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王大花提著木桶來到邵府院子的時候,邵夫人正邀瞭幾位太太在傢裡打牌。可是,原本說好的陳太太突然變卦,現在三缺一。幾人商量著晚飯去哪裡吃時,王大花進來瞭,大傢高興起來,這下不出門就能吃著王大花的手藝瞭。

閑聊瞭幾句,王大花要去做飯,邵夫人拉住她,硬要讓她湊數打牌。王大花沒打過麻將,不想玩,邵夫人說:“磨指頭的事,玩吧,贏瞭是你的,輸瞭算我的。”

王大花隻好坐下,聚精會神看著抓到手的牌,卻不知如何是好。打瞭半晌,王大花覺得渾身都不自在,隱約聽到邵登年在旁邊的書房裡打電話,像是在安排兩個貨船明天出港的事。

王大花連著點瞭好幾回莊,邵夫人替她拿瞭不少錢,王大花過意不去,執意要去找邵先生過來,邵夫人同意瞭。

王大花來到邵登年的書房外,就聽到邵先生對著電話說:“……那兩船白糖不要從香爐礁走,遠點吧,去大連灣碼頭,那裡的眼線能少一些。那三車皮芝麻的賬回頭我算,你別管瞭……白糖的賬……走大發貿易公司……對,是吳知德的。”

王大花剛要推開門,又聽到邵登年說:“大連幾個碼頭的生意都做不下去瞭,我們也不要跟吳知德走的太近,他名聲不好。”

王大花敲瞭敲門,走進書房。邵登年看瞭眼王大花,對電話說:“好瞭,先這樣吧,你知道吳知德是個什麼樣的人就行瞭,敬而遠之吧。”

王大花說瞭邵夫人請他去打麻將的事,邵登年猶豫瞭下,還是過去瞭。

在邵府做完飯,王大花回去找到夏傢河,說瞭在邵府裡聽到的事,夏傢河大感意外,不過,這個消息也跟韓山東那裡得到的一個消息合上瞭拍:最近,很多有船運買賣的大公司都做不下去生意瞭,可一些小公司的船運生意不但沒怎麼耽誤,反倒更多瞭,這些小公司幕後的老板,都跟一個人有瓜葛。這個人,就是邵登年。

王大花回到傢裡,剛推開門,鋼蛋哇地一聲哭開瞭,像受瞭天大的委屈。王大花慌瞭,忙問鋼蛋咋瞭,一旁的金寶說是哥哥寫字不好,姑姑不讓他吃飯,還打瞭手板。原來,這些日子孫雲香一直在教兩個孩子念書寫字。鋼蛋調皮,老是不好好學,為此沒少挨孫雲香的打罵。

王大花拉過鋼蛋的手一看,腫得老高,像個饅頭。

“哭給娘看也沒用,字寫不好,該打!”王大花恨鐵不成鋼。

鋼蛋止住瞭哭聲,隻是抽噎著,好久才平息下來。挨瞭打,鋼蛋說什麼也不在傢裡念書瞭,要跟娘去店裡打下手。

可是,不識字怎麼行?王大花自己不識字,這輩子凈受人欺負,無論怎麼說,她都不能讓孩子也做個睜眼瞎。打是親罵是愛,先生打他手板,是不想他以後受人欺負。王大花拉過鋼蛋的手,說:“以後好好寫字,把字寫漂亮瞭,先生不就不打瞭嗎?”

鋼蛋乖巧地點瞭點頭。

夜裡,起風瞭。黑色的烏雲翻滾著,把天上的月亮瞬間就給吞沒瞭。夜越發幽靜,越發黑暗。屋裡,鋼蛋已經睡下瞭。王大花拿著個雞蛋,給他敷著腫脹的手心,眼裡的淚水無聲地滾落下來。

孫世奇一直沒給田有望找活,為瞭有個交代,倒是給王二花介紹到瞭碼頭,去給出大力的工人洗衣服。在孫世奇看來,王二花一傢在花園口惹瞭日本人,現在能幫她找到個差事,已經算是燒高香瞭。

