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頭不做,更待何時?

“再說吧!”那字眼,那聲音,那態度。

過去從沒人道別時跟我說“再說吧”的。聽來刺耳、草率、輕蔑,裡邊挾有一層漠然,感覺能否再見到你,能否再收到你的音信,都無所謂。

這是我關於他的第一個記憶,至今言猶在耳。 再說吧!

閉上雙眼,念出這句話,仿佛又來到瞭多年以前的意大利:我順著林蔭車道走時,看著他走下出租車,寬松的藍襯衫如波浪般起伏,胸口大敞,戴著太陽眼鏡,頭頂草帽,上下都有肌膚露出來;下一剎那,他就來跟我握手,把背包遞給我,然後從出租車後備廂裡拿出手提箱,並問我父親是否在傢。

一切或許始於那個地方、那個當下:那件襯衫,卷起的衣袖,渾圓的腳後跟在磨損的佈面草底涼鞋滑進滑出的樣子,急著試探那條燙熱的通往我們傢的礫石道,邁開的每一大步都在問 : “哪條路通往海邊?”

今夏的住客。又一個討厭鬼。

接著,幾乎不假思索地,背對著出租車,他揮瞭揮手,朝車上另一位乘客,或許是從車站一起拼車過來的,吐出一句漫不經心的“再說吧”。沒有稱呼,也沒有匆匆告別時過渡的俏皮話,什麼都沒有。他那簡短的道別顯得輕快、冒失而唐突——隨你怎麼說,他才不在乎。

看著吧,到時候他也會這樣跟我們道別。用那句粗聲粗氣又魯莽的 再說吧! 同時,我們得忍受他漫長的六個星期。

我感受到瞭威脅。他肯定是那種難相處的人。

不過,我也可能會慢慢喜歡上他。從他圓圓的下巴到圓圓的腳後跟。可是,接下來的幾天,我開始恨他。

正是他,幾個月前相片還貼在申請表上的人,活脫脫地出現瞭,而且讓人一見傾心。

為瞭指導年輕學者修改出版前的書稿,我父母每年夏季都請他們過來住。每年的夏天有六周,我必須騰出自己的臥室,搬進走廊那一頭的房間,那過去是我祖父住的,要窄小得多。冬天的幾個月裡,我們去城裡住時,那個小房間就臨時作工具間、儲藏室和通風閣樓用,謠傳與我同名的祖父長眠之後仍在裡頭磨牙。夏季住客無須支付任何費用,基本上能夠隨心所欲使用屋內的設施,隻要每天花一個鐘頭左右幫父親處理信件和整理文件即可。他們最後往往成瞭這個傢的一分子。連續接待瞭十五年後,我們已經習慣瞭不隻在聖誕節前後,而是一年到頭,都會有明信片和禮物如雪片般飛來。他們深深眷戀著我傢,每次來到歐洲,總會帶著傢人特地造訪B城幾日,到曾經短暫落腳的地方來趟懷舊之旅。

用餐時往往會多兩三位客人,有時候是鄰居或親戚,有時候是同事、律師、醫生等名利雙收人士,在前往自傢的夏季別墅前,順路來拜訪我父親。有時候我們甚至向偶爾來訪的夫妻開放自己的餐室,他們耳聞這棟老別墅,純粹想來一窺究竟。受邀與我們共餐時,他們完全像著瞭魔一樣,跟我們聊很多自己的事情。而這時,總在最後一分鐘才接到通知的馬法爾達則端出她的傢常菜。雖然幾杯玫瑰紅葡萄酒( Rosatello Wine )下肚後,坐在午後炎熱的夏日陽光下,人不免變得懶散遲鈍;但是私底下內斂害羞的父親,最愛聽學有專長的早慧之士以數種語言高談闊論。我們總把這段時光稱為“正餐苦役”——過不瞭多久,那些即將長住六周的訪客也會這麼說。

一切或許始於他抵達不久後有次磨人的午餐。當時他坐在我旁邊,我總算註意到,盡管那年夏初,在西西裡島短暫逗留時,他曬得有點棕褐色,但掌心和腳底、喉嚨、前臂內側都是一樣的白皙、柔嫩,因為都沒怎麼曬過太陽。幾乎是淡粉色的,像蜥蜴腹部一樣光亮平滑。私密、純潔、青澀,就像運動員臉上的紅暈,或是暴風雨夜之後的一抹黎明曙光。這些透露出的是我死也不會去問的事。

一切或許已經始於午餐後那些無止無盡的空閑時間,人人都穿著泳衣,在屋子內外懶洋洋地躺著,渾身癱軟,打發著時間,直到終於有人提議到礁石那邊去遊泳。不論是遠親近鄰,還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同事,隨便哪個人,隻要他願意來敲門詢問可否使用我們的網球場,都能在這裡四處閑晃、遊泳、吃東西;假若待得夠久,甚至可以住在客房。

或許一切始於海邊。或許在網球場上。又或許就在他剛到的那天,我們第一次並肩同行。我依吩咐為他介紹房子和周邊地區,一樣樣講過,最後帶他穿過那道古老的鍛鐵大門,走到荒郊裡那塊偏僻得仿佛沒有盡頭的空地,然後往曾經連接 B 城與 N 城,如今已然棄置的鐵軌走去。“附近有廢棄火車站嗎?”他把目光投向灼熱太陽下樹林的另一頭,或許是想對屋主的兒子提出恰到好處的問題。“沒有,附近從來就沒有火車站。火車隻是隨叫隨停。”他對這裡的火車感到好奇,因為鐵軌看起來那麼窄。是有皇傢標志的雙節無頂貨車,我解釋道。現在,一些吉卜賽人住在裡面。打從我母親少女時期到這兒來避暑,他們就住在那裡。吉卜賽人把兩節脫軌的貨車拖得離海更遠瞭。我問他想去看嗎?“再說吧。或許吧。”真是有禮的冷淡,仿佛他察覺出我在以過分的熱情去討好他,便立刻把我推開。

此舉刺痛瞭我。

不過,他倒是說想在B城的銀行開戶,然後去拜訪他的意大利語譯者,那是他的意大利出版商為他聘請的。

我決定騎自行車帶他過去。

騎車時的對話不比走路時順利。途中,我們停下來找東西喝。煙草店酒吧裡漆黑一片,空蕩蕩的,老板正用刺鼻的氨水拖地,我們就盡快離開瞭。一隻寂寞的烏鶇棲息在地中海松上,唱出幾個音符,旋即被喋喋不休的蟬鳴淹沒。

我大口大口喝著大瓶礦泉水,然後遞給他喝,自己又接著拿來喝。我灑瞭一些在手上,抹抹臉,再沾濕手指梳理頭發。水不夠冷,氣泡太少,留下那種意猶未盡的渴。

大傢都在這裡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是等夏天結束。

那麼,冬天做什麼?

答案到瞭嘴邊,我不禁露出微笑。他領會我的意思,說道:“別告訴我,是要等夏天來,對不對?”

我樂意被他看穿心思。相較於那些比他更早來我傢的人,他會更快意會到“正餐苦役”。

“其實,一到冬天,這裡會變得非常灰暗。我們來這裡是為瞭過聖誕,否則這裡渺無人煙。”

“除瞭烤栗子、喝蛋奶酒之外,你們聖誕節在這裡還做什麼?”

他在逗我。和先前一樣,我保持微笑。他都懂,也不說什麼,於是我們笑瞭起來。

他問我平時都做些什麼。我說,打網球、遊泳、晚上出去玩、慢跑、改編樂曲,還有閱讀。

他說他也慢跑。一大早就出門。這附近去哪裡慢跑?主要是沿著海邊的步行道。如果他想看看的話,我可以帶路。

就在我又有些喜歡他的時候,他給瞭我一記當頭棒喝:“再說吧。或許吧。”

我把“閱讀”放在清單的最末位,是因為我認為,到目前為止,以他表現出的任性與滿不在乎,閱讀對他來說應該是敬陪末座。但幾個小時以後,當我知道他剛剛完成一本關於赫拉克利特 1 的書,而“閱讀”在他的生活中可能並非微不足道時,我才意識到,我必須機靈點,改弦易轍,讓他知道我真正的興趣跟他是一路的。然而令我心煩意亂的,並不是挽回自己形象所要耗費的周章,而是我終於,帶著幾許讓人不快的擔憂,遲遲省悟:無論當時,還是我們在鐵軌旁閑聊時,我毫不掩飾,但也不願承認的是,我一直在試圖贏得他的心——卻徒勞無功。

我提議帶他去聖賈科莫(訪客都很喜歡那裡),登上我們戲稱為“死也要看” 2 的鐘塔頂端時,我不該笨到隻是呆站在那裡,連一句反唇相譏的話也沒有。我原以為隻要帶他登上塔頂,讓他看看這城鎮,看看這片海,看看永恒,就能將他拿下。可是不然。又是一句 再說吧!

但一切的開始也可能比我想的要晚瞭許多,在我渾然不覺的時候。你看見一個人,但你其實沒真看到他,他還在幕後,正準備登場;或者你註意到他瞭,可是沒有心動,也沒有“火花”,甚至在你意識到某個存在或有什麼在困擾你之前,你所擁有的六個星期就快成為過去,而他若非已經不在,就是即將離開。實際上,你在慌亂地接近自己也不知情的東西,它已經在你眼皮子底下醞釀瞭數周,而且所有的征兆都讓你不得不呼喊 我想要。 你會問自己:怎麼沒能早點明白?我一向清楚欲望為何物啊。然而,這次它悄悄溜過,不著痕跡。我喜歡他每次看破我心思時,臉上閃現的那一抹狡黠的笑,而我真心渴望的其實隻是肌膚,隻是肌膚。

他抵達後的第三天晚餐,我向客人解釋我還在改編中的海頓《十字架上的基督臨終七言》時,感覺到他在盯著我看。那年我十七歲,桌上年紀最小,講話可能最沒人聽,我養成瞭一個習慣,盡可能將最多的信息暗藏於最少的字句中。我講得很快,給人一種我說話總是慌慌張張、含糊不清的印象。在解釋完自己的樂曲改編之後,我感受到左邊投來一束最熱切的目光。我一陣狂喜,開始飄飄然;他顯然有興趣——他喜歡我。事情並沒有那麼困難嘛。但當我好整以暇,總算轉身面對他,與他四目相接時,看到的卻是冷冰冰的怒目相向。那是玻璃般冰冷殘酷、蓄有敵意、近乎殘忍的東西。

這令我不安到極點。我何苦受這種罪?我希望他再對我好,再跟我一起笑,就像幾天前在廢棄鐵軌那兒一樣,或者就像那天下午,我向他解釋 B城是意大利唯一一個,能讓卡瑞拉( Corriera ),也就是地方公交,載著基督一路飛馳不停的城鎮。他立刻笑瞭出來,聽出我在影射卡羅·列維 3 的書。我喜歡我們的心像是在並肩而行的樣子,我們總能立刻猜出對方在玩什麼文字遊戲,卻到最後一刻才說破。

他會是個難處的鄰居,我想,最好還是離他遠一點。想想吧,我差不多已經愛上瞭他的手、他的胸膛、他那雙生來從未接觸過粗糙表面的腳,還有他的雙眸——當它們以另一種,更加溫柔的目光註視你時,就像發生瞭復活的奇跡一樣。看再久也不厭倦,反而得一直盯著看,好知道為什麼總看不膩。

我必定也曾經對他投去過同樣帶有惡意的目光。

有那麼兩天,我們的對話突然暫停。

即便在我們的臥房共有的長陽臺上碰到,也是一味回避,隻有應付瞭事的“你好”“早安”和“天氣不錯”,都是些無關痛癢的閑扯。

接著,沒有解釋,又恢復瞭原狀。

今天早上我想去慢跑嗎?不,不怎麼想。那麼,我們遊泳吧。

新歡的痛苦、鬱熱和震顫,眼看就能獲得的美滿幸福,卻仍在咫尺之外徘徊;在他身邊總是坐立不安,怕領會錯他意思,擔心失去他,遇事都要揣測再三;想要他也想被他要,使出各種詭計;架起重重紗窗,仿佛自己與世界之間立著不止一層的紙拉門;急吼吼地把本來就不算事的事兒煞有介事鼓搗一番後又裝作若無其事——這些癥狀,在奧利弗來到我傢的那個夏天,全都發生瞭。這些都印刻在那年夏天的每一首流行歌曲裡,在他住下期間和他離開之後,我所閱讀的每一本小說裡,在暑熱天裡的迷迭香的氣味以及午後發狂似的蟬鳴裡——年年伴我成長的、熟悉的夏日氣味與聲響,那個時間卻突然觸動瞭我,聽出瞭一種獨特變調,讓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情暈染上永恒不變的顏色。

又或許一切始於他來的第一周:我狂喜著,他仍然記得我是誰,沒有忽視我,因此,我難得在去花園的路上與他擦肩而過時,不必佯裝沒註意到他。第一天早晨,我們一早就去慢跑,一路跑到 B 城再跑回來。第二天一早我們去遊泳。接著,隔天,我們再次慢跑。我喜歡跟著還有很多貨要送的牛奶貨車跑,或跟著正準備好要開始做買賣的雜貨商或面包師跑,或趁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的時候沿著海岸跑,那時我傢的房子看起來就像遙遠的海市蜃樓。我喜歡我們倆並列而行,踩著同樣的步伐,同時撞擊地面,在岸邊留下腳印;私下裡,我多想再回到那兒,把腳輕踩在他留下腳印的地方。

