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聖克萊門特癥候群

我們在周三傍晚七點左右抵達羅馬終點站。空氣黏膩濕熱,暴雨仿佛曾將羅馬淹沒,又退去,而濕氣卻絲毫不散。距離黃昏不到一小時,街燈透過半透明的光暈閃閃發亮,亮著燈的臨街店鋪似乎漫入瞭自己正閃爍著的光彩之中。濕氣黏附在每個人的額頭和臉上。我想撫摸他的臉。雖然知道除非有運作良好的空調,否則淋浴後也不會覺得更舒服,但我還是等不及想快點抵達旅館,淋浴,撲到床上。但我也愛棲息在這座城市的慵懶裡,好似戀人那疲倦的臂膀搭在你肩上搖搖晃晃。

或許我們會有一個陽臺。我可以到陽臺去。坐在陽臺涼爽的大理石臺階上,看落日慢慢籠罩羅馬。礦泉水。或啤酒。還有讓人開懷的小零食。父親替我們訂瞭羅馬數一數二的奢華旅館。

奧利弗想直接搭出租車。我卻想搭公交車。我想搭擁擠的公交車。我想走進公交車,擠進汗流浹背的人群,在他前面,為他開路。才跳上公交車不久,我們就決定下車。太過 真實 瞭,我們打趣說。我回頭往車門外走,擠向湧進來的人群,這些歸傢者被激怒瞭,不明白我們在做什麼。我不小心踩到一個女人的腳。“E non chiede manco scusa 81 !”女人壓低嗓子,對身邊剛擠上公交車而不肯讓我們擠出去的人說。

最後,我們攔瞭一輛出租車。聽我們報瞭旅館名稱之後,又聽到我們以英文交談,出租車司機竟轉瞭幾個莫名其妙的彎。“Inutile prendere tante scorciatoie 82 ,我們又不趕!”我用羅馬方言說。

很高興兩間相鄰的臥房夠大,我們各有一個陽臺和一扇窗。打開落地窗,數不清的亮閃閃的教堂圓頂映照著遼闊的落日餘暉,還有我們腳下一望無際的景致。有人送瞭我們一束花和一整盆水果,隨附的紙條來自奧利弗的意大利出版商:“八點三十分左右請到書店來。帶著你的書稿。今晚有個作者的派對。Ti aspettiamo 83 .”

除瞭吃晚飯和閑逛,我們沒有任何計劃。“我也在受邀之列?”我有點不自在地問。

“現在我邀請你啦。”他回答。

我們在電視機旁那盆水果裡面挑瞭挑,然後為彼此剝開瞭無花果。

他說他要沖個澡。我看他脫光,也立刻脫下衣服。“一會兒就好,”當我們觸碰到彼此的身體時我說,因為我喜歡他渾身潮濕的氣息,“但願你不必洗澡。”他的氣味讓我想起馬爾齊亞的氣味。在海邊無風、隻聞得到灼熱沙灘自身慘淡氣息的日子裡,馬爾齊亞似乎總會散發出海邊的鹽水味。我喜歡他手臂、肩和背脊上的咸味。這些對我來說還很新鮮。“如果我們現在躺下,新書派對就要泡湯瞭。”他說。

那些處在極樂之中說出的話,似乎無人能奪走,而且將會把我帶回到這個旅館房間,回到聖母升天節 84 的這個潮濕傍晚。我們兩人全身赤裸,用手臂支撐著靠在窗臺上,俯瞰熱到令人吃不消的羅馬黃昏;我們兩人身上都殘留著南下列車裡的沉悶氣味,或許是快到那不勒斯的時候,在其他乘客的睽睽眾目之下,我頭靠著他,和他一起睡著瞭。探出身子貼近傍晚的空氣,我知道或許我們再也不會擁有這一切,可是我卻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他必定也有同樣的想法,當我們眺望壯麗的城市景觀,抽煙,吃新鮮的無花果,肩並肩,都想做些什麼讓此刻留下印跡,因此,我向那一刻再自然不過的沖動投降瞭,我用左手摩挲他的臀部,這時他回應道:“你這樣,派對鐵定會泡湯。”接著我們沖澡,然後出門,感覺我們就像兩條裸露卻通電的電線,隻要彼此輕觸就會冒出火花。看到舊房子就想擁抱彼此,看到街角的路燈柱就想像條狗似的撒尿,經過藝廊就在裸體像上找洞,遇到一張隻不過是朝我們笑瞭笑的臉,就想親密地上前,把那人衣服脫光,請她,或他,或兩人一起,先跟我們喝酒,吃晚餐,做什麼都好。羅馬處處可見丘比特,因為我們剪下瞭他的一隻翅膀,所以他不得不在空中盤旋。

我們從來沒有一起洗過澡,甚至不曾同時共享浴室。“先別沖,”我說,“我想看。”我所看到的,讓我對他、他的身體和他的生活——它們似乎突然變得脆弱易碎——產生瞭憐惜。“我們的身體不再有秘密瞭。”輪到我時,我邊坐下邊說。他跳進浴缸,正準備扭開蓮蓬頭。“我要你看我的。”我說。但他更進一步。他跨出浴缸,吻我的嘴,以手掌按摩我的腹部,看著一切發生。

我希望我們之間沒有秘密,沒有簾幕,什麼都沒有。這時我還不明瞭,若我享受那陣坦誠——當我們每次向彼此道出誓言“我的身體就是你的身體”時,坦誠就將我們聯系得更緊密——的迸發,那也是因為我願意再次點亮微小又未知的羞恥之燈。這盞燈恰好在我寧可保持黑暗的地方投射進一道光。羞恥緊隨剎那的親密而來。下流事一旦耗盡,我們的身體再也玩不出別的花樣,親密還能持續下去嗎?

我忘瞭我已問過這個問題,就像我不確定如今我能否回答一樣。我們的親密是否付出瞭錯誤的代價?

還是,無論在何處找到、如何獲得或以何種方式償付(無論是黑市還是灰市,繳稅還是免稅,秘密還是公開),親密關系都永遠會令人向往?

我隻知道我對他已毫無隱藏。此 生 我再 也沒有這樣自由和安全過。

我們獨處瞭三天,在這個城市裡誰也不認識,我可以成為任何一個人,說任何話,做任何事。我覺得自己像個戰犯,侵略軍突然將我釋放,讓我回傢,不必填表格,不必做匯報,沒有盤問,不必搭公交車,不必過關口,不 必 排 隊領幹凈的衣服——邁 開 步走 就是瞭。

我們淋浴。我們穿對方的衣服。我們穿對方的內衣。這是我的主意。

或許這一切再次向他吹來幼稚與青春之風。

或許多年前,他已經到過“那兒”,而此時不過是在返鄉途中暫時停下來歇歇腳。

或許他在遷就我,觀察我。

或許他從來沒跟別人做過這種事,而我出現的正是時候。

他帶上他的書稿和太陽眼鏡,我們關上旅館房間的門。像兩根通瞭電的電線。我們走出電梯門。對每個人都笑盈盈的。對旅館員工。對街上的花販。對報亭的姑娘。

你微笑,世界也會對你報以微笑。“奧利弗,我好幸福。”我說。

他驚訝地打量我。“你隻是欲火中燒。”

“不是啦,是幸福。”

在路上,我們註意到一個街頭藝人穿著紅袍扮演但丁,他有個誇張的鷹鉤鼻,一臉輕蔑至極的不悅表情。紅色寬外袍、紅色鐘形帽、粗木框眼鏡,讓他原本就不茍言笑的臉上又多瞭一種無情的告解神父才會有的幹癟相。一群人聚在這位偉大的吟遊詩人四周,他站在人行道上一動也不動,手臂傲然交叉,全身挺直,好似在等候維吉爾或遲遲未到的公交大巴。旅客一把錢投進挖空的古籍裡,他就模仿但丁暗中觀察貝阿特麗絲 85 漫步佛羅倫薩“老橋”時那種被愛沖昏頭的樣子,伸長他眼鏡蛇般的脖子,立馬以悲嘆的語調吟詩,就像街頭藝人在表演噴火:

Guido, vorrei che tu e Lapo ed io

fossimo presi per incantamento,

e messi ad un vascel, ch’ad ogni vento

per mare andasse a voler vostro e mio. 86

多麼理想啊,我想。奧利弗,我希望你、我和所有我們珍視的人,都能永遠住在一起……

他低聲念完詩句,又慢慢恢復自己怒目又遁世的姿態,直到又一名旅客投錢為止。

E io, quando 'l suo braccio a me distese,

ficcai li occhi per lo cotto aspetto,

s ì che 'l viso abbrusciato non difese

la conoscenza sua al mio 'ntelletto;

e chinando la mano a la sua faccia,

rispuosi:"Siete voi qui , ser Brunetto?" 87

還是那副鄙夷的表情。還是同樣的齜牙咧嘴。人群散去。似乎沒人聽出這是《神曲·地獄篇》第十五章描述但丁遇見老師佈魯涅托·拉提尼 88 的詩句。兩個美國人總算好不容易從背包裡掏出幾枚硬幣,朝“但丁”拋瞭過去。他再次怒目而視:

