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交道口

我們回來還是走的白石橋路,從西直門進的城。

然而這一路上卻不如去的時候好走,路上凈是遊行的大學生。

洋大夫的車開得很慢,他不時地輕輕按著喇叭,提醒著學生們汽車來瞭。

“又遊行瞭?”姥爺看著車窗外,對洋大夫說。

“瞧這陣勢夠大的。”洋大夫感慨地說。

“又因為什麼事?”姥爺吃驚地問,“怎麼還有花圈和挽聯?”

我們坐在車的後座上,看得不是太清楚,依稀看到大學生們舉著的白佈做成的橫幅,還有許多花圈和挽聯。

“前些天動瞭槍,打死瞭幾個大學生。”洋大夫說。

“啊?!”姥姥驚叫道。

“什麼時候的事?”姥爺也擔心地問。

“七月五日,在東交民巷。”洋大夫回答,然後又補充道,“電臺裡廣播的。”

“啊?!”姥姥再次驚叫一聲。

我知道姥姥和姥爺在為大寶擔心。

車內頓時沉寂下來,隻聽得到小轎車發動機的轟隆聲。

洋大夫明白姥姥和姥爺的心思,他安慰道:“您老兩口先別擔心,這次事件的起因是東北流亡學生到北平市參議會議長許惠東住宅前抗議,青年軍就開瞭槍。”

“哦……”洋大夫的話讓姥姥和姥爺稍稍寬瞭寬心。

“東北學生為什麼抗議?”姥爺繼續問。

“聽說要征召這些東北的流亡學生當兵。”洋大夫說。

“這太不像話瞭!”姥爺氣憤地說。

“是呀,學生們抗議請願,他們居然還開槍,簡直不可理喻!我雖然不懂政治,但卻也知道,這樣的政府不可能得到人心!”洋大夫氣憤地說。

“這些大學生是去聲援東北流亡學生的吧?”姥爺問。

“應該是。”洋大夫說。

我努力地看向窗外,不知為什麼,我想從這些遊行的學生隊伍裡發現點兒什麼。

“我還是換一條路吧,雖然繞一些,但可以避開遊行的學生。”車進瞭西直門後,洋大夫建議道。

“成,越早到傢越好!”看得出來,姥爺還是揪著心,想盡快回到傢中。

洋大夫選的這條路果然人少,他一邊開,一邊為自己選擇的路線表示滿意。

“學生們這是去哪兒?”姥姥還在想著剛才的學生們。

“沙灘北大紅樓,他們每次都是在那裡集合。”洋大夫說。

“大寶上的不就是北大?”姥姥用手拍著前面姥爺的座椅,焦急地說。

“對,我哥讀的是北大。”我搶先回答,“沒準大寶正在沙灘等著大傢去呢。”

“哎喲,都動傢夥瞭,快去把他拽回來!不要命瞭?”姥姥著急地說。

“別著急,別著急,等一會兒到瞭傢,我就過去把他拽回來。”姥爺安慰著姥姥。

“嗯,跟老劉說,看好瞭門,千萬別讓他再跑出去。”姥姥叮囑著。

“好!”姥爺答應著。

“嘎吱!”

正說著,洋大夫突然一個急剎車,我們的身體都禁不住往前一躥。

“怎麼回事?”洋大夫把車窗打開瞭。

這時我們才發現,車前站立著一個身穿草綠色軍服的士兵,他手持湯姆式沖鋒槍,一隻手向前示意我們停車。

“青年軍!”劉渝平叫道。

“前方戒嚴!”那個青年軍士兵說。

“前面就到傢瞭。”洋大夫指瞭指前方的路口。

那個青年軍見到洋大夫,先是怔瞭一下,然後敬瞭一個禮,主動讓到瞭一邊,然後做瞭一個放行的手勢。

洋大夫一松手剎,一踩油門,車便沖瞭過去。

我和劉渝平同時轉過身,通過後車窗望向那個青年軍士兵。

然而小轎車卷起的塵土早已將他遮住,我們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瞭。

“我這副洋面孔就是管用,比特別通行證還管用。”洋大夫扭頭沖姥爺笑著說。

“是呀,要不大傢私底下都叫你洋大爺呢。”姥爺笑著說。

“哈哈!”我們都笑瞭起來,但我能聽出來,姥爺的笑和以前很不同。

街道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小汽車開得飛快。

“真是邪瞭門兒瞭!”姥爺看著空曠的街道說。

“這是戒嚴。”洋大夫拐瞭一個彎,“快到瞭,交道口瞭。”

