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繁花落盡

孤煙直上,信號放出。

葉昭命孫副將率兵直取西門,接應大軍,自己調兵五百,攻向大牢,那裡有她牽腸掛肚,放不下的人。無論願不願意,都要帶她離開。

她抱著最後的奢望,帶著最精銳的親兵,像惡魔般,見人殺人,見鬼殺鬼,殺得東夏人聞風喪膽,殺出屍骨堆成的血路,心裡卻是陣陣擔憂:惜音,是來得及還是來不及

大牢深處,鐵鏈刑架上,美麗容顏不再,鮮血灑滿單薄的衣衫,白色中衣化作大紅,帶著微弱的生命,飄零如葉。

祈王是我的恩人,東夏王要害他,是我殺瞭東夏王祈王是我的恩人,東夏王要害他,是我殺瞭氣若遊絲,柳惜音還活著,每根骨頭,每寸肌膚都像被火燎般鉆心的痛,好痛,真的好痛,這是一輩子都沒忍耐過的痛。她眼淚不停落,化瞭脂粉,花瞭妝容,容顏不再,無論誰對她說話,她口中隻反復著同樣的口供,祈王是我的恩人,東夏王要害他

模糊中,遠方傳來熟悉的呼喚。

惜音

各種的折磨下,身體可忍受的疼痛終於超過瞭極限,意識變得麻木,思維開始飄忽,地上的血跡就好像一朵朵鮮艷嬌媚的花,絢麗綻放

惜音

哪裡傳來的聲音是誰在呼喚她

恍惚中,一時間竟忘瞭,今夕何年

她仿佛見到漠北滿天桃紅,桃花樹下,有小女孩因思鄉偷偷哭泣,忽而桃花花瓣紛紛落,灑滿頭,桃花樹上坐著少年,穿著青衣,手持桃枝指著她,笑意吟吟問:喂,我是葉昭,你叫什麼

明知故問。

原來叫柳惜音啊,惜音惜音,名字聽著就膽小,可是我傢小表妹

油腔滑調不是好人

喂喂,我可是看你哭鼻子,才來哄哄你。

誰哭鼻子瞭誰稀罕你哄

走,後院裡有秋千,可以蕩得很高,還有三條小狗,毛茸茸得很可愛。

我,我

別想傢瞭,漠北也很好,沒有朋友,我來陪你玩。

我,我

我偷偷帶你去看花燈,別告訴爹娘,西市那盞琉璃兔子燈,是你沒見過的大。

可是

那盞兔子燈的眼睛,就和你一樣紅。

誰眼睛紅瞭

不紅不紅就笑一個。

少年跳下來,拉過她的手。

女孩羞極,惱極,卻經不住逗,終破涕而笑。

桃花樹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手牽著手,不分離。

她問:如果我變醜八怪,你會娶我嗎

她答:娶。

回憶裡點點滴滴,每一處都是珍惜的寶石。

何時重歸漠北,再看桃花星羅密佈,紅霞滿天

何時良人方會騎著白馬,笑著牽過她的手,一起回傢

反反復復地夢,反反復復地醒,意識陷入模糊,身軀在深淵中漂浮。

惜音她的身影再次來到夢裡,殺退惡鬼,斬開鐵鏈,仿佛抱著最珍惜的寶物般將她放下,一遍又一邊呼喚她的名字,惜音惜音

好幸福。

這一次的夢,可否不再醒來。

讓她回到過去,桃樹下還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女孩,桃樹上還是那個愛捉弄人的少年,兩人手牽著手,永永遠遠,直到地老天荒。

幾滴冰涼落在臉色,她艱難地睜開眼,夢還在:阿昭,你來接我瞭嗎

是,我來接你瞭。葉昭低聲道,懷中那名原本傾國傾城的少女,如今柔媚的五官被痛苦扭曲,美麗的臉上已憔悴不堪,嬌弱的身體傷痕累累,她隻能鼓勵,撐著點,我們很快就回去大秦,有最好的大夫治療,你會沒事的。

柳惜音渙散的神智略略恢復,片刻清醒,回到現實,卻緊緊抓住她的手:不,我不能走。

葉昭堅持:你必須走。

我不能活,柳惜音艱難地呼吸著,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字,清晰而無力,我活著,殺父之仇不共蓋天,東夏兩位皇子可能會放下恩怨,全力進攻大秦。隻有我死瞭,他們無暇他顧