田有望挺不樂意,覺得當初在花園口,王二花跟著他,雖然不能保證頓頓吃山珍海味,但也算是吃香喝辣吧,這怎麼到瞭大連,還要給那些碼頭工人洗衣服?他不認這個命。

王二花知道大連不比花園口,現在咱兩手能抓的除瞭口氣,啥都沒有,不憑力氣幹活,從嘴裡摳不出錢來。要飯的都得有個飯碗。現在田傢落難瞭,落難不怕,怕的是沒飯碗。自己又不是什麼大傢小姐,嬌生慣養的,怕啥?靠著自己的雙手吃飯,再苦再累,心裡也踏實。

王二花的活兒找到瞭,王大花心裡的一塊石頭落瞭地,就尋思著,讓孫世奇多留意,往後還是得給田有望也找一個活兒。到時候,就可以一心跟著夏傢河幹革命瞭。

田有望自打來大連以後,差事沒找著,一直在王大花的店裡幫忙打雜。可是這田有望好吃懶做,除瞭嘴皮子上的功夫,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在店裡幫忙,也總是拖拖沓沓,嘴裡還一個勁兒地抱怨,心上是一百個不樂意。田有望心裡認定瞭是王大花連累瞭他們兩口子,才落得現在喪傢之犬的處境,所以指望王大花養著那是理所當然。再者,田有望好賭,手裡一旦有兩個小錢,就往賭坊跑,以至於日日捉襟見肘。現在,他是削尖瞭腦袋,到處尋幾個小錢的主兒。

這天,田有望在街邊發現瞭從診所裡出來的夏傢河,不由得大吃一驚。這個已經死瞭的地下黨,居然又活瞭,而且還開起瞭診所。田有望覺得,發財的機會到瞭。

第二天一早,田有望在孫世奇傢胡同裡候著,待上班的孫世奇出門,趕緊迎瞭上去。

“我想問問……要是想舉報個啥事的,上哪去報,能給多少錢?”田有望看著孫世奇,結結巴巴地說。

“什麼事兒?”孫世奇警覺地問。

“有望!”田有望剛要說,後面響起一聲斷喝。田有望和孫世奇回頭望去,見王大花匆匆過來,說:“有望,一大清早,你跑這兒來幹啥,店裡出啥事瞭?”

田有望看瞭眼王大花,對孫世奇說:“你上班吧,別晚瞭。”田有望說完匆匆走開,王大花突然明白瞭什麼,趕緊追上田有望。王大花一臉怒氣盯著田有望,田有望目光躲閃,避開瞭王大花的眼神。

“你想舉報蝦爬子?”王大花問。

田有望不語。

“有望,你也吃瞭這麼多年糧食瞭,應該知道好賴,別的我不說瞭,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兒,你大姐夫唐全禮是日本人殺的,你小姨子王三花也是鬼子殺的!”

田有望說:“三花是咋回事我不知道,可大姐夫是蝦爬子出賣的,他就應該不得好死!”

“我早跟你和二花說瞭,唐全禮是我男人,是鋼蛋他爹,他要真是蝦爬子害死的,我指定不能放過蝦爬子。”

“那大姐夫是誰害死的?”

“這……有些事我還沒弄明白。”王大花想敷衍過去。

田有望不幹,說:“這還有啥弄不明白的,我猜他就是個共產黨!把他舉報瞭,既得瞭錢,又報瞭仇,兩全其美,多好的事!”

“這麼好的事,我也想過,剛見著蝦爬子的時候,我也想不開。可後來我知道他幹的是打鬼子的事兒,就憑這一條,咱就不能害他。害殺小鬼子的人,咱就是畜生。以後,你那壞心眼都得憋回去,要是讓我發現它再冒頭,別怪我心狠。”

田有望尷尬,說:“瞧大姐說的,我哪還敢有那個心思。”

“沒有就好。”

王大花把自己的一條發財路堵死瞭,田有望覺得她應該有所補償,就嬉皮笑臉地說:“大姐,這日本人的賞錢我都不要瞭,我知道你是個講究人……心裡藏著事不說,那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我就知道大姐不會虧待我。”

“哎呀,還算計到大姐頭上瞭。”王大花從兜裡捏出一張票子,拍在田有望伸過來的手上,說,“你再敢去賭,我就不讓你在這吃閑飯!”

