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

迎來新年後,多田便利屋的電話三天沒響瞭。他們享受著久違的安安靜靜的新年假期。

山城町的老岡夫婦說是接受兒子一傢的邀請,和孫子一起到溫泉去過年。不用盯著公交車的運行狀況,多田的心空晴朗無比。

把在便利店買的真空包裝的切片年糕在水壺裡焯一焯,放進杯面裡吃;吃飽瞭,中午就在床上打個盹—每天過得恰似雄獅般優雅又怠惰,堪稱過新年的范本。

至於行天,一天到晚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廉價威士忌。多田剛想上床睡個午覺,他就在地板上拼命做俯臥撐、練背腹肌,呼吸聲“呼、呼”地響徹狹小的事務所,刺耳得不得瞭。他的鍛煉是對多田的報復。想買門松卻被多田阻止瞭,行天似乎正滿肚子火呢。

怎麼就對門松那麼執著呢?在街上無論看見七夕竹還是聖誕樹,你的反應不是比對燈柱還冷淡嗎?

莫非—多田心想,莫非行天喜歡成雙成對的東西?

十二月裡,接受顧客委托上門大掃除的時候,行天把工作扔到一邊,盯著《日本的佛像》這本攝影集看。那是客廳書架上落滿灰塵的書當中的一冊。他指著一幀印刷在跨頁上的金剛力士像的黑白照片,語氣含糊地問多田道:

“你認為哪個好點兒?”

“什麼?”

“好,決定瞭!我就奔閉著嘴的那尊去瞭!”

行天說著,沒多瞧忙著撣灰的多田一眼。據此,多田推測,行天看來對吽形金剛力士像很有感覺,他打算通過鍛煉打造一副金剛力士像那樣的肉體。

且不說阿形和吽形在體形上看不出差異,說到底,現代人哪有以金剛力士像為目標拼命鍛煉肌肉的?想歸想,嘴上姑且應道:“是嗎,加油!”應得迅速而淡漠,不給他機會說“多田你就奔張著嘴的那尊去吧”。

也許,在行天眼中,門松也如金剛力士般雄壯威武。

多田敗給瞭“呼、呼”聲,從床上爬起來。再說,元月三日正午已過,對雄獅生活也實在有些厭倦瞭。年底太忙,經費拖拖拉拉沒算完,趁現在算瞭吧!於是他把賬簿在事務所的矮幾上攤開,自己在客用沙發上坐下瞭。停止鍛煉的行天也隨隨便便地躺在瞭對面的沙發上。通往金剛力士像的道路看來很漫長。他抽起瞭薄荷萬寶路。

計算器敲著敲著來勁瞭,不隻經費,把一年裡的收支情況也給重算瞭一遍。翻著賬簿,多田“好好好”地直點頭。我的經營能力堪稱完美!多田便利屋去年的營業額,比之前的一年還略有增加。盡管因為有行天在,營業額的微增無法致富,但對於化作數值體現出來的勞動成果,他還是感到滿意的。

“弄完啦?”多田合上賬簿,行天吱聲瞭。他在沙發上坐正,沖多田舉起威士忌酒瓶。“你也喝點兒?”

這傢夥,無論差他去買幾次東西,他都會把能降低必需經費的發票給弄丟瞭;也沒叫他,他卻巴巴地跟著我上委托人傢裡,然後堂而皇之地消極怠工;最近,除瞭酒,固體食物他也開始吃瞭,導致生活費越發地猛增。也就是說,除瘟神以外,他什麼都不是。

不過,話說我有幾年沒和人一起過年瞭?雖然基本上沒交談,光是各自愛幹嗎幹嗎地消磨時間,但是,一想到並非單獨待在屋裡,心裡就不自覺地生出瞭幾分從容。既沒地方可去,也沒一個想作伴的人,這樣的人,並不單單隻有我一個。難道是明白瞭這一點,才放心瞭嗎?還是因為年紀上去瞭,人變軟弱瞭,一不留神,就覺著“哪怕是行天,有也總比沒有強”?

行天搖晃著酒瓶,在等待多田的答復。都怪你把發票搞得下落不明,小一萬日元的經費就消失在黑暗中瞭。他也很想當面指責行天,可還是作罷瞭。新年伊始就滿嘴牢騷,行天那本就不大的幹勁,這下沒準要見底瞭。希望今年能實現營業額的再度增長。要是行天繼續待下去的話,也得叫他再多幹點活瞭,不然就傷腦筋瞭。

“不用。”多田說,“不如上外面找個地方吃飯去?”

“去買份圍爐傢的便當回來?”

“那樣不叫上外面吃吧?上一傢有酒喝的店吧!”

“難得嘛!”行天把威士忌酒瓶擱在矮幾上,用總覺得像是試探的目光瞧著多田問,“是因為去年的營業額比想象的還要好吧?應該開個新年派對慶祝!”

多田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伸手去拿茄克衫。行天笑嘻嘻地“哼”瞭一聲,把杯裡剩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真幌站前的大馬路上充斥著沖著百貨商場大減價而來的顧客,還有似乎在新年閑躺夠瞭的一個個傢庭,呈現出更勝往常的熱鬧景象。離吃晚飯時間還有些早,不過也許正正好。照這情形,到瞭飯點,應該是不排隊等候的話,哪傢店都別想進。

“喂,選哪傢?”

