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連環

郝俊傑來還手絹,秀兒沒在。

趙姨卻來瞭勁兒,跟他開起玩笑來:“嘿,你個小警察,我傢秀兒給你手絹擦汗,擦完汗,你就還吧,你可好,自個兒藏起來瞭,一藏還這麼長時間。你知道這手絹上的玉連環,我傢秀兒繡瞭多長時間嗎?小半年呢,哦,對瞭,你知道在手絹上繡這玉連環是什麼意思嗎?你說,你是不是對我們傢姑娘有意思呀?”

趙姨的嘴像連珠炮,說得郝俊傑臉紅紅的,頭一直低著,不敢抬起來。

等到趙姨好不容易住瞭嘴,我卻忍不住問瞭起來:“趙姨,手絹上繡的玉連環是什麼意思呀?”

“嗨,怎麼哪兒都有你呀?”我的話顯然讓趙姨有些無奈。

這時,郝俊傑才終於有機會說話:“姨,那天遇到劉長官,我特別激動,也特別緊張。我打小就聽人講起過劉長官,說劉長官為瞭打鬼子,連北京大學都不上瞭。那天我凈顧著給他敬禮瞭,緊張得都忘瞭還手絹瞭。”

“編,你接著編。”趙姨不依不饒地說,“我問你,你當時緊張,可後來還緊張嗎?你後來幹嗎去瞭?”

“我被抽調到城外清華大學維持治安去瞭,這不,昨天剛回來。”郝俊傑繼續解釋。

“剛才說什麼來著,說你編你還真編上瞭。”趙姨追問著。

“我沒編。”郝俊傑說。

“你沒編?清華大學的學生又不是痞子,需要你們去維持治安?”趙姨問。

“姨,有些事您不懂。”郝俊傑笑著說。

“嗬,還有我不懂的事!還有,你剛才說什麼?你說你遇到劉長官激動,那你遇到我們傢秀兒激動不激動?”趙姨這張嘴太厲害瞭。

郝俊傑的臉更紅瞭,再也說不出話來。他雙手捧著疊得像醬豆腐塊兒似的玉連環手絹,呆呆地站著。

“你還是自個兒當面還給秀兒吧,我可不管!”趙姨就是不接。

“那……”郝俊傑站在院子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他趙姨,你這是幹什麼?為什麼不請郝警官屋裡坐。”聽到兩人說話的聲音,姥姥從屋裡走瞭出來。

“老夫人好!我是來還手絹的,真對不起,隔瞭這麼長時間才來還。”郝警官向姥姥問著好。

“屋裡坐,趙姨沏茶。”姥姥說。

“哎,這就去!”趙姨一隻手捂著嘴偷樂,一隻手拉著郝俊傑往屋裡走。

郝俊傑被趙姨連拉帶推地進瞭屋。

“那天我傢大小子回來後,誇你來著。”姥姥說道。

“謝謝劉長官誇獎。”郝俊傑在椅子上欠瞭欠身,恭敬地說。

“郝警官今年多大瞭?”姥姥關切地問。

“虛歲二十三。”郝俊傑回答。

“屬老鼠的?”這一次,姥姥是掐著指頭問的。

“對,耗子。”郝俊傑點著頭。

“耗子好,耗子好呀。”正沏茶的趙姨沖姥姥樂得合不攏嘴。她將茶杯遞到郝俊傑手上,問道,“有媳婦瞭嗎?”

“沒有……”一聽這句話,郝俊傑的臉又紅瞭。

“沒有好呀,沒有好呀。”趙姨松瞭一口氣,接著問,“喜歡我傢秀兒嗎?”