“不會不會。”田有望連連搖頭,對天發誓。

孫世奇坐在電車上,一直想著剛才田有望的話,越想越不對勁,電車到瞭下一站,沒等車停穩,他就跳下車往回坐。

此時的田有望正坐在凳子上哼著皮影戲,喝著茶水。孫世奇咳嗽瞭一聲,田有望回頭,見是孫世奇,有些緊張。孫世奇朝他招手,田有望猶豫瞭下,就出來瞭。

“你剛才說瞭一半話,你想舉報什麼人?”

田有望朝四下看看,神秘地說:“我舉報……街拐角的胡同裡有傢賭場,有個抽老千的。妹夫,你可得找人把他抓起來,他這是破壞大東亞新秩序呀!”

孫世奇疑惑地說:“你一早上跑去找我,要說的就是這個事?”

田有望點著頭:“對呀,妹夫,你隻管找人去抓就行瞭,到時候,獎金咱們倆對半分,你再把我輸的錢讓他吐出來就行。妹夫啊,你是不知道,我可是輸得都要當褲子瞭,大姐和二花還不知道,所以我才偷摸找你幫這個忙……”

“我幫不上!”孫世奇一把推開田有望,氣呼呼走瞭。

田有望躺在太師椅上,蹺著二郎腿,喝著茶,磕著瓜子,儼然一副掌櫃的模樣。王二花從屋裡跑出來,邊跑邊幹嘔著,田有望見狀,忙起身給她拍著背,問道:“是不是吃啥臟東西壞瞭胃口?”

王二花長舒一口氣,臉有些泛紅地說:“我怕是……有瞭,有望,你要當爹啦。”

田有望差點被幸福擊倒,瞠目結舌之後,一把抱住王二花,狠狠親瞭一口,王二花推開田有望,害臊地跑回瞭店裡。田有望興奮瞭沒有多久,一種愁悵便爬上心頭,有瞭孩子,總不能還住那個破倉庫吧,可自己連個掙錢的營生都沒有,拿什麼養活孩子?為瞭孩子,現在得讓二花吃點好的,可自己的兜比臉還幹凈。他得趕緊想辦法弄點錢,越早越好。

田有望來到牙善診所的時候,天快黑瞭,夏傢河準備關門。田有望擠進門裡,聲稱他不是看牙是找人,找蝦爬子。

夏傢河一下愣住,他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

“咋著,不認識我瞭?”田有望想起什麼,說,“對,你是不認識我,你認識我老婆,還認識我大姨姐,她們一天到晚念叨你,我都煩死瞭,你就沒耳根子發熱?”

“你說什麼,我聽不大懂。”

“我讓王大花來說說,你就懂瞭。”田有望嘿嘿笑著。

夏傢河當下已經明白瞭幾分,他請田有望到瞭大蓬萊飯莊。依他多年的經驗,他明白,這是小鬼。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這個道理他懂。包間裡,當中的圓桌上已經上瞭幾個菜。田有望大口大口地吃著,油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

夏傢河看田有望吃得差不多瞭,開口說:“吃也吃瞭,喝也喝瞭,該說說瞭吧?”

田有望粗糙的大手在嘴角上抹一下,抹下滿手的油來,看到夏傢河把手伸進口袋裡,田有望警覺地說:“怎麼?要殺人滅口?”

夏傢河把手拿出來,是兩個大洋,放在桌上。

田有望臉上露出悅色,卻並不拿錢,說:“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和聰明人打交道不用轉彎子。你可真是我田有望的貴人呀!”

夏傢河強壓住心裡的怒火,沒有說話。

“現在,唐全禮死瞭。我琢磨著大姐的意思,她心裡還有你。以後,說不準咱倆還能成連襟,這錢就等於左手搗右手,都是在自傢轉。”田有望倒上一杯酒,一口喝完,接著提起筷子,說,“來吧,大姐夫,這大蓬萊的菜味比魚鍋餅子強多瞭。”

夏傢河站起來,說:“你慢慢吃,吃不瞭就帶回傢,我診所還有點事兒。”

“大姐夫,別忘瞭把賬給結瞭……”看著夏傢河的背影,田有望在身後喊道。

現在田有望整日裡沒個正經事幹,時間長瞭,未免生出事端來。而孫雲香既要教鋼蛋和金寶念書,又要在店裡忙活,一天到晚也夠累的。這麼大歲數的孩子,正是討狗嫌的時候,都趕上伺候倆祖宗瞭。王大花趁著回傢做飯的空兒,想跟孫雲香說說讓田有望記賬的事。不想她剛起瞭個頭兒,孫雲香就不幹瞭。

“我不是怕你累著嘛。再說,你也有嫁人的那一天。”王大花解釋。

孫雲香笑道:“怎麼,你替我著急瞭?”

