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托孤

杜戰至那日受刑後,便閉門不出。杜傢是否會從此倍受代王冷落,誰也無法預料,畢竟他得罪的是代王心愛的寵妃。

朝堂上文武百官心意惶惶,無法揣測上意,就如同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杜王後也無法猜出我的心思。

她面容憔悴,枯瘦的雙手放在被子外,稍有些起臥舉動就長喘噓噓,咳上半刻。

我端坐在她的榻前,無聲的摩挲垂下來的被角。這被子是用傢織粗佈縫制,裡面也隻續瞭少許的棉,看著單薄。

咳罷,杜王後笑的慘然:“妹妹見笑瞭,本宮現在已沒瞭樣子。”

我不語,眺望窗外。此時秋風寒涼,霜葉如紅泣血,飛旋著落下,空留下蕭索的枯木。安寧宮的庭院早已失掉瞭生機,猶如病重的杜王後。

回過神後,轉臉笑著對她,寬慰她:“王後娘娘說的哪裡話來?這些日子天氣涼,容易生病。王後娘娘隻需好好將養身子,不日定會好轉。”

她苦笑,擺擺手:“自己的病情,本宮心裡清楚,怕是時日不多瞭。”

“別說這不吉利的話,王後娘娘來日方長,他日世子還靠您輔佑照料呢。”我柔聲道。

她搖搖頭“妹妹說這些是給本宮寬心呢,雖是假話,卻也好聽。”說罷,掩著嘴猛咳起來,身邊服侍的宮娥一邊拍撫她的背一邊遞過粗佈帕子,一口殷紅的血正噴在當中,還有半絲掛在嘴角,有些駭人。

杜王後得的是月癆,安寧宮的人未免傳染全部圈禁,一時間上下愁容滿面,也讓深秋中的安寧宮愈加變得凋敝淒冷。

內裡的燭火跳動,忽明忽暗的照映著杜王後灰暗的臉龐。

“王後娘娘,可叫禦醫看過麼?”我關切的問。

似乎她又欲咳嗽,急忙用帕子掩嘴,用眼色喚過隨身服侍得對宮娥,將我的座位快些搬遠。

隨著凳子搬離,她的面容變得不清。

她幽幽的嘆瞭一口氣,強撐著說:“早就看過,禦醫也無非就是讓本宮多多將養,也不肯給本宮說句實話,其實左不過如此,怕是沒有幾日可活瞭。”她淒然一笑,又接著說下去:“隻是心中還有兩件事放心不下,想托付妹妹。”

“姐姐說罷!”我低頭,淡淡的回答。

“本宮身體在這兒呢,想來也活不瞭多久瞭。本宮此生也算是榮耀,雖然每日節儉用度,卻也是本宮心甘情願如此。若說還有什麼部放心的怕就是世子瞭。代王子女不多,至今也隻是熙兒和嫖兒。嫖兒有妹妹你這個親生母親照料,自然是好的。現在本宮擔憂的是,萬一本宮去瞭,怕是沒有人悉心照管世子,如今不如趁本宮尚且明白就先托瞭你。妹妹你要答應我,好好照顧世子。”

我面帶嚴肅,點頭道:“王後娘娘請放心,嬪妾自然竭盡全力照料世子。”

提到熙兒時,她的聲音哽咽,牽連無限不舍,顫抖瞭聽聞者的心。

杜王後得病後,禦醫未免傳染也將世子與她隔離。她思子之情溢於言表,同為母親的我深能體會。

“其實本宮也明白,如今把世子托付給妹妹,也是拖累瞭妹妹,憑白給妹妹多添瞭負累。前些日子,本宮的兄長獲罪,至今仍是閉門不出,將來杜傢什麼時候敗落怕也不可得知,其實這也是第二件本宮還有些擔憂的事。如果來日杜傢果然不行瞭,還請妹妹答應本宮,千萬別讓代王遷怒於世子。”她言及至此,哀傷淒惶,氣息紊亂,說不下去。

我的心也隨她的話一同沉瞭下去。

後宮女子,終其一生最擔心的隻有兩件事,一是子女前程。子女常常或因為母親獲上無端之罪,或因為喪母遭受萬般欺凌。二是傢族連累。傢族連累瞭自己,頃刻獲罪斃命,自己連累瞭傢族,便是滿門抄斬。杜王後是代王的原配王後,生死關頭,卻也需要擔心這些。我苦笑一下,她就如此看得起我瞭?他日如何,我也不可預料,隻怕我的下場也未必能得周全,如今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瞭。

杜王後見我沉吟,當我懼怕,她不語,等著我的回音。

“既然王後娘娘對嬪妾如此信任,嬪妾也隻能遵命,定會盡瞭全力”我起身,深深施禮。

她灰暗的臉頓時閃現些異樣光彩,急忙回頭吩咐宮娥道:“快!去把世子接來,讓竇夫人帶走!”