“是啊,選哪傢呢。”

出門前心裡並沒有數。多田打算進一傢差不多的居酒屋得瞭,行天卻在他前頭沿大馬路邁開瞭步子。他看也不看鱗次櫛比的餐飲店一眼,徑直想要橫穿南口轉盤。

南口轉盤被鴿子和等著碰頭的人擠得水泄不通。偏有另一撥人雪上加霜阻礙通行,他們帶著擴音器堵在轉盤的正中央。

有人在南口轉盤上邊彈吉他邊唱歌,或者表演技藝,這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多田起初僅僅隻是心想“又來瞭”,然而,看樣子情況有所不同。從擴音器裡傳出來的,是一副稍欠抑揚頓挫的中年婦女的聲音。

“我們大傢都在受到威脅!我們的孩子、父母、丈夫,全都正在遭受一種恐怖的威脅。在如今這世上,我們究竟該怎樣做才能確保食品安全呢?這一使命與責任,就擔在身為各自傢庭的主婦的我們大傢肩上。挑選無農藥食材,洗手做羹湯。為瞭維護傢人的健康與安全,隻能這樣做。餐館的飯、熟食,這樣的東西不能說配得上傢人的餐桌,難道不是嗎?”

在手持擴音器的女人身旁,站著衣著樸素的男女,他們在給路經轉盤的人們分發傳單。幾個身穿藏青色外套的小學生模樣的孩子站在一旁,手裡拿著上書“傢庭與健康食品協會~Home&Healthy Food Association~”的旗子。

說起來,最近偶爾能在街上見到這個團體。是宗教法人還是類似於公司的組織,到底是什麼呢?

正邊走邊想著這樣的事,一名協會成員便往多田和行天的胸前遞來一張傳單。行天不予理睬,多田卻被迫接過瞭傳單。傳單是手寫的,最上面一行寫著又大又黑的“各位主婦們!”難道我看著像主婦嗎?多田把傳單塞進瞭茄克衫的口袋。

行天朝公交終點站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撞到好幾個人。

“喂,你打算上哪兒?”

“乘公交車啊!”

“為什麼?”

“因為我想去‘真幌小廚’。”

他又想問“為什麼”,這話差一點就從嘴裡飛出去瞭,好容易才咽瞭回去。因為發現行天在笑嘻嘻地盯著他臉上的表情。

“是嗎,那就去吧!”

多田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登上瞭公交車。

“真幌小廚”的連鎖一號店,就位於真幌的街邊。從公交終點站出發坐三站就到瞭。從站前步行也花不瞭二十分鐘,真幌市民大多使用自備車作移動手段,因此,在那一站下車的就隻有多田和行天。公交車費由多田一起付瞭。

以前不知是“樂雅樂傢庭餐廳”還是“紅龍蝦”進駐過的、有著山形屋頂的店堂,站在路邊往裡看,大約已有六成的座位被人占據。

一推開玻璃門,立刻有一個明快的聲音相迎:“歡迎光臨!”多田感到呼吸困難,活像吞瞭玻璃彈珠似的。

“哎呀,是便利屋!上次真是非常感謝!”從收銀臺後走出來的是柏木亞沙子。好像瘦瞭一些,不過挺精神的。

“晚上好!”

多田笨嘴拙舌地打瞭聲招呼。不曾想,連鎖店的社長會親自站店。盡管他暗自期待著能見她一面。

身穿黑色西裝、系著作為制服的白色圍裙的亞沙子,把多田和行天引到瞭座位上。這張桌子靠窗又靠裡,看來能夠定定心心地坐著吃飯。亞沙子把菜單遞給他們後,茶水也沒交給服務員,而是親自端瞭過來。

“社長!”行天說,“能抽煙不?”

“請吧!”亞沙子說著從圍裙的口袋裡拿出一隻洗得幹幹凈凈的煙灰缸。“不過,請別叫我什麼社長。”

“那麼,亞沙子小姐!”

這近乎套得也太快瞭吧!多田心想。但他沒吭聲,假裝在認真看菜單。

“是!”

“我要兩合日本酒,還有餐酒,要紅酒,來一紮。還有,真幌小廚特制的鹽辛魷魚。”

“好的!”

“多田你呢?”

“我要一份炸蝦套餐。還要中瓶生啤。”

“好的。”亞沙子說著從圍裙裡又拿出一個機器,動作敏捷地輸入訂單。“酒很快就端上來。”

直到亞沙子離開桌旁,多田才感覺到自己終於能夠呼吸瞭。他在脫去茄克衫的同時順便從口袋裡掏出瞭香煙。就在這時,在南口轉盤硬塞過來的那張傳單也被帶瞭出來。一則無事可幹,二則行天沖他不懷好意地笑嘻嘻,於是多田邊抽煙邊攤平傳單看起來。

原來,“傢庭與健康食品協會”是在真幌郊區過著集體生活,從事無農藥蔬菜的栽培與銷售。傳單上寫著“我們正在招募會員。敬請輕松愉快地前來參觀。我們的銷售車也時常在各位的城市巡回。”

“那個……”聽見聲音,回頭一看,是端著盤子的亞沙子。她一面把他們點的酒類和鹽辛魷魚在桌上擺好,一面說道:

“多田先生,您對健康食品有興趣嗎?”

出自亞沙子之口的這一“多田先生”的餘韻把他的心魂都勾走瞭,他條件反射地應瞭聲“沒有”。

“我凈吃杯面。”

“是嗎?”亞沙子輕輕嘆瞭口氣。

“發生什麼事瞭嗎?”

