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訓練中心的另一側

“你呢?”劉伯飛盯著陸柏霖。“你不走?”

“我還有話要對韓露說。”

“什麼話?”劉伯飛警惕地問。

“劉教練。”陸柏霖無奈地笑,“我們是一邊的。您不要看我和看仇人一樣……而且,說不定比起您,現在她還更願意見到我。”

劉伯飛沒有回答。但他心裡也算清楚,這話陸柏霖說中瞭,韓露現在的確不願意看到自己。

陸柏霖敲瞭敲門,隨後開門進入病房,劉伯飛和趙之心也跟瞭進去。雖然說是各方面設施俱全的高級單人病房,也畢竟隻是個病房的大小,三個大男人一起浩浩蕩蕩擠進去,再往床邊一站,就頗有一種微妙的氣勢溢出來。

“幹什麼?”韓露瞪他們一眼,“遺體告別呢?”

趙之心哭笑不得,還是主動換瞭個位,讓幾個人的排列顯得不那麼“遺體告別”一點。

“金可兒贏瞭?”

韓露問。沒有稱呼,但劉伯飛知道這句話問的人是他。

“她難度分不如你。”劉伯飛說。

“她惜命,不像我。替您說瞭。”

“對她來說,你的退賽也是她的遺憾。”

韓露沉默不語。對運動員而言,運氣當然是勝利的一部分,但是,任何一個職業選手,都不可將希望寄托在這種抽象的東西上。她也好,金可兒也好,她們內心要求的都是絕對的勝利,是一個毫無失誤的自己,去戰勝一個毫無失誤的對手。

這是最理想的競技體育。

令人隻是想象便血脈噴張。

“所以,她在領獎臺上怎麼說?和演韓劇一樣痛哭流涕瞭嗎?”韓露定瞭定神,開口問道:“這兒的電視能不能看回放?”

她伸手去找電視遙控器,在床頭櫃抽屜裡摸瞭幾下終於摸到。她打開電視,熟練地調出回放界面。

回放很全,在金可兒的賽後采訪之前,就是自己跌倒,全場寂靜,解說員語無倫次的場面。她直接把這部分選擇播放,解說員的聲音重又在不大的病房裡響起來。

“好的,如果這次韓露挑戰成功的話,那麼她的成績就會躍至第一位。也將正式達成個人職業生涯的大滿貫。”

“我們看到,韓露的確用她獨一無二的個人風格在強者如林的花滑女單殺出瞭一片天。”

“我們拭目以待。”

“勾手四周跳!”

“韓露又一次迎戰命運的風暴!”

韓露以一種奇特的平靜心境註視著電視熒幕上的自己,之前的賽後復盤時,她看自己的比賽錄像也不是一次兩次,但像現在這樣,用這種明知在下一秒眾人的驚嘆即將轉為遺憾的上帝視角觀看比賽重播,還是第一次。

然後,她在電視裡看到瞭自己狠狠跌在冰上的樣子。

沒有換臺,沒有調開視線,隻是平靜地看著。

她就這麼看著工作人員跑過來,自己被搬到擔架上抬入選手準備區。冰面歸復平靜,之後其他選手開始上場。

這就隻是幾個小時之前發生的事。

幾個小時,而已。

金可兒是倒數第二個上場的,她作為韓國的第一明星選手,獲得瞭全世界的巨大關註和無數粉絲。甚至在中國,也有不少因看不慣韓露而大力支持金可兒的粉絲在。

其實可以說,韓露和金可兒以兩種截然不同的花滑風格,幾乎把觀看花樣滑冰的粉絲們分成瞭兩個陣營。不同於韓露的凌烈兇悍,金可兒的風格以女性的柔美見長,柔似水,也韌似水。

有評論傢表示,金可兒是當代花滑界最能夠把握花樣滑冰精髓的運動員。她的選曲和編舞都經過瞭精心的設計,不會讓表演隻是變成高技術難度動作的組合疊加,而是真正在考慮著如何讓人的表演與音樂融為一體。

一位瞭不起的運動員。劉伯飛也給予瞭她充分的肯定。

在賽後采訪上,金可兒在述說瞭感言之後,又對著直播鏡頭表示瞭對韓露意外受傷的遺憾和擔心。也如韓露所料,她說在這種情勢下的勝利並不是她心中真正渴望的那塊金牌,她等待著韓露早日重回賽場,在兩個人都沒有任何失誤的情況下來真正決出勝負。

金可兒的神情真摯,她說的是真心話。

韓露沉默不語地註視著競爭對手隔著屏幕的宣言和祝福,覺得整件事情的分量還是沒有完整地落在身上。

她看著自己,時不時地像是在看著其他人。

這種感覺,和她父親剛剛離開的時候有些相似。忽然之間,傢裡再也沒有吵架的聲音瞭;忽然之間,有一個人就這麼消失瞭;忽然之間,整個人生都變化瞭。

但是,等到她意識過來的時候,她的心智已經長成瞭和失去父親時截然不同的樣子,也難以再去找尋“面對失去”時那種應有的情緒和反應。

沒有人教過她應該怎麼正確地處理和他人的關系。

在病房中籠罩著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大片沉默之中,首先開口打破這片僵硬尷尬的空氣的人是陸柏霖。

“傷情診斷已經正式下來瞭嗎?”

