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寶拉用瞭不到三十秒,就打聽到把重案組引入失蹤人口調查的北區警察署警官是刑偵隊督察。上面要她去那裡的辦公室聽取弗蘭尼·雷利警官的情況匯報。到瞭辦公室以後,寶拉第一個遇見的人對她聳瞭聳肩,用拇指指瞭指背後,“嘴裡叼著煙的大塊頭就是雷利警官。”

禁止吸煙在佈拉德菲爾德警察廳實施瞭一些年頭瞭。但寶拉要找的胖傢夥,嘴角邊卻叼著支香煙。他的煙沒有點燃,不過看著她的那雙不懷好意的黑亮眼睛卻似乎在示意,如果她有半點挑釁,他絕不會介意用打火機把煙點燃。寶拉一邊穿過辦公室一邊想,這傢夥怎麼跟剛打過橄欖球一樣啊!他的鼻子很塌,兩隻耳朵不相對稱,幾乎看不到連接頭和身體的脖子。“我是麥金太爾探員,”她說,“寶拉·麥金太爾。”她伸出手。弗蘭尼·雷利警官猶豫瞭一下,然後伸出手包住瞭寶拉的手。他的握力很大,但皮膚卻出人意料的柔軟。

“我是弗蘭尼·雷利。我想你應該是從重案組來的吧。真不知道老大在想什麼,這麼小的案子還要浪費你們的時間,讓我們看上去像廢物似的。”說話間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雷利兩道眉毛間的縫隙很細,眼睛下方又有兩個大眼袋。寶拉真不知道他是怎樣看人的。

“希望如此。”

雷利疑惑地偏起頭。“你說什麼?”

“如果丹尼爾·莫裡森能帶著‘真他媽見鬼’的表情平安無事的出現,哪怕是浪費時間我也很樂意。你說是嗎?”寶拉施展出自己的全部魅力,從外套裡拿出煙。“我們是否要找個地方吸根煙啊?”

佈拉德菲爾德警察廳北區警察署的屋頂是個能眺望到城市最美景色的好地方。北區警察署建造在煤山的山頂上,負責管轄周圍的區域。碰上晴天,可以看見佈拉德菲爾德中心城區的地標性建築物,也能看見維多利亞體育場和從工業革命開始就當作城市綠肺的幾個公園。在煤山的北面,沼澤向四處延伸,山間的缺口處環繞著彩帶狀的公路。不知怎麼,屋頂上竟然有個有機玻璃制成的公車候車亭,使吸煙者能避開風雨侵擾,這裡也許是佈拉德菲爾德風景最好的吸煙區。

“真是太美瞭,”寶拉在橫跨候車亭的狹窄塑料長凳上坐瞭下來,“有人報案候車亭不見瞭嗎?”

雷利笑著哼瞭一聲。這種聲音非常獨特,像竹竿疏通瞭堵塞水管一樣。“好在我們的署長有恐高癥,”他深吸一口煙,顯然是個片刻離不瞭煙的老煙槍,“所以我們可以在這放心大膽地吸煙。麥金太爾探員,你找我有何貴幹啊?”

“希望你能把調查丹尼爾·莫裡森的進度告訴我,這樣有些地方我就不需要重復調查瞭。”

他支吾著說:“你們這些精英都是這樣幹的嗎?從正確的視角切入,檢查所有調查過的細節,最後就能得出正確的結論。你們的工作真這樣簡單嗎?”

“警官,你一定把其他地方的笨蛋和我們混為一談瞭。”寶拉揚起手,護著打火機的火苗,點燃手中的煙。尼古丁作用於大腦皮層深處,她放松下來。她具有一種能使受訪者放松警惕的能力,她知道卡羅爾·喬丹對自己的器重正是因為這種能力。不過她並不願意細究這種能力的成因。她把這個念頭拋到一邊,對弗蘭尼·雷利套近乎地笑瞭笑。“我隻是認為你做得已經很好瞭。”

她發現雷利明顯放松下來。“鬼丫頭,就知道用好話蒙我。”

“你似乎對丹尼爾並不擔心,你是不是覺得他僅僅是離傢出走瞭呢?”

雷利聳瞭聳肉鼓鼓的肩膀。“不一定是離傢出走。更像是一次出門探險。如你所言,玩累瞭他就會一臉疲憊地回傢。”

他狠吸一口煙,然後一邊呼出一邊說:“被寵壞的小傢夥。爸爸媽媽的寶貝蛋。傢裡提供瞭他需要的一切,根本沒有理由離傢出走啊!”