“這個團體,在真幌的餐飲業界,如今成瞭一個小小的話題。”接著,亞沙子屈身附在多田耳邊稍稍壓低音量說,“他們跑到公司和店裡來,解釋無農藥蔬菜的功效,說,‘哪怕是為瞭市民的健康,也應該使用我們培育的蔬菜。’特別熱心認真地進行推銷,這一點能理解,可是‘真幌小廚’已經有簽約的農傢瞭呀!話是這麼說,可又不能對他們太冷淡。”

“為什麼?”正在啜飲日本酒的行天表示不解。“回絕掉不就行瞭?那邊是做生意,這邊也是做生意呀!”

“一旦拒絕,蔬菜銷售車就會經常在餐廳周圍開來開去,揚聲器裡播放著‘在傢做菜在傢吃,傢人健康,全傢樂開顏’。不過,光是這樣,又不能說是妨礙營業。”

“唔—”行天從多田手裡奪過傳單摶成團,遞給亞沙子。“不好意思,你給扔瞭吧!”

“炸蝦套餐也很快就來。兩位請慢用。”

亞沙子用空出來的盤子裝瞭傳單,轉身朝廚房走去。

“感覺上是個古怪的團體啊!”

“說什麼無農藥、無農藥,可沒有哪個傢夥死前是完全不攝取有害物質的呀!”行天說著吐出一口煙。被行天一說,聽來像“無能役”。“神經質到那種程度的話,拉一輛不排廢氣的大板車什麼的走街串巷賣蔬菜得瞭。要不,咱們夜裡摸到田裡去偷偷給他灑些農藥?”

“你才得瞭!不摻和是上上策。”

打零工的服務員端來炸蝦,多田用叉子叉瞭一隻。薄薄的面衣炸得脆脆的。

行天順順當當地喝幹瞭日本酒,問他:“那麼,你什麼時候跟社長告白?”

他一早猜到行天多半會問,所以生啤並未當場噴出來,而是順利地通過瞭喉嚨。

“你說什麼?”

“算瞭算瞭,都說我明白啦!”

行天自說自話地點點頭,這回吃起鹽辛魷魚配紅酒瞭。為什麼喝日本酒的時候不吃呢?多田心想。

“聽我說啊,”吃完炸蝦套餐,多田也往玻璃杯裡倒上紅酒。“到瞭這個年紀,還興搞什麼告白嗎?”

“那麼,直奔主題?”

“直奔主題幹嗎?我問你幹嗎?!”

見行天投來充滿期待的目光,多田一下就把他喝退瞭,再次把手伸向酒瓶。

“亞沙子小姐!”行天把手筆直舉到耳朵旁邊,喊道,“再要一份紅酒!”

亞沙子又端瞭一紮酒過來。多田和行天都沒出聲。

“怎麼樣?”亞沙子一走開,行天便朝桌子這邊伸長瞭身子。

“事情到此為止。”

“哎—你再稍微積極主動點不好嗎?”

“你幹嗎這麼起勁地慫恿我呢?”

“因為要有好戲看瞭啊!一個看來多田應付不來的女人……”

我應付得來的女人,迄今為止一個也沒有。多田內心嘀咕道。“柏木小姐剛死瞭丈夫。瞎話少說!”而且,多田苦澀地補充說道,“我怎麼可能對誰產生好感呢?”

“為什麼?”行天平靜地反問道,“你起碼成功過一回,沒問題的吧?”

妻離子散、不可挽回的男人也行嗎?多田沉默瞭。雖然對亞沙子有所惦記是事實,但是要抹殺被她吸引的心魂很簡單。因為,戀愛是一瞬間的錯覺,而多田已然知道,自己的性格並不適合在持續更新錯覺的同時,和某個人把日常生活過下去。

你又怎麼樣呢?他想問行天,卻又作罷。答案無意中已然明瞭。

一個從沒愛過某個人的傢夥,卻要慫恿我去告白,簡直像中學生。要真是中學生就好瞭。活瞭三十多年,才知道自己是一個不配去愛人的人,白活瞭!

行天是怎樣馴養這空虛感的呢?陷入沉思的多田不經意間抬頭看向行天,卻見行天正再次舉手示意亞沙子上酒。

店內不知不覺間坐滿瞭客人。有一個小女孩對著祖父母模樣的老年男女熱烈地說著什麼,那祖父母一臉激動地連連點頭,年輕的父母卻在煞費苦心地讓女孩子把註意力放到碟子上來。

圍桌而坐的每個人都是笑容滿面。

亞沙子端瞭酒瓶過來,多田對她說:“真是熱鬧啊!”

“托您的福!”亞沙子微笑著說,“元旦期間,很多打工的人回傢探親,連我也被趕鴨子上架瞭。接待客人的工作不經常做的話就生疏瞭,不行啊!”她甩甩端瞭大量碗碟的手臂,又說,“都發麻瞭。”

在客人基本上都是闔傢出動的店裡工作,累瞭回到傢,那所大宅子裡也隻有亞沙子一個人。在她微笑的背後,可隱藏著和自己一樣的空虛感?多田假裝漫不經心地觀察著亞沙子。隻見她聽到別桌客人招呼,答應瞭一聲,動作利索地去點單瞭。

我真是愚蠢啊!多田心想。

“要是跟社長發展順利,那可就夫憑妻貴啦!”行天隻往自己杯裡滿滿當當倒上紅酒。“覺得我礙事的時候,隻管說啊!兩個鐘頭的話,我就到事務所周圍轉轉唄!”

多田本以為從兩年前開始,自己就在態度和言語上持續對行天表現出“你很礙事”的意思,哪知他似乎一點也沒領會。

這傢夥,也許不會產生空虛感吧?

他不禁啞然,好容易才集中氣力對他說:

“你就別瞎操心瞭!別把事情復雜化!”

