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樹

此刻,狗頭金沉甸甸地背在瞭小樹的背上。小樹流著汗,先是浸濕瞭衣服,又浸濕瞭留狗頭金,這樣金子和身體列真實地貼在瞭一起。

自從老福叔挖出瞭狗頭金,小樹就是興奮的;而現在老福叔死瞭,老蔫就要喂瞭蚊子,感受著背上真實的金子,他更是欣喜異常。他盤算著:老蔫沒跑時,這坨金子隻有他四分之一,可他人一跑,按著規矩就不再有老蔫那一份兒瞭。老蔫這次就是不死也得脫層皮,他捆老蔫時手上是下瞭死力的。要是沒人救老蔫,他就會和那棵樹長在一起,蚊子咬不死他,也會餓死渴死。小樹覺得老蔫隻有一死瞭。

現在的這坨金子小樹是擁有瞭三分之一。這麼想過,他的後背和心猛然跟著沉瞭沉。老蔫在時一直不同意給老福叔那一份兒,雖然金子是他挖出來的,但現在人已經不在瞭;又有誰能證明,這金子是老福叔挖出來的?如果沒瞭老福叔那份兒,這狗頭金就是他哥倆的瞭。這坨狗頭金能換多少白花花的銀元啊?小樹想不出來,但肯定是一大堆。想起那堆銀元中,自己隻有其中的三分之一,他的興奮和熱情驟然降溫。

大樹和小樹歇息的時候分別靠在瞭一棵樹旁。大樹像個士兵似的,抱著那桿火槍,把裡面的藥倒出來,用手捻,用鼻子聞,生怕藥又受瞭潮。小樹把狗頭金從後背移到瞭胸前,解開衣服,露出裡面黃澄澄的一坨,這坨亮色讓小樹瞇上瞭眼睛。這就是傳說中的狗頭金,現在正熱乎乎地被他捧在懷裡。有瞭錢的日子該是怎樣的日子呀?小樹瞇著眼想瞭起來。他要在大金溝的江邊,蓋上三間亮堂的石頭房子,就像“一品紅”的胡老板那樣,然後自己想幹啥就幹啥。咋的,咱淘金人也發瞭!有錢人的日子就是好,倒時候天天穿得溜光水滑,滿面紅光地橫著膀子在大金溝鎮的街上走,讓鎮上的人們眼饞死。別說討個老婆,就是討個十個八個的也不在話下。

他以前羨慕哥哥有瞭華子,那會兒華子在他眼裡如同天仙;而現在的華子在他眼裡啥也不是瞭,他要找比華子強百倍的姑娘給自己做老婆。想到這兒,小樹已經感覺到那一雙雙羨慕、眼饞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身上,讓他覺得渾身熱烘烘的,腰桿也一點點地挺瞭起來。沉浸在夢遊中的小樹,被大樹冷不丁扇瞭一耳光。他一個激靈,醒瞭。

這一打,一罵,小樹徹底醒瞭。他忙把狗頭金包裹好,貼在背上,又從胸前狠狠地系瞭死扣,跟著大樹,腳深腳淺地向前趕。

在林子裡行走,每走一步都要出平時幾倍的力氣。雜草和灌木叢糾纏在一起,扯絆著人的雙腳,他們就趔趄著,搖晃著,有時還要滾爬著往前走。

大樹在前,小樹在後,這樣一來,小樹就省瞭些力氣。踩著大樹趟出來的路,費盡巴力地往前走。小樹盯著大樹的後背就有瞭火氣,不是為大樹打過他,而是為瞭憑啥大樹死活要給老福叔那一份金子。以前有老蔫在,小樹也無所謂給不給老福叔一份,反正多出的那一份,輪到自己頭上也沒多少。現在老蔫喂瞭蚊子瞭,就剩下他哥倆瞭,要是再給老福叔分,那不是傻嗎?

小樹想起瞭這幾年淘金受的罪,春天秋天那個冷啊,他們泡在有冰碴兒的水裡,一幹就是一天。半夜裡腿抽筋,貓咬狗啃似的疼,到瞭冬天腿就疼得下不來炕;夏天的蚊子更是密密麻麻地圍著人咬。淘金人過得簡直就不是人的日子,想到這些,小樹就一陣悲哀。

他試探著把獨占狗頭金的想法沖大樹說瞭。話還沒說完,大樹就沖他瞪起瞭眼睛,他也就噤瞭聲。從老傢逃出來,一直是大樹帶著他,長兄如父,他從心裡敬畏著大樹。不論大事小情,大樹從來都是說一不二。