他問。

他並沒有指明問話的對象,就隻是單純地,直白地想要知道結果。

“媒體我已經攔在外面瞭。”他繼續說,“現在他們隻是知道韓露意外受傷。”

“如果當時劉教練沒攔著你們,你們已經進來瞭吧?”趙之心問。

陸柏霖笑瞭笑,搖頭:“我在外面就看到劉教練瞭。我知道他在,不在外面,也在裡面。”

趙之心一時失語。他剛畢業就進入瞭花滑隊,從事的也是專業性極強的工作,過於簡單的環境讓他一定程度地缺乏和年齡相應的社會經驗,在待人接物上,他遠不及陸柏霖這樣的八面玲瓏。

陸柏霖原本就沒打算讓記者們采訪韓露。

趙之心自知說多錯多,便遲疑著沒有開口去談論韓露的具體傷情,結果,是旁邊的劉伯飛先接過瞭話,把韓露的情況如實告訴瞭陸柏霖。在一些專業的地方需要進一步解釋時,趙之心才做出瞭補充說明。

隻是,他們共同隱瞞瞭恢復訓練後的事。

陸柏霖點著頭。

“總之,”他看向韓露,“現在先好好休息。身體重要,其他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幫你處理。”

韓露沒有回答。

“什麼時候手術?”陸柏霖又問,“國內的技術怎麼樣?還是出國去做?”

“我已經聯系瞭我在美國的導師。”趙之心說,“他是這方面的世界級權威專傢,現在,他正在奧斯陸開一場關於神經科學的會議,等他返回美國,會盡快為韓露安排手術。”

“那很好,”陸柏霖贊同,“我這邊也會安排人陪同。”

“趙之心會隨同。”劉伯飛說,“不必麻煩。”

“應該的。”陸柏霖笑笑,“我這邊也會盡我所能,爭取讓韓露早日回歸。”

韓露始終沉默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陸柏霖的話說的沒有問題,但不是韓露現在想聽到的。因為她剛剛才和韓樹華吹瞭一番牛,告訴韓樹華自己有個瞭不起的男朋友,每次比賽都會給她祝福,送她花,還要娶她。所以現在,隻有現在,她不想聽到陸柏霖這種例行公事的問候。

這也是很可笑,她想,自己過去拆瞭這個人無數次臺,卻突然想要他能夠配合她一次。

“我要是回不到賽場呢?”韓露看著陸柏霖,突然問道:“你會和我結婚嗎?”

陸柏霖明顯怔瞭一下,但很快就反應瞭過來。他不知道韓露為什麼這麼問,不過他從來不會在無關緊要的地方讓其他人不舒服。

這和韓露正好相反。

“當然。”他說,“你的恢復狀況和我們的事是兩回事。”

一旁的韓樹華早就看到瞭陸柏霖,這位賊眉鼠眼的總裁今天也穿得一絲不茍,乍一眼看上去,全身都充斥著一種簡潔利落的精英氣息。但是,他這層皮披得爛極瞭——韓樹華怎麼都想不明白,韓露為什麼會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夠相信她會為瞭這樣一個傢夥墜入愛河?她是不信任她親媽的智商,還是不信任她自己的審美?

或者,是韓露根本不懂得感情這回事。

那當然,韓樹華承認,韓露確實不懂。

而且,她現在明白,韓露比她想象中還要更加拙劣幼稚。

當天晚上,和金可兒奪冠的新聞一起,國際明星體育經紀公司總裁陸柏霖現身韓露的醫院的新聞馬上就出現在瞭網上。訓練中心裡,無緣決賽的隊員們也關註著這次令人震驚的意外,並七嘴八舌地討論著。

唯一沒有參與討論的一個人此時正默默地在冰場邊上重復練習著跳躍的動作,其他人的聲音好像從四面八方一起灌進他耳朵裡,令他感到有些焦躁。

尤其,在這些聲音當中,還有一個他非常熟悉的聲音:甜膩,柔美,是那種在成長過程中受到瞭無數關註與寵溺後形成的,有點刻意討人喜歡的撒嬌腔調。

但他不喜歡,甚至覺得刺耳。

“江心。”他忍不住叫瞭一聲。

人群中,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回頭看向他。

“怎麼瞭?”被喚作江心的女孩問。

“再練一次吧。”他說。“教練說我們最近配合感變差瞭。”

“現在?”

“現在。”

“……知道啦。”江心嘆瞭口氣,“我這就來。”

他的名字叫許浩洋,今年22歲,和同樣22歲的江心是一對雙人滑的搭檔。

花樣滑冰中的雙人滑分支,在過去原本是中國花滑隊的長項,取得的成就要遠勝過單人滑。但是,老將退役之後,雙人滑的新生代一度青黃不接,似乎他們無論怎麼努力,也隻是踏著前人的腳印行走,無法再重現過去的輝煌。

同時,韓露這位單人滑女王的崛起像是進一步宣告瞭花滑新時代的到來,她本人的天賦加上身後資本的推動搶走瞭大部分的關註,這將隊內的雙人滑選手置在瞭一個有些尷尬的位置。

——韓露是不可超越的。

隻要有韓露在,他們便不可能獲得與努力的程度相當的關註。

隊員們雖然誰都沒有說過,但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認知。但是,因為韓露實在太拼、太強,過大的差距反而壓抑瞭嫉妒的情緒,所以這些年,隊內可以說是一片和平——有人到來,有人離開,但到底都是尋常范圍之內的變故。

許浩洋對這些東西沒有興趣,其他人強也好,弱也好,都不關他的事。有人猜想,如果他實力足夠強大的話,他這種多少顯得有點自我孤立的性格說不定也會像韓露一樣成為一個獨特的賣點而大受歡迎,然而,現實情況卻是他的技術水平是那一種令人心痛的中庸,他能完成的動作,其他人也能完成,其他人完成不瞭的,他也完成不瞭。

一直以來,讓他明確區別於隊內其他水平中庸的隊員的人隻有一點,那便是他的搭檔,雙人滑中的頂尖女選手,江心。

《冰上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