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遲稚涵最後,連包都沒拿,沖出電梯就直接到瞭齊程停車的地方,氣喘籲籲的開門,第一個反應就是拉起他的手看監控儀。

“我沒事。”齊程遞給她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讓你別跑瞭。”

“……”遲稚涵接過水,然後傻愣愣的看著齊程拿出手帕給她擦汗。

他臉色不算太好,和這幾天已經漸漸有些血色的感覺比起來,蒼白瞭很多。

頭發有點濕,一個人被逼著溜達瞭一天,應該出瞭很多汗。

眼瞳的顏色也因為疲憊變得更淺。

可是,仍然溫柔的讓她想哭。

“我們兩個身上都是汗。”遲稚涵歪頭。

“嗯?”齊程停下動作。

“所以抱在一起誰也別嫌誰身上有汗臭。”遲稚涵咧嘴,用擁抱毛絨玩具的姿勢抱住齊程,摸摸他汗濕的頭發。

“……你前幾天還說我的汗是香的。”齊程的聲音帶著笑,回抱她,也摸摸她的頭發。

“真好。”遲稚涵閉眼,嘆息。

再也不可能找到這樣的人瞭,也再也不可能遇到一個人,隻看到名字,就能讓她心裡潮乎乎的一片。

***

車子在她上車後就平穩緩慢的啟動瞭,開出停車場,外面嘈雜的聲音開始越來越響。

晚上六點多,是大部分上班族下班的時間,堵車導致的不耐煩的喇叭聲此起彼伏,齊程的額頭又開始出汗。

他的脫敏治療不算成功,人群中的慌張應激反應其實和用藥之前差不多,隻是沒有瞭抑鬱癥的並發反應,看起來輕瞭很多。

因為身體緊繃和出汗,遲稚涵松開瞭抱著他的手,改成捂他的耳朵。

兩人對視,映在彼此眼瞳裡的倒影,都是眉心緊鎖,表情出奇的一致。

然後,不約而同的笑瞭出來。

“我現在終於理解你說的不想康復的意思瞭。”遲稚涵隱下梨渦,嘆氣,“我隻是半年,就已經不適應瞭。”

齊程靠在椅背上,剛才的笑意還沒有消失。

“如果你完全好瞭,會做什麼呢?”遲稚涵有些好奇。

她這段時間花瞭好多力氣去填補這半年的空白期,精疲力盡的時候,會想起他。

他要填補的,是十年的空白。

“我應該還是會像現在這樣。”齊程的眼睛微微瞇起,抬手,微涼的指腹摸瞭下遲稚涵的耳朵,繼續瞇著眼睛,帶著笑意的看著她縮瞭縮脖子。

“我隻是要治好會影響身體功能的病,生活應該還是這樣。”他沒打算走出洋房,“隻是在有需要的時候,可以沒有障礙的出門。”

比如接送她上下班。

比如,今天這種情況,能幫她多做點什麼。

“不回齊傢工作麼?”這句話,遲稚涵問的有些小心翼翼。

“那兩個部門,理順瞭就會交給職業經理人。”齊程笑笑,“我也不是經商的料。”

“不管有沒有治愈,我都不太喜歡人群,也不喜歡太嘈雜。”

“吃瞭十年藥,也不可能還像以前那麼開朗瞭。”

齊程又伸手,繼續摸遲稚涵的耳朵。

冰她一下,就縮一下,樂此不疲。

最後惹惱瞭她,被她惡狠狠的瞪瞭一下,整個頭都埋到他懷裡。

“心情好點沒?”齊程停下動作,揉瞭揉她的頭發。

總算不像剛上車的時候那樣死氣沉沉瞭。

她其實很好哄,抱著揉兩下搓兩下,就會紅著臉笑嘻嘻。

“看到你就好瞭。”遲稚涵聲音甕聲甕氣,“我媽媽回國瞭,去我傢找我,然後被我姑姑帶走瞭。”

“我有點害怕,不知道她為什麼找我,也不知道我姑姑會跟她說什麼,下午給我姑姑打瞭好幾個電話都沒接。”

“嗯。”齊程聲音低沉沉的。

“任俊友下午發瞭律師函,告我誹謗。”遲稚涵抬頭,鼻子因為太用力的埋在他身上,蹭的紅紅的,“我第一次看到蓋瞭章的律師函上面寫著我的名字,而且,微博轉發量超過瞭十萬……”

“嗯。”齊程點頭。

“不過齊寧下午找來瞭李律師他們,說對方沒有證據證明我說他抄襲瞭,應該能很快解決。”遲稚涵歪頭想瞭下,“李律師走的時候也跟我提瞭平臺投資人的事,這事他們會繼續跟進。”

