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米歇爾站在那兒,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很難判斷他是否被我的謊言蒙瞭過去。他向旁邊扭過頭,餐廳的燈光照在瞭他臉上。

“媽媽呢?”他問。

媽媽。克萊爾。我的妻子。媽媽跟她的兒子說,爸爸對此一無所知。而且還說,就該如此。

今晚早些時候,在酒館裡,我的妻子還問過我是否覺得我們的兒子最近有些古怪,“有所保留”是她用的詞。她還說,你們倆會聊些米歇爾跟我聊的不一樣的內容,也許關於女孩?

難道克萊爾對米歇爾表現出的關心是裝出來的?難道她的這些問題隻是為瞭試探一下我究竟知道多少?看看我是不是對我們的兒子和侄子在空餘時間都在幹些什麼一無所知?

“媽媽在裡面,”我說,“和……”——我本要說“和賽吉伯父、芭比伯母在一起”,可考慮到最近發生的事,這聽起來有點幼稚可笑。賽吉“伯父”和芭比“伯母”已經是過去的事瞭——遙遠的過去,在我們還很幸福的時候,我腦子裡閃過這念頭。我咬著自己的嘴唇。我得當心,不要讓自己的嘴唇顫抖,不要讓米歇爾發現我潮濕的雙眼。“……賽吉和芭比,”我說完這個句子,“我們正在用主菜。”

是我看花瞭眼,還是米歇爾確實在外套口袋裡摸點什麼?也許是摸他的手機?他不帶表,在他想知道幾點瞭的時候總是看手機。“我負責讓我們在外面待到午夜過後。”克萊爾在語音留言裡向他保證過,“你們得今晚做。”我跟他說瞭我們現在正在用主菜,他這會兒就急於要知道準確的時間嗎?他是不是想知道,到“午夜之後”還有多少時間讓他們做?做什麼呢?

半分鐘前,米歇爾的聲音中透出的讓我害怕的語氣已經不見瞭,在他問到他母親的時候。媽媽在哪兒?“伯父”和“伯母”聽上去很幼稚,會讓人聯想到生日會上像“你將來打算幹什麼呢”這樣的問題。但是“媽媽”就是媽媽,而且始終都是媽媽。

沒有再多想下去,我決定,這會兒就是最佳時機。我掏出米歇爾的手機。他先看看我的手,然後仰視上空。

“你看過瞭。”他說。他的聲音早就沒有瞭威脅,而是筋疲力盡——甚至是順從的。

“是的。”我說。我聳瞭聳肩,同人們在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事實的情況下就會聳肩一樣。“米歇爾……”我開始說道。

“你看到瞭什麼?”他從我手裡抓過手機,推開滑蓋,然後又滑瞭下來。

“嗯……取款機……還有站臺上的流浪漢……”我幹笑瞭一下——十分傻氣,我猜想,而且完全不合時宜。可我想過,我就這樣對付過去,就這樣蒙混過關:把自己弄得有點傻,讓自己當個有些天真的父親,即使兒子虐待流浪漢、燒無傢可歸的女人也不會拿他怎樣的父親。對,天真最好瞭,對我來說,扮天真不會費多大力氣,因為說到底我就是如此。“傻驢……”我說著,還一直在傻笑。

“媽媽知道嗎?”他問。

我搖搖頭。“不。”我回答。

媽媽究竟知道什麼?我很想問他,但還太早瞭點。我想到電視裡第一次播放取款機監視器拍到的那些畫面的那晚。克萊爾問我要不要剩下的那些酒,還是要她再開一瓶新的,然後她就真的跑進瞭廚房。那會兒XY檔案的女主持人,正在堅決要求觀眾撥打屏幕上出現的號碼,一旦他們知道什麼有助於調查的信息。“當然您也可以與當地警局聯系。”那女人說,還用一種崇高的、驚慌失措的眼神看著我。“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那眼神在說。

在克萊爾拿著本書上床瞭的時候,我上樓走向米歇爾的房間。從下方的門縫裡透出一道光帶。我還記得當時在過道裡站瞭超過一分鐘,在認真地考慮,假如我什麼都不說會怎樣?如果我像其他人一樣,就這樣生活下去會怎樣?我想到瞭我們的幸福——我們這對幸福的夫妻和我兒子的眼睛。

可之後,我又想到瞭很多其他看瞭電視節目的人——那天也去參加瞭舞會的裡克和博的同學——也許他們也看到瞭跟我看到的一樣的東西。我想到我們這片區域、這條街上的人:一直看著一個雖然有些沉默,但一直很友善的,背著個運動包、穿著件棉襖、戴著頂帽子的男孩經過的鄰居和店主們。

最後我想到瞭我哥哥。他不能算作最聰明的一類人,甚至某種程度上稱得上遲鈍。如果民意調查數據真實的話,那麼在即將到來的選舉中,他就會被選為我們的新首相。他也看電視瞭嗎?芭比也看電視瞭嗎?外人不可能單憑監視器鏡頭拍到的畫面就認出我們的孩子,但是父母身上都有種特殊的能力,讓他們在上千個孩子中也能認出自己的孩子,無論是在人滿為患的沙灘上,還是在遊樂場,或是在不清不楚的黑白畫面上……

“米歇爾,你還沒睡吧?”我敲瞭敲。

他打開門。“哎呀,爸爸!”他看到我的臉時驚訝地叫起來。

“怎麼瞭?”