寶拉仔細地琢磨著雷利的話。以她的經驗來看,失蹤的開始幾天很難看透失蹤者傢庭的整體樣貌。丹尼爾一無所求的生活現狀可能隻是個表象,有時這也意味著孩子除瞭物質上的需求以外,可能在其他方面還有更多的需求。“排除被綁架的可能性瞭嗎?”

“如果是綁架,一來父母不太會報案,二來我們應該已經收到瞭綁票者的贖金要求。另外,孩子的父親也不是那種能付得出很多贖金的土豪。他的確掙得不少,但綁架他的孩子卻絕不是什麼合適的買賣。”雷利通過過濾嘴吸瞭最後一口煙,準備結束似地用腳踩滅煙蒂。

“最後一次有人看見他時是什麼情況?”

雷利打瞭個呵欠,伸瞭伸懶腰,然後又取出一支煙。“他是威廉·莎士比亞中學的學生。星期一放學後乘公交車回傢。他獨自乘車,但和同年級的幾個小鬼坐得很近。丹尼爾和那些小鬼一樣在模范廣場下瞭車。那些小鬼去瞭電腦遊戲專賣店,他們說丹尼爾朝與他們相背的方向,步行穿過瞭廣場。”

“朝坦普爾區的方向走瞭嗎?”寶拉覺得身上的寒毛突然都豎瞭起來。她不是被沼澤上吹來的寒風吹得全身發冷,而是被雷利的話驚到瞭。

“沒錯,是去坦普爾區。”

“後來呢?”

雷利聳瞭聳肩。“我們又能怎樣呢?我們無法申請支援,所以不可能讓幾百個待命的警察從蘭德巷到約翰歐格羅茲路到處問是否有人見過他。”說完他走到候車亭門口,眺望著遠處的城市,顯然已經把案情報告完瞭。正當寶拉以為雷利是個不可救藥的大懶蟲時,他突然說出一句,“我去城裡的中心監控室調取瞭那天的錄像,”他說,“小鬼們沒有說謊,丹尼爾穿過廣場,走進一條通向坦普爾區的小街,”他回過頭,關切地打量著她,“你比其他人更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我說得沒錯吧?”

寶拉一時間不能確定雷利指的是不是她的性取向。“你說什麼?”她的聲調非常嚴厲,若是有人指責她的性取向,她一定會跟對方抗爭到底。

“你經歷過同樣的噩夢,我說得沒錯吧?你不是在坦普爾區的密探活動中被案犯抓住,並差點成為犧牲品嗎?”

聽到這,寶拉倒寧願他指的是自己的性取向瞭。幾年前,她差點死在坦普爾區迷宮般街道中的一間臟亂小屋裡,那個兇手比托尼·希爾想象得還要聰明幾分。靠不懈的努力和幾分運氣,她才從死亡線上被拯救下來。如果沒有托尼的幫助,那次的創傷對她造成的打擊也許到現在都恢復不瞭。即便現在基本已擺脫陰影,她依然不願回憶那段往事。“是的,我差點就死在那裡,”她說,“我還知道坦普爾區的監控佈局和那時一樣差。”

雷利輕輕點瞭一下頭,對她的話表示認可。“辦起案來困難非常大。我們假裝那裡是同性戀聚集區,以為那裡隻有些無害的時尚酒吧和餐館。但你和我都知道那裡是怎麼回事。妓院、性工作者和皮條客不想讓我們看到那裡的真實狀況。所以丹尼爾消失在坦普爾區以後,我們就徹底沒轍瞭。”

“沒看到他離開時的情形嗎?”

雷利抓瞭抓肚子。“能離開的地點太多瞭。如果要一一查過去,投入在他身上的人力會非常大。你知道這是這麼回事。即便投入這麼多人力,有沒有結果也很難說。他可能壓根沒離開那裡,躺在哪裡睡覺呢!也可能是坐在誰的汽車後座上離開的,我們這樣查也太不明智瞭吧!”

“的確是大海撈針。”寶拉站起身,和雷利一起看著下方城市的景色。那裡的某個地方藏著解決丹尼爾失蹤之謎的關鍵線索。他們手上完全沒有線索,一點頭緒都沒有。“情況真是糟糕透瞭。”

“你準備怎麼幹?找他的傢人談話嗎?”

