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深夜,青木正二被一陣電話鈴吵醒,聽完電話,他的臉色立刻陰沉瞭起來。他派人通知警察部全員召開緊急會議。青木正二黑著臉坐在會議室裡,向眾人通告瞭一件事:一個小時前,運送軍火的火車,在瓦房店爆炸瞭。

可以肯定,這次爆炸,已經嚴重制約到帝國部隊今年冬天對松花江下遊、饒河、牡丹江、烏蘇裡江等多地抗聯的追剿計劃。幾天前一號倉庫發生的大火案,被坊間百姓稱之為“天火”,這顯然是別有用心之人在轉移視線。這起大火的調查結果雖然沒有出來,但是,青木正二知道,這起大火絕對不是什麼“天火”,而是人為縱火。

青木正二下令,即日起,警察部成立搜查隊,全力偵辦縱火案,同時進行懸賞,凡提供線索的平民,重賞;凡破案的公職人員,一律破格提拔。

第二天一早,青木正二接到新京司令部來電,軍列被炸的原因找到瞭。據帝國專傢現場勘察,發現瞭肥皂的碎塊。青木正二當時便想到瞭一個人。

碼頭的鍋爐房裡,王二花正在搓著衣服,隻聽“嘭”的一聲,門被踢開,幾個日本兵端著長槍闖瞭進來。刺刀直逼王二花,王二花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青木正二的臉色很難看。碼頭上,工人們已經被集中起來,日本兵端著上瞭刺刀的步槍虎視眈眈。遠處,幾挺機槍架瞭起來,黑洞洞的槍口,隨時要噴射出子彈一般。青木正二和木戶英一走來,身後,幾個日本兵押著王二花。

青木正二站住,望著人群,大聲說:“不說各位也知道,最近幾天,碼頭連連發生大火,作為警察部的長官,我有責任還大連一個太平。現在,這個案子已經破獲!”

人群中,眾人開始議論紛紛。木戶英一掏槍射向空中,人群立即安靜下來。

“你們當中,肯定有人在疑惑,兇手怎麼會是一個女人?現在,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這個女人的背後,還有一條大魚。”青木正二一指人群,說,“這條大魚,就在你們當中。”

人群先是吃驚聲一片,接著人人自危起來。

青木正二看到這情形,滿意地笑瞭:“我給各位三分鐘,三分鐘之內,什麼事情都可以商量,三分鐘之後,我隻好讓這個女人,先走一步瞭——”

人群中,臭魚有些驚慌。

時間還剩下一分鐘,原本沉默的隊伍,開始騷動起來。青木正二的目光在工人的臉上掃過,被掃的工人禁不住戰栗起來。木戶英一拉動槍栓,開始瞭倒計時,隨著數字的遞減,木戶拉動瞭扳機,抬手將槍口對準王二花的額頭,空氣在這一刻窒息,最後的一個數字從木戶跟裡蹦出,他剛要扣動扳機,人群中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站出來的臭魚。

夏傢河得知臭魚和二花被抓的消息後,著實吃瞭一驚。按理說,軍列是在進入瓦房店才爆炸的,青木正二不應該有這樣的過激反應,可他已經懷疑到碼頭上瞭,並且抓瞭人。夏傢河匆匆從診所出來,去找王大花,讓她收拾行李,趕緊離開大連。

王大花沒有說話,眼裡兩行無聲的淚水簌簌往下落。越是到這個時候,越不能急。急則慌,慌則亂,亂必出破綻。王大花覺得自己不能走。萬一鬼子發現她跑瞭,這事兒反倒做實瞭。她就二花這一個妹妹瞭,她還懷著孩子,要不早點救出來,她能經得起鬼子那麼折騰嗎?她是為他們送肥皂被抓的,她隻是個無辜老百姓。大花已經沒有瞭三花,再沒有瞭二花,她以後怎麼過。再說瞭,青木也知道她倆不清不楚的,她跑瞭,青木也不可能放過夏傢河。她要去碼頭,去把二花換出來。

