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劉渝平

劉渝平來瞭。

那天我放學回傢,剛進胡同口,就遠遠地看到兩輛美式吉普車一前一後地停在大紅門門口。前面的那輛是大舅的,我閉著眼睛都認識,第二輛雖然一模一樣,但坐在駕駛座上那個穿軍服的司機我卻從來沒見過。

大舅的司機張貴發用手指夾著一根煙,一隻腳蹬在第二輛吉普車的輪胎上,正和那個陌生的司機聊天。見我走過來,他便朝我揮手。

張貴發是四川人,國語說得不好,喜歡說四川話,好在我在昆明雲南話聽多瞭,四川話和雲南話基本上是一個腔。他興奮地沖我比畫著:“二娃子,二娃子,你傢三娃子來瞭!”

“敬禮!”我學著軍人的模樣朝他們倆敬禮致意。

二人立馬回禮。

張貴發總喜歡叫我二娃子,他說,他們四川人管老二叫二娃子。

“張貴發,你說的三娃子是誰?”我納悶地問。

“你這個小鬼,你不是很聰明噻,你是二娃子,你弟弟不就是三娃子嗎?”張貴發回答。

“我媽懷孕啦?”我樂呵呵地問。

我的話把張貴發給逗樂瞭,他笑得捂著肚子,一下子就蹲在瞭地上,可能是笑得太猛,嗓子被剛吸進去的香煙嗆到瞭,他一邊笑一邊咳嗽,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我說你這個小鬼,怎麼啥子事情你都知道?我說的三娃子是你大舅的娃娃,不就是你的弟弟嗎?”

大舅說,張貴發是抗日英雄,抗戰的時候,張貴發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有一個日本軍曹特別厲害,一個突刺就把張貴發逼到瞭墻根底下,還是大舅沖過去用大刀砍死瞭日本軍曹,救瞭他。從此,大舅走到哪兒張貴發就跟到哪兒,張貴發說,他的命是大舅給的,他要隨時替大舅擋子彈。

“你說的是劉渝平吧?”我疑惑地問。

“對頭!我說的就是劉渝平嘛!”張貴發終於不咳嗽瞭,他從地上站瞭起來,對我笑著說。

“嗨,你個張貴發,繞啥子彎子嘛,你直接告訴我劉渝平來瞭不就得瞭嘛。”我有點兒生張貴發的氣,學著他的四川話,不滿地對他說,“有跟你猜謎語這工夫,我早就見到劉渝平嘍。”

說完,我撒腿就鉆進瞭大紅門,隻聽到張貴發在我身後大笑:“二娃子,你個皮娃娃,你笑死老子嘍!哦,對嘍,我剛給你要瞭一張美國煙盒。”

“沒工夫理你!”我實在是覺得張貴發又可氣又可笑,便頭也不回地喊道。

院裡真熱鬧,一位梳著短發,穿著旗袍的高個子女人被大傢圍在中間,姥姥問一句,母親問一句,趙姨也問一句,姥爺正彎腰逗著一個留著分頭的小男孩。小男孩則把頭仰得高高的,看著藤蘿架上掛著的紅靛頦和八阿哥,很顯然,還是八阿哥更吸引他。

八阿哥一邊在鳥杠上躥上躥下,一邊叫著:“老爺吉祥!老爺吉祥!”

小男孩“咯咯”地笑著,伸手往鳥籠上去夠,但顯然夠不著。

姥爺兩手將他舉瞭起來,把他抱到鳥籠前。

“哈哈哈!”男孩開心地笑瞭起來。

“劉渝平!”我激動地叫瞭一聲。

“哎喲,二寶回來瞭。”姥爺聽到我的聲音,一扭頭,見我跑得氣喘籲籲,便笑著沖我示意,“二寶,快來,這是你弟,劉渝平。”