每天交替著遊泳、慢跑隻不過是他讀研究生時的“例行公事”。安息日那天他跑步嗎?我開玩笑問道。他始終保持運動的習慣,生病也一樣,必要時他會在床上運動。甚至連前一晚跟剛剛認識的人上瞭床,一大早他仍然會去慢跑。他唯一一次沒運動是因為做瞭手術。我問他為什麼做手術,那個我發誓絕不再刺激他說出的答案,如同面露奸笑的彈簧玩偶般“啪”的一聲彈向我。“再說吧。”

或許因為他喘不過氣來,不想多說話,或許他隻是想專心遊泳或跑步,或許這可能是他激勵我專心運動的方式——完全沒有惡意。

然而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有些令人既寒心又反感的阻礙,悄悄出現在我們之間。他就好像是故意的,讓我松懈、再松懈,然後使勁抽掉任何像是友誼的東西。

鋼鐵般冷酷的眼神總是一再回來。有一天,在後花園遊泳池畔,我在那張已經成瞭“我的專屬”的桌子旁練吉他,他就躺在附近草地上,我立刻認出那種凝視。我專註在指板上的時候,他一直盯著我看,等我突然抬起頭來,想看看他是否喜歡我演奏的曲子,那眼神出現瞭:銳利、冷酷,像亮晃晃的刀刃,在被害人瞥見時旋即收回,並給我一個平淡的微笑,仿佛說: 現在沒必要隱藏 。

要與他保持距離。

他一定已經註意到我被嚇到瞭,為瞭安撫我,他問瞭我關於吉他的問題。我警戒心太強,無法坦誠回答他。聽到我慌亂的回答,他或許懷疑我還有更多沒表現出來的差錯。“不要解釋瞭,再彈一遍就是瞭。”可是我覺得你討厭這首曲子。討厭?你為什麼那麼想?我們爭論個不停。“你彈就是瞭,好嗎?”“同一首?”“同一首。”

我起身走進起居室,開著大落地窗,好讓他聽見我在鋼琴上彈的同一首曲子。他跟我走到半途,然後倚著木窗框聽瞭一陣。

“你改過。這不是同一首。你做瞭什麼改動?”

“我隻是用李斯特的即興風格來彈。”

“再彈一次就是瞭,拜托!”

我喜歡他假裝惱怒的樣子,所以我又重新開始彈這首曲子。

過瞭一會兒,他說:“我不敢相信你又改瞭。”

“嗯,不多啦。這類似佈索尼在改寫李斯特的版本時的彈法。”

“你就不能照巴赫寫的來彈嗎?”

“可是巴赫從來沒寫過吉他的版本啊。他說不定甚至沒為大鍵琴寫過。事實上,我們甚至不確定這曲子究竟是不是巴赫寫的。”

“當我沒拜托過你。”

“好啦,好啦,不必這麼激動啊,”輪到我假裝勉強同意,“這是我改編的巴赫,與佈索尼和李斯特無關 4 ,是非常年輕的巴赫獻給兄弟的作品。”

從第一次彈,我就很清楚這部作品的哪個樂句撩撥瞭他。每當我演奏到那一段,都把它當作一份小禮物送給他,因為那的確是獻給他的,那象征著我生命中美妙的地方,不需要天賦就能理解,而且激勵我往樂曲裡加入一段長長的華彩樂章。隻為瞭他。

我們在調情,而他必定比我早看出端倪。

當晚在日記裡,我寫道: 我說我認為你討厭那部作品,是誇張瞭點。我真正想說的是:我認為你討厭我。我希望你說服我,事實正好相反,你也的確這麼做瞭一下。但為什麼我明天早上就會不再相信?

所以他也有這一面。看過他如何從冷若冰霜變得如陽光般和煦,我對自己這麼說。

我或許也問過:我是否一樣反復無常?

附記:我們都不是專為一種樂器而譜寫的;我不是,你也不是。

我很願意給他烙上難纏、拒人千裡的印記,然後與他再無瓜葛。但他的隻字片語,又讓我眼見自己,從擺臭臉變成我什麼都願意為他彈,直到他喊停,直到午餐時間,直到我手指上的皮一層一層剝落,因為我喜歡為他效勞,願意為他做任何事,隻要他開口。我從第一天就喜歡上他,即使他以冰冷回應我重新獻上的友誼,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這次對話,以及不乏讓暴風雪遠去、重新找回夏天的簡單方法。

我忘記在那個許諾裡加的註是:冰霜和冷淡有的是辦法,能立即撤銷所有在晴朗日子簽署的休戰書。

接著是那個七月的星期日下午,屋子突然空瞭,隻剩我們倆,一片火迅速在我的五臟六腑蔓延開來——“火”是當晚我試圖寫日記理清這件事時,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最簡單的字眼。我在自己的房間裡,以一種驚恐又期待的出神狀態緊縛在床上,等待再等待。那不是激情的火,也不是毀滅的火,而是教人癱瘓的東西,像子母彈的火那樣吸光周圍的氧氣,讓你氣喘籲籲,因為內臟受到瞭撞擊,而真空狀態會撕碎鮮活的肺組織,讓你口幹舌燥。你希望誰也別講話,因為你無法開口;你祈求誰都別讓你動,因為你的心臟被阻塞,跳得飛快,還來不及讓任何東西流過你狹窄的心室,就已經噴出玻璃碎片。那火是恐懼,是驚慌,再多挨一分鐘,如果他不來敲我的門我就會死——但與其現在來到,我寧可他永遠別來。我將落地窗打開一條小縫,隻穿著泳褲躺在床上,全身猶如著火一般。這片火猶如懇求著:拜托、拜托,告訴我,我錯瞭,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因為這對你來說也不可能是真的;如果對你來說也是真的,那麼你就是世上最殘忍的人。仿佛是應我的祈禱召喚而來,下午他終於真的沒敲門就走進我的房間,問我為什麼沒跟其他人去海邊。但是,但我滿腦子都是(雖然我說不出口):為瞭跟你在一起。為瞭跟你在一起,奧利弗。無論穿不穿泳褲。我想跟你一起,在我床上,在你床上——那張一年中其他月份裡屬於我的床。跟我做你想做的事。占有我。問我想不想要就好,看看你會得到什麼答案,隻是別讓我拒絕。

也請告訴我那天晚上我並非做瞭夢。我聽到門邊的樓梯平臺傳來一陣嘈雜聲,突然意識到有人走進我房裡,坐在我的床尾,思量、思量、再三思量,總算往我這邊移來,而後躺下——不是躺在我身邊,而是壓在趴著的我的身上。我多麼喜歡這樣子,不敢貿然而動,讓他知道他吵醒瞭我,或讓他改變主意掉頭離開。我假裝酣睡,想著:這不是,不可能是,也最好不是一場夢。緊閉雙眼的我隻想到“這就像回傢”,就像外出多年與特洛伊人 5 和萊斯特律戈涅斯人作戰後,回到隻有同類的國度,那兒的人明白你,他們就是明白;像在塵埃落定後回到故裡,你突然意識到十七年來,你隻是一直在跟錯的人糾纏。就是在這時,我決定一動也不動,以身體靜定的姿態告訴他:如果你施壓,我願意屈服;我屈服於你,我是你的,全是你的;除非你突然離去。盡管一切都太真實,不像一場夢,但我深信從那天開始,我隻期盼你對我做你在我睡夢中做過的事,一模一樣的事。

第二天我們打雙打。某次中場休息,我們正在喝馬法爾達準備的檸檬汁,他空出手臂摟著我,輕輕以拇指和食指捏我的肩膀,做出好意摟著我幫我按摩的樣子,整個過程非常親密。但我是如此神魂顛倒,反而猛然掙脫他的手,因為隻要再多持續一秒,我恐怕就會癱軟,像隻小小的木偶,一碰發條,原本就已壞掉的身體就會完全垮掉。他嚇瞭一跳,向我道歉,問是不是壓到瞭我的“神經或什麼的”——他不是故意要傷害我。如果他以為傷害瞭我或讓我不舒服,他肯定會覺得丟臉至極。讓他卻步是我最不願意做的事,不過我還是含糊地說瞭句“不痛啦”之類的話,想就此打住。但我也意識到,如果激起這種反應的不是痛,那還有什麼理由解釋我在朋友面前如此粗魯地甩開他?我隻好裝出拼命忍痛卻徒勞無功的扭曲表情。

我從來沒想到他的碰觸會令我如此慌亂,這完全就像處子第一次被心上人碰觸時的感受:心上人撩撥瞭我們體內連自己也從未意識到的神經,產生瞭令人不安的快感,遠遠超出瞭我們的習慣。

他對我的反應似乎仍然感到驚訝,卻做出完全相信我的樣子,就像我假裝隱藏肩膀的疼痛一般。他以此來幫我脫困,同時也假裝絲毫沒意識到我的微妙反應。後來我知道瞭他是多麼善於理清這些自相矛盾的微妙反應,我相信當時的他必定起瞭疑心。“來,我換個方式。”他在試探我,繼續給我的肩膀按摩。“放輕松。”他當著其他人的面說。“我放松瞭呀。”“你僵硬得跟這張板凳一樣。”“摸摸看,”他對離我們最近的女孩馬爾齊亞說,“全是硬塊對吧?”我感覺到馬爾齊亞伸出雙手摸我的背。“這裡。”他下令道,並且壓著馬爾齊亞攤平的手掌用力按我的背。“感覺到瞭吧?他應該再放松一點。”於是馬爾齊亞也跟著說:“你應該再放松一點。”

我當下的反應,就像面對其他事情一樣,不知道如何暗示,不知道如何表達。我像個還沒學會手語的聾啞人,結結巴巴、東拉西扯,以免吐露心聲。我隻能如此瞭。隻要還能撐得住,繼續隱藏不露,我多少都能若無其事地應付過去。否則,我們之間的沉默或許會使我暴露無遺,因為再怎麼語無倫次也比沉默來得好。沉默讓我露出馬腳,但我在別人面前拼命壓抑的模樣,鐵定泄露瞭更多。

我不由得對自己失望,想必我的表情也會看起來有點近乎不耐與無言的憤怒。我從沒想過,他可能會誤以為這些全是沖著他來的。

他一望著我,我就撇開目光,這或許也出於類似的理由:為瞭隱藏膽怯造成的緊張。我也從沒想過,或許他認為我這樣回避很失禮,才不時以敵意的眼神回應我。

我希望他沒有從我的過度反應中察覺到什麼,但那是另一回事。在躲開他的手臂之前,我知道我早已向他屈服,幾乎像是貼瞭上去,仿佛要說:別停(就像那些大人有人從他們身後經過時順手揉瞭一下他們肩膀時常常會說的那樣)。他是否註意到我不僅隨時準備屈服於他,還想與他合為一體?

這也是我那晚在日記裡所描述的感覺,我稱之為“意亂情迷”。我為什麼會意亂情迷?這種情感來得那麼輕易嗎?隻要他碰我,我就雙腳發軟,意志全消?這是大傢所說的“如奶油般融化”嗎?

