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苦澀的愛河

一九六九年那一年,令我一籌莫展地想起瞭泥沼。那是仿佛每跨出一步,鞋子就會完全脫落的黏性泥沼。我在那樣的泥濘中非常艱苦地艘步。前前後後什麼也看不見,無論走到何處,隻有一望無際的灰暗泥沼在延續著。

甚至連時間也配合我的步伐瞞珊而行。周圍的人早已跑到前方,隻有我和我的時間在泥濘中拖沓看爬來爬去。在我周遭的世界發生很大的變化。例如約翰柯特連這些名人都死瞭。人人呼籲改革,仿佛看見改革就在不遠的地方到來。然而那些變故,充其量隻不過是毫無實際又無意義的背景晝。我幾乎沒臺起臉來,隻是日復一日地過日子。映現在我眼前的隻有永無盡頭的泥沼。右腳往前踏出一步。舉起左腳,然後又是右腳。我無法找到自己的定位。也無法確信是否往正確的方向前進。隻知道必須往前走,於是一步一步地往前。

我踏入二十歲,秋去冬來,而我的生活絲毫不起變化。我繼續不感興趣地上大學,每周做三天兼職,偶爾重讀《大亨小傳》,到瞭星期天就洗衣服,寫長長的信給直子。有時跟阿綠見見面。吃吃飯,跑跑動物園,看看電影。出售小林書店的事進展順利,阿綠和姐姐就在茗荷谷一帶租瞭一間兩房一聽的公寓單位合住。阿綠說,如果她姐姐結瞭婚,她就搬出去另外租房子。我曾受邀去那裡吃過一次午餐,那是一間向陽的漂亮公寓,阿綠看起來比起住在小林書店時生活開心得多。

永澤幾次邀我去玩,每次我都以有事為理由推辭瞭。我隻是嫌麻煩。當然我不是不想跟女孩子睡覺。但一想到隻是在夜市裡喝酒,找個適合的女伴搭訕,然後上酒店的過程,我便覺得厭倦起來。對於永遠樂此不疲的永澤這個人,使我重新湧起敬畏之心。也許受到初美那番話影響。令我覺得與其跟陌生又無聊的女孩上床,不如回想直子的事更快樂。那天直子在草原中引導我射津的手指觸覺,比任何事都鮮明地留在我心中。

十一月初,我寫信給直子,問她冬暇時,我可不可以去那裡見她。玲子回信給我瞭。她說很歡迎我去。由於目前直子還無法順利地寫信,所以由她代筆。不過,直千的病情沒有惡化,隻是像波浪一樣有起有伏,不必擔心。

大學一放假,我就把行李塞進背襄,穿上雪鞋去京都。就如那位奇妙的醫生所言,被雪環繞的山中情景的確美不勝言。我和上次一樣,在直子和玲子的房間住瞭兩晚,度過跟上次差不多一樣約三天。入夜後,玲子彈吉他,我們聊天。白天沒去野餐,而是三個人玩越野滑雪。穿上滑雪鞋在山裡走瞭一小時,不由氣喘喘地汗流俠背。空閑時間裡,我也幫幫大傢除雪。那叫官田的怪醫生偶爾加入我們的餐桌,告訴我們“為何人的中指比食指長,而腳適得其反”的事。看門的大村依然談起東京的豬肉話題。玲子非常喜歡我帶去當禮物的唱片,她把其中幾首寫成樂譜,用吉他彈奏。

直子比起秋天時沉默寡言得多。三個人在一起時,她幾乎沒開口說話,隻是坐在沙發上微笑。玲子代替她說瞭許多。“不要在意。”直子說。“現在就是這樣,聽你們說話比我自己說更開心嘛。”

當玲子借口有事外出時,我和直子就在床上擁抱。我輕吻她的脖子、肩膀和侞房,她跟上次一樣用手指引導我。射津之後,我抱看直子,告訴她說這兩個月來,我一直記得你的手指觸覺,而且一邊想她一邊手瀅。

“你沒跟別人睡過?”直子問。

“沒有。”我說。

“那麼,這個也記住吧。”說看,她的身體往下移,輕輕吻我那話兒,然後溫存地裡住它,用舌頭舐來舐去。她的直發散落在我的下腹,配合她的嘴唇動作來回擺動。然後我再度射津。

“你會記住嗎?”事後直子問我。

“當然,我會永遠記住。”我說。我把直子摟過來,手指伸進內褲裡而去碰她的陰道,幹的。直子搖搖頭,推開我的手。我們暫時一言不發地擁抱看。

“這個學年結束後,我想搬出宿舍,另外物色房子。”我說。“我對宿舍生活漸漸生厭,而且隻要打工,生活費不成問題。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一起生活?就如上次所說的。”

“謝謝。聽你這樣說,我好高興。”直子說。

“我也攪得這裡是個不錯的地方。既安靜,環境又好,玲子也是好人。可是不宜長居。因為這裡太特殊瞭,住得愈久愈不容易離開。”

直子不說話,眼睛望向窗外。窗外隻能看見雪”雪雲陰沉沉地低垂看,被白雪覆蓋的大地和天空之間,隻露出些許空間。

“你可以慢慢考慮。”我說。“無論如何,我會在三月以前搬傢,若是件想到我那裡去,隨時歡迎你來。”

直子點點頭。我像捧住一件容易打破的玻璃工藝品般陣陣擁住她的身體。她的手臂繞看我的脖子。我赤裸看,她隻穿看一條白色的小內褲。她的身體很美,怎麼看都看不厭。

“為何我不會濕?”直子小小聲說。“我真的隻混過那麼一次。在我四月的二十歲生日那天。那個被你占有的夜而已。為何我不行呢?”

“那是津神方面的問題,過些時候就會很順利,不必急。”

“我的問題全是津神力面的。”直子說。“倘若我一輩子都不濕。一輩子都不能作愛,你還會水遠愛我麼?你能永遠忍受隻有手和嘴唇的性愛麼?抑或你跟別的女人七林來解決性問題?”

“我在本質上是個樂觀的人。”找說”

直子從床上坐起來,套上T恤,穿上法蘭絨襯大和藍色牛仔褲。我也穿回大衣。

“讓我好好想一想。”直子說。“你也好好想一想吧。”

“我會的。”我說。“還有,你吹笛子的技巧不錯。”

直子有點臉紅,嫣然一笑。“木月也這樣說。”

“我和他在意見和興趣方面十分相投哪。”說看。我笑起來。

然後我們在廚房的桌子相對而生,一邊喝咖啡一邊談往事。她逐漸可以談一點木月的事瞭。她零零星星地選擇詞語來說。雪時下時停的。三天裡從末見過晴空。分手之際我說我三月會來,然後隔看厚大衣抱看吻她。“再見。”直子說。

一九七0年翩然來臨,我的十多歲年代完全打上休止符,走進二十年華。然後我又踏入新的泥沼。期末考試,我比較輕松地通過瞭。因我無所事事,天天上學,不需要特別用功就輕睡松松地通過考試瞭。

宿舍內部發生幾件糾紛。加入學派活動那夥人在宿舍裡藏起頭盔和鐵棒,為這件事而跟舍監鍾愛的體育系學生互相沖突,造成兩人受傷,六人被趕出宿舍。那件事留下很長的手尾,幾乎每天都有小沖突。宿舍內籠罩看一股沉重的空氣,大傢都神經過敏起來。我也因此受到牽連,差點被體育系那班傢夥打一頓,幸好永澤進來調停才解決瞭。不管怎樣,這是我搬出宿舍的時機。

