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五月二十七日 星期日

博斯夢到叢林。梅多斯在那兒,博斯相簿裡所有士兵都在那兒。他們環立於葉子覆蓋的壕溝底部的孔洞周圍。在他們上方,叢林樹梢頂端懸著灰霧,空氣靜止且溫暖。博斯拿相機拍攝地鼠們,梅多斯表示打算進入地道內,從光天化日之下進入幽深黑暗之中。他透過相機鏡頭看著博斯說:“哈伊羅尼穆斯,別忘瞭你的承諾。”

博斯說:“和無名氏押韻。”

博斯還沒來得及讓梅多斯別走,他就已跳入洞內消失無蹤。博斯沖到邊緣往下探,但什麼都看不見,唯有墨般的黑暗。一張張臉龐變得清晰,然後又倏地隱入黑暗之中,那是梅多斯、魯克、劉易斯和克拉克。接著他聽見後方傳來聲音,他認得那聲音,但找不到對應的臉龐。

“博斯,醒醒啊,我得和你談談。”

然後博斯意識到肩膀傳來一陣刺骨的痛,劇痛從手肘延伸到脖子。有人輕敲他左手,輕輕拍著,他睜開眼,是傑裡·埃德加。

“你醒瞭,這就對瞭,”埃德加說,“我時間不多,門口看守的人表示他們可能隨時抵達,而且他快交班瞭,我想趕在長官們抵達之前先和你談談。我本來昨天就想來,但這地方擠滿瞭西裝筆挺的聯邦調查局探員,而且我聽說你整天昏迷,神志還不太清醒。”

博斯隻是望著他。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埃德加說,“最好是表示什麼都不記得瞭,隨他們去猜測。我的意思是,你中槍瞭,他們總不能說你說謊不記得任何事情吧。身體受到極度創傷時,大腦會關閉,我在書上看過這種說法。”

此時博斯明白自己身在醫院,於是開始環視四周。他註意到五六隻插瞭花的花瓶,而且病房內有股甜膩的臭味,他也註意到自己的胸膛與腰間綁上瞭限制行動的束帶。

“你在馬丁·路德·金醫院,呃,醫生說你已脫離險境,不會有事瞭。不過他們仍得在你手臂上動點手術。”埃德加壓低聲音說悄悄話,“我偷偷溜進來的,我想護士正好交班。在門口負責看守的警察是威爾榭轄區的巡邏警員,他正打算賣房子,肯定聽說瞭賣房子是我的副業,所以讓我通行。我告訴他,假如他讓我進來五分鐘,我隻抽他兩個百分點的傭金。”

博斯仍未說話,他不確定是否有辦法開口,他覺得仿佛飄在一層空氣上。他無法專心聆聽埃德加的話語,他提到的百分比是什麼意思?而且他為何在華茲附近的馬丁·路德·金-德魯醫學中心?他記得在陷入昏迷之前人在貝弗利山莊,在地道內。按理說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學中心或希達西奈醫學中心更近一些。

“反正呢,”埃德加繼續說著,“我隻是希望在聯邦調查局那些西裝筆挺的探員到此想辦法整垮你之前,讓你先盡量瞭解整個情況:魯克死瞭,劉易斯死瞭,克拉克情況不樂觀,還在加護病房插管靠機器延長生命,而且聽說他們讓他繼續呼吸純粹是為瞭取用他的器官。一旦需要器官移植的人排好隊,他們就會拔掉呼吸器。想想看接收那渾蛋的心臟或眼球或其他器官是什麼滋味?反正呢,如我所說,你應該不會有事。不論如何,你那隻手臂肯定能讓你拿到百分之八十的傷殘津貼,絕對沒問題,因公差遇險,這下子你吃穿不愁啦。”

他對博斯微笑,博斯則茫然地望著他。博斯喉嚨很幹,終於試著開口說話時聲音也很沙啞。

“馬丁·路德·金?”

聲音有些虛弱,不過勉強還可以。埃德加從床側茶幾上的水壺裡倒瞭一杯水遞給他,博斯松開束帶,坐起身喝水,立即感到一陣惡心感如波浪般襲來,埃德加並未註意到。

“這兒堪稱刀槍俱樂部,幫派分子械鬥火並之後,傷兵就送來這兒。本郡處理槍傷就屬這傢醫院最在行,比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那些雅痞醫生好多瞭。這傢醫院訓練的是軍醫,以應付戰爭傷亡之需。對瞭,他們是開直升機送你過來的。”

“幾點瞭?”

“星期日早晨七點多,你昏迷一天瞭。”

然後博斯記起埃莉諾,最後出現在地道的是她嗎?埃德加似乎讀出瞭他的想法,最近大傢似乎都能猜到他的想法。

“你的女搭檔沒事,你和她成瞭矚目的焦點,英雄呢。”

英雄。博斯咀嚼著這詞。片刻後,埃德加說:“我得閃人瞭,假如他們得知我先和你談過,我肯定會被調職到牛頓分局。”

博斯點頭,大部分警察不會介意到牛頓分局,該分局槍擊案多的是,但房地產掮客傑裡·埃德加可沒興趣。

“誰會來?”

