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

“啊,我可以,”這個身形瘦削的女孩對我說,“既然您不放心把稿子交給郵遞員,那我可以每次把打好的部分給您送過去。”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瞭。你也不必特意來拿手稿,每天早上我都會外出散步,可以順便把稿件分批帶給你。”

“散步對身體好。”巴伯雷小姐說道。

巴伯雷小姐兩條細細的金色發辮中夾雜著些許白發,發尾綁著黑色緞帶蝴蝶結,她淺淺一笑,理瞭理右肩那條剛好垂到耳朵下方的辮子。她的發型有些古怪,但看起來仍舊端莊大方,優雅可人。她有一對淺藍色的眸子,嘴巴透出早熟的風韻,雙腳纖細,手臂嬌弱,一身素凈的黑裙,亞麻材質的衣領熨得平平整整,手臂上戴著一對磨得發亮的棉質袖套。通常,作傢才會戴袖套,打字員不用伏案寫作,並不需要戴袖套。

“女士,您還沒有秘書,對吧?”

“是的,之前有個女孩幫我打手稿,後來她結婚瞭。其實我沒有秘書,老實說,我不知道要秘書幹嗎。我習慣手寫,而且我的公寓地方小,打字機的噪聲會打擾我。”

“噢,是的,我理解。”巴伯雷小姐說,“我給一位先生工作,他隻在右半邊紙上寫字。還有一陣子我替亨利·迪韋爾諾瓦先生打字,他隻用那種淡淡泛黃的紙。”

她很在行地笑笑,總結著文人們狂熱執迷的特點,並對此表示理解。她在整理一個文件袋,我註意到她選擇瞭和我的藍色紙張相襯的硬紙板,把我帶來的六十多頁手稿整齊地收好。

“我以前就住這兒附近,但已經完全認不出周圍的環境。到處都被改造擴建,街道消失瞭,連名字都換瞭。我說的沒錯,是吧,巴伯雷小姐?”

出於禮貌,巴伯雷小姐摘下她的眼鏡,她的目光茫然,藍色的眼睛仿佛看不到我一樣。

“我想是的。”她猶猶豫豫地答道,“肯定是的。”

“你在這兒住瞭很久嗎?”

“啊,對。”她堅定地說。

她飛快地眨瞭眨眼,仿佛撒瞭謊一樣。

“我記得以前,對面的高地上有一排房子。”

我起身走出臺燈投射在桌前的墨綠色光影,來到窗邊,外面的景致看不太清。小鎮的燈光與二月裡提前來到的藍色薄暮糅合在一起。我用前額推開粗織平紋細佈窗簾,把手放在窗鎖上,感到一陣令人愉快的眩暈,就像在夢中飛行和墜落。我握著窗栓上造型奇異的鐵扣,它是小美人魚的形狀,這些年來我從未忘記它在掌心裡留下的觸感。我情不自禁地猛然轉身,心中充滿瞭疑問。

沒瞭眼鏡,巴伯雷小姐什麼也看不清。我質詢的目光越過她斯文而茫然的面容,看向房間的墻壁,墻壁上幾乎滿是裝飾:陰鬱的黑框彩色卓別林鋼板畫,一個穿著黑色天鵝絨領長裙的金發女人像,亨納像,甚至還有一件已經很罕見的手工藝品,那是用金色麥稈做成的茅草框,現在年輕的女孩已經不會這種藝術瞭。在一張大幅的照片和一捆帶穗的黑麥中間,露出幾平方英寸的光禿禿的壁紙。我能從那裡依稀分辨出幾乎失色的玫瑰、褪成灰色的紫色旋花,以及淺藍色的藤蔓。曾經整面墻都是這一丁點兒花束的圖像,這我絕對不會搞錯。壁爐很是隱蔽,裡面裝瞭火爐,左右兩側各有一扇門,我的目光越過閉合的門嵌板,腦中想象著很久以前我遺留在這裡的一切。

我不安地意識到冷落瞭身後的巴伯雷小姐,連忙拾起對話。

“這裡看起來漂亮極瞭。”

“是光線的原因,雖然是一樓,但光線特別好。女士,你不介意我把稿子按順序排列吧?我發現這裡的頁碼排序有誤,第七頁後面是第三頁,卻缺少第十八頁。”

“我預料到瞭,巴伯雷小姐。請把稿子按順序放吧……”

“是光線的原因。”光線!就在這個夾層裡,過去,我曾經一年四季都開著天花板上玫瑰燈飾下面的小吊燈,不是嗎?這時,一圈黃色光暈突然映照到天花板上。巴伯雷小姐打開瞭一個帶紋路的仿縞瑪瑙的碗形玻璃燈,玻璃燈把光線反射到玫瑰燈飾上,看起來像是撒瞭一層糖霜,那裡以前是五朵鍍金的淺藍色花冠。

“有很多錯誤吧,巴伯雷小姐?尤其有很多刪改的地方。”

“哦,我之前遇到過比這改得還厲害的稿子,您想用黑色還是用紫色打字呢?”

“用黑色。告訴我,唔……”

“可以叫我羅西塔,女士,這比巴伯雷親切一點兒。”

“羅西塔小姐,那就麻煩你啦。我已經把手上最新的稿子全部帶給你瞭,我還沒有寫完。如果你能替我打出第六十二頁,我可以直接帶回去,把稿子的順序排好。”

“當然可以,女士。我現在就開始打,我七分鐘就能打好。不是我自誇,我打起字來快極瞭。您請坐。”

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在這裡多停留幾分鐘,試圖找到我曾經在這裡居住的痕跡,如果還留有的話。我想確認自己沒有記錯;我想為隱藏在陰影下的墻紙在這麼多年之後仍未全部剝落而感嘆。“主要是光線。”顯然,衛生部門或投機建築商已經把對面一側的房子夷為瞭平地,以前,老房子擋住瞭對面的那個小山坡,因此我對它並不熟悉。

壁爐裡有一個小柴爐,右側有幾根木柴、塗瞭柏油的木頭路障和老舊的包裝箱板條。小柴爐正燒得噼啪作響。我能看到一扇門,在它右邊還有一扇完全相同的門。我以前常穿過右邊那扇門去我的臥室。左邊那扇門則通往小小的客廳,客廳最裡面有一個凹進去的房間,我在那裡裝瞭迷你浴缸和煤氣爐做浴室。另一個房間很大,黯淡無光,我從不待在那裡,將它用來儲物。至於廚房……關於廚房的記憶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在冬日,一縷陽光照射進來,給老式藍色瓷磚和爐灶鍍上一層金邊,爐灶位於高高的支架上,隱約看得出路易十五時期的設計風格。當心情難以按捺的時候,我常到廚房去。我總能在廚房找點兒事情做:擦亮煤氣管道,用濕佈擦拭藍色瓷磚,倒掉凋零的花朵瓶中的水,用一小撮潮濕的粗鹽再次擦凈花瓶。

廚房裡還有兩個巨大的專門放置果醬的櫥櫃,一個裝著空瓶子的酒櫃。

“我馬上就好,女士。”

我最渴望見到的是我位於壁爐右側的臥室,房間裡有一扇方形的獨窗,一個被我拆去櫃門的老式床櫃。這個奇妙的臥室一側掩於黑暗之下,另一側立於光明之中!它最適合一對幸福的秘密情侶居住,卻在我孤身一人又暗自神傷的時候出現。

“太謝謝你瞭,我不需要信封,我可以把稿子折起來放進包裡。”

前門猛地合上瞭,發出“砰”的一聲,那是一隻莽撞的手。聲音往往不如氣味那麼能喚醒人的記憶,可我認出瞭那聲音。我倆都被嚇瞭一跳。接著是二樓,浴室的門也被緩緩合上。

“羅西塔小姐,如果我稿子寫得順利,周一早上十一點左右會再來拜訪。”

我假裝記錯瞭路,朝壁爐右邊的門走去,可羅西塔小姐擋在我和門之間,十分體貼地說道:“不好意思,出門走那邊。”

走到街上時,我禁不住笑起來。剛才我漫不經心地跑下樓梯,腳下一步都沒邁錯,因為我早就對這段樓梯爛熟於心瞭。走在人行道上,我仍在研究曾住過的那棟房子,在灰泥的包裹下它變得難以辨認,大廳也被精心裝飾過,墻裙是粉色和綠色的瓷磚,讓我想起裡維埃拉成排的別墅裡那刺骨的寒冷。入口右側原來的乳品店現在改賣班卓琴和手風琴。而入口左側的“美食宮殿”除瞭多瞭一層奶黃色漆外,幾乎原封未動。碗裡的粉色甜杏仁、滿杯的紅醋栗球、翡翠薄荷和米色焦糖……還有厚厚的咖啡奶油和口味勁道的橙子卷面包……還有茴香味的扁豆糖果,包裹在銀色包裝紙中,像驅蟲丸一樣。在小店後面,我認出瞭新漆的成百個中間帶著小把手的小抽屜,底部雕瞭花紋的櫃臺,第二帝國時期精致的木制品,老式秤的銅秤盤光芒閃爍,在燈光下像秋千一樣舞動。

我突然強烈地想買方形的“甘草甜點”,它的口感濃鬱綿長,讓其他食物都變得淡而無味。一位身著淡紫色衣服的六十來歲的女士上前接待瞭我,這位迷人的金發店主以前十分偏愛天藍色,她變瞭樣,沒有認出我,我不知怎麼的,問她要瞭我最討厭的薄荷軟糖。下周一,我就能再回到這裡品嘗使得鮮雞蛋、紅酒和其他一切食物都變得難以下咽的“甘草甜點”瞭。

我付出瞭不少代價才從我長期的經驗中發現,比起瞭解未來的渴望,瞭解過去對我有著更為猛烈的誘惑力。從當下抽身,追溯過去的腳步,突然發現一段嶄新的從未留意的歷史給人一種非凡的、難以描述的沖擊。馬塞爾·普魯斯特[1]在煙的淺藍色迷霧中,身患哮喘癥大口喘氣,書頁從他身邊一頁頁落地,他追尋著已經定格的過往時光。作傢並不會有意去熱愛未來或去追尋未來。他們已經受夠瞭不斷地被迫為筆下的角色創造未來,為此,他們隻能從自己過去的經歷中汲取靈感。

無論什麼時候,當我紮進自己的過去時,總是感到頭暈目眩。當過去出人意料地浮出水面,在當下之光裡揚起美人魚一樣滴著水的頭顱,用深不見底的、捉摸不透的眼睛看著我時,我隻得更瘋狂地抓緊它。它不僅讓我看到過去的自己,還向我展示瞭我希望成為的樣子。通過神秘之術或是神奇之人去進一步瞭解那個理想的自己又有何用呢?預言傢、占星傢、解讀塔羅牌和看手相的人都對我的過去不感興趣。在一堆數字、劍、杯子和咖啡渣之中,我的過去被三句話概括。女預言傢輕快地把過去的“跌宕起伏”和幾個似是而非、毫無成果的“成功事跡”一掃而光,匆匆拋出一尊代表著缺乏神秘的今日和毫無期待的明日的玫瑰石膏像。

預言傢裡很少有人能從當下的片刻中看出什麼。我遇到過一些人成功地回到過去,令人詫異地找回我真實明確的過去經歷的場景,讓我沉浸在充滿過世的大人、小孩的廢墟裡,然後又一躍跳到我的未來,對我說:“在三年之內,在六年之內,你的情況會大大改善。”三年!六年!我惱怒不已,把這些人和他們的承諾棄之腦後。

雖然我從不屈服,可是這種誘惑始終帶著確切的渴望:我爬上三樓,或者坐搖搖晃晃的電梯來到樓道裡,連按三次門鈴。你看,有一天我也許會聽見門的另一頭傳來我自己的腳步聲,聽見我的聲音粗魯地問道:“誰?”我會為自己打開門,自然而然地,我正穿著我以前穿的衣服,一條黑色褶皺格子裙和一件高領襯衫。1900年時我養的那條母狗看見一模一樣的兩個我,嚇得脖子上的毛都豎瞭起來,不停地顫抖……結局我記不清瞭。不過人們通常都記不住好夢,那這肯定也是一場好夢。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去巴伯雷小姐的公寓,也是第一次回到我曾經的傢。在我初次拜訪之後的幾天裡,這種巧合使我著迷。我反復琢磨瞭一陣,發現瞭一些極具諷刺又頗有意思的事。誰向我推薦的巴伯雷小姐?正是我年輕的打字員,她因為結婚辭去瞭工作,嫁給瞭一位英俊的小夥,她一直想讓我見見她的丈夫。這個小夥子在格勒納勒接手瞭一個體育館。他向我解釋道,他完全相信我對此非常關心,在當今,處於工人階層社區的體育館相當於一座金礦。我認真地聽著他帶有口音的講話,“我和我的傢人都來自B城。”他順便提到。我在心裡附和道,“那個給我人生帶來巨大失望、狠狠刺痛瞭我的人也來自B城。”不用說,當然是因愛而失望。這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有時這事就像因為藏瞭一小段頭發而難以愈合的傷口。

