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們選擇信任的東西

看著張磊一張嘴噼裡啪啦地把僵硬的空氣柔和下來,子君稍稍松瞭一口氣。

她之所以匆匆返回搭檔張磊旁邊,其實是因為她從洗手間回到大廳時,不巧聽到瞭一點江心和管理中心總教練的對話。

他們談的是為江心更換男搭檔的事。

既然眼下沒有更好的人選能夠提拔上來,那麼,拆掉原有的搭檔重組也未必不能是一個選擇。

子君聽著,心臟不自主地提瞭起來。

不過這個話題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江心便就意識到這不是個談話的好地點,就匆匆將話題轉去瞭其他地方。他們二人離開後,子君才長出一口氣。

她回來找張磊,也並不是想著要把這個消息趕快告訴他,隻是她心神不寧,需要迅速找到一個可以安下心來的地方。

當她看到許浩洋也在時,內心的感覺又復雜瞭起來。她和許浩洋的關系算不上好,可能都算不上熟。甚至,她如果站在純粹客觀的局外人角度,其實應該是舉雙手為江心的拆隊重組決定投贊成票的。

但就她個人而言,她不太喜歡江心。

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女孩子有些精明得過分瞭,到瞭令人覺得危險和不適的地步。

許浩洋和江心之間的氣氛很微妙,這其實是隊裡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的。江心活潑,許浩洋沉悶,性格問題當然算不上問題,問題在於他們二人之間的溝通也變得越來越少,不是表面的那種對話,是真正的“你想要什麼,而我又想要什麼”的深層面的溝通。

他們之間沒有這樣的溝通。

更多的時候,他們都隻是在談論自己的想法,而沒有考慮對方的意見。

一個人覺得無需考慮,另一個人覺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

這種難以彌補的距離和裂痕,直接反映在瞭他們在練習和比賽的配合上,什麼時候該跳,什麼時候該拋,什麼時候擁抱,什麼時候放手……許浩洋都覺得,不是那麼有把握。

於是他內心的遲疑演變形成的技術上的障礙,就隔著時間和空間,被正在美國等待手術的韓露看瞭個精準。

回望韓露的整個職業生涯,可以說是扛著一把劍一門心思向前,不分敵我硬生生劈砍出來的一條路,如果對手擋瞭她的路,她就戰勝對手;如果自己成瞭自己的障礙,那就把自己身上那些礙事的東西砍除。

她要贏,隻要贏。

所以,憑依著天賦和狠戾的性格野蠻生長起來的韓露,內心是沒有多餘的空間去理解“因心理障礙而無法發揮出全力”這種事的。

始終在巨大的光環和無限的肯定之下,是沒有機會去體會“我到底可不可以”這樣的掙紮的。

也許對一些人來說,不被看好這個事實反而能夠激發出他們的好勝心和證明自我的欲望,但對於另一些人來講,這種被無視、被忽略、被否認的感受,會讓他們對自己造成更深的懷疑。

這些,韓露都無法理解,沒有機會去理解。

自己是怎麼開始滑冰的?韓露回憶二十年前的事,似乎起初是經歷瞭相當程度的混亂爭鬥。自己好像是賴在劉伯飛的冰場上死活不離開,無論韓樹華如何威逼利誘均不起作用。

滑冰,還是體操?不,她堅定地搖頭,這不是一個選擇題。

她像是終於見到新天新地,堅決不願再回歸潮濕陰暗的地底的小動物一般,同時也仗著劉伯飛的支持和鼓勵,她強硬地拒絕著韓樹華,拒絕踏入體操室一步、絕食、乃至離傢出走去找根本不可能找到的父親……她和韓樹華的鬥爭持續瞭一段不算短暫的時間,終以韓樹華的退讓作結。

“去吧。”韓樹華說,“但是,如果青少年大獎賽你拿不到冠軍,你就死定瞭。”

當時的韓露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青少年大獎賽,甚至也不清楚為何她在7歲初進少年隊時,身邊所有男孩女孩都快要比她高出一個頭這回事。她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她僅僅是酣暢地,甚至是貪婪地在冰上一圈一圈地跳躍舞動著,像是要將自己的身心都融入冰中,或是將冰的溫度、觸感、形狀刻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劉伯飛從未見過擁有如此激勇的熱情的孩子,他在震撼與激動之餘也意識到,這個被他奮力從韓樹華手中搶奪來的幼苗,將來恐怕會成長為他無法預想的樣子。

十五年前的青少年大獎賽——她終於滿足參加大獎賽的最低年齡。那是韓露除瞭地方性比賽之外,第一次在大型比賽上嶄露頭角。

在這之前的整整六年時間裡,她在教練、隊友、母親的鼓勵或打擊的多重沖擊下發狠地學習著,每一天都被沒有喘息之地的訓練壓榨的精疲力竭,恢復一晚之後又重新來過。高難度的跳躍動作讓最初開始練習的她滿身青腫,不過也讓她早早掌握瞭一個又一個遠超同齡人駕馭水平的高技術難度動作。