“我猜應該是基本成員吧,督察室、警官涉及槍擊案處理小組、聯邦調查局,還有貝弗利山莊分局。我想大傢仍在猜測地道內究竟發生瞭什麼事,而他們這下子隻能聽你和埃莉諾的說辭,他們可能想確定你們兩人說辭是否相符。所以我說嘛,告訴他們你什麼都不記得瞭,畢竟你中槍瞭嘛,你是受傷警官哪,而且是因公差遇險,你有權不記得任何事發經過。”

“你對事發經過有多少瞭解?”

“警局口風可緊瞭,一點風聲都沒有。我一聽說出事瞭,立即趕到現場,當時龐茲已在場。他一見到我,立即命令我離開。去他媽的警督,他啥都不肯說,所以我隻知道報上寫的內容。都是些狗屁廢話,昨晚電視臺根本在狀況外,今天早上《洛杉磯時報》的報道也少得可憐。看來警局和聯邦調查局聯手,準備讓所有人當英雄。”

“所有人?”

“嗯,魯克、劉易斯和克拉克——他們都算在職捐軀。”

“埃莉諾那麼說的?”

“不,報道上沒有她。我的意思是,他們並未引用她的話。我懷疑他們要她暫時不對外發表言論,直到調查結束為止。”

“官方說法又是如何?”

“根據《洛杉磯時報》報道,警局表示劉易斯、克拉克和你都是聯邦調查局在金庫部署的跟監小組人員。我知道那是謊言,因為你絕對不會讓那兩個可笑的傢夥接近你的行動,此外他們是督察室人員。我想《洛杉磯時報》也知道另有內情,你認識的那位記者佈雷莫昨天打電話找我,想探我口風,但我什麼都沒說。一旦我的名字出現在這案子的報道中,我恐怕會被調職到比牛頓分局更糟的地方,假如有那種地方的話。”

“嗯。”博斯說,他別開頭不去看舊搭檔,有些沮喪,他的手臂似乎因此痛得更嚴重瞭。

“博斯,就這樣瞭,”半分鐘後埃德加說,“我最好閃人瞭。我不知道他們何時到,但他們肯定會來。你自個兒小心,照我說的去做就對瞭,裝失憶,然後拿百分之八十的傷殘津貼,給他們好看。”

埃德加手指指著太陽穴並點頭,博斯心不在焉地點頭,之後埃德加離去,博斯見一位制服警官坐在門外椅子上。

須臾,博斯拿起床邊欄桿上的電話。他聽不見撥號音,於是按瞭護士鈴。幾分鐘後,一位護士進來告訴他電話功能已取消,是洛杉磯警局的命令。他要求看報紙,她再度搖頭,情況一樣。

這下子他更沮喪瞭,他知道發生這種事會讓洛杉磯警局和聯邦調查局的公共形象面臨嚴重考驗,但他不明白此事如何隱瞞得瞭,牽涉的部門和人員太多瞭,他們無法一手遮天。難道他們會笨到一試嗎?

他松開橫越胸膛的束帶,試著完全坐直。這使他感到暈眩,受傷的手臂尖叫著不想被亂動。他覺得惡心感襲來,於是伸手拿瞭床頭茶幾上的不銹鋼盆。那感覺退去,不過這喚醒瞭前一天早上他與魯克在地道內的記憶;他開始記起魯克的談話片段,他試著將新信息與原本已知的信息組合。然後他想起在西部銀行案中被盜的鉆石,不知警方是否已尋獲鉆石。於何處尋獲?盡管他佩服盜竊案計劃之縝密,卻無法對幕後首腦魯克感到欽佩。

博斯感覺疲倦感如烏雲蔽日般席卷而來,他往後躺在枕頭上,在昏昏沉沉睡去之前,他想到的最後一件事是魯克在地道內對他說的話。魯克提到既然梅多斯、富蘭克林和德爾加多都死瞭,他可以分得更多。就在此刻,在博斯緩緩進入梅多斯之前跳入的那叢林黑洞之前,他終於明白魯克的話語背後的完整意義。

坐在訪客椅上的男子穿戴價值八百元美金的細條紋西裝、金色袖扣和縞瑪瑙尾戒,但博斯一眼便看穿瞭他。

“督察室,對吧?”博斯說著並打瞭個哈欠,“從夢中醒來,卻直接進入噩夢啊!”

男子嚇瞭一跳,他根本沒看見博斯睜開眼睛,他沒說話便即起身離開瞭病房。博斯再次打哈欠並環視病房尋找時鐘,沒有時鐘。他再次松開胸膛上的束帶,試著坐起身。這回他感覺好多瞭,無暈眩感,亦無惡心感。他轉頭看窗臺上和櫃子上的鮮花擺設。看來在他沉睡的這段時間,鮮花數量似乎有所增加。不知其中是否有埃莉諾送來的花。她來探望過他瞭嗎?他們可能不會讓她進來。

不久後,細條紋西裝男子回來瞭,他帶瞭一臺錄音機並領著四名西裝筆挺的人進來,一位是警督比爾·海利——洛杉磯警局警官涉及槍擊案處理小組組長,一位是副局長伊凡·歐文——督察室組長,博斯猜測另外兩人是聯邦調查局探員。

“早知道有這麼多貴客等著見我,我應該設鬧鐘的,”博斯說,“但是這兒既沒鬧鐘,電話也不通,而且也沒電視或報紙可看。”

“博斯,你知道我是誰,”歐文說,並轉身介紹其他人,“你也認識海利,這兩位是聯邦調查局的史東探員與福森探員。”

歐文看著細條紋西裝男子並朝床頭茶幾點頭,男子步上前,將錄音機放在桌上,手指放在錄音鍵上並回頭看歐文。博斯看著他說:“你連被介紹的資格都沒有啊?”

