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月二十日 星期日

男孩在黑暗中看不見,但是無妨。經驗與長久的練習告訴他,一切都沒問題,美好而順利。他動作平穩地移動整隻手臂,同時輕輕轉動手腕,讓油漆繼續噴出。沒滴漏,很好。

他聽見被壓縮出的氣體噝噝作響,感覺油漆從罐裡源源不斷地噴出,這令他覺得舒坦。那氣味令他想起口袋裡的襪子,他真想來一劑,還是等會兒吧。他想先一口氣完成這道筆畫,不想停住。

但是他停住瞭——在噴漆罐的噝噝聲中,他還聽見瞭引擎聲。他左右張望,沒看見車燈,唯有銀白色月亮在水庫裡映出的倒影,和水壩中央機房門上那個燈泡的暗淡光芒。

但他的確沒聽錯,汽車的引擎聲逐漸靠近,男孩認為那應該是輛卡車。此刻,他依稀聽見輪胎碾過環繞水庫的碎石路面的嘎吱聲,越來越近。都快凌晨三點瞭,竟然有人到這兒來。為什麼?男孩起身,將噴霧罐扔過圍墻,丟向水庫的方向,他聽見罐子當啷一聲落在水庫旁的草叢內。他從口袋裡拿出襪子,決定猛吸一口,給自己壯壯膽。他將鼻子埋入襪內,深深地吸著上面的漆味。他踉蹌著往後退,眼皮不自主地眨動,然後將襪子扔過圍墻。

男孩扶起摩托車,越過馬路,往山腳下推去。那裡的草長得很高,還有桃金娘和松樹。此處很適合躲藏,而且能看清來者。此刻,引擎聲更響瞭,車肯定會在幾秒鐘後出現,卻仍未見車燈光束,他覺得有點怪,然而此刻跑也來不及瞭。

他將摩托車放倒在高高的草叢裡,並用手穩住轉動的前車輪。接著他蜷縮在地上,等著看來者是誰。

哈裡·博斯聽見上空某處傳來一陣轟鳴。他周圍一片黑暗,然而就在這片黑暗之上,有一架直升機在亮光處盤旋。它為什麼沒有降落?為什麼沒有救援?博斯走過煙霧彌漫的陰暗隧道,手電筒的電池快沒電瞭。越往前走,光線越微弱。他需要後援,他得加快腳步,他必須在光線熄滅之前抵達隧道口,他正獨自一人行走於黑暗之中。他聽見直升機又繞瞭一圈。為什麼沒有降落?他需要的救援在哪裡?直升機螺旋槳低沉的轟鳴緩緩遠離,他感覺恐懼襲來,又加快瞭速度往前爬,擦傷的膝蓋正流著血。他一隻手拿著光線微弱的手電筒,另一隻手則撐在地上保持身體平穩。他並未回頭,因為他知道敵人就在後方那漆黑的濃霧中。雖然看不見,但敵人就在那裡,正逐漸逼近。

廚房裡的電話響起,博斯立即醒來。他數著鈴聲,不知是否錯過瞭前面的一兩聲鈴響,不知答錄機是否已接起電話。

然而並沒有,來電未被答錄機接起,而且鈴聲在響瞭八次之後結束瞭。他心不在焉地想著這慣例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不是六次?為什麼不是十次?他揉揉眼睛,環顧四周,之後又在客廳的椅子上睡著瞭。這把活動躺椅算是這間裝飾簡陋的屋子的重心,他視它為值班椅。然而這個說法並不貼切,因為他時常在椅子上睡著,即使不值班時也一樣。

晨光穿過窗簾縫隙投射在褪色的松木地板上,博斯看見灰塵微粒慵懶地飄浮於玻璃拉門附近的光束中。他旁邊桌上的臺燈亮著,靠墻擺放的電視音量極低,正在播放星期日早晨的一檔宗教節目。值班椅旁的桌上放著陪他度過不眠之夜的伴侶:紙牌、雜志和平裝本推理小說——這幾本小說他隻是草草翻過便擱在一旁。桌上有一包揉皺的煙和三個不同牌子的空啤酒瓶——它們原本裝在各自所屬的六瓶裝啤酒組內。博斯衣著整齊,就連那條皺巴巴的領帶也由銀制領帶夾固定在白襯衫上。

他把手伸向腰間的皮帶,然後又繞到後腰的位置,等待著。傳呼機響起時,他立刻把那惱人的嗶聲關掉。他將傳呼機從皮帶上拽下來,看著上面的號碼,並不覺得驚訝。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伸展四肢,活動瞭一下頸部和背部。他走到廚房,電話就在廚房的長桌上。撥電話之前,他從夾克口袋裡拿出筆記本,記下時間:星期日早晨八點五十三分。響瞭兩聲後,對方接起電話,說:“洛杉磯警局好萊塢分局,我是佩爾奇警官,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博斯說:“等你說完這一長串,人都斷氣瞭。讓我和值班警長談。”

博斯在櫥櫃裡找到一包未拆封的煙,點上瞭今天的第一支。他稍微沖洗瞭下玻璃杯,裝瞭點水,然後拿出同樣放在櫥櫃裡的塑料罐,倒出兩顆阿司匹林。吞服第二顆藥時,名叫克勞利的警長終於接起瞭電話。

“什麼,你不會正好去教堂瞭吧?我給你傢打瞭電話,沒人接。”

“克勞利,什麼事?”

“哦,我知道昨晚電視上那件事已經派你去處理瞭,但還有別的活,你和你的搭檔恐怕這一星期都不能休息瞭。好萊塢那邊發現的屍體得由你們處理,就在通往穆赫蘭水壩的路上。你知道那地方嗎?”

“我知道。還有什麼?”

“巡邏車已出動,還通知瞭法醫和技術人員。我派去的手下還不清楚情況,隻知道有具屍體,躺在大型排水管內近十米處。他們不想進入排水管,以防破壞任何有可能是犯罪現場的地方,你知道的,我已請他們傳呼你的搭檔,但他還沒回復,電話也沒人接,我以為你們倆在一塊呢;然後我又一想,不可能,他不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你也不是他的菜。”

“我會聯絡他。假如他們沒進入排水管內,怎麼知道那是屍體,而不是有人躺在裡面睡覺?”

“哦,他們稍微探進排水管,然後拿樹枝之類的東西上上下下戳瞭他,那傢夥全身都硬瞭,硬得就像新婚之夜的那玩意。”

“他們不想破壞犯罪現場,卻拿樹枝胡亂戳屍體,這可真棒。警局提高入學標準,招收到的就是這些天才嗎?”

“喂,博斯,我們接到報案,總得派人去看看吧?難道你希望我們把所有報告有死屍的電話都直接轉到命案組,讓你們自個兒查清楚嗎?你們肯定不到一星期就受不瞭瞭。”

博斯將煙蒂捻熄在不銹鋼洗手臺內,望向廚房窗外。他往山坡下望去,看見一輛觀光遊覽車穿梭於環球影城巨大的米黃色攝影棚之間。片場有一棟延伸至整個街區的大型建築物,它的一面墻漆成瞭天藍色,上面還有朵朵白雲點綴;洛杉磯天色不佳時,墻面即可充當外景。

博斯問:“怎麼接到消息的?”

“是匿名報案電話,凌晨四點剛過打來的,接線員表示是用大道上的公共電話撥打的。這人半夜在外面鬼混,發現瞭排水管內的東西。他不肯透露姓名,隻說排水管內有屍體。指揮中心有錄音。”

博斯有些惱火,他從櫃子裡拿出阿司匹林藥罐放進口袋,邊想著報案電話,邊打開冰箱探頭看,裡面沒有他想吃的東西。他看瞭看手表。

“克勞利,既然報案電話是四點打來的,你為什麼過瞭將近五小時才通知我?”

“博斯,聽我說,我們隻接到一通匿名電話,而且接線員表示對方還是個毛頭小子,我可不打算為瞭這種信息,三更半夜派手下去查看排水管。有可能是惡作劇,有可能是圈套,什麼可能都有。所以我等天亮、這邊事情稍緩之後才派瞭幾個手下過去。我也快下夜班瞭。我一直在等他們的消息,然後聯絡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博斯真想問克勞利是否想過,不論是凌晨四點還是早上八點,管道裡都是漆黑一片。但他決定作罷,問瞭又有什麼用呢?

“還有什麼要問的?”克勞利重復道。

博斯想不起其他事,於是克勞利徑自填補瞭沉默。

“哈裡,這可能隻是隻毒蟲把自己搞死瞭,根本不需要警方調查,這種案件層出不窮。難道你忘瞭我們去年從同一個排水管拉出一具這樣的……呃,那是在你被調到好萊塢分局之前的事瞭……所以呢,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有人進入瞭相同的排水管——那些居無定所的人常在那兒過夜——而且那傢夥吸毒,給自己打瞭過量毒品,就這樣翹辮子瞭。隻不過上回我們很晚才發現屍體,太陽照射瞭幾天,他在裡面都熟瞭,烤得像火雞似的,就是聞起來沒那麼香。”

克勞利說完哈哈笑著,博斯沒作聲。

值班警長繼續說:“上回我們將那傢夥拉出來時,針頭還在他手臂上。這回肯定也一樣,隻是樁爛差事,沒什麼看頭。你過去看看,中午就能回傢,睡個午覺,或許還有時間看道奇隊[1]的比賽。下周末正好是陣亡將士紀念日,不排你的班,連休三天假。所以幫我這個忙吧,過去看看他們有什麼發現。”

博斯思索片刻後正準備掛上電話,想起一件事,然後開口道:“克勞利,你剛才說上回屍體發現得晚是什麼意思?你怎麼知道這回屍體發現得早?”

“我派去查看情況的屬下表示,這具屍體一點臭味也沒有,隻有些許尿液,肯定剛死不久。”

“通知你的屬下,我十五分鐘後到,告訴他們別再搞亂我的犯罪現場瞭。”

“他們——”

博斯知道克勞利又想替自己的屬下辯解,於是掛上電話討個耳根清凈。他又點燃一根煙,走到門口拾起臺階上的《洛杉磯時報》。他將沉甸甸的星期日報紙在廚房長桌上攤開,心想又有多少棵樹被砍瞭。他找到房地產副刊,逐頁翻閱,終於找到“山谷之尊房地產”的大幅廣告。他手指順著“開放看房”清單尋找,終於找到一則標著“請致電傑裡”的廣告。他撥打瞭電話號碼。

“山谷之尊房地產,請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請找傑裡·埃德加。”

幾秒鐘過去瞭,博斯聽見電話轉接的咔嗒聲,最後他的搭檔終於接起瞭電話。

“我是傑裡,請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傑裡,我剛接到通知,咱們又有新案子瞭,在穆赫蘭水壩,你沒帶傳呼機。”

“該死。”埃德加說,接著是一陣沉默。博斯幾乎可以聽見他正思索著:我今天要帶三批客人看房子。沉默繼續,博斯在腦海中想象電話彼端的情景:埃德加身穿高檔西裝,蹙著眉,一副又得少賺好幾把銀子的表情。“什麼案子?”

博斯轉述瞭剛從警方那兒得知的極少信息。

“如果你希望我獨自接這案子也沒問題,”博斯說,“假如長官問起,我會替你謅個借口,轉告他,你正忙著處理電視臺那傢夥的事,所以由我負責處理排水管內的屍體。”

“嗯,我知道你會幫我,不過沒問題,我這會兒就出發,隻是得先找個同事頂一下班。”

他們約好在案發地點碰頭,博斯掛上電話。他開啟答錄機,並從櫃子裡取瞭兩包煙放入外套口袋裡。他伸手到另外一個櫃子裡拿出尼龍槍套,裡面裝著一把口徑九毫米的史密斯-威森手槍——霧面處理,不銹鋼,內裝八發XTP子彈。博斯想起曾在警察雜志上看到的那則廣告。“終極殺傷力——子彈擊中目標時沖擊力擴大至一點五倍,能穿透身體深處,留下最大傷口路徑。”寫這句廣告詞的人說得沒錯。一年前,博斯在六米開外的地方一槍擊斃瞭一名男子;子彈從右腋下射入,一路穿透心肺,從左乳頭下方穿出。XTP,最大傷口路徑。他將槍套扣在皮帶右側,以便用左手拔槍。

他進入浴室——忘瞭買新牙膏,隻好直接用牙刷刷牙。他用蘸瞭水的梳子梳瞭幾下頭發,凝視著鏡中那個四十歲男人泛紅的眼睛。接著,他細看自己棕色鬈發之間持續冒出的銀灰發絲。甚至連胡子也開始變灰瞭,他刮胡子時發現洗手池裡有灰色胡楂。他伸手撫摸下巴,決定不刮胡子,連領帶都沒換就踏出傢門。他知道客戶不會介意。

博斯在穆赫蘭水壩的欄桿上找到一塊沒有鴿子糞的地方,將手肘撐在上面。他嘴裡叼著煙,從山間的夾縫裡俯瞰下方的城市。天空是火藥般的灰色,煙霧猶如合身的裹屍佈一樣籠罩在好萊塢上方。市中心有少數幾棟高樓大廈穿透這層毒霧冒出頭來,而其他地方皆在煙霧籠罩之下。那景象有如一座鬼城。

徐徐暖風中飄蕩著一絲化學氣味,片刻之後,他分辨出那是馬拉硫磷的氣味。他在廣播裡聽到直升機昨晚升空噴灑抗果蠅農藥的消息,從北好萊塢往下一路噴灑至卡胡恩哥大道。他想起昨晚的夢境,還有那架未降落的直升機。

藍綠色的好萊塢水庫在他後方延伸,該市六千萬加侖[2]的飲用水被好萊塢兩山丘之間峽谷的老舊水壩封住。水庫湖面與山壁的交界處有一道將近兩米寬的幹土帶,令人想起洛杉磯已連續四年幹旱瞭。三米高的鐵絲網柵欄沿堤岸圍起整座水庫。博斯抵達時先觀察瞭這道防線,心想這柵欄究竟是用來保護這端的人們,還是那端的飲用水。

博斯在皺巴巴的西裝外套瞭一件藍色的連身工作服,腋下和背部的汗水濕透瞭兩層衣服,他頭發潮濕,小胡子也垂瞭下來。他進入排水管內看過瞭,此刻一股溫熱的聖塔安那熱風如輕撫般吹幹瞭他頸後的汗水,今年這風來得可真早。

哈裡·博斯塊頭不大,不到一米八,身材瘦削,報紙上稱他的體格瘦而結實。他體形雖然不大,但連身工作服下面的肌肉有如尼龍繩索般強壯,頭發上的銀絲明顯左側偏多,那雙深棕色眼睛極少透露出他的情感或意圖。

那根排水管位於地面上,近五十米長,沿著通向水庫的道路延伸。廢棄的管子裡裡外外都生瞭銹,內部被人作為棲身之所,外部則被塗鴉者當成噴漆畫佈。博斯不明白廢棄的排水管到底有什麼用處,水庫管理員主動告訴他,排水管是用來擋泥的。管理員表示,暴雨可能導致山丘泥土松動,造成泥巴下滑進水庫。那排水管約一米粗,是不知名的地方項目或爛尾工程留下的,如今放置在可能發生塌方之處,作為水庫首要且唯一的防線。排水管由約一厘米粗的鋼筋捆住固定,下方嵌入水泥中。

博斯套上連身工作服後進入排水管內,衣服背後印著白色字母:LAPD——洛杉磯警局。他從後備廂裡拿出工作服套上時,發現它可能比他想要保護的西裝更幹凈。但他還是穿上瞭,這是他的習慣。身為警探,他講求方法,作風老派,還有點迷信。