那個也來自B城的男人已經從我的生命裡消失瞭,他完成瞭對我的義務,其中一項是,不知道為瞭什麼,把我扔回老地方。他曾經撫摸著我,那手略沉重,就像一個因為過度體力勞動而疲憊的昏昏欲睡的年輕人那樣。他有著棕色皮膚、南方人的漂亮大眼睛,就像大多B城人那樣。他還騙走瞭為我打瞭三年稿件的那個瘦削到羸弱的女孩,她熱情洋溢,當我的小說以悲劇告終時,她總是號啕大哭。

接下來的周一,我為羅西塔小姐帶來瞭我微薄的工作成果——十二頁的稿子——這絕非出於我對工作的熱愛。如果不是為瞭再次感受來到以前居住的小公寓的喜悅,為瞭和老房子重逢,我沒有必要來讓巴伯雷小姐匆忙打出這兩份初稿。“這是最後一次。”我對自己說,“然後我就把心思放在別的事情上面。”我的手滿懷記憶地摸索著門框上漂亮的串珠編織物——我舊日的講究的門鈴,然後發現瞭門的電子按鈕。

一個陌生人迅速打開門,隻沖我點瞭點頭,帶著我走進一間有兩扇窗戶的房間,巴伯雷小姐在那等著我。

“你的創作順利嗎,女士?壞天氣沒有影響您吧?”

她冰涼的小手迅速從我手中抽走,整瞭整右肩系著黑緞帶的辮子,把它放在脖子旁。

她沖我微笑,顯得溫柔體貼,像訓練有素的護士、上流社會的牙醫的接待員,或是那些在美容院做著不明不白的古怪工作、年齡模糊的女人。

“這周太難熬瞭,羅西塔小姐。一會兒你就會發現我寫的東西很難讀。”

“我不這麼想,女士。圓體字總是很好認的。”

她親切地看著我,透過厚厚的鏡片,她眼睛裡的藍色似乎被稀釋瞭。

“你想象一下,我剛到的時候,我還以為走錯層瞭,給我開門的那個人……”

“是的,那是我妹妹。”巴伯雷小姐說道。她好像希望立即滿足我漫不經心的好奇,以阻止我進一步探究。

可是當人們沉浸在好奇中時,是感覺不到羞恥的。

“啊!那是你妹妹。你們一起工作嗎?”

巴伯雷小姐那晶瑩的皮膚在她的頰骨上輕輕顫動。

“不,女士。目前,我妹妹的身體需要照顧。”

這一次,我不敢再追問下去瞭。我在客廳停留瞭片刻,這裡現在變成瞭辦公室,比以往更明亮瞭。我豎起耳朵,想捕捉到這所房子內部的回響或是我內心深處的聲音,但一無所獲。我走出屋子,心裡猜想著一段因愛生恨的羈絆——那位生病的妹妹是因為太憂鬱而精神失常嗎?是因為不幸的愛情而憔悴嗎?還是因為什麼可怕的畸形,不得不藏在陰影裡?我一旦胡思亂想,就會想到這些。

隨後的幾天,我不再有閑暇時間縱容我狂野的幻想。那會兒,莫森要我為《日報》寫一篇連載中篇小說。也許這是這個滿頭卷發的聰明男人生平第一次犯錯。說實話,我堅信我永遠都寫不出那種適合大型日報的連載作品。莫森好像比我自己更瞭解這一點,他眨眨大象一樣的小眼睛,搖瞭搖他的一頭卷發,聳瞭聳他沉沉的肩膀。我坐下來開始寫一部你永遠不會在我的作品集中找到的連載小說。巴伯雷小姐是唯一一個在我把它們撕掉之前看過第一章的人。長遠來看,我的想法是對的,我真的不會寫連載小說。

第二次拜訪巴伯雷小姐回來後,我重讀瞭打好的那四十頁的稿子。

我發誓要像惡魔一樣堅決戒掉跳蚤市場、電影院,甚至不再去博伊斯吃午飯……但是,這不包括阿爾梅農維拉酒店或喀斯喀特酒店,也不包括在草地上來一場興之所至的野餐,如果我的好朋友安妮·德·佩恩能一起來就更好瞭。二月一旦來臨,日子就變得快樂溫馨。我們會騎上自行車,帶上一條新鮮出爐的沙丁魚和黃油餡的面包、兩個我們在拉米特附近的豬肉屠夫那兒買的“熟食店”香腸卷,還有一些蘋果。所有這些東西都和水壺一起用繩子系好,放在一個柳條盒子裡,水壺裡裝滿瞭白葡萄酒。至於咖啡,我們在奧特伊車站附近的地方喝瞭幾口,是那種淡而無味的黑咖啡,熱得滾燙,裡面放瞭糖漿。

對我而言,沒有什麼記憶能像這些沒有盤子、餐具、餐佈的午餐或是騎著自行車的探險那樣可貴。涼爽的天空,雨滴,雪片,稀疏的銹色的草,溫順的鳥兒,這樣的田園生活適合那種毫不快樂、內心滿是驚懼卻又充滿頑固的希望的狀態。在這樣的生活中,我成功擺脫瞭那段不快樂的情緒,那段經常使我湧出幾滴內斂又克制的小小眼淚的情緒,那段沒有暴風雨的悲傷,那段有著糟糕的開頭和因而有瞭更糟糕的結局的愛情。有沒有人想過,當止痛藥抑制住我們遭遇的巨大傷痛時,記憶會不會從我們腦中輕輕溜走?在別的文章裡,我曾把記憶比作書的章節之間用於佈置空間和順序的“空白”。我應該非常喜歡——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確實很喜歡——把它們稱作“仁慈的空白”。在那些日子裡,工作、友誼、閑逛成瞭我生活的主要部分,而愛情則逐漸消亡。陽光明媚的時候,我對戶外的光很敏感,放松和休閑的感覺讓人偶爾發現些新的東西。這樣悠閑的假期結束後不久,我認識瞭巴伯雷小姐。

等瞭三周,我才再次前去拜訪她,這樣做是有原因的。每當我試著給我的連載中篇小說加入“行動”——巧妙的冒險和幾分惡意時,我都會對它產生深深的厭惡,於是我轉而為《巴黎人生》寫短篇小說。也因此,我才懷著嶄新的心情,踩著輕快的步伐,爬上瞭她所在的那個巴黎斜坡,那兒以前是個不知名的小山坡。我不知道巴伯雷小姐是否喜歡“甘草甜點”,所以我為她買瞭幾束小雪花蓮,花朵緊緊簇擁在一個大袋子裡,仍未完全褪去淡淡的橙花似的香氣。

隔著門,我聽見她小巧的鞋跟走過未鋪地毯的木質地板的聲音。我先是辨認出她的腳步聲,然後是她的身形和她的面容。外面陽光明媚,這個有兩扇窗戶的屋子也非常明亮。在大幅的照片旁邊,在森林景色的畫像和系有紅絲帶蝴蝶結的茅草框之間,二月的陽光蠶食著墻紙上的玫瑰與藍色旋花最後的模糊輪廓。

“這一次,羅西塔小姐,我可沒有空手來!這是送給你的花,這是兩篇短篇小說,一共二十九頁。”

“這太多瞭,女士,這太多瞭……”

“這是一個作品最完美的長度。這篇給《巴黎人生》的短篇小說讓我寫瞭將近十三頁紙。”

“我是說花,女士。”

“這不值一提。你知道的,我感到,星期一我要給你帶來……”

巴伯雷小姐的眼睛透過鏡片死死註視著我,忘記去掩飾發紅的眼眶、有著紅血絲的眼球和眼睛裡苦澀的淚水,她一臉悲傷,於是我截斷瞭要說的話。她做瞭一個手勢,喃喃道,“抱歉,我有些麻煩……”

很少有女人能在流淚時保持尊嚴,這個身形瘦削、籠罩在悲痛中的女孩默默垂淚,卻仍端莊地控制著手的擺動幅度和她的聲音。她擦掉眼淚,擦幹凈眼鏡,嘴角上揚,給瞭我一個笑容。

“是老問題……因為孩子,我是說,因為我妹妹的孩子。”

“她生病瞭,是嗎?”

“一定程度上看,是的。”巴伯雷小姐語氣堅定,“自從結婚以後,她性格就變瞭。她對我變得很粗暴。當然婚姻是沒有好結果的,這個大傢都知道。”

我不喜歡談論別人的婚姻問題,因為這會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類似的慘痛經歷,因此我急於離開悲傷的巴伯雷小姐和她不幸嫁為人妻的妹妹。可就在我要離開時,一縷陽光透過一扇窗戶的毛玻璃上小小的水泡,在對面的墻上投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色光環,我以前把這叫作“雨月”。這個虛幻的小星球猛烈擊中瞭我,把我帶回過去,我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如癡如醉。

“你看,巴伯雷小姐,這多好看啊。”

我把手指放在墻上,放在七種不同顏色圍成的小星球中間。

“是啊。”她答道,“我們都知道這裡會出現光線的折射。這麼美麗,可我妹妹卻害怕這個。”

“害怕?什麼意思?害怕?為什麼?她是怎麼說的?”

我急匆匆地發問,巴伯雷笑瞭笑。

“啊,你知道的……就是那種很愚蠢的事情,神經兮兮的孩子會自己胡思亂想。她說這是一個預兆。我妹妹把這稱為悲傷的小太陽,她覺得這光芒是在警告她壞事即將發生。天知道她還想到瞭什麼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好像棱鏡的折射真的能影響……”

巴伯雷小姐傲慢地笑瞭笑。

“你說得對,”我無力地說道,“但那些都是迷人的詩意幻想。你的妹妹是一位詩人,她自己都沒意識到。”

巴伯雷小姐的藍眼睛緊緊盯著彩虹幻影所在的地方,天上一片浮雲飄過,幻影頓時黯淡下來。

“最重要的是,她是個蠻不講理的小女孩。”

“她住在另一……公寓的另一邊?”

巴伯雷小姐的視線轉移到瞭壁爐右側緊閉的房門。

“另一邊,很難說是……他們選擇瞭……她的臥室和更衣室與我的臥室是分開的。”

我點點頭。“是的,是的。”我對這裡的佈置再熟悉不過瞭。

“你妹妹和你長得像嗎?”

我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溫和,語氣平淡,就像在跟睡著的人說話,讓他們在沉沉的睡夢中回答問題一樣。

“像我?天哪,不!我們之間年齡差距不小,而且她性格憂鬱。說到性格,我們各方面都完全不一樣。”

“啊!她性格憂鬱……總有一天你得讓我見見她。不著急!我打算把稿子留在你這兒。如果你下周一沒見到我的話……你想和我一起整理你已經打出來的部分嗎?”