“趙姨,您這是幹什麼?害得郝警官都不好意思瞭。”姥姥埋怨著。

郝俊傑確實不知說什麼好,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

這個時候,秀兒提著中藥包走瞭進來,看到郝俊傑,臉也一紅。

郝俊傑像是見到瞭救星,趕忙把茶杯放到桌子上,站瞭起來。

“小姐,你的手絹。趙姨要我親手還給你。”郝俊傑將手絹遞到秀兒的面前。

“一個手絹,不用還,送給你瞭……”秀兒羞澀地說。

“那哪兒成?……”郝俊傑的手定在瞭那兒。

“瞧瞧,秀兒都說送給你瞭,你還不收著?”趙姨逗著他。

“收著吧,收著吧。”姥姥也在一旁說。

“那好,那謝謝瞭。”郝俊傑把手絹收進瞭衣兜裡。

“郝警官,那天真謝謝你,那倆美國兵後來沒去警察局找事吧?”秀兒關心地問。

“沒有。”郝俊傑回答。

“那就好。”秀兒說。

“大小子成天在外面瞎忙活,總是不在傢,你要是有事找他,我給他打電話。”姥姥指著新裝的電話機說。

“謝謝老夫人,真的不用。”郝俊傑恭敬地說。

“郝警官,你說說,這日本人不是都趕跑瞭嗎?怎麼大小子還是成天忙,說是跟共產黨掰瞭?”大舅經常很晚才回傢,姥姥對他有些意見。

“呃……”郝俊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隻能坐在椅子上聽著。

“郝警官是稀客,又是秀兒的恩人,來來來,喝茶。”姥姥讓著茶。

“嗯,好茶,是六安瓜片。”郝俊傑呷瞭一口茶,稱贊道,“水也是好水,西山的水。”

“哦,郝警官還挺懂茶的。”姥姥好奇地說。

“傢父是開茶莊的,所以對茶還算熟悉。”郝俊傑說得很謙虛,“北平城裡的水不太好,隻能沏香片,用香片的香味把水的味道蓋住。沏六安瓜片這樣的好茶,必須用西山的水。”

“傢裡幾口人?”姥姥試探著問。

“父母前幾年都去世瞭,兩個哥哥相繼南下打鬼子,可勝利後一直都沒有消息。”郝俊傑回答。

“傢裡就你一個人?”姥姥有點兒吃驚。

“嗯。”郝俊傑點瞭點頭。

“住哪裡?”姥姥心疼地問道。

“新街口那邊。”郝俊傑回答。

屋子裡突然變得靜靜的,隻聽得到姥姥和郝俊傑的說話聲。

趙姨後來告訴我,玉連環和鴛鴦、比翼鳥、並蒂蓮、連理枝一樣,都是男女之間表達愛意的信物。秀兒舍不得花錢買玉連環,就自己在手絹上繡上玉連環的圖案。

當郝俊傑來找秀兒的次數明顯多起來的時候,全傢人都非常高興。

一開始,郝俊傑還不好意思,躲在大紅門西邊倒座房小窗戶底下學夜貓子叫。

趙姨頭一次聽到這聲音,還以為是胡同裡的小屁孩來找我搗亂,火冒三丈,拎起一把大笤帚就出門去趕。我也跟在她後面跑瞭出去。我們一出院門,看見小窗戶底下站著的郝俊傑,就都樂瞭。

郝俊傑手裡拎著一紙包茶葉,正望著小窗戶,豎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

我高興地喊瞭起來:“您再叫一遍,我就是學不會夜貓子叫!”

我的話讓郝俊傑一下子傻傻地呆立在瞭那裡,他沒想到,他的夜貓子叫,沒把秀兒招來,卻把我們這一老一小給招來瞭。

我的話更讓趙姨哭笑不得,她用那把大笤帚假裝打我的屁股嚇唬我,然後又沖著郝俊傑埋怨:“嘿,我說郝警官,你說你學什麼不好,偏學夜貓子叫,把我們傢二寶都給帶壞瞭。喜鵲叫你會不會呀,那多喜興!”

