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齊程為瞭寫那張字條,用光瞭自己所有的勇氣。

他生病後第一次主動,最後推瞭他一把的,是那天晚上那碗熱氣騰騰的餛飩。

上面撒著紫菜,蝦皮,蛋絲,沒有用高湯,很普通的一碗餛飩。

真的是遲稚涵自己做給自己吃的夜宵,並沒有用太多的精力,他卻連湯都喝得精光。

他覺得這碗餛飩和工作無關,純粹的,隻是隔壁多煮瞭一碗而已。

為瞭禮尚往來,他應該把攝像頭還有收音功能這件事告訴她。

所以他把自己逐字逐句斟酌瞭七八天時間的話,認認真真的抄到瞭每日菜單上。

遞出去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水裡撈出來一樣,冷汗直冒。

他很忐忑,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任何一個人隱私被泄露,應該都會覺得憤怒。

可是,遲稚涵完全沒有,看完後甚至很俏皮的對著鏡頭比瞭個沒事的手勢。

在鏡頭裡,眉眼彎彎,笑得一切如常,連切菜的手勢都沒有停過,像是完全習慣被攝像頭盯著的樣子。

十天而已,這位新廚師似乎適應力驚人。

他盯著監控的表情突然僵住。

然後非常緩慢的放下瞭用來畫分鏡的筆,起身,徑直走入瞭畫室,關上門後,空曠的空間裡隻剩下遲稚涵一個人在監控裡面跟傻子一樣哈哈大笑。

一整天,直到晚飯送飯的鈴聲響起。

齊程起身,他的腿因為長期蹲坐的姿勢有點麻,走路的時候姿勢很怪。

打開小窗,和平時一樣拿過飯菜,卻再也沒有像平時一樣打開食盒嘗一嘗,這段時間,他經常會因為新廚師做的菜太合口味,索性放棄自傢劉媽媽做的營養飯菜。

他晃晃悠悠的拎著食盒,經過垃圾桶的時候,直接丟瞭進去。

看都沒有再看一眼。

天色變黑,傢裡人幫他裝好的自動感光燈都陸續點亮,他緩緩走過,一盞一盞的摁滅。

又恢復瞭黑暗。

唯有監控器亮著,遲稚涵在客廳吃自己的晚飯,ipad上面正在放不知名的綜藝節目,笑聲誇張。

齊程自嘲的笑,他早就應該想到的,哪裡有人會快樂成這樣,洗個菜嘴裡都能哼著歌,十天沒出過門,卻仍然一點頹廢的樣子都沒有,每天按時起床,衣服的顏色搭配大多明亮粉嫩。

而且,隻要吃飯,就一定會看這種笑聲特別誇張的綜藝節目。

她明明早就知道瞭監控能收音的事,相處十天,她原來一直和他身邊所有的人一樣,所有的舉動都是為瞭治療。

治療不是壞事,他渴望被救贖。

但是這幾年,他身邊所有的社交行為,都和治療相關。

連這麼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也終於知道瞭住在對門的,是一個永遠不敢出門的怪物。

那麼那天晚上,她問他合不合胃口的時候,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的?獵奇?還是真的關心?

眼底有什麼東西一點點的冷瞭下去,齊程在黑暗中摸索著進瞭衣櫃。

他有他應該待著的地方,本來,就不應該懷著不切實際的幻想,除瞭傢人,所有對他友善的人,都收瞭齊傢人的錢,都是因為他的病。

他是病人,被妥帖的關心著的,放在玻璃箱裡面隨時害怕破碎的病人。

***

遲稚涵發給齊寧的微信一直沒有回應,因為齊寧的高冷,她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連著兩晚,遲稚涵都在做同一個詭異的夢,夢裡面,一位無法說話的老人,在黑暗中伸出蒼白年輕的手,顫顫巍巍的向她求救,而她所能做的,就隻有用力的向老人投擲肉包子……

醒來的時候總是一頭的汗。

這種荒誕到搞笑的夢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讓她心裡沉沉的。

有錢人的事情,她不應該八卦,但是這樣真的好麼,把一個活人流放在廖無人煙的地方,每天早晨會有一個五六十歲慈眉善目的女管傢進對門,然後下午離開。

十天瞭,對門的這個人除瞭她和那位女管傢,沒有見過任何生人,他自閉到她突然開口,就嚇得四處逃竄。

到底什麼樣的病,嚴重到需要這樣不見天日。

腦洞開始不受控制的往陰謀論方向狂奔,遲稚涵用力的拍拍臉,第一萬次的提醒自己,她隻做一個月,對門這個人,活的比她好很多,衣食無憂,大房子,專人伺候,各種精致美食。

就比如,他今天夜宵的菜單,他點的是棗泥眉毛酥。

費時費工吃起來又油又甜的點心,講究的是心如眉,形如眉,酥皮必須層次分明一點都不能馬虎,才能在最後油炸的時候炸出層層分明類似眉毛的效果。

一個愛出那麼刁鉆方子的有錢人,應該,不可憐。

對門送夜宵的時間,通常是半夜十一點半到十二點之間,晚上十點是遲稚涵最忙碌的時候,給齊傢做的點心肯定不能用片狀瑪琪琳這樣的人造黃油,對門又是個不吃豬油的,所以采購單子上遲稚涵寫瞭無鹽黃油。