巴伯雷小姐有些臉紅,含糊推辭一番後,還是紅著臉答應瞭我。我在大廳站瞭會兒,試圖找尋著什麼答案,然而,我以前的臥室沒有傳來任何聲響,沒有一絲痕跡表明這位陰鬱的妹妹的存在。

“她把它稱作悲傷的小太陽,說它是不祥的征兆。我為那道折射光線留下瞭什麼?它就好像一顆籠罩在陰霾裡的行星,紅色與紫色永遠相鄰。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每當風雲變幻之時,它就會消失……再現……又漸漸褪去……它的變幻莫測使我從焦慮中暫時脫身,進入永恒的等待。”

我承認,當我從山坡上飛奔而下的時候,我讓自己沉浸在極度的興奮中。

這些巧合的上演給我的生活帶來瞭一種虛幻的、難以預想的光芒。我默默告訴自己一定要將“巴伯雷小姐的故事”放在我們秘密建立的幻想畫廊裡顯著的位置。比起親近之人,我們更容易在陌生人面前敞開心扉。這個幻想畫廊裡放置著預感、錯位的身份,以及對未來的預測與願景。我已經在其中安放瞭持著蠟燭的女人、珍妮、解讀塔羅牌的女人,以及騎在馬背上的男孩各自的故事。

雖然巴伯雷小姐的故事還很粗略,但無論如何它已成為我的“鷸的繃帶”。我過去常常,現在也是,將一些特殊的、不起眼兒但撫慰人心的東西比作給濕黏土上的釉、細嫩的樹枝,或者用來纏鷸的瘸腿的繃帶。當你看瞭一場非常平庸的電影,你便可稱它為“鷸的繃帶”。但在聰明的朋友們陪伴下的那些夜晚——他們知道被傷害的感受,已經不再相信,卻仍無所畏懼,在這樣的陪伴裡,往往這個繃帶會被解開。聽交響樂的時候,這個繃帶也經常被撕裂,讓我感覺像被剝瞭皮一樣。那些沉穩而不太在意的聲明或預言,對我而言就像繃帶和甘菊茶一樣。

“我要把巴伯雷的故事告訴安妮·德·佩恩。”我暗下決心。但後來我什麼也沒說。以安妮微妙的洞察力,她會不會在一番分析後指責我的敘述?她會的,她會說這些不過是我渴望返回舊地裝點往事的行為。“安妮,那個年輕女人幾乎耗上瞭所有的時間,在窗邊凝望,不斷徘徊,苦苦等待著棄她而去的丈夫——就像我當年一樣。”

我什麼也沒有跟安妮說。就像一個供人獨自玩耍的玩具,也許它的顏色、彩漆或者它偶爾扭曲的陰影向人警示著它很危險,但我還是把“巴伯雷小姐的故事”轉換成瞭日常語言,說給白天來為我“幹活和修補衣物”的女人聽。她是一個強壯的深發女人,曾在奧蘭的輕歌劇中唱歌,現在為人縫補熨燙衣服來打發時間。為瞭聽我講故事,瑪麗·馬利爾停下瞭手中的活計,拿起頂針,準備好針頭,等待我開口。

“後來發生瞭什麼呢?”

“那就是結局。”

“哦,”瑪麗·馬利爾說,“我以為故事才剛開始。”

這話讓我陷入深思。我預見到一個無比浪漫的故事,隨即,我發誓一定要立刻找個機會,與這位住在我陰暗的臥室的、害怕“雨月”的憂鬱悲傷的姑娘見上一面。

那些通過拖拽我的衣袖給我的提醒,那些命運送到我身邊的小禮物,也許已經給予瞭我逃離自我的勇氣,讓我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全新的精彩的人。我想,這一切本來可能已經成功瞭,如果不是因為我缺乏社會地位和影響力——我缺少那種對於不管發生瞭什麼,不管是面對事實還是想象,不管是事件本身還是對它的敘述嘮叨,都可以泰然處之的能力。

很久以後,當我認識弗朗西斯·卡爾科的時候,我發現他可以從我在貝拉維斯塔的經歷以及我與巴伯雷小姐的相遇中讀出豐富的聯想。他可以從中悟出災難性的真理,那些未完成的、激發想象力和恐懼的元素,換言之,就是這些相遇醞釀的詩。多年以後,我親眼看到,一個詩人是如何利用悲劇的修飾為一條日常新聞鍍上一層神奇色彩——猶如窗戶背後一張蒼白的面孔。

由於沒有一個富於幻想的伴侶,我總是理性地看待事物——尤其是對於恐懼和幻覺。對於獨居,這是非常必要的。有些夜晚,我會好好看看我的小公寓,打開百葉窗讓夜晚的燈光投進房間,映在天花板上,等待黎明的曙光。第二天早上,當門房給我端來咖啡時,會把我插在鎖孔裡的鑰匙輕輕擦幹凈放在外面。大多數時候我不怕未知的危險,對鬼怪也幾乎毫無敬畏之心。

在接下來的周一,我走向巴伯雷小姐的公寓,剛走到窗前,一陣來自海上的三月裡的大風猛然把所有的稿紙吹到空中,拋撒在地上。羅西塔小姐雙眼緊閉,捂住雙耳尖叫道:“啊——”我下意識地一把抓住熟悉的美人魚窗栓,關上瞭窗。

“一下子,”巴伯雷小姐欽佩地說,“就找到瞭窗栓真是太厲害瞭!我幾乎從來……噢天哪,所有稿子都弄亂瞭!這風吹亂瞭范德雷姆先生的小說!皮埃爾先生的短篇!還好我把您的稿子整理好放回瞭文件夾中……這是原件,女士……這是打好的。有些稿子上有橡皮的痕跡,如果您需要的話,我非常樂意在晚飯後為您重新打有刮痕的稿子。”

“做點兒別的開心的事吧,羅西塔小姐,比如去看看電影,你喜歡看電影嗎?”

她臉上綻放出瞭少女的笑顏,嘴角也因此露出細紋。

“我很喜歡看電影,女士!我們當地有一個非常棒的電影院,每場五法郎,座位相當不錯,電影也極棒。可是現在……我可能去不瞭……”

她突然噤聲,盯著壁爐右邊的門開始發呆。

“是因為擔心你妹妹的身體?為什麼她丈夫不照顧她……”我不自覺地模仿著她的拘謹,將欲吐之言咽瞭回去。

她兩頰泛紅,急忙解釋道:“她丈夫不住在這兒,女士。”

“啊,他不住在……那她呢?她在做些什麼?等待著他回來嗎?”

“我……我想或許如此。”

“一直在等?”

“日日夜夜。”

我忍不住站起身,在房間踱起步來,從窗戶踱到門口,又從門到遠一點兒的墻邊,再到壁爐——在我曾經日日夜夜等待過的屋子裡,走瞭個遍。

“這種做法很愚蠢!”我大聲說道,“這是最不濟的辦法,你知道嗎,最不濟!”

巴伯雷小姐機械地擺弄著她肩上心愛的卷發,消瘦的天使般的臉孔追隨著我來回走動的步伐。

“如果我認識你妹妹,我會直接當面告訴她,她做瞭世界上最糟糕的選擇,再沒有比這更愚蠢的做法瞭。”

“啊,女士,如果你可以跟她說的話,是再好不過的瞭!你的話比我的話有分量得多。她曾毫無顧忌地對我說老處女沒權利評論這些事情。在這點上她可是大錯特錯,而且……”巴伯雷小姐垂下瞭眼瞼,略帶憤恨地揚瞭揚下巴。

“一成不變的想法不一定總是好的想法。她就待在那裡,死守著她的想法。當她難以承受的時候,便下樓來。她說她想要買點兒甜品,或者‘我想去打個電話’,就像她以為能騙過我一樣!”

“你們沒有電話嗎?”

我抬頭看瞭眼天花板,仍然可以看見當年電話線穿過的小孔。我住在這裡的時候,這裡曾經有一部座機,靠著它,我在屋裡就能請別人幫忙。

“還沒有,女士。但我們正準備安一部。”

她有點兒不好意思,似乎下瞭很大的決心,就像她每當碰到和錢有關的難題的時候那樣。

“女士,既然你和我一樣認為我妹妹不應該如此偏執,請問你可不可以抽出兩分鐘……”

“當然可以。”

“那我先去和她說一聲。”

她沒有打開壁爐右側的門,而是穿過大廳走瞭出去。她月牙狀的小腳走起路來姿態優雅。很快她就回來瞭,雙眼通紅,神情焦慮。

“噢,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道歉!她現在的情況糟透瞭。她說:‘這不是你的生活,你在這裡多管什麼閑事?’還說:‘我懇請上帝行行好讓所有人都閉嘴。’她滿嘴都是粗話。”

巴伯雷小姐使勁地揉揉鼻子,似乎想將她的痛苦擤進手帕裡,她的樣子看起來十分難看,像是故意為之。這一刻我心裡想道:“講真的,和這些小姑娘說話我可能太委婉瞭。”於是我輕輕地轉動門把手,它就像過去一樣聽話,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我並沒有像以前那樣邁過我那間房的門檻,此時,黃昏微弱的發綠的光線透過半掩的百葉窗照進房間。屋子的盡頭,我的沙發床似乎還在原處,上面蜷縮著一個年輕女人,就像獵狗一樣。她抬起瞭橢圓形的臉蛋,神色黯淡,看著我。在一瞬間,我仿佛如臨夢境:眼前,這個充滿敵意、受瞭傷仍頑固堅守信念的女孩,和過去的我如出一轍。但我再也不會變成這樣,我一直後悔自己當初的行為,想否認那個自我的存在。

但除瞭在夢境中,任何精彩的經歷都轉瞬即逝。這個年輕時候的我站起身來,開口說話瞭,此時此刻,她隻不過是一個陌生人,她的聲音驅散瞭我所有寶貴的記憶:

“女士……我真的跟我姐姐羅西塔強調過瞭,您是怎麼想的?我的房間太亂,我現在狀態也不好。您得理解,女士,這就是我沒邀請您進來坐坐的原因。”

她踱瞭幾步,朝我走來。屋內光線昏暗,我隻能依稀辨認出她的身形——她個子不高,雙肩寬大,神態非常堅定。陽光透過雲朵照進屋內,我看清瞭她的長相——她的鼻子高挺,青眉如黛,下巴像羅馬人一樣細長。青春洋溢和嚴肅老成這兩種氣質在她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面對這位一直攆我走的小姑娘,我努力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

“好瞭,小姐,我都明白瞭。你姐姐犯的唯一錯誤就是以為我會對你有所幫助,但現在來看,她大錯特錯瞭……羅西塔小姐,要不就按平時的安排,我下周一再來拿打好的稿子。”

我穿過光線不足的小客廳,在屋子的一端找到瞭被門簾擋住的大門,這對姐妹沒有註意到我的輕車熟路。我出門下樓時,羅西塔趕瞭上來。

“女士,女士,您不會生氣瞭吧?”

“不,一點兒也沒有,沒什麼可氣的。你的妹妹長得很漂亮,順便問一下,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阿黛爾。但她更喜歡大傢叫她迪莉婭,她丈夫的姓氏是埃森迪爾,所以她婚後大傢都叫她埃森迪爾太太。她很難過,想再見見你。”

“當然可以。周一她就能見到我。”我認真地回答。

我一走到街上,就擺脫瞭同病相憐的陷阱的誘惑,我氣沖沖地走在殉道者大街上,掃視著街邊風景,逐漸忘記瞭那個從早到晚蜷縮在臥室的女人。陡坡上有脖子吊著的雞,掛在店外的羊腿肉、肥腸,印著風景畫的搪瓷杯,像古代火炮部隊的炮彈那樣堆積如山的橙子、爛蘋果、青香蕉,蔫瞭的菊苣,一捆捆黏糊糊的海藻,水仙花,粉色女式短褲,仿黑色蕾絲的燈籠褲,自制配方配制的胃藥藥包,絲光棉襪。大街上,小販賣著各種山寨貨,兜售三雙一打的襪子。大街上穿梭著身材走樣的傢庭主婦,頭上戴著卷發夾的棕發女子,蹬著後跟磨損的鞋子的金發女子。肉鋪的小夥子體態肥碩,滿臉堆肉,大街上飄蕩著珍珠蚌的腥味。街上一如既往的熱鬧非凡,琳瑯滿目,我逐漸恢復食欲,精神明朗起來,思緒回歸現實。

忘掉這對巴伯雷姐妹!一個不懂禮數的丫頭咿咿呀呀哭個不停。這個懶婆娘準是把她老公氣得沒瞭耐心。跟一個死板、多管閑事的老處女和一個愛吃醋的老婆生活在一起,這個男人的生活肯定是“驚心動魄”!