細條紋西裝男子沒搭理他,其他人也一樣。

歐文說:“博斯,我想迅速處理完此事,沒興趣聽你耍嘴皮子。”他繃緊大塊下顎肌肉並對細條紋西裝男子點頭,錄音機啟動。歐文冷冷地說瞭日期與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半。博斯隻睡瞭幾小時,不過他覺得比方才埃德加來探病時狀態好多瞭。

然後歐文附上在場所有人姓名,這次也提到細條紋西裝男子姓名,克裡福·蓋文二世。去掉二世,他的名字和警局某位次級長官一模一樣。博斯心想,二世註定走這條路而且被安插在瞭一個好職位上,他在歐文麾下效力肯定會迅速升遷。

“咱們從頭開始,”歐文說,“博斯警探,你從頭到尾告訴我們事發經過,從你介入那一刻開始。”

“你有幾天時間?”

歐文走到錄音機前按下暫停鍵。

“博斯,”他說,“我們都知道你自以為聰明,但是我們今天沒興趣聽你閑扯淡。我隻暫停錄音機一次,就這麼一次。如有第二次,我保證你的警徽在星期二一早就會被裝進玻璃塊裡。之所以得拖到星期二,純粹是因為明天是假日。之後你也別指望因公遇險獲得退休金瞭,我保證你一塊錢都拿不到。”

他指的是警局禁止退休警員保留警徽的做法,有關當局不喜歡退休警員拿著警徽到處炫耀,借機勒索、吃霸王餐、要求免費住宿等等,可以說是後患無窮。所以如果退休警員想保留警徽,辦法是:貼心地將警徽裝在樹脂玻璃塊內,上面還有裝飾時鐘。方形樹脂玻璃塊邊長三十厘米,體積太大瞭,裝不進口袋裡。

歐文點頭,蓋文二世再次按下錄音鍵,博斯據實敘述,未遺漏任何細節,而且中途隻在蓋文二世將錄音帶換面時才暫時停頓。眾人偶爾提問,不過大多時候僅聽他敘述。歐文想知道博斯在馬裡佈碼頭丟瞭什麼東西到海裡,博斯幾乎根本不記得瞭,沒有人寫筆記,他們隻聽著他敘述。他在一個半小時之後終於說完瞭,此時歐文看著蓋文二世並點頭,蓋文二世停下錄音機。

博斯確定眾人無其他問題之後發問。

“你們在魯克傢有何發現?”

歐文說:“那不關你的事。”

“你這話沒道理,事關命案調查。魯克是兇手,他向我坦白瞭。”

“你負責的案子已轉派給別人瞭。”

博斯氣得不說話,他環視病房,註意到其他人包括蓋文二世都不看他。

歐文說:“我想說的是,在你中傷因公殉職的警官同僚之前,請你確定你知道事實,而且請你確定你有證據支撐那些事實,我們可不希望好人被抹黑瞭。”

博斯再也忍不住瞭。

“你以為你們真的可以一手遮天嗎?你手下那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材呢?你如何解釋他們的種種作為?他們先在我電話裝瞭竊聽器,接著搞砸瞭他媽的跟監行動,甚至賠上自己的性命,這會兒你卻想將他們塑造成英雄。你想唬誰啊?”

“博斯警探,事情都已解釋清楚瞭,輪不到你操心,而且反駁警局或聯邦調查局的公開說法也不是你該扮演的角色。博斯警探,這是命令。倘若你向媒體透露此事,那將是你最後一天當洛杉磯警局警探。”

此時輪到博斯無法正視他們,他凝望桌上的花說道:“那麼為何煞有介事地錄音,要我發表陳述,又帶瞭這一大堆人馬來?假如你根本沒興趣知道事實,這麼做有何意義?”

“警探,我們當然想知道事實,看來你搞混瞭,事實和我們選擇告訴社會大眾的內容是兩碼事;不過就大眾觀點而言,我和聯邦調查局保證我們會完成你的調查並適時采取適當行動。”

“聽起來真可悲。”

“你也一樣,博斯警探,你也一樣。”歐文在床側傾身逼近,近到博斯可以聞到他的口臭,“博斯警探,這是你可以掌握自己未來命運的罕見機會。假如你做出正確抉擇,說不定有機會回重案組。或者呢,你也可以選擇拿起電話——沒錯,我會請護士接通線路——然後聯絡你三流報社的那些朋友。不過假如你那麼做,最好順便問問報社是否打算雇用前命案組警探。”

之後五人離去,留博斯自個兒生悶氣。他坐起身,正準備用未受傷的那隻手臂掃倒床頭幾上的雛菊花瓶,這時門又開瞭,歐文又回到病房內。他獨自前來,沒有錄音機。

“博斯警探,我們私下談談,我告訴其他人我忘瞭將這東西交給你。”