“說不急那是假的。”

“你要是真替我著急,興許還真能管用。就看你想不想管瞭。”

王大花聽出話裡的意味,她孫雲香是心裡有人瞭。王大花心裡一哆嗦,她怕孫雲香說是夏傢河,她希望孫雲香又有瞭新人先。但是,王大花的美好願望很快就落瞭空,孫雲香看上的就是夏傢河。

“你去給我做個媒吧。”孫雲香直截瞭當地說。

王大花猶豫瞭一會兒,點瞭點頭:“我……我明天去給你說。”

雖然滿心不情願,可王大花能有什麼辦法?本來她在孫雲香跟前還挺硬氣,自打她上瞭小食堂以後,再見孫雲香就感覺先矮瞭三分。再說,鋼蛋和金寶還指著她在傢看著,攤上這麼個祖宗,誰還敢說個不字?天才剛剛亮,孫雲香就在窗外把王大花喊起來瞭,讓她做瞭飯趕緊去找夏傢河,說中午她還要在大蓬萊請夏傢河去吃個飯。

王大花帶著滿臉的沮喪,站在夏傢河的診所門外。診所的門還沒開,王大花猶豫瞭半天,一股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她惱火地朝門上踢瞭兩腳。

開門的是江桂芬,她擋著王大花不讓進,說夏傢河還沒起來。王大花以為這倆睡一塊瞭,醋意頓起,就朝著屋裡大喊大叫。兩人吵吵嚷嚷鬧瞭半天,夏傢河披著衣服從裡間出來瞭。王大花質問夏傢河是不是跟江桂芬睡在一塊瞭,夏傢河苦笑一聲,看著王大花,剛要張嘴解釋,王大花就撒起潑來。

夏傢河打發走瞭江桂芬,好說歹說半天,王大花才消停下來。夏傢河問她一大早跑來有什麼急事。

“你來好事瞭,我來給你說媒。”

“你……你能不能說點正經的?”

“這就是正經的,孫雲香看上你瞭,逼著我來當媒婆。”

“她叫你來你就來啊?你腦子……真是叫驢踢瞭!”

“我當我愛來啊?我不管啊,反正我把話捎到瞭,答不答應你給個話兒,我好交差。”

“你叫我給什麼話呀?我能不能答應你不知道啊?大花,你和小江就夠叫頭痛的瞭,你再弄個孫雲香來,你還叫不叫我活瞭?”

“蝦爬子,你把話說明白點啊,貴妃是你自己從哈爾濱弄來的,孫雲香跟你咋勾當到一塊兒的,我可一點不知道。”

“我勾搭她什麼瞭我勾搭,就她那樣,老麼卡哧眼的,我稀得勾搭嗎?”

“看看看看,實話說出來瞭吧?老麼卡哧眼的你不勾搭,就想勾搭小江那年年輕好看的,對不對?”

“你別把我往溝裡帶。我和小江……真是什麼都沒有,是她追我,你又不是沒看見。”

“你一個大老爺們,不想讓她追就趕她回哈爾濱,這還不簡單?你不趕她走,就是你心裡打著小算盤!”