說著,姥爺將男孩放瞭下來。

“劉渝平!”我沖瞭過去,雙手抱著劉渝平的腦袋,仔細查看。

“二寶,你這是幹什麼?別把你弟弟嚇壞瞭!”母親看著我,直埋怨。

“我看看劉渝平頭上有幾個旋兒,大寶頭上一個旋兒,我頭上是兩個旋兒,劉渝平頭上應該是三個旋兒。”我說。

“哈哈!”滿院子的人都笑瞭。

“一旋兒橫,二旋兒愣,三旋兒打架不要命。”趙姨也在一旁開玩笑。

“可劉渝平是一個旋兒呀。”我看著趙姨,不解地問。

“不是一個媽,當然不一樣瞭。”趙姨笑著說。

“瞧瞧,都是趙姨教的。”姥姥笑著說。

“讓我看看你的。”劉渝平踮起腳看我的腦袋,卻看不到。

“你看,不騙你,我是兩個旋兒,一會兒大寶回來,你再看他的。”我彎下腰,讓劉渝平看我頭上的旋兒。

“真是兩個旋兒!”劉渝平驚喜地說。

“來,二寶,叫大舅媽。”母親沖我示意。

“大舅媽!”我走到大舅媽面前,恭敬地叫著。

“哎,這就是二寶,以後平兒可有伴瞭。”大舅媽把手輕輕地放在我的頭上。大舅媽長得真好看,她的嗓音很輕,好像發的都是一聲,像頤和園昆明湖的湖水一樣平靜。我感覺她的手比母親的手還要輕柔。

正在這個時候,四塊玉帶著鴿群,呼扇著翅膀降落到瞭東後院,劉渝平的註意力立刻從八阿哥身上轉移瞭過去,他興奮地用手指著它們喊:“鴿子!”

“是二舅的鴿子,走,我帶你看鴿子去!”我立刻來瞭精神,拉起劉渝平的手。

劉渝平高興地跟著我從大傢的縫隙中鉆瞭出來。

“你們哥兒倆動靜別鬧太大,有一對鴿子正孵蛋呢。”趙姨提醒我們。

“明白。”我沖趙姨擺擺手,讓她放心。

趙姨剛才正在放鴿子,劉渝平的到來讓她從東後院來到正院。按往常,四塊玉它們還要再飛一段時間才會回棚。但奇怪的是,四塊玉它們現在正在依次回棚。

突然,我看到屋脊上站著一隻陌生的黑灰色鴿子,它的個頭並不大,一扇翅膀耷拉著,很痛苦的樣子。

也許是被我和劉渝平“噼裡啪啦”的腳步聲驚著瞭,它正警覺地註視著我們,不安地移動著腳步。

這隻鴿子受傷瞭!我壓抑住既激動又擔憂的心情,將手指放在嘴唇中間,輕輕地沖劉渝平“噓”瞭一聲,示意他不要說話。

我輕輕地打開一個誘捕籠,這個誘捕籠很長時間都沒有用過瞭,我先是示意劉渝平不要動,然後躡手躡腳地從鴿棚裡取出一個食碗和一個水碗放瞭進去。

劉渝平好奇地扭動著腦袋,看著我走來走去,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

“劉渝平,你可千萬別笑出聲來,驚飛瞭上面那隻鴿子。”我在心裡默默地祈禱,不時地側頭用餘光掃視著它。

那隻鴿子高高地站在屋脊上,表情依然很痛苦,但又警惕地註視著我和劉渝平。

“跟我離開後院。”我決定暫時離開後院,以穩住那隻鴿子。

劉渝平卻有些戀戀不舍。

“鴿子以後有你看的。”我朝劉渝平招著手。

“嗯。”劉渝平點著頭,學著我的樣子,踮著腳,跨過月亮門。

“咱們就躲在這裡,看它什麼時候進誘捕籠。”躲在月亮門的後邊,我把腦袋略微探出去,偷偷觀察著那隻鴿子。

“它怎麼不進鴿棚裡去?”劉渝平學著我的樣子,也把腦袋稍稍探出門,一邊看,一邊低聲地問。

“它不是咱傢的鴿子,是被四塊玉它們圈過來的。”我小聲對劉渝平說。

劉渝平的腦袋上有一股味道,很好聞,我狠狠地吸瞭一口氣。

也許是我的呼吸讓劉渝平覺得腦袋上有點兒癢癢的,他抬起胳膊,用手胡嚕瞭一下腦袋,然後仰起頭,看著我:“圈過來是什麼意思?”