,才會相爭到底。

葉昭再堅持:他們要戰,便戰

柳惜音卻任性地縮去她懷裡,帶著淚:不要,我回不去瞭,我沒有傢瞭

葉昭緊緊抱著她沾滿血污的身子,比以前更瘦弱的身體,幾乎沒有重量:你叔母和堂姐堂兄都沒死,他們在上京,我帶你回傢。

來不及瞭,柳惜音嘴角露出個若有若無的苦澀笑容,她的視線開始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來人,阿昭,我是那麼的愛你,比所有人都愛

葉昭強忍悲痛:我知道,我以後會好好對你,再不分離,你先撐著。

柳惜音:不,阿昭,你不懂。愛有多深,妒有多深,我不是好女孩,我想你幸福,可是我無法忍受嫉妒的折磨,我不想在裡面掙紮著,越來越怨恨,我怕我有一天會忍不住害死他,讓你恨我。所以我不能跟你回去而且我懦弱,我膽小,我害怕自己失控,受不住拷問,無法實行最後的步驟,在殺死東夏王後,我喝瞭很多很多醉仙草,多得無法再回去她喃喃自語,是祈王命令我殺死東夏王,是祈王命令我殺死東夏王

走,葉昭將她攔腰抱起,不容置疑,大步往外走:惜音,別放棄,總會有辦法的。

來不及瞭,柳惜音淺笑,阿昭,這是我下的藥,也是我選擇的路。

葉昭不理不睬,繼續走。

柳惜音拉著她的衣襟,強撐著說,聲音幾乎聽不見,哀求,求求你,不要走,主帥不能走,你要替我復仇。傷口的血流不止,她虛弱得經不起最輕微的顛簸,留下來。

葉昭不敢胡亂移動她,隻好略微放慢瞭步伐。

兩旁親兵急道:將軍,不能走

留下來,柳惜音祈求,主帥不能走

將軍

阿昭

一聲聲的高呼,一聲聲的哀求。

她是將軍,統帥十萬兵馬的大將軍,戰場上,沒有任性的餘地,永遠要冷靜。

任憑心裡是火燒般般的痛,任憑五臟六腑都是打結的痛。

她耗盡全部的意志,終於克制下悲痛得要發狂的沖動,為她停下瞭腳步。

就這樣,柳惜音嘴角微微揚起,就好像兒時祈求她帶自己去偷溜去湖邊玩的那個小女孩,褪去算計心機,褪去狠毒色彩,臉上隻有孩童般的純潔,她平靜道,陪陪我,一會就好。

葉昭深呼吸,終於從喉嚨裡憋出一個字:好。

親兵們把守地牢,看風。

她緊緊抱著她,坐在地牢的石階上,喃喃低語。

阿昭,你說會不會有一天,女孩子可以讀書,可以習武,可以做生意,可以做官,可以打仗,可以做所有男人能做的事

會的,總有一天。

阿昭,你說會不會有一天,女孩子不再被關在宅子裡,看著四面墻一面天,可以海闊天空任遨遊

會的,一定會的。

阿昭,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普通女孩也可以隨意跳舞,不被歧視

會的,你會是女孩子裡最美的那個。

你能一眼認出我嗎

能。

阿昭,等到瞭那一天,你不要再做女人,來娶我好不好

好,我娶你。

沒有他

沒有。

阿昭,我好高興。

葉昭抱著瞳孔漸漸渙散的柳惜音,輕輕拭去她臉上的血污,溫柔在耳邊低語,仿佛情人間的呢喃,隨著她的身體越漸冰冷,嘴角的笑意卻越漸越濃,蒼白的臉色浮起紅暈,就好像晚春裡,用盡全身氣力燦爛怒放的桃花,美不勝收。

東風慢,留春春不住,剎那芳華,春逝去。

阿昭,我看見爹娘瞭

幽暗地牢,她的臉上,浮現出幸福的光彩。

然後,繁花落盡。

葉昭起身,解下袍子,輕輕將她掩住,然後合上那雙世間最美麗的眼睛,握緊刀柄,踏著滿地血污,轉身離去,沒有留戀,沒有停頓,沒有遲疑。

這條她耗盡一切鋪好的大道,她必須堅定地走下去。

惜音等等,待驅走虎狼,我帶你回傢。

《將軍在上我在下(將軍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