Ma che ciarifrega, che ciarimporta,

se l'oste ar vino cia messo l'acqua:

e noi je dimo, e noi je famo,

"ciai messo l'acqua

e nun te pagamo." 89

奧利弗不明白為什麼眾人對 著 倒 黴 的遊客發出哄笑。那是因為但丁吟誦瞭羅馬的飲酒歌呀,除非你瞭解這一點,否則不會覺得有趣。

我說我會帶他抄近路去書店。他說不在乎繞遠路。繞遠路沒什麼不好,急什麼呢?我的主意比較好。奧利弗似乎很緊張也很執念。“有什麼我該知道的事嗎?”我總算開口問他。我以為這麼做很得體,讓他有機會說出他的困擾。有什麼讓他不自在的事嗎?和他的出版商有關?因為別人?還是因為我在場?如果你更想一個人去,那我就自己逛逛。我突然想到瞭他在煩什麼。我是教授的兒子,小跟班。

“根本不是那回事,呆頭鵝。”

“那究竟為什麼?”

我們走路的時候,他一手環著我的腰。

“我已經開始想念你瞭。我不希望今晚我們之間有任何改變,或發生任何事。”

“誰才是呆頭鵝啊?”

他凝視我許久。

我們決定按照我的路線,從蒙特奇特利歐廣場(Piazza Montecitorio)到科索(Corso)。然後順著貝西亞納路(Belsiana)走。“就是從這附近開始的。”我說。

“什麼?”

“那件事。”

“所以你想到這裡來?”

“跟你一起。”

我跟他說過那件事。三年前,或許是在春假期間,一個騎車的年輕男孩,有可能是雜貨鋪幫手或跑腿,穿著圍裙順著狹窄的小路騎來,他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看,我一臉困惑,不帶笑容地望回去,直到他與我擦身而過。接著我做瞭一件在這種情況下所有人都希望發生的事情。我等瞭幾秒,然後轉身。他也恰好轉身。我傢的人都不知該如何跟陌生人搭訕,他顯然也是。他很快掉過頭來,騎車追上我,吐出幾句無足輕重的話,想聊點輕松的話題。這對他來說多麼容易啊。問題,問題,問題——隻是為瞭不讓話題中斷——我卻連“是”或“不是”都冒不出來。他跟我握手,但那顯然隻是想借故牽我的手。接著他伸出一隻手臂摟著我,抱緊我,仿佛我們在分享一個拉近彼此距離的笑話。他問我想不想一起去附近的電影院?我搖搖頭。又問我想不想跟他去店裡——傍晚這時候,老板很可能已經走瞭?我又搖瞭搖頭。你害羞嗎?我點頭。他一直沒放開我的手,帶著一抹庇護與寬恕的微笑,緊握我的手,緊摟我的肩,摩挲我的頸背,好像他已經放棄,卻仍不願意就此打住。為什麼不要?他繼續問。我或許能夠(輕易)接受,但我沒有那樣做。

“我拒絕過好多人。從來沒追求過任何人。”

“你追過我。”

“是你讓我追的。”

弗拉蒂納路(Frattina)、博爾戈尼奧內路(Borgognona)、孔多蒂路(Condotti)、卡羅齊路(delle Carrozze)、克羅斯路(della Croce)和維多利亞路(Vittoria)。剎那間,我愛上瞭這裡的每一條路。走到書店附近,奧利弗要我繼續往前走,他要打一通市內電話。他原本可以在旅館打的。或許他需要個人空間。我繼續走,在一傢酒吧停下來買煙。書店有一大扇玻璃門,兩尊古羅馬陶土半身像立在看似古舊的樹樁上。我剛走到門口就開始緊張起來。店裡擠滿瞭人,通過青銅雕飾的厚玻璃門,我看見很多人在裡頭吃著迷你蛋糕。裡面的人見我一直往店裡看,便示意要我進去。我搖搖頭,遲疑地以食指示意我在等人,那人正在路上,就快到瞭。一個看似店主或助手的人,像俱樂部經理一樣,沒走到人行道來,而是伸長手臂頂著兩扇玻璃門,幾乎是在命令我進去。“Venga, su,venga 90 !”他襯衫的袖子瀟灑地卷到肩膀的位置。朗誦還沒開始,但書店已經擠滿瞭人,人人都在抽煙,高聲聊天,翻閱新書,手上都有個小塑料杯,裡面裝的像是蘇格蘭威士忌。一排女人支著光滑的手肘,靠在樓上走廊的欄桿上。我立刻認出瞭作者。他就是那個為馬爾齊亞和我在他的詩集《如果愛》上簽名的人。他正在跟好幾個人握手寒暄。

他走到我身邊時,我忍不住伸出手和他握手,告訴他我多麼喜歡讀他的詩。但書都還沒出版,我怎麼可能讀過?其他人也無意中聽到他的疑惑。他們是想把我當騙子攆出書店嗎?

“我是幾星期前在B城的書店買的,你還很親切地幫我簽瞭名。”

他記得那個晚上。“Un vero fan 91 !”他大聲補瞭一句,好讓其他人聽見,他們全轉過身來。“或許不是書迷。就他的年紀來說,稱為追星族比較恰當。”一個老婦人補充說,她的甲狀腺腫和身上艷麗的色彩讓她看起來像一隻巨嘴鳥。

“你最喜歡哪首詩?”

“阿爾弗雷多,你別表現得像個口試老師啊。”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嘲弄道。

“我隻是想知道他最喜歡哪首詩。問問無妨吧,對不對?”他抱怨道,聲音裡有種假裝惱怒的顫抖。

我一度以為替我出頭的女人已經幫我解圍。然而我錯瞭。

“告訴我,哪一首?”他繼續問。

“把生命比作聖克萊門特的那首詩。”

“把愛比作聖克萊門特的那首詩。”他糾正我,仿佛在深思這兩種表述的深刻程度。“你喜歡《聖克萊門特癥候群》啊……”

詩人盯著我看。“為什麼呢?”

“老天爺,饒瞭這個可憐的男孩好嗎?過來,”另一個無意聽到有人為我說話的女人打斷說,她抓起我的手,“我帶你去吃東西,好讓你遠離這個自我跟腳一樣大的怪物——你有沒有看到他的腳有多大?阿爾弗雷多,你真的該換雙鞋。”她在擁擠書店的另一頭說道。

“我的鞋?我的鞋怎麼瞭?”詩人問。

“ 太——大——啦! 不覺得看起來很大嗎?”她問我,“詩人不能有這麼大的腳。”

“饒瞭我的腳吧。”

有個人對詩人感到同情。“別取笑他的腳啦,露西婭。他的腳沒什麼。”

“一雙乞丐腳。一生打赤腳,卻還買大一號的鞋,以免下一次聖誕節到來前,腳又長大瞭!”她現在就像一個心生怨懟或慘遭拋棄的悍婦。

但我沒放開她的手。她也沒放開我的。城市的夥伴情誼。牽著女人的手多美妙啊,尤其是當你對她一無所知的時候。Se l'amore 92 ,我想。還有那些站在走廊向下看的女人曬黑的手肘。Se l'amore。

書店老板打斷這段好似演戲般的夫妻拌嘴。“Se l'amore!”他大喊。每個人都笑瞭。我們不清楚這笑聲究竟是大傢因為夫妻停止爭吵而松瞭一口氣,還是因為“Se l'amore”暗示著“如果這是愛,那麼……”。

眾人也明白這是朗誦會即將開始的信號,紛紛去找舒服的角落或墻靠著。我們待的地方最好,就在螺旋樓梯上,一人坐一邊,依然手牽手。出版商正準備介紹詩人出場時,嘎吱一聲門開瞭,奧利弗在兩位可能是服裝模特或電影明星的時髦女孩的陪伴下,努力往前擠。她們像是奧利弗在途中拐到的,打算一個給他,一個給我。Se l'amore.