他從外套口袋抽出一張慰問卡,將它直立於窗臺上。卡片正面是一身材火辣的女警,嘴巴說著:“早日康復,不然……”博斯得看卡片內容才知道笑點。

“我沒忘,我隻是想私下和你說幾句話。”他沉默地站在床尾邊,博斯終於點頭,“博斯警探,你很能幹,這誰都知道,不過這並不表示你是個好警察。你拒絕成為大傢庭的一分子,這不太好,我可得保護這警局哪。對我而言,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瞭,而保護警局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控制輿論,讓大傢都滿意。因此呢,假如這意味著我們得發佈幾則正面新聞稿,舉行盛大葬禮,邀請市長、電視臺和高階長官們到場,我們也絕對會做到,保護警局比兩個笨警察出紕漏的事實重要多瞭。

“聯邦調查局的情況也一樣,與其要他們公開批評自傢人魯克而尊嚴掃地,他們寧可先拿你開刀。所以我的意思是,守則第一條,你必須先認同群體,群體才會接受你。”

“這根本是狗屁,你也知道。”

“不,我不知道,老實說你也不知道。我問你一件事,你以為在‘洋娃娃殺手槍擊案’中,劉易斯與克拉克為何停止調查?你以為是誰下令調回他們?”

歐文見博斯沉默不語,於是點頭:“沒錯,我們得做出決定。究竟讓我們的警探被卷入媒體報道、面臨刑事指控比較好,還是悄悄將他降級調職更為恰當?”他讓話語懸在空中幾秒,然後繼續,“還有另一件事,劉易斯與克拉克上星期來找我,說瞭你將他們銬在樹上的事,過程相當暴力,但是他們卻樂得像是和橄欖球隊相處瞭一晚的高中啦啦隊長似的。這下子他們有你的把柄,而且準備立即交出報告。他們——”

“他們有我的把柄,我也有他們的把柄。”

“不,聽我說完。他們來找我,說瞭你提到電話竊聽器一事。問題是你錯瞭,在你電話裡裝竊聽器的並不是他們,我查過瞭。所以我才說,他們有你的把柄。”

“不是他們是——”博斯話說瞭一半止住瞭,他知道答案瞭。

“我要他們暫緩幾天,先靜觀其變,別輕舉妄動。但事情隻要一扯上你,那兩人就無法乖乖聽命行事,他們決定攔下埃弗裡並要求他開啟金庫的做法確實逾越分寸,他們也付出代價瞭。”

“聯邦調查局呢,竊聽器一事他們有何說法?”

“我不知道,也不想問。假如我真的問瞭,他們會說:‘什麼竊聽器?’這你也知道。”

博斯點頭,立即對此人感到厭煩,一個想法硬是想擠入他的腦海,他卻不想讓它進入。他別開頭不看歐文,轉頭望著窗戶,歐文再次囑咐他在做任何事之前先替警局著想,然後走出病房。博斯確定歐文已在走廊上走遠時,立即以左臂猛地掃落那雛菊花瓶,花瓶摔落翻滾至病房一角。花瓶是塑料材質,沒破,除瞭花落一地且滿地板是水之外,並無其他損壞。貂臉長相的蓋文二世探頭進來查看情況,隨即又離去。他未開口,但博斯現在知道督察室派人守在走廊,是為瞭保護他嗎?或是為瞭保護警局?博斯不確定,他再也無法確定任何事情瞭。

博斯將餐盤原封不動推開,上面擺瞭醫院夥食,包括火雞肉塊佐濃稠醬汁、玉米、地瓜、硬邦邦的面包卷以及鮮奶油呈松垮狀的草莓蛋糕。

“吃下那些東西,我看你也別想出院啦。”

他抬頭一看,是埃莉諾。她微笑著站在敞開的門口。他也報以笑容,他無法克制自己。

“我知道。”

“你好嗎?”

“還可以,我會慢慢康復,以後可能無法再做單杠引體向上瞭,不過還可以忍受。你呢,你好嗎?”

“我很好。”她說。她的微笑令他毫無招架能力。“他們今天榨過你啦?”

“沒錯!榨得徹徹底底。我的好警局裡的翹楚精英,還有你的幾位朋友,一整個早上沒讓我喘息過。來,這邊有椅子。”

她繞過床,但繼續站在椅子旁。她環視四周並微微蹙眉,仿佛她熟悉這病房因而知道有事情不對勁似的。

“他們也找過我瞭。昨晚,他們堅持與你先談過之後才讓我見你,這是命令,不希望我們一同捏造事發經過。不過我猜我們兩人的敘述應該大致相同,至少他們今天和你談過之後,未再找我,他們說就這樣瞭。”

“他們找到鉆石瞭?”

“我沒聽說,不過他們不太想讓我知道新消息。他們今天派瞭兩批人馬處理此案,我被排除在外。目前我隻能處理文書,直到情況緩和且槍擊案處理小組結束調查為止。他們可能還在搜魯克住處。”

“阮陳與吳文平呢,他們是否和警方合作?”

“不,他們一個字也不肯說,我從參與偵訊的朋友那兒得知這消息。提到鉆石,他們一問三不知,他們可能召集瞭自傢兵馬也在尋寶呢。”

“你猜寶藏可能藏在何處?”