晚上休息的時候,小樹見大眼睡實瞭,才偷偷地把狗頭金從身上解下來。忍瞭又忍,還是把坨金抱在瞭懷裡,又看又摸。有好多次,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就把嘴湊上去咬那坨金。狗頭金的棱角硌著他的牙齒,起初是酸,後來就有瞭疼的感覺。小樹再看那坨金時就真實瞭,可過不多久,就又覺得一切都虛幻起來,於是他又去咬狗頭金。反反復復,小樹一直亢奮著。這種亢奮讓他渾身發燒變燙,呼吸急促,有時竟像打擺子一樣哆嗦不止。

一連三天,眼睛一刻也沒閉上過,小樹倒沒感受到疲憊和虛弱,內心的亢奮讓他熱血撞頭,眼睛放著綠光。他對大樹的沉著冷靜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大樹怎麼就能睡著,難道他就不想過有錢人的日子?

小樹的腦子裡嗡響一片,狗頭金就在他的眼前金燦燦地亮著。他咬著,感受著它的存在,腦子裡的每一根神經都被那坨金子占滿瞭。

小樹再看大樹時,大樹就變成瞭魔障。大樹要把金子分給外人,那眼前的這坨明晃晃的金子就會變得支離破碎。小樹在心裡嚎叫著:不,絕不,我要擁有這坨完整的金子。

老蔫背著狗頭金時,他還沒有過這種想法,所有的註意力都用在瞭監督老蔫的身上瞭,恐怕老蔫跑瞭。現在金子就在他的懷裡,他是主人,既然他擁有瞭這坨金子,就不能讓別人拿瞭去。現在能夠阻止他占有這坨金子的,就是眼前的大樹瞭。此時的大樹,成瞭小樹眼裡的仇傢。

狗頭金讓小樹走進瞭一條死胡同,一條不歸路。他腦子裡亂成一片,渾身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眼睛充血,閃爍著一道道寒光。他管不住自己瞭,他要除掉大樹。隻有把大樹滅瞭,這坨金子才是自己的。

晚上,大樹又睡去瞭。

小樹連眼皮都沒有合一下,他大睜著眼睛,卻不覺一絲一毫的困乏,隻有一陣陣的亢奮。他等待著大樹睡死的那一刻。待確信大樹睡著瞭,他悄悄地爬起來,抱著那坨沉甸甸的狗頭金,向大樹摸去。

大樹就在眼前瞭,借著透過來的散淡月光,小樹看見大樹睡得很安祥,手裡還拖著那桿火槍。眼前的大樹在小樹的眼裡既熟悉又陌生,別人都說小樹長得像大樹,兄弟倆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可現在的大樹已經不是兄弟瞭,是魔障,更是敵人。小樹要除掉眼前的敵人,獨吞狗頭金。

小樹雙手舉起狗頭金,眼裡冒出瞭寒光,他要用狗頭金砸死大樹。就在狗頭金砸向大樹的時候,一條樹枝擋瞭小樹的手,狗頭金瞬時改變瞭方向,砸在瞭大樹的肩上。大樹“哎喲”一聲,在地上滾瞭一圈,一邊滾一邊叫:小樹,有劫匪。

他轉過身時,那桿火槍就抵在瞭小樹的頭上。小樹想喊一聲,還沒來得及喊出來,眼前就是火光一閃。

大樹在火光中,看見瞭小樹那張變形的臉,想收槍,已經來不及瞭。他在火槍的轟響聲中,看見小樹向後一仰頭,就倒下去瞭。

一切都沉寂瞭。

大樹坐在地上,看著躺在面前的小樹。小樹的血汩汩地流過來,帶著溫熱,傳遞到大樹的手上。

茫然、空白之後,大樹一遍遍問著自己:俺打死瞭小樹?俺殺瞭自己的弟弟?

他伸手摸瞭摸被砸的肩膀,那裡生疼。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大樹捂著肩膀,喃喃著:小樹要殺俺,他要殺瞭俺……

過瞭一陣,又過瞭一陣,大樹終於弄明白瞭,小樹要殺他,用的就是那坨狗頭金。此時的狗頭金就躺在他的腳邊,上面沾滿瞭小樹的血;後來,他又開槍殺死瞭小樹。過程很簡單,可大樹想不明白,小樹為什麼要殺他?思來想去,他確定小樹是瘋瞭。

太陽照亮這片樹林時,大樹還是那麼坐著,呆呆地看著眼前躺著的小樹,仿佛照看著熟睡的弟弟。逃荒的路上,爹死瞭,娘也死瞭,是他牽著小樹的手,一步步往前走。夜晚的時候,小樹就是這樣躺在他的身邊,他曾無數次地想象著逃荒的路何時是個頭?現在終於到瞭盡頭,就在這片林子裡,小樹永遠地睡著瞭。