“奧利弗!你總算來瞭!”出版商大聲嚷嚷,並且舉起手中的威士忌。“歡迎,歡迎。”

大傢都轉過身來。

“最年輕、最有才華的美國哲學傢!跟我可愛的女兒們一起來的。沒有她們,《如果愛》就不可能面世。”

詩人表示同意。他的妻子轉向我悄聲說:“她們很漂亮吧?”出版商從書梯上下來,擁抱奧利弗。他接下奧利弗拿來裝稿件的X光片大信封。“手稿嗎?”奧利弗回答:“是的。”出版商將今晚的書交給他作為交換。“你給過我一本瞭。”但奧利弗還是很有禮貌地稱贊瞭封面,然後環顧四周,總算看到我坐在露西婭旁邊。他向我走來,摟摟我的肩,傾身吻瞭吻她。她看看我,看看奧利弗,似乎有所察覺:“奧利弗,sei un dissoluto 93 .”

“如果愛。”他回答,亮出那本書,仿佛在說:無論他這輩子做瞭什麼,她丈夫書裡都寫過,因此都是頗能容許的。

“說個鬼啦。”

我無法判斷露西婭說他放蕩,是因為與他一起晃進來的兩個漂亮妞,還是因為我。或者兩者都有。

奧利弗把我介紹給兩位女孩。顯然他和她們很熟,而且兩人都很在意他。其中一個問:“你是奧利弗的朋友吧?他前幾天提到過你。”

“說我什麼?”

“好話啦。”

這時我站在詩人的妻子旁邊,那女孩就倚著我旁邊的墻。“他永遠不打算放開我的手是吧?”露西婭好像在跟不在場的第三者說話。或許她希望這兩個漂亮妞註意到。

我不想立刻放開她的手,但我知道我必須放手。於是我把她的手捧到唇邊,吻瞭吻手掌的邊緣,然後放開。我覺得自己好像擁有瞭她整個下午,現在卻要放她回丈夫身邊,像是放走一隻小鳥,它受傷的翅膀久久難以修復。

“如果愛,”她邊說邊搖頭,裝出責備的樣子,“他放蕩起來不輸任何人,隻是更可愛一點。我把他留給你們瞭。”

其中一個女孩勉強發出咯咯的笑聲。“看看我們能拿他怎麼辦。”

我仿佛置身天堂。

她知道我的名字。她叫阿曼達。她妹妹叫阿代萊。“還有個老小,”阿曼達說,對她們的排行順序輕描淡寫,“她應該已經到瞭。”

詩人清瞭清喉嚨,按照慣例發表瞭謝詞。在他眼裡,最後但同樣重要的是露西婭。為什麼她能忍受他呢?她究竟如何做到的呢?妻子對著詩人,噗嗤一聲笑瞭,帶著愛意。

“因為他的鞋。”他說。

“看吧。”

“繼續說,阿爾弗雷多。”貌似巨嘴鳥的女子說。

“如果愛。《如果愛》是以我在泰國教授但丁的時光為基礎所創作的詩集。如各位所知,還沒去泰國的時候,我很愛那裡,可剛到那裡,我就開始恨瞭起來。讓我換個說法:我一到那裡就恨,一離開就愛。”

笑聲四起。

飲料四處傳著。

“在曼谷,我不斷想起羅馬。想起瞭什麼?想起路邊的這傢小書店,想起日落前這附近的街道,想起復活節和下雨天的教堂鐘聲,那聲音在曼谷回蕩,我幾乎要哭瞭。露西婭,露西婭,露西婭,那些日子裡,我比被秘密流放至邊地、客死他鄉的奧維德更覺虛無,你明知那時我有多麼想念你,卻為何從不跟我說一切不是這樣的?我離開時是個傻瓜,回來時也沒變聰明。泰國人人都美——當你喝瞭一點兒酒時,想摸摸第一個朝你走來的陌生人時,寂寞就會變得殘酷起來——那兒的人都很美,但微笑是論酒計價的。”他停下來,似乎要整理一下思緒。“我把這些寫成一首叫作《哀怨》 94 的詩。”

光是朗誦《哀怨》這一首,幾乎占去二十分鐘。掌聲響起。出版商的一個女兒用瞭“forte 95 ”這個詞。“Molto forte 96 .”貌似巨嘴鳥的女子轉身面向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剛剛對詩人發出的每個音節都不住點頭,這時則不斷地重復說“Straordinario-fantastico 97 ”。詩人走下臺,喝瞭一杯水,屏息片刻,好擺脫打嗝。我誤把他的打嗝當作壓低的啜泣聲。詩人翻遍他休閑西裝外套的每個口袋,卻什麼也沒找到,他夾緊食指和中指,在嘴邊揮瞭揮,對書店老板示意他想抽煙,然後或許到處交際幾分鐘。那個愛說“真瞭不起”的女子看懂瞭他的信號,立刻拿出煙盒。“今晚我睡不著瞭,這是讀詩的代價。”她說,為今晚一定會因陣痛而失眠,責怪他的詩。

大傢都汗涔涔的,書店內外都似溫室,黏膩得令人吃不消。

“看在老天的分上,打開門吧!”詩人對書店老板大喊,“我們快悶死啦。”“進來先生”拿出楔形木制門擋,打開門,頂在墻壁和青銅門框之間。

“好一點瞭嗎?”他恭敬地問道。

“沒有。但我們至少知道門是開著的。”

奧利弗看著我,意思是:喜歡這一切嗎?我聳聳肩,想先保留判斷。但我並不真誠;我其實非常喜歡。

或許我喜歡的是這個夜晚。今晚的一切都令我激動。與我相視而過的每個目光都像贊許,或像是一個詢問,一個允諾,盤旋在我與周遭世界之間的半空。我有觸電的感覺——因為那戲謔、嘲諷和目光,那似乎因我的存在而欣喜的微笑,也因為店裡輕松活潑的氣氛,為這裡的一切都賦予美感——從玻璃門、迷你蛋糕、裝滿金赭色蘇格蘭威士忌的杯子、“進來先生”卷起的衣袖、詩人到我們與漂亮姐妹所在的螺旋梯,都散發出令人著迷又興奮的光輝。

我嫉妒這些生命,並回想起我父母完全喪失欲望的生活,還有他們空虛無聊的“正餐苦役”,我們在玩偶之傢過著玩偶一樣的生活,以及我隱約可預見的高年級生活。與這裡相比,一切都像兒戲。如果我接下來能夠輕松自如得像今晚這樣來讀書會跟他人交談,那我又何必要一年後到美國去呢?比起到大西洋彼岸任何有聲望的學校去上學,這傢擁擠的小書店有更多東西可學。

一個留著亂蓬蓬大胡子和福斯塔夫 98 大肚子的長輩,拿瞭杯威士忌給我。

“喏。”

“給我的嗎?”

“當然是給你的。你喜歡這些詩嗎?”

“非常喜歡。”不知何故,我邊說,邊努力做出譏諷和言不由衷的樣子。

“我是他的教父,我尊重你的觀點,”他仿佛看透我一開始的虛張聲勢,而且不再追究,“但我更尊重你的青春。”

“我向您保證,要不瞭幾年,青春就所剩無幾瞭。”我努力裝出老成世故又極其瞭解自己的樣子,擺出對現實不再抱幻想的譏諷態度。

“是啊,但到時候我恐怕沒法目睹瞭。”

他在挑逗我嗎?

“拿去吧。”他把塑料杯遞給我。我遲疑瞭一下才接受。那和父親在傢喝的,是同一種牌子的威士忌。

聽到這段對話的露西婭說:“畢竟,多一杯或少一杯威士忌都無法讓你比現在少放蕩些。”

“我希望我是放蕩的。”我丟下長輩,轉向她說。

“怎麼?你的生活少瞭些什麼嗎?”