我為什麼不願意讓他知道我有多容易融化?因為害怕後果?怕他笑我?怕他到處說?怕他拿我太年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當借口,因而置之不理?或者如果他有那麼點起瞭疑心,他或許會像所有起疑心的人那樣,想要采取行動?我希望他行動嗎?或者我寧可一輩子渴望,隻要雙方繼續這種你來我往的猜謎遊戲: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保持沉默就是瞭,什麼都別說;如果你不答應,也別拒絕,就說“再說吧”——大傢不都這麼做嗎 ?即便同意,也要來句模糊的“或 許吧 ”, 表 面 看來 像是拒絕,隱藏的真意卻 是 : 拜托,請再問我一次,再多問一次。

回憶那年夏天,我不敢相信在我費盡心思去想如何與“欲望之火”和“意亂情迷”共存之時,猶能註意到生活中美好的時刻。意大利的夏季。午後一兩點的嘈雜蟬鳴。我的房間。他的房間。把全世界隔絕在外的陽臺。微風追隨花園裡的水汽,沿著樓梯往上吹進我的房間。那年夏天我愛上釣魚,因為他愛。愛上慢跑,因為他愛。愛上章魚、赫拉克利特和《特裡斯坦》 6 。那年夏天我聽鳥唱歌,聞植物的氣味,感覺霧氣在陽光普照的溫暖日子裡從腳下升起,而我敏銳的感官總是不由自主地全湧向他。

我大可否認許多事——否認我渴望碰觸他在太陽下富有光澤的膝蓋和手腕,那種黏稠的光澤是我很少見到的;否認我愛他的白色網球褲上似乎總有洗不掉的土黃色,經過幾周的耳鬢廝磨,已經化為他的膚色;否認他每日愈發金黃的發色,在早晨太陽完全升起之前已經閃耀著陽光的金色;否認大風吹起時,在遊泳池畔,他那件寬松的藍色襯衫在風中如波浪般鼓脹著飄動起來,那裡面一定隱藏著隻是想想就能令我震顫的體味和汗味。我可以否認這一切,相信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脖子上的金項鏈和帶有金門柱聖卷 7 的大衛之星 8 ,告訴我,還有比我對他的渴望更具吸引力的東西,因為這條項鏈將我們聯系在一起,提醒我盡管其他的一切都在合力證明我們是最不相似的存在,但至少這一點超越瞭一切差異。幾乎是他到來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他脖子上那顆大衛之星。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什麼令我迷惘、讓我渴求他的友誼,甚至希望找不出他惹人討厭的毛病;那比我們渴望從彼此身上得到的任何東西還要廣大,所以也凌駕於他的靈魂、我的身體或塵世本身之上。凝視他脖子上的大衛之星以及表明身份的護身符,就像在凝視我、他以及我們倆體內承繼祖先的、永恒不朽的部分,祈求從千年沉睡中重燃和召回。

令我不解的是,他似乎不在乎也沒發覺我也戴瞭一顆大衛之星。就像他或許不在乎,或者沒註意到我的眼神總在他泳褲上遊移,想分辨是什麼使我們成為荒漠裡的兄弟。

除瞭我的傢人之外,踏足 B 城的猶太人或許隻有他瞭。但與我們不同的是,他從一開始就展露給人看。我的傢人不怎麼彰顯猶太人身份,而是像世界各地的幾乎所有人一樣,放在襯衫裡,不加隱藏卻保持低調——借用母親的話來說,我們是“謹慎的猶太人”。奧利弗敞著襯衫領口,宣告項鏈所代表的猶太信仰,以及直接騎上傢裡的自行車進城,都令我們震驚,同時也教我們知道,我們也可以那樣,而且不會遇上麻煩。我幾次試著學他那樣出門,可是我太沉浸於自我的感覺裡瞭,像一個光著身子在更衣室走動的人原是想讓自己更加自然,到頭來卻被自己的裸體勾起瞭性欲。由於壓抑的羞恥感多過自大的心態,我試著在城裡以靜默的虛張聲勢炫耀猶太信仰。而他則不然。他並非從沒想過在天主教國傢,猶太人身份意味著什麼,或猶太人的生活是怎樣的。偶爾在漫長的下午,趁著一傢老小和客人都晃晃悠悠到空臥房裡休息幾個小時的時候,我們會拋開工作,愉快地聊天,而我們討論的正是這個話題。他在美國新英格蘭的幾個小鎮住過相當長一段時間,很清楚身為猶太人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感受,但猶太信仰帶給我的困擾從不發生在他身上,也並不會在他獨處或面對世界時,給他帶來那種永恒又形而上的不安。猶太信仰甚至並不包含那些有關相互救贖的兄弟關系的、玄妙而未言明的美好預言。或許出於這個理由,猶太人身份對他不構成困擾,他也不需要時不時就此煩憂一下,不像小孩子經常摳傷疤一樣,盼望疤痕早些消失不見。身為猶太人對他而言不是問題。他很能接受自己,就像他接受自己的身體,接受自己寫的書,接受自己古怪的反手拍動作,接受自己選擇的書、音樂、電影和朋友。他不介意搞丟獲獎得來的萬寶龍鋼筆。“我可以自己買支一模一樣的。”他也不介意批評。他拿瞭幾頁引以為傲的文章給我父親看。父親告訴他,他對赫拉克利特的見解很精彩,但是立論還須加強,他必須接受哲學傢思想中的悖論本質,而不是一味找理由去消解悖論。於是他接受立論還須加強的意見,也接受悖論,再重起爐灶——他不介意從頭開始修改文章。他邀請我的小姨半夜單獨 9 開我們的汽艇去 gita 10 ,也就是兜風。小姨拒絕瞭。沒關系。幾天後他再試一次,再度遭拒,他同樣不以為意。小姨也無所謂,若是再多住一周,她或許就會答應半夜出海去兜風,甚至玩到天亮。

在他初來乍到的那幾天,隻有一次,我感覺到這個二十四歲青年,任性卻對環境超能適應,生性閑散,水淹到背也能不急不忙,從容應對,生活中的瑣事怎麼樣都行,但實際上對人對事,都有非常機敏、冷靜和精明的判斷。他的言行無一不經過預先考慮。他看穿瞭每一個人,但他之所以能看穿,正是因為他在別人身上最先看到的,恰恰是他在自己身上已經看到卻不願被人發現的東西。我的母親有一天吃驚地發現,他是個撲克牌高手,每周約莫有兩晚會溜進城去“玩幾把”。原來這就是他抵達當日就堅持要去銀行開戶的原因,當時還令我們很是驚訝。因為我們的住客多半身無分文,從來沒人擁有過本地銀行的賬戶。

某天午餐時,父親邀請瞭一位年少時對哲學稍有涉獵的記者,這位記者想證明雖然他從沒寫過關於赫拉克利特的文章,但還是能針對太陽底下的任何事與人進行辯論。這記者與奧利弗完全合不來。事後,父親說那記者“很機智,也很聰明”,奧利弗卻打斷問道:“您真的這麼想嗎,教授?”奧利弗不瞭解我父親,他雖然個性隨和,卻未必喜歡別人反駁他的意見,更討厭別人稱他“教授”,即使他對這兩件事往往悉聽尊便。“是,我是這麼想的。”父親對自己的見解頗為堅持,奧利弗卻模仿那記者正經八百的樣子說道:“我恐怕難以茍同。我認為他妄尊自大、遲鈍、笨拙又粗野,有點嘩眾取寵,那是因為他完全無法有理有據地討論一件事。怪腔怪調這一點實在太過火瞭,教授。大傢被他的幽默逗笑,不是因為他有趣,而是因為他無意間流露出瞭企圖有趣的渴望。他隻不過是用幽默來拉攏自己無法說服的對象而已。”

“你說話的時候看著他,他卻總是撇開目光,沒專心聆聽,他隻想趁忘記以前,趕緊說出你發言時他在心裡演練過的話。”

除非他自己已經很熟悉同樣的思維模式,不然怎能憑直覺去洞悉別人的想法呢?除非他自己以前也這麼做過,不然怎能察覺到別人內心那麼多隱秘的曲折呢?

令我訝異的不僅是他驚人的識人天賦,能夠深入他人的內在去探尋,發掘出其人格的精確輪廓;還有,他對事物的直覺能力與我簡直難分伯仲。原來這才是我難以自已地被他吸引的原因,凌駕於欲望、友誼和共同的信仰之上。“去趕場看部電影如何?”一天晚上,大夥兒聚在一起時,他脫口而出,仿佛突然想到瞭好點子,來排解夜晚枯守屋子的無聊。奧利弗才來沒多久,在城裡也沒熟人,我似乎是他的最佳觀影同伴。但是奧利弗這隨口一問,顯得突如其來,仿佛想讓我們認為他幾乎不在看電影上花錢,而且其實很樂意在傢裡修改文章。他提議時那種隨興的語調,也是在向我的父母示意:他不是真的想去看電影。但是,他輕松活潑的說話方式,也隻是想在不讓我起疑心的情況下,幫幫我,因為他之前聽到,我父親在餐桌上抱怨我看上去有點陰鬱,病懨懨的。

我笑瞭,不是因為他的提議,而是因為他兩邊討好的策略。他立刻看到我笑瞭,便回以微笑,近乎自嘲般地,他察覺到,如果透露出任何跡象,表現出他猜到瞭我已經看穿他的心思,他就得認錯;既然我已表明自己早就看穿瞭他的意圖,他還是拒絕承認,那更是錯上加錯。所以他微笑承認自己已經被識破,但也想以此證明,他夠上道、肯認錯,而且仍然樂意一起去看電影。這令我非常興奮。

或許他的微笑可能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以牙還牙地反對我的解讀,而且心照不宣地暗示著:如同我識破他企圖若無其事提出邀約的表象,他也發現瞭我的趣味所在,也就是,那些我從兩人難以察覺的相似性中得來的,機靈、狡黠又有點邪惡的樂趣。這一切或許都不是真的,隻是我無中生有的想象,但我們倆都知道對方已經察覺到瞭什麼。當晚,我們騎車去電影院,我樂得像是在雲端上飛,而且絲毫不打算隱藏這樣的心情。

既然他那麼善於察言觀色,又怎麼可能 不 知道我為何突然躲開他的雙手?怎麼可能 不 註意到我已為他所傾倒?怎麼可能 不 明白我不希望他放開我?怎麼可能察覺 不 到,他替我按摩時,我僵硬的身體是最後的避難所、最後的反抗和最後的偽裝,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抗拒,隻是裝個樣子,無論他做瞭什麼或要我做什麼,我都無法抗拒也從來不想抗拒?那個周日下午,除瞭我們倆之外沒人在傢,我坐在床上,他走進我房間,問我怎麼沒跟其他人去海邊,如果我拒絕回答,隻是在他的凝視下聳聳肩,他又怎麼可能不明白,那隻不過是為瞭隱藏我無力說話的事實?隻要我發出聲音,恐怕就會不顧一切向他告白,或者忍不住啜泣。從小到大,從來沒人讓我陷入這樣的困境。我拿過敏當借口。他說他也是。我們或許有同樣的毛病。我又聳聳肩。他一手抓起我的泰迪熊,把熊的臉轉向自己,在玩偶耳邊低語瞭幾句,接著把泰迪熊的臉轉向我,變換聲調問道:“怎麼回事?你心情不好。”他一定註意到我隻穿著泳褲——我的褲腰是否太低瞭?“想去遊泳嗎?”他問。“再說吧,或許吧。”我模仿他的措辭,也想在他發現我呼吸困難之前,盡量少說話。“我們現在去吧。”他伸手扶我站起來。我抓住他的手起身,卻轉身面對墻,避開他的視線。“非去不可嗎?”這是我最想說的話。別去。留下來陪我。任你的撫摸四處遊移;脫掉我的泳褲,占有我。我不會發出一絲聲音,不會告訴任何人。我將至頂峰,你心裡明白。如果你不願意,我要立刻抓著你的手,滑進我的泳褲裡……

他什麼都 沒 察覺到嗎?

“我在樓下等你。”他說他要去換衣服,然後走出瞭我的房間。我看看褲襠,這才驚覺自己濕瞭。他看到瞭嗎?他當然看到瞭。所以他才想要我們一起去海邊。所以他才走出我的房間。我握起拳頭敲自己的頭。我怎麼這麼不小心、這麼欠考慮、這麼愚蠢?他當然看到瞭。

我應該學學他的反應:聳聳肩,不在乎他是否看見我濕瞭。但我不是那種人。我永遠不可能覺得“就算他看見又怎樣”。這下他知道瞭。

我從未想過,在我最親近的世界裡,竟然有這麼一個人,如同其他夏季訪客一樣住在我傢,陪我母親玩牌,和我們共進早餐、晚餐,純粹為瞭好玩而在周五背誦希伯來禱詞,睡我們的床,用我們的毛巾,結識我們的朋友,雨天和我們一起坐在起居室裡,蓋著一條毛毯看電視(天氣冷瞭,大傢聚在一起聽雨滴輕拍著窗戶,感覺暖乎乎的)——這個人可能會喜歡上我所喜歡的,渴望我所渴望的,並且成為另一個我。我真的從沒這麼想過,因為除瞭在書上讀到的、從流言裡推測到的和無意聽到的葷段子之外,我一直有這樣的錯覺:我這個年紀的人不會想要同時扮演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或是同時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我也曾經對同齡的男孩懷有渴望,也跟女孩子睡過。但在他下瞭出租車、走進我傢之前,從來沒有那麼一丁點跡象表明,像他這樣年輕又完全自洽的人,竟然想要和我分享他的身體,而我同樣渴望把自己給他。

然而,大約在他抵達兩周後,每到夜晚,我滿腦子隻希望他離開自己的房間。不是從正門,而是穿過陽臺的落地窗,到我的房間。我想聽他推開落地窗的聲音,聽他佈面草底涼鞋輕踏陽臺的聲音,然後是我這邊從不上鎖的落地窗被推開的聲音。眾人就寢後,他走進我的房間,鉆進我的被窩,不由分說脫下我的衣服,讓我前所未有地渴望著他。在聽到我內心已經預演多日的話之後——當我說“請不要傷害我”,我其實是想說“盡管傷害我吧”——輕輕地,溫柔地,帶著猶太人給予彼此的喜愛,他正要進入我的身體,輕輕地,溫柔地。

白天我很少待在自己房間裡。過去幾年夏天的白日,我習慣占用後花園泳池邊一張有陽傘的圓桌。前一位夏季住客帕維爾喜歡在房間裡工作,偶爾才走到陽臺看看海或抽支煙;再前面一位住客梅納德也是在自己房間工作。奧利弗喜歡有個伴,起初他和我共享桌子,最後卻漸漸喜歡在草地上鋪一條大床單,躺在上面,兩邊放著他零散的手稿,還有那些他喜歡稱為“小物件”的東西:檸檬水、防曬乳液、書、佈面草底涼鞋、太陽眼鏡、彩色筆和音樂;他戴著耳機聽音樂,除非他先開口,否則聽不到別人對他說話。有時候,我早上帶著樂譜或一些別的書到樓下,他已經穿著紅色或黃色的泳褲,汗涔涔地在太陽底下躺成大字形。我們慢跑或遊泳回來後,早餐已經做好瞭。後來他習慣把“小物件”留在草地上,躺在鋪瞭瓷磚的遊泳池畔。他稱那裡為“天堂”,也就是“這兒是天堂”的簡稱,因為午餐後他常說“現在我要上天堂”,然後補上一句“去曬太陽瞭”,當作拉丁學者的圈內笑話 11 。每次他躺在遊泳池邊同一個地方,我們便取笑他會花無數個鐘頭泡在防曬乳液裡。“你今天早上在這裡待瞭多久?”母親問道。“整整兩個小時。不過中午我打算早點回去,下午可以曬久一點。”“觸碰天堂的門階”也意味著,他可以躺在遊泳池畔,一條腿晃晃悠悠搭在池邊,泡進水裡,戴著耳機,臉上蓋著草帽。

這是一個沒有缺憾的人。我無法瞭解這種感覺。我羨慕他。

“奧利弗,你睡著瞭?”當遊泳池上方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悶熱寂靜時,我問他。

沉默。

接著傳來他的聲音,幾乎像嘆氣,身體一動不動。“是的。”

“抱歉。”

他那泡在水裡的腳——我原本可以親吻他的每一根腳趾,吻他的腳踝和膝蓋。他拿帽子遮住臉時,我盯著他泳褲看的頻率有多高?他不可能知道我在看什麼。

或者:

“奧利弗,你睡著瞭?”