考試告一段落後,我開始認真地找房子。花瞭整個星期時間,終於在吉祥寺郊外找到一間便宜的房間。雖然交通不太方便,慶幸的是燭立一間,可以說被我撿到便宜貨瞭。這間類似守院子小屋的房間孤零零地養在一大片它的角落上,跟正堂之間隔看一個相當荒蕪的庭院。屋主使用正門,而我使用後門出入,可以保留隱私。一房一小廚房和廁所,還附設一個超乎想像的大壁櫥。甚至面向庭院有個套廊。房租相當便宜,條件是房東的孫兒明年可能上東京來,到時我得搬走。屋主是一對脾氣很好的老夫婦,不會挑剔什麼,叫我隨意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永澤幫我搬傢。他不知從哪兒借來一部小貨車,替我載行李。又照承諾把冰箱、電視和大爇水瓶送給我。對我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禮物。兩天後他也搬出宿舍。搬到三田的公寓房子去。

“我想我們暫時不會見面瞭,保重吧。”分手時他說。“不過,就如我以前講過的,我總覺得將來我會在某個奇異的地方突然遇見你。”

“我期待看。”我說。

“對瞭,說起上次交換女伴的事。我覺得還是長得不美的那個好。”

“我有同感。”我笑看說。“不過。永澤,你還是好好珍惜初美的好。像她那恃的好女孩不易找瞭,而且她的內心比外表更容易受傷。”

“嗯,我知道。”他點點頭。“說句真心話,要是件能在我離開之後照顧她就最好不過瞭。我覺得你和初美會相處得很好。”

“別開玩笑:”我啞然。

“開玩笑的。”永澤說。“祝你幸福:雖然問題很多,不過你也相當頑固,我想你會應付裕加的。讓我給你一句忠告如阿?”

“好哇。”

“不要同情自己。”他說。“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做的事。”

“我會記住這句話。”我說。於是我們握手告別。他向他的新世界進發,而我回到自己的泥沼世界。

搬傢三天後,我寫信給直子。我寫下新居的模樣。想到從此脫離宿舍的烏煙障氣,不必再受那些無聊傢夥的無聊想法攪擾時,我就非常開心,而且松一口氣。我想在這個地方以更新的心情開始新生活。

“窗外是個大庭院,成為附近貓兒們的聚會所在。我一有空就躺在套廊上看貓。我不曉得究竟有多少隻,總之很多就是瞭。於是大夥兒一同躺在那裡曬太陽。他們似乎不太喜歡我在這個偏遠的地方住下來,但是當我放下過期的侞酪片時,其中幾隻戰戰兢兢地走過來吃瞭。也許不久以後我會和他們感情融洽。其中有一隻半邊耳朵斷掉的斑紋公貓,居然很像我住餅的宿舍的舍監,令我覺得仿佛現在唾院裡將會開始升起國旗的樣子。

這裡距離大學頗遠,不過進入專門課程時,早上的課也減少很多,我想上課不成問題。在電車上可以慢慢看書。反而是好事也說不定。剩下的事是在吉祥寺附近找個星期三四兩天的輕松兼職,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恢復每天“發條的生活”。

我並不急看得到結論,然而春天是個適合開始新行動的季節,我覺得若是我們從四月起住在一起的話,那是最好不過的瞭。順利的話,你也可以復學。若是住在一起有問題,我也能夠在這附近為你找房子。最要緊的是我們就在附近,隨時可以見面。當然不一定非在春季不可。若是件覺得夏天好,那就夏天吧,沒問題。關於這件事你的意見如何?可以答覆我嗎?

等我安頓一切後,我準備再去打工,除瞭賺回搬一球所花的費用,開展個人生活總是要花一筆錢,起碼必須買齊鍋子餐具之類。不過,到瞭三月就會空閑。我一定會去看你。可以告訴我幾時最方便嗎?我將配合你的時間去京都。我期盼兒你的面,等候回音。”

兩三天後,我到吉祥寺街上遜件逐件買齊日常雜貨,在傢做點簡單散食。又到附近的木材店買木板,用來造瞭一張書桌,同時案作鼓桌。也造瞭一個架子,買齊調味品,一隻出生僅半年均白色雌貓開始接近我,在我那裡吃飯。我替那貓取名叫“海鶴”。

大致上安頓之後,我在街上找到一份漆行的兼職,連續兩星期當漆工師傅的助手。薪水不錯。可是相當勞力,繹稀劑的味道令我頭昏腦脹。工作完畢吃過晚飯喝瞭啤酒,我就回傢和小貓玩,然後睡得像死屍一樣。兩星期過去瞭,直子始終沒有回音。我在柔漆途中突然想起阿線。仔細一想,我已三星期沒跟她聯骼,甚至沒通知她我已搬傢。我曾向她提過我準備搬傢,當時她“哦”一聲,從此沒有聯絡。

我走進公共電話亭,撥瞭阿綠的公寓號碼。她姐姐接的電話,當我報上名字後,她說“請等一下”,可是等來等去。阿綠都沒來聽電話。

“吱,阿綠很生氣,她說不想跟你講話””她姐姐說。“你搬傢時沒有跟她聯絡對不對?連搬去哪兒也不告訴她,一聲不響地走瞭,是不是?所以她氣得冒煙。那孩子一旦生氣起來就很難平復。跟動物一樣。”

“我曾向她解繹,請您替我叫她來聽好嗎?”

“那我現在解釋好瞭,對不起,麻煩您向阿綠轉告好不好?”

“她說她不想聽你解釋。”

“我才不幹哪。”她姐姐受理不理地說。“那種車你親自向她解釋吧:你不是男子漢馬?應該自己負起責任去做。”未法子,我隻好道謝一聲收瞭線。之後覺得,阿綠生氣也不是沒道理。我為瞭搬傢和賺錢安頓新居,完全沒去想阿綠。連直於也幾乎沒想。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一旦專心做某件事時,對於身邊的事就完全不顧瞭。

然後反過來想,假如阿綠也一聲不窖地搬瞭傢,不通知我搬去哪裡,就這樣三個星期不跟我聯絡,我會怎樣想?多半覺得受傷吧。而且傷得相當厲害。怎麼說,我們雖然不是情侶,然而在某力面,我們比情侶更親密,而且彼此接納對方。想到這裡,我就非常難過。我最痛恨的就是無意義地傷害別人,尤其是傷害自己所珍惜的人。

放工後,我回到傢裡,對看新桌子寫信給阿綠。我把自己所想的老老實實寫下來。我不說藉口也不解釋。隻是為自己粗心大意的事道歉。我說:“我很想見你。希望你到我的新傢來看看。”然後貼上快遞郵票,投進郵筒。

然而左等右等的,始終等不到回音。

奇妙的初春來臨。春假期間,我一直在等回信。不去旅行,不回老傢,連打工也不大願意。因為直子可能隨時來信叫我去看她的關系。白天我到吉祥寺的街上看兩套同時上演的電影,在爵士咖啡室看瞭半天書。不見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說話。然後繼繽每星期寫信給直子。我沒提起要她答覆的事,因我知道她不喜歡別人催逼她。我寫下漆行打工的事,“海鶴”的事,庭院開桃花的事,豆腐店的親切阿姨和食品店的壞心眼阿姨的事,以及我每天做些什麼菜的事。然而還是沒有回音。

我對看書和聽唱片也覺得厭倦時,開始慢慢整理庭院。我向屋主借來掃帚、竹把子、籬箕和剪刀,拔掉雜草,適當地修剪叢生的樹木。隻是稍微整理一下,庭院就變得相當美觀瞭。當我在修剪時,屋主問我要不要喝茶。我坐在正堂的套廊上,和他喝茶吃煎餅,閑話傢常。屋主說他退休後,在一間保險公司擔任董事,兩年前把董事之位也辭掉在傢悠閑度日。房子和土地都是祖先留下來的,孩子都自立瞭,所以可以悠悠閑閑地度晚年。又說他夫婦倆經常出外旅行。

“那真好哇。”我說。

“才不好哪。”他說。“旅行一點也不好玩,不如工作來得好。”