“我的生活少瞭什麼嗎?”我本來想說很多,卻還是改瞭口,“朋友——這裡的每一個人似乎都能很快成為朋友——我希望我擁有像你的朋友那樣的朋友、像你這樣的朋友。”

“你會有很多時間尋找這樣的友誼。朋友能夠讓你免於放蕩嗎?”這個詞不斷出現,仿佛在指控我性格深處有某種醜陋的缺陷。

“我希望有一個永不會失去的朋友。”

她帶著憂思,笑笑看著我。

“親愛的朋友,你講得好深奧。今晚我們隻討論短詩。”

她看著我。“我理解你。”她帶著悲傷,用手心撫摸我的臉,仿佛我突然成瞭她的孩子。

我也很愛她這樣。

“你太年輕,無法理解我現在說的話,但很快,總有一天,我希望我們還有機會再聊一聊,到時候再看看我是否大方到願意收回我今晚用的那個字眼。Scherzavo 99 ,我隻是在開玩笑。”她在我臉頰上吻瞭一下。

這是什麼世界啊。她的年紀大我兩倍,但此刻的我卻有可能跟她做愛、跟她一起哭泣。

“我們到底要不要幹杯啊?”店裡另一角有人喊道。

一陣混亂的聲響。

接著,來瞭。有一隻手搭上瞭我的肩。是阿曼達。另一隻手環抱我的腰。喔,這手的感覺我好熟悉。希望這隻手今晚都不要放開我。我崇拜那隻手上的每根手指,每根手指上你咬過的每片指甲,我親愛的,親愛的奧利弗——不要放開我,因為我要你的手放在那兒。一陣戰栗穿過我的背脊。

“我是阿達。”有人幾乎道歉似的說,仿佛意識到她花瞭太長時間才走到店裡我們所在的這一頭,現在為瞭補償我們,要讓我們這一角落的每個人都知道,她就是人人都在談論的阿達。她聲音裡的嘶啞和瀟灑,或她慢條斯理說“阿達”的方式,或她似乎把一切(新書派對、引言甚至友誼)都不當一回事的態度,讓我突然知道,毫無疑問,今晚我真的踏入瞭一個令人著迷的世界。

我未曾在這個世界旅行過。但我愛這個世界。一旦學會如何說這個世界的語言,我將更愛它——因為這就是我的語言,一種以戲謔來偷偷表達最深渴望的說話方式。不是因為微笑面對我們唯恐帶來驚嚇的事物會更安全,而是因為欲望的變調、我所踏足的新世界裡所有欲望的變調,都隻能通過遊戲傳達。

每個人都如此空閑,為生活留有一方餘裕——就像這座城市——每個人都假設其他人也希望如此。我渴望像他們一樣。

書店老板敲敲收款機旁邊的鐘,大夥兒安靜瞭下來。

詩人說:“今晚我本來不打算讀這首詩,但因為某個人……(得啦,他變瞭聲音。)因為某個人提到這首詩,我就再也忍不住瞭。這首詩叫作《聖克萊門特癥候群》。我必須承認——我是說,如果一個詩人能這樣談論自己的作品,那麼,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我後來發現,他從不自稱詩人,或說自己的作品是詩。)“因為這一首最難。因為這首詩讓我非常、非常想傢。因為這首詩曾在泰國拯救瞭我,因為這首詩向我解釋瞭我的一生。我日日夜夜地盼望著回到聖克萊門特。這首長詩還沒完成就動瞭回羅馬的念頭,這比在曼谷機場多困一星期更令我害怕。然而,我是在羅馬,在我距離聖克萊門特教堂不到兩百米的住處,為這首詩做瞭最後潤飾。諷刺的是,記不清多久之前,我在曼谷的時候,因為感覺羅馬有如銀河系那麼遙遠才開始寫這首詩的。”

聽他讀這首長詩,我想著:我與他不同,我一直都有辦法避免計算時日。我們三天後就要離開,之後,無論我和奧利弗曾有過什麼,註定要消失於無形。我們討論過在美國見面,也討論過寫信或打電話,但整件事都有一種神秘的超現實特質,是我們倆刻意保持晦澀的。不是因為我們想讓事情不期然地找上我們,好歸咎於機緣,而是想借著不刻意維系感情來避免感情的消逝。我們抱著同樣的回避的心情來到羅馬:羅馬是我們開學前的最後一次狂歡,旅行帶我們逃離,這一切不過是一種推遲結束時間、無限延長派對時間的方式。或許,我們已經不假思索地休瞭不止一個短假;我們拿著前往不同目的地的往返票一起私奔。

或許這是他給我的禮物。

或許這是父親給我們倆的禮物。

如果他沒有把手放在我的腹部,我還能活下去嗎?如果沒有那個桃子呢?如果他沒讓我親吻、舔舐他腰間好幾周才能痊愈的傷口,而是離我遠遠的呢?我還能以我的名字呼喚誰?當然,會有其他人,其他人之後還會有其他人。但在激情的瞬間以我的名字呼喚他們,感覺會像是一種派生出的狂喜,顯得矯揉造作。

我記得清空的衣櫃和放在他床邊收拾好的行李,我又會睡在奧利弗的房間。我會與他的襯衫共眠,躺在它旁邊,穿著它睡。

朗讀結束後,掌聲更熱烈瞭,眾人繼續飲酒暢談。打烊的時間快到瞭。我記起B城書店快要打烊那晚的馬爾齊亞。那麼遙遠,那麼迥異!她已經變得完全不真實。

有人提議一起去吃晚餐。大概有三十個人同行。有人建議去一傢可以俯瞰阿爾巴諾湖 100 的餐廳。於是一傢可以眺望湖面上空星夜的餐廳,在我的想象中湧現,那畫面就好像來自中世紀末的圖冊。不行,太遠瞭,有人說。是啊,可是那裡的夜晚,湖面波光粼粼……下次吧。為何不到卡西亞路(Cassia)附近?好吧,但是還有車子的問題:車子不夠。車子當然夠。有人介意大傢擠一會兒嗎?當然不。尤其是如果我有幸坐在兩位美人中間的話。是啊,可是如果“福斯塔夫”得坐在兩位美人身上呢?

我們隻有五輛車,全停在離書店不遠的幾條小巷裡。既然沒辦法一票人同時出發,隻好決定在米爾維奧橋(Ponte Milvio)附近會合,再從那裡沿著卡西亞路走到一傢意大利餐館,那傢店的確切位置隻有一個人知道。

我們四十五分鐘後才到,比前往遙遠的波光粼粼的阿爾巴諾湖花的時間少……我們去的是一傢大型露天意式平價餐館,桌上鋪著格子桌佈,驅蚊蠟燭儉省地散佈在用餐者之間。應該十一點鐘瞭。空氣仍然非常潮濕。我們的臉上、衣服上都散發著疲倦沉悶的氣息,就連桌佈也是如此。餐廳在山丘上,偶爾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流颯颯穿過樹木,意味著明天又要下雨,但悶熱依舊。

年近六十的女侍者很快算瞭一下人數,請雇工把桌子排成馬蹄鐵形。桌子很快排好,接著她告訴我們會吃什麼、喝什麼。謝天謝地我們不必做決定,詩人之妻說要是由詩人點菜,我們恐怕得再耗上一小時,到時就沒東西吃瞭。女侍者念瞭一長串開胃菜的名稱,每念出一道菜名,菜就像變魔術般地被端瞭上來,接著是面包、酒、有氣泡和沒氣泡的礦泉水。都是些簡單的菜,她解釋道。我們要的就是簡單,出版商附和說:“今年我們又虧錢瞭。”

再敬詩人一杯。敬出版商。敬書店老板。敬妻子,敬女兒,還有誰?

笑聲與美好的友誼。阿達即興作瞭一段演說——嗯,也不完全是即興啦,她坦承。這段演講詞,“福斯塔夫”和“巨嘴鳥女”承認他們也有份。

半小時後才送上意式奶油餃。那時我已經決定不再喝酒,因為匆促灌下的兩大杯威士忌正要發威。三姐妹坐在我們中間,我們所有人都擠在一條凳子上。真是天堂。

第二道菜又過瞭很久才上:燜牛肉、豌豆和色拉。

接著是奶酪。

我們自然而然地開始聊起曼谷。“每個人都很美,一種獨特的混合的美,混雜的生活方式,所以我想去那裡,”詩人說,“他們不是亞洲人,不是高加索人,歐亞人這個詞又太簡化。他們代表的正是‘異國情調’最純粹的意義,卻又不是異鄉人。雖然我們從未見過面,卻能夠一眼認出他們,他們在我們體內激發的或他們想從我們這裡獲取的東西,都無法言喻。”

“起初我以為他們的思考方式和我們的不同。後來我發現他們對事物的感受和我們也不同。此外,他們有著難以形容的溫柔,你難以想象這裡有誰可以那樣溫柔。喔,我們這兒的人可以友善,可以體貼,可以展現我們獨有的陽光四溢的地中海式熱情;但他們是溫柔的,無私的溫柔,心地溫柔,身體溫柔,沒有一絲悲傷或惡意的溫柔,孩子般的溫柔,不帶譏諷或羞恥。我對他們的感覺令我羞愧。這有可能就是天堂,就像我幻想的那樣。我住的那傢破旅館有個二十四歲的夜班職員,戴著無邊便帽,看著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去去。他盯著我看,我也回望他。他有一張女孩兒般的臉,看起來像個男孩子氣的女孩。美國運通公司櫃臺裡的女孩盯著我看,我也回看她。她看起來像女孩子氣的男孩,因此就是個男孩。每次我盯著那些年輕人瞧,無論男女,他們都會咯咯發笑。就連領事館裡能說流利米蘭話的女孩,以及每天早上在同一時間跟我等同一班巴士的大學生,都盯著我看,我也回望他們。這些凝視是否有我所以為的那個意思?因為無論喜歡與否,等你明白過來,全人類都操著同樣野蠻的語言。”

第二輪的格拉巴酒和森佈卡茴香酒也送上來瞭。

“我想跟全泰國的人睡個遍。結果,全泰國都在跟我調情。你每走一步都難免踉蹌倒向某個人。”

“來,喝一口格拉巴酒,告訴我這不是女巫變出的。”書店老板插嘴道。詩人讓侍者再為他倒一杯。這次他慢慢啜飲。“福斯塔夫”則是一口喝幹。“真瞭不起女子”咕咚咕咚地喝下瞭肚。奧利弗砸吧嘴。詩人說格拉巴酒讓人又年輕起來瞭。“我喜歡在夜裡來點格拉巴酒,它為我註入活力。可是你啊……”這時他看著我,“你不會懂的。在你這個年紀,天曉得,活力是你最不需要的。”

他看著我喝酒。“感覺到瞭嗎?”

