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荒井莫名其妙地失蹤瞭,讓青木正二非常震驚,荒井雖然隻是大連警署獨立守備隊的軍曹長,官不大,但是他畢竟是在城裡失蹤的。要知道,戰爭死人是自然法則,可大連畢竟不是疆場,一個人就這樣不明不白沒有瞭,對誰都不好交待。

對荒井,青木正二瞭解到一些情況,這個人極好酒色。人的缺點就是線索,扯著這根線往下查,一定能查出個水落石出。失蹤一個人雖然事情不大,但丟的是大日本帝國軍人的顏面,大張旗鼓地查找顯然不合適,青木正二把這件事交給瞭警防課的焦作愚去查辦,畢竟他是大連當地人,也算是個地頭蛇,人頭熟一些。

荒井最後出現的地方是橋立町露天市場,青木正二決定去那裡看看。

橋立町露天市場,已經有些年頭瞭。最早是大清朝肅親王善耆開的,這個善耆是鑲白旗,是第十代肅親王,當過乾清門頭等侍衛,還做過理藩大臣。中國能有警察,也是因為有瞭這位肅親王。辛亥以後,善耆不想在清帝退位詔書上簽字,逃到瞭旅順,兩次想滿蒙獨立,結果都很淒慘。後來,因為沒有收入來源,當時的大連都督府就特批瞭一塊地皮,讓他開瞭這個橋立町露天市場。

橋立町露天市場上主事的是善耆的長孫,別看傢道敗落,他們吃喝玩樂的毛病卻沒改掉。這位肅親王活著的時候,有眼光,把不滿周歲的十四格格顯玗送給瞭在日本很有身份的川島浪速當瞭養女。這個十四格格就是後來臭名昭著的川島芳子。

青木正二雖然置身鬧市,卻無心體會周遭的繁華,在他看來,這繁華的背後,隱藏著太多的秘密。眼下,荒井曹長失蹤已經三天瞭,兇多吉少,青木正二要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兇手找出來。

王大花把背來的大黑鍋安到土灶上,生起柴火,一隻木桶放在她面前,裡面蹦著鮮活的雜魚。王大花從沾板下面摸出一把短刀來,麻利地給魚開膛破肚。

夏傢河遠遠走來,將新買來的兩盒雪花膏放在王大花的灶臺旁。王大花的手天天收拾魚又生火又劈柴又做飯,已經粗糙的不像樣子,不過,此時,夏傢河不是專門來關心王大花的,他來是要告訴王大花,現在鬼子正滿大街追查荒井,讓她小心點。

王大花沒有理會夏傢河,她拖過來魚筐,筐裡新鮮的魚正泛著鱗光,王大花拿起菜板上的短刀,拉過一個小板凳,坐到瞭魚筐前,一條條地開始收拾魚。這時,一輛黑色轎車在等道上駛過,車上坐著青木正二、木戶英一和焦作愚。

王大花手腳麻利地用短刀剖著魚,一條四五十厘米長的河豚魚從魚堆裡露出來。王大花扔下短刀,伸手劃拉著魚堆,看看下面還有沒有河豚魚,裡面果然還夾雜瞭幾條。韓山東不給大花送魚瞭,她隻能買別人的,可是送來的魚裡,這還弄瞭好幾條河豚魚來坑她。這要是毒死個人,算誰的?王大花罵罵咧咧地嘀咕著。

“撿出來不就得瞭,生什麼氣。”夏傢河看到魚堆裡一條頗像扁刀一樣的魚,“這什麼魚,我還頭回見……”

“火勒魚。”

“好吃嗎?”

“好吃,這魚可不常見,魚鱗也好吃。”王大花把魚拿過來收拾著,“等會兒你拿回傢曬曬吧,擺弄的時候別把魚鱗弄到衣服上,沾上的話,衣裳晚上都發光兒,瘆人。

夏傢河掃瞭一眼大筐裡的魚,突然發現王大花手裡那把短刀,那分明是把軍刺。原來,這是那天晚上荒井在倉庫跟夏傢河和王大花搏鬥時落下的,第二天王大花收拾院子時,發現這把軍刺,她用它剖魚刮鱗都挺順手,就沒舍得扔。