他手持手電筒爬進那濕氣厚重、會引發幽閉恐懼癥的圓柱筒內時,感覺喉頭緊縮,心跳加快,腹內一陣熟悉的空虛感攫住瞭他:恐懼。待他打開手電筒,黑暗與不安之感逐漸退去,他開始工作。

此刻他已站在水壩上,吸著煙,思索著一些事情。克勞利警長說得沒錯,排水管內的那名男子確實已經死亡。但有一點他說錯瞭,此案沒那麼簡單,博斯不可能來得及回傢睡午覺或收聽KABC電臺的道奇隊比賽轉播。事情不對勁,博斯爬進排水管內不到三米就知道瞭。

首先,管道內沒有線索,或者說,沒有可供判斷的痕跡。管道底部有一層黃褐色幹泥,四處盡是亂丟的紙袋、空酒瓶、棉花球、用過的針筒、報紙鋪成的床——顯然是流浪漢與吸毒者留下的垃圾。博斯借著手電筒的光查看這一切,同時慢慢靠近屍體。他並未發現死者留下任何清晰可見的痕跡。死者頭朝管道內躺著,這不對勁。如果死者當初是自己爬進管子的,按理說會留下一些痕跡;假如死者是被人拖進水管內的,應該也會有些蛛絲馬跡。但什麼都沒有,而這隻是個開始,接下來還有更多令博斯不解的疑雲。

他來到死者身邊,發現死者的襯衫——黑色開領套頭衫——被向上拉起來,蓋住頭部,致使雙臂被卡在裡面。博斯見過無數死者,很清楚人在臨死前做出任何事情都不足為奇。他曾處理過一樁自殺案件:朝自己頭部開槍的死者,在死前還換瞭褲子,原因顯然是不希望被人發現自己死後浸泡在排泄物中。但博斯仍覺得管道內死者的襯衫與雙臂的位置不太合理,按現場跡象來看,死者有可能是被人拉著領子拖進排水管內的。

博斯並未觸碰屍體或將襯衫從其臉部拉開。他註意到死者是白人男性,表面上看不出致命傷在何處。博斯檢視完屍體後小心翼翼地從上方跨過——臉與死者僅相距十五厘米左右——然後繼續走完排水管剩餘的三四十米,仍舊未發現任何痕跡或有用的證物。二十分鐘後,博斯回到陽光下。他派犯罪現場勘查員多諾萬進入排水管內,詳細記錄廢棄垃圾的位置並拍攝案發現場。多諾萬聞言滿臉驚訝,他本以為這隻是吸毒過量致死的普通案子,可以當場結案早早收工。博斯猜他肯定買瞭道奇隊球賽的門票。

博斯將排水管分派給多諾萬後,點瞭支煙,走到水壩欄桿前眺望那飽受污染的城市,陷入沉思。

他在欄桿處依稀聽見好萊塢高速公路上的車流聲。站在這麼遠的地方,交通噪聲顯得很溫和,猶如一片平靜的海洋。透過峽谷間的縫隙,可以望見一個藍色遊泳池和西班牙式建築的紅瓦屋頂。

水壩上,一個身穿白色無袖上衣和檸檬綠運動短褲的女子慢跑經過他身邊。她腰帶上扣著隨身聽,一條細細的黃色耳機線將聲音傳輸到她頭上的耳機內。她似乎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沒註意到前方聚集著警察,跑到水壩盡頭看見犯罪現場圍著的黃色警戒帶才回過神來。印著“禁止通行”的警戒帶以兩種語言讓她止步,她原地慢跑片刻,金色長發被汗水沾濕,貼在肩膀上。她看著警察,大部分警察也正註視著她;然後她轉身回頭,又經過博斯身邊。他的目光追隨著她,註意到她在跑過水壩機房時偏移瞭路徑,似乎在避開某物。他前去查看,發現路面上有碎玻璃,抬頭看見機房門上方的燈泡破瞭。他在心裡提醒自己,別忘瞭詢問管理員最近是否檢查過燈泡。

博斯回到欄桿邊上時,下方閃過幾道影子。他低頭看見一隻土狼在水壩前方的樹下,在覆蓋著松針與垃圾之間的地上嗅聞著。那隻動物體形不大,皮毛骯臟,有幾處毛發完全脫落瞭。城市保護區內已經沒幾隻土狼瞭,它們隻能撿拾荒者剩下的殘食。

“他們準備將他拉出來瞭。”背後有個聲音說。

博斯轉身,看見一名被派到犯罪現場的警察。博斯跟隨他離開水壩,俯身從警戒帶下方鉆入,回到排水管旁邊。

一陣夾雜著咕噥聲與沉重喘息聲的雜音,從滿是塗鴉痕跡的排水管開口處傳來。一位赤膊男子從排水管內倒退著出來,結實的背部滿是污跡,還有幾處刮痕。他拉出一張黑色厚塑料佈,屍體就躺在上面。死者依然臉朝上,頭部和雙臂由被拉起的黑色襯衫遮住。博斯左右張望尋找多諾萬的身影,發現他正忙著將錄像機放回藍色的犯罪現場專用車的後備廂。博斯走上前。

“你再進去一趟,將裡面所有物品分裝到證物袋內,包括垃圾碎片、報紙、罐子、袋子,我還看見一些針筒、棉花和瓶子。”

“沒問題,”多諾萬回答,等瞭片刻又說,“你怎麼說我怎麼做,隻是,呃……博斯,你真覺得情況不對勁嗎?有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嗎?”

“恐怕得等解剖結果出來後才知道。”

博斯正要走開,又停下腳步。

“聽我說,多諾萬,我知道今天是星期日,呃……謝謝你幫忙。”

“沒問題,反正有加班費。”

赤膊男子與一位法醫鑒定人員緊挨屍體旁坐著,兩人都戴著白色橡膠手套。這名法醫鑒定人員是拉裡·薩凱,博斯認識他多年,但一點也不喜歡他。他身旁的地上放著一個打開的塑料工具箱。他從盒內拿出一把解剖刀,在屍體側面劃瞭一道兩三厘米長的開口,就在左臀上方,但並無血液從切口流出。接著他從盒內拿出一支溫度計,放在弧形探針末端。他將探針插入切口內,手法專業但粗魯地轉動它,並往上推至肝臟。

赤膊男子做瞭個厭惡的表情,博斯註意到他右眼外緣有一顆藍色淚珠文身。博斯覺得此時這滴淚很應景,算是死者所能得到的同情極限瞭。

“要判定死亡時間可難瞭,”薩凱說,他仍然低著頭做事,“排水管隨氣溫上升變熱,會影響死者肝臟溫度下降的速度。奧西托剛才在管道內測量溫度,二十七攝氏度,十分鐘後是二十八攝氏度,因此我們無法確定屍體或排水管內的溫度。”

博斯說:“所以呢?”

“所以我無法在此向你提供確切數據,我得把屍體帶回去慢慢計算。”

博斯問:“你的意思是,將屍體帶回去交給知道如何計算的人處理嗎?”

“解剖之後就知道結果瞭,老兄,別擔心。”

“提到驗屍,今天由誰操刀?”

薩凱並未回答,他忙著處理死者的腳,他分別抓起兩隻腳並扭動腳踝。接著他雙手移向大腿,來到大腿下方,分別抬起兩隻腳,觀看膝蓋彎曲狀況。然後他雙手擠壓屍體腹部,仿佛在搜查是否有違禁品似的。最後他伸手至襯衫內,試圖轉動死者頭部——轉不動。博斯知道死後僵硬是從頭部開始,接著遍及身體至四肢末端。

“此人頸部僵硬,”薩凱說,“腹部也差不多,不過四肢還算靈活。”

薩凱從耳後拿出一支鉛筆,將橡皮的一端抵著屍體側面的皮膚壓擠。靠近地面的半邊身體呈紫紅色,仿佛身體裡盛著一半紅酒。那是屍斑,心臟停止跳動時,血液會往低處流。薩凱用鉛筆擠壓紫色皮膚時,皮膚並未變白,這是血液已完全凝滯的跡象,表示死亡時間已有數小時之久。

“屍斑很明顯,”薩凱說,“根據這一點加上僵硬,我判斷這傢夥的死亡時間可能在六至八小時之間。博斯,你這會兒心急也沒用,待我們判定溫度之後才會有進一步的數據。”

薩凱說這話時並未抬起頭,他和那個叫奧西托的男子開始將死者的綠色工作褲口袋往外翻。口袋內空無一物,大腿上的大口袋也一樣。他們將屍體翻瞭個個兒,搜查後面的口袋。博斯彎下身子細看死者裸露的背部,皮膚上滿是污跡且有紫色屍斑,但並沒有可以斷定屍體被拖拽過的擦傷或其他痕跡。

“博斯,褲子內沒東西,也無身份證件。”薩凱說話時依舊沒抬頭。

然後他們小心地將蒙在死者頭部的襯衫翻回身上。死者頭發凌亂,多半呈灰白色。胡須蓬亂,看起來約莫五十歲,不過博斯推斷此人實際上隻有四十歲左右。襯衫胸前口袋內有東西,薩凱將物品取出,端詳片刻,然後將它放入由搭檔準備好擱在一旁的塑料袋內。

“太好瞭,”薩凱邊說邊將袋子交給博斯,“吸毒器具,這樣一來就輕松多瞭。”

接著薩凱將死者瞇縫著的眼皮完全撥開,藍色眼珠上覆有一層乳白色薄膜,兩個瞳孔都收縮瞭,孔徑和鉛筆芯的粗細差不多。它們空洞地望著博斯,那黑色的空虛的小瞳孔。

薩凱在筆記夾板上做記錄,他對此案已有自己的結論。做完記錄,他拿出旁邊工具箱內的印臺和指紋卡,把死者左手的手指沾上印泥,在卡片上按下指紋。博斯佩服他動作之迅速與專業,但薩凱突然停住瞭。

“嘿,你看。”

薩凱輕輕掰動死者的食指,它可以輕易地被轉動至各個方向。指關節明顯斷瞭,卻無腫脹或出血跡象。

薩凱說:“看來是在死後弄斷的。”

博斯彎腰靠近,仔細觀察。他從薩凱手中接過死者的手,用自己沒戴手套的雙手觸摸檢查。他看瞭一眼薩凱,又看看奧西托。

“博斯,少來,”薩凱大吼,“別那樣看他,他很清楚程序,他可是我一手訓練出來的。”

博斯並未多費口舌提醒薩凱,就在幾個月前,他駕駛法醫公務車時,將一具綁在有輪擔架上的屍體掉落在文圖拉高速公路上。當時還是交通高峰時段,擔架滾下瞭蘭克希姆大道出口,在加油站撞上一輛汽車的尾部。由於法醫公務車內有不透明玻璃纖維隔板,薩凱抵達太平間才發現屍體丟失瞭。

博斯將死者的手交還給法醫人員。薩凱轉向奧西托並用西班牙語問瞭他一個問題,奧西托棕色的小臉嚴肅起來並搖頭否定。

“他在裡面根本沒碰那傢夥的手,所以你最好等解剖結果出來後再下定論,別徑自猜測。”

薩凱采集完死者指紋,將卡片交給博斯。

“將手包好,”博斯對他說,盡管並沒有這個必要,“還有腳。”

博斯起身,扇動著卡片讓印跡快幹,另一手拿著薩凱給他的裝著證物的塑料袋。裡面有一支被橡皮筋綁住的註射針、一個小玻璃藥瓶,裝著半滿的看似臟水的東西,還有一團棉花和一盒火柴。這是吸毒器具,看起來很新,針頭幹凈,無銹蝕痕跡。至於那團棉花,博斯猜測是過濾用的,隻使用過一兩次,棉花纖維上有棕色結晶體殘留。他翻轉塑料袋,檢查火柴盒內部,發現隻缺瞭兩根火柴。

此時多諾萬從排水管內爬出來,他頭戴有頭燈的礦工專用安全帽,一隻手拿著幾個塑料袋,袋內分別裝著泛黃的報紙、食物包裝紙以及壓扁的啤酒罐;另一手拿筆記夾板,用圖標記下在管道內發現各項物品的地點。安全帽上掛著蜘蛛網,汗水流過他的臉頰,沾濕瞭罩住口鼻的呼吸面罩。博斯舉起裝著吸毒器具的袋子,多諾萬停下腳步。

博斯問:“你在裡面找到‘爐子’瞭嗎?”

“媽的,他是毒蟲嗎?”多諾萬說,“我早就知道,我們究竟在白忙些什麼?”

博斯沒回答,繼續等多諾萬回答他的問題。

“沒錯,我的確找到一個可樂罐。”多諾萬說。

犯罪現場勘查人員多諾萬看瞭看手中的塑料袋,然後舉起其中一包交給博斯,裡面裝著切成兩半的可樂鋁罐。罐子外觀頗新,用刀切成兩半;下半部分倒扣過來,凹陷的罐底充當鍋子來加熱海洛因和水,這是吸毒者的“爐子”。大部分吸毒者已不再使用湯匙,隨身攜帶湯匙有可能被捕,罐子則更容易獲取和處理,用完即可丟棄。

博斯說:“我們必須盡快取得吸毒器具和‘爐子’上面的指紋。”多諾萬點頭,然後拿著塑料袋走向警車。博斯的註意力回到法醫身上。

博斯問:“他身上沒刀,對吧?”

“沒錯,”薩凱說,“為什麼這麼問?”

“必須有刀才行。沒有刀,犯罪現場就不算完整。”

“那又如何,反正這傢夥吸毒。吸毒的人彼此偷竊很正常,刀可能被他朋友拿走瞭。”

薩凱用戴著手套的手卷起死者的襯衫袖子,露出兩臂上如網絡狀的疤痕,有舊針孔和膿瘡感染留下的坑疤。在死者左手肘彎曲處有一個剛留下不久的針孔,而且皮下有一大片黃紫色淤青。

“找到瞭,”薩凱說,“依我看,這傢夥在手臂上打瞭滿滿一劑,然後就一命嗚呼瞭。博斯,正如我所說,這純粹是吸毒過量案。看來你今天可以早下班,去看道奇隊的比賽放松一下瞭。”

博斯再次蹲下湊近看。

他心想,也許薩凱猜得沒錯,但他還不想草草瞭結此案,因為有太多可疑之處:管道內沒有痕跡、襯衫被拉過頭頂、手指關節斷瞭,而且沒有刀。

“為什麼所有針孔痕跡都是舊的,隻有這一個新的?”他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誰知道呢?”薩凱還是回答瞭,“或許他停瞭一陣子,後來又決定再開始。反正毒蟲就是毒蟲,沒什麼好說的。”

博斯凝視死者手臂上的疤痕,註意到左側二頭肌處,就在卷起的袖子下方的皮膚上有藍色字跡,他看不清楚上面寫瞭什麼。

他指著說:“把袖子往上拉。”

薩凱將袖子卷至肩膀處,露出一塊藍紅兩色的文身。圖案是一隻雙腳站立的卡通鼠,瘋狂、粗俗地獰笑著,露出尖牙。老鼠一隻爪子握著手槍,另一隻爪子拿著印有“×××”圖案的酒瓶。卡通圖案上下兩端的文字由於時間太久加上皮膚的生長顯得模糊不清,薩凱試著辨認內容。

“上面寫著‘Force’——不,是‘First Infantry’(第一步兵團),這傢夥是越戰老兵。底下的字不對……不是英文,‘Non……Gratum……Anum……Ro……’——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博斯說:“Rodentum。”

薩凱看著他。

“蹩腳的拉丁文,”博斯告訴他,“意思是連老鼠都不如,他是越戰‘地鼠’。”

“真的假的?”薩凱說,打量著屍體和那排水管,“反正他也算在地道裡瞭結一生瞭,不是嗎?可以這麼說。”

博斯伸出手,將遮住死者額頭與空洞眼珠的灰白色亂發撥到一旁。他並沒有戴手套,其他人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觀看這不太衛生或者說是極不尋常的行為。但博斯絲毫不理會他們,他久久凝視那臉龐,一句話沒說,對周遭一切充耳不聞。他發現自己認識這張臉,正如他認識那文身圖案一樣。一位年輕男子的形象在他腦海中閃過:瘦削、古銅色皮膚,頭發理得超短,看起來生龍活虎,而非如今毫無生命跡象的樣子。博斯起身,掉頭就走。

他猛地轉身,正好與傑裡·埃德加撞瞭個滿懷;埃德加剛抵達現場,正屈身向前靠近屍體。兩人皆有些錯愕地往後退瞭一步。博斯伸手摸摸額頭,比他高大的埃德加則伸手摸瞭摸下巴。

“媽的,博斯,”埃德加說,“你沒事吧?”