那宮娥快步走出殿門,怕她不穩妥,我也起身辭別瞭杜王後,由靈犀攙扶著,隨那宮娥去接世子。

不消一柱香的時間,我們就在寧壽宮見到瞭世子。薄太後出宮後,這裡遺留瞭許多嬤嬤,因為她們有些育兒經驗,杜王後生病後,就將世子托放在這兒,倒也平安無事。

比館陶大一歲的劉熙已經能緩慢爬行,身上穿著小佈褂,隨動作一拱一拱的,逗人喜愛。他見到我們,先是害怕四處閃躲,靈犀急忙上前,拍手逗他,沒過多久,熙兒就開始咯咯笑起來,呀呀的叫,“抱!抱!”

我憐愛的伸手,將他用力抱起,再用方被將他仔細包裹。惟恐他著涼,再用帕子蒙住他的臉,起身回宮。

途經安寧宮,我佇立良久,杜王後思念熙兒的神情深深的印在我的腦中,索性咬牙低頭進入,值守的宮娥不曾提防,來不及阻攔我已大步闖入內殿。

杜王後見我貿然入內,剛想張嘴詢問來意,卻看見我手中所抱的被子。她瞪大眼睛的看著我,眼眸中盡是驚喜和疑問。我點點頭,笑著將包著被子的孩子送到她的面前。

枯瘦的手顫巍巍的抖著,緩慢的伸向我的懷中。

她的渴望在此刻達到頂點,我微笑著,隻希望能滿足她長久以來的企盼。

突然杜王後出其不備,一把推開我,力道之猛,讓我險些踉蹌跌倒。

“走!快走!”她聲嘶力竭的喊道,淚水順著臉頰滴落,濡濕胸前衣衫。

我有些驚恐,靈犀用力扶住我,熙兒就在此時也呱呱大哭起來。

杜王後聽見熙兒的哭聲,更加激起心底痛楚,整個身子趴在床鋪上不起,雙手緊緊抓住被子,撕扯出一道道裂紋,她的身體劇烈的發抖,強穩顫抖的聲音喊道:“快走,不要讓熙兒在這兒。”

我慌忙點頭與靈犀一同跑出殿外,疾步的走。

靈犀突然在身後輕聲喚我:“娘娘你看。”我猶驚魂未定,順她手指望去,杜王後用人攙扶著,立在窗口,遠遠的看,翹首的看。

我滿心動容,紅瞭眼眶,將熙兒緊緊抱住,朝窗口方向用力舉起,許久。

太遠瞭,我看不清楚杜王後的表情,卻總記得晦暗不清中一襲青色的佈衣蕭索佇立。

又是路途中,又是他隨行於我們身後,此刻我懷中正抱著他的外甥兒。

冰冷的面容,依然筆直的站立,看來他的鞭刑不重。

靈犀寂寂站在我的身後,雙目下垂。自那日後,她已許久不曾與我提過杜戰,或許她已經知道,既然選擇與我站在一側就必然與他永久對立,於是流連在取舍之中,她還是艱難抉擇,偏向瞭我。我不知道她內心曾經歷經怎樣的復雜爭鬥,卻萬分滿意她在節要時的選擇。

杜戰神情復雜的遙看我懷抱中的熙兒,陰翳瞭雙眼冷硬詰問:“娘娘準備帶世子去向哪裡?”

我淡定笑笑,深施一禮:“王後娘娘將熙兒托付給嬪妾教養。”

“教養?”他像是聽到瞭極其好笑的笑話,冷哼一聲,“那末將敢問娘娘一句,將來若娘娘也生有瞭代王子嗣,還能鼎立保住熙兒世子之位麼?”

我語塞,不是不肯說,隻是我不屑給他承諾。

“不能麼?那看來王後娘娘也是所托非人瞭。”他冷笑著。

我見他話中又話,反問一聲“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杜將軍可否給本宮指個明路麼?”

他伸手入懷,拽出一方絲帛,“娘娘若能,自然大傢各自平安,若是不能,末將認為代王應該很想知道這方絲帛究竟是什麼。”

瞧著眼熟的絲帛,我默不作聲,心底又驚。

“那日的一場好戲,大傢都在細心演習,有娘娘您,有末將我,當然也有她。”他伸手指指靈犀。“您與靈犀姑娘同時放飛鴿子,隻不過她手中的鴿子為的是引起我們的註意,而您手中的才是真帶瞭密信的。既然娘娘安排周全,末將也是順著娘娘您得意思演下去。但卻不巧妙,您放飛的鴿子,早已經被末將派瞭人在宮外射殺,這就是那鴿子腳上捆綁的地圖。”

我面容未改,依舊平淡從容,輕笑道:“既然杜將軍早看過瞭這東西也該知道,那圖是假的。”