王大花表面答應瞭夏傢河,等他一走,王大花就去找瞭青木正二。夏傢河知道這個消息,已經晚瞭,他跟韓山東商量應該怎麼辦,韓山東沉默瞭半天,說王大花去找青木正二,這倒也是一步好棋,說明她心裡沒有鬼。這樣做不能說把青木對她的懷疑全部打消,起碼也能減少幾分。也算險中求勝。至於臭魚,他的共產黨身份已經公開瞭,隻能硬救。

青木正二在臭魚的嘴裡沒挖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而王二花,她和那條臭魚一樣,憲兵隊拉過來的刑具過瞭個遍,還是一問三不知。青木正二認為,一個人的嘴太緊,不外乎有兩種情況,一是什麼也不知道,你怎麼用刑,都是驢唇不對馬嘴;二是知道不說,跟你裝傻,這種人,最難對付。今天,這兩種人都讓他們遇到瞭。這個王二花,也許是真不知道,那個掛在吊桿上的臭魚,則是知之不說。青木正二的目的是挖出幕後黑手,將他們一網打盡。現在,這個臭魚和這個王二花就是兩個魚餌,魚餌已經放出去瞭,魚,也許正朝著他們遊過來瞭。

夜裡,一彎殘月在天邊時隱時現。夜色蒼茫中的大海,隻聽到海水澎湃的聲音。黑暗中,一個人朝碼頭遊來。借著月光,依稀看到是韓山東。他正朝著碼頭的方向遊去。碼頭上,幾盞路燈發著昏暗的光亮,一根吊桿上掛著遍體鱗傷的臭魚,兩個日本兵持槍守在旁邊。

王大花和夏傢河站在沙灘上,遠遠望去,碼頭的燈光依稀可見。王大花有些擔憂,這裡離碼頭少說也有二裡地,老韓能遊過去嗎?夏傢河提醒她,老韓打小就碰海,這點距離不算個事兒。

韓山東輕而易舉遊到瞭碼頭上。他悄悄潛上碼頭,趴在倉庫窗口,看到裡面滿身血漬的王二花被綁在柱子上,腦袋耷拉著,幾乎要昏厥過去瞭。木戶英一站在旁邊,輕輕抬起二花的下巴,道:“你不想說,那我隻能不敬瞭!”

接著,兩個日本兵上前來,吊起瞭王二花。王二花痛苦不堪,腳尖點地,但依舊咬緊牙關。木戶英一火瞭,碩大的拳頭搗向二花肚子,一下,兩下,三下,王二花哀嚎著,痛苦地昏死過去,她的褲腿處,流淌出烏黑的血液。一個日本兵上前潑瞭一瓢冷水,王二花緩緩醒過來,看到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掉瞭,王二花悲哀地嗚咽著:“我的孩子,天殺的鬼子,你殺瞭我的孩子!”

木戶英一逼近王二花,突然,王二花狠狠一腳踢在瞭木戶的褲襠處,木戶英一疼得蜷縮著身子,像隻衰老的王八。

“天殺的小鬼子,我讓你絕後!”王二花罵著。

被激怒的木戶英一抬手就是一槍。

韓山東眼裡的淚水打著旋旋,忍瞭再忍,才振作起來。他還有任務在身,二花死瞭,他還得救臭魚。韓山東潛回到碼頭上,移到兩個看守臭魚的鬼子兵身後,趁他們不備,結果瞭兩人,韓山東沖到臭魚跟前,解著綁在他身上的繩索,堵著嘴的臭魚哼著嘴直搖頭,韓山東不知道,臭魚身後的繩索上,系著一個大大的銅鈴。繩索一動,銅鈴就會響起。響起的鈴聲引來瞭鬼子兵,幾個探照燈齊刷刷地射過來,十幾個鬼子沖瞭上來。

韓山東扶起癱倒在地上的臭魚:“兄弟,挺住!”