“沒事。你呢?”

埃德加檢查手上是否有血跡。

“沒事,不好意思。你他媽的為什麼突然跳起來?”

“我也不知道。”

埃德加的目光越過博斯的肩膀望向屍體,然後跟隨搭檔離開人群。

“抱歉,博斯,”埃德加說,“我等瞭一小時,終於等到同事來替我帶客戶看房子。好吧,快告訴我這案子怎麼回事。”

埃德加說話時依舊揉著下巴。

“還不確定,”博斯說,“我要你找一輛配有車載電腦的警車,而且要確定裡面的電腦沒壞,查查系統內是否有比利·梅多斯的犯罪資料——呃,比利是昵稱,你查威廉·梅多斯好瞭。大約一九五〇年出生,住址得從車輛管理局那裡查。”

“這是死者?”

博斯點頭。

“身份證上沒有住址嗎?”

“沒找到身份證,是我認出他瞭。你去系統裡查查吧,最近幾年應該有記錄,至少有吸毒之類的記錄,是凡奈斯分局經手的。”

埃德加從容不迫地走向成排停放的警車,找到一輛儀表板上裝有車載電腦的。他個頭高大,因此姿態顯得緩慢,但博斯從經驗得知,要趕上埃德加這硬漢的步伐可不容易。埃德加身穿一套剪裁完美、有白細線條的棕色西裝,頭發理得極短,皮膚幾乎像茄子般光滑黝黑。博斯見埃德加走遠,不禁猜測他是否算準時間故意晚到,以免得套上連身工作服爬入排水管,把這身行頭弄得皺巴巴的。

博斯來到自己的車前,從後備廂裡取出拍立得,然後走回屍體旁邊,雙腳跨立於屍體兩側,彎下腰拍攝死者的面部照片。他覺得三張應該足夠瞭,然後將相機吐出來的照片放在排水管頂上等待顯影。他入神地凝視著那張臉,看著歲月留下的痕跡。他回想當年第一步兵團所有“地鼠”從西貢[3]一傢文身店出來時,那張臉帶著幾分醉意,咧嘴而笑時的情景。筋疲力盡的美國大兵們花瞭四小時完成文身,他們在胳膊上刺瞭同樣的圖案,成為生死與共的兄弟。博斯仍記得大夥在一起時梅多斯有多開心,也記得他們一起經歷過的恐懼。

此時薩凱和奧西托攤開一個沉重的黑色大塑料袋,博斯讓到一旁。袋子中間有條拉鏈,屍袋被攤開後,法醫人員抬起梅多斯,將他放入袋內。

“真像他媽的瑞普·凡·溫克爾[4]!”埃德加走過來說。

薩凱拉上袋子拉鏈,博斯註意到梅多斯的幾根灰色鬈發被拉鏈夾住瞭。梅多斯不會介意,他曾告訴博斯,自己註定有一天會躺進屍袋內,所有人都如此。

埃德加一手拿著小筆記本,另一手握著高仕牌金筆。

“威廉·約瑟夫·梅多斯,一九五〇年七月二十一日出生。是你要找的人嗎?”

“沒錯,是他。”

“嗯,你猜得沒錯,記錄裡果然有好多他的案子,不光有吸毒,還有銀行搶劫、搶劫未遂、持有海洛因,大概一年前還曾在水壩這兒非法逗留。他的確曾因吸毒被抓過幾次,包括在你剛才提到的凡奈斯分局處理的那次。你怎麼認識他的?他是你的線人嗎?”

“不是。你查到住址瞭嗎?”

“他住河谷區,在釀酒廠附近的塞普爾韋達,那兒的房屋出售率低得很。既然他不是線人,你怎麼會認識他?”

“已經很久沒見他瞭,最近才有聯系,我似乎是在另一個世界認識他的。”

“什麼意思?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

“我最後一次見到梅多斯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瞭,他——我們是在西貢認識的。”

“嗯,這麼算來的確有二十年瞭。”埃德加走到拍立得照片旁,低頭看著梅多斯在三張照片中的面孔,“你和他很熟嗎?”

“不算熟,在那種地方,你總會認識一些人。大傢學習全心信賴對方、將生命托付給彼此,然後一切結束時才發現其實對大部分人根本不瞭解。我回美國後沒再見過他,隻是去年曾和他通過一次電話。”

“你是怎麼認出他來的?”

“剛開始沒認出來,然後我看見他手臂上的文身,才發現他有點眼熟。我猜他這樣的人不容易被忘記,至少我還記得。”

“我覺得……”

他們兩人陷入片刻的沉默。博斯努力思索該如何處理,思緒卻不斷繞著這巧合打轉,為什麼碰巧是他被派到命案現場,發現昔日戰友梅多斯的屍體?埃德加打破瞭沉默。

“跟我說說,為什麼你認為這個案子不單純?你給多諾萬派瞭一大堆活,我看他忙得不可開交。”

哈裡·博斯告訴埃德加他的疑慮,包括排水管內無明顯可供識別的痕跡、襯衫被拉起來蒙在頭上、手指關節折斷,而且現場沒有刀。

“沒有刀?”他的搭檔問。

“要有工具才能將罐子切成兩半當‘爐子’——假如那‘爐子’是他的。”

“說不定他帶著‘爐子’進去,可能他死後別人進去拿走瞭刀,要是有刀的話。”

“嗯,也有可能,隻不過排水管內並無任何可供我們判斷的痕跡。”

“從他的案底來看,是個不折不扣的毒蟲。你認識他時,他就這樣嗎?”

“差不多,他自己吸毒,也賣給別人。”

“那就對瞭嘛,這種長期吸毒的人,誰都猜不透他們的想法,不知道他們是真想戒毒還是繼續墮落。哈裡,這種人早晚會迷失。”

“但是他戒瞭——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他手臂上隻有一個新的針孔。”

“哈裡,你剛才說從西貢回來後沒再見過他,怎麼知道他戒瞭?”

“我確實沒見過他,但與他交談過。去年他給我打過電話,大概七八月吧,當時他在凡奈斯被緝毒組逮捕瞭。我不知道他通過什麼渠道得知瞭我是警察,可能是看到瞭報紙,於是打電話到警局找我。他從凡奈斯監獄打來,問我能否想辦法把他弄出去。當時他隻需要被關三十天,但他表示健康情況已跌到谷底,真的沒法在監獄裡繼續撐下去……”

博斯沒說完就停住瞭,片刻後埃德加催促他。

“然後呢……快說呀,後來你幫他瞭嗎?”

“我相信他瞭,我去找逮捕他的警員談,我記得那個人叫納克斯。然後我打電話請塞普爾韋達退伍軍人協會幫忙,安排梅多斯參加戒毒治療。納克斯同意瞭,他自己也是越戰老兵,他請律師要求法官監外執行,後來梅多斯順利進入專收越戰老兵的戒毒診所治療。我在大約六個星期後問瞭下那邊,他們表示他已結束療程,戒瞭毒,而且情況良好。至少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說他進入瞭第二階段,看心理醫生,參加團體咨詢……那通電話之後,我沒再與梅多斯通過話,他也沒再打電話給我,我也沒試著找他。”

傑裡·埃德加低頭看著自己的筆記本,博斯發現那一頁是空白的。

“哈裡,聽我說,”埃德加說,“無論如何,那也是快一年前的事瞭,對吸毒者而言是很長的一段時間,是吧?誰知道呢,說不定他之後又吸上瞭,吸瞭再戒,戒瞭再吸,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就我們手上掌握的有限線索,你打算怎麼做?”

博斯問:“你相信巧合嗎?”

“我不知道。我——”

“這世上沒有巧合。”

“哈裡,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但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我看不出這件案子有任何明顯的疑點。依我看,這傢夥爬入排水管內,四周一片漆黑,他可能看不清楚,在手臂上註射瞭過量毒品一命嗚呼瞭,就這麼簡單。或許當時有人和他在一起,出去時自行抹去瞭痕跡,還順手拿走瞭他的刀。有上百種可能——”

“傑裡,有時疑點並不明顯,問題就在這兒。今天是星期日,大傢都想早早下班回傢,去打高爾夫球,或是賣房子、看球賽,反正不會有人在乎,一切照常進行即可。你難道看不出這正是他們打的如意算盤嗎?”

“‘他們’是誰?”

“殺死梅多斯的人。”

博斯沉默瞭片刻,他無法說服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他不該指望埃德加有什麼敬業精神,埃德加工作滿二十年後就會退休,然後在警員專刊上刊登名片大小的廣告——“洛杉磯警局退休警員為您服務,同事可享特殊優惠”——然後靠著賣聖費爾南多谷、聖塔克拉利塔谷、安蒂洛普谷或挖土機正準備開挖的某谷區的房子,每年賺取大把鈔票。

“為什麼要進排水管?”博斯說,“你說他住河谷那兒,在塞普爾韋達,為什麼大老遠跑來這兒?”

“誰知道啊?那傢夥是毒蟲。或許是他老婆將他趕出瞭傢門,或許是他死在瞭某個地方,一幫狐朋狗友將屍體拉到這兒丟瞭省事,免得還要多費口舌向警方解釋。”

“即便如此,這也違法。”

“嗯,沒錯,但是等你找到願意為這種事立案的檢察官,再通知我吧。”

“他的註射器很幹凈,是新的,而且手臂上其他針孔都是舊痕,我覺得他沒有復吸,至少並不頻繁。事情就是不對勁。”

“呃,我說不好……你也知道,現在艾滋病什麼的這麼嚴重,他們當然會盡量使用幹凈的器具。”

博斯盯著自己的搭檔,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

“哈裡,聽我說,我的意思是,此人二十年前是你的戰友,但現在已經成瞭毒蟲,你無法解釋他的所作所為。我不清楚你怎麼看待吸毒器具或排水管內有無痕跡的問題,但我覺得此案不值得我們大費周章調查。這就是一般的案子,不用浪費我們的周末時間去查。”

博斯選擇瞭暫時退讓。“我打算去一趟塞普爾韋達,”他說,“你跟我一起,還是回去帶客戶看房子?”

“我會做我該做的事,”埃德加低聲說,“就算我們意見不同,也不代表我會懈怠職務。對工作我從不馬虎,以後也不會。如果你看不慣我的作風,咱們明天一早找長官,請他換搭檔好瞭。”

博斯聞言立即為自己的一時失言感到抱歉,但並未開口道歉。他說:“好吧,你先過去,看看他傢中是否有人,我把現場處理完就過去和你碰頭。”

埃德加走到排水管前,拿走其中一張照片。他將梅多斯的照片放入外套口袋後,沒再對博斯說什麼,徑自沿著通道往下走,朝自己的車走去。

博斯脫下工作服,將它疊好放入後備廂,然後看見薩凱與奧西托動作粗魯地將屍體放上擔架,推入藍色廂型車內。他邊看邊思索著該如何讓法醫優先處理此案,至少明天就能拿到解剖結果,而不用等到四五天之後。他在薩凱打開駕駛座車門時趕瞭過去。

“博斯,我們要走瞭。”

博斯一手抓住車門,不讓薩凱上車。

“今天誰負責解剖?”

“這個嗎?今天不會有人處理。”

“薩凱,今天誰值班?”

“薩拉查,但他沒時間處理這傢夥。”

“為瞭這案子我剛和我的搭檔爭論瞭半天,沒氣力再跟你重復一遍。”

“博斯,你聽著。我從昨晚六點開始值班,這已經是第七個命案現場瞭。有駕車槍擊逃逸案、浮屍案,還有一件性侵案。一大堆人等著我們,一刻也沒休息。光憑你認為這可能是命案,不代表我們會優先處理。就聽你搭檔這一次,此案會按一般程序處理,大概星期三或星期四進行解剖,最晚星期五,我保證。而且毒物分析報告最壞也要十天才會出來,你知道的。所以還急個什麼?”

“是‘最快’,不是‘最壞’。”

“去你的。”

“反正你告訴薩拉查,我要他今天做初步檢查,我晚一點會過去。”

“天哪,博斯,你有沒有聽我說?我們停屍間裡排瞭一大堆被確認為兇殺案受害者、必須盡快解剖的屍體,薩拉查真沒時間處理這樁除瞭你之外,現場人員都認為是吸毒過量致死的案子。事實擺在眼前,你要我怎麼跟他說?”

“讓他看手指,告訴他排水管內沒有痕跡,你怎麼說都行。告訴他死者吸毒經驗豐富,不可能註射過量。”

薩凱將頭一仰,靠在廂型車的側板上,邊笑邊搖頭,仿佛剛聽到三歲孩童說笑似的。

“你知道他會如何回答我嗎?他會說,不論這些毒蟲多有經驗,最後都免不瞭搞死自己。博斯,你倒是說說有多少毒蟲撐得到六十五歲?根本沒有。到頭來他們都栽在毒品手上,沒有例外,排水管裡的這傢夥也一樣。”

博斯轉身環視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在旁邊觀看或偷聽談話內容,然後回過身去面對薩凱。

“你轉告薩拉查我待會兒去找他就是瞭,”他平靜地說,“假如初步檢查未發現任何疑點,那就算瞭,到時你可以把屍體放在停屍間走廊的最末端,或者幹脆停放在蘭克希姆的加油站。薩凱,到時你想怎麼做都行,但是請你把我的話轉告他,決定權在他而不在你。”

博斯放開車門往後退。薩凱上車後砰地關上車門,發動引擎,隔著窗玻璃久久凝視著博斯,然後搖下車窗。

“博斯,你真他媽的討人厭。最快明天早上,這已經是極限瞭,今天不可能。”

“明天第一順位優先處理嗎?”

“你別再煩我們瞭,行不行?”

“第一個解剖?”