我四處閑逛,瀏覽一傢又一傢商鋪,心裡咒罵著迪莉婭·埃森迪爾太太,那個原名叫阿黛爾的女人。我站在琳瑯滿目的雜貨鋪前,嘴裡哼起瞭那首老掉牙的愚蠢的歌:“阿黛爾……你真漂亮……”我走過價格暴跌的大米、冷萃咖啡、紅蘋果、剝好的豌豆等貨架,仔細觀察著架子上的橙子。有的人想要買下尼斯的一整個花市,而我隻想買下這整個攤位的食材,比如,人工培養的萵苣,藍色包裝的粗麥粉。我輕輕哼著“阿黛爾……你真漂亮……”

一個當地的小姑娘,眉目中透著傲氣,個子還不到我的鼻子,叫嚷道:“在我看來,《風流寡婦》也比這首老歌要時髦一點兒。”

我沒有理睬。這個金發女孩留著一周都不變的卷發,堅定地站在那兒,臉上塗瞭劣質粉末,畢竟,她代表著即將取代我們的那一代年輕人。

盡管我年紀並不大,但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獨居生活總是陰晴不定,鬱鬱寡歡,從來沒有安定過。一個人生活久瞭,臉上的生氣和光彩也被抹去瞭。很早的時候,無數個男人曾向我投來愛慕的目光(具體時期在此不做贅述)。後來,他們極其溫柔,對我百般討好,受著強烈的欲望驅使,他們往往一邊親吻你的手,一邊輕輕地摸你的屁股。

接下來的周一,那是一個三月悶熱的早晨,天空湛藍,巴黎的街道塵土飛揚,海葵和風雨蘭以驚人的速度沿街瘋長,我無精打采地走在蒙馬特的斜坡上。公寓入口鉆出來的空氣已經開始比外面的涼爽,帶著一股爐子的煤炭味。站在羅西塔的公寓前,我摁瞭摁門鈴,她卻沒有來應門。一想到她可能已經出門買炸牛排或者現成的德國泡菜,我心裡一陣激動。為瞭讓良心過得去,我又摁瞭一次門鈴,這次,門後有什麼東西輕輕掠過,地板發出瞭“嘎吱”的聲音。

“是尤金嗎?”屋內傳來巴伯雷小姐的聲音。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我從鑰匙孔裡能聽到她的呼吸。

我好像在為自己辯解一樣,高聲說道:“羅西塔小姐,是我!我今天帶瞭手稿來……”

羅西塔小姐輕嘆瞭一聲“啊”,但她卻沒有立刻開門。她語氣變瞭,有些閃爍其詞,“哦,女士,瞧我都在想什麼。等一下,我馬上來開門。”

門閂拉開瞭,門卻半掩著。

“女士,您小心點兒,別摔著瞭,我妹妹倒在地板上瞭。”

她要是說“我妹妹去郵局瞭”,說話的語氣肯定會更加禮貌、冷靜。不料,我還是被躺在地上的人絆倒瞭,這個人雙腳朝上,雙手和臉上是白色的斑點。看到地上這一幕,我嚇破瞭膽,我真討厭自己懦弱的樣子。我從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這個人身上爬起來,裝作很熱心的樣子,問道:“她怎麼瞭?要我叫人來幫忙嗎?”

我註意到,一向敏感的羅西塔小姐似乎並沒有因此而心情低落。

“她隻是突然暈倒瞭,沒那麼嚴重。我去拿點兒嗅鹽和濕毛巾。”

她趕緊走開瞭。可我發現她忘記瞭開燈,而開關就在前門的右首邊一個很顯眼的地方。屋頂的燈像一個多層褶皺花邊的圓盤,大廳的燈光微弱。我彎下腰,湊近這個傷心的小姑娘。她躺著的姿勢十分得體,裙子蓋到腳踝那兒,兩隻手臂彎曲,其中一隻手的手掌向上,靠在耳邊,似乎在呼喚人們註意。她的頭微微傾向肩膀。如此年輕貌美的姑娘竟然為瞭尋求安慰而生悶氣暈倒。臥室那邊,我聽到羅西塔拉開抽屜又關上,然後“啪”的一聲合上櫥櫃。

時間一分一秒走得很漫長,我環顧四周,看看管狀的傘架、藤制的桌子,一個阿爾及利亞風格的門簾尤其讓我懊悔,因為之前那裡掛著一張非常漂亮的葉狀掛毯。我盯著地上這個一動不動的女人,她眼睛縫露出的微光讓我感覺到她也正悄悄地打量著我。不知為何,我很氣惱,感覺被人捉弄瞭。於是,我彎下腰,給這個假裝暈倒的女人來瞭一套專治頭暈的秘訣——狠狠發疼的一巴掌。她悶哼一聲,氣憤地猛然站瞭起來。

“你好點兒瞭嗎?”羅西塔叫道,她正拿著一條濕毛巾和一升沙拉醋趕來。

“你看到瞭,這位女士打瞭我,”迪莉婭冷冷地說,“你怎麼就沒想到這個方法?幫忙扶我起來。”

我沒法拒絕她向我伸過來的手。我扶著她走進之前她禁止我進入的臥室。

臥室的窗戶正開著,街上的喧鬧聲在屋內回響。這歡快的喧鬧聲和憂鬱的燈光形成鮮明的對比,對此我印象十分深刻。我把這個假裝暈倒的年輕女孩扶到床上。

“羅西塔,你要是還有點兒同情心的話,拿杯水給我行嗎?”

我註意到,這對姐妹每次一開口,語氣就變得尖酸刻薄,相互嘲諷。羅西塔走遠瞭,我正打算從她妹妹的床邊起身離開,突然,迪莉婭抓住我的手,兩隻手臂緊緊抱著我的腿,她的頭用力頂著我的膝蓋。

你們應該知道,當時我還沒有孩子,而且和那對姐妹之間,於我而言,隻是彼此假裝客氣,相互敷衍,冷淡的同胞之情。你們還應該知道,數月以來,我都沒有體會過和人肌膚接觸帶來的興奮和刺激。我很久沒有親吻過小孩或者年輕人,也沒有給過他們溫暖的懷抱,這些快樂的瞬間都成瞭遙遠的事情,逐漸被我遺忘。所以,這名陌生的年輕女孩在我面前放聲大哭、淚流滿面的樣子,以及她突然給我的擁抱,讓我十分觸動。

“我忘關水龍頭瞭,水一直流瞭兩分鐘,”姐姐解釋道,“女士,真的對不起……”

我突然非常討厭巴伯雷小姐應付自如的客套做派。她兩邊的長卷發垂在肩膀上,氣喘籲籲。

“明天早上,”我打斷她,“我正好去皮埃爾市場買些佈頭,順便來拿打好的復件,還有,記得告訴我這個年輕人的情況。你不用送我瞭,我認識路。”

灌木叢裡到底是什麼東西在躁動呢?一定不會是兔子,不會是青草蛇,更不會是突然加速飛行的小鳥,應該是隻蜥蜴。蜥蜴行動靈活卻魯莽,隻有它能在短時間內快速移動那麼長的距離。遠處的蝴蝶是鳳蝶嗎?(我的視力很差。)不,那是一隻大蛺蝶。為什麼呢?因為隻有大蛺蝶才會那種華麗的滑行,燕尾蝶則隻會振翅而飛。我的一個朋友常告訴我:“我丈夫性格很溫和……”但她沒有註意到她丈夫整天都在咬舌頭,她以為她丈夫隻是在嚼口香糖,至於她丈夫什麼時候是在嚼口香糖,什麼時候是在緊張地咬舌頭,她根本就分不清。我認為那個男人要麼心有憂慮,要麼是因為他妻子讓他絕望。

自從我認識迪莉婭·埃森迪爾以來,我發現我在總結從各種地方學來的體會——我自己的直覺,動物、兒童、自然以及身邊焦慮的人群。我發現我比以往更迫切地想瞭解,那個路過的左腳的鞋子擠腳的女人,那個假裝很陶醉地聽我說話、實則一句話也沒聽進去的人,那個自欺欺人的女人——她以為自己不愛那個男人,卻控制不瞭自己像磁鐵一樣黏著他,無論他去哪兒她都跟著,但又總是背對著那個男人,還有懷著不軌念頭的小狗,由於情緒緊張,偶爾走路會一瘸一拐。

孩童,或者仍有孩童般天真的大人幾乎是讀不懂的。然而,一旦孩子偷偷做瞭壞事,他們的鼻子、眼睛、上唇之間的面部肌肉就會發生明顯的變化,他們的秘密也一下子露出瞭破綻。他們的這種表情變化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給人帶來的影響卻十分嚴重。無論小孩年齡多大,若在他們的臉上捕捉到一閃而逝的罪惡感,那麼他們成年後都會極具破壞性。我見過一個小女孩,因為撒瞭很過分的謊,她的鼻孔和上唇之間的面部肌肉扭曲成瞭兔唇的樣子。

“告訴我,迪莉婭……”

但是,迪莉婭絲毫沒有打算對我坦誠相待。為瞭尋求躲避,她對我報以微笑,對她姐姐卻非常惱火,她有時陷入抑鬱,好像站在一個瞭望臺的窗口等待著什麼。她半躺在鋪著綠底藍金蓮花佈的床上(綠底藍金蓮花佈是利伯緹碎花面料最後的一次流行),雙手抱緊抱枕,下巴抵在抱枕上,一動不動。也許,她覺得自己愛發牢騷的態度和她的美麗十分相襯。

“迪莉婭,你告訴我,結婚時你有沒有想過你們之間……”

她就那樣半支著身子,裙子拉到腳踝處。她似乎並沒有等待什麼,而是在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人們沉思時不太善於表達,所以即便是她說話的時候,也沒有抬起眼來看我,而是盯著那扇半開的窗戶、儲氣缸、藍綠色窗簾陰影下的綠色魚缸,以及發出各種聲響的地方。她眼睛死死地盯著腳上那雙拖鞋。我之前也買過這種鞋面有小絨球的仿真絲無跟拖鞋,那個時候這款拖鞋售價是十三法郎七十五蘇,但料子不好,鞋面很快就失去瞭光澤。我面前這位主動選擇隱居生活的小姑娘卻沒有因為她烏黑的拖鞋而煩心。她的生活算不上完全與世隔絕,她早上會去買點兒食物,比如像新鮮的面包這樣的幹糧、曬幹的堅果、雞蛋、蘋果以及足夠她們姐妹吃的肉。

“迪莉婭,你不打算告訴我……”

她什麼也沒說,掃瞭我一眼,似乎在指責我健忘,多管閑事。待在一個我本不該來的地方,陪在一個已婚的小姑娘身邊,我都在這兒做瞭什麼?這個小姑娘還很稚嫩,沒有為人妻那樣舉止端正、言行得體的高尚品質,也不如活潑溫馴的小動物那樣機敏,我想,當時,我的母愛和對快樂的熱愛還不能容納下這些瑣碎的日常小事。

大傢可能會責怪我擇友不善,常和一些不受歡迎的人交往。我的一些朋友在博伊斯大道上看到我和一個穿著邋遢的馬夫同行散步,那個馬夫牽著一匹從騎術學校租來後占為己用的馬,他們感到很吃驚。馬夫之前是個騎手,不幸後來傢道中落,穿著打扮就像舊手套一樣破破爛爛。對於馬、狗、疾病、藥方,以及既能治病又能讓人中毒的烈飲,他都瞭如指掌。他還教我如何“打扮”動物來賣個好價錢,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聽他幽默風趣的談話。比如說,他會告訴我,如果法國牛頭犬的耳朵耷拉著,就往它的耳朵裡灌封口蠟。他還懂其他一些有趣的專業知識。

而瑪麗·馬利爾雖然不那麼富裕,卻十分有魅力。瑪麗·馬利爾曾經進行過一次“小歌劇巡演”,我的朋友如果對她進行挑剔責難,我是不會認同的。瑪麗被迫過著湊合的日子,她唯一的問題就是喜歡從針線活兒和熨衣服這些小事上找樂子。與那些為瞭生活需要而違背良心的罪行相比,沉浸在單純的事情中也許更加有意思。

“打補丁可以讓衣角不起褶皺,而且也會讓不搭配的花邊顯得很好看,”瑪麗經常說,“這讓我的口水流個不停,就像在切檸檬一樣!”我們的罪惡並不是抵擋不住誘惑,而是對某些事過分沉迷。熱心腸地去幫助一個陌生女孩,雖然真摯的朋友都會勸告不要對她抱有希望;昏頭昏腦地接納一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鐵瞭心地為大傢都討厭的男人飛蛾撲火……這就是我們內心上演著的時而公正時而變態的較量。我和迪莉婭·埃森迪爾在一起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又變得很脆弱,就像一個虛榮的小女孩,為瞭送禮物給喜歡的男同學,賣書換錢,買念珠、絲帶和小戒指,害羞地把這些小玩意兒和一張紙條悄悄地塞進他的課桌。

然而,我並不喜歡迪莉婭,也不愛那個心愛的男同學,她隻不過是過去的我,就像夾在書頁間的花瓣,把悲傷掩蓋在瘡痍的慰藉之中。

“迪莉婭,這裡有你丈夫的照片嗎?”