“白天夜貓子不是不出來嗎……”郝俊傑紅著臉回答,“秀兒一聽,就知道是我叫的……”

“嘿,你倒真會抖機靈呀。”趙姨收起那把大笤帚,仍然在笑。

“姨,秀兒在嗎?”郝俊傑問。

“在呀。”趙姨回答說。

“那麻煩您請她出來,這茶葉是孝敬老夫人的,六安瓜片,明前的。”郝俊傑把那包茶葉遞給趙姨。

趙姨不接茶葉,嘴卻不停:“要孝敬老夫人,你自個兒親自進去送;要見秀兒,你也自個兒進去。別搞得我們傢跟老虎洞似的,不敢進。”

“進來吧,您正好教教我那天您使的那招小擒拿。”我上前拉著郝俊傑的衣角。

郝俊傑這才跟我們進瞭院。

這以後,郝俊傑不再學夜貓子叫瞭,而是大方地邁過大紅門的門檻,若是門房劉爺在,就跟劉爺打招呼:“劉爺好!”

劉爺則故意逗他:“喲,姑爺來啦,啥時候娶我們傢秀兒呀?”

劉爺說得沒錯,秀兒啥時候辦事,是我們全傢人最關心的。

姥爺說,因為秀兒和郝俊傑的事,姥姥半夜能笑醒瞭。

姥姥和趙姨雖然從心裡高興,可又舍不得秀兒。

有時候,倆人笑著笑著,卻突然哭上瞭。

“秀兒算得上我閨女吧?”趙姨問。

“我可一直把她當孫女養。”姥姥說。

“就是親孫女也得嫁人不是?”趙姨說。

“誰說不是呢?”姥姥反問道。

說著倆人就哭瞭。

二舅回來,看到兩人正在抹淚,就沖一旁也眼圈紅紅的秀兒豎起瞭大拇指,誇道:“秀兒,幹得漂亮,省得老太太沒事凈找我要孫子。”

我的好奇心很強,立馬就問道:“二舅,孫子是怎麼要的呀,是像鴿子下蛋似的嗎?”

“嘿,我說這裡沒你事!桃花眼的閉籠訓練明天就結束瞭,你去後院喂它們點兒綠豆。註意別喂多瞭,喂多瞭,拉稀。”

還是秀兒明事理,紅著眼睛既是提醒又是安慰著姥姥和趙姨:“我也舍不得離開將軍胡同,咱們西院的房子還空著呢。”

我曾經聽大寶說過,秀兒繼承瞭圖將軍的傢產,包括西院。可秀兒卻沒搬過去住,隻是偶爾過去打掃一下灰塵。

“哎,還真提醒我瞭。”姥姥停止瞭哭,隨即一拍大腿。

“讓郝警官當上門女婿?”趙姨也擦幹瞭眼淚。

“會不會委屈人傢?”姥姥問。

“他傢裡都沒有老人瞭。”我趕緊說。

“嘿,讓你去喂桃花眼,你怎麼還不走?”我的話讓二舅哭笑不得,他的話顯然是在趕我。

“您別說,這還真是個辦法!”趙姨沖姥姥笑起來。

郝俊傑當然聽秀兒的。

那天,我躲在房門外,聽倆人聊天。

“我知道你對這裡感情深,圖將軍的事情我早就聽說瞭,我搬過來也好,這樣你還可以幫著趙姨照顧老夫人。”郝俊傑說。

“會不會委屈你?”秀兒關切地問。

“這有什麼委屈的,誰愛說什麼說什麼。”郝俊傑毫不在乎地說。

“老夫人說瞭,不用彩禮什麼的,那些東西劉傢全備齊瞭。”

“那怎麼行?這樣還委屈你瞭呢。”郝俊傑說。

“老夫人說,你兩個哥哥現在還都沒信兒呢,傢裡還有他們的一份,將來的開銷會更多。”秀兒說。

“昨天,老爺還說來著,那些婚俗老理兒什麼的不重要,小定、大定都免瞭,重要的是人品好,是爺們兒。”秀兒笑著說。

“那怎麼行呢?太委屈你瞭。”郝俊傑紅著臉。

“老爺說,大寶二寶他爸媽結婚的時候就沒那麼多事。還有大少爺,抗戰的時候在重慶娶的國防部長官的閨女,還是在重慶的教堂裡辦的。”秀兒安慰著郝俊傑,“而且,大少奶奶也沒來北平。就這,老爺都沒挑理兒。”