“行,行,第一個。”

“那好,我不打擾瞭,明天見。”

“老兄,你明天不會見到我,我輪休在傢睡大覺。”

薩凱搖上車窗,開動廂型車。博斯退到邊上,讓車通過。車駛遠之後,博斯回頭看那根排水管,此刻他才真正註意到上面的塗鴉。剛才他看見排水管外側滿是噴漆塗鴉,但未細看,此時他仔細觀察每一筆潦草字跡,其中許多因時代久遠已褪色模糊——上面是一些早已被淡忘或者確實被實踐過的威脅的話,還有“棄守洛杉磯”這樣的口號,或是“臭氧”“轟炸機”“裝甲車”以及其他許許多多字跡。其中一個塗鴉吸引瞭他的目光,隻有三個字母,在距離排水管末端三四米遠的地方——Sha。這三個字母是一筆噴出來的。S起筆處為鋸齒狀,然後繞出一個嘴巴的形狀,大張著,雖不見牙齒外露,但博斯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這幅作品似乎並未完成,盡管如此,仍畫得極好,風格獨特且幹凈利落。他拿起拍立得對準它拍瞭張照片。

博斯走向警車,把照片放入口袋。多諾萬正將設備放回車裡的架子上,證物袋則放入納帕谷紅酒的木箱內。

“你在裡面有沒有發現點過的火柴?”

“嗯,有找到一根不久前點的,”多諾萬說,“燃燒到末端。大約在排水管內三米處。我在圖表上做瞭標示。”

博斯拿起筆記夾板,上面有張紙,紙上標示瞭排水管內屍體與其他收集到的物品所在的位置,博斯發現火柴距離屍體大約四點五米。然後多諾萬拿起一個塑料證物袋給博斯,火柴就在袋內底部。“我會讓你知道這根火柴是否來自死者身上那一盒,”他說,“你也正在想這一點吧。”

博斯說:“那些警察呢?他們有什麼發現?”

“東西都在那兒,”多諾萬邊說邊指著一個木箱,箱內還有一些塑料證物袋,裝著巡警們在排水管周圍近五十米范圍內搜尋到的東西,每個袋子上都標示瞭物品找到時的位置。博斯把袋子一個個拿出來,仔細檢查裡面的東西,大部分是垃圾,可能與排水管內的屍體毫無關聯。其中有報紙、破衣碎佈、一隻高跟鞋、一隻白襪子,上面沾著已經幹瞭的藍色油漆,之前曾被嗅聞過。

博斯拿起一個證物袋,裡面裝著噴罐蓋子。另一個袋子裝著噴漆罐,Krylon牌,噴漆罐的標簽上寫著“水藍色”。博斯掂掂袋子,感覺罐內還有噴漆。他將袋子拿到排水管旁,打開,用一支筆按壓噴嘴,在“Sha”字跡旁噴出一道藍彩。他噴得太多,油漆沿著水管壁的曲面往下淌,滴落在碎石地面上,但博斯看得出二者顏色相符。

他思索片刻。為什麼當初噴漆的人會把才用瞭一半的噴漆罐丟棄?他看瞭眼證物袋上的字樣,發現拾獲地點在水庫邊上。有人原本打算將罐子丟入湖中,但扔得不夠遠。他再次思索,這是為什麼?他蹲在排水管旁,仔細觀察那些噴漆字母。他判斷對方並未完成原本想寫的信息或名稱,當時有突發事件,導致那人停止噴漆並將噴漆罐連同蓋子和吸嗅襪丟過柵欄。是警察嗎?博斯拿出筆記本記下,提醒自己午夜過後要打電話詢問克勞利,查查當時是否有夜班警員在水庫區域巡邏。

如果不是警察導致對方匆忙將罐子丟過柵欄呢?說不定那人目睹瞭屍體被人運送到排水管的過程?博斯想起克勞利說過有匿名報警電話,還是個小夥子。打電話的報警者會不會就是當時正在噴漆的人?博斯拿著噴漆罐回到犯罪現場的公務車旁邊,將它交給多諾萬。

“采完吸毒器具和‘爐子’上的指紋後,再取一下這罐子上的指紋,”他說,“這可能是目擊證人的東西。”

多諾萬說:“沒問題。”

博斯開車駛出山區,從巴勒姆大街的岔路開上北行的好萊塢高速公路。他經過卡胡恩哥大道,之後轉入文圖拉高速公路往西行駛,然後又轉入聖地亞哥高速公路朝北行駛,隻花瞭大約二十分鐘就開過瞭十六公裡的路。今天是星期日,車流量少。他在洛斯科出口下瞭高速,向東又開過幾個路口,來到位於藍頓路的梅多斯傢附近。

塞普爾韋達區與洛杉磯大部分近郊地區一樣,好的壞的地段都有,博斯並不期待在梅多斯住的那條街上看到修剪整齊的草坪,或是停在路旁的沃爾沃汽車。不出所料,該區公寓老舊,一樓的窗戶都裝著鐵柵欄,每一個車庫門上都噴著塗鴉。空氣中彌漫著從洛斯科大道釀酒廠飄來的刺鼻氣味,有如凌晨四點的酒吧。

梅多斯生前住在一棟建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U形公寓樓內;在那個年代,空氣中尚無毒品的味道,街角也沒有令人懼怕的小混混,人們對於未來抱著希望。大樓中庭中央原本建有水池,但早已被沙子和臟東西填滿。如今隻見腰果形的水池裡長滿枯草,周圍被一圈骯臟的水泥地面環繞。梅多斯住在樓上靠邊的一間公寓,博斯爬上樓梯時,聽見高速公路上不斷傳來車流聲。7B房間的門沒鎖,博斯推門而入,裡面是一間狹小的單人公寓,他看見埃德加正倚著桌子,在筆記本上寫東西。埃德加說:“這地方真不賴,是吧?”

“是啊,”博斯邊說邊環視四周,“傢裡沒人嗎?”

“沒有。我問瞭隔壁鄰居,她從前天開始就沒見到有人出入。她說住這間公寓的男子告訴她,他姓費爾斯,而不是梅多斯。很怪,對吧?她說他一個人住,搬來這兒大約一年,和鄰居少有往來,她隻知道這些。”

“你給她看照片瞭嗎?”

“嗯,她認出瞭他,不過她不太喜歡看死人照片。”

博斯走入通往浴室和臥室的短走廊,說:“是你打開的門鎖嗎?”

“不,門本來就沒鎖。媽的,我還敲瞭半天,正打算回車上拿工具開鎖,又想幹脆先試試擰門把手吧。”

“然後門就開瞭?”

“沒錯。”

“你和房東談過瞭嗎?”

“房東不在。本應該在的,但她可能出門吃午餐或喝酒去瞭。我想我在這兒遇到的人好像都是酒鬼。”

哈裡·博斯回到客廳,環視四周,屋內傢具不多:綠色的長沙發被推到靠墻的位置,對面的一把沙發椅同樣倚墻而立,旁邊地毯上擺著一臺小型彩色電視,餐廳裡三把椅子圍繞著一張亮面餐桌。第四把椅子放在墻邊。博斯看著長沙發前滿是煙痕的舊茶幾,茶幾上有一個積滿煙蒂的煙灰缸和一本填字遊戲集,還有攤開的紙牌——是一局尚未完成的單人紙牌遊戲——和一本電視節目表。博斯不知道梅多斯是否抽煙,他記得在梅多斯屍體上並未找到香煙。他在心裡默記,之後別忘瞭查這一點。

埃德加說:“博斯,這地方被翻過瞭,不隻門沒鎖,還有其他不對勁的地方,這裡整個地方都被搜遍瞭。他們手腳還算利落,但仍看得出痕跡,對方很匆忙,你去看看床和衣櫃就明白我說的瞭。我再去找房東一次,說不定她回來瞭。”

埃德加走瞭,博斯經過客廳走到臥室,一路上聞到瞭尿味。臥室內有張無床頭的大床靠墻擺放,床上方的白色墻上有團褪色污漬,大約在梅多斯坐起身時頭靠的位置。床對面的那堵墻邊擺著一個老舊的六鬥櫥,廉價的藤制床頭櫃上有一盞臺燈。此外,臥室內並無其他東西,連鏡子也沒有。

博斯首先檢查瞭那張床。床面凌亂未加整理,枕頭和床單在床中央堆成一團。博斯註意到床單一角夾在褥子和彈簧床墊之間,位於床左側中間的位置,這顯然不是鋪床造成的。博斯將床單那一角從褥子底下拉出來,讓它搭在床沿上。他掀起褥子,看瞭看下方,然後將它放回原處,床單那一角又被壓在褥子與床墊之間瞭。埃德加說得沒錯。

接著他把六鬥櫥的抽屜一個個打開,裡面的衣物(內衣褲、黑白色襪子和幾件T恤)都疊得整整齊齊,似乎沒被翻動過。他在關左側底層的抽屜時,發現不太順利,無法完全關緊。他將那個抽屜整個拽出來,接著把其他抽屜也全部拉出。他拉出所有抽屜後,逐個檢查抽屜底部,看是否有東西粘在上面。結果什麼也沒有。他將抽屜放回原位,不斷變換順序,直到所有抽屜都能順暢地完全關上為止。全部放好後,抽屜的擺放順序與之前不同,現在才是正確的順序;由此可知,曾有人將抽屜全部拉出來,檢查抽屜底部和後面,但放回時弄錯瞭順序。

接著他踏入壁櫥間,發現梅多斯隻使用瞭四分之一的可用空間。地上有兩雙鞋,一雙是黑色銳步慢跑鞋,沾滿瞭泥沙、灰塵,顯得很臟;另一雙是系帶式工作靴,看起來最近剛清潔過且上瞭鞋油。慢跑鞋上的泥沙也落到瞭小地毯上。博斯蹲下身子,用手指揉搓那泥沙,感覺像是混凝土。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隻小的塑料證物袋,放進去一點沙粒,收好袋子並起身。衣架上掛瞭五件上衣,一件是直排扣白色棉佈襯衫,另外四件是黑色長袖套頭衫,就是梅多斯穿的那種。襯衫旁邊掛著兩條幾乎完全褪色的牛仔褲、兩條黑色的寬松褲,像是柔道服的褲子。這四條褲子的口袋都被翻出來瞭。地上有一個塑料洗衣籃,裡面堆放著骯臟待洗的黑褲子、T恤、襪子,還有一條平腳短褲。

博斯走出壁櫥間,離開臥室,來到走廊邊上的浴室裡,打開水池上面的櫃子。裡面有一管用瞭一半的牙膏、一瓶阿司匹林和一個胰島素註射器空盒。他關上櫃子門時,望著鏡中的自己,雙眼疲憊不堪。他捋瞭捋頭發。

博斯走回客廳,坐在長沙發上,看著那局未完的紙牌遊戲。埃德加走進屋內。

“梅多斯去年七月一日租瞭這裡,”他說,“女房東回來瞭,她表示原本房租是按月收的,但他一次性付瞭十一個月的錢,一個月四百美元,總共是將近五千美元的現金。房東表示並未要求他提供推薦函,就直接收瞭錢。他住在——”

“她說他付瞭十一個月的房租?”博斯打斷瞭他的話,“難道付十一個月房租,第十二個月會免費贈送嗎?”

“不是,我問過瞭,房東表示是他自己要預付十一個月的租金,說是今年六月一日會搬走。咦,那不就是十天後嗎?他說是因為工作搬來此地,房東記得他應該是來自鳳凰城,還說自己是市區地鐵挖掘工程的排班主管。房東感覺可能工程在十一個月後完工,之後他就搬回鳳凰城。”

傑裡·埃德加看著筆記,回想剛才與女房東的對話。

“大概就是這些。她也看瞭那張拍立得照片,認出瞭他。她說他自稱費爾斯,比爾·費爾斯。說他作息時間不正常,好像一直上夜班。上星期,有一天,房東碰巧看到他早回來,從一輛黃褐色吉普車上下來,她沒註意車牌號碼。但他全身臟兮兮的,看起來像是剛下班。”

他們倆沉默片刻,都在思索著什麼。

最後博斯說:“傑裡,我有個提議。”

“說來聽聽。”

“你先回傢,或者回去工作,隨便你,這兒我來處理。我打算到勤務指揮中心調出報案錄音帶,回警局處理書面報告;還得看看薩凱是否已經通知傢屬,如果我沒記錯,梅多斯的老傢在路易斯安那州。還有,我已經安排明早八點進行解剖,我也會順道處理這件事情,你就不用管瞭,明天處理好昨晚電視臺的事就行。他們那邊應該沒什麼問題。”

“所以你決定自己處理燙手山芋,把輕松的差事留給我,他們來采訪時那樁變裝癖的案子都已經解決瞭。”

“嗯,我還有另一件事要你幫忙。明天你從河谷區到警局途中,順便繞到塞普爾韋達退伍軍人協會,看看能否說服他們讓你翻閱梅多斯的檔案,上面可能有些名字對我們會有幫助。正如我之前說的,他在保外就醫時看過心理醫生並參加瞭集體治療,說不定和他聊過的人知道此事內情。我知道這機會不大。如果他們刁難你,打電話給我,我想辦法弄搜查證。”

“博斯,這聽起來不賴,但我有些擔心你。我的意思是,咱們倆太久沒搭檔辦案瞭,而且我知道你可能想辦幾件漂亮案子重回市中心總局重案組,但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何對此案如此認真。沒錯,這地方被翻過,但這並非問題所在;關鍵是為什麼?就目前情況而言,我實在不覺得有任何說不通的地方。在我看來,不過是有人在梅多斯死後棄屍於水庫,然後到他傢搜尋藏匿的毒品罷瞭,如果有的話。”

片刻後,博斯說:“或許真是如此,但我仍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我想繼續查查,搞清楚瞭再說。”

“隨便你,我說瞭,我不介意,反正輕松的是我。”

“我想再仔細看看這裡,你可以先走,我明天進辦公室之前會先去拿解剖報告,明天見。”

“好的,夥計。”

“對瞭,傑裡。”

“什麼事?”

“這案子和調回總局重案組一點關系也沒有。”

博斯獨自坐在沙發上,一邊思索案子,一邊掃視著房間。他的目光最後落在前方茶幾上。攤開的紙牌。單人紙牌遊戲。他看見四張A都在上面。他拿起那堆剩餘的紙牌翻看,一次翻三張,他看到黑桃2、黑桃3以及紅心2。看來梅多斯當初停下並非因為該局已無路可走,而是在玩牌期間被人打斷。

博斯坐不住瞭,他低頭看綠色玻璃煙灰缸,裡面的煙蒂都是無濾嘴駱駝牌香煙。這是梅多斯抽的,還是兇手抽的?他起身在房內踱步,空氣中那股淡淡的尿味又朝他襲來。他走回臥室,打開六鬥櫥的抽屜,再次檢查裡面的衣物,沒發現什麼異常。他走到窗邊,眺望街道對面,那是另一棟公寓樓的背面。街上有一名男子正推著超市購物車,拿著根棍子在垃圾桶裡撥來撥去,推車內堆著半車的易拉罐。博斯離開窗邊,坐在床上,將頭往後靠在墻上,那裡的白漆如今已呈現暗淡的灰色,他感覺墻壁十分冰涼。

他對著空氣說:“給我些提示吧!”

