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四死肆?誰誰誰?

噼裡啪啦……雨珠串著揚塵順瞭飛簷淅淅瀝瀝打在屋外石階上,屋內,兩個賬房先生埋首賬簿,一邊撥著算盤運指如飛,算珠聲雨滴聲兩相輝映,動聽非常,叫我滿足地長長喟嘆瞭一聲,竟生出些許詩意。

忽地記起某朝某代有個叫做白某某的人貌似寫過首詩,全詩我不大記得,隻記瞭這麼兩句――大珠嘈嘈如急雨,小珠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串算盤。地貼切,想來這白某某當初不是個商賈老板,便是個賬房先生,若非切身體會,怎能寫出如此生動形象的句子?

“大當傢,上月回□□行除去采辦費貲二百六十兩、傭金月錢一百兩、零碎打點五十兩,共盈餘五百一十四兩。”賬房甲先生不愧是個老先生,算得就是快,不消片刻已是算罷,手上算盤一甩珠子一清便向我報備道。

我沖他點瞭點頭,提筆一撇一捺審慎記下自己新添的傢財,隻是,這個“四”字究竟怎麼寫來著?五百一十四?五百一十巳?還是五百一十死?

我啃著筆頭躊躇半晌,寫瞭塗,塗瞭寫,似乎哪個都不太對,滿腦門混亂糨糊著,正琢磨要不要恬瞭臉越過桌子偷看一眼那甲先生的賬冊,身後已有人貼著我的背環瞭上來,頃刻間手已被另一隻手覆蓋執住。

頭頂心拂過暖暖潮潮的氣息,“‘肆’是這麼寫的。”那人循循善誘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在紙上寫下一個橫豎頗多的字。

“放肆!“我面上一沉,甩開他的手,一桿紫毫凌空劃出一道墨弧‘吧嗒’一聲落在地上。轉過身,但見一人香榧木色走銀紋錦袍被甩得三兩墨點,一旁地上一柄油紙傘尚且淋漓蜿蜒淌著殘雨,袍裾潤濕處,將那墨點悠悠暈開,生生暈成瞭幾朵茉莉大小的墨花,幾分狼狽。

我轉頭便沖門外喊道:“張三,你怎麼又將這個誰誰誰給放進來瞭?快快攆瞭出去!”

那人倒不以為意,甚自在地給自己找瞭張玫瑰圈椅姿態雍容地坐瞭進去。

我益發急瞭,拔高聲音又喚瞭一遍:“張三!”

這時,門外看門的小廝總算期期艾艾頂著張苦瓜臉挪瞭進來,“小姐可是叫我?”

看見那人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坐在凳子上,我就心頭大怒,對那小廝道:“自然是叫你。”

“可是……可是……”那小廝看瞭看我的臉色,委屈道:“莫說小的不叫張三,便是叫張三,傢裡看門、掃地、做飯、洗衣的統共也有五個被小姐喚作張三,其餘剩下三個的都被小姐喚作李四。恕小的駑鈍,實在不知小姐喚的是哪個張三。”

呃……這倒是哦……

隻是,我如今記性不太牢靠,時不時會犯點胸悶頭疼的毛病,其它都還好,隻是偶或記不得一兩個字怎麼寫,算賬算得慢些,最忌諱的便是記人姓名,常常張冠李戴,一著急就更是想不起人叫什麼,遂索性默默均以“張三李四”或是“甲乙丙丁”代之,倒真真是委屈瞭這些傢丁。

如此一想,我便放緩瞭語氣,“那你叫什麼呢?”

“小姐叫我小同就可以瞭。”

“唔,小同,快把這個誰誰誰……”我伸手指著玫瑰圈椅上一腦門子官司狀瞅著我的人。

“宋席遠。”那人眼光黯瞭黯自報傢門。

“哦,對,快把這個宋席遠給我架瞭丟出門去!”我利落指揮道。那個誰誰誰再不復方才雍容姿態,隻滿面冤屈祈求的模樣盯牢我看。

屋子裡兩個賬房先生倒是巋然不動,一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模樣繼續埋頭算賬,小同走到那個誰誰誰面前彎腰客客氣氣對他道:“三公子不如改日再來?”

“改日也不要來瞭……”我一時著急出聲,胸口又開始一抽一抽地悶疼,趕忙伸手捂住心口,吸瞭口涼氣便跌坐在凳子上。

“怎麼?!”那個誰誰誰,哦,宋席遠,一個箭步沖瞭上來蹲在我面前,伸手便要攬瞭我來抱,“可是心口又犯疼瞭?”

我推拒開他的手,喘道:“不牢你費神,離我遠些便算是你行善積德瞭。”

“好好好,我馬上便走馬上便走。”這人口裡一派隨和應承著,手上動作卻截然相反,不由分說地將我打橫抱起一路徑自行到廂房中,將我平放在瞭軟榻上。

“你……”尚未來得及開口,便眼睜睜地看著此人嫻熟地將掌心貼在我的心口緩緩揉推,一團暖暖的真氣登時氤氳開來,胸口疼痛立時三刻減緩許多,然而胸中憋的一口怒氣卻漸燃漸炙。

“笙兒,我昨晚夜觀星象,占瞭一卦,卜出今日除卻‘走開、滾、離我遠點’這些話,你定然還會同我說些別的話。”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卯足氣力狠狠推開他放在我心口的手,看他一臉不怕開水燙的痞子樣賴坐在床沿,恨不能剁瞭他的蹄子再一口一口將他咬死。