最終,沒有任何疑問的,她以249.47的總分贏得瞭青少年組的冠軍,並直接打破瞭此項賽事的世界紀錄。這個獎杯她獻給瞭——不,也許不應該說是獻給,這個獎杯她是重重地砸到瞭韓樹華面前。

她是正確的,她這麼對韓樹華宣佈。

這片迷人的、廣闊的、潔白的冰場,未來將由她來掌控。

在她橫空出世,令全世界感嘆這顆花滑新星的同時,她的個人風格其實也在這個時候便確立瞭下來。她的步伐和旋轉凜冽而兇悍,一派自叢林中憤然躍出,裹著一身風雨和殘葉的初長成的野生動物景象。就在那次大獎賽上,她在最後的表演環節跳出瞭一個撒霍夫三周跳接上三個後外點冰三周跳,這驚呆瞭當時在場邊觀賽的一位已經退役的,曾被譽為“陀螺女皇”的花滑運動員艾米。

“這太瘋狂瞭。”

艾米對劉伯飛說。

她是劉伯飛的前妻,也是彼此還相當年輕時的初戀。兩個人迅速地相戀,隻花瞭不到四個月的時間便走入瞭婚姻殿堂,這成瞭當年體壇的一個傳奇。而後,艾米退役後選擇去美國進修編舞,劉伯飛留在國內擔任體校的教練。雙方的成長和物理上的距離都在威脅著這段婚姻,最終,在艾米赴美的第二年,這對冰壇佳偶的婚姻走向瞭破裂。

“這就是你們新的秘密武器?”艾米問,“這孩子現在的水平可以稱神,這個三周連跳太瘋狂瞭。今天結束後,全世界都會為她的出世震驚。”

“你當時也很瘋狂,謝謝。”劉伯飛苦笑著回答。

艾米搖搖頭,笑瞭一下:“我一直認為陀螺女皇這個名字是個誇贊。”

“它未免不是。”劉伯飛說,“隻是……”

“雖然她這次拿瞭冠軍。”艾米說,“但看起來那些鬼佬並不是非常喜歡她的風格,他們必須給予肯定,但是他們不喜歡。不過她還很年輕,她不足的東西可以慢慢補全。”

“我明白。”劉伯飛說。

“你有信心嗎?”艾米問:“讓她朝著健康的,正常的方向……”

“不是有沒有信心的問題。”劉伯飛看著剛剛結束瞭表演,在冰場中心做出結束的致意動作的韓露。“……是必須做到的問題。”

那次,在冰場旁邊迎接韓露的,是當時才接替瞭卸任的前輩,登上總教練的位子的王西明。他在退役前可以稱是傳說級別的男單選手,一度打破瞭國際上對中國男單的固有印象。他連續衛冕三屆世錦賽冠軍,刷新過四次自己創下的世界紀錄,以揮灑著雄性荷爾蒙的剛烈風格見長,但其中也不乏透過無限瘋狂所傳達出的情感表現力。

至他光榮退役為止,他幾乎橫掃瞭整個冰場,共參加大型比賽62次,47次奪金。在現役的花滑運動員裡,僅從結果來看的話,能夠和他取得的成績比肩的,隻有加拿大雙人滑選手,杜哈梅爾和埃裡克的組合。

對照比王西明晚三年出道的劉伯飛,他初次參加世錦賽便拿到瞭銅牌,這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一個不差的成績。

這用張磊的話來說,劉教練在變成劉月半之前,也是英俊瀟灑的翩翩少年——然而這位熱愛古典音樂的翩翩少年,無論是技術難度,還是表現力,都沒有辦法擊敗當時風頭大盛的師兄王西明。

終於,在一次大獎賽上,劉伯飛因太執著於勝過王西明反而出現重大失誤,連領獎臺都沒能登上。他的願望——想要以自己的方式證明自己正確的願望——再度被狠狠地擊入瞭塵土中。

中國花滑界這種重技術而輕藝術的趨勢,或者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地習慣性傳承下來的。畢竟,所有人都知道,技術是可以通過高強度的訓練培養出來,然而藝術鑒賞力則是一個需要在充分的天賦、靈感和感受力的基礎上才能生成的漫長過程。這件事勞心費神,也沒有辦法很好地量化衡量。而王西明、艾米等人接二連三征服高技術難度跳躍動作這個事實,就順理成章地讓人將重點放在瞭這上面。

這件事很好理解,一個人一門心思做一件事,又做成瞭,就很難去接受什麼質疑。

任何人都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或者說,任何人都相信曾經讓他們嘗過甜頭的東西。

韓露表現出來的天賦受到瞭王西明的極大關註,他甚至特意來看她的訓練,並親自給予她非常詳細的技術指導。關於這位總教練的傳奇韓露當然也有耳聞,所以在當時不過十歲出頭的她看來,王西明才是她真正的伯樂。而那個永遠磨磨唧唧,永遠講著大道理的劉伯飛是理所當然地應該被時代所淘汰的人。他和韓樹華——她想,他們原本都是一類人。他們自己想要怎麼樣,就想要把別人怎麼樣。

而她已經受夠這種事瞭。

《冰上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