長長的沉默。

“沒有,在思考。”

“思考什麼?”

他動動腳趾輕輕撥水。

“思考海德格爾 12 對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詮釋。”

或者,我不練習吉他,他也不戴耳機的時候,依舊用草帽遮住臉的他會突然打破沉默。

“埃利奧。”

“什麼事?”

“你在做什麼?”

“讀書。”

“你才沒有呢。”

“那就是在思考。”

“思考什麼?”

我好想告訴他。

“秘密。”我回答。

“所以你不告訴我?”

“是的,我不告訴你。”

“所以你不告訴我。”他又重復瞭一遍,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多麼喜歡他那樣重復我剛剛說過的話。那讓我覺得像是一個愛撫,或一種手勢。第一次完全是偶然,第二次便是刻意為之,第三次更是如此。我也因此想起馬法爾達每天早上怎麼替我鋪床:先把床單鋪在毛毯上,然後把多出來的部分折起來蓋在枕頭上,最後再覆上床罩——塞在這層層疊疊裡的,是某種既虔誠又寵溺的象征,就像剎那激情的默許。

那些午後的沉默總是輕松而不突兀。

“我不告訴你。”我說。

“那我要回去睡覺瞭。”他說。

我心裡猶如小鹿亂撞。他肯定知道。

再度完全沉默。過瞭一會兒……

“這兒是天堂。”

接下來至少一小時,他一句話都沒說。

人生中我最愛的就是,他趴著圈點他每天早晨從B城的譯者米拉尼太太那兒拿來的譯稿,而我坐在桌邊鉆研自己改編的樂譜。

“你聽聽這個,”他有時候會拿下耳機,打破漫長悶熱的夏日早晨那種難耐的沉默,“你聽聽這段蠢話。”然後大聲朗讀,不願相信這是自己幾個月前寫下的句子。

“你覺得有道理嗎?我覺得說不通。”

“或許你寫的時候覺得有道理。”我說。

他思考瞭一會兒,仿佛在斟酌我的話。

“這是幾個月來,我聽過最仁慈的話。”他講得非常誠懇,仿佛突然降臨的天啟感動瞭他,讓他超乎預期地看重我的話。我覺得很不自在,撇開目光,然後總算喃喃說出我腦中出現的第一句話:“仁慈?”

“對,仁慈。”

我不知道仁慈跟這件事有何相幹。或者,我可能對於這一切要往何處發展,看得不夠明白,寧可讓事情不知不覺過去。再度沉默。直到他下次開口。

我多麼想要他打破我們之間的沉默,說點什麼。什麼都好;比如,問我對X的看法,或問我是否聽過Y。在我們傢,從來沒人針對任何事問我的意見——我以為就算他現在不清楚個中原因,過不瞭多久也會瞭解,並開始贊同大傢的看法,認為我是這個傢裡的小嬰兒。然而 他 卻 在與 我們同 住 的第三 周, 問我是否聽說 過 珂雪 13 、貝利 14 和保羅·策蘭 15 。

“聽說過。”

“我比你大瞭將近十歲,但是幾天前,我才聽說這些人。我不明白。”

“有什麼好不明白的?我爸是大學教授。我從小到大不看電視,明白瞭嗎?”

“繼續彈你的吉他啦!”他還作勢要把毛巾揉成一團,往我臉上丟。

我甚至喜歡他數落我的方式。

有一天,我挪動桌上的筆記本時,不小心打翻瞭玻璃杯。玻璃杯掉在瞭草地上,沒碎。人在一旁的奧利弗起身撿起玻璃杯,把杯子好好放在桌上,而且就放在我的筆記本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謝謝他。

我總算開口:“你不必這麼做的。”

他等瞭一會兒,給我足夠的時間去反應,他的回答或許不是偶然或不顧後果的。

“我想做。”

他想做。

“我想做”,我想象著他重復這句話——親切、殷勤、熱情,就像他突然被那種氣氛感染時,會表現出來的樣子。

在我傢花園裡那張圓木桌度過的時光,永遠烙印在那些早晨,我多希望時間可以暫停。圓桌上那把不夠大的傘,任陽光灑落在紙頁上;冰塊落入檸檬水裡,發出叮當聲;不遠處,浪花輕輕拍打巨型礁石的聲音;鄰居傢傳來的、無限循環的流行金曲串燒發出的低沉吱吱聲……希望這個夏天永不結束,希望他永不離去,讓音樂永遠無限循環下去。我的要求很少,我發誓我將別無所求。

我想要什麼?為什麼即使我準備好瞭要毫不保留,坦承一切,我仍然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或許我最不希望的,是讓他來告訴我,我沒有問題,我和其他同齡少年沒什麼不同。我能夠將自尊輕易丟在他腳邊,隻要他願意彎腰撿起,我將心滿意足而別無所求。

我是格勞克斯,而他是狄俄墨得斯。以男人之間某種莫名難解的崇拜為名,我拿我的黃金盔甲換他的青銅盔甲 16 。公平交易。雙方都不討價還價,就像雙方也都不提及要儉樸或奢侈。

“友誼”這個詞在心裡浮現。但眾人定義的友誼,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停滯的,我完全不在乎。相反地,從他走下出租車直到我們在羅馬告別,我想要的可能是,人類會向彼此渴求的、那種讓生活可堪忍受的東西。他必須先主動,然後我才可能會行動。

不知在哪兒聽過一個法則:A完全迷戀B的時候,B必定無可避免地也迷戀著 A 。 Amor ch’a null’amato amar perdona 17 ——這是弗蘭切斯卡 18 在《地獄篇》裡說的話。等待並保持希望。我抱著希望,永遠等待——雖然這或許正是我一直想要的。

早上我坐在圓桌那兒改編樂曲的時候,我原本就不想勉強接受他的友誼,也不想勉強接受任何東西。隻是想抬起頭確認他在那兒,和他的防曬乳液、草帽、紅色泳褲、檸檬水在一起。為瞭抬起頭來,看見你在那兒,奧利弗,因為我抬起頭來卻看不見你的那一日,很快就要到來。

快到中午的時候,友人或鄰居常常順路來訪,在我傢花園集合,然後一起走到下坡處的海濱。我傢離海最近,隻要打開欄桿旁的小門,沿著狹窄的階梯走下峭壁就到礁石瞭。基婭拉,一個三年前比我還矮、去年夏天煩我煩個不停的女孩,如今已是位成熟女性,而且終於不再無論何時見到我都要打招呼瞭。有一次,她跟她妹妹還有其他人順道過來時,撿起奧利弗扔在草地上的襯衫,丟到他身上說:“好瞭,我們要去海邊,你也得一起來。”

奧利弗很樂意效勞。“等我把這些稿子收起來,否則,他父親,”他手裡拿著稿子,用下巴指指我,“會剝瞭我的皮。”

“說到皮,過來。”她說罷,以指甲輕輕地、慢慢地從奧利弗曬成六月末麥田般金黃色的肩膀上,拉起一條細細長長、剝落的皮。我多希望我也能這麼做。

“告訴他爸爸是 我 弄皺瞭他的稿子,然後看他怎麼說。”

奧利弗把手稿留在他上樓時經過的大餐桌上。基婭拉大致翻過以後,從樓下大喊,她翻得肯定比那名本地譯者更好。基婭拉跟我一樣是混血兒,母親是意大利人,父親是美國人,她在傢裡總是雙語並用。

“你也很會打字嗎?”奧利弗的聲音從樓上傳來,他正忙著找另一條泳褲,先在臥室找,然後是淋浴室;隻聽到,門砰的一聲,抽屜轟的一聲,還有踢鞋的聲音。

“我很會打字!”基婭拉大喊,抬頭望著空蕩蕩的樓梯井。

“跟你講的一樣厲害嗎?”

“更好,而且我給你算得更便宜。”

“一天要翻譯五頁,每天早上取件。”

基婭拉尖聲說道:“那我不做瞭,找別人吧。”

“嗯,米拉尼太太需要這筆錢。”奧利弗邊說邊走下樓,又是寬松藍襯衫、佈面草底涼鞋、紅色泳褲和太陽眼鏡,還有一本隨身攜帶的紅色洛佈版 19 《盧克萊修》。“我對她還算滿意。”他邊說邊往肩膀上抹乳液。

“我對她還算滿意,”基婭拉哧哧笑著說,“我對你還算滿意,你對我還算滿意,她對他還算滿意。”

“別耍寶瞭,我們去遊泳啦。”基婭拉的妹妹說。

我花瞭一陣子才瞭解,根據他身上的泳褲判斷,他有四種人格,而且知道瞭什麼有可能讓我產生輕微的錯覺。紅色:大膽、老一套、非常成熟、近乎粗暴與易怒——最好離他遠一點。黃色:活潑、輕松、風趣、不帶刺——也別太輕易讓步,可能會立刻變成紅色。他很少穿的綠色:順從、學習積極、發言積極、開朗——為什麼他不能永遠這樣?藍色:他從陽臺走進我房間的那個下午,他為我按摩肩膀的那一天,或者他替我撿起玻璃杯放在我旁邊的時候。

今天穿的是紅色:急切、堅決又生氣勃勃。

往外走的時候,他從水果盆裡拿瞭一個蘋果,對母親興高采烈地說瞭一聲“再說吧,教授太太!”當時母親正和兩個好朋友坐在陰涼處,三個人都穿泳衣。奧利弗不是打開通往礁石那道狹窄階梯的門走出去,而是從上面跳瞭過去。我們從沒遇過這般隨心所欲的夏季住客,但人人都因此愛上他,也逐漸愛上他那句“再說吧”。

“好,奧利弗,再說吧,好。”母親試著模仿他的口頭禪,甚至學著接受她的新頭銜“教授太太”。那句話總顯得有些唐突,不是“再見”或“請保重”,甚至不是“ Ciao 20 ”。“再說吧”是句冷颼颼的告別,給人一記重擊,撞開所有歐洲甜膩的雅致。“再說吧”總是為原本溫暖、親密無間的時刻留下刺激的餘味。“再說吧”不讓事情好好結束或漸漸消失,而是戛然而止。

不過,“再說吧”也能夠避免說再見並讓道別變得更輕盈。“再說吧”不是為瞭道別,而是會馬上回來。與上次母親要奧利弗幫忙遞面包,他忙著剔魚刺時說的“等一下”如出一轍。“等一下。”母親很討厭他的“美式作風”,稱他是 Il kaiboy 21 。起初是奚落,但很快變成瞭疼愛,跟她為他取的另一個昵稱 Lo star 22 交換使用。他來的第一周,有次他剛洗完澡下樓吃晚餐,閃閃發亮的頭發往後梳,母親看到便說:“好像大明星呀。”大明星是 il muvi star 23 的簡稱。父親一向是我們之中最寬厚,卻也是觀察力最敏銳的,他早就看透這個“牛仔”。有人要他解釋奧利弗那句粗魯的“再說吧”,他是這麼說的:“ E un timido 24 ,就這麼回事。”

奧利弗害羞?這可是新鮮事。有沒有可能他粗魯的美式作風隻是為瞭掩飾他不懂得(或擔心自己搞不清)如何優雅告別?這讓我想到,好幾個早上他都不肯吃溏心蛋。但到瞭第四或第五天,馬法爾達一定要他嘗過自己煮的蛋才能走。他這才同意,真的有些難為情,不過他也懶得掩飾,他不知道怎麼剝開溏心蛋。“ Lasci fare a me 25 ,歐裡法先生 26 。”從那天早上起,在他與我們同住的這段時間,馬法爾達總為歐裡法準備兩顆蛋,先幫他敲開那兩顆蛋的蛋殼後,才為其他人上菜。