“就是咱傢的鴿群把別人傢的鴿子帶瞭回來。”

“那就是迷路瞭吧?”劉渝平繼續仰著頭問。

“哥兒倆幹嗎呢?”突然,我們身後響起瞭二舅的聲音。

“二舅。”我驚喜地轉過身,小聲地叫道,然後一手摟著劉渝平的肩膀,“二舅,這是劉渝平。”

“二叔!”劉渝平沖二舅小聲問好。

“劉渝平!”二舅也高興地小聲叫著。

“二舅,它是什麼品種?”我指瞭指屋脊上的小鴿子。

“它可能比桃花眼還要名貴!”我聽到二舅有些顫抖的聲音。上一次聽到他這種聲音,還是在見到桃花眼的時候。

“啊!”我驚叫瞭一聲,又馬上用手捂住瞭嘴。

“如果能捉住它,還要仔細查看它的眼砂才能最終確定。”二舅穩定瞭一下情緒,又問起瞭劉渝平,“你為什麼說小鴿子迷路瞭?”

“因為小鴿子總是盯著籠子裡面的食物和水。”劉渝平回答。

“你個小人精兒!”二舅沖劉渝平豎起瞭大拇指。

“今天下午四塊玉它們放飛的時間怎麼這麼短?”二舅問我。

“我也不知道,是趙姨放的,然後大舅媽和劉渝平來瞭,我估計趙姨忙著去迎接他們瞭。”我說。

“那也不應該這麼早就回棚呀?”二舅接著繼續問我。

“哦,我知道瞭!”我終於明白過來,興奮地說,“四塊玉它們之所以提前回棚,就是因為這隻鴿子飛到咱傢屋脊上瞭。”

“對!”二舅向我豎起瞭大拇指。

“為什麼看見這隻鴿子飛到咱傢的屋脊上,四塊玉它們就會提前回棚呢?”劉渝平不解地問。

“鴿子有一個習性,就是戀傢和護傢。所以無論飛得多高,隻要看見自傢房頂上出現瞭別人傢的鴿子,就會迅速降落。”二舅說。

“它受傷瞭。”我提醒著二舅。

“我看到瞭,它的翅膀耷拉著,你們仔細看,羽毛上都是血。”二舅認真地觀察著小鴿子,然後小聲分析道,“這隻鴿子應該是在飛行途中受到瞭鷹隼的攻擊,雖然受瞭傷,但成功逃脫瞭。它又餓又累,在空中看到咱傢的鴿棚裡面有食物和水,就下來找食吃。”

也就在這個時候,那隻鴿子痛苦地飛下屋脊,降落時,居然打瞭一個趔趄。顯然,受傷的翅膀已無法讓它保持平衡。站穩後,它依然警惕地看著誘捕籠。

我們三人更加緊張,不敢喘一口氣。

那鴿子像是在考驗我們的耐心,始終在誘捕籠外面警惕地轉悠。

時間過得很慢,我覺得我的腿都快站麻瞭,脖子也抻得酸酸的。

“它怎麼還不進去?”劉渝平終於熬不住瞭,小聲地問。

這時,那鴿子向前一探頭,終於鉆進瞭誘捕籠。

“齊活!”二舅興奮地喊著沖出月亮門,跑向誘捕籠。

“哦!”我和劉渝平也歡快地喊著,跟在二舅後面沖瞭過去。

我們壓抑已久的興奮的喊聲顯然驚到瞭鴿子。

那鴿子在誘捕籠裡驚慌失措,但誘捕籠很小,在裡面轉不瞭身,我看到瞭它焦慮的眼睛。

它眼中竟有像藍天一樣的底砂,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顏色的底砂。

“二舅,它的底砂是藍色的。”我興奮地喊著。

“噓——”二舅朝我們示意道,“別嚇著它瞭。”

二舅努力平復著自己激動的心情。

我吐瞭吐舌頭,朝二舅做瞭個鬼臉。

這時,我聽到趙姨在我們身後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呢?這麼熱鬧!”