之後一切進行得很快,反正比我預想的要快。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甚至覺得輕松瞭些,至少現在還有個知情人。“哎呀,”他說瞭好幾次,“哎呀,唉!我們倆說這件事還真是少見!”

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聽上去好像就是件稀奇的事:好像跟我們在探討如何在學校慶祝會上釣女孩沒什麼兩樣。說到底,他並沒說錯,這種事我到現在都沒有嘗試跟他談過。奇怪的還有,我從一開始就在某種程度上克制自己,好像我想給他足夠的自由,不用向我——他的父親和盤托出,如果這讓他尷尬的話。

“我們怎麼可能知道,”他竭力申明,“我們怎麼可能知道油桶裡還有東西?它是空的呀,我發誓,它是空的。”

他和他的堂兄弟真的全然不知一個空油桶還有可能爆炸,這點有用嗎?還是說,在一個其實是常識的事實面前,他們在裝傻?天然氣、汽油煙霧,絕對不要扔火柴到一個空油桶附近——不然為什麼在加油站不允許打手機呢?因為空氣中的汽油煙霧有爆炸的危險。

是這樣嗎?

但這些我都沒有說出口。我沒有攻擊他,沒有嘗試去駁倒他為瞭給自己脫罪所發表的論調。因為他究竟有多無辜呢?是不是當一個人用臺燈砸另一個人的頭時,他是無辜的,而當他無意中把同一個人燒死瞭就是有罪的瞭呢?

“媽媽知道嗎?”對,這是他問的。那時候就問過瞭。

我搖搖頭。就這樣,我們倆在他的房間裡面對面站著,沉默瞭一陣,兩人的手都插在褲兜裡。我沒有再問下去,比如沒有問他腦子裡進瞭什麼,他和他堂兄弟怎麼會想出向一個無傢可歸的女人頭上砸東西這種主意。

回過頭想想,我非常確定自己就在那一刻,在我們雙手插進褲兜站在那裡沉默的幾分鐘內,做出的決定。我不禁想到,有一次米歇爾把一隻球射到瞭一傢賣自行車的店的窗玻璃上,那時他八歲。我們一起去找瞭店主,表示願意賠償他的損失。但店主覺得遠遠不夠,開始瞭針對這些“混球”的長篇大論,說他們天天在他的門前踢球,還“故意”把球往他的櫥窗玻璃上踢。“早都算準瞭,早晚有一天會砸破玻璃的!”他說,並補充道,“這正是那幫小子的居心。”

聽賣車人講話的時候,我握著米歇爾的手。我那八歲的兒子低下頭,知錯地盯著地板,還不時地捏捏我的手。

惱怒的店主把米歇爾也算作那幫混球一類,而我兒子的知錯態度如此明顯——這兩者不幸的組合讓我不自覺地轉瞭臺。

“啊,閉上你的嘴!”我說。

櫃臺後的店主開始表現得好像他聽錯瞭。“您剛才說什麼?”他問。

“你明明聽得很清楚,蠢貨!我和我兒子來這兒是為瞭補上你的狗屁玻璃,不是來聽你對那些踢足球的孩子尖酸刻薄的連篇廢話的。我們的主題究竟是什麼,你這蠢貨?是一塊破瞭的窗玻璃。這完全不代表你有權這樣喋喋不休地辱罵一個八歲的孩子。本來我是來這兒補償你的損失的,可現在我連一個子兒都不會付。你自己想辦法去弄錢吧!”

“您聽好瞭,我不會就這樣讓您侮辱我,”他說著,欲從櫃臺後走出來,“是這些蠻橫的小子打碎瞭玻璃,不是我。”

櫃臺旁邊有個立式自行車打氣筒,是個經典款,帶腳架的,氣筒被固定在一塊木板上。我彎下腰,抓起氣筒。

“站在那兒別動,”我很平靜地說,“到目前為止還隻是塊窗玻璃。”

我的聲音裡有著某種東西,我到現在還記得,不管怎樣,它讓店主乖乖地聽話,然後退後瞭一步,重新回到櫃臺後面。我聽上去真的出奇地平靜,也沒有暈頭轉向,握著氣筒的手抖都不抖一下。賣車的稱我為“您”,我也許看上去像個紳士,實際不是。

“請冷靜,”他說,“我們並不想幹出什麼蠢事來,對吧?”