夏傢河伸手要去那王大花手裡的軍刺,這時,一雙擦得鋥亮的軍靴出現在兩人的眼前,夏傢河一怔,佯裝擺弄魚,順手從王大花手裡奪過的軍刺,捅進瞭一條河豚魚的肚子裡。

“幹啥呀你!”王大花一把推開夏傢河的手,軍刺又被從魚肚子裡扯出來。夏傢河還要伸手卻奪,這時,青木正二已經站在瞭旁邊。露瞭一截的軍刺把手有些醒目,夏傢河的心裡打起瞭鼓。他拉著王大花起身,討好地看著青木正二,含笑點頭。王大花的心思還在軍刺那裡,一抬臉看見青木正二,她突然意識到什麼,嚇得兩腿打起哆嗦。

青木正二看著王大花,一下子想起瞭這個女人,青木正二微笑地跟王大花問好。

王大花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夏傢河碰瞭她一下:“太君問你好哪。”

王大花醒過味來,不滿地說“好啥呀好?上次我在大牢裡那麼喊你,你理都不理,那倆罐頭,差點要瞭我跟孩子的命。”王大花嘟囔著,回身劃拉著筐裡的魚,想蓋住那把霸出一截的軍刺。然而軍刺太長,河豚魚太短,把手還是露在外面。夏傢河拉瞭把王大花,讓她老實點。

焦作愚和木戶英一過來,焦作愚看到王大花,問:“你怎麼在這擺攤瞭?”

青木正二不解地看著焦作愚,焦作愚忙解釋,她是孫世奇的大姨姐:“這個女人的魚鍋餅子手藝是傢傳,好吃的很,有機會,青木部長可以嘗一嘗。”

青木正二盯著焦作愚,問:“聽焦課長的意思,你吃過她的魚鍋餅子?”

“她這魚鍋餅子的名聲響得很,屬下倒是一直想嘗嘗,隻是沒有機會。”

“今天就是最好的機會,我們可以品嘗到你的手藝嗎?”青木正二低頭看著筐裡和案板上的魚,“這些魚,我差不多都可以叫得出名字,我得選一下,今天的午飯,我們就在這裡吃瞭。”

王大花嚇得臉色蠟黃,額頭沁出冷汗,死死抓著夏傢河的手。

青木正二用手指著,用日語一一說出筐裡魚的日本名字,還翻譯給王大花和夏傢河聽,他每翻譯一條魚名,就將魚放到一邊的黑瓷盆裡,嘴裡不停地介紹著,“這是鱈(たら),鱈魚,你們也叫它是大頭魚;這個是鯰(なまず)鮎魚;這個是石持ち(イチモチ)——黃花魚,我很願意吃這個,曬幹瞭蒸一下再吃。平目(ひらめ)——比目魚;秋刀魚(さんま),大連人叫刀魚;鰯(いわし)—沙丁魚……”他突然一驚,指著一處,聲音高瞭起來,“河豚(ふぐ)!”青木正二從魚堆裡提起一條河豚魚,站起身來,對王大花展示著,“這個,有毒,吃瞭會出人命的!”

“那,那今天這魚你不能賣瞭,別真吃出人命。”夏傢河借坡下驢,“太君,對不起瞭,人命關天的事,我們可擔不起。”

王大花雞啄米似的點頭附和:“對對,我可不敢讓你們吃,吃出個好歹來,你們殺瞭我沒事兒,我孩子咋辦……”

“部長,我們走吧,這種地方,確實不是吃飯的地方。”一旁的木戶英一說。

“多虧瞭太君眼尖,看出這裡有要命的毒魚,你看這血,滿哪都是,這河豚魚的血,不用多瞭,一滴就能要瞭人的命,你看這沾的,別的魚身上都有瞭。”夏傢河碰瞭下王大花,“你這是在誰傢上的魚啊,回頭得找他,吃出人命就麻煩大瞭。”

“木戶君,中午你不想品嘗一下我們的鐵炮鍋嗎?”青木正二看著木戶英一,微笑著問。

木戶英一興奮起來,忙道:“好啊,很久沒有吃到正宗的鐵炮鍋瞭。”

“我可不會做啥鐵炮鍋鋼炮鍋……”王大花急瞭。

“我會。”青木正二說,“這裡的河豚魚,我都要瞭。”青木正二將手裡的魚放進案板上的小瓷盆裡。王大花不知道,在日本,吃河豚火鍋叫吃鐵炮鍋,這河豚魚的魚白可是極好的美味兒,它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西施乳。