“老韓,殺瞭我,別讓我遭罪。”臭魚哀求著。

鬼子已經圍瞭上來,越來越近,包圍圈在不斷地縮小。

臭魚大叫:“快,快殺瞭我。”

“走啊!”韓山東吼道。

臭魚突然一頭將韓山東撞進海裡,自己迎著鬼子撲瞭過去。鬼子兵沖到岸邊,朝海裡射擊,血湧瞭上來……

海邊,王大花和夏傢河焦慮地看著黑漆漆的大海。對面碼頭的槍聲,兩人都聽見瞭,他們不敢猜測那裡發生瞭什麼,隻希望韓山東能和二花、臭魚一起回來,雖然明知道這個希望很渺茫,可還是心存一絲期盼,等瞭不知多久,海裡突然冒出一個小人頭,是韓山東,兩個人奔瞭上去,韓山東撲在瞭岸邊的沙灘上,好半天才開口:“他們倆,都沒瞭……”

王大花隻覺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軟,癱瞭下去。烏黑的海浪湧來,伴著王大花撕心裂肺的號啕。夏傢河心疼地擁著王大花,卻不知如何安慰。王大花跪在沙灘上,不知道哭瞭多久,眼淚已經哭幹,隻有臉上失魂落魄的悲慟,還像烏雲一樣密佈著。王大花呆呆地看著眼前海面,那麼平靜,清晨的潮水正在緩緩退去。

看著王大花悲痛欲絕的樣子,夏傢河讓韓山東趕快催促組織,他要盡忙跟王大花結婚,她的身邊得有個親人。

木戶英一殺死瞭王二花,這讓青木正二有些措手不及。現在,憲兵將王二花和臭魚的屍體並排放在碼頭上。青木正二看著兩具屍體,突然想,如果有人來認屍,那個人很可能是共產黨。

兩具屍體在碼頭上風吹日曬,慘不忍睹,上班的碼頭工人路過,敢怒不敢言。田有望和王大花拉著空板車往碼頭的方向走來,他突然想到過去他還天天笑話夏傢河,說他窩囊,說他吃飽瞭撐的幫共產黨賣命。現在看看,是男人就該像他那樣,那才叫血性。要不是他爹還活著,他現在就和鬼子拼命去。

田有望和王大花來到碼頭,看著地上的兩具屍體。兩人撲倒在地,淒慘的哭聲在海上回蕩著。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不遠處,木戶英一從車上下來,就聽到田有望咬牙切齒的罵聲:“小鬼子,我操你祖宗!”

王大花撲在王二花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不遠處,圍觀的碼頭工抹著眼淚。田有望抱起王二花,小心翼翼地放到瞭板車上。王大花起身,看著不遠處的臭魚的屍體。

“大姐,走吧。”田有望催促。

王大花說:“有望,把這位兄弟也帶上吧。”

“這一不帶親二不沾故的,埋他算哪門子事啊?”

王大花火瞭,怒吼道:“就為他殺鬼子!”

見田有望不動彈,王大花過去,俯身抱起瞭臭魚的屍體,放在平板車上。

一直看著這邊的木戶英一朝日本兵示意瞭一下,日本兵端著槍走瞭過來。不遠處,工人們有些擔心,一個工人迎著日本兵走來,試圖擋住去路,日本兵拉動瞭槍栓。然而,工人卻毫不畏懼迎著日本兵走來,緊接著,又一個工人上來,擋在前面,少頃,接二連三的工人上來,擋在瞭日本兵前面。

木戶英一走上前去,看到王大花從工人後出來。王大花的眼裡充滿逼人的寒氣,冷漠地罵道:“畜牲!”

木戶英一抽出刀來,舉過頭頂,卻突然停在半空。王大花眼裡燃燒著滾滾的怒火。

“抓!”木戶英一咬牙切齒地說。

碼頭審訊室裡,擺放著各種刑具。青木正二將一杯水放在王大花面前,一臉和氣。王大花一把將水杯推開瞭。

“青木太君,你要是想讓我試試大刑,就趕緊點!”王大花臉上毫無懼色。

“王掌櫃,不要激動,沒有人要對你動刑,這不過就是個說話的地方。”

“那好,我問你,我二妹現在被你們活活打死瞭,算咋回事?”

“有人懷疑,她在為共產黨做事,碼頭的失火案、軍列的爆炸,很可能跟她有關!”