“我們捉到一隻鴿子!”劉渝平用手指著誘捕籠,興奮地說。

“哎喲,二少爺,什麼寶貝讓您激動成這個樣子?”趙姨捂著嘴直樂。

我這才發現,二舅正雙腿跪地,將那隻鴿子從誘捕籠中輕輕地取出。此時他的目光變得格外溫柔,就像母親看我的眼神那樣。

“別動,別動,你的翅膀受傷瞭,讓我看看。”二舅小聲地對那鴿子說著話,並用嘴輕輕地朝鴿子的翅膀吹出一口氣。

那鴿子馬上打瞭一個激靈。

“剛受的傷。”二舅肯定地說,“趙姨,去我屋裡把小藥箱拿來。”

二舅的小藥箱裡放著藥棉、碘酒、紅藥水、剪刀、紗佈、鑷子、高錳酸鉀等藥品和器具,都是給鴿子治外傷用的。

“這就去。”趙姨回答著,一邊準備走,可又舍不得,自言自語著,“這是什麼鴿子?瞧把你們給激動的,跟著瞭魔似的。”

趙姨的話像是提醒瞭二舅,二舅將頭湊到那隻鴿子的眼睛前仔細地看著,卻始終不說話。

我們誰也不敢打擾二舅,我看著趙姨,趙姨看著我,劉渝平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趙姨,一會兒又看看二舅。

終於,二舅把眼睛從那隻鴿子前面移開瞭,我發現他的臉激動得變紅瞭。

“為什麼它的底砂是藍色的?”我問。

二舅剛要說話,劉渝平突然指著那隻鴿子的右腿,說道:“它的腿上綁著東西!”

“瞧我,怎麼忽略瞭這一點!”二舅自嘲地笑瞭笑,將握著鴿子的那隻手輕輕地一斜,我果真看見鴿子的腿上有一個墨綠色的腳環。

“腳環!”我聽到劉渝平喊瞭起來。

“對,就是腳環。”二舅對劉渝平說。

劉渝平點著頭,用手輕輕地摸著那個腳環。

“上面寫的什麼?”我問。

“USA—45—SC5166。”二舅把腦袋湊到腳環前念出聲來。

“美國?”我吃驚地喊道。

“沒錯,美國軍鴿。”二舅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好像生怕院子外面的人聽到,“雖說它是美國軍鴿,可卻是咱地地道道的中國鴿子,而且是非常珍貴的品種。”二舅的聲音雖然很低,卻壓抑不住心中的喜悅。

“二舅,它到底有多稀罕,比桃花眼還稀罕嗎?”我望瞭望鴿棚裡面的桃花眼。

二舅看瞭看我和劉渝平,介紹道:“紅血藍眼鴿產於咱中國的江浙、福建一帶,這種鴿子體形不大,但翅膀很長,所以它的飛行速度非常快。另外,這種鴿子飛得特別高,飛翔時直線上升,高得幾乎看不到。它的夜翔能力也很突出,最關鍵的是它的戀巢性強,成鴿抓到別處飼養再久,也能飛回老傢。”

“為什麼美軍用咱們中國的鴿子?”劉渝平好奇地問。

“紅血藍眼鴿是中國古老的名鴿,早年間歐美鴿界都是從中東及中國引進名鴿品種,許多世界名鴿種系也來自中國民間或皇傢。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有一個國傢曾在黑暗和暴風雨中放飛六十隻信鴿,途中飛失瞭四十八隻,到達目的地的隻有十二隻,都是紅血藍眼鴿和另外一種中國鴿戴笠鴿,總共飛瞭六小時五十分鐘。所以美國海軍對紅血藍眼鴿格外器重。”二舅介紹著。