“老爺子真開明!”郝俊傑豎起大拇指誇贊著。

“老爺還說,都這個年月瞭,那些老理兒該講的講,不該講的就別講瞭,既不能讓孩子們丟面兒,更不能給孩子們添麻煩。”秀兒繼續說著。

就在姥姥和趙姨為秀兒的婚事發愁的時候,大舅很輕松地就給解決瞭。

那天,姥爺正在為如何維護郝俊傑“倒插門”的面子想轍。

大舅正好回到傢,一邊喝著茶,一邊給姥爺出主意:“我和玉茹是在重慶教堂辦的婚禮,秀兒和郝俊傑也可以在北平的教堂辦呀。”

姥爺一愣,問:“他倆好像不信這洋教吧?”

“不信也能辦。”大舅肯定地說。

“也要四抬大轎?也要場面?也要搭喜棚?”姥爺問。

“什麼都不用,給秀兒做一身洋婚紗和黑皮鞋,給郝俊傑做一身黑西服和黑皮鞋,讓他倆給對方準備一個戒指就成瞭。”

秀兒和郝俊傑的婚禮是在東堂辦的,這是我見過的最怪的婚禮。

全傢人的衣服都是新做的,姥爺穿的是黑色的中山裝;父親、大舅、二舅、大寶和我穿的是新定做的黑西裝。姥姥、母親還有趙姨穿的都是旗袍。

可是專門為秀兒和郝俊傑定做的白色婚紗和黑西服,怎麼看都覺得別扭,尤其是秀兒。

“秀兒沒喝過洋墨水,穿洋婚紗不好看。”二舅捂著嘴偷樂,“其實秀兒還是穿旗袍好看。”

姥姥聽到二舅的話,特別不滿意,回瞭一句:“你倒是喝過洋墨水,你倒是給我娶個穿洋婚紗的兒媳婦回來呀!”

二舅一聽這話,便縮瞭脖子,吐瞭吐舌頭,看我仰頭沖他笑,又沖我做瞭一個鬼臉。

“洋婚紗有什麼好的,那麼長還拖著地,全弄臟瞭,要是把秀兒絆一跤可怎麼辦?”趙姨也埋怨著。

“這是在教堂,就得按教堂的理兒來。”姥爺拄著母親從昆明帶回來的雞血藤拐杖,在教堂裡倒是顯得很合拍。

“中國就是需要這樣的文明來熏陶。”大舅說。

“熏什麼‘濤’?咱傢倒是經常熏香來著。”姥姥不知大舅話裡的意思。

“姥姥,大舅的意思是,我們中國需要借鑒西方的文明來改造國傢。”剛考上大學的大寶給姥姥解釋著。

“改造?這一身洋婚紗就已經把秀兒改得不像秀兒瞭,可不能瞎改。”二舅顯然不同意。

“這說明秀兒應該像你我一樣去上學。受過教育,人的氣質就不一樣瞭。”大寶也加入瞭討論。

“我還是覺得什麼人穿什麼衣服,秀兒和郝俊傑還是穿旗袍馬褂更合適。”二舅說。

“可咱們不是老理兒多嗎?又怕丟面兒,又怕添麻煩的。你看這西方的婚禮多簡單!”大舅高聲說。

“我說你們哥兒倆就別掰扯瞭,秀兒結個婚你倆都能扯到文明上去,教堂可是個肅靜的地方。”姥爺擺瞭擺手,示意他倆別再爭論瞭。

大舅和二舅互相看瞭一眼,都不再言語。

這時,悅耳的風琴聲響瞭起來……

《正陽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