“嘎吱!”突然,洋大夫又是一個緊急剎車。

這一次,我們的身體向前躥的幅度比剛才還大。

我剛要問怎麼回事,就看到小汽車前面,一個學生跑瞭過去,而一個警察已經拽住瞭他的胳膊。

“大寶!?”姥爺驚叫道。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另一個警察從胡同裡跑瞭出來,一邊跑一邊喊:“張警官,張警官,把這個學生交給我!”

這個聲音聽起來非常熟悉。

“交給你?我抓到的,還要請功呢!”那個警察已經把大寶的一隻手反擰住瞭。

“郝俊傑!”我剛剛懸著的心放瞭下來。

“我腳崴瞭,追不上這幫學生,你把他交給我,我幫你看著。”郝俊傑說。

“嘿,你真是懶驢上磨!”那個警察一看就是個老油條。

“前面那條胡同剛進去一個,您往那兒追。”郝俊傑用手一指南邊那條胡同,然後抓住大寶的另一隻胳膊。

“你可看好這小子啊,他跑得忒快。”那警察終於松開瞭大寶。

“放心吧您哪。”郝俊傑說。

“你們這車趕緊離開這兒!”臨走前,那警察不忘沖我們的車吼叫著。

洋大夫沖他擺擺手,表示這就走。

那警察很快消失在胡同裡,姥爺趕緊下瞭車。

郝俊傑和大寶全都愣在那裡。

“你們這是……”郝俊傑和大寶同時問。

“剛從西山回來,遇到自傢人在抓自傢人。”姥爺生氣地說。

“老爺,您別誤會,我是執行公務,把那警察支開就是為瞭讓大寶脫身。”郝俊傑連忙解釋著。

“哥!”我和劉渝平也從車上跑下來,劉渝平居然還拿著那根鐵拐李送的桃木棍,早晨一上車,他就抓在手裡,一刻也沒松開過。

郝俊傑一看到劉渝平手裡的桃木棍就樂瞭:“劉渝平,你快把棍子給老爺,讓他往我腦門兒上來一棍子,我就好交差瞭。”

劉渝平呆呆地拿著桃木棍,不知是給還是不給。

姥爺也愣在瞭那裡,為難地看著郝俊傑。

大寶卻安慰著郝俊傑:“姐夫,您別為難瞭,我願意進局子,我好多同學已經被抓進去瞭!”

“我說你們別磨嘰瞭,你們下不去手,我來!”洋大夫也從車裡下來,“再磨嘰一會兒,那警察回來瞭,就……”

洋大夫正說著,就看著那個警察又從胡同裡鉆瞭出來,一邊走一邊拿帽子扇風,還嚷嚷著:“郝俊傑,你丫耍我哪,連個鬼影子我都沒看著……”

剛說到這兒,他一下愣住瞭,看著我們這麼多人,都圍在郝俊傑身邊。

“嘿,我說你們想怎麼著呀?”那警察的聲調橫瞭起來,猛地走向大寶。

這時,姥爺突然從劉渝平手裡奪下桃木棍,掄起來狠狠地砸向他的後腦勺。

“砰!”的一聲。

那警察連哼都沒哼一聲,便栽倒在地上。

“想抓我外孫子,門兒都沒有!”姥爺還不解氣,又用腳狠狠地踢著躺在地上的警察。

“老爺子,您真利索!”郝俊傑見那警察已經暈瞭過去,朝姥爺豎起大拇指,接著說,“您再給我來一棍子,我好交差!”