“就這麼個小東西,這麼厲害?”趙姨一手拎著小藥箱,一手拎著一個小凳子回來瞭。

二舅用空著的那隻手將小藥箱打開。小藥箱裡琳瑯滿目,裝滿瞭大大小小的藥瓶。

“我來,我來。”趙姨忙說。

“用鑷子夾一個藥棉,蘸點兒碘酒。”二舅吩咐道。

趙姨一邊點著頭,一邊手腳麻利地忙活著。

“先給它受傷的翅膀消毒,一定要輕點兒。”二舅叮囑完,將鴿子送到趙姨面前。

那鴿子像是知道要給它療傷似的,情緒穩定下來,安靜地轉動著腦袋,用那雙藍色的眼睛看著我們。

趙姨用藥棉輕輕地擦著鴿子翅膀上的傷口。

鴿子顯然感受到瞭碘酒的刺激,身體猛地一抖,掙紮起來。

二舅馬上用嘴輕輕地往它的傷口上吹著氣,想要減輕它的疼痛。

“它疼嗎?”劉渝平心疼地問。

“當然疼。”二舅說。

“它還能飛嗎?”我問。

“翅膀受傷很嚴重,我們給它包紮好,不讓翅膀亂動,但願能盡快恢復。”二舅說。

“上紅藥水。”二舅吩咐趙姨。

趙姨打開紅藥水瓶,重復著剛才的動作。

也許是紅藥水的刺激性比碘酒小,這一次鴿子沒有掙紮。

二舅仍然用嘴輕輕地吹著它的傷口。

“趙姨,麻煩您再去鴿棚邊上的庫房,裡面有我準備的小木片,您取兩根過來。”

“幹嗎使?”趙姨一愣,問道。

“我去拿!”我來瞭精神,這些小木片還是前些日子訓練桃花眼時準備的,我當時問幹什麼用,二舅卻始終不告訴我。

我很快拿過來四根小木片,二舅笑著對我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為什麼要準備這些小木片嗎?”

我點點頭。

“趙姨,您握住它,然後把它受傷的翅膀拉開。”二舅將鴿子交給趙姨。

“對,就這樣。”二舅見趙姨的動作很利索,向她豎起瞭大拇指。

之後,二舅用兩根小木片夾住瞭鴿子翅膀上受傷的部位,然後又從小藥箱裡取出棉線,將兩根小木片纏緊。

當二舅用小剪刀將棉線剪斷之後,長長地出瞭一口氣。

“先放死棚裡吧,三天換一次藥,進行校正。”二舅說道。

“好嘞。”趙姨輕輕地將鴿子放到瞭死棚裡。

“它什麼時候能飛?”劉渝平迫不及待地問。

“小木片半個月左右就可以拆瞭,傷口一個月左右就能痊愈。”二舅說。

“這鴿子咱收瞭?”趙姨回過頭看瞭看院外,仿佛在查看是否有人。

“收瞭,本來就是咱中國的鴿子。”二舅說。

“得,聽二少爺的。”趙姨笑著說。

“給它取個名字吧。”我提議。

“叫藍眼睛吧。”劉渝平說。

“嗯,這名不賴。”二舅誇贊道。

“那就叫藍眼睛瞭?”我看著二舅。

“成!”二舅笑著說。

“好哦,藍眼睛!”劉渝平高興地跳瞭起來。

“嗆啷——嗆啷——”

第二天正吃著早飯,劉渝平突然用手指著院子外面。

大傢都禁不住笑瞭,我趕忙解釋:“這叫打喚頭,聽到這聲音就知道剃頭匠進胡同瞭。”

“哦。”劉渝平用手摸瞭摸自己的腦袋,繼續啃著燒餅。

“嗆啷——嗆啷——”這聲音越來越響,後來幹脆就不走瞭,像是剃頭匠一直在院門外邊撥打著喚頭。

“這剃頭匠也夠勤快的,咱這剛吃早飯,他就開工瞭。”姥姥說。

正說著,二舅把碗放瞭下來,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吃好瞭,正好我也該剃頭瞭,我把他叫進來。”

“我也要剃頭。”劉渝平一口吞下瞭剩下的燒餅,便跟著二舅往外走。

我也跟在他倆後面,走瞭出去。

剛走到院門口,就聽到老劉在轟那剃頭匠:“我說你懂事不懂事呀,老在我們傢門口叫喚什麼呀?”

那剃頭匠模樣很生,也不說話,隻是沖老劉笑。

“嘿,我說剃頭的,都會剃什麼頭?”二舅沖他一招手,問道。

“沒有我剃不瞭的頭。”剃頭匠一看到二舅,像是見到瞭救兵,立馬回答。

“沒有你剃不瞭的頭是什麼頭?”二舅接著問。

“半截刷子、平頭、背頭、分頭、光頭。”剃頭匠回答。

“除瞭剃頭還會什麼?”二舅繼續問。

“掏耳朵、按摩、推拿、正骨,”剃頭匠問二舅,“這位先生,您剃什麼頭?”