你想再吃一個嗎?有些人喜歡吃兩顆以上,馬法爾達問他。不,兩顆就夠瞭,他回答,接著轉向我父母補充道:“我瞭解我自己。如果我吃三顆,我就會想要第四顆,或更多。”我從來沒聽過他那個年紀的人說“我瞭解我自己”。這使我不安。

但馬法爾達老早就被他收服瞭,就在他抵達的第三天早晨,馬法爾達問他早上要不要果汁而他說要的時候。他可能以為是柳橙汁或葡萄柚汁,結果拿到的卻是一大杯快滿出來的濃稠的杏子汁。他從沒喝過杏子汁。馬法爾達手拿托盤抵著圍裙,站在他對面想看他一飲而盡後的反應。起初他沒說什麼。接著,或許沒多想,他咂瞭咂嘴。馬法爾達樂壞瞭。母親不敢相信,一個在世界知名大學教書的人竟在喝完杏子汁之後咂嘴。從那天起,每天早上總有一杯杏子汁在等著他。

他很驚訝我傢果園裡竟然就長瞭一棵杏樹。黃昏之前,傢裡沒事可做的時候,馬法爾達常要他帶著籃子爬梯子,摘她所謂“幾乎羞紅瞭臉”的果子。他會用意大利語開玩笑,挑出一顆來問“這顆羞紅瞭臉嗎?”馬法爾達會說:“還沒。這顆還太年輕。年輕的不害臊,年紀大的才害臊。”

我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幕:從我那張桌子,看他穿紅色泳褲爬小梯子,慢條斯理地挑出最成熟的杏子。他提著柳條籃,穿佈面草底涼鞋、寬松襯衫,塗著防曬乳液,在回廚房的路上丟過一顆很大的給我,說“喏,給你的”。這跟他從球網對面把網球丟給我,說“該你發球”時沒兩樣。當然,他不知道我幾分鐘前在想些什麼,杏子那圓潤、中間一道凹弧的形狀,讓我想起他爬上樹幹伸手摘杏子時,那緊實圓潤的臀部與果子的顏色形狀互相呼應。觸摸那顆杏子就像觸摸他,他永遠不會知道,就像賣報紙給我們,任我們整夜遐想的人也一無所知一樣。他臉上特定的表情變化,或裸露的肩膀上被日曬的褐色肌膚,在獨處時給予我無窮樂趣。

“喏,給你的”和“再說吧”“拿去”“接著”一樣,都有點隨性和不拘禮節,而且在提醒我:比起他的熱情奔放、隨性所至,我的欲望有多麼曲折又遮遮掩掩。他絕對想不到他把杏子交到我手心裡,其實是讓我撫著他的臀;咬果子的同時,我也同樣在咬著他。

其實他比我們更懂杏子,包括杏子的嫁接方法、詞源、起源以及在地中海地區的命運。那天吃早餐的時候,父親解釋這種水果的名稱源於阿拉伯文,因為“杏子”的意大利語是 albicocca ,法文是 abricot ,德文是 aqrikose ,跟“代數”( algebra )、“煉金術”( alchemy )和“酒精”( alcohol )這幾個詞一樣,皆源於阿拉伯文,並在前面加上阿拉伯文的冠詞 al- 。 albicocca 的詞源是 al-birquq 。一向無法見好就收而總忍不住要來段最新消息以錦上添花的父親,又補充說,真正令人驚訝的是,目前在以色列和許多阿拉伯國傢,這種水果的名稱竟是毫無相似之處的 mishmish 。

母親看起來一臉困惑。而包括兩位稍年長的表親在內,我們都忍不住要鼓掌。

然而,奧利弗表示絕對無法同意父親關於詞源的見解。“啊?”父親很驚訝。

“這個詞其實不是阿拉伯文。”

“怎麼說?”

父親顯然在模仿蘇格拉底式的反諷,先從天真無邪的“真的嗎”開始,接著把對談者引入混亂的陷阱中。

“說來話長,所以請耐心聽我說,教授,”奧利弗突然嚴肅起來,“許多拉丁文源於希臘文。但是就‘杏子’來說,則是相反的狀況,是希臘文向拉丁文借用的。拉丁文是 praecoquum ,源於 pre-coquere ,也就是 pre-cook ,早熟的意思,跟 precocious 算是同義詞。拜占庭人借用 praecox ,後來演變成 prekokkia 或 berikokki ,這必定是阿拉伯人最後承接瞭 al-birquq 一詞的由來。”

母親無法抗拒奧利弗的魅力,伸手揉揉他的頭發說:“ Che star 27 !”

“他說得沒錯,無可否認。”父親壓低嗓子說,就像在模仿畏畏縮縮的伽利略隻敢對自己喃喃自語,說出事實的樣子。

“這要多虧文獻學概論這堂課。”奧利弗說。

但我腦子裡隻有“杏器”的早熟、早熟的“杏器”。

有一天,我看到奧利弗和園丁安喀斯在用同一個梯子,想盡可能把他的嫁接法全學起來。利用這種嫁接法,我們傢的杏子比同區多數杏子更大、更鮮美多汁。奧利弗發現,隻要願意去問,園丁就會很樂意花上幾個小時分享自己知道的一切,所以,他對嫁接法更入迷瞭。

結果,奧利弗對食物、奶酪和酒的瞭解,比我們所有人知道的加起來還多,連馬法爾達也大為驚嘆,偶爾還詢問他的意見:你覺得該用洋蔥還是鼠尾草來炒意大利面?檸檬味不會太重嗎?我搞砸瞭,是吧?我應該多加一顆蛋的——它塌掉瞭!我應該用新的攪拌器,還是繼續用舊的研缽和研杵?母親說話會忍不住挑刺:“牛仔”都一個樣啊;他們那麼瞭解食物,是因為連刀叉也拿不好;不講禮儀的美食傢貴族,在廚房裡喂他吃就好瞭。

“樂意效勞。”馬法爾達通常會這麼回答。的確,有天早上,歐裡法先生去找譯者,很晚才回來吃午餐,於是他就到廚房裡,和馬法爾達、馬法爾達的先生(我們傢的司機)曼弗雷迪還有安喀斯一起吃意大利面、喝紅酒。他們都想教他唱那不勒斯歌謠。那不隻是他們南部人青春時期的頌歌,而且是款待王族時的最佳獻禮。

他贏得瞭每一個人的心。

我看得出,基婭拉對奧利弗也同樣癡迷。她妹妹也是。數年來,每天下午早早就來,之後才去海邊晚泳的那群網球迷也逗留得比平常晚,希望跟他打一小場球。

換作其他夏季住客,我一定會對此很不滿。看到每個人都這麼喜歡他,我卻感到一種奇異、微小的慰藉,十分愜意。喜歡一個大傢都喜歡的人,怎麼可能有錯?人人傾心於他,包括我那些來過周末或逗留更久的遠近親戚。我愛挑人毛病是出瞭名的,因此,我會把對他的感情隱藏起來,藏在我通常會對傢裡地位高於我的人表現出的冷淡、敵意或刻意刁難之後,反而從中獲得某種滿足感。因為每個人都喜歡他,所以我也必須說我喜歡他。就像是要公開宣稱一個人擁有無法抗拒的魅力,以便隱藏自己想要擁抱他的渴望那樣。拒絕大傢普遍認可的,隻會讓他們察覺到,我實則隱瞞瞭需要抗拒他的真實想法。喔,我很喜歡他啊——他到訪的前十天,有一次,父親問我對他有何看法,我是這麼說的。用語刻意折中,因為我知道,談到他時使用點障眼法,就沒人會起疑心。 在我這輩子認識的人當中,他是最好的一個, 某個下午他和安喀斯開小船出海,到瞭晚上還沒回來,晚上我們忙著找他父母在美國的電話號碼,以備通報噩耗派得上用場時,我是這麼說的。

那天我甚至要自己卸下防備,像其他人一樣表現自己的悲痛。但我也不讓任何人猜到我心裡有遠遠更為隱秘和沉痛的哀傷,直到我幾乎感到可恥地意識到,那部分的我其實並不那麼在乎他的死活,一想到他浮腫的、緊閉雙眼的遺體終於被沖回岸邊,我甚至有近乎興奮的感覺。

但我騙不瞭自己。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肉體,也沒人像我一樣願意為他奉獻那麼多。沒人仔細觀察過他身上的每根骨頭,他的腳踝、膝蓋、手腕、手指和腳趾;沒人渴求過撫摸他的寸寸肌膚;沒人夜夜在床上想他,早晨看他躺在泳池畔那片“天堂”,對他微笑,看笑容浮現在他唇邊,心思浮蕩。

或許其他人對他也暗懷心思,並以各自的方式隱藏或表達。然而,與他人不同,是我最先看著他從海邊走進花園,或者,從松林小徑向我傢騎車而來,瘦削的側影在午後三四點的薄霧中隱現;是我最先聽出他的腳步聲:有一晚他看電影遲到,一聲不吭地站著尋找其他人的身影,直到我轉身,他一定非常高興,我在人群中找到瞭他。我認得出他,憑借的是他爬樓梯到陽臺或走到我的臥室房門外時的腳步聲變化。我知道,他在我的落地窗外止步,仿佛掙紮著要不要敲門,考慮再三後又走開。我知道,他騎的自行車有點打滑,像惡作劇一樣,在坑坑窪窪的碎石道上停不下來,顯然已經一點摩擦力也沒有瞭,直到他最後從車上跳瞭下來,像在示意“你瞧瞧”,自行車這才迅疾地停下來。

我始終盡力把他留在我的視線范圍之內。我不會讓他溜走,除非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倒是不太在意他在做什麼,隻要他跟別人在一起時,別變瞭個樣子就好。他離開時,不要變成其他模樣,不要變成我從未見過的人。除瞭他跟我們、跟我在一起時,我所知道的那個人生之外,別讓他有其他的人生。

別讓我失去他。

我知道我抓不住他,沒什麼能給他的,也沒什麼能吸引他的。

我什麼都不是。

隻是一個孩子。

他隻在自己方便的時候,才施舍一點註意力給我。有一次我決定讀讀“他的寫作對象”赫拉克利特,他幫我理解其中一個段落時,不僅“溫柔”“大方”,而且是更高層次的“耐心”和“寬容”。過瞭一會兒,他問我喜不喜歡這本書。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出於好奇,不如說是為瞭找機會隨便聊聊。一切都是漫不經心。

他覺得漫不經心也無所謂。

——你為什麼沒跟其他人去海邊?

——回去彈你的吉他啦。

——再說吧!

——喏,給你的!

——隻是在找話說。

——隨便聊聊。

——沒什麼。

奧利弗收到瞭許多其他傢庭的邀約。對夏季住客來說,這也算是某種傳統。父親一直希望他們別拘束,多多與人“聊聊”自己的書和研究主題;他也認為學者應該懂得如何跟行外人說話,所以老是請律師、醫生和商人來傢裡用餐。他總是說,在意大利,人人都讀過但丁、荷馬和維吉爾 28 ,無論跟誰說話,隻要先扯點但丁或荷馬就對瞭。維吉爾是一定要的,萊奧帕爾迪 29 也可以順便提一下,然後盡管用所知的一切讓人折服,哪怕是策蘭、芹菜或薩拉米腸,誰在乎?這也讓夏季住客的意大利語得以精進。會說意大利語是住在這裡的必備條件。讓他們在B城各處吃晚餐還有另一個好處:減輕我們一周每晚都跟他們同桌用餐的負擔。

但奧利弗接到的邀約多得令人眼花繚亂。基婭拉和她妹妹一星期至少要他過去兩天。一名來自佈魯塞爾的漫畫傢在夏天租瞭一棟別墅,他希望奧利弗參加他的周日晚宴,聚會隻邀請一些住在近郊的作傢和學者。還有與我傢隔三棟別墅的莫雷斯基傢、來自N城的馬拉斯皮納傢,偶爾還有在小廣場的酒吧或“躍動舞廳”認識的朋友。這還不包括他晚上打的撲克牌或橋牌,那種熱鬧喧騰就不為我們所知瞭。

他的生活就像他的論文一樣,盡管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混亂 , 實則總是一絲不茍地界限分明 。 有時候他不吃晚餐,隻跟馬法爾達說 聲 “ Esco 30 ” 就出門瞭。

我很快就知道他的 Esco 隻是另一個版本的“再說吧”。簡單扼要、沒得商量的告別,不在離開前脫口,而是踏出門外才說。背對著被丟下的人說。我為隻能接受但實則想要申訴、反駁的人感到難過。

不確定他是否一同晚餐,是一種折磨,卻是可忍受的。不敢問他來不來,才是真正的酷刑。有時候我幾乎放棄瞭,覺得他當晚不會跟我們一起吃晚餐時,卻聽見他的聲音或看見他坐在他的位子上,像有毒的花那樣盛開,我的心會猛然一跳。看著他,認為他今晚會一起吃晚餐,卻聽到他蠻橫的 Esco ,則讓我知道願望落空的感受,就像從活潑的蝴蝶身上剪掉翅膀一般。