他說他之所以荒置庭院不理,是因這一帶很難找到花匠,本來自己可以慢慢動手整理的,可是最近鼻敏感嚴重起來。無法護花弄草。是嗎?我說。喝完茶後,他帶我去看儲藏室,又說沒什麼好酬報的,裡頭全景不用的東西,如果有合用的,盡管拿去用好瞭。儲藏室裡的確堆滿各種雜物。從洗澡盆、兒童用的泳圈到棒球棍都有。我找到一部舊單車、一張不太大的飯桌、兩張椅子、一面鏡子和一支吉他,問他可不可以借給我,他說隻要你喜歡就用好瞭。

我花瞭一天時間把單車上的銹刮掉,註上油,替輪胎打氣,調好齒輪,又到腳踏車店換上新的離合器和綱線。這樣子,單車漂亮得差點認不出來瞭。我把飯桌的灰塵清洗幹凈。重新士過漆。吉他的弦全部換過新的,松掉的板用強力膠黏緊。再用綱刷把銹除凈,調緊螺絲。雖然不是很好的吉他,大致上還可以發出正確的音調丁。回心一想,開始擁有吉他,乃是念高中以後的事。我坐在套而上,一邊回想以前練過的流浪者樂隊的“屋頂上”,一邊慢慢試彈。不可思議地,我居然還記得大部分。

其後,我用剩下的木板做瞭一個信箱,塗上紅漆,寫上名字,豎在門前。可是,在四月三日以前,信箱裡的信件隻有轉寄過來的高中同學會通知而已。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想參加同學會的活動瞭,因為那是木月和我念過的班級之故。我立刻把它扔進字紙簍。

四月四日下午,有一封信放進我的信箱,那是玲子寄來的信。信封背後寫著“石田玲子”的名字,我用剪刀剪開封口,坐在套廊上讀信。從一開始我就預感那封信的內容不會太好,讀瞭果然不出所料。

首先,玲子為遲延覆信的事致歉。她說直子一直為瞭回信給你而內心苦苦鬥爭,然而始終無法完成。我好幾次說要代她寫,我說不能太遲回信,可是直子堅持那是私人的事,必須親自動筆,因此拖延至今。玲子說。也許給你添瞭不少麻煩,希望你原諒。

“也許你這一個月來等信等得好苦,對直子而言,這一個月也是相當痛苦的一個月。這點請你瞭解一下。老實說,目前她的狀況不太樂觀。她想設法靠自己的力量康復過來,可是目前尚未出現效果。

仔細一想,最初的征兆是無法順利地寫信。大概是從十一月尾或十二月初開始的”接看開始幻聽。當她企圖寫信時,就有許多人跟她說話來幹擾她。因此她在選擇詞語上受到攪擾。在你第二次來訪以前,這種狀況比較輕微,坦白地說,我也沒有深刻去想它,因為我們多少都有這種周期性的癥狀。可是當你回去以後,她的癥狀變得嚴重起來。現在她連日常會話也覺得困難。她不能選擇用詞,因此她現在非常混亂。混亂而膽怯,如聽也逐漸嚴重起來。

我們每天跟專科醫生討論。直子、醫生和我三個人無所不談,企圖正確地找出她內心虧損的部分。我提議可能的話,不妨請你加入討論。醫生也表示贊成,可是直子反對。照她的意思,理由是“我要以最美麗的身體來見他”。我拚命說服她。問題不是這個,必須盡快康復才是,但她不肯改變想法。

我以前向你解釋過,這裡不是專科醫院。雖然也有專科醫生進行有效治療,但不容易進行集中性治療。這裡的設備,目的在於為病人型造自我治療約有效環境,並不包括醫學上的治療。因此,萬一直子的病情惡化下去,隻好把她轉去其他有醫療設備的醫院瞭,我也覺得很不好受,可是逼不得已。當然,這樣做等於為瞭治療而暫時“出差”,再回來這裡也是可能的。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因此完全治好而出院。無論如何,我們會盡全力,直子也是。請你為它的康復祈禱,而且照過去那樣寫信給她。

石田玲子

三月三十一日”

看完信後,我繼續坐在套廊上,註視完全春意盎然的院子。院子裡有一棵老櫻樹,櫻花開得十分茂盛。風很柔和,陽光轉成蒙隴不清的奇異色調。過瞭一會,

“海鶴”不知從哪兒跑出來,在套廊的木板上咯吱咯吱地撓瞭一陣子,然後在我身邊很慷意似地伸伸懶腰睡覺。

我知道必須想一想,但不曉得應該想什麼才好。說實在的,我什麼也不願一的自想。雖然不得不想的時候很快就會來到,到時才慢慢想好瞭。起碼現在我什麼都不願意想。

我在套廊上撫摸看“海鶴”,靠看柱子看庭院看瞭一整天。仿佛全身氣力用盡瞭的感覺。終於夜幕低垂。微藍的黑夜包圍庭辟。“海鶴”早已不知去向,而我還在眺望櫻花。在我眼中的櫻花,仿佛是從皮膚迸裂出來的爛肉一般。庭院裡充滿許多爛肉的腐臭味。然後我想起直子的恫體。直子那美麗的恫體橫臥在黑暗中。從她的皮膚冒出無數植物的芽,那些綠色的芽兒被不明來歷的風吹動而輕微顫抖。為何那麼美麗的身體會生病呢?為何他們不能該直子安靜一下呢?

我走進房間拉起窗簾,室內也彌漫看春的香氣。雖然春天的香氣充滿瞭地表,叮是現在隻有令我聯想到腐臭而已。我在拉緊窗簾的室內強烈地憎恨起春天來。我恨春天帶給我的一切。也恨它喚醒瞭在我體內深處的痛楚。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烈的憎恨某種東西。

此後三天,我過的是宛加在海底漫步的奇妙日子。有人對我說話,我聽不清楚,我對某人說什麼,他們也聽不明白。就像自己的周圍貼瞭一層薄膜的感覺,使我無法順利地接觸外界,同時他們也無法碰到我的肌膚。我本身軟弱無力,他們對我也是這樣。

我靠看墻壁茫茫然註視天花扳,肚子餓瞭就抓現有的東西來吃,悲哀起來就喝威士忌睡覺。不洗澡也不刮胡子,軌這樣過瞭三天。

四月六日,阿綠寄來一封信。她說四月十日選課登記,提議那天我們在大學中庭碰頭,一起吃午飯。又說它是故意延遲回信的,就這樣打成平局,和好如初吧!因為見不到我,她也很寂寞。阿綠的信這樣說。我把她的信重看瞭四遍,依然不太瞭解她的意思。到底這封信的意義何在?我的腦袋十分寒糊,無法找到句子和句子之間連接的接觸點。為何“選課登記”那天見她就“打成平局”瞭?為何她要和我一起吃“午飯”呢?我覺得自己的腦筋也開始不正常起來,意識遲緩,像黑暗植物的恨一般無力。我模模糊糊地想,不能這樣下去瞭。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必須做點什麼。然後突然想起永澤的話:“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做的事。”

嗚呼,永澤,你真瞭不起。於是我嘆一口氣,站起來。

我很久沒有洗衣服瞭,現在又開始洗衣服、去澡堂洗澡、刮胡子、清掃房間、購物、做瞭一頓像樣的飯、喂“海雕”吃東西、不喝啤酒以外的酒、做瞭三十分鐘體躁。刮胡子時照鏡子,這才知道自己的臉驟然消瘦。眼睛大得很難看,好像是別人的臉似的。

翌晨我騎單車稍微走遠一點,回到傢裡吃過午飯後,再度重讀玲子的信。然後沈下心來思考今後應該怎樣辦是好。玲子的信之所以帶給我莫大的沖擊,最大理由是我以前樂觀地預測直於曾往好的方向發展,然而預測完全相反的緣故。

