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善後

既然他人都是親自出動瞭,陳珚估計福王妃也做不出來把宋竹拒之門外的事情——若是真個如此,福王府的名聲也就是喪盡瞭,連著蕭傢都要受到士林的臧否。今夜他雖然是魯莽瞭些,但以儒林中的師徒恩義來說,所做之事卻又是理所當然,就是南學中人,也不能攻擊他有哪裡不是,反而會為他懲戒冒犯師妹的胥吏叫好。——對文人來說,胥吏和軍戶一般,天生都是矮人一等,若竟膽敢輕薄大儒之女,就是判個凌遲都不為過,勒令其人自裁,而非全傢編管軍州,已經是陳珚手下留情瞭。

王傢的車馬將宋竹送到王府前頭,便自行掉頭回去,府內自然有管傢接著出來,將宋竹送到瞭王府內十分幽靜清雅的一處客院。那一處院子僻處花園一角,風景如畫不說,和居住女眷的後院,以及居住門客、男丁的前院都有一段距離,原來是福王作畫的書房,還有單獨的門戶通往外界,現在由宋竹居住,是十分合適的。一來,宋傢若有什麼親朋好友要來見她,可以直接從邊門出入,不必每回都從大門進來,太過惹眼,二來,王府後院,難免有些姬妾,宋竹一個未出門的女孩兒,又是大儒之女,也不便日日和這些妖嬈人物相見。

陳珚聽管傢仔細交代瞭,又在心底想瞭一想,方才不再多挑剔什麼,不過到底是懸心不下,即使知道母親為人精細,斷斷不會無謂在小事上得罪瞭旁人,卻還是多吩咐瞭幾句,道,“若是飲食衣飾上有什麼委屈瞭的地方,被我知道瞭……”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瞭,打聽得父母都已經睡下,陳珚亦不再令人進去打擾,回瞭自己屋中,他也是心潮起伏——其實,母親所說的置身事外,雖然涼薄瞭些,但卻的確算是良策,若是按兵不動,日後就是回旋餘地都更大些。但自己今晚的舉動,卻是把這良策給直接踩到瞭地下,從此以後是提也不用去提瞭。

既然如此,那也沒什麼好後悔的,陳珚更是絲毫都不後悔——隻要一想到在院子裡聽見的那幾句話,以及宋竹藏在墻角時難掩的那一縷驚慌,他就很是後怕,慶幸著自己及時趕到,否則,若是她出瞭哪怕一點點事,讓他這輩子如何還能好好地過下去?雖然去書院讀書,是賢明太子的安排,但……在陳珚心裡,對宋粵娘是沒來由有種愧疚和虧欠心理的。

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盡管自己已經對南學表示瞭善意,但現在一旦有瞭事情,他就立刻對宋學表明瞭回護的態度,更是明知此事不脫官傢授意,還是悍然介入。這件事的影響當然是極為惡劣的,就算他現在已經是太子,也沒有插手政事的道理,更何況他還遠遠沒有名正言順。從今日起,他不可再對此事發表什麼意見瞭,否則倒徒然是害瞭宋傢,不過,這件事也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關鍵還是要看自己怎麼說瞭……

一個晚上都在思量著這些事,陳珚沒有怎麼睡好,第二日起來,他也不打算再見宋竹——固然也是有些心虛,但最大的一點顧慮,還是他們之間曾有過婚姻之議,夜中前去接人,已是大為不妥,若是頻繁相見,就算外人不知道,隻怕母親也先要說他瞭。

在姨丈、阿姨和父親、母親之間,陳珚最畏懼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在她跟前,他總覺得自己的許多把戲都施展不開,連最隱秘的心思都能被福王妃一眼看透,雖然昨夜前去接人有無數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一想到母親,他就不願親自去見宋粵娘。

“千萬不能讓宋傢人聯絡出聲勢來,我自然會確保先生平安無事,不論誰人上京來找三娘,都讓三娘轉告,一切聽我號令,先生才能盡早出來。”他這般交代著母親,“尤其是王傢,在這件事上絕不能過分熱心,讓官傢生出小王龍圖擁兵自重之感。這一點娘千萬要和三娘再三說明。”

事已至此,福王妃倒也沒有多埋怨陳珚什麼,她神色如常地點瞭點頭,又反過來催促陳珚,“你也該入宮瞭吧?別耽擱瞭,早些進去,早些請罪,事態也能早些平息。”