博斯認為梅多斯在玩牌時遭人打斷且喪命於此,然後屍體被扔到水庫那兒。但是為什麼?為何不幹脆將他留在此地?博斯又將頭往後靠在墻上,環視房間裡的一切。就在此時,他註意到墻上有一根釘子,大約在六鬥櫥上方一米處。釘子和墻面在許久之前一起被漆成白色,難怪他之前沒註意到。他起身查看櫥櫃後方,在櫥櫃與墻之間七八厘米縫隙處瞥見一個掉落的相框。他用肩膀頂著櫥櫃,將它推離墻壁,拿起相框。他往後退,坐在床沿細看那張照片。相框的玻璃碎裂,可能是掉落在地面上的緣故,玻璃裂開導致那張十寸的黑白照片稍顯模糊,由於年代久遠,照片的周圍已泛黃褪色。這張照片是二十多年前拍攝的,博斯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在玻璃片的兩條裂縫之間,他看到自己年輕的臉龐對著鏡頭露出笑容。

博斯翻過相框,小心翼翼地將固定住背板墊的小插銷撥開。他抽出泛黃的照片時,玻璃終於撐不住瞭,掉落下來碎瞭一地。他移開雙腳避免踩到玻璃,但並未起身。他凝視著照片,照片正面或背面都沒有註明拍攝時間或地點,但他知道肯定是在一九六九年年末或一九七〇年年初,因為照片中有些人在那之後喪生瞭。

照片中共有七個人,全部都是越戰“地鼠”,他們光著膀子,驕傲地展現古銅膚色和身上的文身。每個人脖子上掛著的身份牌都用膠帶纏住瞭,以免在地道爬行時發出碰撞的聲響。當時他們肯定在古芝區的E地段,但博斯不記得是在哪個村瞭。士兵們在戰壕裡分列在地道入口兩側,那個洞口並不比梅多斯屍體被發現的那個排水管口大。博斯望著照片中的自己,覺得那笑容有點傻,接著想到,在相機拍下那一刻之後,發生瞭多少事情啊!然後,他看著照片中的梅多斯——他帶著淡淡的微笑,眼神空洞。其他人總是說,梅多斯就算待在一個小房間內,眼神也是那般疏離遙遠。

博斯低頭看著腳邊的碎玻璃,發現瞭一張粉紅色紙片,大約有棒球明星卡片那麼大。他捏著紙片邊緣拿起來細看,是市區一傢當鋪的收據,上面寫的顧客姓名是威廉·費爾斯,典當物品是一隻金鑲玉的古董手鐲,典當日期在六個星期前,費爾斯當瞭那條手鐲後拿到八百美元。博斯從口袋裡拿出證物袋,將紙片放入,然後起身。

由於路上開往道奇球場的車流量很大,博斯花瞭一小時才駛抵市區,他利用這段時間思索在梅多斯公寓所見的一切。房間確實被人搜過,埃德加說得沒錯,對方來去匆匆,從褲子口袋都被翻出的樣子即可得知。但那個人至少可以把抽屜正確放回,也不至於遺漏相框和藏在照片後面的當鋪收據。為什麼那麼匆忙?他推斷是因為當時梅多斯在公寓內已經斷氣,必須趕快處理屍體。

博斯在百老匯出口下瞭高速公路,然後往南穿過時代廣場,來到位於佈拉德伯裡大樓的當鋪。周末的洛杉磯市區通常如墓園般靜謐,他也不指望“快樂哈克”當鋪會開門營業,隻是好奇,想先看看這個地方,之後再到勤務指揮中心。他開過當鋪時,見門外一名男子手拿噴罐,在木板上噴出黑色的“OPEN”字樣,板子立在當鋪臨街櫥窗的位置。博斯見板子下方臟兮兮的人行道上碎玻璃散落一地,把車停到瞭路邊。待他走到門口時,噴漆的男子已進入店內。他穿過一道電子眼的光束,安裝在懸掛於天花板上的各種樂器之間的某處的電鈴響瞭起來。

店內後方男子喊著:“周末不營業。”他站在玻璃櫃臺上一部鍍鉻的收款機後面。

“你剛才噴的廣告牌上可不是這麼說的。”

“沒錯,但那是明天用的。如果用一大堆紙板蓋住櫥窗,別人還以為我關門大吉瞭。我可沒關門,照常營業,隻不過周末休息罷瞭,我打算將那板子擺個幾天。我噴上‘OPEN’,人傢才知道我在營業,你知道吧?明天才營業。”

“你是老板嗎?”博斯邊說邊抽出證件,亮瞭一下警徽,“耽誤你幾分鐘。”

“哎呀,原來是警察啊。怎麼不早說?我等你一整天瞭。”

博斯困惑地環視四周,然後明白瞭。

“你指的是櫥窗嗎?我不是來處理這件事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巡邏的警察要我等負責案子的警察來,我一大早五點鐘就在這兒等瞭。”

博斯環視店鋪,裡面堆滿瞭當鋪常見的銅管樂器、沒用的電子產品、珠寶和收藏品。“事情是這樣的,呃……請問怎麼稱呼你?”

“奧比納。奧斯卡·奧比納,我在洛杉磯和卡爾弗城有兩傢店。”

“奧比納先生,通常警探不會在周末處理這種破壞事件,可能連平時也不會管。”

“什麼破壞事件?這可是破門而入的重大搶劫案啊!”

“你的意思是有人非法闖入?搶瞭哪些東西?”

奧比納指瞭指收款機兩旁的兩個玻璃展示櫃,櫃臺的頂層玻璃被砸得粉碎。博斯走近一瞧,看見小件珠寶、看似廉價的耳環和戒指與玻璃碎片混在一起,還有一些天鵝絨珠寶座、鏡面展示盤與木制戒指托,原本擺放在上面的珠寶全部不翼而飛。他環視四周,店內並無其他損壞。

“奧比納先生,我可以打電話給值班警員,看看今天能否派人前來處理,什麼時候能到。不過這並非我此行的目的。”

博斯掏出那隻裝著當鋪收據的透明塑料證物袋,舉起來給奧比納看。

“麻煩你把這隻手鐲拿給我看看。”他說這話時,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當鋪老板是個圓滾滾的小胖子,棕色皮膚黑色頭發,用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望著博斯,兩條濃密的眉毛皺在一起。

“您不準備處理我的案子嗎?”

“不,先生,我在調查一樁命案。您能不能讓我看看這張收據上典當的手鐲?之後我會打電話到警局,問問他們今天能否派人來調查這件非法闖入案。謝謝您的合作。”

“哎喲!你們這些人!我什麼時候不合作啦?我每星期都寄出清單,甚至還幫警察拍攝典當物的照片。我隻要求你們派個人來調查搶劫案,結果竟然來瞭一個調查命案的警察,我從早上五點就開始在這兒等瞭。”

“電話借我,我請他們派人過來。”

其中一個損毀的櫃臺後面的墻上有一個壁掛式電話,奧比納拿起聽筒交給博斯。博斯請店主撥瞭一個電話號碼,在他與洛杉磯總局帕克中心的值班刑警交談時,店主在記錄本上查詢瞭那張收據。值班刑警是位女警,博斯知道她在重案組的職業生涯中從未參與過實際調查行動。她問瞭博斯的近況後表示已將當鋪搶劫案交給當地警局,但她知道今天不會有警探前去處理此案,當地警局歸市中心分局管。盡管如此,博斯仍繞過櫃臺撥瞭分局電話,無人應答;當電話繼續響著無人接聽時,博斯開始在那兒自言自語起來。

“你好,我是好萊塢分局的哈裡·博斯警探,想查查百老匯大道上‘快樂哈克’當鋪搶劫案的最新情況……他就在店裡。你知道什麼時候能來嗎?嗯,嗯……對,奧比納,O-B-I-N-N-A。”

他回頭看瞭看當鋪老板,奧比納點頭表示拼法正確。

“對,他就在這兒等……好……我會轉告他,謝謝。”

他掛上電話。奧比納看著他,濃密的眉毛拱起。

“奧比納先生,今天他們很忙,”博斯說,“警探都出門辦案瞭,但他們會過來一趟,應該再過不久就到瞭。我已轉告值班警員您的大名,讓他們盡快趕來。現在可以讓我看看那隻手鐲瞭吧。”

“恐怕辦不到。”

博斯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他已經猜到是怎麼回事瞭。

“你要的手鐲已經不在瞭,”當鋪老板說,“我在記錄本上查過,我之前將那隻手鐲擺在這櫃子內,因為它極為精致,對我而言相當寶貴。這會兒手鐲不見瞭,我看咱們倆都是搶劫案受害者,您說是吧?”

奧比納露出微笑,有人與他共同分擔不幸,他顯然很開心。博斯低頭看展示櫃底部那片碎玻璃,點點頭,說:“沒錯。”

“警探,您晚來瞭一天,真是可惜。”

“你剛才說隻有這兩個櫃臺被搶是吧?”

“沒錯,敲破玻璃拿瞭東西就閃人,動作迅速。”

“時間是?”

“警方今天凌晨四點半打電話通知我,警報器就是在那時響起的,我立刻趕來。玻璃窗被打破觸發瞭警報,警察先來的,他們沒發現任何人,直到我過來才離去。然後我開始等其他警探來處理,他們這會兒還沒來,我得等他們前來調查之後才能清理這些碎玻璃。”

博斯思索著時間順序,先是有人丟棄瞭屍體,之後,凌晨四點有人匿名打電話報警;而這傢當鋪大約在同一時間遭搶,死者當初典當的手鐲被搶匪拿走。他告訴自己,這絕非巧合。

“您剛才提到照片,您有典當物品的清單和照片是嗎?”

“沒錯,洛杉磯警局要求我這麼做,我將清單交給警局負責的警探。這是法律規定,我也全力配合。”

奧比納努努嘴,皺著眉頭憂傷地望著破碎的展示櫃。

博斯說:“那照片呢?”

“對,還有照片,管當鋪的警探讓我拍攝店內最珍貴的典當物品,因為這有助於他們辨認贓物。這並不在法律規定范圍內,但我對他們說,沒問題,我絕對全力配合。我買瞭拍立得,並且保留照片,他們可以隨時來查看比對。但他們從沒來過,根本是隨便說說罷瞭。”

“您有這隻手鐲的照片嗎?”

奧比納思索這個問題時眉毛再次拱起。

“應該有。”他說,然後經由櫃臺後方的黑色幕佈進入走廊。片刻後,他拿著一個鞋盒回來瞭,盒內裝滿瞭拍立得照片,每張照片上都用回形針別著一個黃色小字條。他在一大堆照片中翻找著,偶爾抽出其中一張,揚起眉毛,然後又將它放回原處,最後,他終於找到瞭那張照片。

“在這兒。就是這個。”

博斯接過照片細看。

“古董金鑲玉手鐲,非常精致,”奧比納說,“我記得它,絕對的上等貨,難怪那該死的渾蛋搶匪將它拿走。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墨西哥造的……我給瞭對方八百美元,通常我並不會為一件珠寶支付如此高昂的典當價格。我記得以前有一個大個子拿美國職業橄欖球大聯盟的冠軍戒指來典當,一九八三年那屆,很棒的戒指,我付瞭他一千美元,他並未贖回戒指。”

他舉起左手展示那隻特大號的金戒指,戒指在他短短的手指上顯得更大瞭。

博斯問:“來典當這個手鐲的男子呢,你也記得他嗎?”

奧比納表情困惑。博斯見他拱起的眉毛有如兩條毛毛蟲在朝彼此進攻。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梅多斯的拍立得照片,遞給奧比納。當鋪老板盯著照片看瞭半天。

片刻後他說:“這人已經死瞭。”那兩條毛毛蟲似乎嚇得發抖,“看樣子已經死瞭。”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博斯說,“我想問的是,來典當手鐲的人是不是他?”

奧比納將照片還給博斯,說:“我想應該是。”

“他在典當手鐲之前或之後,有沒有典當過其他東西?”

“沒有。如果有,我會認得他,我想應該沒有。”

“我得拿走這張照片,”博斯邊說邊拿起那個手鐲的拍立得照片,“如果您需要取回這張照片,請打電話與我聯系。”

他將名片放在收款機上。名片是很廉價的那種,姓名和電話號碼都是手寫的。博斯從一排班卓琴下方經過,走向前門,看瞭看手表。他轉過身,看到奧比納正繼續翻看盒內的拍立得照片。

“奧比納先生,警局的值班警員要我轉告你,假如警探在半小時內還沒到,就請你先回傢,他們明天早上會過來。”

奧比納看著他,不發一語,額頭上的兩條毛毛蟲再次朝彼此進攻。博斯抬頭,掛在頭頂上方的是一把薩克斯管,擦得鋥亮的黃銅彎管映著他的身影,那是一把次中音薩克斯管。然後他轉身踏出門,前往勤務指揮中心拿錄音帶。

勤務中心位於市政廳地下室。一臺臺巨大的開盤式錄音機不停地轉動著,永不止息地記錄下整座城市的呼喊。那通報案電話的接線員是一位黑人女性,打電話報案的是個白人男性,聽起來像個孩子。

“911報警中心,您想報案嗎?”

“呃……呃……”

“您是否需要幫忙?有什麼情況?”

“呃……是的,我要報案,排水管裡有個死人。”

“您說您發現有人死亡是嗎?”

“對,沒錯。”

“先生,您說的排水管是?”

“他在水壩那兒的排水管裡。”

“哪個水壩?”

“呃……就是水庫那兒嘛,在好萊塢標志那裡。”

“先生,是穆赫蘭水壩嗎?在好萊塢山上?”

“對,就是那兒,你說對瞭,穆赫蘭水壩,我就是想不起那個名字。”

“屍體在哪兒?”

“那兒有個老舊的大管子,你知道的,平常會有人在裡面睡覺,死者就在排水管裡。”

“您認識死者嗎?”

“不,我怎麼可能認識他啊!”

“他在睡覺嗎?”

“才不是,”那少年緊張地笑著,“他死瞭。”

“你確定?”

“我確定,我隻是打電話來通知你們,假如你們不想——”

“先生,請問您的名字是?”

“什麼意思?你要我的名字做什麼?我隻是碰巧看見而已,我什麼都沒做。”

“我怎麼知道您不是報假案?”

“你們去查看排水管就知道瞭,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我的名字和這件事有什麼關系?”

“先生,我們要做記錄,您能把名字告訴我嗎?”

“呃……不行。”

“先生,您能不能待在那兒等警方過去?”

“不,我已經離開那地方瞭,我在——”

“先生,我知道,我這兒的電腦顯示您目前在好萊塢大道附近戈爾路的公用電話亭。您能否等待警方抵達?”

“你怎麼知道——算瞭,我得走瞭。你們去查就是瞭。那人就在那兒,而且已經斷氣瞭。”

“先生,我們真的希望——”

通話中斷。博斯將錄音帶放入口袋,沿著來時的路走出勤務中心。

哈裡·博斯已經有十個月沒來過總局帕克中心的三樓瞭,之前他在重案組任職將近十年,但被調到好萊塢分局之後,就沒回來過。他收到調動通知的當天,他的辦公桌就被督察室的劉易斯和克拉克兩個蠢材清理一空。他們將他的私人物品丟在好萊塢分局命案組的辦公桌上,然後打電話到他傢,留言告訴他東西在哪兒。十個月之後,他再次回到這被視為神聖之地的總局精英小組,他慶幸今天是星期日,不會遇見舊日同事,免得尷尬。

三二一室周末沒人上班,隻有一名看守警員。博斯不認識那人,他指著辦公室後方說:“我是博斯,好萊塢分局警探,我要使用電腦。”

看守警員是個年輕人,還留著海軍陸戰隊時期的小平頭,桌上攤著一本槍支目錄。他轉頭望向辦公室後方靠墻擺放的電腦,仿佛要確定它們仍在那兒,然後回頭看瞭看博斯。

他說:“應該使用你們自傢分局的電腦吧。”

博斯從他身邊走過,說:“我沒時間回好萊塢,二十分鐘後還得趕去拿解剖報告。”他說瞭謊。

“博斯,我聽別人提起過你,你還上過電視節目。你以前在這層樓工作嘛,不過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瞭。”

最後那句話如煙霧般懸在空中,博斯告訴自己別在意。他往後走向電腦那邊,不禁瞟瞭一眼以前坐的辦公桌,不知現在是誰在用。桌面凌亂,名片架上的名片邊緣沒有磨損,是嶄新的。博斯轉身看著那名值班警員,對方仍在觀察他。

“你平常上班坐這張桌子嗎?”