從那天她抓住我的膝蓋懇求我以來,每次我起身離開時,她也隻不過是伸手抓住我。這個局促的小姑娘還沒有學會大方地抓住或伸出手掌,她隻是拉住我的手指,又立馬松開,生悶氣似的背過身子,轉向一直開著的窗戶。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註視著來往的行人,盯著他們的帽頂,當時男人們都戴帽子。有個穿藍色外套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進公寓,我估算那位訪客急匆匆地穿過大廳,爬上樓按門鈴這一連串動作的時長,一秒接一秒地數著。但是沒有人來摁門鈴,我松瞭口氣。

“迪莉婭,你丈夫給你寫過信嗎?”

這次,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年輕女孩不屑地掃瞭我一眼。不管她會不會回答,我又接著問瞭一些沒有分寸的問題。我早就習慣瞭不理睬她對我的鄙視,我又重復瞭一遍:“沒錯,我就是在問你,你丈夫有沒有給你寫過信。”

我的問題引起瞭羅西塔的註意,她穿過臥室而來,隨即停下,好像在等她妹妹的回答。

後來迪莉婭說:“沒有,他沒給我寫過信。他不給我寫信,沒什麼大不瞭的,我們倆沒什麼可說的。”

聽到這話,羅西塔嘴巴微張,眼神中滿是震驚。她快速地走開,離開前,我察覺到她舉起手,捂住自己的臉。我很好奇她為什麼那麼驚訝,過瞭一會兒,這股好奇勁兒就又不見瞭。老實說,回到這個有著我既痛苦又精彩的歷史的地方,我很驚訝地看到迪莉婭躺在床上(是迪莉婭而不是我),她一會兒穿拖鞋,一會兒脫掉拖鞋,而我坐著很不舒服,於是起身走走,把一張桌子往窗戶邊挪瞭挪,就像我碰到瞭他那樣,來測量以前那個黑黢黢的櫥櫃所在的空間。

“迪莉婭,是你選的這個墻紙嗎?”

“當然不是我選的。我更喜歡印花的墻紙,像起居室的墻紙那樣。”

“哪個起居室?”

“就是那間大屋子。”

“哦,是這樣的,那算不上起居室,你又沒有住在那兒。我更喜歡叫它工作間,因為你姐姐在那兒辦公。”

白天的時間變長瞭,光線也十分充足,我看清瞭迪莉婭眼睛的顏色——大大的瞳孔外有一圈深灰綠色,她皮膚白皙,像個南方女人一樣從頭到腳都很白。她看我的眼神總是帶有深深的懷疑。

“我姐姐要是選擇在起居室工作,也沒什麼大不瞭的。”

我反詰道:“重點是她有工作要做,不是嗎?”

她猛地一踢,拖鞋飛出去老遠,激動地辯解道:

“我也在工作,隻是沒有人看到我在忙什麼,我也很累,啊,我也很累,這裡,這裡……”

她用手撫著前額,摁著太陽穴。我輕蔑地瞧瞭眼這個懶女人的手——一雙纖纖玉手,手指細長,手掌肉嘟嘟的。我聳瞭聳肩:

“還真是好工作,守著自己的念頭!你應該為你自己感到羞愧,迪莉婭。”

她一下子惱羞成怒,瞬間成瞭沒有自控力和教養的野丫頭。

她大嚷道:“我並不隻是在空想,我有我工作的方式,所有的工作都在我的大腦裡。”

“你在寫小說嗎?”

迪莉婭卻沒有意識到我在嘲諷她,她有點兒沾沾自喜,冷靜瞭下來:

“啊,對,怎麼說呢……它有點兒像小說,但是比小說更精彩。”

“孩子,你說的比小說更精彩的東西,是什麼?”

我叫她孩子,因為她受瞭刺激後就像孩子那樣怒不可遏,一發而不可收。她聽瞭我的話敗下陣來,向我投來憤怒的一瞥,氣沖沖地聳瞭聳肩。

“這我可不能告訴你。”她傲慢地說道。

她走回去,從圓錐形報紙包裝紙中拿瞭些櫻桃,用手指夾住櫻桃核,扔向開著的窗戶。羅西塔經過她的臥室,叱責瞭她一句,她手頭忙著事情因而沒有停下來。

“迪莉婭,你不該把櫻桃核丟到大街上。”

我究竟在那片荒漠中幹什麼?一天,我帶瞭些好吃的櫻桃去。又有一天,我帶瞭滿是修改痕跡的手稿去找羅西塔,我說:“等一下,我可以借用桌子的一角來改一下這頁文字嗎?我在哪兒改文章都行。就在那邊吧。好的,我坐在那兒可以看得很清楚。對,我自己帶瞭鋼筆。”

我靠在搖搖晃晃隻有一條腿的桌子上,光線從左邊的獨窗照進來,迪莉婭則站在右邊觀察著我。令我吃驚的是,她正拿著針忙活著為包包和花邊鑲上時下最流行的珠寶。

“迪莉婭,你真有天賦。”

“算不上什麼天賦,這是職業。”迪莉婭用一種讓人惡心的語氣說。

我想,她並沒有因為在我眼皮底下做消磨時間的活兒而感到不滿。她像盲人一樣熟練地操作手中的工具——針、鑷子、五彩珠子、帆佈網,但她仍半躺在床上的一個角落,隔壁房間傳來打字機斷斷續續的嗒嗒聲,換行時托架上的字車滑動的聲音以及水晶鈴的聲音。我究竟在那片荒漠中做什麼呢?這不是一片荒漠。我放棄瞭我那三間溫暖舒適的小屋、我的書、我噴灑的香水,以及我的臺燈。單靠這些臺燈、香水、一讀再讀的文章,生活也無法繼續下去。我有瞭許多朋友和伴侶,安妮·德·佩恩就抵得上那一切。但正如精美筵席並不能阻止你想要吃幹臘腸,彼此信賴的美好友誼並不能阻止你去認識不靠譜的新朋友。

和羅西塔、迪莉婭姐妹相處時,我沒有隨便交心的危險。那段塵封的往事一直縈繞在我心中,它和我一起爬上熟悉的樓梯,悄悄地坐在迪莉婭的身邊,按照原來的樣子重新擺放傢具,復原“雨月”的顏色,把我曾經用來自殘的武器磨得雪亮。

“迪莉婭,是你自己選的這份工作嗎?”

“準確來說並不是。今年一月我重新開始幹這個活兒,這意味著我可以在傢工作。”

她拿走套在剪刀上的護套。

“那些鋒利的東西我都用得很好。”她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很像一個瘋女孩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要是向她投去質疑的目光,她肯定會變本加厲。

她又重復一遍,“鋒利的東西,剪刀、針、別針……都很熟練。”

“你要我把你介紹給會吞劍的人、會扔飛刀的人或者豪豬嗎?”

她哈哈大笑起來,我卻因她清脆的笑聲而感到慚愧,她很少那麼開懷大笑。樓下街道上響起一個賣水果的女人洪亮的吆喝聲。

“哇,賣櫻桃的手推車來瞭。”迪莉婭呢喃道。

我等不及戴上氈帽,光著腦袋就跑下樓去買瞭兩斤白心櫻桃,為瞭躲避汽車,不小心撞上瞭站在門口的一個人。

“等一下,女士,你的櫻桃……”

我對他笑瞭笑。這個路人是個土生土長的巴黎人,看起來很精神,黑發裡有幾綹白絲,他雙眼閃爍卻略顯疲憊,我猜他是個雕刻師或者印刷工人。他點瞭一支煙,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二樓的窗戶,直到點燃的火柴棒燙到瞭他的手,他才扔掉瞭火柴棒,轉身離開。

我一進門,迪莉婭就高興地大叫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歡呼聲),這個年輕的女孩拉過我的手背,貼在她的臉頰上。

看著她一邊吃櫻桃,一邊把櫻桃梗和核放在別針盒的盒蓋上,我感到心滿意足,她貪婪和自私的神態也是那麼可愛,那種可愛讓我們對即使乖戾地沉浸在自我的激情裡的任性孩子也會變得溫柔。

“迪莉婭,你猜,剛剛在樓下的大街上……”

她往嘴裡塞瞭一個大櫻桃,卻沒有咬下去,臉頰看起來鼓囊囊的。

“在樓下的大街上,然後呢?”

“有個男人一直盯著你的窗戶,這個男人很有魅力。”

她一口吞下瞭櫻桃,急忙吐出瞭核。

“他長什麼樣?”

“他皮膚黝黑,長相呢,還不錯,黑頭發上有幾綹白發,指尖上有紅棕色的斑點,從他的手指來看,他是個愛抽煙的人。”

她沒有穿鞋的雙腳突然縮到身下。迪莉婭把所有精巧的針線工具都扔在瞭地板上。

“今天是周幾?周五,對嗎?”

“他該不會是你的周五情人吧?莫非你一周七天有七個情人?”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就像青少年發現他們被當作小孩那樣不屑地瞪瞭我一眼。

“你不是什麼都知道瞭嗎?”

她站起來收拾她的針線工具,手中揮舞著一隻做工精細的復古錢包,這隻錢包是她在陽光下一針一線仿制的。我發現她的雙手在顫抖。她轉過身,故意跟我開玩笑:

“我的周五情人,不錯吧?你沒覺得他很性感嗎?”

“他確實很性感,但身體不怎麼健康。你該好好照顧他。”

“你放心好瞭,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她開始癲狂地大笑,笑得太用力,不禁咳嗽起來。她止住笑聲和咳嗽,靠在一件傢具上休息,好像有點兒頭暈,趔趄瞭幾步,坐瞭下來。

“太累瞭。”她輕聲說道。

她烏黑的頭發披散下來,剛到肩膀。她把頭發梳到兩邊太陽穴處,露出兩隻耳朵,看起來很凌亂的,倒把她的五官襯托得很端正,她透著一股孩子氣和桀驁不馴的性情。

“太累瞭。”是什麼讓她這麼勞累?因為不健康的生活嗎?巴黎的女人和女孩的身體都很健康,隻有我的健康是最糟糕的。幾天前,迪莉婭撫著前額,摁著太陽穴,喊道,“我也很累,這裡……”固執的念頭、缺席的男人、不忠的埃森迪爾,這一切都在磨損她的心力。我仔細觀察過那張完美的臉——即使你仔細掃描,也看不出一絲瑕疵——我在迪莉婭的臉上怎麼也找不到痛苦——或者說愛——的痕跡。

她坐在那兒,有點兒喘不過氣,黑色的裙子上掛著一條金屬鏈,上面系著一把細長的剪刀。我的目光並沒有讓她覺得尷尬,但一會兒之後,她站瞭起來,像又恢復瞭自由行動一樣,她責備自己磨蹭瞭太久。光線的變化以及街上的吵鬧聲提醒我下午已經過去瞭,於是我起身準備離開。在我身後,身材纖細得無可挑剔的羅西塔小姐就站在那裡,她有一種柔和的美。我有一段時間沒有認真看她瞭,使我震驚的是,她似乎變老瞭。同樣使我震驚的是,她有可能透過那扇敞開的門,聽到瞭我們關於周五情人的玩笑。就在這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在我毫無理由的頻繁拜訪巴伯雷姐妹的時間裡,我有些冷落她。我們之間的交流僅限於簡單的工作對話、一些禮貌的問候、關於天氣的看法、生活消費的巨額開支以及電影院。因為羅西塔小姐絕不會問一些跟我的私生活有關的問題,作為一個獨居的女人,我顯然在這方面很自由。我對羅西塔失去興趣到底有多久瞭?我因此覺得羞愧,於是趁著迪莉婭往浴室裡走,我考慮著要對羅西塔“好”一點兒。她在工作上值得效仿,天生具有純正的美德,甚至自然而然就很優秀。她打瞭范德海姆[2]的手稿和亞瑟·貝爾奈德[3]的中篇小說,還有我那需要斟酌的滿是圈圈畫畫的稿子。

她的雙手緊緊地扣在一起,兩束細長的卷發搭在右肩上,她正耐心地等著我離開。我走向她,發現她完全沒有註意我。她盯著迪莉婭的後背,看著她走出房間。她那雙常見的藍眼睛盯著她妹妹瘦小的西班牙玩偶似的身體和隨手梳起的黑色頭發,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妹妹。我神聖地對待著內心受到的沖擊和顫動,走下那座小山,山下的房子有著紅色的屋頂。我想:“雖然羅西塔古板且無趣,但隻有在她內心深處才能找出答案,弄明白沙發床和臥室孤零零的窗戶之間孕育的秘密,為什麼一個年輕的女人要出於純粹的執著和嫉妒而假裝,以便讓我釋懷。這個固執的年輕女人很可能知道一些線索。當然,她可能不會告訴我內情。她的神秘感,或是她外表的那種神秘感,簡直就是一份天賜的禮物。她的黑發中可能藏有一縷金絲,或者臉上可能有顆幸福痣。”