“感覺到什麼?”我問。

“活力充沛。”

我又喝瞭一大口。“沒什麼感覺。”

“沒什麼感覺。”他重復一次,一臉困惑和失望。

“那是因為在他這個年紀,他有的就是活力。”露西婭補充說。

“沒錯,你的‘註入活力’隻適用於那些缺乏活力的人。”

詩人:“在曼谷不難獲得活力。有個溫暖的晚上,我在旅館房間裡,還以為自己就要發瘋瞭。可能是以為寂寞,或是外面的人聲,或魔鬼作祟,我就是在這時想起瞭聖克萊門特。有一種感覺向我襲來,難以定義又捉摸不定,有點興奮,有點想傢,像有什麼事會發生。你遊歷到一個地方,是因為你曾設想過那裡,而且想要跟整個國傢都產生聯系。接著你發現你和那兒土生土長的人沒有任何交集。你並不理解那些你一直假定全人類共有的基本信號。你認定一切都是錯誤,一切都是你的想象而已。接著你發掘得更深一點,發現盡管你的懷疑是合理的,但還是想要這一切,卻不確定你到底想從他們身上得到什麼,或他們似乎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因為到頭來,他們可能也那樣看著你。但你告訴自己,這全是幻想。因為所有這些一觸即發的信號快讓你發瘋,於是你準備收拾行李回羅馬。但接下來,像走出地下秘密通道,你豁然開朗,發現他們跟你一樣,也拼瞭命地渴望著你。最糟的是,盡管你經驗豐富,懂得反諷,能克服自己的羞怯,卻依然覺得動彈不得。我不懂他們的語言,不懂他們的內心表達,甚至不明白我自己的。我覺得到處都隔著紗:在我想要的、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我不想知道我想要的和我始終知道我想要的之間……這若非奇跡,就是地獄。

“就像每個為我們留下終生難忘印記的經驗,我感到自己被掏空,被肢解瞭。這是我過去生命經歷的總和。還有,周日下午邊唱歌邊為傢人朋友炒青菜,是我沒錯;在冰冷的夜晚醒來,隻想匆忙披上長袖運動衫趕到書桌前,寫下不為人知的自己,是我沒錯;渴望與另一個人一起赤身裸體,或渴望遺世獨立,是我沒錯;當我的每個部分似乎都天差地遠,但它們又都發誓自己能承載我的名字,是我沒錯。

“我稱之為聖克萊門特癥候群。如今,聖克萊門特教堂就建立在過去受迫害的基督徒的避難所的所在地。羅馬執政官革利免 101 的寓所在尼祿皇帝 102 統治期間被焚毀。廢墟旁,一個巨大的、如洞穴般的拱頂地下室裡,羅馬人蓋瞭一座地下異教徒神殿,來供奉“光明之神”、“世界之光”密特拉神 103 ,而在密特拉神的神殿上,早期的基督徒又蓋瞭一座教堂,來供奉另一位革利免,也就是教宗聖克萊門特 104 ——這是不是巧合,還要再進一步發掘。教宗聖克萊門特的教堂上,後來又蓋瞭一座教堂,這座教堂也被焚毀之後,如今,這裡矗立著聖克萊門特教堂。再挖掘下去就沒完沒瞭。像潛意識、像愛、像記憶、像時間本身、像我們每一個個體一樣,教堂蓋在後來修復的廢墟上,沒有巖石地基,沒有最初,也沒有終結,隻有層層廢墟、秘密通道和環環相扣的房間,比如基督徒的地下墓穴,還有猶太人的地下墓穴。

“不過,尼采也說瞭:吾友,在說故事之前,我已經先把道德寓意告訴瞭你。”

“阿爾弗雷多,親愛的,拜托,長話短說。”

餐廳經理猜到我們還不打算離開,因此又給大傢倒瞭格拉巴酒和森佈卡酒。

“在我覺得自己快失去理智的那個溫暖的夜,我坐在下榻的那傢破旅館的破酒吧裡,除瞭戴著奇怪無邊便帽的夜班職員之外,還有誰會坐在我旁邊的桌子那裡?下班瞭?我問。下班瞭,他回答。那你怎麼不回傢?我住這裡。睡前喝一杯而已。

“我盯著他看。他也盯著我瞧。

“毫不耽擱,他一手握著酒杯,一手拿起酒壺。我以為我打擾、冒犯到他瞭,他想獨處,想換到離我遠一點的桌子去,奇怪的是,他卻往我這桌來,坐在我正對面。想試試這個嗎?他問。當然,有何不可,我想,在羅馬的時候,在泰國的時候……當然,我聽過各種故事,所以或許眼下也有可疑和令人不快的地方,不過我們還是湊合湊合吧。

“他打瞭個響指,不由分說地替我點瞭一小杯。說到做到。

“喝一口。

“我不太想,我說。

“喝一口就是瞭。他替我倒瞭一點,也給自己倒瞭一點。

“那酒相當好喝。玻璃杯還沒我祖母補襪子用的頂針大。

“再喝一口——再確定自己要不要喝。

“我也幹瞭這杯。毫不費力。有點像格拉巴酒,隻是比較烈,但沒那麼酸。同時,夜班職員一直盯著我看。我不喜歡被別人這樣用力地盯著看。他的那一瞥幾乎讓人受不瞭。我幾乎察覺到有人要開始咯咯笑起來。

“你一直盯著我看。我總算說出來。

“我知道。

“為什麼盯著我看?

“他靠向我這邊的桌子說:因為我喜歡你。

“聽著——我發話說。

“再來一杯。他給自己倒瞭一杯,也給我倒瞭一杯。”

“我這麼說好瞭,我不是……可是他不讓我說完。”

“所以更應該再喝一杯。”

“我心裡邊開始發出紅色預警。他們把你灌醉,把你帶向某地,將你洗劫一空,當你向沒少接受竊賊行賄的警察申訴時,他們會對你做各種指控,而且還有照片佐證。另一層憂慮掃過我的心:如果點酒的人喝染色茶假裝酒醉,那酒吧賬單會是天文數字。最老套的詭計。我是怎麼瞭?又不是無知小孩。

“我想我沒什麼興趣。拜托,我們這就……

“再來一杯。他微笑。

“我正打算重復我那老套的說詞拒絕,卻聽到他說‘再來一杯’。我幾乎快要笑出來。

“他看我笑,不在乎我為什麼笑,隻在乎我笑瞭。這時他給自己倒瞭一杯。

“聽著,朋友,希望你別誤以為我會付這些酒的錢。作為小佈爾喬亞的我,總算說出瞭口。我很清楚這種裝模作樣的周到,到頭來總是要占外國人便宜。

“我沒要你付酒錢。或者說,也不會要你付錢給我。

“諷刺的是,他不覺得被冒犯。他一定早料到這樣,而且肯定做過上百萬次——說不定這就是他的工作。

“來,再來一杯……敬友誼。

“友誼?

“你不必怕我。

“我可不會跟你上床。

“或許你不願意,或許你願意,夜還不深,我也還沒放棄。

“這時,他摘掉帽子,放下頭發,我無法理解,這麼一大堆頭發竟然能盤起來塞在這麼小的無邊便帽裡。他是女的。

“失望嗎?”

“不,正好相反。”

“纖細的手腕,害羞的氣質,天底下最柔軟的肌膚,似乎要溢出眼眶的柔情,臉上沒有那種老江湖會有的幸災樂禍,而是發自內心地允諾著床笫之事的溫柔和忠貞。我失望嗎?或許吧——因為那一瞬間的刺激已經消散。

“她伸手碰我的臉頰,停在那裡,好像是要撫去我的錯愕與驚訝。好些瞭嗎?

