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進言

自從去歲陳珚匆匆離開書院以後,師徒兩人便再沒有相見,陳珚一向把宋先生視為良師,更覺得宜陽書院是有生以來所住過最為單純的地方,就仿佛是桃花源一般令人懷想不迭,因此雖然心裡牽掛宋竹婚事,但和宋先生相見的念頭,也是極為迫切的。

好容易等到午後,過去問瞭一問,知道宋先生回來瞭。陳珚立刻收拾衣冠,跟隨仆役進瞭客院,見到宋先生,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行瞭對師長的大禮,同時口中稱罪道,“學生欺瞞先生有年,今日特來請罪。”

他料知以宋先生的性子,必定不會和他計較,果然,宋先生欣然一笑,親手把他扶瞭起來,口中亦是說道,“何必如此?你也是奉命行事。我早就和玄岡說瞭,此事不由你們做主,何罪之有?”

陳珚聽他這一說,知道先生是為瞭寬慰他,讓他明白,蕭傳中和他的師徒情誼一如往昔,大可安心。他心下感激得很,想到薑相公一貫對他的態度,心中倒是不禁一酸,低聲道,“終究是天命差瞭一著,學生在書院中時,隻想著將來和先生道明實情時,總是極為憧憬喜悅,不料今日,就是對先生流露出些許親近,都要仔細斟酌,在官傢跟前,更是不得不說瞭許多違心的話……”

如果賢明太子的身子還能撐得住,那麼等到他登基或是成親以後,以他親近宜陽書院的表態,宜陽書院頓時就能迎來一飛沖天的好日子,到那時候陳珚再揭開身份,正式拜師,不可以說不是美事。而現在麼,陳珚還算不算宋先生的弟子都不好說瞭,起碼明面上是不能再對書院過分親近,怎麼都要把南學和宋學這碗水端平。他急於來找宋先生,其實也有預先說明,不使宋先生產生誤會的用意。

宋先生也沒有讓他失望,陳珚隻說瞭這一句話,他便道,“順天應人,七殿——”

陳珚立刻說,“先生直呼其名便可。”

“七哥,”宋先生到底是選擇瞭較為穩妥的說法,“順天應人,這個順字是最要緊的,你現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做出什麼事,先生都能理解。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陳珚心中一暖,低聲道,“弟子明白,多謝先生體諒。”

他又給宋先生行瞭一禮,方才應邀坐下,宋先生道,“時間有限,你處境又極險惡,也不必彎彎繞繞瞭,你且直說,如今你需要先生如何助你?”

宋先生一直以來都給陳珚魏晉風流,當然不是說他弱不勝衣,事實上宋先生允文允武,身體一直都還是挺不錯的。——隻是他在宜陽書院,很少流露出熱心權謀的傾向,再加上他本來就是天下大傢,架子夠高,難免給人以文采風流、光明磊落、不屑心機的感覺,是以他出力把宋先生弄上京,心裡也是很忐忑的。沒想到,宋先生一開口,倒是直奔主題,大有比他更出色當行的意思,陳珚都是微微眩暈瞭一下,才為宋先生介紹道,“宮中事,外人無由得知,就連往外傳遞消息,也是有所不便。因此學生在宮中,難以和先生聯系,相信外臣也很難知道官傢的心思。”

他猶豫瞭一下,到底還是直說瞭,“雖然薑相公屢屢為難學生,但以學生所見,官傢的心思,還是更傾向我一些。隻是一來,我和四哥年紀都還小,二來,四哥血緣近,三來,官傢一直擔心賢明太子登基後,會轉而支持宋學,把南學的改革諸法全都廢除。隻是因為賢明太子乃是親子,官傢即使不滿,也無可奈何。而如今……”

他沒有說完,宋先生已頷首道,“七哥你盡管便宜行事,許多事,你我師徒之間有個默契便足夠瞭,不必在乎外界的說法,也不必擔心我的看法。”

陳珚又松瞭口氣,他試探著道,“王師兄那裡——”

宋先生笑道,“全憑你一言決之。”

如果所有宋學、宋黨成員,都知道陳珚要和南學虛與委蛇,那麼這虛與委蛇的策略也就一點用都沒有瞭。所以陳珚心裡,能夠知道他打算的人,除瞭宋先生以外,其實就信任來說是隻有遠在宜陽的蕭傳中的。然而,現在的局勢又促使他不能不把小王龍圖給包括到這個計劃中來——如果他去年沒有帶話給周霽,說不定早就正式入繼宮中瞭,就是因為去年的那麼一個口信,周傢到現在還沒有鐵瞭心站到陳珚這邊,導致太後對這件事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畢竟,雖然身為宗室,太後是十分反感南黨、南學的,但在親孫子和堂孫子之間,她老人傢的態度卻未必就會受政治立場影響瞭。

陳珚自己的婚事需要官傢做主,而官傢也未必會把周傢女說給陳珚,更有可能是采選別的名門之後,畢竟國朝對於外戚的地位,一直都還是很註重提防的。周霽和宋竹的婚事又被自己給攪黃瞭,宋傢那個四娘又小得很……雖說因為剛才聽說的消息,陳珚現在對王傢一門都有點怪怪的情緒,卻仍是強行按捺瞭下來,理智地道,“王師兄和我雖然沒有私下傾談——也不便如此,但我素來是很佩服師兄的……”

這就等於是把宋先生、他和小王龍圖圈定成瞭一個小小的秘黨,這秘黨將會為瞭陳珚繼位而做出部署,在許許多多其他羽翼的幫助下,向著東宮的位置發起進攻。而陳珚將來登基以後,自然也要對宋先生和小王龍圖做出相應的回報,當然,這裡面的道理,那就不必說得那麼明瞭。