直子本身說過它的病謗很深,玲子也表示她不曉得還會發生什麼事。但我見過直子兩次,給我的印象是她逐漸好轉,唯一的問題是怎樣使她恢復勇氣,回到現實社會罷瞭,我以為隻要她恢復勇氣,我們同心合力,一定可以處理所有問題。然而我那建築在脆弱假設上的幻想之城,卻因玲子的信而驟然崩潰。其後留下的隻是無感覺的平面而已。我必須重新打起津神。直子再度康復,大概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縱使康復瞭,她會比以前更衰弱,更加失去信心。我必須讓自己適應那種新狀況。當然我很清楚,我的堅強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不管怎樣,我所能做的隻是提高自己的士氣,然後繼續等待她的復原而已。

我想到木月。木月啊,我和你不同,我決定活下去,而且照我的方式好好活下去。你一定很痛苦,我也一樣痛苦。真的。這都是件留下直子而死去的關系。不過,我絕不會拋棄她不理的。因為我愛上瞭她,而且我比她堅強的緣故。我會活得比現在更堅強,然後成熟。我將成為大人,我必須這樣做。過去我希望永遠停留在十七或十八歲,如今不這麼想瞭。我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年瞭。我感覺到什麼叫責任瞭。木月,我已不是當年跟你在一塊的我瞭。我已經二十歲啦。為瞭生存下去,我不得不好好的付出代價啊!

“你怎麼啦?渡邊。”阿綠說。“怎麼瘦得那麼厲害?.”

“是嗎?”我說。

“是不是跟別人的妻子做太多瞭?.”我笑看搖搖頭。“從去年十月起,我就沒跟女人睡過。”阿綠吹瞭一下嘶啞的口哨。“你已經半年沒幹那回事瞭?真的?”

“是呀。”

“那你為何瘦成這個樣子?”

“因為長大瞭嘛。”我說。阿綠抓住我的肩膀,一直凝視我的眼睛。眉頭皺瞭片刻,終於燦然一笑。

“真的。跟以前一比,好像的確有點不同瞭。”

“因為長大瞭嘛。”

“你真棒,竟然有這種想法。”阿綠欽佩地說。“吃飯去吧:我餓瞭:”我們決定去文學院後面的小餐廳吃飯。我叫瞭當天的定食套餐,她也要瞭一

“渡邊,你在生氣?”阿綠說。

“氣什麼:”

“氣我為瞭報復而不肯回信的事呀。你認為我不應該是嗎?因為你已好好道歉瞭。”

“是我不對,沒辦法。”我說。

“但是這樣子報復,是不是消氣瞭?”

“姐姐說我不應該那樣,說我不夠寬容大量,太過孩子氣。”

“嗯。”

“那就好瞭。”

“你真是寬容大量。”阿綠說。“喂,渡邊,真的已經半年沒作愛瞭“.”

“沒有。”我說。

“上次哄我睡覺時,其實很想跟我幹一斡的,對不?”

“也許吧。”

“但你沒幹吧:”

“因你是我現在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的關系。”我說。

“當時如果你硬來,大概我無法抗拒的。當時我真的軟弱到極!.”

“但我那個又大又硬呀。”

她笑一笑,輕輕碰一碰我的手腕。“在那之前,我就決定相信你瞭。百分之百相信。所以當時我很安心地呼呼入睡。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沒問題,可以放心。我是不是睡得很熟?”

“嗯。的確是的。”我說。

“還有,若是反過來,你對我說:“阿綠,跟我作愛吧?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我想我多半會跟你做。雖然我這樣說,你可別以為我在引誘你,或者開玩笑刺激你哦。我隻是想把自己的感受老老實實地轉告你而已。”

“我懂。”我說。

我們一邊吃午餐,一邊把選科登記十拿給對方看.發現我們有兩堂課是相同的。即是我每星期可以見她兩次。然後她談起自己的生活。她說她和姐姐起初不能適應公寓生活。因為跟過去的生活比起來,現在太過輕松的緣故。阿綠說,她們習慣瞭輪流照顧病人,幫忙做生意,每天忙進忙出的日子。

“不過,最近開始覺得這樣生活不錯瞭。”阿綠說。“這是為瞭我們本身幸福吉您的生活,因此不必顧慮任何人。喜歡怎樣就怎樣。可是心情無法平靜下來呀,好像身體離地兩三公分飄在空中的感覺。覺得這不是真的,如此輕松的人生在現實裡是不可能存在的,於是我們很緊張。唯恐突然完全顛倒過來。”

“勞碌命的姐妹花!”我笑看說。

“過去實在太艱苦瞭嘛。”阿綠說。“不過沒關系,今後我們會完全贖回所失去的一切的:”

“我相信你們辦得到。”我說。“你姐姐每天做些什麼?”

“她的朋友最近在表參道附近開瞭一間飾物店,她每星期去幫忙三天。此外就是學學烹飪,跟末婚夫約會,看看電影,或者發發呆,總之她在享受人生。”

阿線問我的新生活狀況,我把房子的佈置、大庭院、叫“海鶴”的貓和屋主的事說瞭出來。

“愉不愉快?”

“還不壞。”我說。

“可是,你看起來無津打采的。”阿綠說。

“可是,春天瞭。”我說。

“可是件穿看她為你織的好看毛衣啊。”

我嚇瞭一跳,望望自己穿在身上的葡萄色毛衣。“你怎知道是她織的?”

“你可真夠坦白。那是瞎猜的,還用說。”阿綠仿佛吃瞭一驚,“但你真的沒津神哦。”

“我正在設法提起津神來。”

“不妨把人生當作餅幹罐好瞭。”

我檸檸頭,望看阿綠的臉。“大概我的頭腦不好吧,有時我不瞭解你在說什麼。”

“餅幹罐裡不是塞滿各種餅幹,包括喜歡的和不太喜歡的麼?若是先把喜歡的吃掉,剩下的全景不太喜歡的瞭。當我覺得難受時,總是這樣想。目前雖不太如意,但往後就好瞭,先苦後甜啊。人生就像餅幹罐一樣。”.

“這也算是一種哲學吧:”

“確實是的。我是從經驗學來的嘛。”阿綠說。

喝咖啡時,兩個像是阿綠班上同學的女孩走進店內,跟阿綠交換選課登記卡,談起去年的德文成績如何,怎麼件在內鬧時受傷啦,那雙好看的鞋子在哪兒真的等等不看邊際的話題。我心不在焉地聽看,感覺那些話題好像是從地球的另一端傳來似的。我喝看咖啡眺望窗外的風景。一如往常的大學春天景色。天空雲霧蕪羈,櫻花盛開,看似新生的抱看新課本在路上走看,望看望看,我又覺得茫然起來。我想到今年仍然不能復學的直子。這傢店的窗旁擺看一隻插瞭銀蓮花的小玻璃瓶。

女孩們說聲再見,回到自己的桌子後,我和阿綠走出咖啡室,在街上散步,到舊書店繞一繞,買瞭幾本書,又走進咖啡室喝咖啡,然後到遊戲中心玩彈珠,跟看坐在公園的板凳上聊天。大部分時間是阿綠在說,而我嗯嗯聲應她。阿綠說她口渴,我就到附近的糖果店員瞭兩瓶可樂。在那期間,她用原子筆在報告用紙上寫。我問她寫什麼,她說沒什麼。

三點半,她說她要走瞭,因她和姐姐約好在銀座碰頭。我們走路到地鐵站,在那裡分手。分手之際,阿綠把一張折成四析的報告用紙塞進我的外套口袋裡,叫我回傢才看。我在電車上就打開來看瞭。

“前略。

現在你去買可樂,我趁這段時間寫這封信。寫信給一個坐在旁邊的人,對我而言乃是第一次。但若不這樣做,我就不能把我要說的話傳達給你瞭。其實,不管我說什麼,你都幾乎沒聽進去。對不?