大樹迷迷瞪瞪地挖瞭個坑。他抱起小樹,把小樹放到挖好的坑裡。

他抓起土,向小樹揚去。他揚一把,就說一句:小樹,你這回行瞭,不怕冷、也不怕餓瞭。

他又說:你能見到爹娘瞭……

他還說:小樹,是哥殺瞭你。這筆帳你記著,等我到陰間,我還你一條命。

……

小樹在大樹的眼裡消失瞭,眼前隻是一片濕土。

大樹拖過一些樹枝,掩在濕土上。他在小樹面前站瞭一會兒,又站瞭一會兒。他一直在想:小樹,你幹嗎要殺俺,俺可是你親哥啊。

過瞭一晌,大樹在心裡說:小樹,俺該走瞭。俺要出山去找華子,過日子去。

他往前邁步時,被什麼東西絆瞭一跤,低頭看,正是那坨狗頭金,一半埋在土裡,一半露在外面。他看眼狗頭金,又看一眼被埋的小樹,抱起瞭狗頭金。腦子裡竟“忽啦”一下子就亮瞭,他終於明白,一切都是這坨狗頭金引起的——好端端的老福叔死瞭,老蔫想獨吞它;小樹也是為瞭它,要殺瞭親哥。

大樹抱著狗頭金,恍恍惚惚地向前走去。走著走著,他抱著的狗頭金竟越來越沉,仿佛有千金。他摔倒瞭,狗頭金落在瞭眼前。他瞅著它,這坨金子果然像隻狗頭,有鼻子有嘴,還有眼睛。他瞧著它,漸漸的,狗頭金就成瞭活物。它沖他齔牙咧嘴,一會兒像笑,一會兒像哭,它的眼裡流出的不是淚水,是汩汩的血水。

他一驚,“嗷”叫一聲,抱起狗頭金,向前爬去。

前面是山澗,深不見底,散發著陰森的寒氣。大樹把狗頭金高舉過頭頂,大叫瞭一聲。

狗頭金落向澗底,他竟沒有聽到一星半點兒的回聲。

現在的大樹一幹二凈,什麼都沒有瞭。

春天的時候,他們四個人,親兄弟似的四個人,在老福叔的帶領下出來淘金。那時,他們尋思淘金沙思不著,也餓不死,他們的想法簡單又實在。自從狗頭金被挖出來,一切就都變瞭。現在,大樹又讓那坨狗頭金永遠地消失瞭。

一身輕松的大樹,現在是赤手空拳,身子輕得仿佛能飛起來。他什麼都沒有瞭,也就沒必要在老林子裡轉悠瞭。他要走出林子,找到山谷中的那條溪水,然後順著溪水,就能回到大金溝鎮瞭。

大金溝鎮有間小豆腐房,裡面有著跟水豆腐似的華子。他要去找華子,再也不出來淘金瞭。他要和華子齊心協力地開豆腐房,還要和華子生兒育女,過平常人的日子。

大樹很快就找到瞭谷底,找到瞭那條溪水,溪水清澈地向前流著。他趴在溪水旁,痛快地喝瞭一肚子水,然後邁開大步,向山外走去。

憑經驗,大樹知道再有一兩天的路,他就能走到山外。這時,他空前絕後地思念華子。他渾身上下從來沒有這麼輕松過,他邁開大步,兩耳生風地往前趕。

太陽出來瞭,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這天,他都能夠看見溝口瞭,大樹心裡一陣狂喜:再有一個時辰,他就可以走出去瞭,就能見到日思夜念的華子瞭。

這麼想過,大樹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瞭甜蜜。他甩開大步,幾乎是跑瞭起來。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在喊:狗日的大樹,你站住。

他就站住瞭,回過身時,他看見老蔫急火火地奔過來。他還看見自己丟掉的火槍被老蔫抱在懷裡。老蔫抱著火槍沖瞭過來,他想:老蔫命大,果然沒喂瞭蚊子。他還想沖老蔫開句玩笑。

就在這時,老蔫懷裡的火槍響瞭。大樹沒有聽見那“轟”的一聲,他隻看見一條火龍向自己撲來。

硝煙散去,大樹覺得自己飄瞭起來,像一縷風浮在半空。他看見,老蔫餓狼似地撲向地上躺倒的那個人。老蔫在那人的身上翻著,找著,後來老蔫就火瞭,沖躺著的人吼:大樹,金子,你把金子藏哪兒去瞭?

大樹在天上說:讓俺扔到山澗裡瞭,你找不到瞭。

他一連說瞭幾遍,老蔫都沒聽見。

他不想說給老蔫聽瞭,他要急著回大金溝,去找他的華子。大樹就像溝口飄去,乘風一般。

這時,大樹聽見老蔫蹲在地上狼一樣的嚎哭聲。

《特務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