那小子微笑著點點頭。

“小子,這是你應得的,你很適合這地方。看看你那發型,那傻笑,你前途無量啊。”

“你以為你是誰?就因為當初想逞英雄單槍匹馬查案子才被踢出這兒……算瞭,去你媽的,博斯,你已經是過去時瞭。”

博斯隨手把辦公桌旁的轉椅拖瞭出來,推到靠墻處放著IBM電腦的大桌子前。他啟動電腦,片刻後屏幕上出現瞭琥珀色的字:命案信息自動追蹤管理系統——HITMAN。

看到這幾個字,博斯微笑起來,幾乎每個分隊、小組甚至電腦文件系統都以首字母縮寫命名,給人以精明強幹的印象。對公眾而言,縮略詞意味著警局為解決問題所付出的行動與大量人力,類似的例子有HITMAN——殺手、COBRA——眼鏡蛇、CRASH——猛擊、BADCATS——狂貓、DARE——挑戰,總共有幾百個。博斯覺得帕克中心肯定有人整天忙著想這些東西。電腦系統用縮略詞,甚至一些方案也有縮略詞。如果哪個部門沒有縮略詞,那裡的人在警局一定沒什麼地位。

博斯一進入HITMAN系統,屏幕上就跳出瞭案件查詢窗口,他在空格內填入數據,接著輸入三個搜索關鍵詞:“穆赫蘭水壩”“吸毒過量”“偽造現場”。然後他按下執行鍵。半分鐘後,屏幕上顯示出儲存在電腦裡的近十年來的八千件命案,其中隻有六起相關案件。博斯一一調閱瞭這六起案件的記錄,前三起是發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未偵破命案,有三名年輕女子被殺,屍體都是在穆赫蘭水壩發現的,均是被勒死的。博斯迅速瀏覽瞭案情,然後繼續看其他案件,第四起是五年前的水庫浮屍案,死者並非溺水死亡,但真正的死因無法確定。其餘兩件案子都是吸毒過量致死,一件發生在水庫公園舉行的一場野餐期間。博斯認為案情並無可疑之處,於是繼續往下看。最後一起是十四個月前的水管內棄屍案,經調查,死亡原因是吸食瞭過量的黑焦油海洛因,導致心跳停止。

“據瞭解,死者生前常去水壩一帶並在排水管內過夜,”電腦上顯示的信息這麼說,“無其他查詢結果。”

克勞利早上打電話叫醒博斯時提到的正是此案。博斯按瞭下鍵盤,打印最後一樁命案的記錄,不過他心裡清楚此案和他正在追查的案子關聯不大。他退出系統並關閉電腦,然後坐著思索片刻。博斯沒有起身,坐在轉椅上滑到另一臺電腦前,打開電源並輸入密碼。他從口袋裡拿出拍立得照片,邊看手鐲邊輸入外觀說明,在失竊物品檔案中搜索。光是輸入外觀說明就是一門大學問,他必須猜測當初輸入說明的警員可能會使用的描述字眼,因為發生搶劫案或盜竊案時,遺失的大量珠寶首飾的特征都是由其他警員輸入的。他輸入手鐲的簡要說明:“鑲有海豚形玉飾,古董金手鐲”,然後按下搜索鍵,三十秒後電腦顯示未找到任何與之相符的結果。他重新輸入說明:“金鑲玉手鐲”,然後按下搜索鍵。這次共有四百三十六個搜索結果,太多瞭,他必須縮小范圍。他又輸入:“鑲有魚形玉飾,金手鐲”,然後按下搜索鍵。共有六條記錄,這還差不多。

電腦顯示有四份案件報告和兩份警局公告提到瞭鑲有魚形玉飾的金手鐲。這個失竊物品檢索系統是一九八三年創建的。博斯對於警局廣泛復制數據的情況相當瞭解,因此很清楚這六條搜索結果很可能出自同一案件或同一條報案記錄。他在電腦上調出這些報告的詳細內容,發現猜測正確。這些記錄說的都是九月發生在市區第六大道和希爾街附近的一樁盜竊案。受害者是住在銀湖區的一位七十六歲的女士,名叫海莉耶·比徹姆。博斯試著在腦海裡勾勒出該區的位置,但想不起那兒有什麼建築或商傢瞭,電腦上並沒有詳細的案情介紹,他得翻閱卷宗找出案件檔案。不過電腦上倒是有那隻金鑲玉手鐲的大略描述,還提到瞭比徹姆女士被偷的其他珠寶。問題是電腦上的描述太過籠統,無法判斷比徹姆女士遺失的手鐲是否就是梅多斯典當的手鐲。電腦記錄上還提供瞭幾個相關案件記錄的編號,博斯掏出筆記本一一記下,看來比徹姆女士遭竊的物品似乎不尋常地引出瞭一連串案件記錄。

接著他又調出那兩份局內公告。兩份公告皆由聯邦調查局發佈,第一份的發佈時間是在比徹姆遭竊的兩星期後。三個月後,比徹姆失竊的珠寶仍沒有消息,於是聯邦調查局發佈瞭第二份公告。博斯記下公告編號後關閉電腦,他走到辦公室另一頭的搶劫-商業盜竊小組辦公區,沿後墻擺放的鋼制檔案架上有幾十個黑色檔案夾,收錄瞭歷年來的公告和協查通知。博斯取下標著“九月”的檔案夾,開始翻閱搜尋。他很快發現夾子裡的公告並未按時間順序排列,而且也不全是九月發佈的。事實上,要想找到那份通告,他可能得翻閱比徹姆遭竊後十個月的全部資料。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大堆活頁夾抱在懷裡,然後坐到盜竊組的桌前。過瞭一會兒,他察覺到有人站在桌子對面。

“你想幹嗎?”他沒抬頭就問。

“我想幹嗎?”值班警探說,“我想知道你他媽的在搞什麼鬼,這兒已經不是你的地盤瞭。你不能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好像你還是這兒的頭兒似的。給我把檔案夾放回去,媽的,如果你要查數據,明天過來申請,而且別再說什麼解剖的屁話瞭,你已經在這兒待瞭半小時瞭。”

博斯抬頭盯著他,他猜這傢夥隻有二十八九歲,比當年自己進入重案組時還要年輕。要麼現在選人的標準降低瞭,要麼重案組已不是當年的重案組瞭,博斯知道事實上兩者都有。他低頭繼續看文件。

那名警探咆哮道:“我在跟你說話呢,渾蛋!”

博斯在桌下抬起一隻腳,猛地踢向對面那把椅子。椅子順勢往後滑動,椅背正好打中值班警探的胯部,對方痛得彎腰呻吟,抓住椅子支撐身體。博斯知道這下自己的名聲要傳開瞭——哈裡·博斯:獨行俠、好鬥者、殺手。他暗想,來呀,小子,反擊呀。但年輕警探壓住瞭怒氣與羞辱,隻是瞪著博斯。他是那種會拔槍但不一定敢扣扳機的警察。博斯知道這小子會走開的。

小警察搖搖頭,擺瞭一下手,好像在說“真是夠瞭”,朝值班桌走去。

博斯對著他的後背說:“去啊,小子,寫報告告發我啊。”

那小子低聲回應:“去你媽的。”

博斯知道自己不用擔心,沒有第三者在場或錄音證據,督察室根本不會管警察告發警察的事。警局並不願意處理警察各執一詞的案子,他們很清楚一個人的話不能證明什麼,因此督察室辦案通常是兩人一組行動。

過瞭一小時,抽完七支煙後,博斯終於找到那份資料。同一隻金鑲玉手鐲的另一張照片夾在一份長達五十頁的報告中,報告內容是位於第六大道和希爾街的西部國傢銀行盜竊案的案情描述和被盜物品的照片。此刻博斯搞清楚方位瞭,還記起銀行大樓被煙熏黑的墻面玻璃,他從未進入過那傢銀行。銀行盜竊,怎麼會有珠寶被盜?這有點說不通。他仔細查看瞭清單,一長串的失竊物品幾乎全是珠寶。歹徒闖入銀行作案,時間倉促,很難搶走如此多的珠寶。光是海莉耶·比徹姆一個人就丟瞭八枚古董戒指、四條項鏈和四隻耳環。此外,所有東西都被列為失竊物品,而非搶劫。他翻閱協查通知部分,想看看案情介紹,但並未找到,上面隻有聯邦調查局一位聯絡人的名字:調查專員E.D.威什。

博斯註意到,協查通知上犯罪時間一欄標示出三天,盜竊案發生在九月第一個星期的連續三天內。那是勞動節的周末假期,市區的銀行都休息三天,肯定是銀行的保險櫃被偷。是挖地道進去的嗎?博斯一邊思考,一邊靠向椅背。為什麼他毫無印象?此類案件通常會在媒體上連續報道,而且警局內部可能會談論更久。隨後他想起,勞動節假期他人在墨西哥,而且連續待瞭三個星期,銀行盜竊案發生時,他正因洋娃娃殺手一案被停職一個月。他身體前傾,拿起電話撥號。

“《洛杉磯時報》,我是佈雷莫。”

“我是博斯,看來你還是老樣子,星期天也得加班?”

“下午兩點到晚上十點,沒商量。有什麼事嗎?自從上次,呃……那個洋娃娃殺手案之後就沒你消息瞭,你在好萊塢分局還習慣嗎?”

“還好,暫時待一陣子應該沒問題。”他低聲說道,以防值班警探偷聽到談話內容。

佈雷莫說:“是吧,對瞭,聽說你今天早上到水壩那兒處理棄屍案。”

喬·佈雷莫負責《洛杉磯時報》警訊版已經很久瞭,比很多警察入行的時間都長,包括博斯。他對警局無所不知,而且隻要打個電話就能獲得他想要的消息。一年前他打電話給博斯,讓他談談對自己被停職停薪二十二天一事的看法,佈雷莫甚至比博斯還早一步得知此事。通常洛杉磯警局討厭《洛杉磯時報》,而《洛杉磯時報》對警局也時有批評,佈雷莫卻能泰然處於兩者之間,許多警察——包括博斯——都信任他。

“沒錯,是我的案子,”博斯說,“目前還看不出頭緒。我得先請你幫個忙。假如事實真如我所想,那麼你肯定不想錯過內部消息。”

博斯知道並不需要丟出釣餌,但他希望佈雷莫明白,案情可能會有重大影響。

佈雷莫問:“需要我做什麼?”

“你知道,去年多虧督察室,勞動節假期我放瞭長假,不在洛杉磯,所以錯過瞭一個案子,但是——”

“挖地道那件案子嗎?你該不會是想問這個吧?就在市中心,大批珠寶遭竊,還有可轉讓債券、股票,甚至是毒品?”

博斯聽見他提到此案時音調一下子抬高瞭,看來博斯猜對瞭,的確是挖地道進去的,而且看樣子是個大新聞。佈雷莫都如此關註,肯定是樁大案。奇怪的是,他十月結束假期回來後並未聽到一點消息。

“沒錯,就是那案子,”他說,“當時我不在,所以錯過瞭,抓到嫌疑犯瞭嗎?”

“沒有,還沒破案。據我所知,是聯邦調查局在負責這案子。”

“我打算今晚去報社看看案子的剪報資料,方便嗎?”

“我幫你復印。你什麼時候過來?”

“我晚一點過去。”

“看來這案子和早上的棄屍案有關?”

“目前看是這樣,或許吧,很難說。而且這是聯邦調查局的案子,我打算明天去找他們,所以今晚得先看一下剪報。”

“我等你。”

博斯掛上電話後,低頭看著聯邦調查局通告裡的那張手鐲的照片。毫無疑問這正是梅多斯典當的手鐲,也就是奧比納照片上拍的那隻。照片上的手鐲戴在一位女士滿是老年斑的手腕上,三條雕刻的小魚在波浪形鐲子上遊著。博斯猜測那就是海莉耶·比徹姆女士的手,當時可能是作為保險存證拍的。他抬頭看值班警探,對方仍在翻閱槍支目錄。他模仿傑克·尼科爾森[5]在某影片中的做法,大聲咳嗽瞭一下,同時從活頁夾內撕下那頁協查通知。小警探抬頭看瞭博斯一眼,然後又低頭繼續研究槍支彈藥。

博斯把協查通知折好放入口袋時,傳呼機正好響起。他拿起電話撥通瞭好萊塢分局的號碼,心想局裡可能通知他去處理另一具屍體,接起電話的是值班警長亞特·克羅克特。美國歷史上有一位開拓者、民族英雄——戴維·克羅克特,因此大傢習慣叫他戴維。

他說:“博斯,你還在現場嗎?”

“我在洛杉磯總局帕克中心查點資料。”

“好,看來你離法醫辦公室不遠。那兒有個叫薩凱的法醫鑒定人員打電話來,說要見你。”

“見我?”

“他要我轉告你事情有變化,他們今天解剖你負責的案子。事實上,他們現在正在進行解剖。”

博斯五分鐘後抵達南加州大學縣立醫學中心,花瞭十五分鐘找到停車位。法醫辦公室位於一棟經歷一九八七年加利福尼亞大地震而結構受損、無法使用的大樓後方。法醫部是一棟兩層高的黃色組合式建築,毫無風格或生命力可言。博斯穿過供活人進入的玻璃門來到前廳時,與縣警局的一位警探擦身而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博斯參與偵辦“夜襲者”案,曾與那人共事過。

博斯笑著打招呼:“嘿,伯尼!”

“去你的,博斯,”伯尼說,“你以為我們這些人的案子就不重要嗎?”

博斯停下腳步,看著伯尼走向停車場。然後他往前右轉,走過政府機關常見的綠色走廊,穿過兩道雙開門——那氣味撲面而來,越靠近越令人難以忍受。那是死亡和工業消毒劑的味道,死亡的氣息占瞭上風。博斯踏入鋪有黃色瓷磚的準備室,見拉裡·薩凱在裡面,正忙著往醫院無菌服上套一次性圍裙,他已戴上口罩並穿好鞋套。博斯從不銹鋼櫃臺上的紙箱內拿出一套同樣的裝備,開始穿戴。

“伯尼·斯洛特怎麼回事?”博斯問,“什麼事惹火他瞭?”

“還不是因為你,”薩凱回答時並未抬頭看他,“他昨天早上接到電話出去辦案,有個十六歲的小子槍殺瞭自己的好友,在蘭卡斯特那兒。看樣子是意外走火,但還得等我們做完彈道分析和火藥測試才能有結論。伯尼想早點結案。我通知他今天稍晚的時候會處理這個案子,所以他來瞭一趟。問題是我們今天根本沒時間處理他的案子,因為薩拉查莫名其妙地堅持要先處理你的案子,誰知道他發什麼神經。我把屍體送來後,他看瞭一下就決定今天處理;我告訴他這樣就得延後別人案子,他說那就把伯尼的案子延後,但我沒來得及打電話通知他今天別來。他白跑一趟,當然氣炸瞭。你知道他住在鉆石崗那邊,大老遠趕過來的。”

博斯戴上口罩,穿好圍裙和鞋套,隨薩凱走下瓷磚廊道,來到解剖室。他說:“那他應該朝薩拉查發火才是。”

薩凱沒回答。他們走向第一張解剖臺,比利·梅多斯赤身躺在上面,脖子撐在一塊木頭上。解剖室內共有六張不銹鋼解剖臺,上面各躺著一具屍體,每張解剖臺邊緣都有溝槽,桌角處有排水孔。熱蘇斯·薩拉查法醫背對哈裡·博斯和拉裡·薩凱,傾身靠近梅多斯的胸膛。

“午安,哈裡,等你好久瞭,”薩拉查說,但並未抬頭,“拉裡,幫我把這個做一下切片。”

薩拉查直起腰並轉身,他戴著橡膠手套,手裡拿著一團小肉塊和粉紅色肌肉組織,然後將它放入一個像蛋糕烤盤似的鋼盤內,交給薩凱。“給我做幾個垂直切片,沿著傷口做一個,然後在旁邊做兩個來比較。”

薩凱拿著鋼盤離開,前往分析室。博斯見那塊肉是從梅多斯的胸膛、左乳頭上方兩三厘米處切下來的。

博斯問:“有什麼發現?”