齊程這回沒出聲,隻是拍拍她的頭。

她低頭,看瞭眼監控儀。

剛才車子外面有人罵街的聲音,齊程的心跳加快瞭一點。

然後兩人又皺著眉頭對看瞭一眼,抿嘴,眼底都有瞭笑意。

以前需要嚴陣以待的事情,因為這樣有默契的對視,居然夾雜瞭一些曖昧的情緒。

“快到傢瞭。”齊程低頭看瞭眼手機地圖,微笑。

“嗯。”遲稚涵點頭,因為傢這個詞,安靜瞭一下。

“到傢後,我們在房子外面走走?”齊程伸手握住她的手,晃瞭晃。

遲稚涵抬頭。

“夏天瞭,外面有螢火蟲。”齊程瞳孔的顏色在車廂裡看起來暖成一團,“以前一個人的時候,我隻能隔著玻璃窗看。”

“好。”遲稚涵微笑著點頭。

傢呢。

她很久很久,沒有聽到有人跟她提這個詞瞭。

***

遲稚涵把齊程說的外面走走,整成瞭野餐。

白天拍攝的視頻菜單本來是番茄厚蛋燒加海鮮蔬菜餅,因為提早收工,留下瞭不少番茄蔬菜和海鮮。

遲稚涵手腳利落的用番茄和蛤蜊做瞭番茄濃湯鍋底,熱氣騰騰的端出來,發現齊程仍然在盯著燒烤架子發呆。

“還沒點著麼?”遲稚涵也跟著傻瞭眼,這是電子燒烤架,打開電源往上丟木炭就行瞭。

她心裡想著齊程肯定沒有戶外野餐的經歷,所以自以為很體貼的給他分瞭最簡單的活……

“……你端著。”讓齊程接過鍋子,遲稚涵開始拉電線開電源丟木炭。

齊程始終抿著嘴,端著看起來非常美味的鍋底,眼底被熏的霧氣騰騰。

“怎麼瞭?”炭火迅速的變紅,遲稚涵接過鍋子之後才發現齊程似乎興致不高。

“沒事。”齊程笑笑。

他隻是在那一瞬間,想起瞭這個燒烤架子的來源。

四年前,他有過一次好轉。

趙醫生建議他出門在屋子周圍走走,他一直不肯。

到最後,齊爺爺買瞭燒烤架子,想用美食誘惑。

最終自然是失敗瞭,四年後,爺爺走瞭,而他至今仍然不會用這個燒烤架子。

現在真的快好轉瞭,他卻怎麼都想不起來當初不肯出屋子的原因瞭。

“有些想爺爺瞭。”齊程摸摸迅速安靜下來的遲稚涵的頭,“這架子是他買的。”

“難怪那麼好用……”遲稚涵撓頭,“這個架子停產瞭,現在二手的都很難買。”

齊程彎瞭彎眉眼。

“你真的很喜歡我爺爺。”所有和他爺爺有關的事情,遲稚涵誇得都不遺餘力。

哪怕隻是個有些舊瞭的燒烤架子。

遲稚涵臉紅,皺皺鼻子,等到水開,把之前切好的蔬菜,魔芋絲,鮮蝦和章魚丟進湯裡。

“我爸爸出事後,傢裡的親戚就少瞭,怕被牽連假裝不認識我的,看上我爸爸留下來的房子逼著我賣的。”遲稚涵攪拌瞭一下濃湯,等燒開瞭舉起勺子嘗瞭一口,然後遞給齊程,“夠不夠咸?”

齊程湊過來嘗瞭一口,點點頭:“正好。”

“所以我很羨慕你們傢,雖然人少,但是感情都很深。”遲稚涵盛瞭一碗湯遞給齊程,“你有個很好的爺爺。”

有這樣的長輩,傢裡才有瞭主心骨,有瞭根。

小輩們不管出瞭什麼事,到瞭多遠的地方,最終也總是會回來,因為根在。

遲稚涵煮的濃湯,放瞭不少海鮮,嘗起來,鮮得心情莫名的舒暢。

林子裡有蟋蟀的叫聲,遠遠地,有一些螢火蟲。

木炭燒到最後,會爆出噼啪的響聲,襯得這個夜更加的安靜。

齊程轉頭,看著專心拿筷子挑出牡蠣外殼的遲稚涵。

“我有你媽媽的聯系方式,上次你給我的那疊資料裡面,有她的電話。”

遲稚涵筷子動瞭下,牡蠣外殼又丟回瞭碗裡。

“要不要打她的電話?”齊程問的很柔和,“我一直在,如果難受瞭,我也有辦法讓你哭出來。”

遲稚涵維持著拿碗的姿勢不動。

“夢遊瞭,我就叫醒你。”齊程的語氣更柔和。

遲稚涵抬頭。

“你果然看過我夢遊。”

“嗯。”

“很醜麼?”