“我剃分頭。”二舅向剃頭匠一招手。

“得嘞。”剃頭匠立馬挑起挑子,邁過門檻走瞭進來。

“我也剃分頭!”劉渝平跟著喊。

“我看你呀,剃光頭最好看。”剃頭匠跟劉渝平逗瞭起來。

“不好看,我才不剃光頭呢!”劉渝平當瞭真,不高興地喊著。

進瞭院子,剃頭匠剛把挑子放下來,劉渝平就湊瞭上去。

那挑子的一頭是一個長方形的小櫃子,裡面裝著剃頭和刮臉的用具,另外一頭是圍著彩繪木條的圓籠,打開籠蓋,裡面是一個洗頭的銅盆,下邊是一個炭爐。

劉渝平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圓籠邊上豎立著的帶刀的旗桿,那上邊還懸著黃色的條幅。

“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我念著條幅上的字。

“哪位先剃?”剃頭匠笑著看著我們。

這個時候,胡同口響起瞭清脆的聲音。

“咕咚——咕咚——”

劉渝平又一次被聲音吸引瞭。

“這是駝鈴聲,有駱駝來瞭。”我解釋著。

劉渝平顯然是頭一次聽到駝鈴聲,他疑惑地看瞭看我和二舅,一抬腿,向院子外面跑去。

“你不剃頭啦?”我一邊追一邊喊。

“不剃啦,我要騎駱駝!”劉渝平在前面回答著,已經躍過瞭門檻。

劉渝平出瞭門樓,朝胡同口一望,再次喊瞭起來:“駱駝!駱駝!”

還沒等我和老劉反應過來,他就頭也不回地朝胡同口跑去。

我趕緊追瞭過去。

北平城裡經常會有駱駝隊,這些駱駝馱著門頭溝的煤或是西山的山貨進城。

從胡同口進來的是兩頭高大的褐色駱駝,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牽著駱駝走在最前面。他頭上裹著一條已經看不出顏色的毛巾,上身穿著一件灰褂子,下身是一條黑色的土佈長褲,腰間系著一條寬寬的牛皮帶。

兩頭褐色駱駝不慌不忙地跟著這個年輕人,它們每走一步,脖子上系著的橢圓形的鐵鈴就會響起來。

第一頭駱駝的背上,還一左一右馱著兩個不大不小的麻袋。

劉渝平已經躥到瞭第一頭駱駝跟前,他高高地仰著腦袋,驚訝地看著面前這個高大的動物。

那駱駝就像沒看見他似的,眼睛朝前,依舊慢慢吞吞地走著。

“嘿,小孩兒,別挨太近嘍,當心撞著。”那年輕人嚇唬著劉渝平。

劉渝平沖他笑瞭笑,然後又去看後邊的駱駝。突然,他回頭朝我喊瞭起來:“白駱駝!白駱駝!”

我這才看見,在這兩頭高大的褐色駱駝身後,竟還跟著一頭白色的駱駝。隻是這頭白駱駝的身材比褐色駱駝要小一點兒,脖子下面系著的鐵鈴也比前面的兩個要小一些。

老劉也被劉渝平興奮的喊聲吸引瞭過來,在我身後贊嘆道:“這白駱駝可是個吉祥物啊!”

“什麼吉祥物?隻要是駱駝,甭管褐色的還是白色的,都得馱東西。”那年輕人看瞭看老劉,自嘲般地苦笑著。

“你這是給誰傢送貨呀?”老劉看瞭看第一頭駱駝背上的麻袋。第二頭駱駝和白駱駝的背上都是空的。

“剛從貨棧卸完貨,過來看我大姑。”那年輕人說,然後問道,“大爺,這裡是將軍胡同吧?”

“沒錯,這兒就是將軍胡同。”老劉一愣,“你大姑?我在劉傢這麼多年瞭,沒聽說過這胡同裡邊誰傢有拉駱駝的親戚呀?”