“還不確定,有待觀察。哈裡,問題是你有什麼發現?現場勘查人員告訴我,你要求今天立即進行解剖,為什麼?”

“我跟他說今天安排,隻是希望最快明天能進行解剖。”

“沒錯,他告訴我瞭,但我有點好奇,哈裡,我這人最喜歡懸案瞭。告訴我,你為什麼認為這案子不對勁?”

“隻是當時有些細節說不通,”博斯說,“現在有更多細節瞭。就我掌握的資料來看,應該是謀殺。”

“哪些細節?”

博斯拿出筆記本,邊翻邊說。他列出瞭在命案現場註意到的一些異常:斷瞭的手指、排水管內並無明顯痕跡,以及襯衫被掀起蒙住頭部。

“他的口袋裡有一套吸毒器具,我們也在水管內找到‘爐子’,但看起來就是不對勁,很像是偽裝的命案現場。我認為致死原因是他手臂上那一劑,因為手臂上的其他疤痕都是舊的針孔,他已經多年沒註射瞭。”

“你說得沒錯,除瞭手臂上那個新的針孔,隻有腹股溝處有新針孔,在大腿內側,想極力隱瞞毒癮的人通常會在那裡註射。但話說回來,這也可能是他復吸後第一次在手臂上註射。還有什麼線索?”

“他生前抽煙,我很確定,但我們並未在他身上找到煙盒。”

“說不定在屍體被發現之前,煙已被其他人撿走?”

“有可能,但為什麼隻拿走香煙,不拿吸毒器具呢?還有他的公寓也被人翻過。”

“可能是認識他的人,去搜他藏在屋裡的毒品。”

“也有可能。”博斯把筆記本往後翻瞭幾頁,“過濾用的棉花上有棕色結晶體。我看多瞭焦油狀海洛因,知道它會讓棉花呈深棕色,有時甚至是黑色。他手臂上打的東西看來是上等貨,有可能是進口貨。這和他的經濟狀況不符,那是有錢人的玩意。”

薩拉查思索片刻後說:“哈裡,這都隻是你的猜測罷瞭。”

“還有最後一點——我剛開始查這條線索——他曾參與過一樁搶劫案。”

博斯向他敘述瞭手鐲的有關情況,包括在銀行保險櫃遭竊,然後又在當鋪被盜走的經過。雖然薩拉查隻負責為案件提供法醫檢驗,但博斯信得過他,而且有時向他透露一些細節對案情有幫助。他們倆在一九七四年相識,當時博斯還是個巡警,薩拉查則剛當上法醫助理。那一年,在市中心南部東五十四街,警方與共生解放軍[6]發生槍戰,博斯奉命看守現場並維持秩序。攻堅戰導致一棟房子陷入火海,五人葬身火窟,薩拉查負責在火場餘燼中確認是否有第六位死者——遭綁架的報業大亨女繼承人帕蒂·赫斯特。他們在現場待瞭三天,兩人打賭赫斯特是否生還,最後薩拉查放棄瞭,博斯贏瞭——赫斯特還活著,而且人在他處。

博斯講完手鐲一事後,薩拉查對於梅多斯之死並不神秘的擔心似乎也緩和瞭,一下子興奮起來。他轉身將裝滿解剖器具的推車推到解剖臺前,打開聲控錄音機,拿起一把解剖刀和一把普通園藝剪刀,說道:“好吧,咱們開始辦正事。”

博斯退後幾步免得被血濺到,他倚在一張長桌邊。桌上有個托盤,裡面都是刀子、鋸子和解剖刀。他發現托盤側面的標簽上寫著:待磨。

薩拉查低頭看著梅多斯的屍體,說:“死者是成年白人男性,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七十五公斤,身體狀況大致符合資料上的四十歲。屍體冰冷,未經防腐處理,全身僵直且背部有深色屍斑。”

博斯看著他做解剖,然後註意到長桌上工具盤旁的一個塑料袋內裝著梅多斯的衣物。他將袋子拿過來並打開,尿臊味立即襲入鼻孔,他想起梅多斯的公寓裡也有這種味道。他戴上橡膠手套,薩拉查則繼續描述屍體狀況。

“左手食指骨折明顯,卻無皮外傷、紅腫或淤血。”

博斯回過頭去,見薩拉查正用解剖刀的手柄擺弄那根折斷的指頭,同時對著錄音機說話,然後他說到皮膚上的針孔。

“大腿內側上方以及左手臂內側有皮下註射型的針眼,手臂上的針眼有血樣液體滲出,顯然是新傷,沒有結痂。另一個傷口在左胸膛上方,也有少量血樣液體滲出,而且傷口看上去比皮下註射造成的針眼稍大。”

薩拉查用手遮住錄音機擴音器並對博斯說:“我讓薩凱做這個胸部傷口的切片瞭,看樣子很有意思。”

博斯點頭,之後轉身回到長桌旁,攤開梅多斯的衣物。他聽見身後的薩拉查在用園藝剪打開死者的胸膛。

博斯翻出死者身上的每個口袋,查看線頭。他將襪子翻過來,並且檢查褲子與襯衫內襯,但一無所獲。他從“待磨”盤內拿出一把解剖刀,割開梅多斯皮帶上的縫線,扯開皮帶。依然毫無發現。他聽見後方的薩拉查說:“脾臟重一百九十克,脾體完好,稍有皺褶,表面呈淡紫色,可見包膜……”

博斯聽過幾百次這類描述瞭。法醫對著錄音機敘述的大部分內容對站在一旁的警探而言通常沒多大用處,警探等待的是最後的重點:冰冷的解剖臺上的那個人死因是什麼?用的什麼方法?誰下的毒手?

“膽囊壁很薄,”薩拉查說,“有幾毫升綠色膽汁,無膽結石。”

博斯將衣物塞回塑料袋內並封上,然後從第二個塑料袋裡倒出梅多斯當時穿的真皮工作鞋,他註意到有紅褐色塵土從鞋內散落而出。這再次證明瞭屍體是被拖入排水管的,鞋跟刮過排水管底部的幹泥,將塵土帶入鞋內。

薩拉查說:“膀胱黏膜完整,裡面隻有不到六十毫升淡黃色尿液,生殖器官未見異常。”

博斯聞言轉身,薩拉查用手蓋住錄音孔,說:“開個法醫的玩笑,隻是想看看你是否專心聽著。有一天你可能得為此做證,到時候可得幫我。”

“我覺得不太可能,”博斯說,“他們可不想因為這種事讓陪審團煩死。”

薩拉查啟動瞭一把開顱用的小型圓盤電鋸,那聲音聽起來有如牙醫用的電鉆。博斯轉身檢查鞋子,那皮鞋用鞋油仔細擦過且保養良好,橡膠鞋跟僅輕微磨損,右腳鞋底的紋路內卡著一顆白色石頭。博斯用解剖刀將它挑出,原來是一小塊水泥。他想起梅多斯公寓櫥櫃裡的白色粉塵,地毯上的粉塵或卡在鞋底紋路內的小水泥塊,說不定就來自西部銀行保險庫的水泥外墻。但是銀行遭竊已過去九個月瞭,從鞋子細心保養的程度來看,鞋底怎麼還會有當時的水泥?應該不太可能。或許這是他在地鐵工程工作時弄到鞋底上的——假如他真的從事過那份工作。博斯將小水泥塊放入塑料證物袋,裝進衣服口袋,口袋裡還放著他這一天收集到的其他證物。

薩拉查說:“針對頭部與顱骨內部的檢驗顯示,並無外傷或潛在病理問題,也沒有先天異常。哈裡,現在我要檢查那根手指瞭。”

博斯將鞋子放回塑料袋內,回到解剖臺前。此時薩拉查將梅多斯左手的X光片放在墻上打亮的燈箱前。

“看到這些碎片瞭嗎?”他邊說邊指著X光片上的白色小亮點,在折斷的關節處有三塊碎片。“假如是舊骨折,這些痕跡經過一段時間後會融入關節內。X光片上看不出愈合跡象,我過去看看。”

他走到屍體旁邊,用解剖刀在食指關節上部劃瞭一個T形的開口。然後他將切口處皮膚翻起來,一邊用刀撥著粉紅色的肉,一邊說:“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哈裡,是死後折斷的。你認為可能是我的手下造成的嗎?”

“我不知道,”博斯說,“看樣子應該不是,薩凱說他和助手很小心,我知道也不是我弄的。為什麼皮膚沒有外傷?”

“問得好。基於某種原因,手指被折斷,外部卻無損傷。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但應該不難做到,抓住指頭往後硬掰就行。前提是你得有膽這麼做,就像這樣。”

薩拉查繞過桌子,舉起梅多斯的右手,將手指猛地往後一掰。但是他用力不夠,未能折斷指關節。

“看來比我想象中難,”他說,“或許手指頭被某種鈍器擊中,某種不會在皮膚上留下傷痕的鈍器。”

十五分鐘後,薩凱拿著載玻片進來時,解剖已結束,薩拉查正在用粗蠟線縫合梅多斯的胸膛,接著他拿起掛在解剖臺上方的水管,沖掉屍體上的臟物並弄濕頭發。薩凱用繩子將屍體雙腿綁緊並把雙臂貼著身體綁住,以免它們在不同的屍僵階段亂動。博斯註意到那繩子繞過梅多斯手臂上的文身,正好勒住瞭那隻老鼠的脖子。

薩拉查用拇指和食指合上瞭梅多斯的雙眼。

“送到冷庫去吧,”他對薩凱說,然後轉身面對博斯,“咱們看看這些切片。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這個傷口比一般海洛因註射器的針眼大,而且位置在胸膛上,這很不尋常。傷口顯然是死前造成的——隻有輕微出血,但並未形成結痂,應該是在死前很短的時間內發生的,甚至可能在垂死之際。哈裡,這說不定就是死因。”

薩拉查將切片拿到解剖室後方長桌上的顯微鏡前,他選瞭其中一塊放在顯微鏡載物臺上,俯身透過顯微鏡觀察,半分鐘後,終於說:“有意思。”

他大致觀察完其他切片後,又將第一片放回顯微鏡載物臺上。

“是這樣的,我在胸膛上的戳孔位置取下一塊兩三厘米見方的組織,然後切入胸膛下方近四厘米處。這一張取的是垂直切片,顯示傷口的走向。你明白吧?”

博斯點點頭。

“很好,這就像將蘋果剖開露出蟲蝕的軌跡一樣。切片上顯示出傷口走向以及對肌肉組織造成的壓迫和損傷,你來看看。”

博斯彎下腰,透過顯微鏡的目鏡進行觀察,切片上有一條筆直的傷口,兩三厘米深,穿透皮膚進入肌肉組織,越往下越窄,很像是針尖造成的。肌肉呈粉紅色,到瞭傷口末端變為深棕色。

他問:“這表示什麼?”

“這表示,”薩拉查說,“造成傷口的物體由皮膚進入,穿過筋膜——也就是纖維狀的脂肪層,然後直接紮進胸肌。你註意到傷口周圍的肌肉顏色加深瞭嗎?”

“我看到瞭。”

“這是因為那兒的肌肉被灼傷瞭。”

“灼傷?”

“電擊槍,”法醫說道,“找那種能發射電極飛鏢的,被電擊槍射中時,電極飛鏢會穿透皮膚,深入體內三四厘米。不過眼前這個案例的情況可能是,電極被人手動按入死者胸膛內。”

博斯思索片刻,電擊槍根本無從追蹤。此時拉裡·薩凱回到解剖室,倚著門邊的長桌觀看。薩拉查從工具推車上拿起三小瓶血液和兩小瓶黃色液體,推車上還有一個小鋼盤,裡面放著一塊棕色物體,博斯憑借在解剖室裡觀察的經驗得知,那是肝臟。

“拉裡,這是毒物檢測樣本。”薩拉查說。拉裡·薩凱接過東西再次離去。

博斯說:“你說的是酷刑虐待——電擊。”

“依我看的確如此,”薩拉查說,“不至於喪命,因為電擊強度不夠大,但足以令他說出秘密瞭。使用電擊還是相當有用的,許多人這麼幹過。如果電極由胸口插入,他可能感受到電流直接攻入心臟,整個人動彈不得。他會向對方全盤托出,然後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在他手臂上註射滿滿一劑致命的海洛因。”

“我們有辦法證明嗎?”

薩拉查低頭看著瓷磚地,隔著口罩用手指撓瞭撓嘴唇。博斯真想來根煙,他已在解剖室裡待瞭將近兩小時瞭。

“證明這些推斷嗎?”薩拉查問,“無法從醫學角度證明,毒物檢測要一個星期才能出結果。咱們姑且假設檢測結果顯示海洛因過量致死。但如何證明是別人在他手臂上註射瞭海洛因,而非他自己所為?從醫學角度而言無法證明。但是我們至少可以指出,在死亡瞬間或死前不久,死者的身體遭受瞭電擊並造成傷害。他被人用酷刑虐待;而且在死亡後,左手食指受到原因不明的傷害。”

他再次在口罩上抓撓,然後說:“我可以在法庭上做證,說這是殺人案。綜合所有醫學證據來看,死者是死於他人之手,但目前尚未找出死因,等毒物檢測分析完成後再商量吧。”

博斯在筆記本上寫下薩拉查剛才說的話,還得把這些話寫進案件報告裡。

“當然瞭,”薩拉查說,“要向陪審團證明這是一起謀殺案,又是另一回事瞭。哈裡,你恐怕得找出那隻手鐲,看看為什麼會有人為瞭它不惜折磨甚至殺害一個人。”

博斯合上筆記本,脫掉一次性外套。

夕陽將天空照得粉紅,有如沖浪者的鮮艷泳衣的顏色。博斯在好萊塢高速公路上向北開,朝傢的方向駛去,他看著天空,心想那純粹是美麗的錯覺。這片夕陽的確能讓人忘記,這鮮亮的色彩其實是煙塵造成的,事實上每一幅漂亮的圖片背後都可能有一個醜陋的故事。

太陽如銅球般掛在駕駛座一側的後視鏡裡,他把車載收音機調到爵士音樂臺,此刻約翰·科川[7]正在演奏《靈魂之眼》。他旁邊的座位上放著從佈雷莫那兒拿到的新聞剪報,裝剪報的文件夾被六瓶裝亨利牌啤酒壓住。博斯在巴勒姆出口下瞭高速公路,由伍德·威爾森路往上駛入環球影城上方的山丘。他傢是一室一廳的木結構懸臂屋,比貝弗利山莊一間車庫大不瞭多少。房子建在山邊,由三根鋼筋在底部支撐。此處如果地震瞭,將足以令人膽戰心驚,大自然會輕松地拔起那些柱子,讓房子像雪橇般翻下山去。不過危險卻換來一片美景。博斯站在屋後的門廊朝東北方眺望,能看到伯班克與格倫代爾,還能將帕薩迪納和阿塔迪納後方的紫色山巒盡收眼底。山丘上發生火災時,隱隱攀升的煙霧和橘色烈焰依稀可見。到瞭深夜,山下高速公路車流聲漸漸變得柔和,環球影城的探照燈掃過天空。眺望山谷總能給博斯帶來一股力量,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感覺。但他知道這是他買下此地且不想離開的原因之一,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八年前,博斯在房價瘋漲前買下這座房子,首付款五萬美元,之後每月還貸款一千四百美元,這筆錢對他而言不算負擔,因為除瞭還貸款,他的錢隻用來買食物、酒和爵士樂唱片。