他卻無視我的橫眉冷對,熟練地從袖中翻出一盒薄荷軟膏,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地將那薄荷抹在瞭我的鼻下人中處,恰到好處的沁涼躥入鼻翼撫慰瞭全身。

罷瞭,以我慣來的經驗,宋席遠若起瞭談性是怎麼轟都轟不走的,好比水蛭越是拔它便粘得越牢,最好的辦法便是不看不答不理,待他說夠瞭說飽瞭自然自己會走。況且,我如今能夠在洛陽城中賴以茍且活命算是一半仰承他的鼻息……

是以,我在榻上翻瞭個身背對他,閉目養神隻當入定。

不想,卻未聽得他繼續呱噪,正疑惑著,未幾,隻覺一團毛絨絨暖烘烘的物什偎上瞭我的後背,呼嚕呼嚕的吐納聲近在咫尺。

我霍然轉身,但見一隻通體雪白的貓盤瞭尾巴眨巴著淡水藍色的眼睛怯怯地盯瞭我看。我心中一動,伸手便抱瞭它捉過它的貓臉來瞧。

果然,圓滾滾胖乎乎的一張臉上滑稽委屈地長著甚不相稱的兩排又短又齊的胡須。

“這是……”我欣喜地望著宋席遠,聲音竟有些克制不住的顫抖。

“正是。”宋席遠截斷我,“唰”地一把打開折扇掩著嘴,得意洋洋笑得滿面狡黠、敗絮盡現,“笙兒喜歡吧?這貓兒可是攝政王愛子的心頭愛寵,此番我可是頂瞭性命之虞下瞭血本,潛入攝政王府用暹羅國運來的比目魚幾經周折才將它給誘出來。不容易啊,不容易!”語氣之中盡是邀功自賞之意。

但見那貓嗅瞭嗅我,似乎確定瞭什麼登時卸下眼中警惕,熟稔地拿頭在我懷裡蹭瞭蹭,尾巴撲簌簌地一甩一甩,仰頭朝我“喵嗚”叫喚一句。

我攬住它,埋首在它溫熱細長的毛發中,深深吸瞭一口氣,依稀仿佛還能聞到它那小主人身上細細甜甜的**味,純凈美好地恍若隔世。眼眶之中一陣酸澀模糊,便有水珠子淌瞭出來。

“笙兒,哎,笙兒你莫哭。”宋席遠丟開折扇手忙腳亂地便湊瞭上來給我拭眼淚,“你要是嫌這貓兒不好,我下次再給你偷個大的來,好不好?下回咱們不偷貓,咱們偷人,偷人可好?”

“呸!”我擦瞭眼淚,怒目向他,“你才偷人!”

言畢,我這才想起自己給他一鬧騰上月的帳還未記妥核對,便抱瞭這貓折返賬房,任由他在身後一迭聲道:“對對對,我偷人我偷人。”

賬房甲先生並乙先生皆已算清手上各自賬目,將兩沓賬簿交與我手中。我謝過他二人,便自己取瞭算盤一筆一筆核對起來。

我如今算得慢,算盤珠子須得撥一會兒想一會兒,方才能夠勉強不出錯,常常算十遍,十遍結果皆不相同,叫我莫衷一是,幸而,我雖比過去笨瞭許多,耐性卻長瞭成倍不止,十遍不成,便算十五遍,最後總能算得確切。

待我核好帳後,窗外雨已見停,遙遙望去已是萬傢燈火。屋內不知何時也已掌燈,那個誰誰誰正拿瞭剪子百無聊賴倚在桌前撥弄著剪燭花,看他那大刀闊斧的模樣,我不免疑心再給他剪下去,那燈芯便要壽終正寢徹底滅瞭。

那白貓倒乖巧,仍舊乖乖蹲在桌上,隻是想來渴瞭,正趴在硯臺旁低頭舔那墨汁解渴,我怕它吃壞肚子,趕忙去抱它,還未觸到,卻見那貓臉一轉過來,赫然已被墨汁染黑瞭半邊,活生生一副逗趣的陰陽臉。

但聽它喵瞭一聲一扭頭躍瞭下書案,跳入那誰誰誰懷中,撒嬌討食一般直往他胸口蹭,蹭得他一件淺色衣裳潑墨山水一般橫一抹、豎一抹,滑稽非常。那個誰誰誰,一臉狼狽無措看著那貓,不知該推好還是該捉住好,當下一身尷尬僵在那裡。

我脫口便笑瞭開來。

待回神時,卻見那誰誰誰一臉怔怔的模樣盯瞭我看,我一下自覺失態,沉下臉,“張三,張三!快將這誰誰誰攆出去!”

門外看門小廝尚未進來,那誰誰誰卻已抱瞭貓兒站至我面前,我又急急往外喚瞭兩聲張三,卻聽得他輕聲道:“莫叫瞭,笙兒。我這便走瞭。今日你總共對我說瞭三十三個字,比起上趟我出門跑生意臨走時你送我那句‘你走得越遠越好。’多瞭二十五個字,我已經很滿足瞭。”

但見他言畢行至門前,我剛要舒出一口氣,忽聽得他回頭道:“你好好將養身子,過兩日我還來!”

我臉上一黑,莫名便記起小時看《西遊記》的戲文,似乎有那麼一出八戒被孫大聖提溜瞭離開高老莊臨去西天取經之際,回頭朝那高傢小姐玉蘭吼瞭一嗓子:“娘子,我老豬還會回來的!”

異曲同工地振聾發聵……

《兩隻前夫一臺戲(擇君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