“快點,把這裡的河豚魚都撿出來。”焦作愚指瞭指王大花,喝道。

王大花不動,夏傢河連忙跑上來,拿過黑瓷盆,蹲下在魚堆裡翻撿起來。王大花嚇得有些哆嗦。在眾人的目光下,夏傢河翻撿完,隻剩下邊的一小堆。他緩緩起身,端著小瓷盆,還真不少。

“那裡,還有一條。”青木正二指瞭下餘下的一小堆。那裡,露出瞭一小截河豚魚的尾巴。在王大花驚慌的目光下,青木正二緩緩彎下腰去,捏住那條河豚魚的尾巴,拉出瞭整條魚。王大花伸手要去拿青木手裡的魚。青木正二一把抓住王大花伸過來的手,王大花禁不住手上一抖。夏傢河忙送過小瓷盆,欲接過青木手裡的河豚魚。青木正二提著河豚魚,並不松手,仔細打量。“二位,今天我們擺一道魚鍋宴,你們當一回我的座上賓,看看是大日本帝國的鐵炮鍋好吃,還是王掌櫃的魚鍋餅子好吃,請!”青木正二對夏傢河和王大花說。

王大花和夏傢河被釘住一般。青木正二將河豚魚放在案板上,操起刀來,對夏傢河和王大花又做瞭一個“請”的動作。夏傢河和王大花走到桌前,惶恐地坐下。青木正二對兩人笑笑,操起的刀舉瞭起來。王大花嚇得臉色煞白。刀子剁瞭下去,河豚魚一斷兩截,露出的隻是白花花的魚肉。青木正二舉刀還要剁,一個日本兵匆匆跑來,喊道:“報告!”

“什麼事?”木戶英一問。

日本兵對木戶英一耳語。木戶英一愣瞭下,上前對青木正二耳語。青木正二放下刀,指瞭下小瓷盆裡的魚,命人帶回去。他掏出潔白的手絹擦瞭下手,揣進衣兜走瞭。青木正二走瞭幾步,突然站下,又回身走來,從兜裡掏出錢,放在王大花的手上,問,“這點錢,夠瞭嗎?”

王大花“哦”瞭一聲,連連點頭。

“如果王掌櫃願意的話,我請想您去我們的小食堂做工。你這麼好的手藝,在這種地方展現,實在是可惜瞭。”

“我……我在這挺好的。”王大花說。

“王掌櫃,你可以再考慮一下,酬金方面,一定會讓王掌櫃滿意的。”青木正二鞠瞭一躬,對夏傢河點瞭下頭,走瞭。

看到日本人走遠,王大花一把拉起夏傢河就跑:“快跑吧,你還打算在這裡等死啊?”

“等什麼死?”

“刀子還在魚肚子裡……”王大花說。

夏傢河微微一笑,衣袖一抖,露出瞭一載軍刺。

“咋跑到你的袖子裡瞭?”

夏傢河笑著不語。原來,就在剛才,夏傢河扒拉魚堆的時候,趁機將軍刺從河豚魚的肚子裡劃出,手上一勾,塞進瞭衣袖。

“你個死蝦爬子,可嚇死我啦……”王大花捶打著夏傢河,慍怒地罵道,臉上是又驚又喜。

青木正二得到消息,荒井的屍體在海邊找到瞭。

沙灘上橫著一具屍體。青木正二仔細檢查著荒井身上的傷痕,斷定荒井是被中國人殺害的,而且荒井死前應該和對手搏鬥過。青木正二推測,以荒井的身手,一個中國人不會輕易將他制服,所以,殺害他的應該至少是兩個人。另外,他身上的手槍和軍刺也都找不到瞭。如果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特工,都不會留下這兩樣東西,應該隨著屍體,一起扔到大海裡。

青木正二命令下屬繼續嚴密排查,發現可疑情況,即刻匯報。同時,他還吩咐焦作愚,去辦另一件事。焦作愚領到任務回到辦公室,他找到孫世奇。

“小孫,你大姨姐在橋立町開瞭個魚鍋餅子鋪,你知道吧。”

“這個……我不大清楚。”孫世奇有些緊張。

“你有口福啊,她的手藝不錯,連青木部長都喜歡。”