“我點頭。

“你需要再來一杯。”

“你也是。我說,這次是我為她倒瞭一杯酒。

“我問她為什麼故意誤導大傢,讓人以為她是男的?我以為她會說‘這樣工作比較安全’,或者更瀟灑點,例如‘為瞭這樣的時刻’。

“接著是一陣傻笑,這次是真的,仿佛她剛剛完成一個惡作劇,卻對結果沒有一絲不快或驚訝。但我是男人,她說。

“她點瞭點頭,不理會我的訝異,仿佛點頭本身就是惡作劇的一部分。

“你是男人?我問,失望的程度不亞於發現她是女人的時候。”

“恐怕是的。”

“他兩肘撐著桌面,身體往前傾,鼻尖幾乎碰到我的鼻子,說道:‘我非常、非常喜歡你,阿爾弗雷多先生。你也非常、非常喜歡我——美妙的事情是,我們彼此都知道。’

“我盯著他(或‘她’,天曉得)打量。再來一杯吧,我說。”

“我正打算這麼提議,我頑皮的朋友說。”

“你希望我是男人還是女人?她(他)問,仿佛我能夠逆轉一個人的性別。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想說,‘我希望你隻是一段插曲’。所以我說:‘我希望你都是,或介於兩者之間。’

“他似乎大吃一驚。

“真調皮、真調皮,他說,仿佛那晚他第一次真的因為我的放蕩被嚇到瞭。

“當她站起來走進盥洗室時,我註意到她穿著連衣裙和高跟鞋。我忍不住盯著她最美的腳踝上最美的肌膚一直看。

“她知道她已經再度俘獲我,便開始發自內心地傻笑。

“幫我看著我的錢包好嗎?她問。她一定察覺,如果不要求我替她看著東西,我可能就會買單離開酒吧。

“簡而言之,這就是我所謂的聖克萊門特癥候群。”

掌聲響起,而且是充滿深情的掌聲。我們不僅喜歡這個故事,而且喜歡這個講故事的人。

“Evviva il sindromo di San Clemente 105 !”“真瞭不起女子”說。

“‘癥候群’這個詞不是陽性的,而是陰性的,應該用la sindrome.”坐在她旁邊的人更正道。

“Evviva la sindrome di San Clemente!”某個顯然很想引人註目的人高呼著。他很晚才到,而且以標準的羅馬方言對餐廳老板大喊借過,以此來跟同伴報到。大傢早就開始用餐瞭。他說他在米爾維奧橋附近轉錯彎,接著就找不到餐廳瞭……結果他錯過瞭前面兩道菜。這時他坐在桌子的最末端,他和他從書店載來的那些人隻吃到瞭店裡僅剩的奶酪。此外,每個人還有兩份水果餡餅,因為就隻剩這些瞭。他用酒來彌補錯過的食物。不過詩人關於聖克萊門特的演講,他倒是大部分都聽到瞭。

“我認為所有這些關於聖克萊門特的閑話,”他說,“都相當有魅力,我傾向於一種信念,那就是,生活有時足夠仁慈,能夠給予我們有效的隱喻來幫助我們看清自己是誰,渴望什麼,又要去往何方。可是隱喻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或許,聖克萊門特並非真正的隱喻,而泰國才是——不過,或許是我錯瞭,我喝太多瞭。”

“Evviva 106 !”阿曼達打斷他,向晚來者敬酒,拼命想讓他閉嘴。

“Evviva!”其他人也舉杯慶祝。

“最好再寫一本詩集——而且要快點。”“真瞭不起女子”說。

有人提議去離餐廳不遠的一傢冰激凌店。不要,不要冰激凌吧,我們去喝咖啡。我們都擠上車,沿著隆古特佛列堤防(Lungotever),往萬神殿去。

在車上,我非常開心。但我一直在想,聖克萊門特教堂與我們度過的這個夜晚多麼相似:事件環環相扣,直至完全難以預料,就當你以為這個循環已經終結時,又有新的事情發生,之後,再有其他事發生,直到你意識到自己能夠如此輕易地回到起點,也就是古羅馬中心,而事實上我們正前往那裡。一天前,我們在月光下遊泳。此刻我們卻在這裡。再過幾天他就不在瞭。如果他一年後能回來多好。我悄悄伸出一隻手臂摟著奧利弗,一邊靠著阿達,睡著瞭。

一票人到達鹿角咖啡館 107 時,已經過瞭凌晨一點。每個人都點瞭咖啡。我以為我理解大傢為何在鹿角咖啡館附近宣誓,或許我想要自以為自己理解瞭,可我不確定。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那樣。或許其他人也不喜歡,卻覺得有義務從眾,宣稱自己不宣誓就活不下去。一大群喝咖啡的人在這傢著名的咖啡館附近站著或坐著。我很愛觀察這些著裝輕盈的人,他們離我那麼近,而且有個共通點:愛這個夜晚,愛這座城市,愛這裡的人,熱切地渴望著同行——與誰都可以。愛任何事物,隻要它能阻止一同來到這裡的小群體解散。喝過咖啡之後,就在我們這群人考慮著散場時,有人說:“不行,我們還不能說再見。”有人提議到附近的一傢酒吧,那兒有羅馬最棒的啤酒。有何不可?所以我們穿過一條狹長的邊巷,往鮮花廣場走去。露西婭走在我和詩人中間。跟兩姐妹聊天的奧利弗跟在我們後面。“福斯塔夫”跟“真瞭不起女子”交上瞭朋友,閑聊著聖克萊門特。“多麼棒的人生隱喻啊!”“真瞭不起女子”說。“拜托!沒必要太極端,把這個也克萊門特化,把那個也克萊門特化。那隻是言語的象征,你也知道。”“福斯塔夫”說,他或許受夠瞭他的教子今晚出盡風頭。我註意到阿達獨自走著,便往回走,去牽她的手。她一身白衣,曬黑的皮膚有一種光澤,讓我想碰觸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我們沒說話。我聽見她的高跟鞋輕敲石板路的聲音。黑暗中,她看起來像幽靈。

我希望這段路沒有盡頭。這條安靜荒涼的巷子很黑,巷子裡古老的有凹痕的鵝卵石,在潮濕的空氣裡閃閃發亮,仿佛古代搬運工在啟程回傢之前,無意灑落瞭雙耳細頸罐裡黏稠的液體。所有人都離開瞭羅馬。這座已歷經滄桑的空城,現在隻屬於我們,屬於這位用意象塑造羅馬的詩人,即便隻有今夜。今晚的悶熱不會消散。我們原本可以繞著圈子走來走去,不過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介意。

我們漫步在燈火稀疏、恍若無人迷宮的街道上時,我很好奇所有關於聖克萊門特的閑談跟我們有什麼關系——我們如何穿越時間,時間又如何穿越我們;我們如何改變,不斷變化著,再回歸原樣。人會逐漸老去,卻可能隻學會瞭這一點。那是詩人的教訓,我猜。差不多一個月之後,當我再度造訪羅馬,今晚與奧利弗共遊此地的事卻顯得毫不真實,仿佛發生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我身上。那個三年前因為商店跑差提議帶我去一傢廉價電影院(那傢電影院因裡面所幹的勾當出名)而萌生的願望,在從今天開始的三個月之後,也變得如同三年前一樣,未曾實現。他到來。他離去。其他什麼都沒改變。我沒改變,世界沒改變。但一切都將不同,剩下的隻有夢和奇怪的回憶。

我們抵達時,酒吧就要打烊瞭。“我們兩點打烊。”“ 嗯,我們還有時間喝幾杯。”奧利弗想要一杯馬提尼,美國的馬提尼。多好的主意啊,詩人說。“我也要。”另一個人插話道。一臺大型點唱機正在播一首我們聽瞭一整個七月的夏季流行歌。一聽到“馬提尼”三個字,“福斯塔夫”和出版商也點瞭。“嘿,掌櫃的!”“福斯塔夫”大喊。侍者說我們隻能點葡萄酒或啤酒,調酒師今晚提早走瞭,他的母親因為去瞭醫院病重又被送進醫院瞭。侍者說得顛三倒四,惹得大傢都忍不住要笑。奧利弗問他馬提尼的價錢。侍者朝收銀小姐大聲問,收銀小姐告訴瞭他。“我們知道怎麼調自己想要的酒。由我來調酒,你們照定價收費,如何?”

侍者和收銀小姐有些遲疑。老板早就離開瞭。收銀小姐說:“為什麼不呢?如果你知道怎麼調的話,faccia pure 108 .”

一陣掌聲為奧利弗響起,他從容地走到吧臺後,一會兒工夫,往杜松子酒和少許苦艾酒裡加入冰塊之後,他開始用力搖晃調酒瓶。吧臺旁的小冰箱裡沒有橄欖。收銀小姐走過來看看,拿出一碗。“喏!”她直視奧利弗的臉說,意思好像是:就在你眼前啊——你找過嗎?還要什麼?“或許我能慫恿你喝一杯我調制的馬提尼。多瘋狂的一夜啊。再多喝一杯也無妨。調一小杯吧。”“要我教你嗎?”