你知道嗎?今天你對我做瞭一件殘忍的事。你根本沒察覺我的發型改變瞭,是不?我辛辛苦苦地把頭發留長,好不容易在上星期才能換瞭一個有女人味的發型。而你竟然渾然不覺。這個發型肯定好看。而且我們好久不見瞭,我以為你見到我會嚇瞭一跳才對,但你完全當我透明,是不是太過分?大概你連我穿什麼衣服也想不起來吧。我也是女孩於。不管你有什麼心事都好,起碼應該好好看我一眼吧:隻要你說一句“你的發型好可愛”,其後不管你怎麼想怎麼做,我都會原諒你。

因此我向你撒瞭謊。我說我和姐姐約好在銀座碰頭是騙你的。我本來打算今天到你傢過夜,連睡衣也帶來瞭。不錯,我的袋子裡面有睡衣和牙刷。哈哈,我好傻。因你根本沒邀我到你傢去。不過算瞭,你似乎覺得我在不在都無所謂,你像是希望一個人獨虛的樣子,我就讓你獨處好瞭。請你盡情去胡思亂想好瞭。

不過,我也不是十分氣你。我隻是覺得寂寞極瞭。因你對我百般親切,而我好像不能為你做什麼。你一直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裡,雖然我咚咚咚地敲門叫渡邊,你僅僅臺臺眼,又馬上回到自己的世界。

現在你拿看可樂走回來瞭。好像一面走一面想心事,我希望你摔一絞就好瞭,但你沒有。如今你坐在我旁邊,咕咕聲喝看可樂。我期待你買可樂回來時會發現,然後說“哦,你的發型改變啦。”畢竟希望落空瞭。若是件察覺到瞭,我會把這封信撕碎,告訴你說“吱,到你那兒去吧:我為你做一頓好吃的晚餐,然後親親爇爇地一起睡覺。”然而你就像鐵板一般粗心大意。再見瞭!

P.S.下次在教室見面時,請不要跟我講話。”我在吉祥寺車站打電話去阿綠的公寓,沒人接。由於無所事事,我在吉祥寺的街上閑逛,看看能不能找一份半工讀的兼職。我周六、周日全天有空,周一、三、四從下午五點開始可以工作,但要找到一份完全配合那個日程表的工作並不容易。我放棄瞭,買瞭晚餐的喂菜回傢,又嘗試打電話給阿綠。她姐姐接電話,說阿綠還沒回傢,何時回來不太清楚。我道謝瞭就收線。

晚餐後,我想寫信給阿綠,改瞭幾次不能寫成,結果轉而寫信給直子。

我說春天到瞭,新學年又開始,見不到你,非常掛念,無論以怎樣的形式都好,我很想見你,和你聊天。我已決定堅強起來,因我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瞭。

“還有一個我的問題,對你而言也許無所謂,就是我不再跟別人睡覺瞭。因我不想忘記你碰我身體時所留下的感覺。對我而言,那種感覺比你想像中更重要。我永遠記得當時的事。”

我把信放進信封,貼上郵票,坐在桌前註視它片刻。這封信比平時寫的短很多,但我覺得這樣反而能夠把意思傳達給對方。我在玻璃杯裡斟瞭三公分左右的威士忌,分兩口喝掉,然後上床睡覺。翌日。我在吉祥寺車站附近找到一份隻有星期六日兩天的兼職。在一間規模不大的意大利餐聽當侍應,條件差強人意,附午餐,也給交通費。如果周一、周三、周四的晚班休假他們時常拿假期我可以代替他們上班,這對我實在很恰當。做滿三個月加薪,經理叫我這個星期六開始上班。跟新宿唱什行那個不長進的店長比起來,這位經理看起來能幹得多。

我打電話到阿綠的公寓,又是她姐姐接電話,她說阿綠從昨天起一直沒回傢,她也想知道阿綠的行踞,她用疲倦的聲調問我有無頭緒。我所知道的隻是她的袋子裡有睡衣和牙刷而已。

星期三的課,我見到瞭阿綠。她穿一件草綠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天常戴的深色眼鏡。她坐在最後一排位子上,跟一個以前見過一次的戴眼鏡小蚌子女孩聊天。找走過去。告訴阿綠待會有話對她說。戴眼鏡的女孩先看看我,然後阿綠看看我。阿綠的發型的確比以前有女性韻味瞭,看起來成熟許多。

“我約瞭人。”阿綠側一例頭說。

“不會化你太多時間,五分鐘就夠瞭。”我說。

阿綠摘下眼鏡,眺起眼睛。宛如正在眺望一百米以外一間快要倒塌的廢屋時的眼神。

“我不想跟你說話,對不起。”

戴眼鏡的女孩用“她說她不想跟你說話”的眼神看我。

我坐在最前排右端的位千聽課。一關於田納西威廉斯戲劇的總論其在美國文學占有的地位一上宗課,我慢慢數二聲,然後回頭。已經不見阿綠的人影。

一個人度過的四月是個太過寂寞的季節。四月裡,周圍的人看起來都很幸福。人們脫下大衣,在陽光下聊天。玩投球,談情說愛。而我完全的孤苦零丁。直子、阿綠、永澤,一個個都離開我所在的地點好遠。現在的我連城“早安”、“午安”的對象也沒有。我甚至懷念起“突擊隊”來。我在百無聊賴的孤燭中送走瞭四月。我曾幾汰舊試找阿綠,它的答覆總是一樣。她說現在不想跟我講話,從她的語調可以知悉,她是出自真心的。她通常和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在一起,不然就跟一個高個子短頭發的男生在一塊。那個男生的退很長,每次都穿白色的籃球運動鞋。四月結東,五月來臨。五月比四月更難過。到瞭五月,我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深春裡顫抖和搖動。那種顫動通常在黃昏時刻來臨。在木蓮花香輕輕飄蕩的昏暗中,我的心莫名地被膨脹、顫抖、搖晃和痛楚所刺透。那時我就緊閉雙眼,咬緊牙關,等候那種痛楚過去。它在漫長的時間裡過去以後,留下隱隱的痛楚。

那時我會寫信給直子,我在信中隻寫美好和愉快的事物。關於草的香味、舒暢的春風、月光、電影、喜歡的歌、感動的書之類。當我重諦那些內容時,我自己也覺得安慰。我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何等美好的世界中啊:於是我寫瞭好幾封這樣的信。然而直子或玲子都沒回信給我。

我在做兼職的餐廳認識一個叫伊東的打工學生。和我同年,我們時常在一起聊天。他在美術大學念油畫系,為人老實,沉默寡言,我們認識瞭一段時間才開始交談的。我們放工後,到附近的咖啡室喝喝啤酒,天南地北地聊。他喜歡看書聽音樂,我們通常都聊這些。伊東長得碩長俊秀,對於當時的美術大學男生來說,他的頭發算短瞭,而且衣著清潔。他說得不多,但有正當嗜好和想法。喜歡法國小說,偏愛喬治巴泰爾和波裡斯維安的作品,音樂方面則常聽莫札特和拉維爾。他和我一樣,正在尋找在這方面烹氣相投的朋友。

他曾招待我去他自己的寓所。位於井之頭公園後面的別致平房公寓,屋裡放滿畫材和畫框。我說我想看看他的畫。他說不好意思,畫得不好,不想讓我看。我們喝看他從他父親那裡輪愉帶來的芝華士威士忌,用炭爐烤魚吃,聽卡沙德修斯演奏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

他出生於長崎,把情人留在故鄉出到東京來念書。每次回去長崎都會跟她上床,不知何故最近相處得不太融洽,他說。

“你也多少瞭解女孩子啦。”他說。“女孩子到瞭二十或二十一時。突然開始具體地考慮許多事情,變得非常現實瞭。以前覺得她很可愛,現在看起來既庸俗又憂鬱瞭。一見到我,通常親爇之後,就會問我大學畢業後怎麼打算。”

“你打算怎樣?”我也問。

他一邊啃魚一邊搖頭。“我能怎樣打算?沒得打算呀,油畫系的學生。如果考慮前途的話,誰也不會念油畫瞭。因為讀完油畫系出來的人,連飯也沒得吃。於是她叫我回長崎當美術老師。她準備當英語教師哪。哀哉!”