“博斯,我不知道。經過這整件事,我簡直不知該如何反應,做何感想瞭。”

他知道那也包括她對他的想法,他沒說話,片刻後,沉默令人覺得拘束,不甚自在。

“埃莉諾,這究竟怎麼回事?歐文告訴我,劉易斯與克拉克攔下埃弗裡,但我隻知道這麼多,我不明白。”

“他們整晚觀望我們監看金庫,他們肯定以為我們負責把風。假設你是壞警察的話——就像他們的想法一樣——其他人可能也會得到相同結論。因此,他們看著你將埃弗裡支開並將兩名警員遣走之後,他們以為猜中瞭你的計劃。他們在達令餐館抓瞭埃弗裡,埃弗裡告訴他們你前一天到過金庫以及那一星期裡發生過的所有警報事件,然後又脫口而出表示你不希望他開啟金庫。

“然後他們說:‘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打開金庫?’下一秒他們已偷偷摸摸準備進入金庫。

“沒錯,他們夢想當英雄,同時將壞警察與搶匪一網打盡。計劃不賴,結果倒是挺慘的。”

“可憐的蠢蛋。”

“的確是。”

眼看又是一陣沉默,埃莉諾立即開口。

“呃,我隻是想看看你好不好。”

他點頭。

“然後……告訴你——”

他心想,分手就在這一刻瞭。

“我已經決定辭職,打算離開聯邦調查局。”

“那……你有何打算?”

“博斯,我不知道,不過我會離開洛杉磯。我有一點錢,打算先旅遊一陣子再思索未來。”

“埃莉諾,為什麼?”

“我不——這很難解釋。但是所發生的這一切,一切與工作有關的事都錯得離譜。經過這次事件,我可能無法再回到小組辦公室繼續工作瞭。”

“你會回洛杉磯嗎?”

她低頭看雙手,然後再次環視四周。

“我不知道,博斯,對不起。這似乎——我不知道,此刻我對一切事情感到困惑。”

“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事,一切。”

沉默再次填滿整個房間,寂靜震耳欲聾,令人無法忍受;博斯真希望護士甚至蓋文二世此時能探頭進來看看一切是否沒事。他迫切想來支煙,他發現這是今天頭一回想到抽煙。此時埃莉諾低頭看著腳,他則別過頭望著未碰的食物。他挑瞭面包卷,拿在手中開始如棒球般上下丟擲。須臾,埃莉諾目光掃過病房第三次,仍未找到她在尋找之物,博斯不明白。

“你沒收到我送的鮮花?”

“鮮花?”

“嗯,我送瞭雛菊,就像你傢後面山坡上長的那種花,我在這兒沒看到雛菊。”

博斯心想,雛菊,正是他用手臂掀翻的那瓶花。他媽的我的煙在哪兒,他真想大叫。

“可能晚一點會送來吧,他們一天隻到病房遞送一次。”

她皺眉。

“我想問你,”博斯說,“假如魯克知道我們已找到第二個金庫而且正在監視,假如他知道我們看著阮陳進入金庫清空保險箱,他為何不撤離地道內的人手?這一點我著實想不通。為何他讓整件事繼續進行?”

她緩緩搖頭說:“我不知道,或許……呃,我想或許他希望他們喪命。他很清楚那些人的底細,或許他知道一旦發生槍戰他們會喪命。如此一來,沒瞭他們,他可以一個人獨占第一樁盜竊案劫來的鉆石。”

“嗯,但是你知道嗎,我這一整天不斷記起事情,記起我們在地道內的情景,那些畫面在我腦海中不斷出現。我記得他並未提到可以一個人獨占鉆石。他說的是,如今梅多斯與其他兩人已死,這下子他可分得更多。他仍用‘分’這個字眼,仿佛還得與另一人平分似的。”

她揚起眉毛:“或許吧,不過這隻是語法問題。”

“或許吧。”

“我得走瞭,你知道還得在醫院待多久嗎?”

“院方沒說,不過我明天可能會自己提前出院,打算去退伍軍人公墓參加梅多斯的葬禮。”

“在陣亡將士紀念日舉辦喪禮,聽起來很恰當。”

“想和我一道去嗎?”

“嗯,不瞭。我不想再和梅多斯先生有任何瓜葛……不過呢,明天我會在聯邦調查局,清空我的辦公桌,還得寫案件報告交接給其他探員。如果你想找我,歡迎你來。我會為你煮咖啡,就像以前那樣。不過呢,事實上我不認為他們會這麼快讓你出院。槍傷畢竟是槍傷,你需要休息,需要時間康復。”

博斯說:“當然。”他知道她在向他道別。

“好,那就這樣瞭,再見。”

她傾身與他吻別,他知道這一吻也結束瞭兩人之間的一切。她幾乎已走到門口,他才睜開眼睛。

“最後一件事,”他說,她在門口轉身回頭看他,“埃莉諾,當時我與魯克在地道裡,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她有些遲疑,然後眉毛再次揚起。

“呃,我與漢倫進入地道,不過我們出瞭手工挖鑿的地道之後即分頭行動,他朝第一條管道方向前進,我從另一方向前進。結果是我抽中瞭上簽,我發現血跡,然後找到已無生命跡象的富蘭克林。之後我算是好運,聽見槍響,然後是說話聲,大多是魯克的聲音,我循聲前進。為何你現在要想這些事情?”