夏傢河不想跟王大花再爭下去,讓她回去跟孫雲香說,這事根本不可能。

“我憑啥給你說?能請神就能按神,中午她要在大蓬萊跟你吃飯!”說完,王大花氣呼呼走瞭。

孫雲香穿上瞭新旗袍,對著鏡子在地上轉著圈,照瞭又照。因為心情好,她沒給鋼蛋和金寶佈置作業,讓他們兩個自己在院子裡玩。

孫雲香早早來到瞭大蓬萊,點瞭一壺好茶,就等著夏傢河來瞭。這半天的時間,讓夏傢河體會到瞭度日如年的滋味,江桂芬自始至終都覺得這是一出鬧劇,一個王大花攪在她和夏傢河之間就夠亂的瞭,怎麼憑空又跑出來個孫雲香?那個女人,又老又醜又古怪,還自我感覺好得要命,江桂芬真想不出來這種女人從哪裡找來的自信。今天這個飯局,江桂芬也要參加,夏傢河說不出口的話,她得替他說出來,讓孫雲香徹底死瞭那份心。聽說江桂芬要去,夏傢河頓時輕松瞭許多,這起碼不至於讓他一個人面對孫雲香時過於尷尬。為瞭這次沒有邀請的赴約,江桂芬精心打扮瞭一番,穿著時髦而講究,一看就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大蓬萊飯店的包廂裡,孫雲香坐在桌子前看著菜譜,旁邊放著紙筆,她一一記下瞭菜名。孫雲香一抬頭,恰好看到夏傢河進來,忙起身招呼。待她看到跟在夏傢河身後的江桂芬時,臉頓時拉瞭下來。孫雲香有意把江桂芬和夏傢河隔開,就給她安排瞭最下邊的位子,把夏傢河拉到自己身邊坐瞭。

孫雲香給夏傢河倒好茶水,又給自己倒上,放在一旁。孫雲香趾高氣揚地說:“我這人,從沒伺候過人,忘記給江小姐倒瞭。”

這邊孫雲香和江桂芬還在唇槍舌戰地較量之中,那邊的魚鍋餅子店裡,王大花在灶臺前一直心神不定,猶豫再三,她還是決定上大蓬萊那邊看看。她能想到孫雲香為瞭這次飯局一定會描眉畫眼不能輕捯飭瞭,那自己也得好好捯飭捯飭,別輸給個老姑娘。

王大花穿著旗袍出現時,嚇瞭在座的幾個人一跳,王大花臉上畫的濃妝有些怪異,她臉的粉打多瞭,像個假人,她嘴上的口紅也多瞭一個道道,當時她對著小鏡子描口紅時,手哆嗦瞭一下,口紅漂瞭出去。王大花今天還特意穿上瞭高跟鞋,隻是她還不習慣。

“喲,你們都來瞭。”王大花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差點崴倒,忙扶住桌子。

夏傢河看著王大花,不知怎麼,心裡很難受。

服務生開始上菜瞭,夏傢河看到孫雲香寫的菜單,拿過端詳,沒話找話地說:“想不到孫小姐寫得一手好字。”

“都說字如其人,孫小姐的字……一看就是寫的有些年頭瞭。”江桂芬看看孫雲香的臉,說,“很般配。”

孫雲香怒道:“是說我歲數大嗎?”

王大花趕緊打圓場,說:“你想哪瞭雲香,快動筷吧,這都下晌瞭。”

孫雲香喊道:“酒哪,今天得喝酒。”

孫雲香在給夏傢河倒酒,夏傢河推脫,孫雲香一仰脖,把自己的酒喝瞭,說,“夏大夫,我的酒是喝瞭,你自己看著辦。”

夏傢河告饒:“孫小姐,我真不行。”

江桂芬氣憤地用筷子戳著菜,盤子裡的菜翻滾出來。

孫雲香端過杯子,往夏傢河嘴塞,說,“來,我看你喝瞭能怎麼樣,來,喝瞭。”

江桂芬一把奪過杯子,指著王大花和孫雲香說:“就這麼兩個老女人,你就不能說句痛快話!”

孫雲香怒瞭,質問:“你說誰老?”

江桂芬一把將酒杯打落,說:“夏大哥,你直接說,我們三個,你到底要誰?”

夏傢河訕訕地說:“我看你是喝多瞭!”

孫雲香瞪著王大花,說:“你瞎攪和什麼,你是她表哥,這是他表妹。”

“你眼瞎呀,他倆誰大誰小你看不出來!”江桂芬道。

孫雲香看看王大花,又看夏傢河,不解地問:“你倆到底怎麼回事?”

王大花說:“你就別為難蝦爬子瞭。”

“王大花,你別管!”孫雲香吼道。

夏傢河實在看不下去瞭,一把摔瞭手裡的杯子,起身朝外走去,江桂芬和孫雲香異口同聲地喊:“別走啊!”江桂芬追瞭出去。

坐在桌前的王大花突然笑起來,笑得臉上的粉直掉,笑著笑豐,她哭瞭起來。回到座位的孫雲香一頭霧水:“王大花,你是不是彪瞭?”