“你已經不那麼愛她瞭,是不?”

“大概是吧。”伊東承認瞭。“何況我根本不想當什麼美術老師:我不想像猴子般教那些吵吵鬧鬧又沒教養的中學生晝晝,然後這樣終瞭一生。”

“為瞭雙方看想。是不是跟地分手比較好?”我說。

“我也這樣想,可是說不出口呀。我覺得對不起她。因為她認定要跟我結婚。如果對她說我們分手吧,我已經不受你瞭之類的話,實在說不出來。”

我們不加冰塊,幹喝芝華士威士忌。吃完烤魚,就把黃瓜和西芹菜切細,沾味當來吃。吃黃瓜時發出刪刪聲,令我想起阿綠的父親。接看想到失去阿綠,我的生活變得何等無味可厭,不由難過起來,不知不覺間,原來她的存在已在我心中逐漸膨脹。

“你有沒有情人?”伊東問。

我作個深呼吸才答說:“有是有的,但有一些隱情,她現在離我很遠。”

“可是心靈相通,是不?”

“但願如此。若不這樣想就沒得救瞭。”我半開玩笑地說。伊東很平靜地說起莫札特的長處。就如鄉下人熟知山路一樣,他也熟知莫札特音樂的津華所在。他說他父親很喜歡莫札特,所以他從二歲起就聽瞭。我對古典音樂所知並不詳細,但是一邊聽他解釋“這個部分”、“怎樣?這裡”之類,一邊傾聽莫札特的協奏曲時,的確覺得心平氣和起來。這是很久已沒有的感覺。我們望看俘在井之頭公園上空的上弦月,喝完最後一滴芝華士威士忌。美味無比的酒。

伊東叫我留下來過夜,我以有事婉拒瞭他。謝謝他的威士忌之後,九點以前離開他的公寓,回傢的路上打電話給阿綠。稀罕地,阿綠親自接電話。

“對不起。現在不想跟你講話。”阿綠說。

“我知道,因為聽過好多次瞭。可是,我不想就這樣結束我和你的關系,你真的是我少數的朋友之一,不能見你真的好難受。我幾時才能跟你說話?至少應該告訴我這個吧!”

“到瞭適當時候。我會主動找你的。”

“你好嗎?”我問。

“還好。”她說,然後掛斷電話。

五月中旬,玲子寄來一封信。

“謝謝你定時來信。直子歡歡喜喜地讀瞭,我也借來看瞭。我看你的信,不介意吧曰

抱歉好久沒寫信給你瞭。老賀說,我也有疲倦的傾向,而且沒什麼好消息可說的。直子的情形不太好。前些時候,直子的母親從神戶來,和我、直子、專科醫生四個人一起交談瞭許多,最後達成協議,暫時把她轉去專科醫院進行集中治療,看看結果再回來這裡。直子也希望留在這裡治病,我也舍不得和地分開,而且擔心她。可是坦白地說,在這裡逐漸不容易控制她瞭。平時沒什麼事,但她經常情緒很不穩定,那種時候我們不能離開她半步,因為不曉得會發生什麼。直子有嚴重的幻聽,她把一切關閉起來,鉆入自己的牛角尖。

因此我也認為直子暫時進去適當的醫院接受治療是最好的事。雖然遺憾,但沒辦法。就如以前告訴過你的,耐心等待最要緊。不要放棄希望,把糾纏的線團逐一解開。不管事態看起來如何絕望,一定可以找到線頭的。周圍縱然黑暗,隻好靜觀其變,等候眼睛適應那種黑暗瞭。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直子應該移送到那間醫院去瞭。聯絡得太遲,我也覺得抱歉,可是許多事情都是匆匆忙忙之間定下的。新醫院是一傢有定評的醫院,條件很好,也有高明的醫生。地址寫在下面,請往那邊寫信。我這邊也會得到直子的情況,屆時再告訴你,但願有好消息可寫。想必你很難過,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後,仍希望能給我寫信來——即使不經常也好。再見。

這年春天我著實寫瞭好多信。每周給直子寫一封,給玲子也寫,還給綠子寫瞭幾封。在大學教室裡寫,在傢把“海鶴”放在膝頭俯著桌子寫,間歇時伏在意大利飯店的餐桌寫。簡直就像通過寫信來把我幾欲分崩在離析的生活好歹維系一起。

“由於不能同你說話,我送走瞭十分淒楚而寂寞的4月和5月。”我在給綠子的信中寫道。“如此淒楚寂寞的春天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早知這樣,讓2月連續重復三次有多好。現在對你說這話我想為時已晚——那新發型的確對你非常合適,非常可愛。眼下我在一傢意大利飯店打工。從廚師那裡學會瞭做極細的面條,十分好吃,很想幾天內請你品嘗一次。”

我每天去學校,每周在意大利飯店做兩三次工,同伊東談論書和音樂,從他手裡借來幾本巴雷斯看,寫信,同“海鶴”玩,做細面條,侍弄庭園,邊想直子邊取樂,一場接一場看電影。

綠子向我搭話是6月快過完一半的時候。兩人足有兩個月沒開口瞭。上完課,綠子來我鄰座坐下,手拄下巴,半天沒有吭聲。窗外雨下個不停。這是梅雨時節特有的雨,沒有一絲風,雨簾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濕漉漉的。其他同學全部離開教室後,綠子也還是以那副姿勢默然不動。一會兒,從棉佈上衣袋裡掏出萬寶路銜在嘴上,把火柴遞給我。我擦燃一根給她點上。綠子圓圓地噘起嘴唇,把煙緩緩地噴在我臉上。

“喜歡我的發型?”

“好得不得瞭。”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裡的樹統統倒在地上。”

“真那樣想?”

“真那樣想。”

她註視著我的臉,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看上去她比我還要如釋重負。綠子把煙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

“吃飯去吧,肚子貼在一起瞭。”綠子說。

“去哪兒?”

“日本橋高島屋商店的食堂。”

“幹嗎故意去那種地方?”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裡。”

於是我們乘地鐵來到日本橋。也許從早上就開始下雨的關系,商店裡空空蕩蕩,沒有幾個人影。整個店內充溢著雨氣味,店員也因無所事事顯出無聊的神情。我們走到設在地下室的食堂。細細看瞭一遍陳列的樣品,兩人都決定吃盒飯。雖是午飯時間,但食堂裡人並不擠。

“在商店的食堂吃飯,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瞭。”我一邊說一邊端起幾乎惟獨商店食堂才能見到的光溜溜的白茶杯,喝瞭一口。

“我喜歡這樣。”綠子說,“覺得好像做瞭一件特殊事情。這大概同小時的記憶有關,小時很少很少由大人領著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媽喜歡逛商店的。”

“真好。”

“也談不上好不好,我本來不樂意去什麼商店。”

“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好是指在大人關懷下長大。”

“噢,獨生子嘛!”我說。

“小時候我就想好瞭,長大後一定一個人來商店食堂飽飽吃上一頓。”綠子說,“不過也夠無聊的,獨自在這種地方毛毛草草吃頓飯,哪裡能有什麼意思。既不是特別好吃的東西,又亂哄哄地讓人心煩意亂,空氣又糟,光是地方寬敞。但我還是時常想來這裡。”