我希望他離開我們傢,好讓這一切有個瞭斷。

我也希望他死掉,這麼一來,如果我無法不想他,無法不擔心下次不知何時才見到他,至少他的死足以瞭結這一切。我甚至想親手殺瞭他,好讓他知道,他的存在讓我有多困擾。他隨遇而安,從容不迫,不厭其煩地表現出“我不在意這、不在意那”的態度。其他人都要先拉開門閂才走,他卻直接跨越通往海邊的柵門。這一切多麼令人難以承受!更別說他的泳褲、他的“天堂”、他放肆的“再說吧”,以及對杏子汁的咂嘴之愛。如果我不殺他,那我要讓他終身殘疾,這樣他會坐在輪椅上與我們待在一起,永遠不回美國。如果他坐輪椅,我將隨時知道他的行蹤,也很容易找到他。我對他會有優越感;既然他瘸瞭,我便是他的主人。

接著我意識到,我也能自殺,重重傷害自己,讓他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如果我劃傷我的臉,我希望他看著我,想不通為什麼有人這樣傷害自己,直到多年以後回頭(沒錯, 再說吧 ),他終於拼湊出事情的全貌,然後懊惱地撞墻。

有時候,必須鏟除的絆腳石是基婭拉。我知道她在盤算什麼。對奧利弗來說,與我同齡的基婭拉的身體可不隻是“準備好瞭”。比我準備得更充分嗎?我懷疑。她想要奧利弗,這點還算清楚,而我真正想要的隻是與奧利弗共度一夜,一夜就好,甚至一個小時也行——隻要借此確認,之後我是否還想再與他共度良宵。我沒意識到的是,試探欲望的詭計,隻不過是想,在不承認自己的欲望的情況下,得到自己想要的。我不敢去想奧利弗多麼有經驗。如果到這兒來才幾個星期,就能如此輕易交上朋友,怎能不揣度他在故鄉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隻要想象他在任教的哥倫比亞大學的都市校園裡有多無拘無束就行瞭。

和基婭拉的事那樣輕易地發生,超乎預想。他和基婭拉在一起時,喜歡駕著我們的雙船體劃艇到遠處兜風;他劃船,基婭拉則悠閑地躺在上面曬太陽,等到遠離岸邊停下來,便脫下胸罩。

我看著,怕基婭拉搶走奧利弗,也怕奧利弗搶走基婭拉。想到他們倆在一起,我並不驚慌失措,反而情欲高漲,盡管我不知道激起情欲的是陽光下基婭拉的裸體,還是旁邊奧利弗的裸體,抑或是他們兩個的。我在俯瞰懸崖的花園憑欄佇立,睜大眼睛仔細看,總算看到他倆並排躺在陽光下,或許正在親熱。有時候基婭拉把大腿搭在他腿上,幾分鐘後,他也把大腿搭在基婭拉腿上。他們都沒把衣服脫瞭,我因此感到欣慰。後來有一晚,我看到他們一起跳舞,那動作讓我覺得他們之間已經遠不止於愛撫。

事實上,我喜歡看他們一起跳舞。或許看他和別人這樣跳舞,讓我明白他已有所屬,就沒有理由再抱希望。這是好事,可以幫助我復原。或許這麼想已經是復原的前兆。我曾試圖偷食禁果,現在卻得到從輕發落。

但是第二天早上,看他出現在花園裡那個老地方,我的心又猛然一震,我知道,祝福他們、渴望復原,與我對他仍然持續存在的渴望無關。

看我走進房間,他的心會猛然一震嗎?

我懷疑。

那天早上,他像我不理他那樣,對我視而不見:他是故意的,好讓我吐露真情,保護他自己,以顯示我的無足輕重?或者他沒感覺,最敏銳的人偶爾也錯過最明顯的暗示,隻因為他們不在意,欲望沒被挑起或沒興趣?

他和基婭拉跳舞時,我看見基婭拉把大腿悄悄滑進他的兩腿之間。我也看到他們在沙灘上翻滾打鬧。幾時開始的?開始的時候,我怎麼不在?為什麼沒人告訴我?為什麼我無法回想起他們關系發生轉變的那些時刻?其實我周圍都是信號。為什麼我就是看不見?

我滿腦子都在想,他們在一起會做些什麼。我想要竭盡所能破壞他們獨處的每個機會。我想要挑撥他們的關系。但我也想看他們親熱,我想參與,讓他們覺得虧欠我,把我當作他們必不可少的同謀,他們的掮客;一個在國際象棋裡,對王和後都極其重要的卒,現在已經掌控棋盤。

我開始說他們的好話,假裝對他們之間的事毫不知情。奧利弗覺得我扭捏作態,基婭拉說她的事情她自己處理。

“你想替我們牽線?”基婭拉的聲音裡爆出嘲弄。

“這跟你到底有什麼關系?”奧利弗問。

我描述著兩年前看過的基婭拉的裸體。我想挑逗他。他欲望的對象是誰不重要,隻要他被挑逗就好。我也跟基婭拉描述他,想看她的欲望被挑起時,是否跟我一樣,好讓我根據她的反應來描摹我自己的,看看誰才是真愛。

“你想讓我喜歡她?”

“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隻是我想自己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花瞭一段時間才瞭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不僅要讓他在我面前被撩撥,或讓他需要我,而且要引誘他在背後談論基婭拉。我要把基婭拉變成男人之間閑聊的對象。承認我們被同一個女人吸引,實則是為我和他建立起瞭紐帶,我們的感情通過她而升溫。

或許我隻是想讓他知道我喜歡女生。

“聽著,你人很好,我心領瞭。可是別這麼做。”

他的指責讓我知道他不打算和我繼續玩下去。讓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不,他是高貴的人。不像我,陰險、可鄙又狡詐。我因此感到更加痛苦和羞愧,這感覺凌駕於如基婭拉一般渴望他而產生的羞恥之上。我對他既尊敬又害怕,並且因為他讓我討厭自己而憎恨他。

看過他們一起跳舞之後的第二天早上,我沒提議要跟他去慢跑。他也沒有邀請我。最後還是我提起的,因為雙方的沉默實在令人難以忍受。但他說他已經跑過瞭。“最近你都很晚起床。”

真聰明,我想。

的確,過去幾天的早上,我習慣瞭他等我,以致我越來越大膽,不太擔心起床時間。這給瞭我一個教訓。

第二天早上,雖然我想跟他一起遊泳,但及時下樓會像是在對他的隨口批評進行自我悔改,所以我留在自己房間裡。隻是想證明自己沒錯。我聽到他輕輕穿過陽臺,幾乎是躡手躡腳。他在回避我。

我過瞭很久才下樓,那時他已經出門去米拉尼太太那兒送校對稿,順便取回最新的譯稿。

我們的交談中止瞭。

即使早上在同一個地方,最多也隻是沒意義、充場面的對話。連閑談也稱不上。

這種狀況並不讓他覺得苦惱。他可能根本沒多想。

有人想接近你,因此受盡折磨,你卻毫不知情,甚至不肯多想一下,兩周過去,你們之間連一句話也沒說,怎麼會這樣?他知道嗎?我應該讓他知道嗎?

他與基婭拉的羅曼史從海邊開始。接著,他也不打網球瞭,開始在傍晚跟基婭拉和她的朋友一起騎車,沿海岸向西,到比較遠的山城去兜風。有一天,因為要一起騎車兜風的人太多瞭,奧利弗問我,既然我不騎,那是否可以把自行車借給馬裡奧。

我因此倒退回到六歲的狀態。

我聳聳肩,意思是:請便,我一點也不在乎。不過他們一離開,我立刻沖上樓,把臉埋在枕頭裡啜泣。

晚上,我們有時候會在“躍動舞廳”相遇。奧利弗何時會出現,從來就沒有任何征兆,常常突然蹦出來,又突然消失,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跟其他人一起。基婭拉到我傢來的時候(她從小就常常來我傢),總坐在花園裡目不轉睛地往外看,主要是在等他出現。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之間卻無話可說,最後她終於問我:“ C’e Oliver 31 ?”我隻能回答“他去找譯者瞭”;或者“他跟我爸爸在書房”;或者“他或許在海邊吧”。“嗯,那我走瞭。告訴他我來過。”

他們沒可能瞭,我想。

馬法爾達帶著同情的質疑,搖著頭說:“她年紀還小,而他是個大學教授。她就不能找個年齡相當的人嗎?”

“沒人問你的意見!”基婭拉無意間聽到馬法爾達的話,但不願意被一個廚娘批評,所以厲聲說道。

“不準那樣對我說話,否則我會給你兩巴掌,”我們的那不勒斯廚娘把手舉在半空中說,“還不滿十七歲就袒胸露乳跟人親熱,以為我什麼都沒看見嗎?”

我能想象,馬法爾達每天早上檢查奧利弗的床單,或者跟基婭拉傢的用人閑言碎語的樣子。沒有任何秘密躲得過女管傢(也就是“包打聽”)的火眼金睛。

我看著基婭拉。我知道她很痛苦。

大傢都懷疑他們之間有什麼。有些下午,奧利弗會說,自己要去車庫旁的車棚,騎輛自行車到城裡去。一個半小時後就回來。去找譯者,他這麼解釋道。

“譯者……”父親在慢慢品味一杯餐後白蘭地時,把聲音拖得很長。

“譯者個鬼。”馬法爾達意味深長地說。

有時候我們會在城裡撞見對方。

我坐在大夥兒晚上看完電影或上舞廳前愛去的咖啡店裡,看見基婭拉和奧利弗邊說話邊從路邊的小巷走出來。奧利弗在吃冰激凌,她則兩手緊緊挎著他的另一隻胳膊。他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親密?他們似乎在聊一些很嚴肅的事情。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一看到我就說。他用玩笑來隱藏自己並試圖掩飾我們已經完全不交談的事實。低劣的伎倆,我想。

“閑逛。”

“你的就寢時間不是過瞭嗎?”

“我爸爸不相信就寢時間那一套。”我回避這個話題。

基婭拉仍深陷在思緒裡,而且在回避我的目光。

奧利弗是否已經告訴她我為她說瞭好話?她似乎不太舒服。她是否介意我闖入瞭他們的小世界?我記得那天早上她對馬法爾達發脾氣時的語氣。一抹冷笑掛在她臉上;她原本打算講幾句傷人的話。

“他們傢從不規定就寢時間,沒有規矩,沒有監督,什麼都沒有。所以他才變成這樣的乖寶寶。你不懂嗎?沒什麼好叛逆的啊。”

“真的嗎?”

“大概是吧,”我回答,盡量輕描淡寫,免得他們繼續發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叛逆方式。”

“是嗎?”

“舉個例子來聽聽。”基婭拉插瞭一句。

“你不會明白的。”

“他讀策蘭呢。”奧利弗插進來說,試圖改變話題,或許也是想幫我解圍,而且不露痕跡地表明,他其實並沒有忘記我們先前的對話。他這是在為我深夜在外逗留的事說話呢,還是這不過又是在取笑我呢?這時,他的眼中閃過冷酷又難以捉摸的神情。

“ E chi è 32 ?”基婭拉沒聽說過策蘭。

我向他投去同謀的眼神,他明白我的意思,但是回看我時,卻沒有一絲想嘲笑基婭拉的意思。他究竟站在哪一邊?

“一位詩人。”他們開始向著小廣場中心漫步時,他低聲說道,然後丟給我一句漫不經心的 再說吧!

我看著他們在隔壁一傢咖啡館裡找空位。

幾個朋友問我奧利弗是不是在追她。

不知道,我回答。

那他們做瞭嗎?

我也不知道。

我很樂意變成他。

誰不想?

但現在我仿佛置身天堂。因為他沒忘記我們有關策蘭的對話,這讓我前所未有地狂喜瞭好幾天。一切都洋溢著幸福的喜悅。隻要一句話、一個眼神,我就仿佛置身天堂。幸福或許一點都不難。而幸福也隻能向內探尋,不可他求。

我記得《聖經》裡的那個場景。雅各 33 向拉結 34 要水;聽到拉結給他的預言之後,雅各雙手高舉向天,親吻井旁的土地。我是猶太人,策蘭是猶太人,奧利弗是猶太人——我們生活在一個半猶太區,一個偶爾殘酷沖撞、多半還算太平的世界。在那裡,醉鬼會在陌生人面前立刻收斂自己;在那裡,我們不會誤解他人,也不會被他人錯估;在那裡,一個人就是能瞭解另一個人,而且能瞭解得那麼徹底,以致若剝奪瞭這種親密,就是希伯來文所謂的 galut ,即“離散”或“流亡”。他就是我的故鄉,那麼,他能夠帶我回傢嗎?你是我最後的歸宿,奧利弗。除瞭能與你和睦共處,我別無所求。奧利弗,你讓我喜歡自己,跟你在一起時的那個自己。如果這世界有任何真實可言,真實就存在於你我相聚的時候。如果有一天我鼓起勇氣把我的真心話告訴你,請提醒我,感恩節那天,要在羅馬的每個聖壇上點一根蠟燭。

我從來沒想過,如果他隨口一句話就能讓我如此幸福,那麼,他再說一句,我就會神魂顛倒。如果我不想痛苦,那麼,我就應該學會留心這小小的喜悅。

但是,就在那一晚,我借著令人飄飄然的得意勁兒跟馬爾齊亞閑聊。我們跳舞跳到午夜之後,然後沿著海岸送她回傢。我們在半路停下來。我說我很想遊一會兒泳,以為她要阻止我,她卻說她也很喜歡在夜裡遊泳。我們立刻脫掉衣服。“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因為你生基婭拉的氣吧?”