我感覺到米歇爾的手握著我的手指,又重新捏瞭兩下,比之前的幾次都要重。我也捏瞭捏他。

“窗玻璃多少錢?”

他眨瞭眨眼。“我上瞭保險,”他說,“隻是——”

“我沒問這個。我隻是問,它多少錢。”

“一百……一百五十盾。所有加在一起兩百,包括工錢等。”

為瞭從褲兜裡摸錢出來,我不得不松開米歇爾的手,然後甩瞭兩百在櫃臺上。

“就是這個,”我說,“我是為瞭這個才來的,不是來聽你關於踢球孩子們的狗屁廢話的。”

我把打氣筒放瞭回去。我覺得很憤怒,是憤怒和惱火的混合體,就像你擊不中網球時的感覺:你很想拍到它,但總是拍空,你的手臂和網球拍感受不到阻力,而是在擊打空氣。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到今天也一樣:在內心深處我覺得很遺憾,賣車的這麼快就屈服瞭。我想,如果我真的把氣筒砸下去瞭的話,我可能不會那麼生氣。

“瞧,我們把這些事很好地解決瞭,對吧,親愛的?”回傢的路上我說道。

米歇爾又牽起瞭我的手,但他沒有回答。當我看著他的時候,可以看到他的眼睛裡有淚水。

“怎麼瞭,親愛的?”我問。我停瞭下來,走到他面前蹲下。他咬著嘴唇,然後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米歇爾!”我安慰著他,“米歇爾,聽著,你不需要傷心。那傢夥真的不是個好人,我已經跟他說過瞭。你沒做錯什麼,你隻是把一個球踢進瞭一扇窗而已,這隻是個意外。意外隨時都在發生,所以他無權對你說那些話。”

“媽媽,”抽泣的過程中他不時地叫著,“媽媽……”

我感到心裡有些什麼在抽搐,或者更準確地說,心裡有些什麼不可想象、不可名狀的東西在蔓延:一排樹籬,一根帳篷支架,一把正在撐開的雨傘。我害怕自己沒法再振作起來。

“媽媽?你想去找媽媽?”

他重重地點瞭點頭,並用手抹瞭抹被淚水沾濕瞭的臉頰。

“我們要快點去找媽媽嗎?”我問,“我們要把我們一起做的一切告訴媽媽嗎?”

“是。”他尖聲說。

起身的時候我在想,我會真的聽到一聲咔嚓聲,在脊柱或更下方的位置。我牽起他的手,繼續向前走。在快到我們傢的街角處我註意到,他的臉還是潮濕通紅的,不過他已經不再哭瞭。

“你剛剛看到瞭嗎,那個傢夥有多害怕?”我說,“我們幾乎什麼也不用做。如果單是他的緣故,我們連玻璃都不用賠,但不該這樣。一個人弄壞瞭東西,如果不是故意的,那就簡單地賠償損失就行瞭。”

米歇爾什麼也沒說,直到我們到達傢門口。

“爸爸?”

“嗯。”

“你當時真的想打那位先生嗎?用打氣筒?”

我已經把鑰匙插進插孔,不過現在我又在他面前蹲瞭下來。“聽著,”我說,“那個人不是什麼先生,他就是堆垃圾,連踢足球的孩子都容不下的垃圾。重點不是我是否真的會用氣筒揍他,即使是真的,那也是他活該。不不,重點是他真的以為我會揍他,這就夠瞭。”

米歇爾很認真地看著我;我很小心地選擇我的措辭,免得他又一次開始號啕大哭。可他的眼睛幹幹的,他專註地聽著,還點瞭點頭。

我把他摟入懷裡,靠緊我。“我們不告訴媽媽氣筒的事好嗎?”我問他,“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好嗎?”

他又點點頭。

下午他和克萊爾進城去買些衣物。晚上吃飯時,他比往常安靜嚴肅得多。我向他眨眨眼,可他沒有回應。

到瞭他該上床睡覺的時候,克萊爾正坐在沙發上看一部她喜歡的電影。

“你慢慢看,我帶他上床。”

然後,我們一同躺在床上又閑聊瞭一會兒——無害的閑聊,足球啦,他省錢買的新電腦遊戲啦。我打算不再提自行車店裡的事情,隻要他自己不開那個頭。

我給瞭他一個晚安的吻,正準備關燈,他轉過身來,用胳膊纏著我的脖子。

他使出以前擁抱時從未有過的大勁,並把頭貼進我懷裡。

“爸爸,”他說,“親愛的爸爸。”

《命運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