她搖搖頭說:“這我可定不瞭,但我會建議上司靜觀其變。畢竟你已經把該做的全都做瞭。”

雷利似乎有點驚訝。“你說得是,”他的音調裡帶著一絲被人認可而產生的驚奇,“如果明天早晨還沒進展,我們準備讓他的父母參加一個記者招待會。到時我再通知你。”

寶拉踩滅煙蒂。“警官,謝謝你。”她穿過樓頂走向防火梯時,感覺到雷利一直在背後看著她。她知道自己交瞭一個新朋友。這一天沒有白費。

托尼環視一圈人滿為患的咖喱屋。自從與卡羅爾合作偵辦第一個案子開始,坦普爾區邊緣的這傢印度餐館他們已經來瞭很多次。盡管主廚和裝飾都變瞭,但這裡仍然是附近這一帶生意最好、口味最佳的餐館。這裡的餐桌都離得很近,他一度很擔心鄰桌會放下食物,偷聽他和卡羅爾交談,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這裡的雜音太大,想要偷聽完全不可能。於是這裡便成瞭他們常來的約會地點。托尼覺得他們喜歡的是餐館的中立性,他們誰都無法在這裡以東道主的優勢贏得兩人間經常發生的一些小爭執。

他又一次看瞭看表,再次抬起頭時,發現卡羅爾正穿過擁擠的桌子朝他這邊走。夜間的寒風使卡羅爾的臉微微發紅,眼睛也比平時更藍瞭。滿頭金發密密麻麻,顯得有些雜亂,似乎需要修剪一下。如果詢問他的意見,托尼會承認相比於修剪完美的發型,他還是更喜歡卡羅爾現在的樣子。不過沒人會要他對卡羅爾的外貌發表感想,更別說卡羅爾本人瞭。

卡羅爾長嘆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脫下大衣,伸手去拿面前冒著冷氣的印度蛇王啤酒。她和托尼碰瞭碰酒瓶,吞下一大口啤酒。“真好喝,”她說,“渴死我瞭,來這裡真好。”

“今天過得好嗎?”托尼知道卡羅爾這一天過得不錯,他們之所以來這裡,是因為卡羅爾發短信說想請他來這裡慶祝一下。

“過得還好。”卡羅爾說。侍者走到桌前,兩人沒看菜單就直接點瞭菜。“我們似乎掌握瞭十四年前一起舊案的關鍵性線索。”卡羅爾向托尼描述瞭對尼格爾·巴恩斯不利的最新證據。“令人欣慰的是,斯黛西已經縮小瞭拋屍地的可能范圍,這樣一來,坎佈裡亞的水下作業組就願意過去找找瞭。我派薩姆配合他們一起尋找。”

“幹得好。這個案子會讓你重新成為焦點人物,佈雷克也就不會再煩你瞭。”

卡羅爾的嘴角拉下來。“這還不好說。我覺得他把這些破不瞭的懸案當成誰都可以處理的事情瞭,但這個想法完全是錯的。大多數警察如果聽說尼格爾·巴恩斯要搬傢,不會像薩姆那樣去搜查一番,他們一定認為尼格爾隻是想把整件事都忘掉。但我的手下很特別,他們不會像普通警察那樣就事論事,他們會發現種種關聯,產生許多很有創見的聯想。很難向佈雷克那種人解釋這種能力意味著什麼。”

“佈雷克如果壓根不想去理解的話,那就更難解釋得通瞭。”托尼說。

卡羅爾苦笑瞭一下。“沒錯。別想這些事瞭,隻要能想到重案組又快要破案瞭就好!”

“你幹得非常出色。告訴失蹤者的傢人他們的噩夢成真的確很殘酷,但至少他們今後不會那麼牽腸掛肚瞭。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盡管這是句老話,但是顛撲不滅的真理。你們是在為死者申冤,以他們的名義向兇手復仇。”托尼眼角微微皺起,對卡羅爾笑瞭笑。他很高興今晚的約會能有這麼好的開端,但卻預感到情況不會一直這樣順利。

侍者端著一個放有蔬菜和炸魚的盤子過來,兩人開始各自吃瞭起來。吃菜的時候,他們難得都沒說話。過瞭許久,托尼終於滿意地嘆瞭口氣。“沒想到我竟然會這麼餓。”

“你總是這麼說,快變成口頭禪瞭。”卡羅爾一邊嚼著最後一口菜花面糊,一邊嘟噥著說。

“我確實覺得餓瞭。”

“那你呢?今天你過得好嗎?”

托尼一下子警覺起來,“過得很好。我可以很高興地向你宣佈,即便詹姆斯·佈雷克真不需要我,還有很多人想讓我幫忙。今天有個電話問我能不能幫忙偵破殺人案,看來有求於我的人還不少呢!”