“我幹嗎生基婭拉的氣?”

“因為奧利弗呀。”

我搖搖頭,裝出一臉困惑的樣子,表示我搞不懂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她用長袖運動衫擦幹身子時,她要我轉過身去,別盯著她看。我假裝偷瞄,但因為太聽話而不得不照她的話做。輪到我穿衣服的時候,我不敢要她別看,不過她撇開瞭目光,我倒是很高興。等我們穿上衣服以後,我牽起她的手,吻瞭她的手心,然後吻她手指之間的地方,再吻她的嘴。她很久才回吻,可是接著她就不想停瞭。

第二天傍晚,我們打算在海邊同一個地點見面。我會比她早到,我說。

“別告訴任何人。”她說。

我在嘴巴上做出拉上拉鏈的動作。

“我們差一點就做瞭。”隔天吃早餐的時候,我告訴父親和奧利弗。

“那為什麼沒做?”

“不知道。”

“寧可試過,失敗瞭……”奧利弗用那句換湯不換藥的老話,半開玩笑、半安慰我說。“我隻需要鼓起勇氣,伸手碰她,她會答應的。”我說,一方面回避他們倆進一步的批評,一方面也表示,自嘲的話我自己來就好,多謝。我是在炫耀。

“回頭再試。”奧利弗說。這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人做的事。不過我也感覺到他有某種企圖,而且不肯老實說。或許在他愚蠢但好意的 回頭再試 背後,有些微微不安也說不定。他在批評我。或在尋我開心。或看透瞭我。

“回頭不試,更待何時?”他終於說瞭出來,令我感到心痛。隻有看透我的人才這麼說。

父親喜歡這個說法。“回頭不試,更待何時?”呼應瞭希勒爾拉比 35 著名的訓令:“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奧利弗立刻收回他略微帶刺的言論,說出更溫和的版本:“換作我絕對再試一次,而且會再接再厲。”不過 回頭再試 是他拉來遮掩 回頭不試,更待何時 的佈幔。

我重復他這句話,仿佛那是先知的咒語,反映出他如何度日,以及我將如何度日。借著重復這句出自他口的咒語,或許我將在一條通往塵世真理的秘徑上跌跌撞撞,那是我迄今無法理解的真理,卻與我、生命、他人以及我和他人的關系都有關。

回頭再試 是我每晚發誓要采取行動拉近奧利弗與我的距離時,對自己說的最後幾個字。 回頭再試 的意思是:我現在沒有勇氣。還沒準備好。上哪兒去找 回頭再試 的意志與勇氣,我不知道。但打定主意要采取行動而非坐以待斃,讓我覺得自己已經做瞭什麼,好像我還沒投資,更別說賺錢,卻已經開始覺得自己在盈利瞭。

但我也知道, 我是在用 回頭再試 為人生築起一道防線,幾個月,幾個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整整一生就這樣過去,除瞭銘刻在每一天的“回頭再試”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生。對於奧利弗這樣的人來說, 回頭再試 是有用的。 回頭不試,更待何時 則是我的示播列 36 。

回頭不試,更待何時? 如果他看穿我,用那八個尖利的字揭穿我一個又一個秘密,怎麼辦?

我必須讓他知道,我對他毫無興趣。

令我徹底陷入消沉的是,幾天後的早上,我在花園跟他說話時,不僅發現他對我為基婭拉說的奉承話置若罔聞,而且發現自己完全搞錯瞭。

“你說搞錯瞭,是什麼意思?”

“我沒興趣。”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沒興趣討論,還是對基婭拉沒興趣。

“大傢都有興趣。”

“嗯,或許吧。可是我沒有。”

仍然不明朗。

他的聲音立刻開始有些冷淡、不耐煩和吹毛求疵。

“可是我看見你們在一起。”

“不關你的事。總之,我不跟你或她玩這種遊戲。”

他抽瞭口煙,以他平常那種冷冰冰且帶有威脅的眼神,扭頭盯著我看,仿佛能以關節內窺鏡般的精準,切開並鑿穿你的內臟。

“我很抱歉。”我聳聳肩說,然後繼續看我的書。我再度踩過自己的邊界,除瞭歸咎於太欠考慮之外,沒有其他優雅的退場方式。

“或許你應該試試。”他突然插話。

我從來沒聽過他用這種機巧的語氣說話。通常,我是那個在得體與否的邊緣踉踉蹌蹌的人。

“她不會想要和我有任何瓜葛的。”

“你希望她想要嗎?”

這是要扯到哪裡去?為什麼我覺得陷阱隻有幾步之遙?

“不希望吧。”我小心翼翼回答,沒意識到我的畏縮讓我的“不希望”聽起來幾乎像問句。

“你確定?”

我是否在不經意間讓他深信我一直對基婭拉有意思?

我抬頭看他,仿佛要正面迎戰。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喜歡她。”

我厲聲反駁:“你才不知道我喜歡什麼。完全不知道。”

我努力讓我的話聽起來既傲慢又神秘,就像在談及像他那樣的人永遠也無法明白的人類經驗。但是我的話聽起來卻隻有暴躁和歇斯底裡。

就連沒那麼精明的人類靈魂觀察者,也能在我的執意否認中,看出我隻是拿基婭拉當幌子。

然而,比較精明的觀察者,卻能以之為引子,導向完全不同的真相:推開那扇門,但後果請自負——相信我,你不會想聽的。或許你應該及時掉頭離開。

但我也知道,隻要他對真相稍微露出懷疑,我就會盡一切力量讓他再度陷入茫然。然而,如果他毫不起疑,我慌亂的言辭可能同樣使他孤立無解。到頭來,比起他繼續追究,搞得我作繭自縛,倒不如讓他以為我對基婭拉有意思,這樣我還更開心一些。無言——我可能會承認我從沒為自己設想過一切會如何,也並不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有什麼要去坦白。無言——我可能會更願意跟隨身體的渴望,而不是去講提前幾小時準備好的俏皮話。我可能會臉紅瞭又紅,因為我曾經臉紅、胡言亂語,終至崩潰——那時我將處於何種境地?他又會說些什麼?

與其再多花一天勉強做出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決定——回頭再試,我想,倒不如現在就崩潰。

不對,他最好永遠不知道。我能忍受。我能一直、一直忍受下去。我甚至不驚訝自己能如此輕易接受這一點。

有時候,忽然之間,我們之間會迸發出溫柔時刻,那些我渴望向他訴說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那是我所謂的綠色泳褲時刻——即使我的顏色理論完全被推翻,我已經沒信心再在“藍色”日子裡期待友善,或在“紅色”日子裡小心翼翼。

音樂是我們很容易聊起的話題,尤其是我坐在鋼琴前,或他希望我用某某風格彈點什麼的時候。他喜歡我在一首曲子裡融合兩位、三位甚至四位作曲傢的風格,再按照自己的方法去改編。有一天,基婭拉哼起一首流行歌。那天風大,沒人去海邊,甚至也沒人在戶外逗留,我即興彈起一首勃拉姆斯改編自莫紮特的變奏曲,我們的朋友突然都聚在起居室鋼琴的四周。“你是怎麼做到的?”有一天早上他躺在“天堂”時問我。

“有時候,理解藝術傢唯一的方法,就是設身處地,走入他們的內心,其他的一切就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我們又談起書。除瞭父親之外,我很少跟任何人談論書。

或者我們談音樂,談蘇格拉底以前的哲學傢,談美國的大學。

或者還有維米尼。

某個早上,她第一次打擾到我們時,我正在改編勃拉姆斯《亨德爾主題變奏曲》的最後幾段變奏。

她的聲音驅散瞭上午十點前後濃鬱的暑氣。

“你在做什麼?”

“工作。”我回答。

趴在泳池邊的奧利弗抬頭看瞭看,汗水從他的肩胛骨間傾瀉而下。

“我也是。”她轉身問奧利弗同一個問題時,他說。

“你們在聊天,不是在工作。”

“一個道理啊。”

“我希望我能工作。可是沒人肯給我工作。”

從來沒見過維米尼的奧利弗抬頭看我,一副完全無助的樣子,完全不清楚我們在說什麼。

“奧利弗,這是維米尼,我們如假包換的隔壁鄰居。”

她伸出手來,奧利弗跟她握瞭握手。

“維米尼的生日和我同一天,不過她才十歲。維米尼也是天才。對不對,你是天才吧,維米尼?”

“他們是這麼說沒錯。但在我看來我可能不是。”

“為什麼?”奧利弗問,語氣盡量不顯得太小心翼翼。

“如果老天將我造就為天才,品位未免太差。”

奧利弗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驚訝:“你說什麼?”

“他不知道吧?”她當著奧利弗的面問我。我搖搖頭。

“他們說我可能活不久。”

“你為什麼這麼說?”他看起來震驚極瞭,“你怎麼知道?”

“大傢都知道。因為我有白血病。”

“可是你這麼美,看起來這麼健康,而且這麼聰明。”他反駁道。

“如我剛才所說,這不過是個冷笑話。”

奧利弗正跪在草地上,手裡的書差點掉地上。

“或許你哪天來讀書給我聽,”她說,“我人真的很好——你看起來也很好。那麼,再見嘍。”

她翻過墻。“對不起,讓你見著鬼瞭,嗯……”

你幾乎能看出她想要收回自己錯用的比喻。

如果說那天音樂尚未將我們的距離拉近哪怕幾個小時,維米尼的意外現身卻做到瞭。

我們整個下午都在談她。我不必找話說。幾乎都是他在說話、問問題。他被迷住瞭。就那麼一次例外,我談的不是自己。

他們很快成為朋友。早上維米尼總是在他晨跑或晨泳回來後起床,然後他們一起走到大門,小心翼翼下樓梯,往巨石走去,坐在那裡聊天聊到早餐時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或更深刻的友誼。我從來不覺得嫉妒,也沒有人(當然包括我)敢介入或偷聽他們的對話。我永遠忘不瞭,每次他們打開通往海濱的門以後,維米尼向他伸出手的模樣。除非有較年長的人陪伴,她很少冒險走那麼遠。

回想那年夏天,我永遠無法理出事情發生的順序。記憶中隻有幾個關鍵場景,除此之外,我還記得那些“重復”的時刻。早餐前後的晨間慣例:奧利弗躺在草地上或泳池邊,我坐在我的桌子旁。接著是遊泳或慢跑。然後他騎輛自行車到城裡去見譯者。在另一座花園陰涼處的大桌子上或在室內吃午餐,總有一兩位客人在“正餐苦役”時報到。午後時光,陽光充足,萬籟俱寂,絢爛又奢侈。

那年夏天,我還記得一些瑣碎場景:父親總好奇我如何利用時間以及為什麼我老是落單;母親鼓勵我,如果對舊友沒興趣,就去交新朋友,不管如何就是別老在傢裡晃來晃去——書、書、書,老是書,還有吉他。他們倆都求我多去打網球,晚上多去跳舞,去認識人,自己去體會為什麼其他人在我們的人生中是如此不可或缺,而不是你隻能與之維持一定距離,慢慢走近。他們告訴我:必要時可以做些瘋狂的事。他們永遠都在窺探著,想去發掘那些透露我心碎內情但又神秘難解的蛛絲馬跡,想以自己笨拙、擾人又深情的方式,即刻給我治療,仿佛我是迷途的士兵,誤闖瞭他們的花園,傷口若不立即止血就會死去。“你隨時可以找我商量,我也經歷過你的年紀,”父親以前常說,“相信我,你覺得隻有你能感受你經歷過的事,但是相信我,我全經歷過,也因此吃過苦頭,而且不僅一次——有些我從來沒能克服,有些我仍像你現在一樣無知,但人心的每個曲折、每處暫留和每個地方,我幾乎都明白。”

還有一些其他場景:飯後的寂靜——有些人小睡,有些人工作,有些人閱讀,整個世界沉浸在安靜的半音裡。屋外世界傳來的聲音溫柔地透進來,在這段美妙的時光裡,我確信我已經在神遊他方瞭。午後的網球。淋浴與雞尾酒。等候晚餐。賓客再度光臨。晚餐。他二度造訪譯者。散步進城,深夜回來,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有朋友做伴。

還有些例外:暴風雨的下午,我們坐在起居室裡,聽音樂和冰雹重重拍打每扇窗戶的聲音。燈光熄滅,樂聲停止,我們擁有的隻是彼此的臉。一位阿姨嘁嘁喳喳講述她在密蘇裡州聖路易斯市度過的可怕歲月,而且把“聖路易斯”念成瞭“三盧伊絲”。母親正在追蹤伯爵茶香味的源頭,背景聲則是曼弗雷迪和馬法爾達從樓下廚房一路傳上來的——夫妻倆壓低聲音拌嘴的嘈雜聲。雨中,園丁披鬥篷、戴風帽,消瘦的身影正與大自然搏鬥,即使下雨也要去除草。父親在起居室的窗口揮揮手臂示意:回來,安喀斯,回來。