接著他開始解釋不加冰塊的幹馬提尼的復雜細微之處。他不介意在酒吧夥計的協助之下擔任調酒師。

“你在哪裡學的?”我問。

“雞尾酒入門。多虧哈佛。大學期間,每個周末我都靠當調酒師來賺錢。接著我當上瞭主廚,然後開始承接筵席業務。隻有撲克牌是擺脫不瞭的習慣。”

他的大學時代——每次他提及——就會擁有萬眾矚目、閃閃發亮的魔力,仿佛那些都屬於另一段人生,已成過往,而我無緣參與。關於其存在的證據正慢慢流淌,像現在這樣,流淌在他的調酒能力中,或品嘗出鮮為人知的格拉巴酒的能力中,或在對所有女人的交談中,或從世界各地寄到我傢來署名給他的神秘信封中。

我從未嫉妒他擁有過去,也未因此感受到威脅。他人生的這些面向擁有神秘的特質,我出生前很久,在我父親的生命裡也出現過,至今仍回響不已。我不嫉妒先於我而存在的生命,也不渴望回到他正當我這個年紀的時光。

我們現在至少有十五個人,大夥兒占據其中一張鄉村風格的大粗木桌。侍者又一次通知打烊。十分鐘不到,其他客人就都離開瞭。侍者把金屬門往下拉,因為已經到瞭打烊時間。點唱機插頭立刻被拔掉。如果大傢繼續聊天,我們可能會在這裡待到天亮。

“我嚇著你瞭嗎?”詩人問。

“我?”我問,不確定為什麼這麼多人圍在桌邊,他卻偏偏問我。

露西婭盯著我們看。“阿爾弗雷多,我恐怕他比你更瞭解墮落的年輕人。而且是完全放蕩的那一種。”她摸著我的臉頰(至此這已是她慣有的動作),慢條斯理地說。

“這首詩關於一件事,而且隻關於一件事。”“真瞭不起女子”說。

“《聖克萊門特》其實談到四件事——至少、至少!”詩人反駁道。

第三次通知打烊。

書店老板制止侍者:“聽我說……何不讓我們繼續留在這裡?結束後我們會送這位小姐去坐出租車。而且我們會付錢。再讓我們喝一輪馬提尼?”

“隨你們便,”侍者脫下圍裙,他對我們絕望瞭,“我要回傢瞭。”

奧利弗走向我,要我彈幾首曲子。

“你想聽什麼?”我問。

“什麼都好。”

這將是我對此生最美好的一夜表達感謝的方式。我啜瞭一口我的第二杯馬提尼,感覺就像爵士樂鋼琴師一樣頹廢——嗑煙、酗酒,像電影結局那樣被發現死在排水溝裡。

我本來想彈勃拉姆斯,但直覺告訴我該彈點安靜而讓人沉思的曲子。所以我彈瞭一段能讓我安靜、沉思的哥德堡變奏曲。人群中傳出一聲嘆息,我感到欣慰,因為我隻能用這種方式回報這不可思議的一夜。

有人要我彈點別的,我提議彈勃拉姆斯的隨想曲。他們都同意這是個好主意,直到我著瞭魔,彈瞭起始的幾個小節之後,突然彈起意大利小歌謠 。其中的對比讓他們很驚訝,大傢唱瞭起來,盡管聲音並不和諧,因為每個人唱的都是他們各自所瞭解的意大利小歌謠。到瞭副歌部分,我們約好一起唱同樣的歌詞,那是傍晚時我和奧利弗聽那個扮演但丁的街頭藝人吟誦過的。人人渾然忘我,有人要我再彈一首,我就又彈瞭一首。羅馬的意大利小歌謠 109 通常是言語粗俗、抑揚頓挫的歌謠,而不是那不勒斯那種撕心裂肺的曲調。彈完第三首之後,我看瞭看奧利弗,說我想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怎麼瞭?他不舒服嗎?”詩人問奧利弗。

“沒有,隻是需要透透氣。請你們先別走。”

收銀小姐彎下腰來,單手抬起卷簾門。我從收攏一半的卷簾門下鉆出去,霎時感覺到無人小巷吹來一陣清新的風。“我們走走好嗎?”我問奧利弗。

我們順著暗巷散步,正如但丁作品裡的兩個遊魂,一個年輕,一個年長。天氣依舊炎熱,我看見街燈的光芒照在奧利弗額頭上。我們往鴉雀無聲的小巷深處走,然後進入另一條,仿佛是被拽入瞭虛幻又悶熱的精靈巷弄,這些巷弄似乎引領著你在恍惚又驚訝的狀態下進入一個別樣的地下王國。我隻能聽見小巷裡的貓叫和附近流水飛濺的聲音。可能是大理石噴泉,或羅馬多到數不清、隨處可見的市設 fontanelle 110 . “水……”我氣喘籲籲地說,“馬提尼不適合我,我醉得很厲害。”

“你根本不該喝。你喝瞭威士忌,接著是葡萄酒、格拉巴酒,現在又喝瞭杜松子酒。”

“完全夠培養今晚的‘性’致瞭。”

他竊笑說:“你看起來臉色蒼白。”

“我好像快吐瞭。”

“最好的解藥就是吐出來。”

“怎麼做?”

“彎腰,然後把手往嘴巴裡伸。”

我搖搖頭。絕對不幹。

我們在人行道上找到一個垃圾箱。“吐在裡面。”

我通常都會抗拒嘔吐這件事。現在卻是因為太丟臉,所以做不出這麼幼稚的舉動。在他面前吐也令我不自在。我甚至不確定阿曼達有沒有跟來。

“來,彎腰,我會扶住你的頭。”

我拒絕。“很快就好。真的。”

“張開你的嘴。”

我張開嘴。他一碰到我的小舌,我還搞不清狀況就吐瞭。

但有人扶著我的頭,多麼令人感到安慰啊。在別人吐的時候扶著他的頭,又是多麼無私的勇氣。我能夠為他做同樣的事嗎?

“我想我吐完瞭。”我說。

“我們看還有沒有。”

果然,又吐瞭一次,吐出更多今晚的食物和飲料。

“你豌豆都不嚼的嗎?”他笑著問我。

我多麼喜歡他這樣取笑我啊。

“隻希望我沒弄臟你的鞋。”我說。

“這不是鞋,是涼鞋。”

我們倆差點大笑出來。

我看看四周,發現我吐的地方緊鄰帕斯奎諾雕像 111 。在羅馬最受尊敬的諷刺作傢正前方嘔吐,多像我的作風。

“我發誓,裡面有連咬都沒咬過,原本可以拿去給印度小孩吃的豌豆喔。”

笑得更大聲瞭。我用噴泉裡的水洗臉、漱口。

我們看到扮演但丁的街頭藝人再次出現在我們正前方。他摘瞭帽子,黑色的長發散開來。穿著那身服裝,他肯定已經汗流浹背瞭吧。這時他正和扮演納芙蒂蒂王後 112 的人吵架,納芙蒂蒂也摘下面具,頭發因為汗水而纏在一起。“今晚我會去拿我的東西,晚安,離開你真是可喜可賀。”“彼此彼此,vaffanculo 113 !”“e poi t’inculo!” 114 “納芙蒂蒂”邊說邊朝但丁丟瞭一把硬幣,他躲開,不過還是有一枚打中瞭他的臉。“哎喲!”他尖聲叫道。我一度以為他們會打起來。

我們沿著另一條同樣黑暗、荒涼卻閃著光的小巷回去,接著走到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我們的上方是一盞微亮的嵌於街角古舊小屋墻壁上的街燈。從前,那裡裝的可能是煤氣燈。我停下來,他也停下來。“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我竟然吐瞭。”他沒在聽。他把我按到墻上,開始吻我,胯部頂著我,雙臂向上,幾乎讓我離開地面。我閉著眼睛,但我知道,他曾經為瞭察看四周有沒有人經過而停止吻我。我不想看。讓他去擔心吧。接著我們再度接吻。然後,雖然我閉著眼睛,但我確實聽到兩個人的聲音,是老人傢,他們憤憤不平地咕噥著,說要仔細看看這兩個傢夥,驚嘆著從前哪會看到這一幕場景。但我不理他們。我不擔心。如果他不擔心,我也不擔心。就讓我這樣度過餘生:跟他一起,在夜晚,在羅馬,緊閉雙眼,一條腿環繞著他。我考慮幾星期或幾個月後再度回到這裡——因為這裡是我們的天地。