“這兩個月好難熬啊!”我說。

“從你信上知道瞭。”綠子面無表情地應道,“反正先吃飯吧,除此以外我現在考慮不瞭別的。”

我們把半圓形飯盒裡的東西一掃而光,喝瞭湯,飲瞭茶。綠子吸瞭支煙。吸罷,一言不發地迅速立起,拿傘在手。我也隨之欠身,拿起傘。

“這回去哪裡?”我問。

“來商店吃完飯,往下當然是去天臺嘍!”綠子說。

雨中的天臺一個人也沒有。愛畜用品櫃臺看不見售貨員。小賣店和乘用物售票處也都落著卷閘門。我們撐著傘,在濕流滾的木馬、花木架、攤床之間散步。東京的鬧市區中心居然有此等荒涼的場所,我有些意外。綠子說要看望遠鏡,我投進一枚硬幣,她看的時候為她撐傘。

天臺角有一小塊帶涼棚的娛樂場,擺著幾臺兒童遊戲機。我和綠子在裡邊一條歇腳凳樣的矮臺上坐下,觀望雨景。

“說點什麼呀!”綠子說,“總該有話說吧,你?”

“我並不想為自己辯護,不過上次我確實心緒很糟,頭腦木木的,對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說,“但見不到你後我才深深意識到——隻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堅持到現在。而失去你之後,我著實孤獨得好苦。”

“可你不知道吧,渡邊君?由於不得見你,這兩個月我是多麼寂寞,度日如年。”

“不知道,沒想到。”我驚訝地說,“我以為你生我的氣,所以才不想見我。”

“你這人腦袋怎麼這麼簡單?我肯定想見你的嘛!我不是說過喜歡你的嗎?我並不會隨隨便便喜歡上一個人,或輕而易舉拋棄一個人。這點你還看不出來?”

“那當然是那樣……”

“不錯,我是生你氣來著,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腳。還不是,好久才見一次面,你卻呆愣愣地隻顧想別的女人,看都不願看我一眼,我就是生這個氣。不過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還是同你分開一段時間為好,即使為瞭把事情弄清楚。”

“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關系。具體說來,我已經漸漸覺得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較之同他相處。你不認為這無論如何都不合情理都有欠穩妥?當然我是喜歡他。雖然他多少有點固執、偏激,有點法西斯,但優點也多的是。而且一開始我也是經認真考慮才喜歡他的。但是,對我來說,你這人總像有些與眾不同。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再稱心如意不過。我信賴你,喜愛你,不願放棄你。一句話,自己對自己都逐漸沒瞭主意。這樣,我就去他那裡開誠佈公地商量,看如何是好。他叫我別再找你,說如果再找你就得同他一刀兩斷。”

“那怎麼辦瞭?”

“和他斷交瞭,利利索索的。”說著,綠子把一支“萬寶路”銜在嘴上,用手攏著劃火柴點燃,猛猛吸瞭一口。

“為什麼?”

“為什麼?”綠子吼道,“你腦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語假定形,又能解數例,又會讀馬克思,這一點為什麼就不明白?為什麼還要問?為什麼非得叫女孩子吐口?還不是因為我喜歡你超過喜歡他麼?我本來也很想愛上一個更英俊的男孩兒,但沒辦法,就是相中瞭你。”

我想說句什麼,但喉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堵著,一時未能出口。

綠子把煙扔進水窪:“喂喂,別陰沉著臉,叫我看著難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麼都不指望。不過抱一抱我總可以吧?這兩個月我也真熬得夠嗆!”

我們在娛樂場後頭撐傘抱在一起。身體緊緊貼住,嘴唇急切切地合攏。她的頭發、她的牛仔佈茄克的領口都發出一股雨氣味。我不由想:少女的身體是何等柔軟何等溫暖!隔著一層茄克衫,我胸口明顯感到瞭她的乳房,覺得自己確實好久都未曾接觸如此充滿生機的肉體。

“上次和你見面那天夜裡,我就跟他講瞭,就此各奔東西。”綠子說。

“我非常喜歡你。”我說,“打心眼裡喜歡,不想再撒手。問題是現在毫無辦法,進退兩難。”

“因為那個人?”

我點點頭。

“嗯,告訴我,和她睡過?”

“隻一次,一年前。”

“那以後再沒見面?”

“見瞭兩次,但沒幹。”我說。

“那又為什麼?她不是喜歡你麼?”

“無可相告。”我說,“情況極為復雜,千頭萬緒,而且由於天長日久,實情都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不論對我還是對她,我所知道的,隻是一種責任,作為某種人的責任,並且我不能放棄這種責任。起碼現在我是這樣感覺的,縱使她並不愛我。”

“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兒,”綠子把臉頰擦在我脖頸上說,“而且現在就在你的懷抱裡表白說喜歡你。隻要你一聲令下,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雖然我多少有蠻不講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幹,臉蛋也相當俊俏,乳房形狀也夠好看,飯菜做得又好,父親的遺產也辦瞭信托存款,還不以為這是大拍賣?你要是不買,我不久就到別處去。”

“需要時間。”我說,“需要思考、歸納、判斷的時間。我也覺得對不起你,但現在隻能說到這裡。”

“但你是喜歡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當然是的。”

綠子離開身子,動情地一笑,看著我的臉。“那好,我等你,因為我相信你。”她說,“隻是,要我時就隻要我,抱我時就得隻想我。明白我說的意思?”

“明明白白。”

“還有,你對我怎麼樣都可以,但千萬別做傷感情的事。在過去的生活裡我已經被傷害得夠厲害瞭,不想再受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摟過綠子,吻著她。

“還不快把那破傘放下,拿兩隻胳膊緊緊抱住!”她說。

“放下傘不淋成落湯雞瞭?”

“管它什麼落湯雞!求你現在什麼也別想,隻管死死抱住我。我都整整忍耐兩個月瞭。”

我把傘放在腳下,頂著雨把綠子緊緊摟在懷中。惟有車輪碾過高速公路的沉悶回響仿佛縹緲的霧靄籠罩著我們。雨無聲無息、執著地下個不停,我們的頭發已被徹底淋透,雨滴如同淚珠一般順頰而下,她的牛仔佈茄克和我的黃色尼龍風衣全被染成瞭深色。

“到能避雨的地方去吧?”我說。

“去我傢!傢裡誰也不在。這樣非傷風不可。”

“百分之百。”

“瞧,咱倆活像從河裡遊過來的。”綠子邊笑邊說,“痛快!”

我們在毛巾櫃臺買瞭條大號毛巾,輪流進洗手間擦幹頭發。之後乘地鐵來到她在茗荷谷的公寓。綠子馬上讓我淋浴,然後她才進去。我穿上她借給我的浴衣,等待衣服幹好。她自己換上馬球衫和裙子。兩人在廚房餐桌上喝咖啡。

“講講你的事。”綠子說。

“我的什麼事?”“呃……你討厭什麼?”

“討厭雞肉、性病和饒舌的理發匠。”

“此外?”

“4月孤獨的夜晚和鑲花邊的電話機罩。”

“此外?”

我搖搖頭:“再想不起特別的。”

“我的他——以前那個他——討厭的東西多得很。例如我穿超短裙啦,吸煙啦,每喝必醉啦,口出臟話啦,講他朋友不好啦……所以,如果在我身上有你討厭的,盡管提出。能改的我改就是。”

“沒有什麼。”我想瞭一會說,“什麼也沒有。”

“真的?”

“你穿的我都喜歡,你做的說的,你的走路姿勢,你的醉態我統統喜歡。”

“這樣下去真的可以?”

“也不知道讓你怎麼改好,索性就這樣好瞭。”

“喜歡我喜歡到什麼程度?”綠子問。

“整個世界森林裡的老虎全都溶化成黃油。”

“嗯——”綠子略顯滿足,“能再抱我一次?”