果然,母親是已經看透瞭自己的動向,陳珚不好意思地笑瞭笑,起身要走,又覺得有什麼事還沒交代,總是拔不開腳,走出幾步又回來王妃跟前,猶猶豫豫的,待要說話,又說不出什麼來。

“放心吧。”倒是福王妃沒好氣地把這層窗戶紙戳穿瞭,她白瞭陳珚一眼,“娘還能虧待瞭你師妹?這府上要是一個人讓她不快活瞭,不用她說什麼,我也會把那人給攆出去,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這是早請安,福王和陳珚兩個年紀最大、最受信任的哥哥也都在這,福王妃這話說得實在有些過露瞭,當著父親和兄長的面,陳珚頗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一紅,低聲說瞭句,“娘,你誤會瞭。”

卻也不多再解釋什麼,便翻身出瞭屋子——他心裡倒的確寬慰多瞭,“平時府裡有許多事都是大嫂在管,今日娘當著大哥的面把話說得這麼清楚,想來大嫂即使有糊塗的時候,大哥也能提醒著些。父親和二叔出事,粵娘心情本來就不會好,若是還在府裡受瞭委屈,那可……”

想到宋竹如今的心情,他便是一陣感同身受般的心痛,陳珚在進宮路上,一路都牽掛著此事,眼看宮闕在望,方才強行收攝心情,踢瞭踢馬,往前小跑瞭過去。

他平日出宮探親,總是要小住兩個晚上的,今日提早回來,皇後自然詫異,便遣人來燕樓問他原委,陳珚如實把宋傢人卷入謀逆案子的事告訴瞭皇後,見她先是疑惑,思忖片刻,面上便有恍然之色,緊接著又是欲言又止,便主動說道,“姨姨,此事你也不好說話,就當是不知道吧。”

國朝的後宮,從來都是不問政的,皇後被陳珚這一堵,也不好多評論什麼瞭,隻是含義很豐富地道,“昨晚,你實在是莽撞瞭些……你且先回燕樓去,一會你姨丈來瞭,我為你分說幾句,再讓人來叫你吧?”

陳珚心中早有定計,搖頭道,“我身為宗室,本不該插手公務,雖說是為瞭師徒之誼,但昨晚也實在是孟浪瞭,今日便在這裡跪著,等姨丈回來請罪吧。”

他說到做到,現逼著皇後為他尋瞭個蒲團,立刻就跪瞭下來。

皇後雖然知道陳珚有苦肉計的意思,但她把陳珚當親子看待,到底女子心軟,見陳珚在那裡跪著,便是渾身不自在,過來說瞭幾次,陳珚都不起來,倒是把她也給跪得不舒服瞭,索性關到內室去,氣哼哼地說自己胃疼。身邊宮人察言觀色,一面去傳太醫,一面就悄悄讓人往福寧宮去遞瞭消息。

官傢和聖人是少年夫妻,雖然宮中也難免姬妾,但兩人感情甚篤,要不然,陳珚也不可能以隔瞭一層的身份,有望太子之位,聽聞聖人不舒服,不待每日固定來探望聖人的傍晚,便是匆匆而至——自然,一進屋便看到瞭陳珚跪在屋內,倒是一怔,“怎麼先回來瞭?這般跪著,又是為什麼,難道你還惹瞭你阿姨不高興不成?”

雖說聽來他對此事是一無所知,但陳珚對官傢瞭解何其深入?昨晚他把動靜鬧得這麼大,皇城司耳目不稟報官傢才怪瞭。他挪動酸軟身軀,端端正正給官傢磕瞭幾個頭,朗聲道,“甥兒是來請罪的,昨夜血湧上頭,行事莽撞,做瞭錯事,還請姨丈責罰。”

官傢果然並不如應該的那般詫異,他嗯瞭一聲,“怎麼,在宮外又怎麼淘氣瞭?”

“昨夜,聽說大理寺差人去拿宜陽先生問話,甥兒心系老師,便出宮前去探望,倒也不是要扣人不放,就是想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陳珚徐徐地粉飾著昨晚的行動,“誰知道報信的人晚瞭一步,甥兒到王府時,先生一行人已經去得遠瞭,甥兒想著,王傢沒有主人在,如今府中就隻剩師妹一人瞭。便想要把師妹帶回傢中暫且安頓下來,等待傢人前來迎接。誰知道,走到先生書房門口時,便聽到屋內有些不堪入耳的言語,原來……”

他就把自己過去接宋竹,聽到她受辱,盛怒之下勒令胥吏頭目自裁的事告訴瞭官傢,又叩首道,“未經國法,便裁斷一人性命,是甥兒錯瞭,請姨丈責罰。”

一個胥吏的性命,官傢如何會放在心上?就是死瞭一百個,在他心裡也連陳珚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官傢嗯瞭一聲,“還有呢?”

