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大的男人在跑步機上揮汗如雨,周圍很空曠,四面落地窗外都是蔥鬱的植物,初夏的天氣,色彩斑斕。

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男人的身上,又因為男人白到透明的皮膚折射出淡金色的光暈,光暈裡面每一顆汗水都變成瞭彩虹的顏色,在這個空曠的空間裡,在色彩斑斕的初夏背景下,美得像是一幅靜止的畫。

但是男人的對話並不美麗。

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他把手機裡說話的那個人的聲音連接到瞭健身房的音響上,昂貴的音響如實的播放著電話裡聽起來語氣不怎麼好的女人的聲音,抑揚頓挫,低音部分還在空曠的健身房裡引起一陣機械震動的共鳴。

“你是不是根本沒有在聽?”齊寧口幹舌燥也沒有換來電話那端應一個字,有些挫敗。

“我在聽。”齊程終於應瞭一聲,跑步機速度不快,他聲音聽起來很穩定,“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麼。”

乖巧的甚至隱約有些委屈的語氣,和齊程低沉的嗓音搭配在一起很突兀。

齊寧嘆氣,知道這每日一勸又失敗瞭,換瞭個話題:“另外你讓我找的那個私廚資料已經找到瞭。”

停瞭一下沒有等到回應,很認命的繼續自言自語:“S市人本地人,已經做瞭兩年私廚,主要是預定外賣的形式,現在在經營一個粉絲八百多萬的美食視頻微博,愛錢但是專業,業界風評很好。而且是林經武旗下的人,我們和他合作過兩次,雖然貪財,但合同還算正規,事後的保密也做得不錯。”

齊程調慢跑步機速度,眉頭微微蹙起。他很瞭解自己堂姐的行事作風,不愛誇人,誇人之後肯定有重大轉折。

“隻是遲稚涵是女私廚,二十四歲,大二那年因為傢裡變故休學,身高一米六零,單身,長相……”齊寧停瞭下來,聽到電話那端的跑步機關閉的提示聲,心底微微嘆瞭一口氣,“長相就是你最怕的那一種。”

甜美可人型,圓眼圓臉,有笑眼,有梨渦,四個條件遲稚涵全都完美滿足。

齊程站在已經停止工作的跑步機上,一言不發。

“S市願意做專職私廚的廚師我們已經全部都試過瞭,以你一個月換一個廚師的速度,符合條件的已經基本都輪瞭一遍,遲稚涵是最近這兩周裡,唯一一個符合你要求的。”齊寧刻意忽略掉電話那端安靜的連呼吸聲都快要聽不到的詭異氣氛,“漫畫大綱再不交上去,很快不需要我每天勸,你也得回齊傢瞭,從公事角度來說,遲稚涵是目前能找到的唯一選擇。”

“從私事角度……”齊寧嘆瞭口氣,語氣放軟,“你已經很久沒去趙醫生那裡瞭。”

“他說我已經好瞭。”齊程走下跑步機,按掉音響拿起手機,眉心一直微蹙。

“是你逼他說,你已經好瞭。”齊寧糾正他的措辭,“大哥下個月回來你是知道的。”

“……嗯。”齊程帶著鼻音很輕的哼瞭一聲,原本因為跑步變紅的臉開始細細密密的出汗。

“爺爺給他安排瞭一個月的相親,能讓他逃避相親的唯一借口就是過來督促你看病,這你也是知道的?”齊寧說的很慢,話裡的意思讓齊程一邊出汗一邊打瞭個寒顫。

“姐。”齊程拿瞭一塊巨大的白色浴巾蓋住自己,蒙在浴巾裡聲音聽起來異常委屈,“你為什麼每次都要逼我。”

“……因為我是傢裡唯一一個能硬起心腸逼你的人。”齊寧苦笑,“趙醫生說過,你的病起因並不是不可逆的深層傷害,試試直接面對對你並沒有壞處。”

沉默。

齊程個子高,身材因為長期健身房鍛煉顯得勻稱有力,包裹在巨大的浴巾裡顯得有些滑稽,但是他仍然一動不動。

安靜的靜止不動是齊程最本能的反抗反應,但是對齊寧向來沒什麼用處,她顯然沒有掛電話的意思,也絲毫不想妥協。

兩個人都用這樣詭異的安靜方式拉鋸,半晌,齊程裹在浴巾裡的身體動瞭一下,非常不情願的問瞭一句:“那個人,為什麼會在大二休學?”