“不知道,隻是突然想到,你救瞭我一命。”

他們凝視彼此。她的手握在門把上,門微微拉開,正好讓博斯越過她看見蓋文二世仍坐在走廊椅子上。

“我滿心感謝。”

她輕輕噓瞭一聲,要他別客氣。“你不用謝我。”

“別辭職。”

門縫消失,他看不見蓋文二世瞭。她沉默地站在那兒。

“別走。”

“我一定得走,博斯,再見瞭。”

此時她將門完全拉開。

“再見瞭。”她說完隨即離去。

博斯接下來一小時靜躺在病床上。他想著兩個人:埃莉諾·威什與約翰·魯克。他久久閉著眼,思忖著魯克中槍倒於黑水中時的面部表情。博斯心想,倘若是他也會驚愕,不過魯克的表情還有他不明白的其他含意,某種認清與瞭然的已知表情——並非由於死亡之故,而是出於另一種秘密認知。

不久後他起身,沿著床試探地走瞭幾步。他身體仍感到虛弱,但經過三十六小時的睡眠,他再也無法繼續躺著。他穩住身體,受傷的肩膀適應地心引力稍微痛瞭一陣之後,他開始沿著床來回踱步。他身上穿著醫院的淡綠色袍子,並非那種會令他感到羞辱的背後敞開的罩衫。他光腳繞著房間輕輕步行,偶爾停下腳步看著隨花送來的卡片內容。警察工會送瞭一束花,其他花束來自一些他認識但不特別熟悉的警察,一位舊搭檔的遺孀,他的公會律師以及另一位遷居恩塞納達的舊搭檔。

他看完花之後走到門邊,微微打開門從門縫一瞧,見蓋文二世仍坐在原處閱讀一本警察配備目錄。博斯將門完全拉開,蓋文的頭揚起,見到博斯後立即啪地合上雜志,將它放入腳邊公文包內,一言不發。

“克裡福——你不介意我直呼你的名字吧,請問你在這兒做什麼?我有生命危險嗎?”

年輕警察沒說話,博斯在走廊左右張望,發現從走廊一路到護士站約十五米的范圍內空無一人,他看到自己的病房門號是三一三。

“警探,請你回房,”最後蓋文說,“我在這兒的用意純粹是防止媒體闖入病房。副局長認為他們可能會想辦法進去采訪你,我的工作就是防止他們進入,免得你受到幹擾。”

“萬一他們背著你們,”博斯動作誇張地在走廊上左右張望確定無其他人聽見,“打電話來呢?”

蓋文大聲嘆氣且繼續不看博斯。他說:“我們已請護士監控來電,隻準轉接傢人來電,但我聽說你沒有傢人,因此呢,來電一概不轉接。”

“那位聯邦調查局女探員如何通過的你這關?”

“是歐文批準瞭,我才讓她進去的。請你回房。”

“當然沒問題。”

博斯坐在床上,試著在腦海裡重復案發經過。他越想越坐立難安,覺得待在醫院病床上簡直是在浪費時間。他覺得案件即將另有突破,而他正逐步接近。警探的工作是沿證據所構成的線索路徑前進,沿途一一加以檢視並帶走證據。到瞭路徑終點,籃子內收集的東西將決定破案與否。博斯的籃子滿滿的,但他開始相信遺漏瞭某些東西。他有何遺漏?魯克最後對他說瞭些什麼?他說的不多,但意義重大,還有他臉上表情,是驚愕。但為何驚愕?是子彈令他感到震驚嗎?或者是因子彈來源與槍手身份而感到驚愕?博斯認為有可能兩者皆是,假使是其中一個因素,又代表什麼?

魯克提到由於梅多斯、富蘭克林與德爾加多已死,他可分得的錢更多瞭,這說法依然令博斯納悶。他試著假設自己是魯克。假如他的所有同夥都死瞭,他突然成為第一樁金庫盜竊案的唯一受益者,他會說:“我可分得的錢更多瞭?”還是會直接說:“錢全是我的瞭!”博斯直覺自己會選第二項,除非他還得和其他人瓜分錢財。

博斯必須有所行動,他必須離開病房。他並未遭到軟禁,不過他知道假如離開,蓋文會跟蹤他並向歐文報告。他拿起電話,發現線路已接通,正如歐文所應允的那樣。好,既然不能接聽來電,打電話出去總可以吧。

他起身檢查衣櫃。他的衣物在裡面,至少剩下的衣物在裡面。鞋子、襪子和褲子,就這樣。褲子膝蓋處有磨損痕跡,不過院方已洗凈熨好。他的外套和襯衫可能在急診室被剪刀剪開,有可能已被丟棄或進瞭證物袋。他拿起僅有的衣服開始穿,穿好後將袍子紮入褲內。他的模樣真夠土的,不過沒辦法,隻好到外頭再買衣服瞭。

他將受傷的手臂往上舉至胸前,感覺肩膀的痛楚已減輕,因此他開始將皮帶繞到肩膀作為懸臂帶。不過這樣走出醫院實在太引人註目瞭,他想瞭想決定作罷,又將皮帶系回褲子上。他拉出床頭小桌抽屜,找到皮夾和警徽,但沒有槍。

他準備就緒,拿起床頭茶幾上的電話,撥瞭總機,找三樓護士站。一女子接起電話,博斯自稱是警局副局長伊凡·歐文:“請找蓋文警探,他是我的手下,就坐在走廊椅子上,麻煩你找他聽電話,我得和他談談。”

博斯將電話放在床上,輕聲走到門邊。他稍微拉開門,透過門縫見蓋文坐在椅子上又在翻閱目錄。博斯聽見護士喊他接電話的聲音,然後蓋文起身。博斯等待十秒後才探頭查看走廊,蓋文仍朝護士站方向走。博斯踏出病房,開始靜悄悄地往反方向走。

