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你可以相信他

“你不願意說……”許浩洋的語速很慢,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或者你覺得很難開口的話……那就讓我來說吧。”

“……?”

“你換瞭新的服用的藥。”許浩洋說。

“……”

他明顯感到韓露的指尖抖瞭一下。

“你受傷瞭嗎?”他問,“或者是舊傷復發。”

“……”

“是這樣嗎?”

韓露仍舊沒有回答,她這樣的反應,令許浩洋差不多明白瞭是怎麼一回事。

她舊傷復發,不想——不能退出比賽,又覺得告訴他也隻會給他惹麻煩,便選擇隱瞞下來想靠自己挺過去,這確是她會做的事。

但是……

你可以的。

許浩洋抓著她的手,忽然覺得有些難過。

你可以更加信任我一些的。

這個時候,趙之心也帶著韓露這段時間所服用過的全部藥物趕來瞭。他給韓露的新的止痛藥,雖然確實是隻在市場上投入使用瞭不足五年時間的新藥,但在美國,也有不少各個領域的運動員都在使用,藥本身不會存在含有違禁刺激劑的情況。

“是和她吃的其他藥起瞭反應?”劉伯飛這麼問。

“不會的。”趙之心說,“沒有這樣的可能性。”

“你看過藥瓶內沒有?”劉伯飛問。

“什麼?”

“藥瓶內。”劉伯飛重復,“你看一下藥瓶內,確定裡面是你的藥嗎?”

藥物本身沒有問題,也不存在兩種藥物產生反應沖突的情況。那麼,劉伯飛的經驗和直覺告訴瞭他另外一種可能性。

有人換掉瞭她原本的藥,故意放入瞭其他藥物進去。

……!?

趙之心立刻打開瞭手中的藥瓶,他就就著走廊中放置的小茶幾,下面鋪瞭一張紙巾,把瓶內的膠囊都倒在瞭桌上。他用手輕輕撥開這些膠囊,馬上陷入瞭沉默。

“不是?”劉伯飛問。

“不……”趙之心努力理清現在發生的事,“這些藥大多都是原裝的藥,但是,其中混入瞭幾顆其它的藥。”

他用手指拈起一顆外表看上去區別不很大的白色膠囊。

“這個,”他說,“不是這個藥瓶中裝的藥。”

這種藥,趙之心是認識的。它雖然也有止痛的效果,但嚴格來說並不被定義為止痛藥。它因為其中含有刺激性成分而被列為違禁藥品,但是,又因它是治療某幾種傷病的特效治療藥,於是,隻要運動員出示自己必須服用此藥的證明,便可拿到一個服藥豁免權。不過,因為這種藥的特殊性,從前也有過國外運動員利用這條規則鉆空子的先例。

“對癥嗎?”劉伯飛問,“能用這種藥來治療嗎?”

趙之心默默點瞭點頭。

“我之前想過要不要給她用這種,但是……”

事情變得更麻煩瞭。

“準備聽證會吧。”劉伯飛說,“如果她確實吃瞭,那她的檢測不會合格。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要證明她並非有意服用,如果能讓人信服的話,她也許還能參加比賽。”

“這是我的問題。”趙之心說,“我應該仔細檢查,我不應該把它就扔在這裡,應該按照每次的藥量一次一次地給她。是我的問題。”

“準備聽證會吧。”劉伯飛又說瞭一遍。

在房間內,許浩洋給瞭韓露最大的耐心,要等到她親口告訴他事情的實情,頗有若她不願開口,那麼他便在此等到她開口的態勢。

“……是這樣的。”韓露終於開口,“跟腱的狀態……不太樂觀。”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獎賽之後,我說要休息三天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覺得狀態不太好而去瞭醫院。這次之後,本來很長時間都沒有事,但就在冬奧會之前……”她頓瞭一下,“它又來瞭。”

“有多嚴重?”