王大花冷笑:“衙門斷案還得講究個人證物證,你們倒好,人證人證沒有,物證物證沒有,說把人斃瞭就斃瞭!”

青木正二臉色不悅,厲聲說:“王掌櫃,請你註意一下說話的方式,在導致軍列的爆炸物中,我們已經找到瞭證據,就是肥皂。既然這件事與肥皂有關,我們就不能不查。而在碼頭上,你妹妹王二花就是使用肥皂的人。”

王大花又冷笑一聲,迎著青木正二陰鬱的目光:“青木太君,你這話說的就怪瞭。我妹妹在碼頭上是幹啥的?洗衣裳!她洗衣裳不用胰子用啥?出事那天,她拿的啥胰子你不是沒看過吧?要是你看過覺得有稀奇,那你為啥不把胰子收瞭?為啥不就地兒把二花抓瞭?你知道她是我妹妹,出瞭啥事,該問問該查查,我都說不出啥話來,可你們不該啥事沒查清啥事沒弄明白,就要瞭她的命!”

王大花越說越激動,流著眼淚,接著說:“青木太君,咱們倆不是認識一天半天瞭,在我心裡頭,你好歹還是個能講個道理的人。二花的事,你有啥話問不出來,可以找我去問,有天大的事,該擔著的也是我這個當大姐的,你們倒好,一下子把人弄死瞭,把事就這麼做絕瞭!我妹妹肚子裡還懷著孩子,這可是一屍兩命啊,青木太君,你可要把兇手給我找著,你可要給我做這個主呀!”王大花說完,嗚嗚地哭瞭起來。

青木正二剛要說什麼,一個日本兵跑進來,輕聲告訴他,夏傢河來瞭。

王大花剛一被抓,韓山東就讓夏傢河立即離開大連。夏傢河的第一反應是他不能跑,他必須去見青木。王大花被抓瞭,他不露頭,青木會懷疑他。他不能做縮頭烏龜,那樣往後什麼事也沒法幹瞭。以他對青木的瞭解,可以肯定一點的是,青木絕對不會相信王大花這樣的人會是地下黨,肯定瞭這一點,其他事情都好辦。盡管這是鋌而走險,但是不走這一段,危險更多。

在碼頭的辦公室裡,夏傢河一見到青木正二,就跟他要王大花,青木說:“你應該知道,她和她的妹妹王二花,牽涉到一起軍列爆炸案中。”

夏傢河冷笑一聲,說:“把這麼大的帽子扣在兩個女人頭上,總該有證據吧?再說,差不多全大連人都知道的軍列爆炸事情,發生地在相隔三四百裡地的瓦房店,火車跑瞭這麼遠,路上發生瞭什麼事情,誰也說不準,青木先生自己去攬這份麻煩,沒有必要吧?”

“夏先生說的有道理,看來,你為王大花姐妹的事情,費瞭不少心思呀。”

“王大花是我愛的女人,為她和她妹妹的事情費再多的心思,也是應該的。不過,我費多少心思青木先生大可不必去管,隻要想想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就夠瞭。”

青木正二剛要說什麼,門突然被撞開。木戶英一闖瞭進來,看瞭眼夏傢河,就對青木正二說:“大佐,你出來一下。”

青木正二匆匆出去,兩人在門外嘀咕著什麼,突然,青木正二臉色大變。

“夏先生。”青木正二走瞭進來,說:“既然夏先生親自過來保王掌櫃,那就沒有什麼可說的瞭,人,你可以領走。”

王大花從審訊室出來,刺目的陽光讓她一時睜不開眼睛,她抬手搭在眼前,擋著強光。夏傢河奔跑過來,一把抱住瞭她。王大花一見夏傢河,眼淚瞬間湧瞭出來。

遠處辦公樓的走廊窗戶上,青木正二看著院子裡相擁的兩人,面無表情。

“青木為啥答應放我瞭?”王大花問。

“出去你就知道瞭。”