我繼續沿著人行道往前走。現在是六月份,所以公寓管理員都把椅子搬到外面坐著,孩子們在玩遊戲。飛來飛去的球讓人左躲右避,像在跳鄉村舞蹈一樣……水槽堵住瞭的那種氣味彌漫在六月精致的粉色的黃昏。相比而言,我非常喜歡我的西區,那兒有著空蕩蕩的、走廊似的那種回聲。

一封電報給我帶來一個驚喜:我的母親茜多第二天就要到巴黎來,她會在這兒待上三天。這是她生平的倒數第二次旅行。在此期間,她並沒有問巴伯雷傢的年輕小姐們的事。我並不想在這裡提及她的短暫逗留,但正是她的存在重新喚醒瞭我生命中的自尊與熱忱。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為瞭跟上她各種沖動的決定,我不得不假裝心態和她一樣年輕。她那瘦小的身軀飽含狂熱的快樂,仿佛有人追著她一樣,而我看到她這樣卻很害怕。但我還是非常難以接受她將會去世的想法。來到這兒的第一天,她堅持去買三色堇的種子,聽喜歌劇[4],看捐給盧浮宮的藏品;她帶來三罐樹莓和醋栗醬,還把第一朵開出蓓蕾的玫瑰用濕手帕包著;她把預報天氣的小顎花縫在一張方形硬紙板上,給我做瞭個晴雨表。

她像往常一樣,控制自己不問我那些最私密的問題。我情感方面的事情總是會讓她爆發一種強烈的、母性的反感。但我還是得註意我的言辭,時刻提防她那可以看破我的一切的眼神。她喜歡聽我說我的男性或女性朋友的事情,還有我結識的新朋友。但我沒有告訴她巴伯雷一傢的故事。

她坐在桌子對面,推開瞭她的餐盤,盤子裡剩下一些食物。她問瞭很多問題,都是關於我想寫的東西,卻沒怎麼問我正在寫什麼。從沒有人像她這樣對我吹毛求疵,在剛剛確信我的職業將是一名作傢的時候,她就對我的人生表示瞭懷疑。“別忘瞭你隻有這一個天賦,”她曾說,“但一個天賦有什麼用?隻有一個天賦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夠啊。”

就像一個從外省來到這兒的年輕女孩一樣,巴黎的空氣使她陶醉。她離開時,我送她登上瞭那輛緩慢的火車。我很擔心她獨自上路,但我高興地知道,幾小時後,她就能回到那小小的、庇護所一樣的傢中。那裡雖然並不舒適,但是絕對安全。

她離開後,一切對我來說似乎又失去瞭意義。那重重的憂慮感、自尊,還有她教授給我的其他良好品質都成瞭過眼雲煙。她已經顯得那麼遙遠。她走後,我又回到我的座位,坐在深深的斜窗前,重新打開瞭那盞投下綠色光影的日光燈。但推動我寫出好作品的是生活的必需,而不是因為愛。我一直寫,直到我覺得是時候再坐地鐵到那座小山,踏上那個我喜歡步行下去的斜坡。

我到門口的時候,羅西塔小姐恰巧打開瞭門。一看見我,她就驚呼瞭一聲,我也不禁驚訝地叫出瞭聲。在短短不到兩周的時間裡,這個瘦削的女孩已經變成瞭一位瘦削的老女仆。她不再用蝴蝶結將長卷發綁成兩束,而是在腦後盤起瞭圓圓的發髻,腰上還系瞭一條圍裙。她呆呆地摸瞭摸自己的右肩,磕磕巴巴地解釋說:“我沒來得及好好打扮,我最近特別忙。”

我握住瞭她有些幹燥的手,柔若無骨,好像要融化在我手中似的。我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混雜著熱過油的煎鍋的味道,這喚起瞭我對這間小公寓和她的妹妹的記憶。

“你最近好嗎?還有你妹妹。”

不知為何,她猛然莫名地抖瞭一下肩膀。

於是我補充道,語氣中帶著不自覺的得意:“你知道,我的母親在我這裡住瞭幾天。迪莉婭過得怎麼樣?還在努力工作嗎?我能去向她問好嗎?”

羅西塔小姐低下瞭頭,像鼓足勇氣準備戰鬥的山羊一樣。

“不,不能。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但我不明白你有什麼必要去問候一個兇手。”

“你說什麼?”

“一個兇手。我沒有辦法,隻能待在這裡。但是你,你跟一個兇手有什麼關系?”

雖然她的態度變瞭,她用意味深長的冷漠口吻說出那些簡直駭人聽聞的話,但羅西塔小姐依然彬彬有禮,甚至她的衣領也不一樣瞭:從我熟悉的小小的白色衣領換成瞭做工粗糙的天藍色的機繡品。

“但是小姐,我不明白,我是來給你送……”

“很好,”她飛快地說,“你要進來嗎?”

我踏進這個大房間,一切就像回到瞭羅西塔小姐曾敏捷地阻止旁人進入迪莉婭的房間時那樣。窗簾沒有拉上,我在刺眼的陽光下取出我的手稿,生疏地向她做瞭些說明。羅西塔聽完後說:“很好……就是這樣……黑色和紫色相間……周三就能打好。”她不再說那些頻繁卻沒意義的插入語――“女士……是的,女士……噢,女士……”她還說,她剪掉瞭自己的卷發。

和我第一次好奇心作祟時一樣,一開始我還能保持耐心,過瞭一會兒我就忍不住瞭。我稍稍壓低瞭聲音,直截瞭當地問巴伯雷小姐:“她殺瞭誰?”

這個可憐的女孩肯定受到瞭驚嚇,她做瞭個絕望的手勢,然後雙手撐在桌上。

“啊,女士,雖然目前還沒有,但他就要死瞭。”

“誰?”

“是她的丈夫,尤金。”

“她的丈夫?是那個她日夜翹首等待的人嗎?我還以為是他選擇離開她的呢。”

“離開她?說得容易。他們的關系確實破裂瞭,但那並不是他的錯,絕對不是。女士,尤金他,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人。而且你知道嗎?他一直用自己掙的錢給我妹妹送東西。但她呢,她卻一心想要為自己報仇。”

羅西塔·巴伯雷的話越來越混亂,我能感覺到是那段糟糕的舊情在作祟,讓她的心也迷失瞭。在這對漂亮的妹妹和日漸憔悴的姐姐之間,充滿危險的對峙早已司空見慣。一縷發絲從羅西塔草草綰起的發髻中散落,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瘋女人狂熱的反映。墻上那輪“雨月”依然閃爍著七彩的光芒,這兒曾是我的庇護所,但如今它卻在兩姐妹的相互指責和爭鬥中顯得落寞。

“羅西塔小姐,我請求你。你說的那些,有哪怕一點點誇張的成分嗎?你要知道,這種指控可是很嚴重的。”我委婉地問道。我害怕那些看似無害的瘋子,那些在空曠的街道上自顧自地滔滔不絕的人,那些喝得滿臉發紫的醉漢,他們在空地上揮舞著拳頭,連路都走不穩。我想把我的手稿拿回來,但那卷手稿被羅西塔抓在手裡,她時不時揮揮它們來加強她的語氣。她語調平平,情緒卻異常激烈。

“女士,我說的的確是‘她在為自己報仇’。當她意識到他已經不再愛她,她就在心裡說:‘我一定會得到你的。’於是她就向他施邪咒。”

我完全沒預料到她竟然會這麼說,忍不住笑瞭一下。羅西塔註意到瞭我的表情。

“別笑,女士,讓別人看見會誤以為你真的不明所以呢。”

門後傳來一聲金屬物體落下的聲音,羅西塔開始自言自語地說:

“好吧,現在又輪到剪刀瞭。”

她一定是看出瞭我想離開這裡,所以試著勸慰我:

“別害怕,她知道你在這兒,但隻要你不進她的房間,她是不會進這間屋子的。”

“我沒有害怕,”我堅決地否認,“她對他做瞭什麼?下毒嗎?”

“她召喚瞭他。你知道召喚術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大概知道一些,但是我不清楚具體的細節。”

“召喚術就是用魔力把某人召到某處,那可憐的尤金……”

“等等!”我低低地叫出瞭聲,“你的妹夫,他長什麼樣子?是不是一個憂鬱的年輕人,黑頭發裡夾著些白發?是不是看起來病懨懨的,臉色跟患有心肌損傷的人一樣?是不是?那我大約在……兩周前見過他!”

“在哪兒?”

“就在樓下的街上。他當時在抬頭看我的……迪莉婭的房間窗戶,好像在等什麼。我還提醒迪莉婭,說她窗戶下面有情人在翹首以盼……”

羅西塔握緊瞭雙手:“噢,女士!然而你沒有告訴我!已經整整兩個禮拜瞭!”

她雙臂松開,垂在瞭圍裙上,淺色的雙眸中滿是責備,但這對我來說完全無法理解。她看著我,把眼鏡拿在手上,那緊張的目光卻沒有聚焦在我身上,不知在盯著什麼。

“羅西塔女士,你說迪莉婭在用巫術還有黑魔法,這不是認真的吧?”

“我是認真的!女士,她做的就是別人說的召喚術,就是一回事。”

“你聽著,羅西塔,現在不是中世紀瞭,你冷靜地想一想……”

“但我已經很冷靜瞭,女士。我從來沒有對此做過別的什麼!她做的這件事是很常見的。她也不是唯一做這個的人。聽著,我不是說這種法術每次都能成功。你什麼都不知道嗎?”

我搖瞭搖頭,羅西塔微微聳瞭聳肩,好像是在責備我嚴重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外面響起瞭正午的鐘聲,於是我起身告辭。羅西塔還在沉思之中,她以一貫的禮貌送我到瞭門口。走廊黑黑的,在天花板上盤狀燈燈光的映照下,她的身形看起來像一個憔悴的老婦。

我開口說:“羅西塔,如果你妹妹奇怪我怎麼沒去看她……”

“她不會覺得奇怪的,”羅西塔搖瞭搖頭,“她正忙著做壞事呢。”

她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種我很難相信她會表現出來的嘲諷。

“而且,你知道,現在也不是探望她的好時機。她這些天看起來可不好看,當然瞭,如果這種情況下她還是那麼美,那可就太不公平瞭。”

突然,我想起迪莉婭那些奇怪的言語:“那些鋒利的東西我都用得很好,像是剪刀啊,針啊……”一想到要傳達壞消息,我內心竟湧起一陣興奮。我彎下腰,把那些話在羅西塔耳邊重復瞭一遍。她熟稔地抓住瞭我的上臂,然後把我拉到瞭街上。

“我明天晚上六點半或者七點半把打好的稿子帶給你,現在快走吧,她該向我要午飯吃瞭。”

在離開羅西塔·巴伯雷之後,我並沒有體會到想象中的那種快感。然而,在我重新考慮這個事件時,我發現它要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還缺少一個東西,那就是天真。天真的缺乏破壞瞭它激動人心的色彩,成瞭不過是老婦人的臆測,以及神秘草藥和魔法藥水堆砌的陰謀。我對建立在陰暗的仇恨之上的東西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不管它講起來有多麼繪聲繪色。回傢之後,我把巴伯雷傢的故事和“特呂福街的故事”做瞭對比,發現後者明顯更討人喜歡。它講述的是巴蒂尼奧勒街區[5]的那群有名的女人的事。其中有一位用手繞著餐桌畫圈,就能和去世的人交流,還能收到人們死去的孩子或丈夫的消息。她們沒有問我的名字,因為當地的理發師已經做過介紹瞭。她們還警告我不要信任一個叫“X”的女人。事實證明那是個好建議。但在那間昏暗的房間裡會面時,吸引我註意力的主要是桌佈邊上跟窗簾搭配的輕輕晃動的穗子,一個時常出沒的年輕船員的鬼魂,雖然看不見,但他十分頑皮,會鉆進櫥櫃裡,把杯子和碟子弄得叮當作響。“唉,那傢夥……”每當這時房子裡矮矮胖胖的女主人就會高聲嘆氣。

“媽媽,你總是放過他。”她的女兒,也就是那個通靈婆,這時會責備地說,“每次都這樣。如果他把那個藍色的茶杯打碎瞭多可惜啊。”

在降神會[6]即將結束的時候,她們會分發淡淡的溫熱的茶。被這些女主人款待是一件多麼平靜、吸引人的事啊!而且她們這群人完全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我還發現,那位女接骨師,萊薇女士,是那麼親切。她同時承擔著關照身體以及靈魂的工作,所求的報酬竟是那麼微薄!她給人按摩,出現在幽深的毫無生氣的門房的小屋裡、畢奧街各種藝術傢的住所,或是福韋特音樂大廳的更衣室。她會把希伯來文縫在香囊上,然後把香囊掛在你的脖子上,說:“你可以放心,它肯定靈驗,因為這是純潔的手做出來的。”然後她會向你展示她美麗的雙手,那雙手被護手霜和各種化妝品保護得非常柔軟,她補充說,“如果明天沒有好轉,我可以替你向聖母瑪利亞點一根蠟燭祈禱。我和她們很合得來。”

當然,對於那些純潔的、流行的魔法,我並不是像巴伯雷小姐以為的那麼一無所知。但是,在拜訪那些收費十法郎或二十法郎一次的女巫時,我所做的就是讓自己享受其中,聽著那豐富但有限的音樂、那些古老的儀式的話語,把我的雙手完全交給另一個人,享受那種柔滑的觸感。那一瞬間得到的好處就足夠瞭,就像擠在人群中,或是聽著那種毫無重點的長篇大論。簡而言之,對我來說她們就像是止痛片,而且幾乎沒有副作用。

然而,巴伯雷姐妹這對仇敵就像走進瞭一個死胡同,被邪惡的陰謀糾纏不休。在那間我從未產生過怨恨的公寓裡,在我的“雨月”的映照下,一切竟然發展到這種地步瞭嗎?