“現在已經強行固定瞭。”她回答,“但是,我不能確定我的動作能夠做到什麼程度。也許在比賽正式開始後,我可以忘掉它,但是現在,我不知道。”

“我看一下。”

“所以,”韓露終於直視著許浩洋的眼睛,“我說瞭,現在對你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離開這個地方,別再管我的事,和新的搭檔——和江心一起,把我們這套節目的步法去和她練習磨合。然後參賽。因為我即使可以參賽,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也許我會摔得很慘,也許我……摔倒瞭就站不起來。”

“你在害怕嗎?”

許浩洋問。

“你在害怕——沒有更好的表現嗎?”

“……”

“讓我告訴你吧。”他說,“於理分析,現在這樣的情況,如果你沒有被禁賽,但是卻自行退出比賽,你的搭檔另找他人完成比賽的話,你會被所有人質疑確實使用瞭興奮劑,而是心虛。”

“從個人感情上說,我不想這麼做。”

“這是我們的曲子,是沒有辦法和其他人滑的曲子。”

“而且——”他抬眼看她,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一些。“你不要忘瞭,我們是雙人滑。假如你真的摔倒瞭就站不起來的話,我也一樣可以帶著你完成我們的節目。”

“請你相信我。”最後,許浩洋是這麼對她說的。

他在說完這些話後,便離開瞭這個房間——他有許多事需要替她去做,他需要和劉伯飛一起去準備馬上就要開始的聽證會,需要把所有的流程記住,把所有可能會在之後發生的意外都提前想到,並想好相對的應對方式。

許浩洋本身是溫和柔順的類型,這一度讓劉伯飛覺得他不夠果敢,遇事總像是有優柔寡斷的傾向。但是,他現在隱約感到,許浩洋其實非常堅韌,是一種無論面對順境和逆境,都可穩紮穩打地向前前進的性格。

他是即使你把他丟入泥潭中,他也會自己安靜地爬出來的那種人。

他的內心,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加強韌。

韓露一個人留在會議室中,她在站起來想要做些什麼的時候,韓樹華走瞭進來。

她人生中所有重要的大賽,韓樹華從來都沒有缺席過。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在過去,她們沒有這樣的經歷,沒有和對方談心,也沒有什麼所謂的溫情脈脈的時刻。

但是,這樣就很好瞭。韓露這麼覺得。她不想因為什麼打破這種狀態。

就在她坐在這裡的時候,她再一次充分地理解瞭韓樹華,同時,她也必須承認,她非常像她。在當時那個時候,在她突然出現在病房中的時候,韓樹華沒有另外的選擇。

她強硬瞭超過五十年,沒有人可以接住她的軟弱。她也不想去賭。

不過,就在她們相視無言,韓露認為母親會再次像過去的無數次一樣,對她語出嘲諷的時候,韓樹華卻說瞭另外的話。

“你可以相信他。”她說,“你應該相信他。”

她驚訝地抬頭看著韓樹華,不過,韓樹華已經不打算和她說更多的話瞭。這個女人從來不說廢話,但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信任。

這件事,韓露早就知道瞭。

韓樹華和韓露一同走出會議室後,韓露看到瞭靠在走廊的墻邊站著的江心。她們目光對接,韓露疑惑地看瞭江心一眼,而江心則是下意識地避開瞭視線。

她並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的局面。

或者說,她雖然已經想到——但是當事情真正就在眼前發生的時候,她卻是感到瞭很深的恐懼和不安。

從前,她雖然也因為自己個人的嫉恨而給韓露找過麻煩,但那畢竟隔著一段物理上的距離,事實顯得不那麼真切,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的現實感。