住在真幌市月見臺的一個姓田岡的男人打電話來,是第二天早晨的事。

“你會做飯嗎?喜歡小孩嗎?”

田岡看樣子很著急,從話筒那頭劈頭蓋臉拋來問題,多田連“感謝您的來電,這裡是多田便利屋”這句話都來不及說完整。

騷擾電話?還是通過電話征集新娘的怪人?到底是哪一種呢?想歸想,嘴上照舊規規矩矩地回答:“哪一樣都不能說擅長。”

“怎麼辦哪?!”田岡說,“可又不知道其他哪傢便利屋。能麻煩您現在馬上來我傢嗎?”

多田條件反射地記下田岡告訴的住址,邊記邊問:“哎—請問是什麼事?”

“現在脫不開身,詳情等見瞭面再說。總之,請馬上過來。啊,請務必帶口罩過來。”

田岡似乎是在確認多田是便利屋後,想要委托一樁什麼事。既然確定既非騷擾電話,也不是被挑中做新娘候選人,再不接受,便利屋就沒有存在的意義瞭。盡管對方並沒說明一句工作內容,但多田還是念叨著“提高營業額、提高營業額”這一今年的目標,決定姑且先上田岡傢。得知新年休假比預定的短瞭一天,行天大發牢騷,不過到底跟著多田去瞭。

他們駕著小皮卡開往月見臺,並遵照田岡的吩咐,中途在便利店買瞭口罩。田岡住的是一棟房齡看來至少有二十年的四層樓公寓。他們走樓梯爬到最上面一層。

門牌掛的是“TAOKA”,但撳瞭門鈴不見應答。

“你怎麼就接下瞭呢!”行天又抱怨瞭。

“接到人傢委托,不趕到,便利屋的存在意義就沒瞭。”多田說。

“怎麼就特地委托多田?在真幌也就是一傢弱小的便利屋啊!”行天又要打退堂鼓。“回去得瞭!絕對不是什麼像樣的工作。”

你就是能用“不像樣”來形容的代表人物,還有資格說?多田不禁怒上心頭。

“我跟這一帶的報刊亭簽訂瞭年底夾宣傳單進去的業務,效果馬上就出來瞭,不是嗎?”

“哈啊?為什麼多此一舉?”行天拉下眉毛,苦著臉說,“就因為你簽瞭什麼宣傳單,才沒錢買門松的哪!”

我倒想問你,你對門松的那份執著到底算怎麼回事?多田正想反駁,行天沒理他,兀自伸手抓住瞭玄關的門把手。沒上鎖,門毫不抵抗地開瞭。

“等等,這麼隨隨便便……”多田話還沒說完,就被行天尖聲打斷,“多田,快給我口罩!”

“什麼?怎麼啦?”

“沒準是委托我們排除毒氣來啦。”

“‘嚴嚴實實隔離花粉與感冒細菌’用的口罩能防毒氣嗎?”

行天壓根兒沒聽他嘮叨,徑自戴上白色佈口罩,脫掉鞋進瞭過道。多田無可奈何地戴上口罩跟在他身後。

“打擾瞭—我們是多田便利屋。”

過道左右並排著好幾扇門,估計正對面的那扇玻璃門後是客廳,於是首先向那裡前進。

客廳沒人,也聞不到火的氣味,唯有白晝的陽光,透過緊閉的窗簾微弱地照射進來。沙發上擱著旅行袋;不知是打包打到一半,還是拆包拆到一半,地上扔著襯衫、電動剃須刀之類的東西。

“明白瞭,這傢人察覺有毒氣泄漏,什麼都沒拿就避難去瞭。”行天斷言。他似乎想說,所以我們也趕緊躲避吧!

“不是毒氣。是流感。”

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響起,多田和行天扭過頭去,隻見從過道上的一扇門裡探出一張戴著口罩、三十五六歲的男人的臉。

“抱歉,委托得這麼急。我就是田岡。”

多田絞盡腦汁想著該怎樣解釋擅自闖入人傢傢裡的行為,田岡卻似乎壓根兒顧不上這些,不停朝兩人招手。

田岡待的是臥室。床上,田岡的妻子也戴著口罩,滿臉通紅,呻吟不止。

“昨天夜裡開始發燒發到瞭三十九度,”田岡說,“送到醫院夜間急診,說,‘是流感,總之隻能多多攝取水分和營養,多休息。’”

“哈!請多保重!”多田說。

“很不湊巧的是,我今天要上大阪出差,必須在那兒住一晚。”

“咳,新年伊始,不容易啊!”

“沒錯!”田岡點點頭說,“問題是,這個孩子。”

多田循著他的視線看向田岡腳邊,感覺到身後的行天在後退。隻見一個兩歲左右的女孩坐在地板上,像是床的一道陰影。女孩笑瞇瞇的。

“她叫美蘭。”田岡說著抱起女兒。

聽發音,多田腦海裡隻能浮現出“糜爛”這個意思的詞語,他內心感到不解:還真敢起這麼怪的名字啊!

“寫作‘美麗的蘭花’。”像是看透瞭多田的想法,田岡補充道,“我們沒有親戚住在附近,跟鄰居也沒來往,我回來之前,就拜托你們照顧我老婆和女兒瞭!”

“不不不,請稍等一下!”

這可是關乎人命的委托。多田和行天既沒護士資格,也沒保育士證書,實在無法接受委托。多田正想這麼說,田岡的妻子在床上睜開眼睛,發出微弱的聲音說道:

“不要啊,我不要叫陌生男人到傢裡來,托他們照顧美蘭!”