這樣,我把一切都歸之於我不能解釋的東西,一定程度上,是這些東西造就瞭這一切:那些女巫,那些透過自身的虛空窺見瞭命運一隅的空幻生物,以及那些適度的謊言和狂熱的幻想。這倆姐妹都從未傷害過我,也從未使我受到驚嚇。但是她們倆,真的一點兒也不相像……

我那時已經沒有什麼時間吃午飯瞭,但我很慶幸自己選擇瞭那傢小餐館。女老板是公認的“做得一手好菜的胖女人”。我坐在低低的天花板下,常常會見到那些自稱是“朋友”的人,有時候,他們其實是情人。我隱約記得,我曾和德弗森德伯爵一起進行瞭一場狂歡——我們吃著牛排,喝著蘋果酒,看瞭兩小時的電影。還有費爾森,他一頭金發,皮膚曬成瞭深紅色,他會寫詩,不喜歡女人。但他對眾多女性來說很有吸引力。曾經有人一看見他就大聲驚呼:“啊,可惜瞭這個尤物!”他博學且有些偏執,是個急脾氣的人。在他誇張的華麗外表下,掩藏著一顆靦腆的心。當我們吃完離開的時候,古斯塔夫·泰利[7]才剛剛來吃晚飯,那時已經過瞭飯點。但這位《作品》雜志的創立者除瞭像水牛一樣瞪著我之外就沒有跟我打過招呼,他不斷陷入爭論的憤怒中,總是想象有人迫害他。他體態圓潤,腳步卻很輕快,像一朵龐大的雲朵被狂風吹瞭進來。不知道是不是我弄錯瞭,那天晚上,無論我遇到什麼人,一旦被我認出來,很快就會莫名其妙地離開或者消失不見。我最後見到的是一個站在街角註視著來往行人的妓女,那兒離我住的地方隻有一百來步遠。我跟她說瞭幾句話,還逗弄瞭會兒陪著她的流浪貓。一輪巨大的黃黃的六月的月亮掛在空中,溫柔的月光照亮瞭我回傢的路。那個女人正站在她短短的影子裡,和那隻叫咪咪的貓說話。她隻對天氣感興趣,至少,從她少言寡語的樣子我可以這麼推測。六個月以來,她一直穿著那件不成形的大衣,頭上戴著頂鐘形禮帽,上面裝飾著一點兒軍隊樣式的羽毛。帽子遮住瞭她的半張臉。

“真是個溫和的夜晚,”她打招呼說,“但你可別以為這能保持多久。那條小溪對岸的薄霧都連成一大片瞭。隻有霧像篝火似的一簇簇散開,才代表著好天氣會來臨。所以,你還是像平常一樣,步行回來的?”

我把費爾森給我的香煙分瞭一根給她。她在這片地區停留的時間比我要久,她的影子像狗一樣蜷縮在她的腳邊。這個離群的妓女談論著篝火,還把塞納河當成一條小溪。我希望她早已入睡,在這長久的孤單中,夢見那些幹草棚,夢見那些帶著新鮮的微凍的露水的清晨,夢見霧氣隨著奔騰的流水把她帶向遠方。

那時,我那稀有的訪客們都很羨慕我擁有的那間小公寓。但我很快就發覺我不會在那裡住很久。不是因為它的三個房間(應該說兩間半)不夠方便,而是那裡面放瞭很多單件的物品,它們原本都是成對的。我現在隻擁有一隻精美的紅色瓷瓶,我把它裝飾成瞭一盞燈。第二張路易十五時期的扶手椅在某個別的地方,伸出它纖細的雙臂供某人休息。我的方形書櫃空等著另外一個方形書櫃,但它到現在還是沒有出現。我的這些傢具遭受“截肢”的痛苦隻有我一人能感受到。羅西塔還驚呼道:“哇,這裡真是一個安樂窩啊!”同時,她戴著手套的雙手還緊緊握在一起。陽光低低地照進來,奧諾拉的作品我還沒有讀完。那隻查理十世時期的鐘指著“七”,代表正午已經過去瞭七個小時。陽光照到瞭我的書桌上,透過一小玻璃瓶葡萄酒,然後順著這個方向,輕撫著那一束六月我從城裡買的十二枝玫瑰。

當我發現羅西塔又變回整潔、規矩的樣子時,我很高興。她穿著黑色的裙子,脖子上掛著白色的內衣帶。當時流行穿一件小小的短披風,系在腰後,把繩子拉到身前,交叉後打結。巴伯雷小姐懂得怎麼戴法式禮帽,那是非常簡潔的禮帽。但她似乎堅決地放棄瞭將長卷發搭在肩上的造型。她禮帽的邊緣垂在蝸牛形發髻的上方,看起來似乎有些悲傷。她纖細的、泛灰色的頸部和那張看不出關切的臉似乎在表示要拋棄一切。我給羅西塔倒瞭一杯葡萄酒,我想送她口紅和撲面粉,還有一些護理的化妝品。

一開始,她推開瞭那杯紅寶石色的葡萄酒和餅幹。

“女士,我不習慣喝這個。我隻會在水裡兌一點點葡萄酒,或者偶爾喝點兒啤酒。”

“這隻有一小口。這酒孩子也能喝。”

在我的勸說下,她先是喝瞭一小口,然後一口接著一口往下喝,還有些愁眉苦臉。我想,是因為盡管她心裡清楚,但還是沒有學會如何放下。時不時地,她會羨慕地透過她近視的雙眼模糊地看著眼前的東西。很快,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臉頰變得一邊紅一邊白,亮藍色虹膜周圍的白色眼仁上出現瞭一些血絲。這讓一個中年女子看起來年輕瞭一些,但巴伯雷小姐還隻是一個女孩,年紀尚輕,卻過早地衰老瞭。

“那是魔法藥水。”她說。臉上掛著標志性的微笑,但這笑容似乎加瞭引號,她並不開心。

接著,她像念臺詞一樣,嘆息道:“唉,若是那可憐的尤金……”

這時,我意識到她時間有限,但我想知道她能留多久。

“你妹妹出門瞭?她在等你回去嗎?”

“我告訴她我來給你送稿子,而且我還要順路去送范德海姆先生和路西恩·莫菲爾德[8]先生的稿子,這樣的話隻跑一回就可以瞭。如果她急著吃晚飯的話,傢裡還有一些昨天剩的蔬菜湯,一份煮好的洋薊,還有些燉大黃。”

“反正你傢那條街往下走,右手邊就有傢小餐館……”

羅西塔小姐搖搖頭:“不,她不出門的,她不會再出門的。”她將杯中最後一點兒酒一飲而盡,然後雙臂交叉著放在我的書桌上,神態堅定。她就坐在我正對面。有一瞬間,落日的餘暉停滯在她身上,照著她半紅半白的臉,還有她系著衣領的一枚藍綠色的領針。我很想幫她,於是起瞭頭:

“羅西塔,我得坦白,你昨天對我說的那些話我並不是很明白。”

“我猜到瞭,”她嘴裡輕輕發出“嘶嘶”的聲音,“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在拿我開玩笑。一個像你這麼博學的人……簡而言之,女士,我的妹妹正在害死她的丈夫。女士,我以我母親的名義起誓,她正在慢慢殺死他。已經過去六個月瞭,馬上就是第七個月,那就是致命的時候。這個不幸的男人知道自己無法逃脫,而且他才剛剛從兩次意外事故裡恢復過來。總有些不利因素使他難以反抗,讓我妹妹的計劃更容易實施。”

要不是因為時間緊,而且,葡萄酒的溫熱無疑略微有些嗆到瞭她,她原本能一口氣說上更多。

我抓住她從咳嗽中緩下來的間隙,問道:“羅西塔女士,我隻有一個問題。迪莉婭為什麼要害死她的丈夫?”

她無力地抬起手,無可奈何般地擺瞭擺。

“啊,至於這一點……是找不到確切的原因的!還不就是男女之間的那點兒事兒!要麼是你不愛我瞭可我還愛著你,要麼是你巴不得我死瞭可我還在懇求你回頭,要麼就是我盼著你下地獄唄。”

她粗魯地“呵”瞭一聲,滿臉苦相。

“我可憐的羅西塔啊,如果所有進展不順的情侶都以謀殺收尾……”

“但他們就是那麼做的,”她反駁地說,“他們眼都不眨就那麼做瞭!”

“你隻是在報紙上偶爾看到瞭幾個案件而已。”

“因為他們都是暗地裡做的,這是傢務事,十有八九都不會被抓的。我們鄰裡間偶爾會談論這些。但你總能找到些蛛絲馬跡!槍支、毒藥,那都是過時的東西瞭。我妹妹都知道。那個在我傢樓下開甜品店的女人,她對她的丈夫都做瞭些什麼?還有57號的那個牛奶商,他走瞭,他的第二任妻子也不見瞭,這不奇怪嗎?”

她那優雅的、好像是高級銷售員一樣的言語早已支離破碎,下巴像滴水嘴一樣向外伸著。她一邊輕輕叩擊桌面,一邊把緊貼著前額的禮帽往腦後推。看見這一幕,我的驚訝程度絕不亞於看見她不打一聲招呼就把裙子提起來,或是拉拉她的褲腰帶。她高高的額頭和斜斜的雙鬢都露瞭出來,我以前從未見過她如此袒露。因此我猜測,接下來她肯定會說出很多驚人的秘密,不管是不是危險的。在羅西塔身後,日光照在還未凋謝的玫瑰上,又折射在瞭窗戶上,把窗戶映成瞭粉色。

“羅西塔,”我嚴肅起來,“你剛剛對我說的那些,你習慣性地對每個人都那麼說嗎?”

她真誠地看著我的眼睛:

“女士,你別開玩笑瞭。要是我附近有我信得過的人,我還需要走這麼遠到您這裡來嗎?”

我伸出手,她也伸手抓住瞭我。她很會握手,簡單且溫暖,也沒有太用力。

“如果你確信迪莉婭會作出傷害她丈夫的事,那你為什麼不試著阻止呢?因為起碼在我看來,你是一心盼著尤金·埃森迪爾好的呀。”

她沮喪地看著我。

“但我不能那麼做啊,女士!那樣做的話,尤金和我必須要有感情才可以。但我們之間沒有愛情!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她從包中抽出一條手帕,開始抽泣,小心翼翼的,生怕弄濕瞭她漿洗得筆挺的衣領。我想,一切都明白瞭:“很清楚,顯然都是出於嫉妒。”隨即,羅西塔對她妹妹的控告以及她本人都變得可疑起來。於是我打開瞭我的臺燈。

“女士,你不是在催我走吧?”她焦躁不安地問。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我無力地回答道。

實際上,我有些受不瞭她的目光,在臺燈強烈的光下,她通紅的雙眼和向後傾斜的禮帽讓她看起來像喝醉瞭。但是羅西塔幾乎才剛剛開瞭個頭。

“尤金從未想過要得到我,”她卑微地說,“如果他想要我,哪怕一次,我一定會去跟她爭的,你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就像你看到的,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你真的很重視……自己是否屬於某個男人這件事嗎?”