夏傢河扶著王大花走出院子,來到碼頭上時,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瞭。碼頭上,黑壓壓站滿瞭工人,韓山東夾雜在人群中,興奮地看著他們。王大花的眼裡,又一次湧出瞭淚水。正是因為這些工人集體鬧罷工,不斷施壓,才讓青木正二最終讓步。

碼頭工人們讓開一條路,田有望拉著平板車在路中間緩緩走出來。王大花給眾人深鞠一躬,大聲說:“各位大叔大伯,大哥小兄弟,今天要不是有你們撐腰,光靠我一個婦道人傢,我妹妹和這位兄弟的屍首,我拉不走。好聽的話,我不會說,也不用說,就再給大傢夥鞠個躬吧!”

這次的事情,總算是安然度過瞭。能把青木正二的疑慮打消,王大花在青木那裡的一番話起瞭關鍵作用。更有用的,還是大姑娘組織碼頭工人的罷頭,青木主要還是怕這個。人心齊,泰山移,青木再猖狂,也不敢對全碼頭的工人怎麼著。

對於王大花來說,原以為三個姊妹死瞭倆,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天真的塌瞭。可今天碼頭上的這一出,讓她知道自己其實不孤單,她身後,有黨在撐著天,有那麼多不認不識的同志護著她。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更重要的是,盡管失去瞭二花和三花,但是她還有夏傢河。

夏傢河那天在海邊催促過韓山東,讓組織趕快批下自己要和王大花結婚的事,這並不是安慰當時悲痛萬分的王大花,他是真那麼想的。後來他又問過韓山東大姑娘怎麼說的,韓山東說問題。夏傢河看著王大花每天無精打采的樣子,想著唯一讓她振作起來的事情,應該就是馬上娶瞭她。夏傢河站在海邊,海浪高一聲低一聲拍打著海灘。他深情看著王大花,說:“大花,我們不等瞭,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圓,咱們今晚就結婚吧。”

王大花抬頭看向天際,天上,一輪皎潔的圓月,多麼美好,多麼溫柔。

夏傢河目光裡閃著火花,堅定地說:“大花,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男人,我要幫你遮風擋雨,我要幫你養著鋼蛋,我要幫你為二花、三花報仇!”

夏傢河說到這裡,王大花的眼淚像斷瞭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每一顆都帶著滾燙的熱度。那是從她心底裡流出來的,感動的熱淚。夏傢河伸出手,溫柔地替王大花擦拭著眼淚。

圓月當空,王大花和夏傢河面對大海跪下,手牽著手,跪拜。夏傢河舉起手,對天起誓:“大海作證,從今天開始,我就是王大花的丈夫瞭,我保證,從此以後,我會分分秒秒保護她,慣著她,我永遠不會再傷害她,永遠不會再讓這個女人因為我而流淚!”

夏傢河說完,淚水已經模糊瞭王大花的眼睛,她隻是跟著夏傢河,對著天地,對著茫茫對的大海,磕頭。

夜裡,王大花回到傢裡,久久不能入睡。她想瞭一宿,結婚的事,現在還不能算數。海邊拜的堂,別人沒看見,況且組織上也沒有正式批準。雖說她現在是寡婦帶孩子,可總算是嫁給一輩子最想嫁的男人瞭,這麼大的事,咋說都得好好操辦操辦。但是眼下,王大花覺得,給王二花報仇更重要。夏傢河告訴她,組織上已經開始醞釀刺殺木戶英一的計劃瞭,他向王大花保證,在二花燒七七之前,他一定把木戶的腦袋揪下來,為二花,為那些叫小鬼子殺害的無辜老百姓報仇。

青木正二這幾日也是心力交瘁。要說他不懷疑王大花,但王大花確實可疑。然而,她在碼頭審訊室說的那些話,雖然囂張瞭一些,不過,確實有道理。另外,她在王二花被抓之後,還敢主動跑到辦公室來找我救人,說明她心裡沒鬼。她和夏傢河如果是共產黨,也早溜之大吉瞭。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這些所作所為,都是在演戲。那麼,他遇到的就是兩個大智若愚的高手瞭。青木正二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暫時來看,他們還沒有問題,何況,青泥窪街上,還有自己的眼線。