江桂芬突發奇想,要帶夏傢河去拍一張合影掛在墻上。今天孫雲香對夏傢河的追求,雖然以鬧劇收場,卻還是讓她有些不安。要是有張合影掛在墻上,就省得有人惦記瞭。她跟著夏傢河的時間也不短瞭,對他是噓寒問暖,百般照顧。這倒好,前面殺出個王大花,現在又蹦出個孫雲香。可是夏傢河對孫雲香模棱兩可,她知道夏傢河怕得罪孫雲香,是因為怕孫雲香把這筆賬算到王大花頭上。說一千道一萬,夏傢河的心裡就隻有王大花,根本沒有自己。再說,王大花沒出現的時候,他對她還挺好,自從王大花殺出來,夏傢河就好像變瞭一個人似的。

同時,江桂芬也為夏傢河叫屈。要說他跟王大花,若是從當年一直好到現在,她沒話可說。可是,現在王大花成瞭寡婦瞭,才又回來找夏傢河。她轉瞭一圈又回來,就是想從她手裡把夏傢河搶走。

江桂芬正這麼說著,夏傢河突然一把將江桂芬拉倒窗簾後,原來,夏傢河看到窗口閃過一個身影。江桂芬張嘴要問怎麼回事,夏傢河示意她噤聲,瞥瞭一眼窗外。江桿塔分看看窗外,窗外根本沒有人。江桂芬正疑惑間,咣當一聲,門被踹開瞭,進來的是田有望,他扯著嗓子喊姐夫,夏傢河一臉無奈地走出來。

“姐夫,你又要當姨夫啦!”田有望自來熟地坐進椅子裡。

“你跟誰認姐夫,走,走!”江桂芬推著田有望。

田有望一把推開江桂芬,說:“我還問你是誰呢?蝦爬子,這小妖精怎麼也跟過來瞭?我可都看見瞭,你倆剛才拉拉扯扯,膩膩歪歪的!你竟然背著我大姨姐金屋藏嬌呀你!”

夏傢河想苦笑,可是笑不出來。夏傢河拍拍田有望的肩,說:“你先回去吧,有啥事兒咱回頭再說!”

田有望一拍椅子把手,道:“今兒我哪兒也不去瞭!夏傢河你聽好瞭,我要當爹瞭,你是咱三個連襟裡第一個知道這事的,你說咋辦吧?”

夏傢河和桂芬交換瞭一下眼神。

江桂芬冷笑:“這都是什麼事兒呀,這一天我是要看三出好戲瞭,一個王大花跑來保媒拉纖,一個孫雲香擺起鴻門宴,這又蹦出個連襟啦!”

夏傢河將江桂芬推進屋,江桂芬一甩手,進瞭裡間。

田有望理直氣壯地盯著夏傢河:“大姐夫,你得準備錢哪!”

夏傢河說:“田有望,你想要多少?”

“還是大姐夫爽快,一看就是明白人。咱算算賬吧,你是共產黨這事,我是不能去日本人那裡舉報瞭,不過,不舉報你我就沒有錢,沒有錢我就養不起老婆孩子。”

夏傢河直直走到田有望面前,眼神裡透露出幾分殺氣:“你知道你說這些話的後果嗎?”

“少來威脅我,我、我不怕死。”田有望往後退瞭一步,有些心虛。

“那我就送你上路!”話音剛落,江桂芬舉刀沖瞭過來,夏傢河一把將田有望拉開,江桂芬的刀貼著田有望的衣服劃過。田有望是真嚇壞瞭,撲倒在地,喊不出聲來。江桂芬撥刀還要再刺,夏傢河擋在田有望前面,給江桂芬使個眼色,道:“你瘋啦!”