經過近十米之後,博斯來到走廊交叉口,選瞭左邊。他走到電梯前,上面寫著“醫院工作人員專用電梯”,他按瞭電梯鍵。電梯抵達,是不銹鋼電梯,假木紋飾面,裡面後方有另一道門,大得足以推進兩張病床。他按瞭一樓按鍵,門關上,他的槍傷療程已經結束。

電梯到達急診室,博斯經過急診室出瞭醫院,步入黑夜之中。在前往好萊塢分局的出租車上,他請司機中途停車讓他到提款機取錢,然後在藥妝店買瞭便宜的馬球衫、一包煙和打火機以及一些棉花、幹凈繃帶和懸臂帶。懸臂帶顏色為海軍藍。參加葬禮正好。

博斯在威爾克斯大道的警局前付錢給出租車司機,從前門進入,他知道如此一來被認出或遇到熟人交談的機會較少。坐在櫃臺後的是他不認識的菜鳥以及上回替阿鯊訂比薩的那位痘疤臉童軍小子。博斯亮出警徽,一言不發走瞭進去。偵查處漆黑一片且空無一人,星期日夜晚通常如此,即使在好萊塢也一樣。博斯將桌燈夾在命案組辦公桌的位置上,他僅打開桌燈而未點亮辦公室天花板燈,免得值班室巡邏警官好奇前來查探。博斯不想回答任何問題,即使是制服警員的好意詢問。

他先到辦公室後方煮瞭一壺咖啡,然後進入一間訊問室換上新的馬球衫。他將醫院罩衫拉掉時,肩膀傳來陣陣的灼熱痛楚,如箭般穿透胸膛下至手臂。他坐在椅子上檢查繃帶是否滲出瞭血跡。並沒有。他小心翼翼套上新馬球衫——他選瞭特大號——因此穿衣時不那麼疼瞭。馬球衫左胸上有青山艷陽海景圖案及“天使之城”字樣。博斯套上懸臂帶時遮住圖樣,並調整懸臂帶將手臂緊緊固定,貼著胸膛。

他換好衣服時,咖啡也煮好瞭。他端瞭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到辦公桌上,點瞭支煙,從檔案抽屜裡抽出梅多斯案命案記錄與其他檔案。他看著檔案,不知從何入手,也不知自己想找到什麼。他開始翻閱所有檔案,希望發現異常。他想找出任何疑點:之前沒註意過的某人的姓名,某人陳述的前後矛盾,任何之前被認為不重要而被擱置一旁但現在可能對他另有意義的細節。

他迅速掃視自己的報告,因為仍記得其中大部分內容,接著他重看瞭梅多斯的從軍檔案,那是聯邦調查局送來的簡略版。他不知道聖路易送來的那份詳細記錄如今在何處,隻記得前一天早晨他跑向金庫,將它留在車內。此時他也才想起,不知道車在何處。

博斯在從軍檔案上未發現任何異樣,他繼續翻看放在活頁夾後面的其他文件時,天花板燈亮起,巡邏老警員彼德森進入。他手拿一份羈押報告朝打字機方向走去,坐下時才註意到博斯。他聞到煙味與咖啡香氣,於是環視四周,發現綁著懸臂帶的警探。

“博斯!你好嗎?他們這麼早讓你出院哪,大夥兒聽說你情況嚴重。”

“小意思啦,不比你周末夜巡邏逮捕不男不女違法分子時被指甲抓傷來得慘。中槍至少不必擔心感染艾滋病啊!”

“這還用你說。”彼德森自然地揉瞭揉脖子——一塊被一名感染HIV病毒的變性妓女指甲抓傷的疤痕依然可見。巡邏老警員兩年內戰戰兢兢,每三個月接受一次檢查,結果並未染上病毒,這在警局成瞭噩夢般的傳奇故事,可能也是之後警局拘留所內娼妓人數減半的唯一原因。警察再也不想逮捕他們,除非涉及命案調查。

彼德森說:“博斯,無論如何,我很遺憾事情演變成這樣。我聽說第二名警察不久前成瞭‘代號七’,一場槍戰倒瞭兩名警察和一名聯邦調查局探員,還有你的手臂也受瞭重傷,這可能創下本市紀錄瞭吧。你介意我倒杯咖啡嗎?”

博斯指向咖啡壺要他別客氣,他沒聽說克拉克已經掛瞭。代號七,意思是退役,永遠退役瞭。他依然無法替那兩名督察室警探感到遺憾,這倒使他替自己感到遺憾。看來自己是徹徹底底的鐵石心腸瞭,他不再對任何人心生憐憫,甚至搞砸任務丟瞭性命的可憐蠢蛋也一樣。

“警局口風可緊瞭,”彼德森邊倒咖啡邊說,“不過我在報上看到他們的姓名時心想:‘嘿,我知道這兩個傢夥嘛。’劉易斯和克拉克,他們是督察室的人,和銀行根本沒關系。他們被稱為探險隊隊員,喜歡到處刺探,老想找警察麻煩。我想大傢都知道那才是他們的真面目,隻有電視臺和《洛杉磯時報》不知道。不過呢,說來也真奇怪,不知他們當時在那兒做什麼呢。”

博斯沒有上鉤,彼德森和其他警察恐怕得通過其他消息來源才能打聽到在貝弗利山莊保險金庫的實際事發經過。事實上,他開始懷疑彼德森是否真有羈押報告要打,或者其實是櫃臺菜鳥散佈消息表示博斯在偵查處,眾人遂派巡邏老警員來探他口風。

彼德森滿頭銀絲,在警局內被視為老警察,但事實上隻比博斯年長幾歲。他在大道轄區值勤二十年且負責夜班巡邏,這足以使白發提早出現。博斯喜歡彼德森,他是馬路消息的萬事通,大道上一旦出現命案,博斯大多得向他詢問消息,聽聽他的網民有何說法,而他通常也盡力配合。

博斯隻敷衍地說:“嗯,的確奇怪。”

“你在寫槍擊報告嗎?”彼德森在打字機前坐定位之後問,他見博斯未回答,於是又說,“你還有煙嗎?”