我和綠子在她房間的床上相抱而臥。我們邊聽滴雨聲邊在被窩裡親嘴。接著從世界的構成一直談到煮雞蛋的軟硬度,簡直無所不談。

“下雨天螞蟻到底幹什麼呢?”綠子問。

“不知道,”我說,“估計是打掃洞穴或整理貯藏物什麼的吧。螞蟻很勤快。”

“那麼勤快為什麼還不進化,為什麼從古至今一直是螞蟻?”

“說不清。大概身體結構不適合進化——同猿猴相比。”

“想不到你也有這麼多一問三不知。”綠子說,“我還以為渡邊其人大凡世事無所不通咧!”

“世界大無邊。”

“山高海又深。”說罷,綠子把手從我的浴衣下擺伸進去,屏息道,“喂,渡邊,可別見怪,老實說真的不成。這麼大!”

“開玩笑吧?”我嘆息一聲。

“是玩笑。”綠子吃吃笑著,“不要緊,放心好瞭。”

綠子縮進被裡,擺弄瞭好半天。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她同直子手的動作相當不同。兩者都充滿溫存,妙不可言,然而總有的地方相異,使我覺得是在經受迥然有別的另一種體驗。

“喂,渡邊君,又在想別的女人吧?”

“沒想。”我撒謊道。

“真的?”

“真的。”

“這種時候可不許你想別的女人。”

“想不成的。”我說。

傍晚時分,綠子去附近買東西,做瞭晚飯。我們坐在廚房餐桌旁,喝啤酒吃炸蝦,最後是吃青豆飯。

“吃得飽飽的,造得多多的。”綠子說,“我替你好好排放出去。”

“多謝。”

“我嘛,知道好多好多方法。開書店時從婦女雜志上學來的。跟你說,婦女懷孕時幹不成那事,為瞭使丈夫那期間裡不在外頭胡搞,就搜集各種各樣的處理辦法。也確實有很多方式。感興趣?”

“感興趣。”我說。

離開綠子後,我乘上電車回傢。車中我打開從車站買的一份晚報。但我還沉浸在思慮中,一行也讀不下去,讀瞭也不知所雲。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報紙莫名其妙的版面,繼續思索以後自己將何去何從,我周圍的環境將出現何種變化。我不時感到世界的脈搏在我身旁突突悸動不已。我喟然長嘆,旋即合上雙目。對於今天一整天的所作所為,我絲毫不覺後悔;倘若能再過一次今天,我深信也必然故伎重演——仍在雨中天臺上擁抱綠子,仍被澆成落湯雞,仍在她床上被其手指疏導出去。對此我不存任何疑問。我喜歡綠子。她肯重新投入我的懷抱,使我感到樂不可支。若同她結為伴侶,想必能相安無事。而且正如她自己所說,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女孩兒,那熱乎乎的身體就在自己的懷中。作為我,何嘗不想把綠子剝得精光,分開下肢進到其溫暖的縫隙中去——為克制住這種強烈的沖動我不知做瞭多大努力。當她握住我的手指緩緩移動的時候,我實在不能加以制止。我渴求她,她也渴求我,我們已經在相愛。有誰能制止得住呢?是的,我是愛綠子。這點恐怕更早些時候就已瞭然於心,隻不過自己長期回避做出結論而已。

問題在於我無法很好地向直子解釋這種局面的發展。若其他時期倒也罷瞭,而對眼下的直子,我根本不可能說我已喜歡上瞭別的少女。更何況我仍在愛著直子。盡管愛的方式在某一過程中被扭曲得難以思議,但我對直子的愛卻是毋庸置疑的,我在自己心田中為直子保留瞭相當一片未曾染指的園地。

我所能做的,就是向玲子寫一封毫無保留的信。我回到住處,坐在簷廊裡,眼望夜幕籠罩下的雨中庭園,頭腦中推出幾排詞句。於是我開始俯案直書:“我不能不向您寫這封信——這封對我來說萬般痛苦的信。”寫罷開頭,我大致敘述瞭我同綠子迄今為止的關系,以及今天兩人間發生的事。

我愛過直子,如今仍同樣愛她。但我同綠子之間存在的東西帶有某種決定性,在其面前我感到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並且恍惚覺得自己勢必隨波逐流,被迅速沖往遙遠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嫻靜典雅而澄澈瑩潔的愛,而綠子方面則截然相反——它是立體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動,在搖撼我的身心。我心亂如麻,不知所措。這絕非自我開脫,我自以為生來至今始終以誠為本,對任何人也未曾文過飾非,時刻小心不誤傷任何人。然而到頭來自己反被拋入這迷宮般的境地,我全然不知何以如此。我到底應怎麼辦呢?這點我隻能同您商量,此外別無他人。

我貼上速遞郵票,當天夜裡把信投進瞭郵筒。

玲子信的到來是此後第六天。

恕不客套。

首先報告好消息。

直子好轉得聽說比預想的快。我和她通過一次電話,聽起來她說話已清楚多瞭。很可能短期內返回這裡。

其次是關於你的。

依我之見,你大可不必把許多事情想得那麼嚴重,愛上一個人是難得的好事,倘若那愛情是真誠的,誰也不至於被拋入迷宮,要有自信。

我的建議非常簡單。第一,如果你被叫綠子的那個人所強烈吸引,你同她墜入情網便是理所當然的。這或許一帆風順,也可能一波三折。所謂戀愛本來就是這麼回事。一旦墜入情網,一切聽之任之或許不失為自然之舉。我是這樣想的,這也是真誠的一種表現形式。

第二,至於你是否同綠子發生性關系,這純屬你自身的問題,我不便表態。最好同綠子暢所欲言,以得出可以接受的結論。

第三,此事請瞞著直子。如果到瞭非對她挑明不可的地步,屆時再由你我兩人考慮萬全之策。所以你暫時不要透露給那孩子,交給我處理好瞭。

第四,過去你在很大程度上是直子的精神支柱。即使你不再對她懷有作為戀人的感情,你能為直子做的事也應當還有很多。所以,你不必把一切都看得那麼嚴重。我們(這裡的我們是對正常人和不正常人統而言之的總稱)是生息在不完全世界上的不完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測量長度或用分度器測量角度而如同銀行存款那樣毫厘不爽地生活。對吧?

就我個人感情而言,綠子倒像是個非常可貴的女孩兒。你為她傾心這點,從信上也看得一清二楚;而你對直子的一片癡情我也瞭然於心。這並非任何罪過,隻不過是大千世界上司空見慣之事。在風和日麗的天氣裡蕩舟美麗的湖面,我們會既覺得藍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嬌——二者同一道理。不必那麼苦惱。縱令聽其自然,世事的長河也還是要流往其應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盡人力,該受傷害的人也無由幸免。所謂人生便是如此。這樣說未免大言不慚——你也到瞭差不多該學習對待人生方式的年齡。有時候你太急於將人生納入自己的軌道。假如你不想進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達地委身於生活的河流。就連我這樣最弱而不健全的女人,有時都覺得人生是多麼美好。真的!所以,你也務必加倍追求幸福,為追求幸福而努力。

當然我很遺憾,遺憾未能得以參加你同直子的喜慶婚禮。然而歸根結底,又有哪個人能明白什麼算是喜慶呢!因此你無須顧忌誰,如若你認為可以獲得幸福,那就及時抓住機會!以我的經驗來看,人的一生中這種機會隻有兩三回,一旦失之交臂,一輩子都將追悔莫及。

我每天都在沒有任何聽眾的情況下彈吉他,這的確有點百無聊賴。也不願過下雨的黑夜。真想什麼時候再次在有你和直子的房間裡邊吃葡萄邊彈吉他!

就此擱筆。

石田玲子

6月17日

《挪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