這日正午,青木正二接到總部電文,這兩起縱火案,已經打亂瞭司令官剿滅東北抗聯的整體計劃,警察局令他今天晚上去新京接受調查。

青木正二就是在這天夜裡走的。青木正二走後,木戶英一經歷瞭兩次死裡逃生。第一次是割烹清水日式料理店,他和神尾等幾個日本商人在吃飯。一個服務生端上菜盤,突然掏出瞭槍。木戶英一反應迅疾,一把拉過旁邊的日本商人,擋住瞭一顆子彈。第二次是在大和旅館門前,木戶英一趾高氣揚地從車上下來,突然,一個殺手舉槍射來,木戶英順勢趴倒,雖然躲過瞭一劫,下顎卻磕在臺階上,流瞭一嘴的血。

過瞭幾天,青木正二從新京回來,木戶英一托著下顎去見他。他的牙齒痛瞭幾天瞭,在醫院打瞭幾天止痛藥,還是不見效。青木正二建議他去牙善診所找夏傢河試試。

在診所裡,夏傢河正在為兩次刺殺木戶英一的失敗而苦惱。青木正二和木戶英一深夜造訪,讓夏傢河既緊張又欣喜。他大致看瞭看木戶英一的牙床,腫得很厲害,他先給做瞭簡單的消炎,就讓他們回去瞭。

一個新的計劃正在夏傢河的腦子裡醞釀。夏傢河通知韓山東,在明日木戶英一來看牙的時候,半路上殺瞭他。

第二天,韓山東躲在魚鍋餅子店裡伺機動手,可是左等右等,木戶英一就是不來。韓山東早就盤算好瞭,等他看完牙,出瞭青泥窪街,在外面伏擊。這樣,就可以洗脫夏傢河的嫌疑瞭。正這麼想著,一輛掛著日本旗的汽車駛來,韓山東朝外望去,汽車在牙善診所門前停下。車上,下來一個日本兵,卻不見木戶英一。

那日本兵邀請夏傢河去警察部為木戶英一醫治。夏傢河無奈,就用小挫刀修瞭修指甲,然後隨他去瞭。來到警察部,見木戶英一正蜷縮在椅子上,無精打采直哼哼。一旁的兩個大夫找不到病根,隻是給他打麻藥。可是,麻藥已經打的太多瞭。

雖然是青木正二請來的醫生,夏傢河還是被逼著脫掉自己的衣服,換瞭一身手術服,才開始給木戶英一診治。夏傢河用手電仔細照看瞭一會兒,拿出一根細細的針來。幾個人的目光都在木戶英一的口腔裡,夏傢河手拿的銀針在指甲間滾動。少頃,他將銀針在一顆牙齒的縫隙間挑瞭幾下,朝外走去。

“你去哪裡?”青木正二跟上來,問。

“回去。”

“你拒絕為木戶課長治療?”

“已經好瞭。”

青木正二不信,他借口讓夏傢河去休息,將他軟禁瞭起來。小半天之後,木戶英一過來瞭,沒等夏傢河說話,木戶英一便給他鞠躬致謝。

夏傢河回到診所,王大花早已等在那裡瞭。得知夏傢河治好瞭木戶英一的牙痛,王大花有些生氣。

“咋不痛死他!你還給他治!”王大花咬牙切齒地說。

“他會死的。”

“啥時候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夏傢河看向外面,說:“天黑之前,不耽誤你給二花燒頭七第一道紙。”

果然,這天夜裡,木戶英一在割烹清水吃飯時,突然蹲在墻角,像是喝多瞭一樣。一個日本兵叫瞭一聲,木戶英一毫無反應,眼睛卻翻出一片白。

木戶英一死瞭。

木戶英一死瞭,可是,讓人不解的是,夏傢河究竟使的什麼招數?原來,昨天日本兵來的時候,夏傢河趁著修指甲的時候,用小挫刀在瓶子裡沾上粉末,塞入指甲縫裡。那麼,夏傢河的指甲裡到底藏瞭什麼?不是別的,隻是高濃度的麻藥。