“別的便沒什麼瞭,還有就是聽說那些人連小王龍圖的書房都要去搜,覺得有些過分,便說瞭那領頭的官人幾句。”陳珚真情實意地說,“甥兒絕不敢幹涉國事,更不敢胡亂插手這般重大的案子,姨丈可定要明察埃”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有些撒嬌,官傢聽瞭,倒是一笑,“你現在倒知道這案子是大案瞭?昨夜攪合的時候,可沒見你顧忌什麼……你就真的沒說什麼別的?”

“甥兒確實別的話一句沒說。”陳珚使勁搖瞭搖頭,微微抬頭道,“姨丈,怎麼,難道——”

“今早安朗就給我報上來瞭,昨夜帶隊的那個主簿,祝什麼,回傢以後就自縊瞭。”官傢沒好氣地瞪瞭他一眼,“還有那胥吏,也是刎頸自荊安朗現在給朕撂挑子呢,大有沒個結果就不斷案的意思……你說吧,此事該怎麼瞭結?”

祝明是官僚身份,並非胥吏那樣的底層,陳珚不會真的怎麼呵斥他,隻是昨夜當著祝明的面喝令那季差頭自刎,又問瞭祝明的族人、子女,其實也自有一番深意,聽說祝明自縊,他心裡絲毫不為所動,隻是想道,“嗯,還算你有些眼色。”

面上卻是做出瞭一副極為逼真的震驚之色,驚道,“可……可我真沒說他什麼呀!他是朝廷命官,遇事自有法度,哪裡是我能幹涉他什麼的?再者,他也是奉命行事,我為難他做什麼?”

一個主簿而已,官傢也不太在乎,他見陳珚跪得姿態松懈,明顯是腰酸腿軟瞭,心裡也有些軟,便不再和陳珚繞圈圈,而是直接說道,“好瞭,少來這套……你隻說說,如今該怎麼辦罷。”

陳珚垂首道,“姨丈自有處斷,我不敢多說什麼。”

“你就不為你先生、還有那宋寧叔求情?”官傢又問瞭一句。

陳珚搖瞭搖頭,“此為國事,是與不是,姨丈自然有主意,哪裡到甥兒多話什麼。”

“既然知道不該多話,那你昨晚還去什麼王傢?”官傢都氣笑瞭,“你這是把安朗往琋哥那裡逼礙…你這個小鬼,意氣用事,壞瞭姨丈為你鋪的一條好路,現在倒來和我賣乖瞭。”

他伸手要捶陳珚,見他不躲不閃,隻是肩膀微聳,仿佛在等著官傢打下來的那一陣疼痛,心中不覺又軟瞭下來,沒好氣地驅趕道,“先滾回燕樓去!等我和你阿姨商量商量,該怎麼罰你才好。”

把陳珚趕出瞭寢殿,方才是移步到瞭內室,去探望躺在床上犯胃病的皇後。

“你說這孩子,多讓人不省心?”官傢也是的確有些真火,“怎麼說他都是隔瞭一層,否則,這事早就辦瞭,又何須一拖再拖,拖到現在都沒個名分?本來,借著此事,讓他和宋傢撇清一下,南黨也就不吭聲,事兒辦下來以後,該怎麼安撫宋傢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官傢先開瞭口,聖人就有說話的餘地瞭,她也先不說什麼,隻是等官傢抱怨瞭一通,方才是輕聲說道,“其實,按七哥的性子,他會忍不住跑去王傢,也不奇怪。他這人重情,那宋詡是他的授業恩師,七哥自然待他有情分,你若不想他插手,就該把他關在燕樓才對。他既然都在外頭,誰還能管得住他?自然是聽到消息,立刻就要跑去瞭。”

雖然官傢不希望陳珚維護宋傢,但這件事陳珚也並沒有做錯什麼,他雖然惱火,卻也不能不承認,“這倒不假,他對宋傢是夠有情分的瞭——簡直都有些過頭!宋詡不也就教瞭他兩年而已嗎?”

“是啊,教瞭兩年,就這麼有情分瞭……”皇後望著官傢,輕輕地說,“對咱們這和親爹親娘一樣的養父母,他的情分,還能淺瞭去嗎……”

這句話,終於是把官傢的臉色,給說得軟和瞭幾分……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瞭^^久等嘍

《古代小清新(陌上人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