“您說的沒錯。”多田點頭道。

田岡發火瞭:“你不是不行嗎?都說我要出差瞭,你偏偏發什麼燒!”

“我有什麼辦法?我得流感瞭呀!”

“這就是你精神松懈的證據!說到底,要是你不堅持在傢做菜,買半成品或便當,不是還有辦法對付嗎?”

“那樣不行!不給美蘭吃安全的東西就不行!”

“再怎麼吃‘安全的東西’,你不也得流感瞭嗎?!”

“別講這些狗屁道理!我身體不舒服!”

多田和行天撇下田岡夫婦待在臥室裡爭吵,躲進客廳避難,摘掉口罩。看來美蘭不認生,也跟瞭過來。她獨自打開電視和DVD的電源,爬上沙發坐著看《面包超人》。

“最近的小鬼頭不得瞭啊!”

多田感嘆著在美蘭身邊坐下。行天顯得有些害怕,不靠攏坐,而是盤腿坐在房間的角落裡。

田岡吵完架從臥室出來瞭,他摸瞭摸美蘭的頭,把替換的衣服塞進旅行袋。隨後,田岡遞給多田一張寫有手機號碼的名片,並再三囑咐:除冰箱裡的食材以外,千萬別用其他東西做菜。

“好瞭,我趕電車,先走瞭。我明天傍晚回來。”

田岡拎起旅行袋,著急慌忙地出發瞭。多田帶著美蘭送到玄關,回頭順便敲瞭敲臥室的門。等裡面有瞭回音,他把門打開一道細縫。

“我們在客廳,有事請招呼!”

“拜托瞭。”或許是意識到隻好這樣瞭,田岡的妻子有氣無力地說道,“請盡量別讓美蘭進這屋,傳染給她就糟瞭。”

美蘭對母親的聲音有瞭反應,喊瞭聲“媽媽”。

“媽媽在睡覺。我們來這邊看《面包超人》嘍!”

多田說著牽起美蘭的小手。孩子那稍稍偏高且潮乎乎的體溫,讓他不由得百感交集。

“怎麼辦?”行天仍舊盤腿坐在那裡,說話間把身體轉向多田。

“既然這樣瞭,也沒辦法瞭吧?”多田說著打開冰箱。“準備做午飯吧!美蘭,要開火瞭,你去那個叔叔那邊。”

美蘭很聽話,朝行天猛沖過去。行天臉色煞白,趴地上打算手足並用地逃跑,不料卻好像招致美蘭的誤解,爬到瞭他背上;行天成瞭馬,僵在那裡動彈不得,美蘭倒笑得開心。

好瞭好瞭,就趁這個機會!多田用吐司機烤瞭面包,用煎鍋一口氣煎瞭四個荷包蛋,用微波爐熱瞭牛奶。面包、雞蛋、牛奶的外包裝上都打著“HHFA”的標識。

Home&Healthy Food Association

傢庭與健康食品協會

確實,雞蛋的蛋黃色澤鮮艷、形狀飽滿,牛奶和面包也都味道濃鬱。不過,生病的時候稍微偷個工減個料,也不見得就要遭報應吧?多田心想。他全力以赴能做的菜就是荷包蛋。

多田把午飯端到床邊,田岡的妻子向他道謝,但並沒有打算起身的意思。她待在被窩裡用透著警惕的目光追蹤多田的一舉一動。多田把碟子擱在放有水和藥的床頭櫃上。看著煎得過熟、難看的荷包蛋,田岡的妻子露出抱歉的神色。

“晚飯原定做建長湯、照燒油甘魚、高湯浸菠菜和湯豆腐。食材全部在冰箱裡。”

建、建長湯?照燒?

“明白瞭。”多田應下來。

“怎麼辦?”行天叉開腿站在廚房,臉上陰雲密佈,神情恰似金剛力士像。

多田從冰箱裡拿出相應的食材,一一擺在操作臺上,忍不住嘟囔道:“不好辦哪!”該從哪裡怎樣著手好,心裡一點數也沒有。

“你好歹過過傢庭生活吧?難道傢務事全交給太太不聞不問?”

“我跟我老婆的燒菜手藝都是毀滅性的,為瞭彼此精神與肉體的健康,我們選擇瞭最穩妥的道路,基本上在外面吃,或者買超市的半成品。”

他反問行天“你又怎麼樣”,行天突然正顏厲色說道:

“都說我是假結婚瞭!”

終於弄清楚瞭,烹調建長湯和照燒油甘魚的人才,現場沒有。

“誰叫你隨隨便便答應下來的?”

“除瞭具有建設性的意見以外,其他的我現在都不理會。”

兩人活像手足無措的阿形和吽形金剛力士像般杵在廚房裡。

冷藏層放有最適合做炒蔬菜的卷心菜和青椒,還有看起來簡單烤一烤就足夠好吃的肉。冷凍層擺著一隻隻保鮮盒,裡面裝著似乎是田岡妻子做好的速凍菜肴。但是,他們不被允許使用這些。田岡的妻子看來是擬訂瞭一份細致周密的計劃,並嚴格按計劃分別運用食材和速凍菜肴。

就眼下這個局面,還要重視計劃實施的完美性,有什麼用?多田搖搖頭,表示“無法理解”。就因為母親執著於無農藥和在傢做菜,美蘭反而將要陷入被迫吃味道很危險的飯菜的結局。

煽動危機感,以無懈可擊的漂亮贊辭把人給捆綁住,這就是“傢庭與健康食品協會”的生意經;田岡的妻子對此全盤接收,堅持忠實無誤地執行。多田對這一切無論如何喜歡不起來。

之前一直乖乖看《面包超人》的美蘭,這時突然吵鬧起來,行天像被抽瞭一下似的搖晃著肩膀。

多田急忙走近沙發,伸手摸美蘭的額頭。以為她可能是流感發出來瞭,可是好像沒發燒。

“怎麼瞭?哪兒痛嗎?”一抱起來,就明確原因瞭。“行天,紙尿褲在哪兒?”

