響。

阿嗙奮力舞動彎刀,傑洛特靈巧地矮身避過,順勢割傷巨人的另一邊膝蓋,隨後旋身撲向正在掙紮起身的阿噗,劍刃劈向對方的雙眼。千鈞一發之際,阿噗腦袋一縮,隻被劍刃劃破瞭眉骨,鮮血立刻遮蔽瞭這頭巨魔食人魔的雙眼。阿噗大叫著跳起身,胡亂撞向傑洛特。傑洛特閃身避開,令阿噗沖向阿嗙,二人撞在一起。阿嗙推開阿噗,撲向獵魔人,怒吼著反手狠狠砍出一刀。傑洛特虛晃一招,避開利刃,半轉身體,迅速揮出兩劍,割傷瞭這隻混血生物的雙肘。阿嗙哀嚎起來,卻沒放開彎刀,而是再次掄起武器,幅度誇張卻無章法可言。傑洛特旋身避開刀刃,順勢繞到阿嗙身後。他沒放過這個好機會,扭轉劍身,自下而上揮出筆直的一劍,砍在阿嗙兩瓣臀肉之間。巨魔食人魔捂住屁股,哀嚎著,慘叫著,蹣跚走出幾步,兩膝一軟,尿瞭一地。

阿噗目不能視,用鐮刀胡亂劈砍,居然命中瞭目標。當然瞭,他砍中的不是獵魔人——傑洛特腳尖一轉,閃出阿噗的攻擊范圍,讓他砍中瞭捂著屁股的同伴。阿嗙就這樣身首異處,空氣溢出斷裂的氣管,發出響亮的嘶嘶聲,同時鮮血從動脈噴出,直抵天花板,仿佛從火山口噴發的巖漿。

阿嗙在原地挺瞭好一會兒,鮮血不斷噴濺,宛如噴泉中的無頭雕像,那雙又大又平的腳掌牢牢撐著地面。不過最後,他身子一歪,像截樹樁一樣栽倒在地。

阿噗擦凈眼中的血水,終於搞清瞭狀況,發出水牛般的咆哮。他跺著腳揮舞鐮刀,原地轉圈尋找獵魔人,卻始終沒找到,因為獵魔人一直藏在他身後。他的腋窩中瞭一劍,鐮刀應聲落地,幹脆赤手空拳撲向傑洛特。這時鮮血再度蒙蔽瞭他的雙眼,令他撞上墻壁。傑洛特欺身近前,利劍一揮。

阿噗顯然不知道自己被切斷瞭動脈,也不知道他早該一命嗚呼瞭。他大吼大叫,揮舞雙臂原地打轉,直到兩膝無力地彎曲,人也跟著跪倒在血泊裡。他跪在地上,依然不斷嘶吼,雙手亂揮,隻是叫聲越來越小,倦意越來越濃。為瞭終結對手,傑洛特走過去,一劍刺入阿噗胸骨下方。然而這是個錯誤。

巨魔食人魔悶哼一聲,將劍刃、十字護手連同獵魔人的手臂一齊抓住。他的雙眼早已蒙上一層霧氣,但力道絲毫沒有放松。傑洛特一腳踩上他的胸口,用力拉扯。盡管鮮血從掌中噴出,阿噗依然不肯放手。

“你這蠢雜種。”帕斯托一字一頓,慢慢走進房間,用雙弓床勁弩瞄準獵魔人,“自己送上門來找死。你完蛋瞭,狗崽子。阿噗,抓緊!”

傑洛特奮力掙紮。阿噗呻吟起來,卻沒放手。駝子咧嘴一笑,扣動扳機。傑洛特俯身避開沉重的箭矢,感覺到箭羽拂過身側,重重紮進墻壁。阿噗放開利劍,趴到地上,緊緊抓住獵魔人的雙腿,然後便僵住不動瞭。帕斯托沙啞而得意地歡呼一聲,舉起勁弩。

但他沒能及時射出箭矢。

一匹巨狼躥進房間,仿佛一顆灰色的炮彈,用野狼特有的方式,從後面咬住帕斯托的雙腿,撕裂瞭他膝蓋後方的十字韌帶和膕動脈。駝子慘叫著跌倒,勁弩“嗡”的一聲松開弓弦。阿噗發出刺耳的尖叫——那支箭不偏不倚射進他的耳洞,隻剩箭羽露在外面,箭頭從另一邊耳洞穿出。