“醜,但是隻有我看過。”

“……”

木炭又爆出瞭一個火花,遲稚涵的眼睛被火花襯得亮晶晶的。

“她……會不會是來跟我告別的?”終於還是問瞭出來。

糾結瞭一整天,被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弄得糊裡糊塗的時候,她心裡,其實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她再婚瞭,有瞭孩子,日子過的還不錯。

卻在這樣的時候選擇回來找她。

會不會,是做最後的告別。

見瞭面,她就徹底的變成瞭孤兒。

齊程嘆氣。

放下碗,拿過她的手機,對著紙條輸入瞭她媽媽的電話,然後遞給她。

“我的性格很悲觀,你問的問題,差不多是我能想到的最壞的結局瞭,打。”手機晃瞭晃,重復瞭一句,“最壞也不過就是這樣瞭。”

她似乎,用一樣的話勸過他。

最壞,也不過就是這樣瞭。

這種情況,真的在自己身上發生的時候,原來,還是會想要逃避的。

一個下午都沒有接到姑姑的電話,她除瞭擔心,其實還有些慶幸。

總覺得還沒有準備好,哪怕心裡知道,這件事她可能這一輩子都沒辦法準備好。

她確實,像戚晴說的那樣,需要一個最終的解釋,哪怕她心裡很早很早前就已經知道,這個解釋,她媽媽早就給瞭她答案。

電話終於撥瞭出去,響瞭幾聲,通瞭。

電話那端的聲音,她太熟悉瞭。

委屈的時候,沒錢的時候,冷瞭餓瞭熱瞭病瞭時候,最想聽到的聲音。

“媽……”她低頭,喊瞭一聲,手握成拳。

“囡囡?”她媽媽聲音很驚訝,“你怎麼有我的電話?”

“你姑姑給你的麼?下午我們大吵瞭一架,我以為她不會告訴你我回來瞭。”仍然是她印象中媽媽的樣子,話有點多,喜歡自問自答。

遲稚涵的手握得更緊。

她從來沒有換過手機號碼,哪怕被追債追的最厲害的時候,她也沒有關機停機。

她媽媽,不記得她的電話瞭。

“是這樣的,你爸爸留下來的債,還欠瞭多少?”她媽媽的聲音沒有太大起伏,也……沒有很親密。

像是長輩問候晚輩的樣子。

“你問這個做什麼?”遲稚涵閉眼,炭火又爆瞭一下,她肩膀縮瞭下。

齊程走過來,安靜的摟住她。

“還錢啊。”她媽媽似乎被她的語氣逗笑瞭,“傻囡啊,你真以為那些錢你得一個人還掉麼?”

“那得還多久啊,你總要嫁人的,拿著債去嫁?”

“……”遲稚涵又睜眼,不太理解她媽媽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這次隻能回來兩天,今天跟你姑姑大吵瞭一架,不過錢她倒是收瞭。”

“兩百萬,你先拿去還瞭,剩下的錢,你把賬號發到這個號碼上,過幾個月我再把剩下的錢打給你。”

“媽媽重新嫁人瞭,過得還不錯,還給你生瞭個弟弟。”

“我知道你這兩年不容易,不過我攢下這些私房錢,其實也挺難的,你長大瞭,你弟弟還很小,所以也走不開。”

“……”遲稚涵覺得鼻子像被人狠狠的揍瞭一拳,酸痛到瞭眼眶,然後蔓延到瞭後腦勺。

“聽你姑姑說,你過的也還不錯,年薪高,最近還在齊傢打工做私廚。”

“你爸欠的這些錢,你不用再管瞭,我來還。”

“媽媽能做的,也隻有這個瞭,你長大瞭,很多事情我不用說的太透,照顧好自己好不好?”

“另外這個電話啊,我現在長期住在國外,你打過來我應該是不會接的,你有什麼事可以發短信,尤其是錢上面的,欠債的再找你,你發短信給我,聽到沒有?”

“然後你再打電話過去罵他們麼?”遲稚涵笑出聲,“你連住在國外哪裡都不告訴我,發個短信為瞭堵住你心裡面的愧疚麼?”

“我手機號碼從來沒有換過,這幾年,你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發給我。”

“我找瞭你很久,賺的錢除瞭還債剩下的都丟給瞭征信社。”

“媽媽,這是四年,不是四個月。”

“你還不如不要回來!”

這叫什麼結局?

她長大瞭,很多事情不用說的太透。

她媽媽過的特別好,有丈夫有兒子也有錢,所以,還瞭錢後,她就當沒有這個媽媽。

“我沒有收入啊。”她媽媽也急瞭,“我一個女人,沒有收入,帶著個大學還沒畢業的孩子,六百萬欠債啊,我還能怎麼辦?”