S市的初夏,入夜仍然有些涼意,這幢裝修奢華的小洋房仍然開著暖氣。

人是挺舒服的,黃油卻全部軟瞭,折騰的遲稚涵一頭的汗。

恍惚間,似乎聽到瞭對門密碼鎖開鎖的聲音。

她一手面粉黃油昏頭昏腦的愣瞭一下,下意識的看瞭眼時鐘。

十點零五。

……

腦子裡面剛剛壓下去的陰謀論又開始露出苗頭,遲稚涵趿著拖鞋舉著滿是面粉的手跑到門前,墊著腳往貓眼看。

跑瞭一半還想起瞭監控,有些抱歉的看瞭一眼。

真的有人。

門外的是齊寧,還有兩個不認識的男人,似乎是第一次輸入密碼的時候出錯,齊寧在彎腰輸入第二次。

三個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遲稚涵猶豫瞭一下,開門,探出頭:“需要幫忙麼?”

三人同時回頭,齊寧揮揮手,語氣有些不耐煩:“沒你的事。”

……

遲稚涵的腦袋在門縫裡頓瞭一下,然後縮瞭縮脖子,嬉皮笑臉的應瞭一聲,關上瞭門。

“活該,讓你多事!”遲稚涵自嘲的拍拍自己的臉,輕聲的罵瞭一句,蹭瞭一臉的面粉。

自從齊寧提出可以幫她找到媽媽後,她對齊寧的態度變得很復雜,在明知道齊寧不太看得起自己的前提下,她居然也開始不受控制的巴結齊寧。

她想媽媽,很想很想。

哪怕她媽媽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因為債務纏身拋下瞭她,她也仍然想她,因為在拋棄她之前,她的媽媽,一直是個溫柔稱職的媽媽。找到瞭媽媽,最起碼,她可以不用像現在這樣,孤零零的守著他們一傢三口的房子,像個孤女。

***

齊寧對遲稚涵的態度其實已經很克制,她並沒有第一時間收到遲稚涵發給她的微信,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而齊程早就已經不接她的電話。

齊程是個體貼心細的人,知道傢裡人擔心他,除瞭發病期間,其他時間他是一定會第一時間接電話報平安的人。

這一次是她的疏忽。

趙醫生在跟她說齊程可能會主動找遲稚涵的時候,她否決瞭。

一來,趙醫生和她其實心底都不太相信齊程真的能夠鼓起勇氣,心理病是有嚴格的階段的,齊程現階段做這樣的事,可能性幾乎為零。

二來,她並不相信遲稚涵,最初請她過來隻是因為她的長相典型,齊程這半年來請的私廚向來都隻有做菜送飯這一件事而已,遲稚涵也不會例外。她非常不希望遲稚涵和齊傢會有超出私廚以外的聯系,所以她把遲稚涵的軟肋握在手心,用錢貨兩清的方式要求遲稚涵陪他們演一場戲。

結果,誰都沒想到,齊程猶豫瞭十天,居然真的主動瞭。

殺瞭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齊程發病,治療效果反復,甚至有越來越嚴重的跡象,除瞭他刻入骨髓的自卑外,敏感也是重要因素。

不管遲稚涵接到紙條後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齊程都一定會發現遲稚涵其實早就已經知道攝像頭的事瞭。

眼下就是最壞的結果。

齊程發病,換瞭密碼鎖,房間裡面一片漆黑。

“是我的錯。”齊寧的聲音帶著顫,他們最後用瞭管理員密碼強行進入,房間裡面一盞燈都沒有,“如果我沒懷孕,我應該不會勸齊程用這樣激進的方式治療。”

她和管傢劉媽媽的兒子周景鑠結婚六年,終於有瞭孩子,她害怕懷孕後精力不夠,所以趙醫生說這個方法可以試試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答應瞭。

結果,變成瞭現在這樣。

周景鑠握住齊寧的手,語氣鎮定:“你是為瞭他好,而且,這個方法也確實有效。”

“他生病多年,有瞭這樣的進展一定會有反復,並不是你的錯。”趙醫生的聲音,並且摸索著打開瞭房子裡的電閘,在一片亮光裡苦笑,“我們都沒料到這次效果會這麼好,這一次不疏忽,下一次也會疏忽。”

心理病的痊愈是階梯性的,齊程那張紙條簡直像是從治療低端一下子飛到瞭治療中端,反彈幾乎是肯定的事情。

拉開衣櫃,趙醫生和周景鑠熟練的把蹲在角落裡縮成一團的齊程抬上床,藥物註射的時候,齊程突然從自我封閉狀態伸出手,拽住瞭齊寧的胳膊。

“為什麼,要跟陌生人說?”因為精神狀態不佳,他說話語無倫次斷斷續續,但是抓的很緊,眼睛盯著齊寧一眨不眨。

《洋房裡的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