“啊?在那邊的擱架上……大?小?”

“要大的。”

見行天盯著紙尿褲的袋子看瞭又看,多田吞吞吐吐地告訴他:“紙尿褲不是按大便用或小便用來分的。”

“哦,原來是這樣。”

“接下來是大便還是小便,怎麼預料得到嘛!”

“嗯,我剛才也正在想是怎麼一回事呢!”

行天扔瞭一個紙尿褲過來。

多田從記憶深處喚醒曾經知道的步驟,仔細地擦幹凈美蘭的屁股。給女孩換紙尿褲還是頭一回,他稍有些緊張。在摶換下來的紙尿褲的時候,他心想,兒子用過的,比這還小啊!眼眶驀地一熱,心下一驚。

夭折的兒子,他平時盡量不去想。所以,連自己也以為已然淡忘。

原來,不是這樣的。他隻是把不去想當作忘卻,並試圖遺忘從未忘記的事。兒子還在我的體內如此難忘地活著。想要在心中呼喊他久違瞭的名字,多田還是止住瞭。太痛苦瞭!

美蘭看來是感到舒服瞭,這回揮舞著玩具蛇鬧騰地玩開瞭。行天仍是盤腿坐著,自始至終沒幫著換尿佈,玩具蛇就在他後腦勺碰來撞去,即便這樣,他還是一動不動。他是盡量對美蘭視而不見。

“他很怕孩子。因為他一直沒能忘記自己小時候受瞭多少傷痛,受瞭多少傷害。”

以前,從曾是行天結婚對象的那個女人那裡聽到的話語重新浮現。

“給三峰小姐打個電話怎麼樣?”多田說出行天前妻的名字。

“為什麼?”

“沒準她能教我們建長湯和照燒油甘魚的做法。”

“不要。”行天說著把碰到額頭的玩具蛇從美蘭手裡拽過來,一把扔到房間另一頭的角落。美蘭似乎以為他是在和自己玩,大聲笑著去撿蛇。“要不問哥倫比亞人?”

“問露露?絕對不行。要是她穿成那樣,化那樣的濃妝,說‘我去給你們做哦’,殺上門來,你打算怎麼辦?田岡太太的熱度非得超過四十度不可。”

對瞭,田岡妻子的情況怎麼樣瞭?如果她好一點瞭,就能讓她躺在床上指點做法。

多田朝臥室裡面看瞭看,田岡的妻子仍是滿臉通紅,呼吸困難地睡著。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一半都沒吃完的盤子給撤掉。

找不到打開局面的辦法,沉重的沉默籠罩著客廳。隻有美蘭,把五彩繽紛的塑料積木通通倒在地板上,樂不可支。

“明白瞭,打電話。”行天站起身,“手機借我。”

哦!多田心想。說不定三峰凪子元旦假期裡有空。說不定她能帶著行天生物學意義上的女兒春到真幌來。這樣一來,這就成瞭行天和小春的初次見面瞭。如果能見到小春,行天那顆有一部分像是凍僵的石塊的心,說不定也會呈現某種變化吧?

盡管明白這是多管閑事,可多田還是暗自充滿期待。

“喂,我是行天。”

行天再次盤腿坐下,說道。沒拿手機的那隻手則反復接起美蘭扔過來的發聲球又扔回去。他故意扔到桌子底下,或者朝與客廳相連的日式房間扔去,美蘭樂得手舞足蹈。行天的本意似乎表示“別過來”,可惜美蘭不懂。她興奮極瞭,歡笑聲幾乎變成瞭尖叫聲。死命躲避小球和美蘭的行天,也儼然一副已到尖叫邊緣的表情。

清洗著中午用過的盤子,多田不禁感到詫異:行天的樣子總覺得很奇怪啊!但是,他交談時的聲音和平常無異,還是淡淡的。因此,些許的怪異感和水泡一起,流向瞭排水口。

“嗯,建長湯和照燒油甘魚。哎—這樣啊!那樣不行吧,從立場來說?是嗎,明白瞭。再見!”

行天掛斷電話,拿著手機來到廚房裡的多田身邊。

“我收到瞭寶貴的消息。”從講電話的口氣來看,行天和三峰凪子有可能不是作為夫妻,而是作為朋友重新建立瞭聯系。

“是嗎?”多田對於自己能夠居間調停感到滿意,點點頭。“怎麼說?”

“社長好像不大會做菜。”

“……你說什麼?”多田騰地轉身面對行天,問道,“你剛剛給誰打電話?!”

“不是說瞭嗎,打給‘真幌小廚’的亞沙子小姐啊!”

“幹嘛給柏木小姐打電話!我不是叫你打給三峰小姐嗎?你少多管閑事!”

“那你手機裡幹嗎存她號碼?”