田有望瞅著這個空檔,連滾帶爬跑出瞭門。

夏傢河和江桂芬笑得都快直不起身瞭。

天一擦黑,韓山東偷摸進瞭夏傢河的診所。韓山東帶來的消息是,老傢對他們的方案很滿意,同意行動。大姑娘說,夏傢河做定時炸彈需要什麼原料,他們會想辦法搞到。

韓山東說:“大連灣確實來瞭兩艘裝白糖的貨船,貨船原來是邵先生的,現在已經歸吳知德的大發貿易公司所有,看來,邵先生的船也被吳知德搶去瞭。”

夏傢河說:“我們差點冤枉瞭邵先生。”

韓山東點點頭,說還有件重要事,從青木那裡拿到的貨物清單,上級很重視,這批貨今天晚就會到大連港,後天上午用火車運到哈爾濱,上級指示他們,必須在貨離開大連之前,燒掉它。韓山東從桶裡拿出一包東西夏傢河。

“你要的東西有些弄不到,找瞭點替代品。”韓山東說,“你再想想辦法,炸彈得明天早晨帶進碼頭。明天貨物進庫就封存起來瞭,後天往火車上裝貨的是日本兵,我們無法接近。另外,鬼子查得緊,炸彈必須要小,最好半個拳頭大。”

可是,做炸彈又不是包包子,隻往裡塞餡兒就行瞭。夏傢河知道,那種個頭小威力大的炸彈,隻有蘇聯等幾個少數國傢才有。他能做的,就是些土炸彈,根本達不到要求。難不成要去找蘇聯同志要?

可是,雖說蘇聯人跟他們是同志,一時卻也聯系不上。盡管他們都知道蘇聯特工的存在,可是他們從來都是彼此守著各傢的秘密,從不往來,就連他們的影子都摸不到,更別說找他們要炸彈瞭。

這一席對話,被屋裡的江桂芬聽到瞭。

夜裡,夏傢河躲在屋裡制作炸藥,總覺得不合心意。突然,診所外面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夏傢河一愣,忙收拾著東西。江桂芬出去開瞭門,不一會回來,手裡拿著一個佈包。夏傢河打開一看,居然是幾枚炸彈。

夏傢河起初以為是韓山東送來的,可一看炸彈上寫著的蘇聯文字,有點糊塗瞭,他問江桂芬開門的時候看沒看見什麼人,江桂芬搖頭,說街上一個人沒有。可江桂芬心裡清楚,這是她跟伊蓮娜要的炸彈。

太陽升起來瞭。太陽好像一個巨大的蛋黃,發出暗淡的光。天才亮,碼頭上的工人已經開始忙活。王二花站在鍋爐房裡,看著巨大的鍋爐裡,蒸汽冒出來,整個碼頭都罩在霧裡瞭。她滿頭大汗地抖落著剛洗完的幾件衣服,在繩子上掛起來。

一個叫臭魚的碼頭工人拿著煎餅卷大蔥,邊吃邊走進去,招呼道:“二花姐,還沒吃飯哪。”

王二花將兩手在衣服上擦瞭擦,從旁邊木櫃子裡取出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和褲子,說:“以後你不用跑來拿,我給你送過去就行。”

對於像臭魚這些窮苦力來說,衣裳從來都是油漬麻花的,能把底色都洗出來,得費不少的勁兒。他們原來洗衣服,是把繩子一頭系在岸邊的船樁子上,另一頭綁著衣裳扔進海裡,衣裳在水裡漂個一天兩天,撈起來曬幹瞭再穿。這辦法有時候也挺管用,可有時候衣裳就完瞭,不但洗不幹凈,還越洗越臟,因為碼頭上的船經常漏油,泡兩天出來,那衣裳都趕上黑乎乎的油佈瞭。

臭魚咬瞭一大口煎餅。王二花下意識地抽瞭抽鼻子,說:“我整天價聞這個味兒,臭蝦頭醬,我姐傢開店,有這個。”

臭魚來瞭興致,問:“不會是王大花的魚鍋餅子店吧?”

“你認識我姐?”

“認識,我去她那兒吃過飯,這蝦頭醬,就是她給的!我都快吃光瞭,剩下的一點兒,我都不嘎實吃啦。”

“我明天給你捎。”

臭魚道瞭聲謝,就去碼頭上幹活。碼頭上,一群碼頭工人扛著大包排成瞭隊,朝倉庫走去。臭魚趁人不備,撕開大包一角,裡面露出軍服。他四下看看,悄悄從懷裡掏出一個炸彈,塞進瞭大包。

炸彈靜靜地躺在大包裡,秒針在跑,時間竟然指向瞭夜裡十二點。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