博斯起身,拿瞭一整包煙到彼德森身旁。他將煙放在巡邏警察前方的打字機上,並表示整包煙都是他的瞭。這下子彼德森總算開竅,不是博斯存心給他難堪,但他不想談槍擊事件經過,更不想談督察室警察在現場的原因。

之後彼德森開始使用打字機打報告,博斯也回頭繼續看命案報告,他看完後毫無所獲,坐在那兒,聽著打字機咔嗒響,抽著煙,試圖思索著是否還有其他辦法。看來沒有瞭。

他決定打電話回傢聽錄音機留言。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想想又掛上瞭,他猜自己的電話可能會被監聽,於是繞過桌子走到傑裡·埃德加的位置用他的電話。他進入錄音機留言,按瞭密碼,聽取十二通留言。前九通是警察和一些老朋友的留言,希望他早日康復,最後三通則是他的醫師、歐文與龐茲的留言。

“博斯先生,我是麥凱納醫師,你私自離開醫院,真是太不明智也太危險瞭,這可能對你的身體造成更嚴重的傷害。如果你聽到留言,煩請回到醫院,我們目前替你保留床位。如果你不回來,我無法再醫治你或視你為我的病人,麻煩你瞭,謝謝。”

歐文與龐茲倒不那麼擔心他的身體健康。

歐文留言說道:“我不知道你身在何處,也不知道你在胡搞什麼,但你最好隻是不喜歡醫院夥食才離開。博斯警探,仔細想想我對你說的話,別犯下我們兩人都會感到遺憾的錯誤。”

歐文沒浪費時間表明身份,也不需要。龐茲也一樣,他的留言是最後一通,和上一通留言唱同調。

“博斯,聽到留言立即打電話到我傢。我得知你已離開醫院,我得和你談談。博斯,你聽清楚,我不許你再繼續進行任何與星期六槍擊案有關的調查,打電話給我。”

博斯掛上電話,他不打算打電話給他們,至少不是現在。他坐在埃德加的位置上,註意到桌上有張便條紙,上面寫著維若妮卡·涅斯——阿鯊的母親,還寫瞭電話號碼。埃德加肯定打瞭電話告知她兒子的死訊。博斯想象她接起電話,以為隻是另一個變態客人,沒想到竟是警察打電話來報死訊。

這令博斯想起上回在警局和少年的談話內容,他尚未將錄音帶謄寫成文字報告。他決定再聽一遍錄音帶內容,於是回到自己的位置,從抽屜裡拿出錄音機,錄音帶卻不在裡面,他想起自己已將錄音帶交給埃莉諾。他走到用品櫃前,試著回想上次訊問是否可能還保留在備用錄音帶上。備用錄音帶錄完時會自動倒帶重錄,與阿鯊的問答對話內容可能還完整地保留在備用錄音帶上——這要視星期二錄完訊問之後,訊問室錄音系統重復使用的頻率而定。

博斯從錄音機內拿出該卷錄音帶回到辦公桌旁,他將帶子放入自己的攜帶式錄音機內,插上耳機,倒帶至開始處。他播放幾秒以確定是否聽見自己、阿鯊或埃莉諾的聲音,然後往前快轉約十秒。他重復這動作幾分鐘後,終於在帶子後半段找到瞭訊問阿鯊的錄音內容。

當他找到後立即又倒帶,從頭聽起對話內容,他倒帶太多,結果聽瞭半分鐘另一段訊問的結尾,然後才聽見阿鯊的聲音。

“你看什麼看?”

“沒什麼,”是埃莉諾的聲音,“隻是不知道你是否認識我。我覺得你有點眼熟,我不知道自己方才盯著你瞧。”

“什麼?我怎麼可能認識你?我沒犯過聯邦罪,怎麼可能認識——”

“算瞭,我隻是覺得你有點眼熟,隻是想知道你是否認出我瞭,我們等博斯警探進來再開始吧。”

“嗯,好。酷斃瞭。”

接著錄音帶裡一片靜默。博斯聽得一頭霧水。然後他明白方才聽見的是他進入訊問室前的錄音內容。

她究竟在做什麼?此時錄音帶的靜默結束,博斯聽見自己的聲音。

“阿鯊,我們打算錄下談話內容,這有助於我們之後整理。如我所說,你並非嫌疑犯,因此你——”

博斯停下錄音帶,倒帶回到少年與埃莉諾的對話內容。他又聽瞭一次,然後又一次,他每次聽都覺得心臟宛如受到重擊;他雙手冒汗,手指在錄音帶按鍵上按錯瞭數次。最後他扯下耳機,將它們甩到桌上。

他說:“該死!”

彼德森停止打字,回頭看他。

《黑色回聲(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