帕斯托哀號起來。巨狼張開駭人的血盆大口,咬住他的頭。哀號變成瞭喘息。

巨魔食人魔終於死透瞭,傑洛特一腳將他蹬開。

達薩特換回人形,站在帕斯托的屍體旁邊,擦瞭擦嘴唇和下巴。

“我當瞭四十二年狼人,”他對上獵魔人的視線,“終於有機會咬死個人瞭。”

“我必須來。”達薩特辯白道,“我知道,傑洛特大師,我必須來警告您。”

“因為他們?”傑洛特擦凈劍身,指瞭指那幾具瞭無生氣的屍體。

“不光是他們。”

獵魔人走進狼人所指的房間,不由退瞭一步。

石磚地板被凝結的血液染成瞭黑色。房中央有個黑色邊框的大坑。一堆屍體在旁邊摞成小山。屍身赤裸,支離破碎,有的攔腰斬斷,有的分成四份,還有個別被剝瞭皮,數量難以估算。

骨頭被碾壓、折斷的聲響從坑底深處清晰地傳來。

“我之前沒聞出來。”達薩特用厭惡的語氣嘟囔道,“等您打開深處這扇門,我才聞到這股味道……咱們走吧,先生。離這停屍間越遠越好。”

“我在這兒還有些事。你先走吧。萬分感謝你能進來幫忙。”

“不用謝我。我欠您的。我很慶幸能報答您。”

在巖壁內開鑿出的圓筒形豎井裡,有一道通往上方的螺旋樓梯。雖然很難判斷樓梯井的高度,但傑洛特大致估算一下,覺得這很像典型的塔樓裡的樓梯,而他才剛剛爬過第一層,當然也可能是第二層。他數過六十二級臺階,終於被一扇門擋住瞭去路。

同下方山洞裡那扇一樣,這扇門上也有給貓開辟的出入口。當然它也同樣厚重,但沒附著魔法,輕輕推下把手,門就開瞭。

門後房間沒有窗戶,光線昏暗。天花板下方懸著幾個魔法球,但隻啟動瞭一個。空氣中散發著化學制品的刺鼻味道,以及他能想到的每一種醜惡的氣息。隻需匆匆一瞥,他就看清瞭房間裡的東西。架子上放著樣本罐、細頸瓶和大肚壺,另外還有曲頸瓶、玻璃制的圓罐和試管、金屬造的儀器與工具。總而言之,這裡無疑是個實驗室。

入口旁邊一排架子上擺著碩大的標本罐。最近的罐子裡盛滿黃色液體,裡面漂浮著滿滿的人類眼球,看著就像一壇糖醃李子。另一個罐子裡有個小巧的煉金小人,個頭還沒有兩個拳頭大。第三個……

第三個罐子裡漂著一顆人頭。本來傑洛特已經認不出它的五官瞭,畢竟那人頭已嚴重受損、腫脹褪色、扭曲變形,隔著渾濁的液體和厚厚的玻璃更是看不分明。不過那是顆光頭。獵魔人隻認識一個光頭的巫師。

看來哈倫·查拉永遠也去不瞭波維斯瞭。

其他罐子裡漂著其他東西——各種鐵青和蒼白的恐怖之物。好在沒有別的人頭瞭。

房中央有張桌子。一張為瞭特殊用途而打造、裝有排水槽的鋼桌。

一具裸屍躺在桌上,個頭小得出奇。是個小孩的屍體。金色頭發的小女孩。

屍體被人切開,傷口呈“Y”字形。內臟都被取出,均勻、幹凈又整齊地擺放在屍體兩側,看起來就像解剖圖譜裡的版畫,隻是沒有編號,比如圖一、圖二之類。

他用眼角餘光瞥到瞭動靜。一隻大黑貓在墻邊一閃而過,瞄瞭他一眼,嘶聲叫著逃向敞開的房門。傑洛特跟瞭上去。

“先生……”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

角落裡有個矮籠,看著像裝雞用的。他看到攥著鐵欄桿的纖細手指,然後是一對眼睛。

“先生……救救我……”

是個小男孩,還不到十歲。他蜷成一團,抖個不停。

“救救我……”

“噓,別說話。你暫時沒有危險,再多等一會兒。我很快回來接你。”

“先生!別走!”

“我說瞭,別說話。”

接下來是間藏書室,屋內積滿灰塵,讓他鼻子發癢。然後好像是間客廳。再然後是臥室,裡面有張烏木床柱、黑色幔帳的大床。

他聽到沙沙聲,於是轉過身。

索雷爾·戴格隆德站在門口,頭發經過精心打理,身穿繡有金色星星圖案的鬥篷。一隻灰撲撲的矮小生物站在他身旁,手持澤瑞坎馬刀。

“我準備瞭裝滿福爾馬林的樣本罐,”巫師說,“用來存放你的腦袋,你這可憎的變種人。殺瞭他,貝塔!”