我們回到酒吧,卻發現大傢都離開瞭。當時應該已是凌晨三點,甚至更晚。除瞭極少的車輛經過之外,市區一片死寂。後來我們不小心走到位於萬神殿旁、一向人潮擁擠的羅通達廣場(Piazza Rotonda),那裡此刻也是異乎尋常的空蕩蕩,隻有幾個拖著巨大背包的旅人、醉漢和平常就有的毒販。奧利弗攔下街頭小販,替我買瞭一杯檸檬蘇打。苦苦的檸檬味很清爽,讓我覺得舒服多瞭。他還買瞭一杯苦橙汁和一塊西瓜。他要分我吃一口,可是我吃不下。多美妙啊,在這樣濕熱的夜晚,拿著檸檬蘇打,有人摟著我,微醺地走在羅馬閃閃發亮的鵝卵石路上。我們向左轉,往菲波廣場(Piazza Febo)走,突然,不知從哪裡傳來瞭吉他聲。我們走近,發覺那人唱的不是搖滾樂,而是很老、很老的那不勒斯歌謠《明亮的窗戶》。我花瞭好一會兒才聽出來。接著我想起來瞭。

多年前,我還是個小男孩時,馬法爾達教過我這首歌。這是她的搖籃曲。我對那不勒斯幾乎一無所知,除瞭馬法爾達夫婦說過的事,以及隨父母去過幾次之外,我從來沒接觸過那不勒斯人。但這首悲歌的片段,激起我對逝去的愛、對我生命中以及我祖輩生命中丟失之物濃濃的懷舊之情,這情感讓我回憶起像馬法爾達的祖先那樣單純的老百姓,他們貧窮、憂鬱的世界,在老那不勒斯的vicoli 115 裡苦惱匆忙地生活。此刻我想一字一句地與奧利弗分享他們的記憶,仿佛他也像馬法爾達、曼弗雷迪、安喀斯和我一樣,都是我在異鄉港市遇見的南方同鄉,能夠立刻明白何以這首古老的歌謠,如同以幾乎失去生命的語言為死者做的古老禱詞,讓那些一個音節也聽不懂的人都會熱淚盈眶。

這首歌讓他想起以色列國歌,他說,或許是受到瞭《莫爾道河》 116 的啟發?想瞭想,也可能出自貝裡尼歌劇《夢遊女》 117 中的詠嘆調。溫暖,但還是不對,我說,雖然這首歌常被歸為貝裡尼的作品。我們正在克萊門特化,他說。

我把歌詞從那不勒斯語譯成標準的意大利語,再譯成英語。這首歌講述瞭一個年輕人經過愛人窗前,卻聽到她的姐姐說,愛人娜娜已經死瞭。曾經鮮花盛放的嘴裡,隻有蟲兒探出頭來。再會,窗戶,因為我的娜娜再也無法往外看瞭。

當晚一個似乎落單且醉意頗濃的德國遊客,聽到我把歌翻譯成英文,便往我們這邊走來,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問我,能不能好心把歌詞也譯成德語。回旅館的路上,我教奧利弗和那個德國人怎麼唱副歌,我們三個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聲音在狹窄潮濕的羅馬巷弄裡回蕩。

我們都各自胡亂唱著屬於自己的那不勒斯語。最後,我們在納沃納廣場向那個德國人道別。回旅館的路上,奧利弗和我又開始輕聲唱起副歌:

Chiagneva sempe ca durmeva sola,

mo dorme co’li muorte accompagnata. 118

如今已過多年,我依然覺得自己的耳畔回響著,兩個年輕人在即將破曉的時候,用那不勒斯語唱這些字句的聲音。他們在古羅馬昏暗的巷子裡相擁,一次一次吻著彼此,不知道那是他們能夠做愛的最後一夜。

“明天我們去聖克萊門特吧。”我說。

“已經是明天瞭。”他回答。

81意大利語,“他連聲道歉也沒有”。

82意大利語,“沒必要抄這麼多近路吧”。

83意大利語,“我們等你”。

84聖母升天節( Ferragosto ):於每年八月十五日慶祝的意大利節日,原本是慶祝盛夏與農忙結束的日子,後來羅馬天主教采用這一天當作聖母升天節。通常在這個節日前後會放約兩周到一個月的長假,意大利人利用這段時間去度假,所以是羅馬一年中人煙最稀少的時候。

85貝阿特麗絲·波提納利( Beatrice Portinari ,  1266—1290 ):意大利佛羅倫薩人。但丁九歲在宴會上遇到她便深受吸引,雖無緣結為連理,但對她的愛卻持續一生。她是但丁創作《新生》( La Vita Nuova )的主要靈感來源,也出現在《神曲》的最後一部《天堂篇》( Paradise )裡,擔任但丁的向導。

86意大利語,“ 吉多,我願強大的魔法帶領/拉波以及你、我,登上/一艘神奇的船艦。其魔法的帆/將風比翼,追隨我們的思想而去。”

87意大利語,“ 就在他觸碰我的時候,我再也無法移開/我的目光,隻能凝視著他烤焦枯萎的容顏,/直到受傷的面具之下/記憶中的輪廓浮現。/我的手伸向他的臉,/並回答:‘佈魯涅托先生,您在這兒嗎?’”

88佈魯涅托·拉提尼( Brunetto Latini , 1220—1294 ):意大利哲學傢、學者、政治傢。

89意大利語,“ 我們哪裡在乎,我們何須在意,/如果掌櫃的在我們的酒裡摻水,/我們隻會告訴他,我們隻會說:/ ‘ 你摻瞭水,/我們不付錢。 ’ ”

90意大利語,“進來,進來”。

91意大利語,“真正的書迷啊”。

92  見前文第107頁註釋1。

93意大利語,“你太放蕩瞭”。

94《哀怨》( Tristia ):奧維德遭流放後,於公元八年完成的詩作,也名為《哀怨》。

95意大利語,“厲害”。

96意大利語,“真厲害”。

97意大利語,“真瞭不起”。

98約翰·福斯塔夫爵士( Sir John Falstaff ):莎士比亞筆下的喜劇人物,體態臃腫、步履蹣跚,出現在《亨利四世》( Henry IV )及《溫莎的風流娘們》( 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 )等劇中。

99意大利語,“玩笑”。

100阿爾巴諾湖( Lake Albano ):位於羅馬東南方的火口湖。

101革利免( Titus Flavius Clemens , 150— 約 215 ):基督教神學傢、基督教早期教父,亞歷山大學派代表人物。為瞭區分同名的教宗聖克萊門特一世,常被稱作“亞歷山大的革利免”,後者則被稱作“羅馬的革利免”。

102尼祿( Nero , 37—68 ):羅馬暴君,即位時未滿十七歲,早年實施仁政,後來實施一連串暴政,以焚燒羅馬城、迫害基督徒而惡名昭彰。

103密特拉神( Mithras ):原為印度、伊朗古代神話中的光明之神,後經波斯傳到希臘世界。到三四世紀,對密特拉的崇拜得到羅馬軍人的傳播與支持,成為發展中的新宗教基督教的主要對手。

104教宗聖 克萊門特( Pope St.Clement ):指教宗克萊門特一世,於88—99年間任教宗,羅馬天主教的傳統一般認為他是第四任教宗,也是基督教早期的使徒教父之一。

105意大利語,“聖·克萊門特癥候群萬歲”。

106意大利語,“萬歲”。

107鹿角咖啡館( Caffè Sant’Eustachio ):位於萬神殿附近,因其斜對面的教堂頂端有鹿角而得名。——編註

108意大利語,“請便”。

109意大利小歌謠( stornello ):流行於市井的結構簡單的意大利民歌。

110意大利語,“飲水泉”。

111帕斯奎諾雕像( Pasquino ):這尊雕像可追溯至公元前三世紀,十六世紀時開始被貼諷刺詩文以批評教宗或政府,後成風俗,故被稱為羅馬第一座“會說話的雕像”。目前安置在納沃納廣場附近。——編註

112納芙蒂蒂王後( Queen Nefertiti ,公元前 1370— 公元前 1330 ):古埃及第十八王朝國王阿肯納頓( Ikhnaton ,?— BC1336/BC1334 )的王後。

113意大利語,“我操”。

114意大利語,“操你自己吧”。

115意大利語,“小巷弄”。

116《莫爾道河》( Moldau ):斯美塔那所作交響詩《我的祖國》( Má Vlast )中最有名的一段。

117《夢遊女》 ( Sonnambula ):由貝裡尼譜曲的兩幕歌劇,於1831年在米蘭首次公演。

118意大利語,“她總因獨眠而哭泣,/此刻她與亡者同寢。”

《夏日終曲(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