“大爺,您剛才說什麼,劉傢?”那年輕人也是一愣,然後驚喜地說。

“對,劉傢。將軍胡同裡就一個劉傢。”老劉回道。

“哎喲,我可找到瞭!”那年輕人拍瞭一下大腿,像是松瞭一口氣。

“我大姑叫趙月娥,我是他侄子旦子。”那年輕人說。

“趙姨?”我看瞭看老劉,又看瞭看旦子。

老劉疑惑地看著旦子,問道:“我在劉傢這麼多年,從來沒聽她說過有個拉駱駝的侄子呀。”

“大爺,是真的,我真的是趙月娥的侄子。我爹得瞭重病,我替瞭他拉駱駝。”旦子趕忙解釋。

“哦,那你等著,我進去問問。”老劉沖旦子說,然後又對我和劉渝平說,“你們小哥倆躲遠點兒,別讓駱駝撞著。”

“大爺,您放心吧,有我在,撞不著。”旦子說。

老劉前腳剛邁進大紅門,劉渝平就拽著旦子的衣襟問:“我能騎駱駝嗎?”

“當然能瞭,你想騎哪頭?”旦子爽快地說。

“白駱駝!”劉渝平用手指著那頭白駱駝。

旦子點點頭,將兩頭駱駝拉到墻邊,然後朝下拉瞭一下白駱駝的韁繩,嘴裡發出“澀!澀!”的聲音。

白駱駝先是溫順地把前腿跪下來,然後後腿一彎,臥在地上。

“噢!”劉渝平高興地拍著手,之後上前一步,伸出右手,試探地去摸白駱駝脖子上厚厚的駝毛。

白駱駝稍稍扭瞭一下頭,看瞭一眼劉渝平,目光是那樣地溫順和安詳。

劉渝平先是像做瞭壞事似的趕緊退後一步,把手縮回來,藏在背後,當看到白駱駝的目光時,又情不自禁“呵呵”地笑瞭起來。

這時候,白駱駝的鼻子和嘴唇輕輕地翕動著,我看到有一根細皮繩穿過它的鼻子。

“它好像在說可以摸,對嗎?”劉渝平回過頭看瞭看旦子,顯然是在給自己找去繼續摸白駱駝的理由。

旦子點點頭:“當然可以摸,它不咬人。”

劉渝平這才放心地再次向前一步,兩隻手同時摸向白駱駝的脖子。“哈哈!”他開心地笑瞭起來。

“騎上去吧。”旦子朝我和劉渝平說。

“我倆一塊兒騎?”我驚訝地問。

“當然瞭,駱駝力氣大著呢,你們倆小人兒,壓不倒它。”旦子笑著。

“我先上!”劉渝平搶著跨到瞭駝峰中間的屜子上,屜子周圍鋪著很厚的氈墊,但顯然,駝背相對於我們小孩而言太寬瞭,我們不能像騎馬和騎驢那樣兩條腿分開坐。

這時候旦子說:“屁股偏一邊坐著,用手扶好駝峰。”