雖然和先生議論此事有些不好意思,但小王龍圖如今手握兵權,陳珚的確不便在私下和他相見,因此他也隻能告訴宋先生,“太後對於此事,還有些猶豫難決……”

把一些方便不方便交代的事情,都交代給宋先生以後,陳珚也不敢多加逗留,唯恐自己正事說完瞭,一個口滑,又問起宋粵娘的婚事。——雖然是為瞭宋粵娘好,但當年介入此事,畢竟是名不正言不順,他在宋先生跟前,沒來由就多瞭幾分心虛。見天色不早,也就起身告辭。

回瞭福王府以後,他母親又少不得埋怨陳珚一出門就是整日,倒是他父親道,“孩子大瞭,自然有分寸,有主意,你也不要多問。”

陳珚對付父母,那和對付他姨丈阿姨一樣,從來都是得心應手、花樣百出,幾句話就把福王妃哄得眉開眼笑,也不多問他出門都去瞭哪裡,而是一味心疼陳珚在宮裡讀書辛苦。他幾個哥哥亦都道,“聽聞薑相公對你很是嚴厲,娘聽瞭以後,吃不下睡不著,就如同當年你要出京讀書一般心疼。”

福王府因為是第一代親王,府裡傢產還是豐富的,雖然子女眾多,但彼此感情還算和睦,如今合府上下都有一個奔頭,當然就更是齊心協力瞭。陳珚忝為全傢人的心肝寶貝,在府中過的是怎樣備受呵護的日子,自然不必說瞭,第三日回宮以前,他又囑咐瞭父母好些話,見父親母親都一一應瞭,方才放心回去宮裡。

知道他回來,雖然朝事繁忙,但官傢還是特地把他叫到福寧殿,問瞭問福王生日操辦的情景,陳珚道,“這是小生日,國傢又有事,傢裡人給磕瞭頭,又吃瞭一碗面,也就沒什麼瞭。”

官傢嘆道,“委屈從弟瞭,打小就是這麼個性子,其實如今戰事也沒緊到那一步,又何須如此小心?堂堂王侯,生日的動靜竟是連宰執傢的公子都不如。”

官傢就是這麼個性子,越是自己謹慎小心,就越能得他憐愛,而且還很善於聯想,這不是?福王不大辦生日,其實是傢人默契,不願給陳珚招來麻煩,誰知道官傢天外飛來一筆這麼個感慨,倒是讓陳珚不知說什麼好瞭,他道,“難道哪戶人傢在這樣的時候,還大辦生日來著?”

官傢看瞭陳珚幾眼,似乎是在確認他是否知情,過得一會,方才點頭嘆道,“此等小事,不說也罷瞭。你出宮之時,兩面的戰略還都沒定,可想要知道如今兩邊戰事如何瞭?”

陳珚對軍事一直都是十分熱情的,聞言忙道,“自然是要聽的!隻怕我太愚笨,姨丈為我解說,竟是過分勞累龍體。”

官傢被他逗笑瞭,“今日怎麼這般謙虛?來人,取堪輿圖來。”

便張瞭堪輿圖來,一邊和陳珚解說如今的局勢,一邊也問他一些比較基礎的軍事問題。

陳珚其實在福王府也已經聽說瞭大概的情況,剛才不過是湊趣而已,他一邊和官傢對話,一邊在琢磨著剛才官傢遞來的那幾個眼色,想瞭想,忽然想起來薑相公的次子,生日仿佛就在前些時日。

再想想剛才官傢的幾眼,他忽然出瞭一脊背的冷汗,直是慶幸自己剛才的確沒想起來,否則,官傢那細膩的心思,隻怕又要往深裡去想瞭。

在這一番驚魂之後,陳珚心緒便不是太明朗,尤其是今天下午才和宋先生見面,想到宜陽書院的平和淳樸,他心裡也是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氣:他的路,也不是自己選的,若是能由他選,他倒是寧可做王城,在前線多殺幾個敵人,也好過在宮裡這樣前怕狼後怕虎地活著……

也許是這股情緒,影響瞭判斷,聽官傢解說瞭一下,他便道,“若是如此,關西戰事看來的確是耽擱不得瞭。可小王龍圖和那個王城,不都還在東京麼?會不會耽誤事啊?”

官傢道,“確實也是戰況緊急,不過再怎麼樣,幾天也是耽擱得起的。”

陳珚嘟囔道,“軍情似火……”

官傢脾氣其實極好,他哈哈一笑,也就順著陳珚的話往下說,“不錯,能早一天,就早一天為好。”

有瞭官傢這句話,小王龍圖想必是不可能在城裡多加逗留瞭,更別提找人來給王城說親。即使要再提起親事,怎麼也得等到關西戰事有瞭個分曉,他騰出手來再說。

陳珚心底,先是湧上一股快意,但緊跟著,便是對自己行為的羞愧和憎惡,他心想道,“拖得過初一,難道拖得過十五?這樣的事你都會去做,陳珚,你這是怎麼瞭……”

可不知為何,想到今日王傢司閽說的那句話——‘隻是男女有別,不便相見’——他心裡就又沒那麼不舒服瞭,反而是多加瞭幾分負氣,卻也不知道在氣什麼:宋三娘不願再見他,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最好,他又有什麼好生氣的?

作者有話要說:他倆到底什麼時候見面呢……

快瞭,快瞭……

但是見面的情景可就未必愉快瞭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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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小清新(陌上人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