“真是太好瞭,是我認識的人嗎?”卡羅爾看上去是真心為他高興。托尼料想這種高興持續不瞭多久。

“一個名叫斯圖亞特·帕特森的督察。”

卡羅爾皺起眉,搖瞭搖腦袋。“沒聽說過這個人。”

“是西麥西亞郡警察局的督察。”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表情突然有些發僵。“西麥西亞郡?你準備去伍斯特瞭嗎?”卡羅爾的音調裡帶著托尼意料之中的質疑。

“卡羅爾,他們想讓我去一次。我沒想要去,但事情卻追上門瞭。”他不想讓卡羅爾覺得他是在辯解,但事實上他確實在為自己辯護。

“你可以不答應他們的。”

托尼雙手一攤。“以前我也能不答應,但每次都答應瞭,你應該很瞭解這一點才對。如同我剛才所說,為死者申冤的人也隻有我們瞭。”

卡羅爾低下頭。“我很抱歉。你說得對。隻是……我說不上來這是種什麼感覺。和你說你爸爸的事情的時候,你總會馬上打斷我。你不想面對你爸爸。現在你卻要離開這裡,去你爸爸長年生活的城市出差。你會走上他曾經走過的路,看到他每天都在看的一些房子,甚至還要和一些認識他的人在同一個酒吧喝酒。”

“卡羅爾,我不能不去。如果不是有人殺害虐待瞭一個十幾歲女孩,西麥西亞警察局的人根本不會找我去做側寫。這是我最擅長的領域,這是我立足於世的根本。作為一個成功的側寫師,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幫上忙。”他看見侍者端著主菜上來,自覺地收住口。

侍者離開後,卡羅爾問托尼:“你是想假裝和你父親曾經生活的地方完全沒有關聯嗎?”

“不能算裝,我和那裡的確沒有半點聯系。”

卡羅爾幹笑一聲,拿起一塊雞肉包餅。“你在那兒有房子有遊艇,這還叫沒有聯系嗎?”

“那隻是個巧合,談不上什麼聯系。”

卡羅爾溫柔而同情地看瞭他一眼。“托尼,你不必強迫自己一定要去。如果違背自己的心意一定要去嘗試,你會傷透心的。”

“說得太誇張瞭,”托尼試圖打消卡羅爾的疑慮,“那個求真務實的組長去哪兒瞭?”

“哪怕一次,試著為自己想想好嗎?這些年來你一直在修補破碎的人生,為病人治療是一種修補,為我們做側寫也是一種修補。你為你所關心的人修補人生,比如寶拉,又比如我。我隻希望你這次自私一點,多為自己考慮考慮,不要把自己的人生弄得破碎不堪。”她伸出手覆在托尼的手背上。“托尼,我們已經認識很長很長時間瞭。我們知道彼此的生活都是一團亂。你幫瞭我很多次。這一次能不能讓我也幫幫你呢?”

托尼覺得自己像咽瞭口辣椒一樣喉嚨哽咽。他搖瞭下頭,把盤子推到一旁。“我隻是去工作。”吐出這些字眼真是太難瞭。

“我知道,”卡羅爾說話很輕,聲音幾乎被周圍的聲音淹沒瞭,“但我覺得下定決心瞭解過去的真相以後再去那裡會比較好。”

“也許吧,”他喝瞭幾口啤酒,然後清瞭清嗓子,“也許你是對的。”他設法擠出一絲笑容來。“你不準備放任我直接去,是嗎?”

卡羅爾搖搖頭。“那是當然。我不想看著你在不願接受事實的情況下受傷。”

托尼笑瞭。“你忘瞭嗎?我才是心理醫生。”

卡羅爾把托尼的餐盤推回到他面前。“我學得很快,你的那套側寫我早就學會瞭。繼續吃飯,聽我給你爸爸做個側寫吧。”

“聽你的。”他溫順地說,然後伸手去拿叉子。

“我說不出他的全部情況,”卡羅爾說,“但是可以從幾個方面去分析。首先,他沒有任何犯罪記錄,甚至沒怎麼違犯交通法規,僅僅在二〇〇二年時有幾條超速記錄,那也都是在附近馬路上測速照相機剛裝上不久拍下的。”

“之後他就變小心瞭。”托尼繼續吃飯,一次隻叉一丁點菜肴。

“另外對你爸爸比較好的一點是——不是對與他親近的人,而是對他本人來說——他死得非常快。沒有慢性病,死前幾乎沒受到太大的折磨。他的死因是嚴重的心肌梗塞。事情發生時他正朝自己的遊艇走去,突然間倒在瞭地上。救護車趕到時,已經回天無力瞭。”

托尼想象得到那是何種滋味。被突然而至的疼痛擊倒;喪失自控力;痛苦地意識到自己遇到瞭什麼;黑暗漸漸降臨;可怕的孤獨感;在乎的人一個都不在;沒機會告別;沒機會挽回遺憾。“他知道自己有可能會心臟病發作而死嗎?”