“我這個大姨姐,別的本事沒有,就是飯做得好,她們傢的飯店,在花園口都是一絕。課長,您要是想吃,今晚上我傢,我讓大姨姐給您現做,味道絕對差不瞭。”

“青木部長的意思,是想讓她到咱們的小食堂來做飯。”

“這個沒問題,我回去跟她說一聲,這兩天就叫她過來。”孫世奇滿口答應。

“有時候啊,上司高興就是下屬的機會,小孫啊,你是聰明人,我別的也不多說瞭。”焦作愚意味深長地說。

孫世奇想,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隻要青木部長高興瞭,以後他孫世奇還愁升官發財嗎?再說,有個大姨姐在日本人身邊做事,他日後在警察部裡,也就腰桿子硬一些。反正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件好事。回到傢裡,他把這個消息告訴王大花。但是,話一出口,就把王大花頂回去瞭,她死活不去。

孫世奇勸導王大花,能在小食堂吃飯的人,都是廳裡的大官,人不多,再說瞭,日本人也不能頓頓吃餅子,她一禮拜做個三兩頓,也累不著。其餘的功夫兒,還可以繼續在橋立町支她的攤。這樣的美事,多少人削尖瞭腦袋都撈不著。

任憑孫世奇說得天花亂墜,王大花就是不答應:“誰願去誰去,反正我不侍候小鬼子。”

“大姐,人傢焦課長都求著我瞭,這麼些年他頭一回求我,你讓我做蠟,往後這活兒我還怎麼幹哪!”孫世奇有點生氣瞭。

“他三姨夫,這個事你要就是為難,我明天自己去找青木,賴不到你頭上。”

“大姐,日本人找咱們辦事,還來跟咱們商量,這多難得呀,咱不能不識抬舉。”

“咋著,小日本放個屁,咱就得追著他的腚說香啊?孫世奇,你真該多吃點魚,補補骨頭!”

“要是把日本人惹火瞭,非要抓你去,看你到那時候,骨頭能不能硬起來。”

王大花氣道:“我去!我撒上一大把耗子藥,把他們一個個都毒幹凈啦!”

第二天,孫世奇向青木正二匯報,說王大花爛泥扶不上墻,自由自在慣瞭,怕受不瞭約束,就是個在街上擺攤受苦遭罪的命。

焦作愚在一旁打圓場:“他那個大姨姐就是太犟,也是怕手藝不精,做不好。”

“他們傢那個手藝,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個鄉下飯,吃一回兩回還新鮮,吃長瞭,也是沒什麼滋味。”孫世奇說。

青木正二放下報紙,面帶微笑,說:“行瞭,這件事,也沒什麼,你們不要有任何負擔,回去吧。”

孫世奇和焦作愚走後,木戶英一不解地說:“大佐這麼喜歡吃那個女人做的飯,我直接給她抓來就是瞭,何必跟他們客氣。”

“她要是痛痛快快答應瞭,我還真不敢讓她來。”青木正二臉上帶著意味深長的笑,“這個女人,還真是讓我越來越有興趣瞭。”

夏傢河來大連,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發展民族商人邵登年加入黨組織。邵登年在大連商界頗有地位,無論哪個行當做買賣的,都給他幾分面子,就是大連老百姓,對邵先生也沒有不豎大拇指的,都誇邵先生雖然買賣大,但心善。對這樣有影響的人物,日本人也在拉攏,不過,邵登年同日本人一直保持著距離。組織上選擇夏傢河去和他接觸,是因為他和邵登年是花園口的老鄉,兩傢離得不遠,有瞭這層關系,工作也好做一些。

邵先生是個顧念鄉情的人,組織上讓夏傢河來出面,可以事半功倍。另外,還可以請他幫個忙,把診所缺少的設備給配上,早一天開業。這樣一來,既可以用診所掩護夏傢河的身份,又可以多結識更多的人,對隱蔽戰線的人來說,人脈往往就意味著情報。

這日,夏傢河提著禮物,來到邵登年傢門口。門房開門後直接告訴他,邵先生不在傢,說著又遞上幾個小錢,想打發夏傢河走,夏傢河不接,抬頭見從院裡走出一個頗有幾分貴氣的婦人來,心想這一定就是邵夫人瞭。