此前木戶體內已經麻藥過量,他不過是在駱駝倒地之前,往它背上壓瞭最後一根稻草。夏傢河用銀針把他體內的毒引到腦子裡,等著他自己斃命。這樣一來,神不知鬼不覺,王二花的仇報瞭,他和大花的婚事,也可以堂堂正正拿出來說瞭。晚上,韓山東跑來告訴夏傢河,他跟王大花的結婚的事組織批下來瞭,夏傢河急忙去告訴給瞭王大花。王大花高興瞭一陣,說這件事先別跟江桂芬說,她怕江桂芬難過。

“那也瞞不瞭幾天呀。”夏傢河說。

“瞞一天是一天吧。”王大花說。

木戶英一死瞭,這讓青木正二有些措手不及。據驗屍報告來看,他是腦死亡,經過檢驗,發現他體內的麻醉藥劑量實在太多瞭。軍醫調查還發現,在木戶英一傢裡,還發現瞭大量的嗎啡,患病期間,他還自己在註射。青木正二隻能把木戶英一的死當成意外。

關東軍正在策劃對抗聯展開新一輪的強大攻勢,關東軍命令青木正兒二必須切斷大連地下黨與抗聯的聯絡。青木正二簡單看瞭看最近監控到的活動頻繁的幾部電臺的頻點,命令電訊室的松本嚴密排查。為瞭調動松本的積極性,青木正二還讓他補瞭木戶英一的缺。

伊蓮娜得到蘇聯遠東情報局傳來的情報,今天晚上六點,關東軍一部將突襲東北抗聯的秘密營地。這幾年,東北抗日聯軍一直在日本鬼子的重重包圍下極端苦鬥,所剩已經不多,他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東北抗聯的火種留存下來,隻有這樣,才能在將來的林海燃起熊熊烈火。可是,他們的電臺壞瞭。

伊蓮娜試著修瞭半天,還是沒有進展。她看看表,還有一個半小時,日本就要突襲瞭,要是消息發不出去,東北抗聯的有生力量將面臨極其重大的損失。抗聯的力量已經不多瞭,必須想辦法保存這批力量,不惜一切代價,對,不惜一切代價。

江桂芬出瞭個主意,借用夏傢河的電臺,把情報發出去。

江桂芬回到診所,謊稱在門縫底下發現瞭一封情報。夏傢河一看情報上的暗號,是蘇聯的同志轉來的,再一看內容,這分明是十萬火急的情報。

在阿金的裁縫鋪裡,青木正二和松本、阿金正緊張地盯著監聽儀器。特殊時期必須特殊對待,不能放過空中的蛛絲馬跡,所以青木正二親自上陣瞭。

黑暗中,江桂芬掀開一道窗簾縫,朝外張望,街上,平靜如常。屋裡,夏傢河正在電臺前,緊張地工作。

監聽器發出的監聽信號清晰,松本基本可以確定,電臺在西南方位,五十米范圍。青木正二點點頭,阿金開門,朝外看瞭看,街上不見人影。少頃,松本帶著日本兵朝青泥窪街來瞭。

躲在白樺林大列巴店裡的伊蓮娜一見街上突然多出的日本兵,立即驚住瞭,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

牙善診所裡的江桂芬聽到外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揭開窗簾一道縫,也不由得大驚失色。一群持槍荷彈的日本兵跑來,在每一傢門口站定。

屋裡,夏傢河疑惑地看著收到的電報,上面的接頭時間是明天十一點半,對方是蘇聯的同志。江桂芬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夏傢河一回頭,江桂芬沖瞭進來,慌慌張張地說:“暴露啦!發出去瞭嗎?”