“那個人讓我有點受不瞭。”阿姨會這麼說。

“那討厭鬼可是有副菩薩心腸呢。”父親則會這麼說。

這些時光都因為恐懼而緊繃,仿佛恐懼是深沉的幽靈,或迷路受困於這座小城的珍禽,煤煙色的翅膀以永遠洗不掉的陰影為活著的一切綴上斑點。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麼,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煩憂,更不知道這般輕易造成恐慌的事,為何有時感覺像最黑暗時的希望,帶來不真實的喜悅,套著絞索的喜悅。與他不期而遇,我的心怦然一跳,讓我恐懼又興奮。我怕他出現又怕他不出現,怕他看我又更怕他不看我。痛苦終於使我疲憊。灼熱的午後,我簡直精疲力竭,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睡著瞭。雖然做著夢,卻清楚知道誰在房裡,誰躡手躡腳進來又出去,誰站在那裡,誰盯著我看瞭多久,誰盡可能在不發出沙沙聲以免吵醒我的狀況下,在找當天的報紙,後來隻得放棄,改找當晚的電影放映表。

恐懼從未離開。我醒來時它就在。早上聽到他淋浴的聲音,知道他會下樓跟我們吃早餐,眼見它化為喜悅;然而,他不喝咖啡,而是迅速走出屋外,立刻在花園裡工作時,又隻能眼見它變得悶悶不樂。到瞭中午,等待他給我隻字片語的痛苦超乎我所能承受的。我知道再過約莫一小時,我隻能獨自躺在沙發上瞭。感到如此倒黴、如此不起眼、如此癡迷、如此不成熟,這一切令我憎恨自己。你就說句話吧,你就碰碰我吧,奧利弗。看我久一點,看淚水從我眼中湧出。夜裡來敲我的門,看我是否為你打開瞭一條小縫。走進來。我的床永遠為你空著。

我最恐懼的是整個下午或晚上都見不到他的蹤影,不知道他上哪兒去瞭。有時候我看到他橫越過小廣場,或跟我從來沒在那裡見過的人說話。可是那不算。近打烊時間,大夥兒總會聚集到小廣場上,他很少多看我一眼,隻會點個頭。那對象與其說是我,不如說是我的父親,而我正好是他兒子。

我的父母,尤其是父親,對他再滿意不過。奧利弗顯然比其他許多夏季住客要能幹。他幫父親整理文稿,處理許多外國寄來的信件,而他自己的書顯然也有進展。他的私生活和他在私人時間做什麼,是他的事。“如果年輕人隻能慢跑,那誰來快跑?”這是父親自創的笨拙格言。在我們傢,奧利弗永遠不會錯。

因為我父母從來不關心他在不在傢,我覺得我最好別表現出自己對此有多麼焦慮。我隻在父親或母親想知道他的下落時,才會提到他的缺席。我裝出跟他們一樣驚訝的樣子。“噢,對啊,他出去好久瞭。不,不知道。”我也得註意別顯得太驚訝,太過虛假會讓他們警覺到什麼正啃噬著我。他們總能一眼識破謊言,可到現在還沒發現我真正的情感,真令我吃驚。他們總說我“太容易依戀”,然而直到今年夏天,我才總算瞭解他們所謂“太容易依戀”的意思。顯然,我過去也是這樣,在我或許還太年幼、難以自我覺察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註意到瞭。這一點在他們的生活裡泛起警覺的漣漪。他們為我擔憂。他們的擔憂是對的,我隻希望,他們永遠不要知道事態發展已經遠超過他們尋常的擔憂。我知道他們絲毫不懷疑,這一點令我困擾,即使我也不希望事情往反方向發展。我因此知道,如果我不再這樣袒露自己,並且能夠如此隱瞞我的生活,那麼我終能避開他們或他。但我會付出什麼代價?我真的希望這樣避開每個人?

沒人能傾訴。我能對誰說?馬法爾達?她會難以承受。我阿姨?她可能會告訴每一個人。馬爾齊亞?基婭拉?我的朋友?他們會立刻棄我而去。等表親來的時候對他們說?免談。父親的見解最開明——可是談這種事?還有誰?寫信給我的老師?看醫生?說我需要心理醫生?告訴奧利弗?

告訴奧利弗。我沒有人能傾訴,奧利弗,所以我恐怕能傾聽的那個人必須是你……

有一天下午,我得知屋裡空無一人,於是我上樓去他房間。我知道他也不在房間。我打開他的壁櫥——沒有住客的時候,這裡是我的房間,我假裝想找我落在底層抽屜的東西。我原本打算快速翻找他的文件,但一打開壁櫥,我就看見那個。掛在掛鉤上的,是今天早上他沒穿去遊泳的紅色泳褲。掛在壁櫥裡,而不是晾在陽臺曬幹。我這輩子從沒偷看過他人的私物。我拿起他的泳褲,拿到面前,臉埋進佈料間摩挲,仿佛想要蜷縮在裡面,讓自己迷失在衣料皺褶間。原來這就是他身上沒塗防曬乳液時的味道啊。這就是他的味道,這就是他的味道,我一再告訴自己,在泳褲上尋找比他的氣味更私密的東西,吻遍泳褲的每一寸,甚至想找到一根毛發,或任何東西。但願我能把它偷走,永遠放在身邊,永遠不讓馬法爾達洗,冬天離開這兒的那幾個月依賴著它,嗅著它,讓奧利弗得以重生,像他此刻赤裸裸地與我在一起一樣。一陣沖動之下,我脫掉我的泳褲,穿上他的。我知道我想要什麼,而且我是抱著讓人鋌而走險的陶醉和狂喜渴望著,我要冒險,一個人在爛醉時也絕對不願意冒的險。我想穿著他的泳褲達到高潮,留下證據讓他發現。這時一個更瘋狂的念頭盤踞著我的心。我掀開他的被褥,脫下他的泳褲,一絲不掛地躺在他的被單下摟著他的泳褲。讓他發現我吧——我會面對他,總有辦法的。我認得這張床的感覺。我的床。但他的氣味圍繞著我,健全又慈悲,就像在猶太教贖罪日 37 那天,一個碰巧站在我旁邊的陌生老人,把他的祈禱披巾蓋在我的頭上時,我突然聞到的奇異氣味,那氣味與那個永遠在流散的民族融合,隻有當一個存在與另一個存在一同包裹在一塊祈禱披巾裡時,這個民族會再度聚合起來。我拿起他的枕頭蓋在自己臉上,粗野地吻它,雙腿夾著它,告訴它我沒有勇氣對世上其他人說的事。我告訴它我想要什麼。隻要片刻我就會和盤托出。

秘密跑出我的身體。就算他看到又怎樣?就算他逮到我又怎樣?怎樣?怎樣?會怎樣?

從他房間走回我房間的路上,我想知道自己夠不夠瘋狂到再次嘗試相同的事。

那天晚上我發覺自己密切關註著屋裡的每個人。強烈的羞恥感來得比我想象的還快。我隨時都能毫不猶豫地偷偷溜回樓上。

有一天晚上我在父親的書房裡讀書,讀到一位英俊年輕騎士瘋狂愛上公主的故事。公主也愛他,但似乎並未意識到騎士也愛著她,所以盡管兩人交情匪淺,或者正因為他們之間隔著一道友誼的防線,他發現自己因為公主直率得難以親近,而變得非常卑微和寡言少語,完全無法向公主訴說自己的愛意。有一天他直截瞭當問公主:“說出來好,還是死好?”

我絕對連問這種問題的勇氣也沒有。

但我對他的枕頭所訴說的讓我發現,至少有那麼一刻,真相曾經上演,開誠佈公,我已經享受過說出來的快感。即便我喃喃自語著那些我不敢對著鏡中的自己說的話,而他碰巧經過,我也不在乎,不介意。讓他知道吧,讓他看到吧,如果他想要的話,也讓他判決吧。隻要不公之於世就好。即使現在你就是我的世界,即使你眼裡矗立著一個厭惡又鄙夷的世界。奧利弗,一旦你知道之後,我寧可死也不願面對你鋼鐵般冷酷的眼神。

1赫拉克利特( Heraclitus , 公元前 535— 公元前 475 ):古希臘哲學傢。——後文註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註。

2原文此處為 to-die-for ,意為“非常吸引人”。

3卡羅·列維( Carlo Levi , 1902—1975 ):意大利猶太裔畫傢、作傢、記者、醫生和藝術傢。他的最著名的小說是《基督停留在恩波利》,最早出版於1945年,是他對因加入反納粹活動而被流放的生活的回憶。1979年,意大利導演弗蘭切斯科·羅西導演的同名電影上映,使這部小說更廣為人知。此處小說主人公對 B 城的揶揄和這部小說有關。——編註

4佈索尼和李斯特一般被視為改編巴赫的典范。

5特洛伊人( Trojans ):特洛伊( Troy )現為土耳其西部的一座古城廢墟。根據希臘傳說,特洛伊城曾被希臘聯軍圍困十年之久。荷馬在《伊利亞特》裡講述瞭這個故事。萊斯特律戈涅斯人( Lestrygonian )為傳說中住在西西裡島的巨人食人族。

6《特裡斯坦》( Tristan ):在此可能指瓦格納( Richard Wagner , 1813—1883 )的歌劇《特裡斯坦與伊索爾德》( Tristan and Isold )。

7門柱聖卷( mezuzah ):猶太人將刻有《舊約·申命記》 6 ︰ 4 – 9 與 1 1 ︰ 1 3 – 21 經文的小塊羊皮紙卷起來放入容器,常掛在門框等處,以宣示自己的信仰。

8大衛之星( Star of David ):猶太教的象征,由兩個等邊三角形交錯迭合組成的六角星形。

9原文此處為法語 tête-à-tête ,“兩人私下裡”。

10意大利語,“短途旅行”。

11因為此處的“曬太陽”用瞭 apricate 這個有拉丁字源的罕用詞。

12海德格爾( Martin Heidegger , 188 9 —1976 ):德國哲學傢。

13珂雪( Athanasius Kircher , 1601—1680 ):德國耶穌會教士、學者,有時候被稱為“最後的文藝復興人”。

14貝利( Giuseppe Gioacchino Belli , 1791—1863 ):意大利詩人。

15保羅·策蘭( Paul Celan , 1920—1970 ):猶太裔德語詩人。

16格勞克斯( Glaucus )與狄俄墨得斯( Diomedes )在特洛伊戰爭期間分屬敵對的兩方。雙方傢族曾經是世交,因此在戰場上遭遇時不但沒有交戰,反而交換武器表示親善。格勞克斯的盔甲是黃金制的,狄俄墨得斯的盔甲是青銅制的,因此後來有“格勞克斯的交易”( a Glaucus swap )這個詞,表示“顯然過於輕率的交易”。

17意大利語,“愛,讓每一個被愛的人無可豁免地也要去愛”。

18裡米尼城的弗蘭切斯卡( Francesca da Rimini )為拉文納貴族( Lord of Ravenna )基多之女,但丁的長詩《神曲·地獄篇》裡有她的故事。弗蘭切斯卡被迫嫁給裡米尼貴族( Lord of Rimini )喬瓦尼·瑪拉鐵斯塔( Giovanni Malatesta ,? —1304 ),卻因為愛上小叔子保羅( Paolo )而於1289年雙雙遭到殺害。

19洛佈版( Loeb edition ):美國銀行傢詹姆斯·洛佈( James Loeb ,  1867—1933 )從1912年起投資出版譯自希臘語和拉丁語的古典文庫,被稱為洛佈古典叢書( Loeb Classical Library )。

20意大利語,“拜拜” 。

21意大利語,“牛仔”。

22意大利語,“大明星”。

23意大利語,“電影明星”。

24意大利語,“他害羞”。

25意大利語,“讓我來吧”。

26原文此處為 Signor Ulliva ,即“奧利弗先生”的意大利語原文。

27意大利語,“真是個電影明星”。

28維吉爾( Virgi l , 公元前 7 0 — 公元前 19 ) : 古羅馬詩人。

29萊奧帕爾迪( Giacomo Leopardi , 1798—183 7 ) :十九世紀意大利詩人 、 學者、哲學傢。

30意大利語,“我出門咯”。

31意大利語,“奧利弗呢”。

32意大利語,“是誰”。

33雅各( Jacob ),又稱以色列,為希伯來人的祖先,亞伯拉罕之孫、以撒之子。

34拉結( Rachel ),雅各之妻。

35希勒爾拉比( Rabbi Hillel ):活躍於公元前一世紀後半葉至一世紀初的猶太教聖人、《聖經》註釋傢。

36示播列( shibboleth ):出自《舊約·士師記》 1 2 ︰ 5 ,基列人戰勝以法蓮人,以法蓮人在約旦河渡口試圖逃走,基列人令以法蓮人說“示播列”,以法蓮人因咬字不準而說“西播列”,基列人便將其抓住並殺掉。後來便以“示播列”喻指暗語。——編註

37贖罪日( Yom Kippur ):贖罪日為七月初十,即猶太新年(又稱歲首節 Rosh Hashanah )後的第十天。猶太新年的活動,始於猶太新年,延續十天,到贖罪日進入高潮。猶太人在這十天中懺悔自己的罪過,請求神給自己多一年的時間自我省察。贖罪日當天要禁食二十五小時,並虔誠禱告,通常在猶太教堂度過。

《夏日終曲(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