就在幾天之前,她偷偷溜進瞭趙之心的醫務室。

她受不瞭自己在花滑隊內越來越邊緣化的位置,受不瞭曾經喜歡她的人如今對她一片冷漠,受不瞭所有的希望都因為她一次一次的過錯而從指縫中漏掉。

在冰場,在餐桌上,在過道中,在任何的一個地方,似乎她的存在,對許浩洋來說就是一個麻煩。

她受不瞭這樣的感覺。

然後,她意外得知瞭韓露舊傷復發的事,這令她鬼使神差地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她很想報復,很想讓許浩洋失敗,很想讓他們失去比賽的機會。

但是,她就站在空無一人的醫務室中,內心卻突然掙紮瞭起來。她的手中是她從多倫多的俱樂部帶回國的藥物,當時,為瞭不讓膝蓋的傷繼續惡化影響她的正常生活,她在當時的醫生和教練的授意下使用瞭一段時間的這種藥物,並且向反興奮劑組織申報,獲得瞭服藥的豁免權。

不過,如果是沒有申報過身體情況的韓露服用後,如果遇到飛行藥檢,那麼,她就必將會因為違禁藥物問題被禁賽。

江心不想讓韓露順利出場比賽,然而,她同時卻發現自己無法完全狠下心——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去換掉所有的膠囊。

因為她不知道韓露過量吃下這些藥物之後會不會有其他什麼反應,她不想把事情做到這個地步。

可是,她卻又不想就這樣離開,她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於是,她咬瞭咬牙,把手中的藥抓出瞭幾顆,混入就放在桌上的藥瓶之中。

她把這件事的結果交給瞭韓露的運氣。

然而現在,當她隻是在腦海中簡單地想象過的場景就在面前真實的發生時,她覺得這件事非常可怕。

自己非常可怕。

為什麼自己可以做出這種事來?

讓其他人四年的努力都付之東流,她為什麼能夠允許自己做出這樣的事來呢?

但是,她看著對此全然不知情的韓露從她身邊擦過,卻仍舊是什麼話都沒能說出口。

她站在走廊中,有其他國傢的相熟的運動員和她擦身而過,問她在這裡做什麼,需不需要幫助,她擠出一個微笑,搖瞭搖頭。

是的。

她嘆瞭一口氣,再次確認瞭這一點。

相對於韓露,相對於其他人來說……

她這麼想著。

現在的她,沒有任何被愛,被需要、被信任的理由。

接著,沒有太多的時間來讓江心陷於她的情緒和矛盾之中,聽證會馬上就要召開。韓露、許浩洋、劉伯飛、趙之心等人都將出席。

沒有人知道,在等待聽證會召開的時候,坐臥難安的不僅僅是韓露一行人,還有江心。

她明白,她把這件事徹底搞砸瞭。

這些年裡,她自嘲地想,她可能已經搞砸瞭很多件事瞭。她覺得自己很聰明,覺得自己比其他人都更高瞻遠矚,但事實上,她或者才是那個最短視的人。

隻是,她已經沒有辦法站在現在的時間,去告訴過去的自己應該怎麼做。

劉伯飛接到聽證會的具體時間的通知後,向會議室的方向一路快走,準備去告訴其他人讓他們做好準備時,卻被江心叫住瞭。

“什麼事?”劉伯飛問。

“……”江心沒有直視劉伯飛,她的神情是難能見到的一種矛盾和掙紮。

“要是許浩洋的搭檔的問題,”劉伯飛說,“我們也討論過瞭,認為這麼倉促地讓他和你組合,無論是對節目的綜合效果本身,還是你們的個人形象來說都不是那麼的好。所以這個方案我們已經否定瞭。而且你身體的傷病也還沒有痊愈,不應該把這種壓力加在你的身上。”

“不,”江心說,“我不是為瞭這個……”

“那是什麼?”

“韓露姐,”她咬瞭一下嘴唇,“會被取消資格嗎?”

“還不知道。”劉伯飛說,“我們現在就在研究,怎麼能讓她不被取消資格。”

“其實……”

其實那瓶藥是我的。

這件事是我做的。

她沒有辦法說出這句話。

“其實?”劉伯飛問。

《冰上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