“應該不知道。他被診斷出患有缺血型心臟病,但這並沒有改變他的生活方式。他打高爾夫球,經常在運河上開遊艇穿梭,另外他還要去上班。大多數的晚上會抽幾支煙,喝上大半瓶紅酒,一周在高檔飯店裡吃幾頓飯。如果想健康長壽地過完這一輩子,他多半不會選擇這種生活方式。”

托尼搖搖頭,“你是從哪兒打聽到這些事情的?”

“我是重案組組長。這些情況隻要打個電話給驗屍官就知道瞭。”

“報出職務以後,他們就全都告訴瞭你嗎?他們就沒想過你為什麼要知道這些情況嗎?”托尼知道自己不應該為當局隨意泄露公民的隱私而感到驚訝,但有時還是會對本該保密的信息如此容易獲得而覺得吃驚。“你可能並不是什麼重案組組長啊。”他補充道。

“他的確產生瞭懷疑。我告訴他我們對埃德蒙·佈萊斯的死沒有半點疑問,我們隻是在調查是否有人竊取佈萊斯的身份,為瞭盡快把事情查清楚,我們需要知道一些他的個人情況。”她微微一笑,為自己舀瞭一大勺咖喱。

“你太狡猾瞭,我就想不出這種法子。”

卡羅爾揚起眉毛。“哪能和你比啊,你在審訊室裡的問話要比這刁鉆狡猾得多。我的問話從來不能把對方驚出雞皮疙瘩,而你卻已經習慣成自然瞭。”

他點瞭一下頭,對卡羅爾的形象描述表示同意。“是啊。話說回來,謝謝你為我瞭解這麼多。你說得沒錯,瞭解些情況不會是世界末日。”

“還有些別的情況。你還想要多瞭解些嗎?”

他又一次警惕起來,腹部產生一種壓迫感。“我不確定自己準備好瞭沒有。”

“我問到的情況應該不會給你帶來太大的問題,”卡羅爾小心翼翼地說,“如果我認為會使你心情變糟,是不會強逼你聽的。”

他把視線移到一旁,看著四周擠滿瞭人的餐桌,從食客的臉上看到瞭人間百態。談戀愛,做生意,吵架,共敘友情,興奮,悲傷,傢人情誼,第一次約會。餐廳裡的所有人都能品味人世間的這些感情。他在怕什麼呢?一個生前對他一無所知的人又怎麼能傷害他呢?他回頭看著卡羅爾,卡羅爾的眼睛似乎還沒從他這裡移開。他覺得,盡管有時卡羅爾的堅持會讓他發瘋,但生命中有這麼一個人真是他的福分。“好吧,我聽你說。”他下定瞭決心。

“他是個聰明的傢夥,你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托尼一下子生瞭氣,“卡羅爾,別逼我承認那是我爸爸。”

“抱歉,實在抱歉。我並不是在強逼你,隻是順口就這麼說瞭。你想讓我怎麼稱呼他啊?”

托尼聳瞭聳肩。“埃德蒙?佈萊斯?叫什麼都行。”

“他的朋友都叫他亞瑟。”

“那就亞瑟吧,”他低頭看著眼前的食物,“抱歉朝你發火。隻是我實在不能把他看成一位父親。真的不能。我以前說過這麼段話:‘父親代表著一種關系。無論是好是壞,是相互信任還是互相欺騙,是愛還是恨,父子永遠都是父子。’但我和他並不存在這麼一種關系。”

卡羅爾的臉上寫滿愧疚。“亞瑟是個聰明的傢夥。他在你出生的幾年之後成立瞭醫用器械公司。我不知道之前他幹過些什麼。跟我談話的是醫用器械公司的一位女性員工,盡管她已經為公司服務瞭三十幾年,卻對亞瑟去伍斯特之前的情況一無所知,隻知道他是從北邊過來的。”

托尼不自然地笑瞭笑。“那一定是哈利法克斯瞭,媽媽那時就住在哈利法克斯。他的醫用器械公司具體是幹什麼的呢?”