斯的首付款來自一傢制片公司,公司出錢買下瞭在一部電視系列劇中使用他姓名的權利——故事根據洛杉磯美容院老板連環殺人案改編,由兩位二線演員飾演博斯和他的搭檔。他的搭檔拿瞭五萬美元,提早領瞭退休金,搬到恩塞納達。博斯則用那筆錢買瞭一間不知是否能撐過下次地震的房子,不過這房子令他有君臨天下之感。

盡管博斯久居此地的決心從未動搖,但他目前的搭檔、兼職房地產經紀人傑裡·埃德加告訴他,這座房子目前市價漲瞭三倍。每當他們聊到房地產話題時(這話題出現頻率極高),埃德加總是建議博斯賣瞭房子賺一筆,再換更大的房子。埃德加無非想從中撈點好處,但博斯根本沒有搬傢的念頭。

他回到山丘上的傢時,天已經黑瞭,他站在後門廊上喝第一瓶啤酒,俯瞰山下的一片燈光。他坐在值班椅上喝第二瓶啤酒,把文件夾放在大腿上。他整天沒吃飯,空腹喝酒使酒精很快就發揮作用,他昏昏欲睡卻又有些精神亢奮,身體發出需要食物的信號。他起身走進廚房,做瞭份火雞肉三明治,又拿瞭一瓶啤酒回到椅子上。

他吃完三明治,撣去掉落在文件夾上的面包屑並翻開檔案。共有四則刊登於《洛杉磯時報》的西部銀行盜竊案的報道,他按照發表順序閱讀內容。第一則隻是條快訊,刊登在城市新聞的第三版,內容是案發當天報社得到的僅有的消息,當時洛杉磯警局和聯邦調查局根本不想和媒體接觸,以免讓公眾知道事發經過。

警方調查銀行盜竊案

有關部門稱,勞動節假日期間位於市中心的西部國傢銀行遭竊,損失財物數量不明。

聯邦調查局調查專員約翰·魯克表示,這件案子目前正由聯邦調查局與洛杉磯警局聯手進行調查。該銀行位於希爾街與第六大道交叉口,據悉銀行經理在星期二抵達銀行時發現保險箱金庫已被歹徒洗劫一空。

魯克說,警方尚未估算損失財物金額,但根據調查部門的消息,歹徒共盜走瞭價值超過一百萬美元的財物,包括銀行客戶存放在金庫的珠寶和其他貴重物品。

魯克沒有透露竊賊是如何進入金庫的,但他提到銀行警報系統出現瞭問題,對此他不願進一步說明。

西部國傢銀行發言人在星期二當天拒絕對案情發表評論。警方表示目前尚未展開逮捕行動,也沒有發現任何嫌犯。

斯在筆記本上寫下約翰·魯克的名字,然後閱讀篇幅較長的第二則新聞報道。文章發表在第一篇報道見報之後兩天,占瞭城市新聞頭版的上半部分。標題有兩行大字,還附瞭一張照片,照片中一男一女站在金庫前,低頭看著地面上一個維修孔大小的洞口。他們背後是靠墻擺放的一大片保險箱,大部分櫃門開著。這篇報道有佈雷莫的署名。

銀行盜竊案至少損失瞭兩百萬美元的物品

盜賊利用假期周末挖地道進入金庫

這篇報道在第一條基礎上做瞭擴展,提供瞭案情細節。作案者從位於希爾街地下的城市排水管道處開始,挖瞭長達一百四十米的地道進入銀行,並使用爆破裝置炸開金庫地板。聯邦調查局表示,整個假期盜賊可能一直待在金庫內,用電鉆把保險箱一一鉆開。這條從排水管道到銀行金庫的地道,大約是在案發前七八個星期開始挖的。

博斯在筆記本做瞭標記,提醒自己詢問聯邦調查局地道是怎麼挖的。大部分銀行警報系統會監測聲音及地面震動,假如對方使用大型挖掘工具,按理說警報系統應該會響。同樣令他納悶的是,為什麼爆破裝置沒有觸發警報?

然後他閱讀第三篇報道,文章刊登於第二篇報道發表一天後,並非佈雷莫所寫,不過仍上瞭城市新聞的頭版。文中描述瞭盜竊案的失主,幾十個人在銀行門口排隊,想知道自己租用的保險箱是否遭到洗劫。聯邦調查局的人陪同他們進入金庫,然後一一記下他們的陳述。博斯瀏覽瞭一遍文章,發現裡面在翻來覆去地說同一件事:人們或氣憤或難過,或兩者兼有,因為原本以為貴重物品存放在銀行保險庫比擺在傢裡安全,誰知道反而因此遭竊。海莉耶·比徹姆的名字也出現在文章結尾處,她從銀行出來時接受記者訪問,表示損失瞭畢生收藏的珍寶,那是她與已過世的丈夫哈裡一起環遊世界時買的。報道說,比徹姆女士用一條蕾絲手帕輕拭眼角的淚水。

“我失去瞭他在法國給我買的戒指,還有一個墨西哥的金鑲玉手鐲,”比徹姆女士說,“我不知道這些盜賊是誰,他們奪走瞭我的回憶!”

真夠誇張的,天知道最後那句話是不是記者自己加上的。

檔案中的第四篇報道刊登在一星期後,出自佈雷莫之手,內容很短,被擠到城市新聞版下方報道河谷區新聞的地方。佈雷莫報道說,西部國傢銀行盜竊案的調查由聯邦調查局全權負責,起初洛杉磯警局提供支持,但案情線索越來越少,已經轉交給聯邦調查局。文中再次轉述調查專員魯克的話,魯克表示,目前局內探員仍在全力調查此案,但案情並無進展,也沒發現任何嫌犯,他還說金庫失竊物品至今下落不明。

博斯合上文件夾。這案子太大瞭,調查局不可能像處理普通銀行盜竊案那樣草草瞭事。魯克說沒發現任何嫌犯,是真的嗎?不知梅多斯的名字是否曾出現在案件調查過程中。二十年前,梅多斯曾在越南南部打仗,也曾住在當地村莊的地道中,他和所有地道士兵一樣熟悉爆破作業,但當時是內向爆破;他是否也學到瞭炸穿銀行金庫鋼筋水泥地板那種外向爆破的技術?此時博斯想到,梅多斯不一定需要知道方法,因為作案者一定不止一人。

他起身從冰箱裡拿出另一瓶啤酒,不過在返回值班椅之前先繞到瞭臥室,從櫃子底部的抽屜裡拿出一本舊剪貼簿。他回到椅子上,喝瞭半瓶啤酒後翻開本子。頁與頁之間夾著一大堆散放的照片,他原本打算將照片整理好貼在本子上,後來就這麼不瞭瞭之瞭。他甚至很少翻閱相簿。裡面的照片全部泛黃且邊緣已呈棕色,紙張因年代久遠而變得脆弱,正如那些照片所勾起的記憶。他拿起一張張照片細看,忽然明白瞭自己為什麼沒將照片貼在本子上——他喜歡把一張張照片拿在手中,細細感受。

照片都是在越南拍的,和他在梅多斯公寓發現的照片一樣,本子內大多也是黑白照片,當時在西貢沖洗黑白照片比較便宜。博斯出現在其中幾張照片上,不過大部分是他拿著徠卡牌舊相機拍的。相機是博斯的養父在他離開美國前所贈,算是求和的表示。當時他並不希望博斯參加越戰,兩人因此起瞭爭執。後來他把相機送給博斯,博斯也接受瞭。但博斯回國後無意吹噓越戰經歷,照片就隨手放在剪貼簿內,一直沒有整理,也很少翻看。

如果說這些照片中有什麼共同的主題,那就是“笑臉”和“地道”。幾乎每張照片中,士兵們都傲氣十足地站在地道口。他們可能剛剛征服那個地道,從洞口爬出。對外人而言,照片可能顯得奇怪或者很有意思;但對博斯而言,這些照片令人恐懼,就像報紙上那種新聞圖片——有人被困在汽車殘骸裡,等待救護人員切開車皮救他們出來。照片中,那些年輕人在經歷地獄之行後,對著相機微笑。進入地道宛如進入黑暗世界,每條地道裡都是一片黑色的回聲,那裡隻有死亡,沒有任何其他東西。盡管如此,他們依然一次又一次朝地道行進。

博斯翻過剪貼簿的一張破損頁,看見照片中的比利·梅多斯正望著他。這張照片和博斯在梅多斯公寓裡發現的照片幾乎是同時拍攝的。照片中是同一群人、同一個戰壕和同一條地道,古芝地區E段。但博斯並不在這張照片裡,因為當時是他拍的。徠卡牌相機捕捉瞭梅多斯空洞的眼神和僵硬的微笑,皮膚繃緊且蒼白如蠟——看來博斯捕捉到瞭真正的梅多斯。他放回照片,繼續翻看下一張,照片中隻有他自己,沒有其他人,他清楚地記得當時他將相機架在棚屋內的木桌上並設定瞭時間,然後走到鏡頭前。照片中的他光著膀子,窗外的斜陽正好照在他曬得均勻的手臂上,照亮瞭那塊文身。在他後方,依稀可見棚屋鋪著稻草的地板上露出一條地道的黑暗入口,就像愛德華·蒙克的名畫《吶喊》裡那張恐怖的嘴。

博斯凝視照片,他記得那是村莊裡的一條地道——他們管那個村子叫Timbuk2——也是他待過的最後一條地道。照片中他面無表情,黑眼圈明顯。事隔多年,如今他看著這張照片依舊笑不出來。雙手捧著照片,他用兩個拇指心不在焉地摩挲著照片邊緣。他盯著照片,直到疲憊與酒精的作用令他昏昏欲睡,如夢似幻。他記得最後一條地道,他記得比利·梅多斯。

當年有三個人進去,卻隻有兩個人活著出來。

那條地道是軍隊在E區一座小村莊例行搜查時發現的,勘察圖上並無該村名稱,士兵們給它命名為Timbuk2。村裡到處都是地道,根本沒有足夠的“地鼠”來進行徹底勘察。他們在棚屋的一個米筐下發現地道口時,士官長不想等直升機載地道兵來再行動,想繼續推進到其他村子,但他知道必須先摸清地道裡的情況。因此士官長做出打仗時許多長官都做過的一個決定:他派手下的三名士兵進入地道,三名剛到越南六個星期的新兵,他們簡直嚇得屁滾尿流。士官長讓他們別走太遠,放瞭炸藥之後立即出來,動作要快,而且要彼此照應。那三名菜鳥士兵奉命進入地道,但是半小時之後,隻有兩個人出來。

那兩名士兵說,進入地道後有好多條路通往不同方向,因此他們分頭行動。他們正向士官長報告之時,地道口傳來隆隆巨響,接著大片煙塵噴出,C-4炸藥爆炸瞭。後來連裡的中尉過來,表示一定要找到那名失蹤的士兵,否則軍隊絕不撤離。全連等瞭一天,待地道內煙塵完全落定之後,直升機送來兩名“地鼠”——哈裡·博斯和比利·梅多斯;中尉告訴他們,不管那名失蹤士兵是否已經死亡,都要把他弄出來,他不能把自己手下的兵丟在地道裡不管。中尉說:“找到他,把他帶回來,好歹要給他辦一場體面的葬禮。”

梅多斯說:“我們也不會把自己的兄弟丟在那裡不管。”

於是博斯和梅多斯進入地道,發現主入口連著一間連通室,裡面放著一筐筐大米,再往後有三條通道。其中兩條已被引爆的C-4炸藥炸毀,第三條地道依然暢通,這正是那名失蹤士兵當初選擇的路線,他們兩人進入通道內。

他們在黑暗中爬行,梅多斯在前,他們盡量少用手電筒,最後來到通道盡頭,是條死巷。梅多斯在地道的泥地上四處摸索,終於找到一處暗門。他撬開門,兩人向下進入地道迷宮的第二層。梅多斯沒說話,用手指著一個方向,然後徑自往前爬去。博斯知道兩人必須分頭行動,於是往另一方向前進。他們將獨自前行,除非前方有越共埋伏。博斯走的是一條蜿蜒的通道,裡面熱得像蒸桑拿。地道裡潮乎乎的,隱約有股廁所的味道。博斯還沒見到那名失蹤的士兵,就已聞到他的味道。那人已經死瞭,屍體腐爛發出惡臭,但還保持著坐姿,雙腿向外叉開伸直,靴子前端朝天。屍體靠在一根埋在地裡的柱子上,一條鐵絲深深嵌入他的脖頸,然後繞到柱子上,將他固定。博斯擔心越南人裝瞭詭雷,所以沒碰他。他用手電照向死者頸部的傷口,從脖子到胸前全是已經幹結的血跡。死者身穿綠色T恤,上面的白色字體寫著他的名字:艾爾·克羅弗頓。那名字已被血跡覆蓋,一堆蒼蠅粘在死者胸膛上凝固的幹血中動彈不得,博斯想不通它們是怎麼來到地底下的。接著他將燈光移至死者襠部,那裡同樣滿是黑色的幹涸血跡,褲子被撕開,克羅弗頓就像遭到瞭野獸攻擊一樣。汗水刺痛瞭博斯的眼睛,他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博斯察覺到自己身體的反應,卻難以自制。克羅弗頓的左手放在大腿旁邊,掌心朝上,博斯將燈光照過去,看見一對血淋淋的睪丸。他強忍著沒讓自己吐出來,卻克制不住驚慌而大口喘著氣。

他雙手捂住嘴,試著緩和呼吸。沒用,他無法克制自己,他驚慌得不知所措。他那時才二十歲,驚恐萬分。地道墻壁似乎在不斷收緊,離他越來越近。他踉蹌著後退,遠離屍體,手電筒不慎掉落,光束依然照在克羅弗頓身上。博斯慌忙蹬住地道泥墻,身體蜷縮成一團,剛才落入眼中的汗水此時已變成淚水。一開始還隻是悄無聲息地流淚,很快他就啜泣起來,全身不住地顫抖。黑暗中,他的哭聲在四面八方回蕩,飄向敵人藏身的地方,飄向地獄。

[1]洛杉磯道奇隊,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中著名勁旅。

[2]英美制容量單位,英制1加侖等於4.546升,美制1加侖等於3.785升。

[3]即今越南胡志明市。

[4]美國作傢華盛頓·歐文所著短篇小說《瑞普·凡·溫克爾》中的人物,在小說中瑞普·凡·溫克爾因偷飲瞭仙酒,一睡就是二十年。

[5]美國著名演員,代表作有《飛越瘋人院》《閃靈》等。

[6]1974年在洛杉磯建立的激進恐怖主義組織,同年5月17日,當地四百多名警察包圍瞭該組織的據點,並與其展開激烈槍戰。

[7]美國著名爵士樂手,擅長薩克斯管演奏。

《黑色回聲(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