“那麼你呢?你就一點兒也不在乎這件事嗎?”

我隻是笑笑。

“不,不,羅西塔。很遺憾,我還沒有那麼輕率。但同樣,我也不認為一旦在身上蓋個章就約定瞭終生。”

“那你就錯瞭,就是這樣的。一旦擁有,你就有權把人召來,就像他們說的,召喚。你難道真的從未‘呼喚’過什麼人嗎?”

“當然有,”我笑著說,“但那個人一定是聾瞭,因為我從未得到過任何回應。”

“那是因為不管目的是好是壞,你呼喚得還不夠。我妹妹,如果你能看到的話,她真的在呼喚。但是她並不承認。而且,我可以保證,她真的做瞭很多事。”

她陷入瞭沉默,過瞭一會兒,很明顯她已經沒有在考慮我瞭。

“但是尤金本人,你不能提醒他本人嗎?”

“我警告過他。但是尤金是個無神論者。他說他已經受夠瞭一個瘋女人的存在,如果我也是個瘋子,那麼他希望我保持沉默。他長瞭眼袋,還面黃肌瘦的。他時不時地就會咳嗽,但不是那種從胸腔裡出來的咳嗽,他是因為心悸。他對我說:‘我能為你做的就是把《方托馬斯》[9]借給你看,你一定會喜歡的。’這說明,”巴伯雷小姐苦笑著補充說,“這說明一個頂聰明的男人也會有犯傻的時候。他根本就看不出來那些編造的虛幻故事和真實的致命陰謀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但那是什麼樣的陰謀呢?你能告訴我嗎?”我大聲說道。

巴伯雷小姐展開她的眼鏡,把它們戴上。眼鏡緊緊地嵌進她鼻子兩邊的壓痕裡,她的皮膚很薄。她的目光專註起來,重新變得堅定,並開始思考要如何表達。

“你知道,不管什麼時候召喚都有用嗎?”她喃喃地說,“你清楚召喚的目的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邪惡的吧?”

“你現在說瞭我才知道。”

她把臺燈往旁邊推瞭一點兒,然後靠近瞭我。她體溫很高,而且我難以忍受別人身上的味道,除非我發現那人的氣味令我陶醉。此外,她喝得不太習慣的葡萄酒的氣味不斷湧來,她的呼吸中都是酒味。我本想站起來,但她已經開口瞭。

有些東西在哪裡都找不到,除瞭被人笨拙地寫在練習本上,或是薄薄的灰色的方形紙上,紙邊還泛著黃。人們把它們折起來,裁成一頁一頁的,然後用紅色的棉線把它們縫在一起。除此之外,沒有人會寫這種東西。這些東西從巫師傳給接骨師,接骨師又把它們賣給為愛著迷的女人,然後又會被傳到某個可憐的人手上。一個單純的女孩,她所付出的所有輕信和所有羞恥的記憶都聚集在那些傢庭裡,在這深不可測的城市的嶄新的電影院和咖啡館之間。我是從羅西塔·巴伯雷那兒聽說這些的,而她是從那些吹得天花亂墜的寡婦那兒聽來的。那些寡婦曾經都因為孤獨而產生瞭瘋狂的臆想,盼著離她們而去的丈夫們去死。

“你念一個名字,隻需要一個名字,某個特定的人的名字,念上一百遍,一千遍。隻要你堅持得足夠久,廢寢忘食地念那個名字,隻要念那個名字,不管他們隔得多遠,他們最終都會聽到你的呼喊。你不記得有天迪莉婭幾乎昏死過去嗎?我當時立馬就產生瞭懷疑。在我們那兒有很多人都在反復念某個名字……”

流言蜚語,愚昧的信仰,甚至是當地的習俗,難道這些就是能斬獲愛情的魔藥,決定生死,移動高山,打動冷漠的心的力量來源嗎?

“那天你按門鈴的時候,我妹妹正躺在地上……”

“是的,我記得。你當時向我說道:‘尤金,是你嗎?’”

“因為她告訴我:‘快點兒,快點兒,他馬上就來瞭。我能感覺到,他進來的時候肯定會踩到我的,肯定會這樣的!’但是來的人是你。”

“來的隻有我。”

“不管你信不信,她當時已經在那兒躺瞭超過兩小時瞭。你來瞭之後不久,她又開始擺弄那些尖尖的東西,小刀、剪刀,還有繡花針。那法子挺有名的,但是它很危險。如果你的力氣不夠大,它們的尖銳可能會反過來刺傷你自己。你能想象一個人會沒有力氣嗎?如果我是她,我早就活不下去瞭,因為我覺得一點兒指望都沒有。”

“那麼,她有指望?”

“她當然有。她怨恨,怨恨滋養著她。”

迪莉婭,她是那麼年輕,有著足以自傲的美麗,她柔軟的臉頰還曾靠著我的手掌。但她也擺弄著那些閃閃發亮的尖尖的東西,想著危險的東西,然後用它們繡珠花。

“但她現在不再繡包瞭。她喜歡那個被她玷污瞭針尖的針。”

“你說什麼?”

“我說,她把它們浸泡在一種混合液裡。”

於是羅西塔開始講這方面的事。魔法把那些忠誠的信徒拖進瞭未知的污穢的泥潭中。她說得十分詳盡,沒有一絲恐懼,但是過分講究並不是一個女人應有的美德。她不容許我對此仍然一無所知,因為她的妹妹帶著傷害別人的願望屈服於邪惡瞭。那是一個喜歡新鮮櫻桃的年輕女孩兒,她瘦小的身體是那麼容易就能被一個男人緊緊抱住,她那黑黑的卷發下面蒼白的小臉,情人是多麼期望能看見它泛起紅暈啊。

幸運的是,她的話題逐漸偏離瞭軌道,她開始談論死亡。我覺得自己又能呼吸瞭。死亡並不令人厭惡。她說死神正慢慢逼近著不幸的尤金,說這與甜品店女人的丈夫的死亡非常相似。然後她又說到瞭那個藥劑師,說他死得相當邪門。

“女士,你必須得承認,那個藥劑師死亡的真相絕對和他的妻子有關,那真是攪得天翻地覆瞭!”

我當然承認,我甚至產生瞭一種奇怪的滿足感。我對那個藥劑師和那傢甜品店女老板的丈夫又有什麼好在乎的呢?我現在期待從這個向我透露細節的告密者口中聽到的,就是最後的一幕:迪莉婭來到十字路口,在人們自己幻想的雲霧中,魔鬼的女仆加入瞭女巫會[10]

“是的,當然瞭。但,羅西塔,魔鬼是哪兒來的呢?”

“女士,什麼魔鬼?”

“啊,就是通常說的魔鬼啊。你妹妹有什麼特別的叫法嗎?”

羅西塔的臉上現出一種毫不掩飾的驚訝神情,她瞪大雙眼,眼睫毛都快碰到前額瞭。

“但是,女士,您這是想到哪裡去啦?魔鬼是那些愚蠢的人才相信的。嘖嘖,想想看,魔鬼……”

她聳瞭聳肩,透過鏡片對那不值得相信的撒旦投去極具諷刺的一瞥。

“魔鬼!承認瞭它的存在,它就是所有事情的罪魁禍首瞭!”

“羅西塔,你讓我想起曾經有個年輕的女人說:‘什麼上帝,那都是胡言亂語!……但是別開聖母的玩笑!’”

“女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天哪!已經七點五十瞭!非常感謝您讓我到這兒來。”她嘆息著,毫不掩飾自己的失落。

但我既沒有對她施以援手,也沒有縱容她的行為。終於,她拉低她的禮帽,遮住前額。就在那時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沒有付給她最後這部分工作的薪酬。

“羅西塔小姐,走之前再喝點兒酒嗎?”

我又不知不覺地稱呼她為“小姐”,這似乎有點兒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感覺。她一口吞下一杯金色的白葡萄酒,我恭維瞭她幾句。

“噢,我頭腦還很清醒。”她說。

但當她再次折好眼鏡,四處掃視的目光就有些模糊瞭。而且她往外走的時候還撞到瞭門框上。為此她微微鞠躬道歉。

她一走,我就把窗戶完全敞開,讓夜間的空氣進來。我早早地上瞭床,她的來訪讓我筋疲力盡,我誤以為是我自己累瞭。我的夢也受到影響。我發覺我還沒有擺脫這敵對的兩姐妹,或是其他什麼記憶。我重復地做著噩夢,在夢中,我見到真實的我,和迪莉婭一模一樣。我和她一樣躺在我們臥室裡那個黑暗的角落,半靠在沙發床上。我用強大的魔法“召喚”瞭一千遍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名字不是尤金……

黎明時分,我醒瞭過來,發現自己跟睡夢中的我們一樣,淚流滿面。醒來之後,淚水橫流,我簡直搞不清楚它們從哪裡來。那個被呼喚瞭上千遍的名字也漸漸變得模糊,失去瞭夢中那種強大的力量。在我心裡,我已經跟它正式告別,然後把它關進瞭那間我曾苦中作樂的小公寓裡。而且,我放棄瞭那間公寓,把它留給瞭其他人,留給瞭她們那窒息的、魯莽的、充斥著咒語的生活。在那種環境裡,魔法可能藏身在日常工作和周末影院中,也可能在小小的洗碗池裡,或是在煎著的牛排裡。

當那個短暫的夜晚終於過去之後,我發誓再也不會登上那座巴黎的小山,再也不會踏上那條傾斜的喧鬧的街道。兩天之內,我就把羅西塔那若隱若現的魅力、纖纖細足踩在地面上時的優雅步伐,還有她肩膀上擺動的兩條細細的發卷都藏進瞭記憶之中。但是對那個不願被稱作“阿黛爾”的迪莉婭,我卻碰到瞭點兒麻煩。更重要的是,兩周之後,我不斷地遇到她。有一次,在一傢大商店的入口旁,她在一個空空的盒子裡翻找東西。三天之後,她又在一傢意大利雜貨店裡買意大利面。她看起來面色蒼白,而且更加消瘦,像是一個太早出院的還在恢復中的病人。她的眼底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美麗極瞭。一片厚厚的、卷卷的劉海蓋在她的前額上,一直垂到眉毛。在我的內心深處,一股難以描述的情緒湧動著,想要恭維她。但我並沒有回應。

還有一次,她走在路上,我從背後認出瞭她。我跟她走的是同一條路,我得放慢腳步,這樣才不會超過她。她向前走著,步伐很小,然後停瞭一下,好像喘不過氣似的,然後她又接著往前走。最後一次,是一個周日,我和安妮·德·佩恩從一個跳蚤市場出來,我們淘瞭些寶貝,乳白色的玻璃燈、盧貝雷斯[11]的盤子等等。途中我們歇瞭會兒,喝瞭杯檸檬汁。就在那時,我看到瞭迪莉婭·埃森迪爾。她穿著一條黑色的裙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有些發紫,就像是重新染色的佈料一樣。她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停住瞭,站在一傢烤馬鈴薯的攤子前,買瞭一大包薯條,有滋有味地吃起來。吃完之後,她在原地站瞭一會兒,就像無事可做似的。她戴著一頂文藝復興時期貝居安女修會[12]的帽子,而她細小的下巴上圍著一塊寡婦的白縐紗。

[1]馬塞爾·普魯斯特,20世紀法國最偉大的小說傢之一,代表作有《追憶似水年華》。

[2]范德海姆,19世紀法國劇作傢、小說傢、評論傢。

[3]亞瑟·貝爾奈德,19世紀法國作傢、詩人、戲曲傢和劇作傢。

[4]喜歌劇,又稱“諧歌劇”,是一種和正歌劇相對立的歌劇種類,盛行於18世紀,題材取自日常生活。

[5]巴蒂尼奧勒街區屬於巴黎17區。

[6]根據民間傳統,降神會是一種和死者溝通的嘗試。降神會的主持是通靈婆,她聲稱死者可以通過她和活人交流。

[7]古斯塔夫·泰利,19末到20世紀初的法國新聞工作者。

[8]路西恩·莫菲爾德,19世紀法國小說傢。

[9]《方托馬斯》系列驚險小說,共32部,故事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巴黎。

[10]女巫會,中世紀傳說裡女巫崇拜魔鬼的聚會。

[11]法國塞納-馬恩省,曾經盛產陶瓷。

[12]貝居安女修會,曾流行於荷蘭、法國等地的天主教女性信徒修道會。

《面具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