行天嘻皮笑臉地說。他似乎恢復瞭一些平常的腔調,臉上分明寫著:“能離開客廳裡的美蘭,總算松瞭一口氣。”

“我一直堅持把客戶的號碼全部保存到手機裡。”盡管多田是在陳述事實,可行天隻當沒聽見,說,“得瞭得瞭,都說我明白瞭。”

“社長說,她除瞭‘真幌小廚’菜單上有的菜肴以外,隻會做焦炭一樣的東西。還說,一旦暴露,很可能關系到餐廳的形象問題,所以‘請保密哦’。”

瞧行天那副得意勁兒,活脫脫像個到處宣揚“學長說他沒女朋友”的女中學生。看來我要成焦炭瞭,多田心想。

“算瞭,行天,”多田以表揚狗的心情說給自己聽,同時盡可能溫和地告訴他,“你來負責建長湯吧,我烤魚。”

盡管最後隻是做成瞭普通的豬肉湯、幹烤油甘魚,白水煮豆腐和綠色糊狀物,但好歹吃上瞭晚飯。

行天自說自話喝著田岡的燒酒。美蘭把爛得不留原形的菠菜含在嘴裡,馬上又吐到瞭桌上,看來不合她胃口。

“唉,很自然的反應啊!”

多田承認美蘭擁有正常的味覺。圍在她脖頸上的口水巾上也沾瞭一些。成瞭綠色嘔吐物似的菠菜看著實在有點嚇人,多田便伸出手指幫她拿掉瞭。

美蘭左手拿調羹,米飯、多田拆給她的油甘魚這些則用右手抓著吃。習慣上吃飯的時候應該拿工具這一點,她非常清楚;如果再知道使用工具的話,就無話可說瞭。

多田把豆腐盛到小碟子裡,忙不迭地幫美蘭吹涼,美蘭卻把那豆腐捏碎瞭。這個年紀的孩子好動、自我意識開始萌芽,多田還是頭一回和這樣的孩子接觸,他對美蘭束手無策。

也許都怪多田的喂食方法太笨拙,美蘭晚飯吃到一半就哭瞭起來,接著把調羹一扔,不停揮舞著被飯粒和唾液搞得黏糊糊的那隻手。

行天站瞭起來。盡管室溫保持在體感舒適的度數,但他額頭滲出汗珠,全身顫抖不止,樣子非比尋常。

是得瞭流感嗎?還是吃的東西有問題?多田不免擔心,正想問他“怎麼瞭”,卻又閉上瞭嘴巴。

因為,行天突然掄起胳膊,把空掉的玻璃杯猛地扔瞭出去。玻璃杯飛到隔壁的日式房間,落在榻榻米上滾瞭幾下。

“不想被殺死的話就閉嘴!”

行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嗓音嘶啞地說道。多田大驚,跟著站瞭起來。

“行天,”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抓住行天的肩膀。“冷靜!”

行天撣去多田的手,突然咳嗽起來,接著蹲在桌旁痛苦地直喘氣,不久便有氣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就隻安靜瞭一瞬間的美蘭,仿佛世界末日業已來臨似的大哭大嚷起來。多田確認行天的呼吸有規律瞭以後,把美蘭從兒童餐椅上抱瞭起來。

“全都因為沒午睡啊!困瞭吧!”

多田搖著美蘭哄她,心裡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剛才是怎麼回事?行天身上發生瞭什麼事?

面對行天這副前所未見的模樣,多田心亂如麻:有某種恐怖的東西沉睡在行天體內,不容觸碰。就目前而言,必須裝作懵然不知的樣子,行天多半也希望我這樣做。

於是多田假裝若無其事地對行天說:“差不多該給她洗澡啦。”

“洗澡?”行天進日式房間去撿玻璃杯,順勢待在裡面瞭。哭聲也好,美蘭的存在本身也罷,對行天來說似乎都是難以忍受的。“兩個來路不明的男人給小女孩洗澡?”

“果然還是不大好啊!太太多半也不會允許的吧?”

慎重起見,多田決定到臥室去征求田岡妻子的意見。

沖擊帶來的影響還在,他的腳步有點踉蹌。把美蘭留在客廳瞭,不要緊吧?雖說行天想來不會對孩子施加暴力,可美蘭都嚇傻瞭,哭聲一直持續著,不見消停。

推開臥室的門,發現田岡的妻子已經在床上坐起來瞭。晚飯好像多少吃瞭一些下肚,床頭櫃上疊放著餐具。

“孩子在哭呢!”

田岡的妻子看樣子擔心得不得瞭。她搖搖晃晃地想要起身。

“好像是困瞭。美蘭洗澡怎麼辦?”

田岡的妻子含糊其辭地回答多田的問題:

“能幫她刷好牙,再給她喝點茶,然後帶到這裡來嗎?接下來的事我會做,您可以回去瞭。”

“但是……”

你的體溫好像還沒降下來,躺在一起睡的話,豈不是要把流感傳染給美蘭嗎?

“托您的福,我已經好多瞭。明天早上應該能降到正常體溫。”

田岡的妻子以一副毅然決然的口氣說道。多田隻好說聲“明白瞭”,就此作罷。

這也難怪吧!跟兩個突然跑上門來的便利屋睡在同一屋簷下,丈夫又不在傢,哪個女人願意啊?多田從田岡妻子枕邊撤走餐具,忍住嘆息踏上瞭過道。

客廳裡,美蘭獨自在哭。

行天這傢夥,看來是扔下孩子逃跑瞭!雖說在工作中途逃跑未免叫人瞠目結舌,可他不在反而讓人安心也是事實。

多田對於行天的反應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在這之前,無論行天反復表現出怎樣奇怪的言行,他都從沒感到過害怕。因為多田知道,行天實際上是一個拉著理性的韁繩不放的人。

剛才的行天,明顯不同於往常。看樣子他是被恐懼支配瞭,已然到瞭尖聲喊叫的邊緣。行天的膽怯傳染給瞭多田,多田也不明所以地感到畏縮。

害怕得渾身哆嗦的小小孩。把尖叫和抵抗通通吞沒的黑暗感知到這種氣息,侵襲而來。

仿佛依稀看見瞭這樣的幻影,多田搖搖頭,調整瞭心情。他單手握著牙刷,跪在美蘭面前。

“不好意思啊。來,刷完牙睡覺嘍!”