“四年已經很好瞭,你以為媽媽還年輕麼?拿這些錢來還債,容易麼?”

“囡囡啊,現實一點。”

“……”遲稚涵深呼吸。

身後的齊程,拿過她手裡拽得死緊的電話,直接掛斷。

“不打瞭。”他拍她的背,“以後這個電話都可以不用打瞭。”

“這些錢,我自己能還。”遲稚涵抬頭。

“嗯。”齊程點頭。

“結局比你想的最悲觀的結局還要壞。”遲稚涵維持著抬頭的姿勢。

“嗯。”齊程繼續點頭。

“所以怎麼辦?”遲稚涵問的完全是下意識的問題。

她腦子裡空空一片。

電視看得太多,久別重逢的母女,應該是要抱頭痛哭的。

可她媽媽讓她現實一點。

“我當時,也沒有收入啊。”遲稚涵喃喃自語,聽話的現實瞭一點,然後一片空白的腦子裡終於開始覺得委屈。

齊程長嘆瞭一口氣,抱著她往洋房裡走。

遲稚涵低頭,很固執的要看他的監控儀,確定數值沒有問題後,又抬頭。

“你沒有吃藥?”皺著眉很嚴肅。

“沒有。”齊程搖頭。

這是他第一次,發現遲稚涵和他的不同,他一直都知道遲稚涵的經歷坎坷,但是親眼看到,是第一次。

因為幾分鐘前,她還在誇他的爺爺。

因為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所有事情發展都很溫情。

所以他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的感受過這種坎坷。

他和傢人的感情,打不散,他們傢最常說的話就是,我們齊傢人。

帶著驕傲的。

所以他這種得瞭抑鬱癥,從小思想悲觀的人,想到的最壞結局,也不過就是一個溫情的告別。

遲稚涵媽媽別有隱情,過上瞭平靜的日子,所以想確定女兒過的怎麼樣,最終各自告別,各自生活。

電話那端的話,他都聽到瞭。

卻,無法評判。

骨肉關系,分別四年,唯一的忠告,是現實一點。

為瞭彌補,她媽媽選擇瞭金錢,還完瞭,和女兒的牽扯就結束瞭。

他現在唯一慶幸的是,遲稚涵像她爸爸,不管是性格,還是三觀。

“我現在負能量有點爆表。”懷裡的女人仍然在嘀嘀咕咕,慌亂的,不知所措的,“我先回傢一趟好不好?我打電話給齊寧。”

“你現在應該可以一個人瞭?開著攝像頭?”

“藥片在你床頭櫃的盒子裡,我都按照星期放好瞭,明天是藍色的那一隔。”

“我應該,不用冷靜太久。”

“你讓我先回傢好不好?”喋喋不休的,想到什麼說什麼。

“你別這樣看我。”遲稚涵低頭,“我又不是沒人要。”

“二十五歲瞭,又不是十五歲。”

“拋棄就拋棄瞭,沒有她,我這四年過的也挺好。”

……

…………

“齊程……”遲稚涵最終終於無法忍受,拽著他努力的想要下地,“你讓我待在這裡,會出事。”

“出什麼事?”齊程終於開口。

遲稚涵怔住。

“哭不出來,就不要哭瞭。”齊程站在空曠的房間裡,懷裡抱著遲稚涵,說的很清晰,“負能量暫時宣泄不出來,也沒關系。”

“實在憋得難受瞭,就睡一覺,第二天再試試能不能哭出來。”

“我沒有辦法感同身受,但是我現在的情緒,也不是很穩。”齊程低頭,“我也很氣。”

“她,憑什麼讓你現實一點?憑什麼,不要你?”

齊程,情緒確實不穩。

他向來溫和,不開心的時候話會變少,說話的尾音會變短。

剛才那句問話,每個字都沒有尾音。

空氣安靜瞭下來。

遲稚涵拽著他想要下地的手停住。

眼淚流出來滴到齊程的T恤上的時候,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哭瞭。

“這下我可能真的要夢遊瞭。”遲稚涵苦笑。

“嗯。”齊程尾音仍然不長。

“我現在什麼情緒都沒有。”可憐兮兮的。

“我知道。”拍拍她的頭。

“等我反應過來瞭,你讓我回傢住兩天。”

“不好。”

“我可能會摔東西潑婦罵街然後對你大打出手。”

“……”

“太醜瞭,我不想給你看。”

“……”

“然後我們把燒烤架子這樣放在外面,會著火。”

“會有人來收。”

“齊程……”

“嗯?”

“謝謝……”

“嗯……”

《洋房裡的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