夏傢河忙上前,鞠躬行禮,“晚生冒昧,算是邵先生老傢花園口的小老鄉,仰慕邵先生已久,特來拜訪。”

這婦人果然就是邵夫人,她打量著夏傢河,這個年輕人跟以往來找邵登年的人不一樣,不卑不亢,一看就是念過大書的人,邵夫人心生好感,說:“既是鄉裡鄉親,請進吧。”

邵夫人把夏傢河請進客廳,話題自然先從花園口談起:“花園口是個好地方,隻可惜,日本人兩次登陸都選在那裡,好好的地方早讓他們給糟蹋瞭。”

“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收復遼東失地,也是從花園口登陸的,據說,清末民初,闖關東的山東人也是在花園口上岸的。”

提到花園口,兩個人的話題越聊越多,邵夫人差人去請邵先生。少頃,邵登年從屋外進來,夏傢河慌忙起身,拱手行禮。兩人寒暄完畢,都落瞭座,邵夫人介紹說,夏先生的傢離花園口他們的老宅隻隔瞭兩條街,近得很。

邵登年笑著,像是不願過多敘舊,直接問,“夏先生來府上,有什麼事嗎?”

夏傢河說,“我剛來大連,舉目無親,這麼飄著總覺得兩腳不落地,心裡也不安穩,鄉親們都說,邵先生素有提攜鄉親之德,所以……”

邵夫人打斷夏傢河:“莫非夏先生是想謀份什麼差事?”

“夏先生談吐不凡,哪裡像是謀不瞭差事的人。”邵登年輕咳一聲,放下茶杯。

夏傢河做著自己介紹:“六年前,我從哈爾濱醫學專門學校畢業,做過幾年醫生……”

夏傢河的介紹剛看瞭個頭,門房匆匆進來,遞給邵登年一張名帖,說是憲兵隊的木戶英一隊長來瞭,還帶著一個叫神尾太郎的日本人在外面候著,說是有要事拜見邵登年。

“我和日本人素來不交集!”邵登年接過名帖看瞭一眼,扔到桌上。

“這個神尾太郎好像是才從東京來的一個商人,他來見您,應該算是拜碼頭吧?”門房說。

邵登年嘆瞭口氣,說:“現今的大連,正如剛才夏先生所言,是日本人的天下,與其說日本人是來拜碼頭,還不如說他們是來搶地盤的。神尾太郎這個人我知道,來大連才不過一個月,就已經搶瞭不少商號的買賣,他今天拉著木戶英一過來,就是想狐假虎威,這分明是準備明火執仗開搶啦!”邵登年回頭對門房吩咐,“就說我身體有恙,不見!”

門房走後,邵登年起身,踱到窗前,朝外看去。夏傢河也起身,看向窗外。隻見大門外,一輛汽車前,站著穿著軍裝的木戶英一和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兩人在說著什麼。

“邵先生真可謂高節不可奪,炯心如凝丹,令人敬佩!”夏傢河拱手說。

“傾巢之下,安有完卵,以我一己之力,不過是螳臂當車罷瞭。即使如此,我也甘願以卵擊石!不說他們,還是說夏先生的正事吧。”

夏傢河把自己開診所資金不足,好多儀器和藥品都進不來的困難如實說瞭,邵登年還在猶豫著的時候,一旁的邵夫人催促著邵登年,這個忙應該幫。

夏傢河從邵府出來,上瞭一輛黃包車離開,與另一輛跑來的黃包車擦肩而過。這輛黃包車上的人是邵府的管傢。當看到夏傢河時,大驚失色,問門房:“這個人見過邵先生瞭?”

“先生和夫人對他很客氣。”門房說。

“先生和夫人認識他?”