姥爺拿著桃木棍看著郝俊傑,卻再也無法下手。

這個時候,洋大夫一個健步從姥爺手裡奪過桃木棍。

姥爺忙說:“別打後面,在腦門兒上敲個包就行。”

洋大夫出手確實很輕,“騰”的一聲,桃木棍砸在郝俊傑的腦門兒上。

我和劉渝平都禁不住縮瞭一下頭。

郝俊傑疼得咧著嘴,一邊摘下帽子,一邊問我們:“起包瞭嗎?”

“你們還磨嘰什麼?大寶,你跟我們一起上車!”洋大夫催促著我們。

“快!上車!”郝俊傑摸著腦門兒上慢慢鼓起的包,也催促著我們。

“快!上車!”姥爺推著大寶上瞭車。

我們都以最快的速度上瞭車,洋大夫把車發動起來,姥爺沖著郝俊傑喊:“姑爺,腦子機靈點兒!”

透過車窗,我看到在小轎車掀起的塵土中,郝俊傑微笑著,一隻手捂著腦門兒,一隻手朝我們揮舞著帽子。

終於到瞭傢門口,姥爺卻拽著洋大夫,不讓他走,說是街上太亂,非得讓他在傢住一晚上,等街上清靜瞭再說。

洋大夫笑著指瞭指自己的臉和頭發,說:“我這鷹鉤鼻子和藍眼睛就是最好的特別通行證。”

姥爺無奈,松瞭手,說:“那幫孫子要是找您的麻煩,您就說您是北平警備司令部劉星燦的法國大爺!”

姥爺的話讓洋大夫樂瞭起來,他一邊樂一邊說:“您放心吧,那幫孫子敢動我一個指頭,我就是他們大爺!”

“老爺吉祥!老爺吉祥!”

我們一傢人剛進瞭院子,藤蘿架下的八阿哥就歡實地叫瞭起來。

在八阿哥叫聲的影響下,它旁邊籠子裡的那隻紅靛頦也助陣似的叫瞭起來。

就在八阿哥和紅靛頦歡快的叫聲中,大寶被姥爺關進瞭東廂房。

“老爺、太太,你們回來啦。”聽到我們進門的聲音,趙姨和秀兒都從倒座房裡走瞭出來。

“秀兒,你去給我找把鎖來。”姥爺招呼著秀兒。

秀兒目瞪口呆,一會兒看看姥爺,一會兒又看看我們,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先讓大寶喝口茶,瞧他嘴唇都幹裂瞭。”姥姥在一旁心疼地說。

“我這就沏去。”趙姨趕緊去沏茶。

“大哥他不好好上學,去遊行,被警察抓瞭,幸好碰上瞭姐夫。”劉渝平在後面對秀兒說。

“啊!?”秀兒驚訝地叫出聲來。

“劉渝平,別瞎說!”我趕忙回過頭制止劉渝平,生怕他說出郝俊傑使苦肉計的事情來。

這時,大寶在屋子裡面嚷嚷起來:“姥爺,您放我出去吧,我還得回學校上課呢。”

姥爺生氣地說:“你上什麼課?你要是好好地在課堂裡上課就不會被那個警察抓住。不是你姐夫和我們,你現在正在局子裡蹲著呢!”

大寶故意撒著嬌:“姥爺,我要是不去上課,就算曠課,多瞭可就畢不瞭業瞭。”

“畢不瞭業就不畢業!”姥爺回道。

“姥爺,我說的是真的。”大寶繼續哀求著。

“當年你大舅上學的時候就是對我的話陽奉陰違,我已經上過一次當瞭。”姥爺回道。

“茶來嘍!”這時,趙姨端著一個木盤,把沏好的一壺香片放到瞭藤蘿架下的石桌上。

姥爺一屁股坐到藤蘿架下,將壺裡的茶水倒在小杯子裡,茉莉花的清香立馬飄蕩在瞭院子裡。

“好香呀,給我來一杯。”屋裡的大寶嬉皮笑臉地說。

趙姨看瞭看姥爺,剛要去送,卻被姥爺制止瞭:“不許去,今兒不光要渴著他,還要餓著他!”