戴格隆德還沉浸在自己的聲音裡不可自拔,那隻生物已經伴著馬刀的寒光與破空聲攻瞭過來,恍如一道迅捷而驚人的灰色鬼影,又像靈巧無聲的灰色老鼠。傑洛特接連避開兩下標準的斜向斬擊,第一下讓他感覺到刀身掠過耳邊的空氣,第二下輕輕擦過他的衣袖。他用劍身擋住第三下,與對方短暫地兵刃相交。他看清瞭灰色生物的臉——碩大的黃色眼睛,垂直的瞳孔,本該是鼻子的部位隻有兩道細長的裂縫,一對尖耳朵,隻是沒有嘴。

他們各自退開。那生物敏捷地轉過身,踩著飄忽的舞步再次攻來,依然是斜向斬擊。依然可以預測。它有超乎常人的活力、難以置信的靈巧、惡魔般的迅捷,但是不夠聰明。

它不知道喝下靈藥的獵魔人能快到什麼程度。

傑洛特給瞭它進攻一次的機會,但輕松避開,立刻接過主導權,用練習過上百次的熟練動作發起還擊。他迅速轉個半圈,繞過那隻灰色生物,用佯攻迷惑住對手,一劍劈中它的鎖骨。不等鮮血噴出,傑洛特又反手一劍,切開它的腋下,然後跳到一旁,準備好繼續進攻。但已經沒這必要瞭。

那東西原來有嘴。灰色的臉上咧開一條裂縫,仿佛一道長長的傷口,從一邊耳朵撕到另一邊,但寬度還不到半寸。它沒喊出一個詞,也沒發出半點聲音,便雙膝跪地,側身栽倒。它抽搐瞭一陣兒,像做夢的狗一樣晃動四肢,然後無聲無息地死瞭。

戴格隆德犯瞭個大錯。他沒逃跑,而是舉起雙手,高聲念出一句咒語,聲音裡滿是憤怒與恨意。火焰圍著他的雙手打轉,形成一顆熾熱的球體,有點像在做棉花糖,就連味道也很相似。

戴格隆德沒能造出完整的火球。他根本不知道喝下靈藥的獵魔人能快到什麼程度。

傑洛特閃到巫師面前,一劍劈開瞭火球和對方的雙手。怒號聲仿佛熔爐點燃,火花四下飛濺。戴格隆德一聲慘叫,鮮血淋漓的雙手放開瞭燃燒的球體。火球熄滅,房間彌漫著焦糖燒煳的味道。

傑洛特丟下劍,攤開手掌,狠狠抽在戴格隆德臉上。巫師被扇得轉過身去,尖叫著縮成一團。獵魔人抓住他的衣帶扣,用前臂勒住他的脖子。戴格隆德大喊大叫,拳打腳踢。

“你不能!”他哀號道,“你不能殺我!你們有禁忌……我是……我是人類!”

傑洛特收緊前臂,箍住他的咽喉。起先還不太緊。

“不是我!”巫師哭喊道,“是奧托蘭!奧托蘭叫我幹的!他逼我的!還有比露塔·伊卡爾提,她什麼都知道!是她幹的!比露塔!那徽章也是她的主意!她讓我幹的!”

獵魔人勒得更緊。

“救——命——!誰來救——救——我——!”

傑洛特愈發用力。

“來人……救……不……”

戴格隆德呼吸急促,大量唾液從口中流出。傑洛特別過頭去,繼續加緊力道。

戴格隆德失去瞭意識,身體癱軟。再緊。舌骨斷瞭。再緊。喉頭碎裂。再緊。再緊些。

頸椎斷裂,應聲移位。

傑洛特又勒瞭他一陣子,然後將巫師的頭用力往旁邊一扭,確保萬無一失。最後他放開戴格隆德。巫師柔軟地滑到地板上,仿佛一塊絲綢。

獵魔人用窗簾擦瞭擦袖子上的口水。

那隻大黑貓憑空出現,蹭瞭蹭戴格隆德的屍體,舔瞭舔他一動不動的手,哀怨地喵嗚叫瞭幾聲。它躺倒在屍體旁邊,蜷成一團,圓瞪著金色的雙眼看向獵魔人。

“我隻能這麼做。”獵魔人說,“我別無選擇。就算別人不懂,你也應該明白。”

黑貓瞇起眼睛,表示它明白。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