“不認識。”

這個管傢居然是花園口警察署的劉署長。

原來,因為上次花園口追查電臺不力,青木正二在關東軍司令部那裡告瞭一狀,上面追查下來,花園口的山口和小田為自保,把罪責都推到瞭劉署長身上,劉署長聞風後便從花園口逃瞭出來,迫於生計,投奔到瞭邵登年這裡。邵先生念著老鄉的這份情誼,留他在傢裡做瞭管傢。劉管傢見瞭夏傢河,頓時有大禍臨頭之感,轉身又上瞭黃包車,尾隨夏傢河而去。

夏傢河下車的地方,是大連最早開的一傢電影院,叫公誼電影院,在寺兒溝電車終點站附近。這傢影院建於1929年,是日本人參照俄國人留下的圖紙建造的。影院裡放的電影,不少都跟國外同步。沒有新片子的時候,放的也是一些國內外久演不衰的好電影。今天,影院大門一側張掛的是《魂斷藍橋》的海報,上面的羅伯特·泰勒扶著費雯·麗的肩膀對視,兩人含情脈脈,像是好得不行瞭。

夏傢河買瞭一張電影票進去,黑白片子的《魂斷藍橋》剛剛開演。電影院裡人不多,在服務生手電的引導下,夏傢河在7排8號坐下。坐在前面的一個男人,在專心看著電影。少頃,服務生引著劉管傢也進來瞭,劉管傢找瞭個位置坐下,四下仔細尋找著夏傢河。忽明忽暗的光亮,劉管傢總算找到瞭目標,他摸向腰間,掏出的是一把手槍,猶豫瞭下,又揣起手槍,摸出瞭一把匕首。劉管傢將匕首藏在袖子裡,悄悄起身,移向過道。

夏傢河輕輕咳嗽瞭兩聲,前排的男人抬起右手,摸瞭摸右耳。夏傢河將手裡一個紙條從椅子下傳過去。原來,夏傢河是來跟交通員接頭的。

夏傢河坐回去,劉管傢走向夏傢河坐的後面一排。昏暗的光亮,照在劉管傢詭譎的臉上,夏傢河毫無察覺,專註地看著電影,交通員起身,走瞭出去。電影裡傳來轟炸聲,費雯·麗和羅伯特·泰勒在大橋上第一次邂逅,劉管傢的目光盯在夏傢河的脖頸處,身子探向前面,慢慢從袖子裡抽出匕首,就在劃向夏傢河脖子的時候,旁邊傳來腳步聲,服務生引著兩個年輕人朝這一排走來。劉管傢隻得收回匕首。兩個年輕人坐在劉管傢一座之隔的旁邊。夏傢河下意識地朝後面看瞭一眼,劉管傢忙低下頭去。銀幕上,羅伯特·泰勒在看舞臺上的費雯·麗跳芭蕾舞《天鵝湖》,費雯·麗發現瞭座位上的羅伯特·泰勒,兩人四目相對,費雯·麗驚喜萬狀。劉管傢起身,找瞭個角落坐下,心緒不定地看著夏傢河。大銀幕上,羅伯特·泰勒專註地看著費雯·麗在舞臺上表演。

電影散場後,天已經黑瞭,夏傢河隨著人流出來,上瞭電車,劉管傢跟在也上瞭車。離青泥窪還有一站路的時候,夏傢河下瞭車,劉管傢也跟著下來瞭。前面是個岔道,夏傢河拐彎的時候,下意識地回頭望瞭一眼,身後的劉管傢警覺地閃到一棵樹後。

夏傢河拐進一條胡同。劉管傢掏出手槍追來,卻不見瞭夏傢河。劉管傢猶豫著拐進另一條胡同。走出不遠,一堵墻擋住去路,居然是條死胡同。

一堆雜物後,藏著夏傢河,他看著地上的黑影朝自己移動過來,緊張地攥緊瞭手裡的匕首。劉管傢先是朝另一堆雜物後面看去,不見目標,剛要回身,身後一道黑影閃出來。劉管傢一回身,黑影舉著匕首撲瞭上來,劉管傢一側身,隻聽“撲哧”一聲,匕首擦著劉管傢的脖子劃過,劉管傢手裡的槍掉在地上。夏傢河逃走瞭。劉管傢追瞭幾步,四下裡找槍。胡同裡,夏傢河狂奔,沖上瞭大街。劉管傢提槍追來的時候,街道上,已經不見瞭夏傢河的人影。

到底是什麼人要刺殺自己?夏傢河有點糊塗瞭,如果是特務的話,說明接頭的時候就已經暴露瞭,可那人卻是在他完成接頭任務之後,在暗處襲擊瞭他。分析瞭半天,夏傢河也沒分析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大連可謂魚龍混雜,各方勢力都攪在這個漩渦裡,自己面臨的困難和危險可能比想象的還要嚴重的多。