“遲稚涵。”齊寧一字一句糾正,“傢裡原因,她父親急病去世,傢裡的生意被合夥人吞瞭,還留下瞭一些欠債,她休學後就一直在做私廚的工作。”

“因為之前傢境不錯,所以她做的傢常菜味道才能入得瞭你的眼。”齊寧解釋完又補充瞭一句。

這句話成功的讓齊程又一次窩在浴巾下面沉默瞭半天。

“欠瞭多少錢?”齊程不安的動瞭動,這樣爭鋒相對的氣氛會讓他緊張,哪怕齊寧是傢人,他也會忍不住一直冒冷汗。

社交恐懼癥其實需要這樣的適度施壓,隻是傢裡人大多都順著他,身邊能勝任這項任務的隻有這個關鍵時候能硬起心腸的堂姐。

“以你的概念來說不多,以生活溫飽的概念來說,她現在賺的錢不吃不喝估計得還五六年。”齊寧回答的很詳細,為瞭齊程,齊傢人都去上過心理課,針對社交恐懼癥的施壓,壓力的度很重要,需要讓對方感覺到溝通的樂趣,又不能太溫和讓對方失去警戒。

所以需要盡量的詳盡,並且堅持立場。

“欠錢方面你不用擔心,林經武雖然貪但是做生意還算規矩,遲稚涵本人的風評我也做過詳細調查,她的賬務我找財務查過,雖然不少爛賬,但是沒有高利貸。而且,做齊傢私廚這件事本來就可以提高私廚日後的身價,這件事情是雙贏,遲稚涵私人的經濟問題不會對這次雇傭造成任何困擾。”知道齊程反駁需要時間,齊寧索性一次性把話說完。

果然電話那端又一次陷入絕對安靜。

“我現在的選擇隻有兩個,要麼雇傭遲稚涵代替趙醫生的治療,要麼放棄漫畫回齊傢打工?”齊程有氣無力,這樣的施壓下他的結論一般隻有妥協,他還站在原地,包在浴巾裡,話題快要結束,齊寧給他的壓迫感小瞭很多。

他從浴巾裡面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細長蒼白的手,抓住浴巾的一角一點點的往下拉。

像是戰士卸下盔甲那樣,一點點的,帶著不舍和隆重的儀式感。

“還有第三個,就是等大哥回來抓你去治療然後順便回公司上班。”齊寧一邊凝神聽齊程那邊衣服摩挲的聲響,一邊語氣輕松的調侃。

每一次,要對齊程施壓,她都會心跳加速小心翼翼。

他們都太知道齊程反彈的後果,也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承擔這樣的後果。

如履薄冰。

有時候會覺得,就放任他這樣下去也行。

永遠不出傢門,信息時代,柴米油鹽都能外送的時代,他可以完全不用出門,不用交流。

齊傢有的是錢,養齊程一輩子根本沒有問題。

每到這種時候,都會覺得,他如果隻是自閉癥就好瞭。

可偏偏,是社交恐懼癥,渴望社交,卻又不敢社交。

連通過網絡給陌生人回一條微博,他都需要斟酌四五天,一字一句一個標點符號的推敲,最後隻發出瞭感謝喜歡四個字。

發完之後就是持續的焦慮,生怕對方覺得自己高冷,生怕對方不懂得他的感謝有多厚重。

這幾年,用趙醫生建議的日常施壓治療方法,齊程慢慢的好瞭一些,但是病情仍然會有反復,最近因為漫畫得瞭獎,他又有瞭惡化的跡象。

為瞭聘請遲稚涵,齊傢上下開瞭個會,她是堅持要請的那一方。

齊程過完年就已經三十,他找到瞭適合自己的工作,他的漫畫讓他的筆名澄乙名聲大噪,甚至以最年輕的資歷入選瞭威爾艾斯納名人堂。

但是如果他的病情仍然反復,頂著S市首富齊傢人的名號,背上還馱著全國優秀漫畫傢澄乙的招牌,他的病會越來越嚴重,壓力對於一般人來說或許是動力,但對於心理有疾病的人來說,卻是把他們壓入深淵的巨石。

所以她堅持,也硬著頭皮又給齊程做瞭一次壓力對話,選的是每天中午他起床鍛煉的時間,那是他心情最放松的時候。

可是盡管如此,齊程的狀況聽起來仍然不太好,她幾乎不用想象就知道,他應該又把自己包起來瞭,電話聲音悶在密閉空間裡,手機裡都是衣服摩擦的悉索聲。

“如果必須要請……”齊程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久,久到齊寧幾乎快要卸甲投降,“那就再讓她面試一次。”

“讓她帶上材料直接到對面廚房,我開攝像頭面試。”終於拉下瞭蒙在頭上的浴巾,窗外的陽光讓齊程眼睛瞇瞭瞇,長籲瞭一口氣。

傢人對他好,他都知道。

他也想要回報,隻是大多數時候有心無力。

齊寧這次的試探,幾乎是他的底線瞭,所以他心裡也明白,齊傢大概已經發現他最近病情有加重的跡象。

那就試試,像是在大海中漂浮即將溺死的人隱隱約約的看到瞭遠處的海岸。

他並不想溺死。

“面試題目就定陽春面,吃不出陽春面味道的陽春面。”對著陽光,齊程的眼眸清透的像是琥珀,嘴角微微抿起。

甜美可人的女孩,隻是想到就能讓自己幻聽到那些細細碎碎的閑言碎語。

掛瞭電話,齊程把自己鎖在畫室裡畫瞭一整天,一整張一整張黑色底圖的女孩背影,每一張轉過來都帶著猙獰的微笑。

《洋房裡的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