美蘭又哭又鬧,不肯張嘴。她似乎是被行天的兇惡模樣給嚇壞瞭,完全不肯乖乖聽話瞭。多田傷透腦筋,拿牙刷輕輕戳瞭戳美蘭的嘴唇,說道:

“媽媽在等你哦!”

“媽媽!”

大概是現在才想起媽媽,美蘭頓時再次放聲大哭。多田趁機把牙刷伸進張開的嘴裡,由於掌握不好力度,刷得戰戰兢兢。

給美蘭喝瞭媽媽事先做好的茶,多田把她帶進瞭臥室。美蘭朝坐在床上的母親飛奔過去,田岡的妻子也緊緊抱住瞭美蘭,簡直像是活生生離別瞭一百年似的。不,對於美蘭也好,對於田岡的妻子也好,也許這個半天感覺上就有這麼漫長。

“謝謝您!”田岡的妻子抱著美蘭點頭致謝。“我這就去拿錢包……”

“我把轉賬的賬戶寫給您。覺得麻煩的話,隻要您打個電話,我們過來取也沒關系。鑰匙我們回去的時候會放進玄關的郵箱裡,請放心。”

請多保重!多田說著關上瞭臥室的門。

收拾好桌子,在廚房洗好碗筷,多田覺得肩膀發酸。陪護孩子很累人啊!

如果兒子還活著,我至今還跟妻兒生活在一起的話,那將是怎樣的每一天啊!

多田揮走驀然湧起的幻想。傢庭與健康食品。那個驚擾百姓的團體的理念,存在於距離多田極其遙遠的地方。

他把散落在地板上的玩具收進箱子裡,關閉電視和DVD機的主電源,然後在廣告紙的背面寫上轉賬賬戶和金額,擱到桌上。

接著他又檢查瞭一遍廚房、客廳和日式房間,確定沒有哪一處地方忘瞭收拾後,關上瞭電燈。

就在這時,陽臺窗戶打開的聲音響起,同時,風掀動窗簾吹瞭進來。

多田一驚,回頭一看,隻見行天站在客廳裡反手關窗戶。在過道照進來的昏暗燈光中,行天慢慢走近多田。

“你怎麼回事?沒回去?”多田讓心跳平穩下來後,問他道,但行天一聲不吭。“一直在陽臺嗎?”

行天裹挾著冬日夜晚的寒氣,來到多田面前後停住瞭。

“多田!”行天聲音低沉、語氣呆板地說,“算我求你,再也別帶我來這種地方瞭。我討厭沒法好好說話、自己不會吃飯,什麼都不會的小鬼。下回要是接到這種委托,你給我回絕掉!”

這麼討厭的話,你趕緊回去不就好瞭?多田很想這麼說,但他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明白,行天之所以陪伴自己上門工作,是因為希望能起到隻有他能起到的作用;是因為多田此刻終於頭一回打從心底深處明白瞭,行天身上懷有某種黑暗的東西,他一直在同這東西進行殊死搏鬥。

“算我求你!”不知是天氣寒冷的緣故,還是在忍耐著什麼,行天微微地顫抖著說,“要不然我……”

行天的半張臉,被多田形成的人影給塗得黑乎乎的,恍如因被地球遮住光線而改變形狀的月亮。

就在我們的背後,有一顆總是把我們照得黑乎乎的太陽。

行天另外半邊的臉頰痙攣瞭,眼瞼把閃爍著濕潤光芒的眼睛遮掩瞭起來。

“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來。”

用不著害怕。多田很想這樣告訴他。他很想像對美蘭那樣牽住行天的手。

你的小指不是接上瞭嗎?“就算不能全部恢復原樣,也能夠好起來。”你不是對我這樣說過嗎?可你為什麼就認為那樣的一天唯獨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呢?

但是,多田無論在言語還是行動上都沒有表現出他內心想要做的事,他隻是說:

“看護小孩,我也怕瞭。回去吧,行天!”

他們倆並肩朝按小時收費的停車場走去。天冷得像要下雪。穿著黑色大衣的行天,重新把圍巾在脖子上嚴嚴實實地裹好。

“那條圍巾,好像是我的吧!”

多田指出來後,行天微微一笑:“嗯,借來用用。”

雖然心想這可是前陣子剛買的呀!可多田又不樂意被說成追求時髦,所以也就忍住瞭沒抗議。恐怕過陣子也就稀裡糊塗地成瞭行天的東西吧?

坐進小皮卡,行天把圍巾疊好後放在膝蓋上。

“可能因為脂肪減少瞭一點吧!感覺今年的冬天冷得離譜。”

“這個嘛,是因為你上瞭年紀的關系啊!”多田叼著煙轉動方向盤。

“你說,金剛力士像有多少歲呢?臉看著像大叔,可你看那肌肉,五十幾歲的人不可能有吧?”

坐在副駕駛座抽煙的行天,那張側臉已經回歸平常,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副超然脫俗的樣子。

小皮卡像是被細瘦的月亮追趕著似的一路直奔事務所。

能令凍僵的人復蘇的光和熱在哪裡呢?

多田祈禱般地思索著。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