這日一早,長長的鞭炮“噼裡啪啦”在青泥窪街響起,整條街被飛舞的煙霧和滿地紅通通的鞭炮紙屑弄得格外喜慶。紅綢扯下,“牙善診所”幾個字跳瞭出來,格外的醒目。身著白大褂的夏傢河收起紅綢,朝圍觀的人作揖。穿著護士裝的江桂芬忙著張羅,伊蓮娜、阿金等鄰居都出來看熱鬧,不遠處的吉水能活也好奇地拿著相機拍東拍西。

診所的設備是昨天到的,有瞭這些東西,牙善診所才有瞭些牙科診所的樣子。夏傢河不知道的是,這些設備是邵夫人背著邵登年找人弄的,那個人叫曲子堂,是大連商會的會長,也是邵登年的老鄉。當年,邵夫人差點嫁給瞭他,但最後卻走進瞭邵府,成瞭邵夫人。

青泥窪街上新開張瞭一傢店,自然避不開李巡捕的關照。鞭炮剛放完,李巡捕就帶著一個警察來瞭。李巡捕名義上是吃官晌的巡捕,但是在這條街的人眼裡,就是一個地頭蛇。李巡捕的來意夏傢河自然明白,這年頭,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專打不長眼的。在街面上混,關鍵是要懂事。當然,夏傢河是懂事的,主動獻上紅包,李巡捕自然眉開眼笑。江桂芬將沏好的茶水放在李巡捕面前的桌上,倒上。李巡捕的眼睛一直看著江桂芬,江桂芬意識到什麼,借口要去買點牙線,走開瞭。

新店剛開張,就進來一個女人,女人正是麻姑,麻姑三十多歲,在這條街上賣海米、魚幹等幹海產品,街上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麻姑。麻姑坐在看病的椅子上,好奇地看著屋裡大大小小的設備。

李巡捕的目光跟著江桂芬走到門口,又移向窗外街上,並沒有在急診室裡已經進門的麻姑,他直到看不到江桂芬瞭,才說:“夏大夫,這位護士是你太太吧?”

“我還沒結婚。”夏傢河邊招呼麻姑,邊客氣地回答。

“你這歲數不小瞭,我看這小護士就不錯,長得挺標致,精神頭也夠。”李巡捕曖昧地笑著,“夏先生艷福不淺啊……”

夏傢河笑瞭笑,沒有說話,他開始專註地給麻姑看牙。李巡捕借故上廁所,走進屋後去瞭,他四下查看著什麼,正要推開夏傢河臥室的房間,夏傢河突然跑過來,手裡拿著暖瓶,指著身後說,“廁所在這裡。”

李巡捕“哦”瞭一聲,朝廁所走去。夏傢河看著李巡捕進瞭廁所,關上房門。

夏傢河從後屋出來,看見麻姑正好奇地拿著牙模,東摸西看,麻姑說,這個診所可是青泥街的頭一份,這些洋玩意,得花不少錢,夏大夫一看就是有學問的人,開診所之前,一定是做什麼大買賣的吧?

“東跑西顛,掙口飯吃罷瞭。”夏傢河笑著舉起瞭鉗子。

“我才不信呢,掙口飯吃的人,在青泥街上可支不起這個門面。”

“不瞞你說,這個店還真是靠朋友接濟的。”夏傢河埋頭給麻姑看牙的時候,不知怎麼,江桂芬在大街上和一個女人吵開瞭。那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大花。

“你咋在這?”頂著大鐵鍋的王大花打量著穿著江桂芬,抬頭看看診所,突然明白瞭什麼,她放下大鍋,扯著嗓子朝診所裡喊:“蝦爬子,你給我滾出來!”

“你嚷什麼?這裡是診所,不是你傢,更不是你撒潑耍野的地方!再說夏大哥正在治牙!”江桂芬攔在王大花面前。

王大花一聽江桂芬這樣說,更來氣瞭,還張嘴閉嘴夏大哥,嘴倒是甜啊!

“一個小娘兒們追著人傢老爺們滿哪跑,你爹娘的臉都讓你丟盡啦!”王大花指著江桂芬的鼻子。

“他未娶我未嫁,我丟什麼人?牛郎追織女都能追到天上去,我追到大連怎麼瞭?倒是有的人,孩子都五六歲瞭,還對別的男人念念不忘,到底誰丟人,你讓大傢評一評!”