劉渝平這才偏著坐到瞭屜子上,一隻胳膊牢牢地摟住前面的駝峰。

“哥,你上來呀。”看到我有些猶豫,劉渝平小心翼翼地沖我招瞭招手。

“好。”我點點頭,朝前走瞭幾步,也跨瞭上去,用雙手扶著劉渝平的肩膀。

看到我倆都坐瞭上來,旦子輕輕地提瞭提韁繩,嘴裡發出“囚!囚!”的聲音。

突然,我們的身體猛地朝前一傾,我趕緊抱住劉渝平的腰。

“啊!”劉渝平叫瞭一聲。

原來,白駱駝的後腿已經立瞭起來。

“沒事,掉不下來,扶好瞭駝峰。”旦子鼓勵著我倆。

他的話剛說完,白駱駝的前腿也立瞭起來。

白駱駝原本傾斜的身體,立刻平衡瞭,我和劉渝平頓時覺得自己變高瞭。

“走呀白駱駝,你倒是走呀!”劉渝平已經不再害怕瞭,他興奮地沖白駱駝喊著。

旦子用手輕輕一拽韁繩,白駱駝走瞭起來,它脖子上的鐵鈴也再次響瞭起來。

“噢!”劉渝平再次興奮地喊叫著。

劉渝平的喊叫聲把胡同裡其他孩子都吸引瞭過來,大傢仰著頭,羨慕地看著我倆。

“我弟劉渝平,前幾天剛回來的。”我對大傢說。

“從哪兒來的?”有孩子問。

“南京。”劉渝平是個自來熟,逮誰給誰說。

“小祖宗,別摔著嘍。”這時,我們聽到瞭趙姨的聲音。

“趙姨,旦子讓我們騎駱駝。”劉渝平高興地沖趙姨喊道。

“大姑?大姑!”旦子突然甩開韁繩,朝趙姨跑去。

趙姨一愣,驚訝地看著旦子。

白駱駝卻不管這些,依舊朝前走著,眼看就要撞到南墻瞭。

“撞墻啦,撞墻啦!”劉渝平再次緊張地喊瞭起來。

旦子這才趕緊跑過來,拽住白駱駝的韁繩,將它拉回到大紅門前。

“大姑,我是旦子呀,我爹讓我來看你啦!”

“你爹?你爹他還記得有我這個妹呀?”侄子來看趙姨,可趙姨非但不高興,反而發起瞭脾氣。我還是頭一次看到趙姨發脾氣。

旦子顯然被趙姨的話噎住瞭,愣在瞭那裡。

“他姨,別這麼跟孩子說話,大老遠過來的。”老劉在一旁勸著。

“你爹他八輩子都不來看我,怎麼今兒派你這個小兔崽子來瞭?”趙姨聽上去仍舊在生氣。

“大姑,我爹半年前去山西送貨的時候被國軍征用拉物資,趕夜路摔壞瞭腿……起不來床……我替他拉駱駝……”旦子哭瞭起來,哽咽著說。

“旦子,別哭,慢慢兒說。”見旦子哭瞭,趙姨的口氣緩瞭下來。

“我爹說,他的病怕是緩不過來瞭……讓我替他過來看看您……他就算心安瞭。”旦子一邊哭,一邊說。

“哦,對瞭,”旦子說著突然一拍腦袋,指瞭指第一頭駱駝背上的兩個麻袋,“我爹讓我給您和老爺傢帶瞭些山貨。”

“這孩子,要不進屋說吧。”老劉雖然是在對旦子說話,腦袋卻朝向趙姨。

“大姑,再過幾天,我就要到口外放青去瞭。”旦子接著說。

“進屋吧。”趙姨掏出一塊藍佈手絹遞給旦子。

旦子卻不接那手絹,他抬起胳膊,用袖子在臉上抹瞭一把:“大姑,我該走瞭,駝隊在廣安門外等著我呢。”

“這孩子,吃瞭飯再走吧。”老劉趕緊勸著,其實離吃飯還早著呢。

“吃瞭飯再走吧。”劉渝平騎在白駱駝上說。

“真的不吃瞭,我有空再來看你們,到時候,再讓你們騎白駱駝。”旦子一邊說,一邊朝下拉瞭一把韁繩,嘴裡再次發出“澀!澀!”的聲音。

我和劉渝平的身體再次朝前一傾,白駱駝聽話地把前腿跪瞭下來,然後後腿一彎,臥在瞭地上。

我和劉渝平一前一後從駝峰上蹦瞭下來。

劉渝平抬著頭,可憐巴巴對旦子說:“說好瞭,隻要駝隊進城,你一定過來看我們。”

旦子點著頭,然後牽著白駱駝的韁繩,將它拉到那兩匹褐色駱駝的後面。然後他又走到第一頭駱駝的身旁,用剛才同樣的方法讓駱駝臥下來。

“核桃、杏仁、杏幹、黑棗、柿餅,都是些不值錢的山貨。”他一邊說,一邊將麻袋從駝峰兩側卸下來,扛在自己肩上。

老劉走過去,從他肩上接瞭過來。

“大姑,我走瞭。”旦子牽起第一頭駱駝的韁繩,卻不敢去看趙姨的臉。

“等等,旦子。”趙姨叫住瞭旦子,從衣服兜裡又掏出一塊藍佈手絹,隻是這手絹疊得四四方方,裡面鼓鼓囊囊的,顯然包著東西。

趙姨打開手絹,裡面是一沓法幣。

趙姨從這一沓法幣中取出一大半,遞給旦子。

“大姑……”旦子一隻手牽著韁繩,看著趙姨,突然哭瞭。

“旦子別哭,讓你爹好好養病……”趙姨走到旦子身邊,將那沓法幣塞在他的手中。

“大姑……”旦子哭得更厲害瞭。

《正陽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