“這圖的確是假的,但是娘娘叛離的形跡卻在這兒,如今代王對娘娘的眷寵您舍得放棄麼,抑或咱們說明瞭,館陶郡主的性命娘娘能舍棄麼?”他微笑道。

我沉吟,我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雖然所送是假圖,卻不能被劉恒知道,畢竟這將粉碎我辛辛苦苦為他建立起的全部信任,屆時東窗事發我將不能再在代宮待下去,失掉瞭性命我並不懼怕,隻是這樣卻害瞭兩個人,錦墨和館陶。我兩個至親至近的人,所以我不能那樣做。

心意已定,旋即抬眸,笑意對他:“說起那個東西,不過是嬪妾信手塗鴉罷瞭,如果杜將軍喜歡,來日嬪妾用心留意再送個好的給您。至於杜將軍所求的半句誓言,也要看看嬪妾的肚子是否爭氣,如若嬪妾不能為代王誕下子嗣,今日這誓言豈不是就白立瞭?不若,杜將軍等到那時再說好麼?至於現在,嬪妾拿世子當做嬪妾終身依靠。來日代王後宮必會再有新人,膽小如嬪妾也怕失寵,如果有世子撐腰,自又是一番天地。這些杜將軍不用教嬪妾,嬪妾心裡也明白。外面風冷,嬪妾怕世子凍壞身子,先行告退瞭。”轉身拉起蒼白瞭臉的靈犀,快步離去。

身後的杜戰也不曾佇立,急急奔往安寧宮,也許他此刻最擔憂的是,我欺辱杜王後以後,又將世子抱走做為人質罷!我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不已。

“事到如今娘娘下一步準備怎麼辦?”靈犀仔細為熙兒換下衣物,重新包裹,又把他與嫖兒並頭相靠,放在一起。館陶熟睡,熙兒卻是將眼睛瞪得大大好奇的看著她。

我略帶沉吟:“又能怎麼辦,他有那個地圖作要挾,我們也無可奈何。這杜戰果然厲害,那日他明明已經知道我們另送瞭地圖,卻仍能咬牙挺住受此鞭刑,藏匿瞭絲帛。單單等待將來危及時刻能用此保全杜後母子。這手法極妙,非尋常人能做。隻是他卻不曾預料,杜王後懼怕失勢後危及孩子,先將世子托付給我,於是慌亂的他才隻得打破計劃提前將這殺手鐧亮瞭出來。我們兩方各自牽制,應該誰都不會有所行動才是。”

“那萬一將來娘娘您也誕下瞭王子,他逼迫娘娘力保熙兒世子之位該如何是好?”靈犀擔憂的問。

我輕笑出聲:“一來,我未必能生下王子,二來即便生下瞭,我也不願意他做世子。杜戰如果逼迫就順瞭他,更何況我心已決不用他逼迫呢!”

話題又繞回原處,我不會讓我的孩子最後骨肉相殘。

靈犀有些為難的看著熙兒:“看來咱們的麻煩事還真多,這世子就是眼下底最大的負擔。如果他有個萬一,娘娘怕就是百口莫辨瞭。”

“所以,你務必遣人去找個老實憨厚的奶娘,萬事都不用她做,隻一心一意的照顧世子,這才是最好的保命方法。”我小心叮囑她。

她領命點頭,轉身出去,尋門上妥當的小內侍盡快辦理此事。

我悄悄走到床邊,看著並頭而睡的兩個娃娃。此時的他們隻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親昵之間沒有紛爭,沒有血腥,一切安好。館陶睡到香時還會吧嗒小嘴,口水順著嘴角滴落,我拿來棉帕細細的為她擦去,又翻看熙兒是否也有,原來他也是一片,於是伸手輕輕為他擦去。

杜王後這步也算兵行險棋瞭,她並不像我們大傢瞭解的那樣溫婉柔軟。她深深知道,把熙兒托付給我,如有任何差池我必然脫不掉幹系,劉恒與薄太後都會猜疑,我的性命也就難保。迫於種種壓力我必定會全力照顧熙兒,至於世子這個位置,已經不是她能擔憂的范圍瞭,隻要熙兒能平安長大,世子之位定跑不掉的,畢竟劉氏江山從高祖時期沿襲至今的“立嫡立長”規矩在那擺著,錯不得半分。而眼下最為要緊的就是如何讓我不對熙兒動手。

她遠遠比功勛卓越的杜戰實際,朝堂上的杜戰隻是一味想著虛位,她卻更在意孩子的性命。這就是後宮女子為何掌權後多比男人狠辣的原因,因為在後宮爭鬥之時動輒危及性命,所以她們計謀更加陰毒,一旦出手必要人性命。

轉眼看,月牙掛上梢頭,我長長籲嘆,看來今晚註定又是一個不眠夜瞭。從今日起,我將有兩個孩子,熙兒嫖兒。

《未央·沉浮(美人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