“啪”的一聲,王大花一巴掌拍在瞭江桂芬的臉上:“你再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臭嘴!”

江桂芬捂住嘴巴,愣瞭幾秒,突然發瘋般地沖瞭上來。江桂芬揪住王大花的衣領,王大花扯著江桂芬的頭發,兩人撕扯在一起,打得不可開交。屋裡的夏傢河聽到響動,忙跑出來,一看這陣勢,趕緊勸架。王大花趁此踢瞭江桂芬一腳,江桂芬欲還擊,卻被夏傢河擋住。夏傢河連拖帶拽才把兩人拖進瞭診所,大街上看熱鬧的人不停地朝裡面張望著,夏傢河回身將碩大的白佈窗簾拉上瞭。

麻姑坐在椅子上,好奇地看著眼前的場面。

王大花打量著診所,氣呼呼地點著夏傢河:“好啊,你個蝦爬子,弄瞭這麼大個店,還騙我說你沒找著正經營生,拿瞭我的東西還不給錢,跟我一個大子一個大子地摳!”

“這診所是別人幫的忙,今天才開的張……”夏傢河小聲解釋。

“蝦爬子,你就瞪眼說胡吧,我算看清楚瞭,你就是個花心大蘿卜!你跟我說這個狐貍精回哈爾濱瞭,她咋還在你跟前晃蕩?你說,說呀!”王大花提高瞭嗓門質問夏傢河。

江桂芬說:“晃蕩怎麼著?和你有半點關系嗎?”

“你就少說兩句吧!”夏傢河喝道。

“我為什麼要少說?她算你傢的什麼人?什麼都算不上!”江桂芬的喊聲一點不比王大花低。

“你還真把蝦爬子當盤菜啦?我告訴你吧,在大連,蝦爬子都上不瞭席,白給都沒人要。老漁民下網拉上蝦爬子,那都是倒黴的事,網都給刮破啦!”王大花譏諷道。

“夏大哥,她就是個潑婦,心狠手辣,上次要不是我們命大,早就死在她手上瞭!剛才她還打瞭我一耳光!”江桂芬帶著哭聲委屈地說。

“剛才打輕啦,你過來,我再賞你個大耳刮子!”說著,王大花又要上前打江桂芬。

“媽的,你倆要造反啊!”隨著罵聲,李巡捕從後屋出來,手上提著褲子,“我拉泡屎的工夫兒,就給我找事!”李巡捕看看夏傢河,又看王大花,問:“你認識他?”

夏傢河將李巡捕拉到一旁,低聲說:“讓您見笑瞭,其實也沒事兒,就是兩個女人爭風吃醋,傢長裡短、雞毛蒜皮……”

李巡捕:“行啊老兄,這診所才剛一開張,桃花就滿天飛瞭,是不是想把小的金屋藏嬌,讓大的給盯上露餡瞭?兄弟,你道行不行啊你。”

“李巡捕,你可得一碗水端平啊,這狐貍精見著我就咬……”王大花想讓李巡捕幫自己嚇唬嚇唬江桂芬。

“行瞭行瞭!”李巡捕不耐煩地推開王大花,“你不在橋立町好好烀你的大餅子,跑這來瞎折騰什麼!”

“蝦爬子,這賬以後跟你算!”王大花見李巡捕不替自己說話,隻好草草收兵,她氣呼呼地往外走,看見門口聚瞭一堆看熱鬧的人,王大花火瞭,“有啥好看的?沒見著老娘們打仗啊?”

門口有人嘀咕:“許你倆打還不許人看瞭?”

“誰啊?有膽量滾出來說!”王大花抽出菜刀,“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的舌頭扯出來給剁啦!”

門口的人啞瞭聲。王大花擠出門去,拎起放在外面的大鐵鍋,頂在頭上走去。

這一路上,王大花的眼淚不斷,由於兩隻手抓著腦袋上的大鐵鍋,騰不出手來抹眼淚,隻能任兩汪淚水肆意流淌。她恨江桂芬,更恨夏傢河,恨這個千刀萬剮的蝦爬子,明裡一套背後一套,跟那個狐貍精不清不楚,還騙自己早把人打發回瞭哈爾濱。

王大花越想越氣,恨不得此刻就把這對狗男女剁吧剁吧下進大鐵鍋裡。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