“發出去瞭,還收瞭份電報。”

外面響起瞭急促的砸門聲,夏傢河和江桂芬一起手忙腳亂地收拾起電臺,夏傢河想起上次王大花藏電臺的地方,是明晃晃的柴火堆裡,這次他也照此辦理。藏好瞭電臺,夏傢河讓江桂芬去開門,自己點瞭根火柴,燒毀瞭電文,走到水槽前用水沖掉。江桂芬剛一開門,四五個日本兵便撲瞭進來。後面,還跟著青木正二。

夏傢河驚慌地迎出來,青木正二不見瞭慣常的客套,親自帶著人搜查起來。青木正二的搜查,要仔細的多,他的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日本兵落下的角落,夏傢河和江桂芬都緊張起來,照著這麼個搜查法,柴禾堆也不會幸免。

外面,敵人還沒有搜索到白樺林列巴店裡,伊蓮娜觀察著窗外的動靜,見青木正二遲遲不從牙善診所出來,伊蓮娜有些焦急,她往手槍裡壓著子彈,回頭看著藏在面包架下的那部電臺。

診所裡,日本兵搜查完瞭每一個房間,一無所獲,他們站在青木正二跟前,等待著青木發出撤走的命令,青木在廚房裡打量瞭一圈,目光落在瞭柴火堆上,他回頭看瞭眼夏傢河和江桂芬,朝著柴火堆走瞭過去。江桂芬朝櫥櫃前靠瞭靠,櫃子的臺面上,放著一把菜刀,隻要拿到這個,她有信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屋裡的這幾個鬼子兵都幹掉,當然,那樣她或許就再也不能在夏傢河面前佯裝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瞭,不過,那是以後的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保住兩人的性命。

青木正二拿開柴火堆上面放著的青菜,幾個日本兵過來,顯然是要幫忙,江桂芬想,這樣也好,就在這裡把他們一窩端瞭。上面的一層柴火已經拿開瞭,夏傢河的心提到瞭嗓子眼,他看瞭眼江桂芬,發現她的手已經伸向櫃子上的那把菜刀,夏傢河有些驚訝,身子朝後撤著,想去關上廚房的門,他和江桂芬是註定要在這裡與青木和他帶的人魚死網破瞭。夏傢河正朝後挪著步,突然,外面傳來一聲槍響。

正拿起一塊柴火的青木正二一驚,回身奔向外面,幾個日本兵也跟著跑瞭出去。

“大佐!”隨著一聲叫喊,一個日本兵跑進診所大叫,“搜到瞭!”

青木正二沖瞭出去。夏傢河和江桂芬相視一眼,也跟著跑出去。

槍聲劃破夜空。隻見外面街上的面包房門口,伊蓮娜提著箱子,正在朝鬼子射擊。日本兵一顆子彈擊中瞭伊蓮娜的大腿。伊蓮娜一個趔趄倒地,轉身回擊,沒打幾槍,就沒瞭子彈。

日本兵圍瞭上去,伊蓮娜將箱子甩瞭出去,電臺散落出來。待所有的鬼子到瞭跟前,伊蓮娜笑瞭。她抬手梳理著頭巾,突然咬住頭巾的一角……

伊蓮娜死瞭。

江桂芬房間裡關著燈,她倚坐在床上,眼神空洞,淚水不住地滾落下來。有一次她問伊蓮娜,你在這裡奮戰,沒有想到過害怕嗎?伊蓮娜微笑著說:“我也害怕,可我是一名共產黨員,是一名國際主義戰士,我要完成自己的任務,為瞭任務,我隨時準備犧牲。”

“不,伊蓮娜,你會一直活著。”

“活成大妖精?不,不,我喜歡漂亮,老瞭就不漂亮瞭。”伊蓮娜搖著頭,用地道的大連話說。

“你是最美麗的蘇聯女人。”

“你這麼誇獎我,我真是太高興瞭。”

“我說的是實話。”

伊蓮娜扭動著肥胖的腰,說:“我的腰,中國人叫水桶腰。”

兩人哈哈大笑。

“年輕的時候,我也有水蛇腰。”伊蓮娜說。

這麼突然,伊蓮娜就死瞭。她的聲音和笑容仿佛還在眼前,可是,她走瞭,永遠地離開瞭。江桂芬起身,耳畔響起的是伊蓮娜的聲音,那是下午時她對她的叮囑,如果她出瞭意外,明天早上八點,江桂芬要代她去一趟大使館。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