“這是為什麼?”趙姨不解地問,她並不知道剛才街上發生的事情。

“爺爺說,大哥跟當年我爸一樣,不好好上課。”劉渝平插起瞭嘴。

“哦?那還不好,那咱傢以後還不又出一將軍?”趙姨笑著說。

“就你們話多!”姥爺被劉渝平和趙姨逗樂瞭。

“姥爺,給大哥一杯茶吧,他的嘴唇都幹裂瞭。”我也求著姥爺。

“不成!”姥爺收起瞭笑容,板著臉說,“不給這小子點兒顏色看看,他是不會長記性的。”

“姥爺,我答應您不上街瞭還不成?”大寶說。

可姥爺並不接大寶的話,而是接著說:“我告訴你,甭管你上街遊行做得對還是錯,我都不會放你出去。你是我外孫子,我不願看到我外孫子被打,被抓,受委屈。”

“那別人的外孫子都被青年軍開槍打死瞭!”大寶一改剛才的嬉皮笑臉,嚴肅地說。

但姥爺仍然不接大寶的話茬兒,他大聲對我們說,又像是故意說給大寶聽:“對大寶可要嚴防死守,絕不能讓他溜出去!”

“嗻!”趙姨立馬答道,“老爺您放心,有我在,連大寶的影子也甭想溜出去。”

我隨趙姨出瞭前院,劉渝平也跟瞭過來。

在垂花門外,趙姨彎腰把嘴湊到我耳朵邊,又用一隻手掩著,好像生怕她的話音被姥爺聽到似的:“你和劉渝平想辦法把老爺引開,我好給大寶送茶。”

趙姨的話剛說完,也不知院子裡的姥爺是聽到瞭趙姨的說話聲,還是猜到趙姨的心思,立刻沖我們這邊喊道:“我說,你們就別想轍瞭!”

聽到姥爺的話,我們仨同時吐著舌頭,互相做著鬼臉。

這個時候,二舅也風塵仆仆地從大門外走瞭進來。

“二舅。”我拉著二舅的手走到一旁,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情。

二舅聽完我的講述後,示意我們別著急,他來想辦法。

我們對大寶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到瞭吃晚飯的時候,姥爺就已經松瞭口。

趙姨和秀兒在院子裡把圓桌擺放好,又把面條、炸醬還有菜碼一一端瞭上來。

剛消停下來的八阿哥和紅靛頦見狀又開始興奮地叫著,甚至也蹦跳到鳥食罐前面吃瞭起來。

“瞧,連八阿哥都餓瞭。”姥姥看著姥爺說。

“秀兒,給大寶盛碗面,再給他兩根黃瓜。”姥爺突然對秀兒說。

“這就去!”一旁的趙姨早已盛好一碗面條,然後從小盆裡抄起兩根鮮綠的黃瓜,走到東廂房的窗戶邊。

窗戶是開著的,她把那碗面條和兩根黃瓜遞瞭進去,說道:“不夠還有。”說著,她又快速走到石桌旁,抓起茶壺和一個茶杯,反身走回東廂房的窗戶旁,遞給瞭裡面的大寶。

姥爺裝作沒看見,“哧溜哧溜”地吃著面條,還不時咬一口黃瓜,“咔嚓咔嚓”地嚼著。

我和劉渝平這才放下心來,坐到圓桌旁的凳子上,拿起筷子,學著姥爺的樣子,“哧溜哧溜”地吃起面條。

劉渝平一邊吃還一邊說:“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兒。”姥姥說。

院子裡響起瞭此起彼伏的“哧溜”聲,還有八阿哥和紅靛頦歡快的叫聲。

《正陽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