“解釋起來可能需要點技術含量,簡單地說就是傢生產一次性外科器械的制造公司。亞瑟用塑料和金屬的混合材料創造瞭一系列可循環使用的醫療器械,使原本隻能一次性使用的醫療器械可以回收再利用,這使他站在瞭業界前沿。我不知道他的工藝有多特殊,但那顯然是獨一無二的。他擁有這項技術的專利。不過他在其他方面的專利還有好幾種。”笑容使卡羅爾的容貌增添瞭幾分嫵媚,托尼終於知道人們為何總會低估她的強硬瞭。“看來你不是傢族裡具備創新精神的第一個人。”

盡管他下瞭不認父親的決心,但還是對卡羅爾告訴他的情況感到非常欣喜。“我還以為這是從我媽媽那裡繼承來的壞毛病呢,幸好我的創造性才能不是從她那裡得來的。”

提到托尼的母親,卡羅爾的表情不禁僵硬起來。托尼並不感到驚訝。卡羅爾和托尼的母親在第一次見面時就碰出瞭火花。托尼遭受佈拉德菲爾德沼澤精神病院病人的襲擊,那時正在醫院治療,還沒完全康復,他無力解決兩個女人之間的爭執。其後卡羅爾對瓦妮莎侵占亞瑟·佈萊斯遺產一事的介入讓她們倆之間的積怨變得更深。“亞瑟和瓦妮莎完全不一樣,”她說,“亞瑟在旁人看來是個大好人。除瞭聰明以外,他還是個很好的雇主——他甚至和員工分享公司的利潤。他為人友善,很好打交道,出手也很大方。亞瑟大約雇用瞭二十五位員工,他很瞭解員工傢庭的情況,連孩子的名字都記得住。兩年前出售公司時,他把員工和員工的伴侶帶到鄉村賓館度周末,費用由他全包。”卡羅爾停頓片刻,期待著托尼的反應。

托尼應聲道:“看來他們都很喜歡他。”

“唯一令人猜不透的是他一直保持單身。那個女員工在公司工作的那麼多年間,亞瑟從沒和哪個女下屬鬧過緋聞。有些下屬覺得他是同性戀,但她卻不那麼認為。她覺得亞瑟其實很懂得欣賞女人。她懷疑亞瑟不是喪偶就是很早就離瞭婚。我去傢庭檔案中心調閱瞭相關檔案,發現他從沒結過婚。”

托尼笑瞭一聲,“似乎他對女人的態度和對我一樣。”起因或許也是同一個。瓦妮莎把我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卡羅爾似乎讀懂瞭他的想法一樣,說,“你們存在著某種共性。”

托尼伸手拿住啤酒罐。“都是瓦妮莎給害的,但我不能把過錯推到她一個人頭上。”

卡羅爾似乎不同意托尼的觀點,“無論如何,有一點我們是可以確定的,離開瓦妮莎以後,亞瑟才算過上自己的生活。你無法接受他在活著時把你棄而不顧的事實,但從我對他的瞭解來看……我說不好,但總感覺他有充足的理由才會離開。要說是什麼理由,我敢說八成是因為瓦妮莎。”

“如果是那樣,這個謎就解不開瞭。我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和她再見面。”托尼把盤子推到一邊,給侍者做瞭個手勢。他希望卡羅爾明白他想改變話題。“想再來罐啤酒嗎?”

“當然。準備什麼時候去伍斯特?”

“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我看過帕特森督察用郵件傳給我的東西以後,明天早晨還要和他再談一次。待在那兒的時間應該不會太長,沒有人肯大筆開支辦案經費。”他面無表情地說。

“是那個十來歲女孩的案子嗎?我看瞭新聞報道。他們調查到哪一步瞭?”

托尼叫瞭幾罐啤酒,撇嘴笑瞭笑。“他們打電話叫我過去已經說明瞭一些問題。”

“這麼說他們還是一無所獲嗎?”

“正是這樣。”

“搭上這麼個案子,我可不會羨慕你。”

“的確沒什麼羨慕的。根據一具屍體很難得出什麼像樣的結論。你很清楚側寫是怎麼回事。死者越多,側寫的效果也就越好。”在托尼看來,這是側寫最殘忍的一面。無論如何,側寫從別人的不幸中獲得瞭益處。讓托尼難以容忍的是,他的工作需要系列殺手的存在才能映襯其成功,這可真夠受的。

想到這點,這一夜他就別想睡著瞭。

《骸骨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